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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小说月报·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EJUANJUAN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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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牌的几种玩法
  高三那年,我被勒令退学。
  因无事可做,表嫂通过她的叔伯兄弟,为我在县城的一家茶馆找了份工作。说是茶馆,其实并无茶客,只有一些玩牌的人。在我们這座地处北方的县城,茶馆一般都是体面人的去处。表嫂的叔伯兄弟这样对我说:以前经营,的确是茶馆。但赚不到什么钱,便经营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名头应改成“棋牌室”才对,只是叫习惯了,人们仍是“茶馆茶馆”地这样叫。
  叫“棋牌室”也有点勉强。根本没有一处像样的场所,只有一块宽绰场地——原本是一家单位的院子。周围都在搞拆迁,由于道路封堵,通往城北的整条马路,自发形成一个农贸市场。穿过卖臭鱼烂虾的摊位,便见用黑色遮阳网撑起的一个个顶棚。顶棚下人满为患。七八人一组,或四人结对,坐马扎,围一张矮桌打牌。放眼望去,场面甚是震撼,足有百十号人。记得生意最兴旺的一次,我数了数人头,竟有两百三十六人(当然围观者在内)。我所要做的工作,除了打扫卫生,便是每天围着这些牌桌收取“红利”。每桌开牌,需付我十元钱的“抽头”。六十几张牌桌,上午收一次,下午收一次,晚上再收一次,也是一笔可观收入。或许有人会问:像这种明目张胆,堪称声势浩大的赌博,难道警察不管吗?
  那我就要对你翻个白眼,觉得你作为一个成年人,还真不如我一个不满十八周岁的高中生见多识广,社会经验太OUT了。
  我先来介绍一下这里纸牌的几种玩法吧。
  一种叫“斗地主”。这不用解释吧?“斗地主”都不会玩,那你去死算了。你没和真人斗过地主,网上总该斗过。另一种是“打怵儿”。“黑尖”“花尖”为大,结为盟友。这种玩法不限人数,人人围攻抓到“黑尖”“花尖”的人。还有一种是打“五十K”。5、10、老K三张牌组合,成为“五十K”。以赢取的点数论输赢。这种玩法需四人一组,结对厮杀……
  说了这么多,你总该略知一二,所以说这不该叫赌博,只能说是游戏。
  况且来这里打牌的人,你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据我观察,除一些混吃等死的老头老太太,便是一些无业游民。他们穿戴寒酸,抽劣质香烟,输赢自然很小。有时竟会为一两块钱,吵得人死鬼活。你说警察来抓他们干吗?据我所知,依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赌博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之规定第三条:赌资累积五万以上、获利累计达五千、参赌人数达二十人,才可认定为赌博罪。对于多次参加赌博,但输赢不大,不以赌博为生活或主要经济来源;或行为人虽提供赌场赌具,本人未从中获利,都不能认定为赌博罪。
  凡事都怕一个“虽然”。虽然茶馆在打法律的擦边球,还要看我们老板的来头。据我表嫂的叔伯兄弟说,以前这家茶馆,虽是老板一手经营,却是他混得最惨的时候。对了对了,他也和我一样,也是上中学时和人打架,被学校开除……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刘邦痞子出身,后来做了皇帝;现在咱们老板,虽没成大器,也算一个成功人士。不但开公司,当董事长,还曾在政府有过一官半职——他以前盗过墓,平时喜欢收集古董,说起来也算文人雅士。现在他已不在乎这仨瓜俩枣的钱了,把地盘交由弟兄们打理,分文不取,算额外奖赏。表嫂的叔伯兄弟在我头上弹一个“响镚”,对我寄予厚望道:听说你脑瓜也不笨,多跟老板学学,看能不能尽早混出点样儿来。
  我脑瓜自然不笨,老板的经历也早就有所耳闻。但我不想经历血雨腥风的岁月,不想成为一个古惑仔。我之所以把同学打成轻微脑震荡,只因那税务局局长的儿子欺人太甚,竟欺负到一个和我要好的女同学头上。学校虽不能去了,但我暂时屈就在这里,也只能算是虎落平川……售卖香烟饮料的建议,便是我提出来的。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自然少不了生意。我的经济头脑迅速给茶馆带来一笔额外的收益,也得到了赏识,地位有了相应提升。茶馆又新招募一位辍学的初中生,代替我每天打扫卫生,围着牌桌收取“抽头”。我只需坐在一旁,数钱或运筹帷幄。初中生毕竟乳臭未干,有天竟被人欺负。那个想赖掉“抽头”的家伙,明显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蛋。我先同他讲道理,软的不行,便来硬的。趁其不备,一拳打得他鼻青脸肿,当场下跪。借由此事,我便更加明白:要想在江湖上混,仅凭聪明的头脑是远远不够的。
  两个月后,经表嫂的叔伯兄弟引荐,我被抽调到另一个地方去谋事。那个地方挂着××公司的牌子。从大门口进去,若是熟脸,门禁便会为你放行。若身边有脸生的人,门禁便会勾手示意,这时你便需解释一下:朋友,跟我过来的。门禁便会放行。走进楼门洞,整个楼层看上去极为冷清。下到负一层,仍会遇到两三处门禁。推开一扇关闭的铁门,喧嚣不期而至。这里不是什么棋牌室,而是一个真正的赌场。由地下停车场改建。近三百平米的空间,十几张赌桌。每张赌桌上方,悬一盏白炽灯。将赌客的脸照得雪亮。看上去他们身份各异,有以赌为生的常客,也有偶尔现身的老板或公务员。其中不乏女流之辈,穿戴家常,赌起钱来,却巾帼不让须眉。
  我刚去的时候,曾见过一名女赌客,叉腿坐在凳子上,正在捻动手中的一张底牌。此时对家的牌已亮开在桌面,点数为8。女赌客摆在明面上的一张牌,是一张黑桃A,那张未揭开的牌,只能是8,而不能是7和9。任何一张,只能等待输钱的命运。她似乎把吃奶的力气都给用上了,口中叫着自己希望的点数,不时将汗湿的手,在裙裾上搓捏几下,顺便拍一记大腿。不知这样一种架势,是为提振士气,还是为出老千在打幌子。纸牌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是一张方片8。她赢了。却并不狷狂,冲对家妩媚一笑,将纸牌轻放于桌面。一撩裙子,右腿叠压左腿,端庄坐下。随即又将一沓赢来的纸币,拢到自己面前,如抓一把浮草,随意塞进挎包。
  这里才是真正的赌场。像这种规模的赌场,据说在县城还有两三处。玩的虽是纸牌,玩法却大不一样了。
  一种玩法叫“轧金花”。三张牌两明一暗,比的是玩家的胆识与谋略;另一种玩法叫“一翻两瞪眼”,玩法直来直去,叫法也十分形象。先压赌注。庄家发给每人手中两张牌。纸牌翻开,立见分晓。点数大的人瞪大眼睛,一脸惊喜;点数小的人也会瞪大眼睛,一脸沮丧——真的是一翻两瞪眼。   我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赌注的数目,并非全部明放在桌面。而是用一张百元的钞票,变换花样,代表筹码。中间对折,代表五百,摊开则代表一千。若横向折叠,叠一道便是一千,俗称一个码子;两道便是两千,算两个码子。一轮牌局结束,便要兑现真金白银,从未有过任何差池。直到如今,我仍觉得,只有真正的赌徒,才会永久恪守江湖上的规矩。
  我在这里所做的工作,已并非收取“抽头”那般简单。这里不但不收取“抽头”,还会提供免费的啤酒饮料。至于盈利手段,大致你也应晓得——便是向赌输了的人放高利贷。像放贷这种事,自然有成熟老到的弟兄去做。像我这样的小跟班,除供人差遣外,便是望风巡哨。除此,偶尔还会跟人上门讨债。
  起初我是有些忌讳的。知道在这里做事,被警察抓起来,可是要蹲局子的。但我表嫂的叔伯兄弟向我一再保证,说我们老板手眼通天,根本就不可能出事。况且这里的报酬实在让人动心,除固定工资外,每次出门讨债,都会分得一两百不等的“出场费”。用不上一年,我便能赚到赔偿同学的医药费,还上家里因此欠下的一笔债,也省得我妈老是骂我。
  陈计
  我已记不清陈计是何时出入于这里的。我来之前,还是之后?反正来这里赌钱的人,大多需要熟人引荐。我之所以注意陈计,是因为他有点与众不同。
  看上去他并非一个狂热分子。真正的赌徒,一眼便见分晓。即便通宵不睡,进了赌场,也如打了鸡血。陈计却总是一副倦容。不清楚他的来历,总该不会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我曾注意过他的一双手,五指细长,瘦筋巴骨。大多时候相对沉默。每次来赌场晃荡,看上去更像一个隐身的影子。穿着也普通,普通得有点过了头。记得整个夏天,他只穿一件褪色的黑T恤。黄白面色。一头灰白间杂的头发。鼻梁上的眼镜显然度数不低。镜片后的目光阴鸷,透着一股精明——却并非那种令人望而却步的精明。
  他的精明体现在他懂得适可而止。他参与的赌博,大多是“轧金花”。脱了鞋,蜷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摊放三张纸牌,十分凌乱,从不故弄玄虚。牌局不顺,他该逃跑时逃跑,该押注时,出手比任何一位都要狠辣。遇到“打鸡”(牌式不如对方,却用押注的方式吓退对方),别人从不会亮开底牌,以免被探出虚实。他却会随意揭开,似乎想让对家看个明白。这种胆大妄为的举动,并非对他人的轻视。而是会让别人觉得,他本就是个愚钝的赌客。他很少玩那种“一翻两瞪眼”的赌博。即便參与,也只是站在别人身后,不自立门户。牌局的规律,似乎总是有章可循。庄家连赢几把,也会持续走低几次。往往这时,他便开始下注,捞几把便走,一言不发退守一旁。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像一位站在岸边的打鱼人,暗中观察水里的动静。这种参赌的方式,名为“錾豆儿”。这种叫法,大概得自于一种干农活的方式——每当遇到灾年,农人在歉收的庄稼地里,便会见缝插针补种几颗豆子。
  在我的印象中,陈计似乎很少输钱。不知为何,却在短时间内,欠下了一笔高利贷。
  我是在一个“野场子”里发现的问题。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警察总要抽出一段时间,对社会治安加以整治。打击目标除盗窃、寻衅滋事外,赌博首当其冲。其间更是会鼓励群众举报。风声一紧,赌场便会关门。生意却不能停摆。赌博地点会选择去往乡下某一地。坟地、果园、一处废弃的沙厂……事先将地址敲定,一通电话通知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大队人马便会赶到。露天开赌,虽是一件趣事,却需格外小心。十数里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的并非警察,而是那些当地村民。若无意中被他们发现,唐突向公安举报,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情。
  “野场子”就没太多讲究啦,通常摆的是地摊。铺几块苫布,赌客们盘膝而坐,或半蹲半坐。遇到尿急,不管男女,隔开数步,转身便会脱了裤子。即便撞面,也不尴尬,只会随意调侃两句。三辆面包车专用来为赌客服务。一辆负责接送客人,中午还会送来免费的盒饭。另一辆负责临时转移,像这样的赌场,通常情况下,半天必须转移一次。还有一辆用来现场办公。后备厢撑开,管账大哥坐在车厢里,面前放一张矮桌。身后堆着成堆的啤酒、火腿肠、面包。桌下还有一只盛钱的麻袋。
  第一次见陈计借高利贷,是在一处荒寂的坟场。管账大哥让他打一张借条,扣除利息,将余下本金交到他手上。归拢账目时,大哥又将陈计喊回,说:放你的“水”,该收了。
  到日子了?陈计问。嘴角沾着面包屑,喉结鼓凸,正在吞咽一块面包。
  哦,到了,超十天了。今天本金不还,也该把利息还上。要不上面查账,我没法交代。
  那就整呗。陈计口气淡然,将手里的一沓钱递还回去。
  扣除全部借息,最后剩下的钱,也就仨瓜俩枣。陈计也不在乎,转身便走。管账大哥又将他喊住,提醒道:下次来,本金务必还清。还了好借,不还不行……这是规矩。
  陈计点头:中。
  他将钱捏在手上,看也不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很多输红了眼的赌客,向来对借下的高利贷不太在乎。他们在乎的,只有接下来的手气。陈计走到一处玩“一翻两瞪眼”的牌局前,押了几注,显然并未输掉。仍旧懂得适可而止,将钱揣进裤兜,背靠一块墓碑,借着坟头一棵桃树的阴凉,打起了瞌睡。
  管账大哥疑惑不解地看我一眼,嘀咕道:你见过这人输钱吗?
  我摇头。印象中我确实没咋见过陈计输钱。
  不输钱他咋老是借钱?赢了的那些钱,莫非被他存进银行了?就像我有一个亲戚,非要借高利贷,去倒腾西瓜。我劝他,卖西瓜你能挣多少钱?值得借高利贷!
  他不置可否。
  以前陈计借钱,第二天总会还上。稀里糊涂,我没太在意,最近这段日子,他可借了不少。
  准是输了呗。我随口说。
  你知道他是哪儿人吗?大哥问我。
  我说:听口音,应该是我们那一片的人。
  我们滦州,虽是一个小小县域,口音却大相径庭。比如说“行”或“好”,我们那儿的人总会说“中”;比如说“做”或“干”,我们那儿的人总说“整”。且口音浓重,带有一股执拗。   谁带他进来的?管账大哥问。
  不知道……见到他,总归有几个月了。没人带,也算熟客了。我说。
  那也得跟大哥说说,留意一下这个人,顺便查查他的底细。
  中!我点头。无意间也冒出一句家乡土话。
  之后的一段时间,没看到陈计在赌场露面。
  那段时间确实很乱。摆“野场子”将近一个月,每天乱哄哄的。赌客们来与不来,大多记不清了。风声一过,赌场按部就班。又半个月过去,发现陈计仍未露面。管账大哥不禁担心起来。给陈计打电话,电话关机。经多方打探,很快查明陈计的住处,也知晓了一些他的来历。
  果然和我是老乡,同属麻城。你可别小看我老家麻城,当年京畿一带,也算数得着的富庶。据说乾隆皇帝都题过匾的。现在政府官员拿它吹牛,张口闭口就是“天下第一镇”。麻城以前是州府所在地,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据说陈计的爷爷,不仅在麻城开有钱庄,天津北京也都有票号。“钱庄”你知道是干吗的吗?就是现在的银行——换句话说,人家陈计,以前家里是开银行的,难怪看上去绝非等闲之辈。虽是落魄农民的身份,却从未干过农活。听说以前在东北混,给人算命,还倒腾过古董。至于有无赌博史,就不得而知了。
  催债是必需的。
  陈计却并不像那些没落赌徒,欠下高利贷便亡命天涯。他的电话很快打通。管账大哥先礼后兵:老陳哪,这几天咋没来玩了?陈计说:家里有事,明儿个就去。大哥说:明儿个……你该知道咋整吧?陈计说:当然知道咋整。到了明天,仍未见陈计露面。电话过去,陈计仍旧推脱家中有事,说明儿个就去。明天复明天,大哥便烦躁,电话里开骂:老陈,你老说“明儿个”,到底“明儿个”是啥时候!陈计也不恼,说:嗯,就是明儿个,明儿个准去。大哥摔了电话。等不及明天,当天下午,便派我和另外一位大哥,去陈计家里讨债。
  陈计租住在棉麻公司家属院。
  一听“棉麻公司”这名字,便知是上世纪的产物。也不知具体做啥的,总归跟贫民窟一样。错落低矮的平房,屋顶上抻拉的电线密如蛛网。撞进窄巷,便会煞了你的威风。只见巷子里相向而行的人,无不规规矩矩,身子要贴紧墙壁,方可错身而行。陈计的家门四开大摆。不像那些被逼债的人家,要么屋门落锁,要么连个鬼影都不见。恍惚间,让人觉得好像在摆一出“空城计”。
  迈步进门,发现门里门外差了半尺。也不知到了雨季,家里的日子该怎么过。本想以恐吓的方式开场,却见床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衣着素洁,灰色斜襟布衫,满头银发,在脑后盘一个髻。一脸的慈眉善目。阳光从低矮窗扇打入,形成一道光柱,罩在老太太身上。陈计坐一把椅子,身子歪斜,偎在她的身旁。见我们进来,神情淡定,也不谦让,亦不惊慌。我还发现,他竟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好像迎来的,并非他的敌人,而是他期盼已久的客人。只听老太太问:谁来了?陈计悄声答:朋友。老太太说:哦,是老家的朋友吗?老家可是总也没人来看我了。
  随我同来的那位大哥,看似凶煞,实则也是一位农家出身的淳朴子弟。因房门低矮,他便只能弯腰,看上去一副谦恭样子,勾手对陈计说:老陈,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从屋里出来。听到老太太在里面喊:哪儿来的客人呀?也不让人家进屋坐坐。
  我们站在巷子里。大哥皱眉对陈计说:老陈,我看你也不像个赖巴人,应该知道我们登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是啥好事。但事儿该咋整,咱就得咋整!你心里也该明白。你说“明儿个”推“明儿个”的,咋这么个态度啊!
  我知道,是我不对……陈计弯腰说,目光在镜片后一闪,扭头看向阳光汹涌的巷口。但家里确实有事,你回去和你们大哥说一声。
  话虽说得谦卑,我却看不出陈计有半点理亏的样子。阴鸷眼睛里,甚而有那么一丝得意。我还发现,他根本就没把上门催债这事儿放在眼里。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把我们“黑社会”当根葱。
  回去交差。自然遭到带头大哥的一顿训斥。他说,这件事被大当家知道,你还想在这里混吗?在这个公司里,老板被称作“大当家”。大当家下面,还有数位大哥。带我去讨债的这位大哥,和带头大哥交情不错,便有胆量和他辩驳一番。
  老陈他妈在屋里坐着呢,还把我们当客人。年纪比我奶奶都大,我实在下不了手。
  你问他钱能不能还了吗?
  问啦!不问我干吗去了……他说没钱。钱都给他妈治病花了。
  我×!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咱这儿成慈善机构了?好像谁的妈没钱治病,都可以跑来借高利贷,还可以借了不还……他家底咋样啊?
  哼,还家底呢,我看快穷得掉底了。
  那就不好弄了……还是按老规矩来吧。明天你俩跟着保利,把这个陈计弄出来,顺便带上西八户那小子,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看他俩是真的输光,还是家里存着油水,舍不得往外吐。
  那位叫保利的大哥,在一帮兄弟中算是狠角色。陈计被我们从家中喊出来,没说二话。只是临上车时,想起要跟他妈打声招呼。疲沓走回去,隔着敞开的窗扇,伸颈朝屋里说:妈,我和朋友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他妈隔窗喊话,嘱咐他早点回。他便伸长脖子再次叮嘱:饭热在锅里,中午回不来,你就自个儿将就着吃吧。上了面包车,像对我们解释,又像自言自语:老太太前些天做了白内障手术,眼睛还没恢复好呢。我们不理他。没人搭腔,他便安静下来,扭头看窗外,轻松的神情,好似准备去享受一趟轻松的旅行。
  找到西八户的欠债人,这家伙顿时吓毛了,翻墙逃进一片半人高的高粱地。本就是个胖子,翻墙动作却比猴子利落。他若躲进村里可就麻烦了,逃到村外等于自投罗网。当即挨了几巴掌,掳到面包车上。T恤被扯破,裸着女人一样肥硕的胸脯,嘴里一个劲儿告饶:哥们儿,你们这是想干吗呀?多大个事儿呀,整得跟抓犯人似的。大家仍不理他。他却不懂节制,误将陈计当成逼债人,嘴里告饶个不停。陈计一脸严肃,出语冷静:你求错人了。我和你一样,也是欠人家钱的。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家猪场。   鉴于先前表现,也有一点杀鸡儆猴的意思,胖子先被拽下车。保利将其一脚踹翻。下脚过重,胖子登时嘴角冒血,仰躺在粪水四溢的猪圈里。还你妈装死!保利说。出脚动作比足球运动员还花哨。胖子随即弹跳起来,好像配合着保利的动作,在猪圈里翻滚。肥大肚腩看上去像一只皮球。我偷偷瞟一眼站在一旁的陈计,见他虽有些愣怔,却并不怎么害怕。圈里的一头母猪刚下过崽,奶头猩红肥硕。胖子跌倒,脸埋在母猪肚子上。引起母猪不满,吭哧几声想爬起来,却动作迟缓,排出一团热乎乎的粪便。
  保利用脚踩住胖子问:有钱没钱?
  胖子呻吟,无力作答。
  保利加重语气:有钱没钱!看来老子今天不让你尝点新鲜,你就只会装死。说罢卡住胖子头部,抓过放在矮墙上的一副手套,慢条斯理戴上,抓起一撮猪粪,一股脑塞进他的嘴里。
  胖子像吃了解药,登时清醒过来。一番撕心裂肺的呕吐,嘴里连连告饶:有,有,有钱,但我媳妇不舍得拿出来。要不这样吧,你帮我录一段视频,发给我媳妇看看……
  保利不解其意。
  胖子解释:录一段我挨打的视频,发给我媳妇看。她心疼我,说不定就肯把钱拿出来了。
  保利有些鄙夷,说:骗你媳妇,你他妈也好意思?要不还是录一段你吃猪屎的视频给她看算了。
  胖子连连摆手。
  于是,胖子便再度翻倒在地。保利踢人的动作越发花哨。配合着他的动作,胖子发出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这看似暴力的场面,实则是在演一出喜剧。被旁边一位兄弟操控手机,全部录制在案。
  视频发给了胖子老婆。很快拨通她的电话。胖子对着话筒哀告:媳妇,把那张存折拿出来吧……不拿出来,他们让我吃猪屎。
  手机免提开着,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吃猪屎算便宜你,应该让你吃人屎。
  不想胖子再次夸张地呕吐起来:媳妇呵,他们真的让我吃了……你真这么狠心?他们说,再不还钱,就把我丢废矿井里,命都难保了。
  他的媳妇在电话那端哀号起来:他们咋这么狠哪!他们真会把你整死?你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存折上的那点钱,是准备给孩子上学用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家尽力憋着笑。等电话挂断,实在憋不住,全都“哧哧”笑起来。保利却一脸严肃,扭头看一眼陈计,骂道:你妈的你还笑!
  陈计摊手,苦着一张脸,辩白说:我没笑呵。
  他确实没笑。保利也无计可施。骂了一通,点了根烟。一挥手,示意两位弟兄上去,分别架住陈计的胳膊,向猪栏里拖。
  陈计背身而退,身子被架空,脚跟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拖痕,样子十分狼狈。半是挣扎,半是告饶道:慢着慢着,眼镜都掉了,我有话说……两位兄弟也算厚道,松了他。任他瞎子一样蹲在地上摸索。我上前一步,弯腰替他捡起眼镜。他将眼镜戴上,又摘下。撩起T恤,胡乱擦拭,抬头问:真让我吃猪屎?
  保利不理他,勾手弹落烟蒂。走过去,准备亲自动手。
  慢着慢着……陈计说。我家里没钱,确实没钱,钱都给我妈治病用了。可是……话未说完,保利便已怒不可遏,抬脚踢过来。
  陈计闪开,迎着他,连连摆手:慢着慢着,让我吃猪屎,比死都难看……算了,我还是实话实说吧。
  他的话说得十分凌乱,又有些莫名,顿时让大家愣住。见陈计翻翻眼睛,一脸无奈地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家里确实没钱,但,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儿。
  大家仍旧愣着。
  你们不信?
  陳计梗着脖子问。看着大家,表情十分怪异。
  折扇
  陈计所说,是他家里有一把祖传的折扇。
  不是我们平常所见的那种扇子。有点像评书艺人常用的那种扇子,还有点像电视上某位教授,讲古论今时摆做派用的那种扇子——总该大有来头。比平常扇凉用的扇子要大。说它是折扇,因为扇面不是纸质,而是绢面,像丝绸一样的东西,叫法总该有些讲究。说到“扇骨”,后来听人说,扇骨大致可用“竹木牙角”四字概括。这把扇骨的材料,用的是竹。竹又分几种。这把用的是“斑竹”。外皮附有大小疏密不等的褐色斑纹。不是常见的九挡、十一挡,而是少见的十六挡。又据说,这种尺寸的扇子,在清末时期比较流行。扇骨长约三十厘米,大骨宽度基本一致,展开呈140度角。整个扇面呈微黄色。每挡扇面的褶皱处,画有一些文字样的东西。说到文字,不说“写”,而说“画”,实在是因字有些难懂,简直像鬼画符。只能称其为“书法”。书法又分几种。而这种书法则像狂风吹乱的杂草,难怪就叫“狂草”了。除这些文字,又见扇面两端和中间,分别盖有三枚不同形状的印章,看上去十分古旧。
  得了这样一件值钱的物件,大哥们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呈给大当家看。
  不想几天过后,大当家便将扇子丢回来。因他以前盗过墓,本人又喜欢收集古董,虽不太在行,平日却结交了一些古董方面的行家。经行家验看,说这把扇子虽有些年头,却一钱不值。因扇面上的书法印章,根本不是什么名家墨宝。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体,行家也读解不出内容。一句话,不是名家题款的扇子,只能是一把扇凉的破扇子。大当家虽没有迁怒的意思,却还是令几位大哥十分汗颜。当下便揣测说:不对呀!当时看陈计神神秘秘的样子,这把扇子总该值些钱呀,咋会一钱不值呢?
  对呀!当初跟陈计去他家,见他翻箱倒柜,他妈问他找啥东西?他说,找那把扇子。他妈说,你个败家子,你把扇子给了人家,对得起你爷你爸?陈计听完这话,当即就给他妈跪了。说,妈,我欠下人家的钱了,不还不行呵!他妈叹口气,再也无话。试想,不是一把值钱的扇子,陈计何至于如此庄重,给他妈下跪?
  把陈计找来,大哥对他好一顿训斥:老陈你借钱不还,还鼓捣出一把破扇子来哄我们,够不够意思?
  陈计一脸无奈。抚摸着那把失而复得的扇子,也不说话。
  看来这是你最值钱的家当了吧?大哥问,语带讥诮。
  陈计嗯了一声。   这么说,就是没钱还我们了?
  暂时没钱。但有这把扇子,欠不下你们的债。陈计竟然说得理直气壮。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欠债还有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哥说着,上前去夺扇子,欲将其扯碎。
  陈计保命一样护着,着急道:这把扇子虽不是值钱货,但上面有我家祖传的秘密。
  啥他妈秘密?
  陈计翻翻眼睛:你别说脏话中呗?听我慢慢给你讲中呗?讲完了,你就整明白了。
  大哥扒在陈计耳边,声嘶力竭喊:你讲!看你还咋折腾。还不上钱,早晚让你吃屎,再扔废矿井里。
  陈计舔舔焦干的嘴唇,认真地说:那可不中!我要死了,谁伺候我妈?要是没了我妈,你让我咋死都成。
  确实是一把非同寻常的扇子。陈计说,扇子是从他祖上传下来的。之所以说它非同寻常,是因为八岁那年,他记得非常清楚,他的爷爷身染重病。现在推测,应是患了脑溢血或心脏病什么的吧。临终前,爷爷将他父亲叫到床前,指着一口箱子,意在指使他去箱子里找一样东西。他的父亲找来找去,最终将这把扇子找到,递到他爷爷手上。那一瞬间,陈计说,我爷爷的眼睛都亮了。手握折扇,眼睛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好像有话要说。可没等话说出口,头一歪,就咽气了。爷爷死后,陈计的父亲每有时间,便会拿出这把扇子不错眼珠地看。几十年的时间里,陈计无数次见父亲带着这把折扇,离家后数日不归。每每回到家中,神情时而焦虑,时而恍惚。一晃又过去很多年,他的父亲也垂垂老矣,心脏病突发送进医院。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病情毫不理会,却吩咐他回家,将这把折扇拿过来。陈计跑回家,找到这把折扇,赶到医院,他的父亲也咽气了。
  瞧这事儿整的!咋都在这个节骨眼上咽气?大哥在一旁打趣。
  你能说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吗?陈计眨眼说,若是一把普通的扇子,何至于两代人,临死都把它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这把扇子让我寝食难安,觉得它肯定非同一般。找过无数行家验证,确实,他们说这把扇子并不值钱。但我认定,这把扇子上藏有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天书一样的字里。读懂了这些字,秘密就能解开……为啥会这么说?或许你不知道,我家祖上是开钱庄的。听我妈说,我妈听我奶奶说,家里以前有一批宝物,不知被我太爷爷藏在什么地方。扇子被他们如此看重,宝物的秘密,肯定就在这把扇子上……我说这些,你们信吗?
  陈计说着,像一个说书人,瞪大眼睛,观察着听众的反应。
  大家愣了愣,连连点头:信!这么蹊跷的事,不信也得信!
  信就好!陈计说,脸上荡出一丝笑意。随即眯眼,一脸阴郁说道:等解开扇面上的字,找到宝物,你说我能欠下你们的那点钱吗?
  可是……一位行事向来谨慎的大哥说,你琢磨了这么多年,也没琢磨出啥门道,还钱还有个准日子吗?保不准哪天,你也像你爷你爸那样,眼一闭腿一蹬就过去了。宝物找不到,我们要这把破扇子又有啥用?
  陈计乜斜他一眼:瞧你这孩子,净说丧气话!好多事还没做,我咋可能会死呢!你们别逼我,给我留点时间。老是逼我,真把我逼死了,你们就一分钱也得不到了。这样说着,陈计忽然笑起来,拍一下大哥的肩膀。实话告诉你吧,我有个亲戚在国外当教授,说是什么汉学家。以前我们信上联系,说过这把扇子的事。他说,没有他解不开的秘密,甲骨文厉害吧?他也能整明白。最近他就要从国外回来了。等他回来,扇子的秘密自然能解开。解不开,我也会想其他办法还你们的钱。你做不了主,去和你们老板说一声,宽限我几天,最多一个礼拜,不超半个月,准保能想出办法。你们也不用擔心我跑喽,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妈那么大年纪了,你说我能带她跑哪儿去!
  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唯恐中了陈计的金蝉脱壳之计,去和大当家禀报。
  大当家听闻此事,也颇感兴趣。兴趣之余,又暗生疑虑:既是祖上传下来的秘密,应该早就告知后人才对吧,何必等到临终才有暗示?差人去问陈计。陈计给出的解释是:折扇上的秘密,他爷爷应该十分清楚,但所处年代动荡,家里成分又高,怎敢把藏有宝物的事给说出来?那样无疑会给后人招来祸患。有了这一番合理的解释,大当家竟对陈计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或许也同他喜欢古董有关,当即吩咐:不可对陈计过多为难,暂且放他一马。宽限他一个月,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至于那把折扇嘛,暂且先扣下。大当家要利用他的人脉,广撒英雄帖,说谁能破解这把扇子上的字,必有重赏。
  因我和陈计是老乡,又特意安排我,去他家里盯梢。
  思忖起来,觉得整件事都挺怪的——因一笔高利贷,牵出一把扇子;又牵出一个与宝物相关的秘密。事已至此,陈计作为欠债者,与放贷者的关系,好像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给人的感觉,大家似乎要齐心协力,共同破解一把扇子的秘密似的。
  去陈计家盯梢,我觉得十分尴尬。抛开老乡的关系不说,此时倒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真正令人憎恶的小混混。但大哥的吩咐哪敢不听!每天上班似的,去陈计家签到。不好意思登堂入室,便待在他家逼仄的院子里,自顾自玩手机游戏。陈计也不嫌弃,对我视而不见,日子该咋过咋过。看他的日子,也算清闲,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陪他妈在屋里闲坐。他妈坐床上,他坐床边一把椅子。有时闭目冥想,有时对着窗户上的天光发呆。屋子里整天开着一台破电视,固定在戏曲频道。粤剧、京剧、黄梅戏,乱成一锅大杂烩。他妈近乎瞎子,眼睛看不到,想必把电视当收音机听。每听到一段评剧唱段,老太太便会情绪高涨,喊:小计子,调门再调大点。陈计说:调到最大了。老太太喊:好久没听《花为媒》了。陈计说:等我碰到电视台台长,跟他打声招呼,让他们天天给您老放《花为媒》,还有《杨三姐告状》。
  听到这儿,我不由笑了。觉得这个陈计,真他妈会吹牛。但他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想来平日里肯定会编出许多花招,哄他妈高兴。
  这天不觉近了晌午。听到老太太吧嗒嘴说:我馋了。
  陈计说:您老牙口不好,要不中午吃饺子?
  老太太说:中!白菜掺韭菜,多搁肉,薄皮大馅。   陈计出门割肉。我一边瞄手机,一边不自觉跟在他身后。陈计扭头,嘁了一声,说:侄小子,不至于整得跟看贼似的吧?割块肉我就回来,去,替我照看着屋里的老太太。
  我坐在院子里,继续玩手机。不多时便听老太太在屋里喊着什么。进屋去看,发现电视荧屏一片雪花白,爆着“咔啦咔啦”的噪音。电视咋坏了!包公正准备铡陈世美呢,你快给我调调。老太太着急地说。我弯腰调试。因我家里便有一台破电视,对付种种故障,总会有许多办法。先是在机壳子上狠拍几记,不奏效,便把电视关了,重新打开。你去转转天线。老太太冲我喊。一只猫此时从橱柜上跳下来,钻进老太太怀里。仔细查看,发现天线插头被猫碰过,重新接好插头,电视机恢复正常。包拯正在怒铡陈世美。
  老太太怀中抱猫,侧耳聆听。面对一个近乎瞎眼的老太太,我便不再拘泥。放眼屋内,见最值钱的物件,大概也就算这台破电视了。电视旁的橱柜上,堆放着一些杂物。靠墙摆放的一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走近去瞧,见照片十寸大小,镶在一个黄色金属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孩十来岁的样子,留齐眉刘海儿,龇着一颗虎牙,傻乎乎地笑着。我也不由得笑了。转头问老太太:宝物是你啥人?
  老太太一愣,问:你认识我家宝物?不待我回答,老太太又说:宝物是我孙女。我问:她应该上大学了吧?可不!老太太眉梢灵动。我家宝物在外国上学呢,一年多都没回家了。平时老寄信来,也不舍得给我打电话,说打电话忒贵。我想她,就让儿子给我读宝物写来的信……这样说着,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老太太赶忙捂嘴,冲我嘘了声道:我孙女宝物的事,我儿子特意嘱咐过我,不能跟外人说,说了他会生气。我悄声问:为啥?老太太也变得悄声:说不清为啥。他说宝物能去外国上学,是他托门子找关系,别人会妒忌的……这样说着,老太太又夸张地捂了一下没牙的嘴:你看你看,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此时的老太太,想必对我心存好感。冲外面喊:多切刀菜,让这孩子在咱家吃饺子。
  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想留下来吃饭。陈计也不热情,问我:施了啥招,让我妈对你这么有好感?见我执意要走,陈计这才不阴不阳地开口:留下吃饭算了。你要走了,我妈又会和我吵个没完。
  陈计和面切肉,我帮他择韭菜。
  同他主动搭讪,自然缘于同他女儿认识。我和你家宝物是初中同学,我说。陈计当时正切一棵大葱,仿佛被人点了穴位,忽地就僵在那里。我们俩初一在一个班,后来缴不起学费,我休学了一段时间,等我重新去读初中,她就上高中了……我唠叨个没完,想起女孩乖巧的模样,想起她当时受同学欺负,大概就因为她的名字。取个啥样的名字不好呵,偏要叫“宝物”,宝里宝气的……你家宝物学习好,我俩关系不错,她帮我补习过语文,我帮她打过架……我忽地愣住,发现陈计眼角淌泪,大概是被大葱熏的。他撂下菜刀,抬手擦拭。不想越擦越乱,大葱辛辣的气味让他眼瞳猩红。
  好几年没见她了,听说去外国念书了?真有出息……我不无羡慕地说。
  别说了!陈计低喝一声,吓了我一跳。见他朝屋里瞄一眼,重新抄起菜刀。那棵无辜的白菜,顿时成了他的仇人。只见绿色菜屑四处迸溅。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胡乱剁了一阵,复又舒缓了动作,乜斜我一眼,轻声问:小小年纪,咋不念书了?
  我哂笑一声,不想作答。
  家里供不起?还是脑子不好使,功课跟不上?
  我哼了一声,照旧不想作答。
  你觉得这样混有出息吗?他轻声问,语气间不带丝毫责备。
  我却要予以反击,还嘴道:还说我呢,你也老大不小的,还不是去赌,欠下高利贷。
  他不生气,竟笑一下,语调平和:哪能和我比呀,我是一个没指望的人了……别在这条道儿上混了,混来混去,只会害了自己。还是回学校念书吧,即便考不上好点的大学,读个技校,也能学门手艺呀,自食其力,你爸妈该多省心。
  他的劝诫并未引起我的反感,反倒令我有了几许感动。抬头,见他一张枯瘦脸上,竟浮荡着一丝慈父般的和蔼。
  我没爸了,爸早死了。我说,说得有点负气。
  那你妈呢,你混社会,你妈更操心。听大大一句话,为了你妈,也该回学校念书,她以后还指靠你养活呢。
  藏头诗
  一个礼拜的时间不到,陈计那位身居国外的亲戚果真就来了。
  陈计让我给大哥传话,说他亲戚住在“蓝海酒店”。那可是滦州最好的一家酒店。陈计说,要不是因为这把扇子,他的亲戚准备从广州直接取道香港,为帮他的忙,这才拐弯抹角过来。亲戚想当晚看看那把扇子。鉴于扇子在大当家手里,大哥马上打电话禀报。不巧的是,大当家此时正在外地考察项目。大当家也算爽利,电话里吩咐,說扇子在他办公室的储物柜里,自己去取。并叮嘱道:差人盯着点,别落个人财两空。
  如此重要的事,大哥自然想亲力亲为。陈计却死活不允,说: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但你们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别把我欠高利贷的事,整得亲戚都知道了。人家可是有头有脸,据说中央领导都知道他的大名。你们在旁边跟着,特务盯梢似的,一来我脸上没光,二来也怕给你们招来麻烦。
  见大哥为难,陈计也算通情达理,指着我说:你们实在不放心,就让这小孩子跟我去好了,就说是邻居家小孩,跟我去玩的。
  单看教授的长相,也算器宇轩昂。粗短眉毛,狭长眼睛,是一个皂脸的胖子。穿一件西装,虽有些蹩脚,看上去还算笔挺。想想那些大人物,向来都不修边幅,不由让人肃然起敬。但听他说话的腔调,总觉得有点不大对路。时不时地,便会冒出一两句不知哪儿的方言。听他和陈计寒暄,我待在一旁,几次想用自己掌握的英文,和他对话两句,却不敢贸然开口。
  寒暄过后。教授接过那把扇子,展开,兀自看了几眼。又戴上花镜,细细地瞧。我的心里陡然感到一阵紧张。不想教授看到最后,只“唔”了一声,缓缓将扇子合上。看我一眼,又对陈计说:你要信得过我,就把扇子放这儿一晚。明天上午,一准给你回话。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果然接到教授的电话:让陈计马上赶到酒店。我自然跟他同去。
  教授眼泡浮肿,显然通宵未睡。先是让陈计和我坐下。随即打开那把折扇。伸出一根短粗食指,指着扇子上的三枚印章,扭头问我:小伙子,知道这是啥章吗?
  我说:印章。
  教授窃笑一声,摇头。手指印章,望向陈计。
  陈计思忖一番,拧眉道:只能是印章。不过这印章,分首印、压脚印、落款印三种,我也整不太明白。
  教授说:错!这三枚印章,非普通的印章。而是财神章、堂号章、商号章。知道这些印章,做啥用的吗?不待回答,又说:是以前钱庄用来印在兑票上的。就像现在的银行——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每家银行不都得有自己的专属印章嘛,算作信誉的保障……你家以前开过钱庄,可见这把扇子,是你家的祖传一点没错。
  听到这儿,我不由屏紧了呼吸。看一眼陈计,见他竟沉得住气,一脸肃然。
  昨晚我一宿没睡,弄清这些印章的来历,又逐字推敲了扇面上的字句……这是草书。狂草。笔法别具一格,又暗藏玄机,不想被人识破,自然写得任性。这六行字,分别是一句话,出自年份不同的唐代诗词,只其中的第五句,稍稍做了改动。你看……教授说着,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从茶几上捞起一支笔,扯过酒店备用的记录本,边讲解,边逐字逐句在纸上抄写起来。
  第一句:东家咿喔鸡鸣早,出自唐代温庭筠的《相和歌辞·常林欢》中的最末一句——锦荐金炉梦正长,东家咿喔鸡鸣早。第二句:胡笳只解催人老。出自唐代刘长卿的《疲兵篇》——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第三句:重重道气结成神。出自唐代施肩吾的《西山静中吟》——重重道气结成神,玉阙金堂逐日新。第四句:翁居山下年空老。出自唐代白居易的《偶题邓公》——翁居山下年空老,我得人间事校多。第五句:棉花日暮寻遗物,这句可就非同寻常喽,本来应该是——“江村日暮寻遗老”,出自唐代顾况的《江村乱后》——江村日暮寻遗老,江水东流横浩浩。“江村”被改成了“棉花”,“遗老”改成了“遗物”,这不是暗藏玄机又是什么!这第六句:即任其异而勿考。出自唐代李善《文选注》中的一句——即任其异而勿考,当无不可也。
  扇面上的古诗词,经由教授这一番讲解,变成耳熟能详的文字,清晰记录在纸上。读起来是这个样子。
  东家咿喔鸡鸣早
  胡笳只解催人老
  重重道气结成神
  翁居山下年空老
  棉花日暮寻遗物
  即任其异而勿考
  这是一首藏头诗。教授说,随即喊我一声:小伙子,读一下,看秘密藏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藏头诗。知道那是古代文人爱玩的一种很无聊的把戏,电视剧里的地下党递送情报,也曾这么干过。当下便念起来:东、胡、重、翁、棉、即。这算哪门子藏头诗!接着又念:早、老、神、老、物、考。
  教授一脸诡异,瞟陈计一眼,“哧哧”笑起来。陈计却不笑。听到他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神情焦虑,催促道:你就快讲吧,别卖关子了。
  教授乜斜他一眼,似有不满。仿佛意犹未尽,这才端正表情,重新抄笔,从“东”字开头,以倾斜的角度,在每行字间分别画了六个圆圈。不待我念出声,陈计已迫不及待地大声读了出来:东、笳、道、下、寻、勿。
  有了这一句破解,宝物的秘密顿然真相大白。
  我一眼便能看出,“茄”应是“家”的谐音,“勿”是“物”的谐音。意思应该是:东家道下寻物。
  陈计当即便瘫软在椅子上,唏嘘道:我爷我爸加上我,三代人,一辈子都在琢磨这把扇子,你用了一晚上,就把这谜给解开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我爷我爸地下有知,他们该瞑目了。
  计谋
  一把扇子,引出一句藏头诗,藏头诗引出一个藏宝的秘密。这简直跟演电影一样。或许有人会觉得荒唐,但作为见证人,我却深信不疑。那张写有藏宝地点的纸片,无异于一张藏宝图,很快传到大当家手里。大当家看了也相当兴奋。立刻许诺,等找到宝物,陈计欠下的高利贷,利息减免。但若有他相中的宝物,必须给他一件。当然,他也不会亏待了陈计。大当家又吩咐下来,让我和一位大哥,全力协助陈计寻宝,并不可将藏宝的秘密泄露出去。
  接下来的寻宝过程,却并不十分顺利。
  东家道下寻物——按字面来分析,陈计应该有两个家。东边一个家,西边一个家。陈计说,以前他家,确实有两处宅子。东边一处大宅子,小时候他就在那里住过。可这个所谓的“东家”,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会儿,就被他爷爷捐公了,现在成了麻城镇医院。后来他们一家人,搬到西边宅子里住。这宝物还咋寻?大哥不甘心,亲自驱车,拉上我和陈计,亲自去麻城镇医院实地考察。按我大哥的话说,若真的发现了宝物,别说他妈“麻城镇医院”,就是“天安门广场”,咱也敢给它刨个大坑。
  以前属于陈计家的老宅子,如今的麻城镇医院,看上去十分古旧。两层木质结构的楼房,房间窗户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可见陈计果真大户人家出身。只不过这两层楼房,如今已被医院另作他用。楼上房间做了办公地点,楼下房间做了会议室。老宅子周围,扩出许多钢筋水泥建筑。陈计凭借记忆,在老宅子的院子范围内,进行了一番实地丈量,最后摇头说:他家原来的院子,现在已盖了门诊部。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门诊部给炸了吧?
  大哥虽不再口出狂言,却还是执意要去门诊部里面探究一番。
  陈计拽住他说:甭去了,去了也白去。当年盖楼,挖地基,浇混凝土,能挖出宝物,早被人发现了。当年镇医院扩建,风平浪静,啥消息也没传出来,可见宝物根本就没藏在这儿。
  会不会,藏在你家东边邻居的“一条道”下面?我自作聪明,重新分析了“东家道下寻物”这句话。
  陈计瞟我一眼,没有吭声。而是带我和大哥,径直朝镇医院东边走去。
  镇医院东边是一个蓄满雨水的池塘。塘水深绿,发散着一股恶臭。陳计说:房子东边,当年也没邻居,只有这个野塘子。有宝物的话,不可能埋在泥塘里吧?   我们在塘边坐了许久。大哥有些泄气,骂一句:跟他妈猜谜似的,会不会是假的?你爷爷留下这把扇子,弄出个字谜,不会是骗你的吧?
  陈计的神情略显紧张起来,嘴硬道:我爷能骗他亲孙子吗?要是假的,我爷我爸临死何至于这般惦记……容我再想想,肯定是哪个字理解错了。
  我们无功而返。仅过了一天,陈计便来找大哥。
  在此期间,我们已放松了对陈计的监视。觉得他既然拥有宝物,肯定不会仓皇跑路。寻到宝物,如今成了大家共同担负的一个任务——这是别人的认知。但我私下里却觉得,陈计之所以对我们如此依赖,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换句话说,即便探明宝物的方位,他也需凭借我们的势力,方能得手。
  他的神情显得极为亢奋。跷着一根手指,手指上裹一个“创可贴”,点着自己的脑门道:脑袋瓜终于开窍了。就在今天早上,他准备出门,随手去关屋门。因为走神,不想食指被门扇挤了一下。不由叫出了声。听到他的叫声,他妈问:夹疼了吧?就是这个“夹”字,让陈计茅塞顿开。打开随身带来的那张纸片,只见“东、笳、道、下、寻、勿”六个字,“笳”字被改成过“家”字,又被涂掉,如今写成一个大大的“夹”字。陈计点着这行字道:“勿”字不用解释。就是这个“笳”字,改成“夹”字以后,就全理顺了。应该是——东夹道下寻物。我问过我妈,咱家西边的宅子里,以前是不是有过一个“夹道”?我妈想都没想说,有哇!以前咱家的院门朝东开,从南到北有一条夹道。夹道旁还有两尊石狮子。后来为出门方便,东门堵上了,夹道扩在院子里。东门改成了南门。陈计又说,“江村日暮寻遗老”这句,之所以改成“棉花日暮寻遗物”, 是因为我们西边的这处宅子,就在“棉花巷”里。写得多清楚哇!显然这宝物,肯定藏在我家西边宅子的“夹道”下面。
  瞧这事整的!玩笑话说“脑袋瓜被门夹了”,说的是大脑短路,人会变傻。不想陈计的手被门“夹”了一下,竟获得意外灵感。大家听罢,不由群情振奋。见陈计愣着,大哥说:还等啥呀!赶紧走吧,带上兄弟们,带上锹镐,去你家东夹道下去挖宝物。
  陈计不动。愁容满面。
  大哥“咦”一声,问:又想啥幺蛾子?
  我自作聰明,对“棉花日暮寻遗物”这句诗再次做了一番剖析。现在是上午。诗里是不是提示咱们,“日暮时分”才能去寻宝?
  大哥问:日暮时分是啥时候?
  我说:天傍黑的时候。
  大哥问:为啥?
  我说:我读过一本寻宝小说,里面有一段,说的就是要利用傍晚日照时分的光线,光线照到钟楼的哪个位置,秘密就藏在那个地方。
  大哥问陈计:是这样吗?
  陈计不答,长长叹了口气。
  他坐在一把椅子里,右脚勾着椅面,两臂环抱膝盖,佝偻身子。阳光从窗口打入,照在他的脸上,形成一道明显光迹。但他的脸上却不会藏有任何秘密。他似乎比我刚见时更消瘦了些,鬓边染了盐白,额头皱纹堆叠。细长眼睛虽不失精明,却暗藏一丝深深的暗翳。
  我忽地恍然大悟,想起他不过是麻城镇的一位普通农民,年纪大了,不靠打工为生,怎么竟会带着他的老母亲,搬来县城租房子住?他为什么要离开麻城?离开他世代居住的老宅子?
  沉默半晌。陈计终于开口:我也不想瞒你们,麻城西边那处老宅子,现在不属于我了……
  大哥脑瓜开窍,嚷叫起来:以前你就欠了赌债,把房子抵押给别人了吧?
  陈计摇头。半晌才说:不是抵押,是被他们强行霸占去的。
  如果你不招惹人家,谁会有这么大胆子?
  你们认识麻城的“小胡子”吧?
  大哥点头:认识。这小子,去年还和我们结过梁子。你咋惹上他了?
  不是我惹上他了,是他,他把我的家给毁了。陈计说到这儿,恨恨地拍一记大腿。
  大家听了,不禁一愣。
  陈计讲道:前年我家姑娘上大学,我买了部“苹果”手机送她。她喜欢得不行。有次上街,不想弄丢了。我家姑娘本来性子弱,不敢同我声张。她又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我买那部手机不容易,也不想让我失望,便背着我,通过别人,也不知咋就和小胡子联系上了。从他那里借了六千块钱。本来打算得挺好的,自己能领到一笔奖学金,暑假再去打打零工,省吃俭用,很快就能将钱还上。可没等到放暑假,两个月的时间不到,六千块竟变成了六万块……后来,又变成一张二十万的欠条。
  大哥插言,问身旁一位兄弟:这整的是啥把戏?讹人哪,跟变戏法似的?
  那位兄弟解释:麻城的小胡子,也开了家公司。但和咱们借贷公司不一样。咱们公司借贷,明码标价,愿打愿挨,还有个尺度。他们弄得那一套叫什么“套路贷”,一旦沾上,利息翻倍,一宿就能让你倾家荡产,典房子卖地。这些人也真他妈下作,专门骗大学生和那些没多少社会经验的人。钱还不上,不光给人家小姑娘发黄色短信,还恐吓她的家人。
  我×,这不犯法嘛!大哥骂一声,瞟一眼陈计。嗔怪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家姑娘也算惹上了大麻烦。咱们如今也算有点交情,你摆不平他,要不我从中帮你说和说和?
  陈计脸颊的肌肉抽动,似是对大哥表达着感激。末了叹口气,目光低垂。
  晚了。说啥都没用了……去年暑假,我姑娘没敢回家,给我打电话说,她要和同学出去旅游。当时我也不想想,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哪有钱出去旅游呵,她那是跟我撒谎呢!我还傻了吧唧在电话里问她,出去旅游,钱够不够?我家姑娘说,钱不够也凑合吧,多少钱都不够!爸,你和我奶,因为我读书吃了不少苦,钱都花在我身上,让你们受累了。我说,钱不花你身上花谁身上?等你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我和你奶就该累着你了……暑假还没结束,小胡子便带一帮人,找到我家,说我家姑娘欠了他的债,拿出一张二十万的欠条。我不信呵!打死我都不信,我家姑娘从没招惹过是非,咋会捅出这么大娄子。我给姑娘打电话,问她是不是有这回事?姑娘当即就哭了,说对不起我,给我闯了祸。放下电话,小胡子这边又逼我,说如果钱还不上,他们就去学校直接找我姑娘的麻烦。我当时不敢不答应……可没想到,孩子们开学的时候,我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我家姑娘在宿舍,吃安眠药自杀了。整个暑假宿舍就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也不知道这孩子会愁成啥样。我赶过去,看到我家姑娘,都认不出来了,都不像我一手带大的姑娘了……   我非常震惊,不由吐口问:你家宝物,不是去国外念书了吗?
  陈计好像累了,摘下眼镜,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呆呆地说:我妈对孙女心重,我不这样骗她,又有啥办法。
  大哥呆默半晌,恨恨地说:你家姑娘,算是被小胡子逼死的。
  嗯!陈计从哀恸中醒过神来,端正身子,吐出的话犹如钢钉:就是被他逼死的!
  他逼死宝物,你咋不去找警察报警?我愤然问道。
  陈计看我一眼:找了……警察讲证据。白字黑字,有欠条在呢。况且我姑娘的死,有人说是因为抑郁症。以前我家姑娘好好的,性子也好,大大咧咧,有抑郁症,也是他们给逼的!
  姑娘都死了,你咋还把房子给了人家呢,你咋这么傻!大哥抱怨。
  陈计苦笑,一脸无奈:再闹下去,我怕我家姑娘的死讯,让我妈知道,她根本承受不了。我也实在惹不起他们。要是没有我妈,我就一了百了,早和他们拼命了……后来一想,姑娘都没了,留着房子又有啥用呢,我也不想找麻烦,只想过安稳日子,给我妈养老送终,尽到当儿子的本分。房子给了就给了吧。离开麻城,躲到县城,心里也清静。至于房子,我骗我妈说,因为姑娘去国外念书,花的钱多,暂时抵押给别人了……
  寻宝似乎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但大哥却不这么看。大哥对陈计说:你家姑娘给小胡子打了欠条,你才把房子抵押给了他;你也欠我们的钱,也有欠条,你也可以把房子抵押给我们哪。
  陈计目光灵动:就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哥说:他小胡子在麻城再牛×,地头蛇也压不过强龙,他能斗得过我们老板?况且咱们有理有据,能站得住脚。有你作证,咱们可以把房子重新夺回来。
  陈计不禁喜上眉梢,一拍大腿:就是!当初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哥说: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批宝物。夺回了房子,才能找到宝物。
  双方算是一拍即合。大哥当即去向大当家禀报。
  大当家毕竟深谋远虑,让大哥先礼后兵,去麻城找小胡子讨价还价,用钱把房子买下来。大哥问:能出多少钱?大当家说:一幢乡下的破房子,要是没藏着宝物,最多不值两三万,你给他十万。大哥说:要是真没藏着宝物呢?十万不也白瞎了。大当家说:不会吧!哪能的事儿呵,绕了一大圈,又是扇子又是藏头诗的,咋可能没有宝物……等找到宝物,把房子还给陈计,十万用宝物置换,咱也不吃亏。末了,大哥又想到一个关键问题,问大当家:买房子的理由呢?咱们上门就说买房子,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大当家听烦了,说:滚滚滚,啥理由不理由的,这点小事也来烦我,你们自己去想办法。
  办法想了几种。
  比如先派一位算命先生登门,说陈计家的房子是幢凶宅,住在里面会有血光之灾。埋下伏笔,说不定用不了几个钱,小胡子便会将房子拱手相让。但这种办法比较老套,实施起来也耗费时间。另一种办法,便是扮作城里人,想在乡下买一幢宅子,过一过田园生活……去和陈计商量,希望他能给出更好的建议。不料陈计冷笑一声,说:你们就死了和平解决的这条心吧。我家那处宅子,在麻城算是最好的地界,南面有一个池塘,如今也被小胡子承包下来,对外经营垂钓。又开了一家“小胡子烧烤”,生意十分火爆。你们出多少钱,他都不会卖的。你们不是说,强龙不怕地头蛇吗?咋这就■了?你们想和平解决,那就算了。我去找小胡子商量得了。找到宝物,我和他对半分。
  看陈计的态度,心思显然不是冲着那批宝物,而是执意要为他闺女报仇。
  大哥也很无奈,只能先按大当家的吩咐行事。去了一趟麻城,很快灰溜溜回来。说出价到二十万,小胡子也不答应,还一脸讥讽。扇子的事小胡子咋知道了?虽然还不知道藏头诗,但他一口咬定房子里有宝物,说等烧烤店旺季一过,即便拆了房子,自己也要把宝物找出来。
  大当家说:办事不力!肯定走漏了风声。那就没办法了,去和陈计商量好,找到宝物,咱们三分之二,给他三分之一。再让他打一张抵押房屋的证据,去靠棍棒说话。记着,去了先打折他小胡子一条腿,太他妈气人了,也算为陈计出口气。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就这样被他逼死。这世道,我就不信,难道就没了王法!
  血拼
  去了三辆面包车。装了两捆镐把。据说用镐把这东西削人,一削一个准,削哪儿都会骨断筋折。兄弟们大多二十出头的年纪,一通电话,便集齐三十多人。每人按兩百元的价格支付出场费。出发前在饭店吃喝一顿。酒足饭饱,天黑前上路。
  此间没有陈计的消息。我总觉得这些赶赴路上的人,前去麻城只为陈计伸张正义。心里不禁有了一种悲壮的感觉。因参与了整个寻宝过程,大哥对我也比较器重,私下嘱咐我,等到了目的地,先去里面实地勘验一番,看有没有陈计所说的“东夹道”。多长个心眼儿,一旦打起来,赶紧去面包车里喊人。
  天气阴沉。空气湿热。远处天际有雷声滚动。原先属于陈计家的宅子里灯火通明。门楼已颓圮,有灯光照射,门楣上一块写有“小胡子烧烤”的招牌,看上去格外醒目。大哥带保利和我,还有另三位兄弟,先打头阵,进去摸摸情况。等他们选定一张桌位,我便四处走动,好将整个院子的情况摸个清楚。
  房子共分两进。前一进做了招待食客的厅堂。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麻城,烧烤生意竟会如此火爆,赶得上县城那家最大的烧烤店。却没半点讲究。一溜简易圆桌,布满油腻。没有座椅,只几张光秃秃的木凳,也不见有人坐。即便占有一张凳子的人,一律脚踩凳面,一手持啤酒,一手捏烤串。食客无论男女,全都站着撸串,也算“小胡子烧烤”的一大特色。服务生全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应是小胡子的手下。剃寸头,裸上身,胳膊上有狼头刺青。穿一条肥大花短裤,脚上趿拉一双踩硬了鞋帮的布鞋。没有一间像样的“雅间”。屋里容不下如此多的客人,又兼天气闷热,客人便统一在院子里支开圆桌。热闹的场面,简直胜过一场乡下的流水席。穿过第一进屋子,见后面另有一处小院子。新搭的简易棚,烧烤摊支在里面。后一进房子里也是灯火通明,喧嚷声不断。有人在打牌,有人掷骰子。有人吃饱喝足进去赌钱,有人输了钱,一脸懊丧地出来吃烧烤……至于陈计说到的“东夹道”,我实在搞不清楚,是在前面那处院子里,还是在后面这处院子里。诚然,若不拥有这处宅子,想要光天化日之下寻到宝物,势比登天还难。   刚一落座,大哥因想要一个雅间,便和服务生争执起来。后又因上菜慢,和服务生吵了几嘴。我不认识小胡子,看到那位和大哥吵嘴的服务生,骂骂咧咧,凑到一个人身边,边说边向大哥他们那边努嘴。那人坐一把竹椅,穿一身唐装样式的白绸衫。面前一张矮桌,矮桌上放一把紫砂壶。手握蒲扇,半遮脸面,正对服务生叮嘱着什么。等放下蒲扇,这才看清他唇上的一撇小胡子,修整得十分讲究。此刻掏出手机,正在拨打着电话。
  服务生赶过来,速度飞快,先为大哥他们这一桌端来烧烤。不待转身,却被保利叫住。服务生不敢怠慢,俯身凑过去。保利挑着铁签上的一块肉,问他:这是啥肉?服务生说:羊肉。保利把肉啖进嘴里,大口咀嚼,说:不是羊肉,吃着有股臊味,是不是死猪肉?服务生瞪眼道:哪来的死猪肉!真的是羊肉,下午刚宰的活羊。保利“啐”一口,将羊肉吐在他脚下,说:死猪肉都不是,我吃着像人肉。服务生脸上堆笑:大哥,别没事找事好不好。你们刚来,没凳子,我为你们找来了凳子;这么多人等着,我先给你们上了肉串,你还要咋样?
  保利不语,翻眼看他。
  服务生手杵桌面,抵近保利说:大哥,你们是城里来的吧?不认识我们家大哥小胡子吗?我们大哥说了,只要你们别整事儿,今天的烧烤,算他请客。
  保利也不搭言,铁签横担在手,高高扬起,反手一转,猛戳下去。只见那根铁签,穿透服务生左手虎口,直直钉在桌面上,签顶微微颤悠。嘴里骂道:谁稀罕他请客,老子就是来整事儿的!
  服务生也不吱声,后退一步,拉斜了铁签。瞪大眼睛,看着铁签戳破的创口,慢慢渗出一丝殷红。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左手平端,想将手掌从铁签中撸出来。撸到铁签中部位置,这才发出一声惨叫。
  骚乱并非因服务生的尖叫而引发。此刻察觉到天空中,落下一颗颗硕大雨滴。客人们仰头望天,乱纷纷站起来,开始找避雨之地。此时从后门那进房子里,冲出数十名赤膊的服务生,也在怔怔朝天上看。大哥抬脚踢翻凳子,边打电话,边冲小胡子跷起无名指,表明对他的轻蔑。站在屋檐下的小胡子,也霍地起身,冲他的兄弟们挥手。
  我急忙分开人流,跑到院外。待在面包车里的弟兄们,正在鱼贯而出,每人手握一根镐把。兴奋的样子,不像去赶赴一场厮杀,倒像去吃一顿烧烤大餐。等我想从院门处挤进去,却被蜂拥而出的客人们阻在了门外。
  院子里骂声不绝。我双腿打战,正在犹豫。忽觉有人从背后拽紧了我,不由分说,抻起来便走。
  大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黑暗中,看不清此人是谁。猜想或许是小胡子的手下,早就盯上了我,便出手同他厮打。听到一声呵斥:是我!凭声音判断,这才知道是陈计。我随即愣住,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顾不得多想,只能由他拽着,一路疾走。
  穿过一条暗黑胡同,脚下已变得泥泞。推开一处院门,见院子里黑魆一团,显然是一处闲置宅院。陈计丢开我,先自攀上一截墙头,爬上雨水喧响的屋顶。我也随他爬了上去。
  原来这处宅院,和“小胡子烧烤”只隔一条胡同。站在屋顶,能看清对面院子里的情形。
  大雨在灯光下腾起一层水雾。场院内虽是喧闹,却被雨水的喧哗遮蔽了声响。那些翻倒的桌椅,打斗的人,好似经不住雨水冲刷,全都七扭八歪挣扎在泥泞里。我看过几部“黑帮”电影,但电影毕竟只是电影,无论怎么精彩,都没有眼前发生的景象让人感到震惊。只见无数人拼死纠缠,一个赤膊的人,被镐把掀翻,旋即挣扎着爬起,揮手一捅,一枚铁签恰好刺穿一个人的耳朵……我险些忘掉站在一旁的陈计,他在大雨中站立,沉默无声,好似一位指挥调度的导演。如果他说一声:开始!整个参演的人便会进入厮杀状态。他若说一声:结束。进入状态的人们却依旧欲罢不能……打斗在雨水的持续中渐渐止歇,见小胡子由人押着,站在一簇人面前,嘴里辩白着什么。有人不声不响走至他的身前,抡圆了镐把,敲在他的膝盖上。小胡子当即跪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惨叫声穿透雨幕,让人听得不寒而栗。先前沉默无声的陈计,终于发出一记呻吟,身子抖颤,慢慢瘫倒,跪伏在大雨倾盆的屋顶上。
  陈宝物
  寻找“宝物”的事,后来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重返学校读书,一是缘于我妈——她听说我在城里成了小混混,先是找表嫂大闹了一通,由表嫂带着,来城里找我。另外,因目睹那场发生在“小胡子烧烤”的血拼,确实吓破了我的胆,便乖乖跟了她回去。后来我妈托人,找了一位职业中学的校长,给他送了礼,我便得以再次重返学校读书。读了半年高中,第二年四月初,和其他同学一道,参加省高职单招考试,顺利考中一所还算不错的职业学校——要不怎么说我的脑瓜还算聪明呢!等着去外地上学的那段时间里,我忽然想起陈计,想起那把扇子和藏头诗,想起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宝物。禁不住好奇,去找表嫂的叔伯兄弟打探。
  表嫂的叔伯兄弟赋闲在家。问及缘由,他说:你不知道现在正扫黑除恶?我说:扫黑除恶,年年不都来那么一回吗?表嫂的叔伯兄弟心有余悸道:以前那叫“打黑除恶”,现在是“扫黑除恶”。“打”字变成“扫”字,一字之差,形势就大不一样了。“打”是打不尽的。“扫”就要“一扫光”,一个也剩不下……赌场听到风声,早就关了门。即便这样,以前老板手下的几位大哥,也逮起来好几个。还有比这些人更惨的,那个搞“套路贷”的小胡子,膝盖碗儿都碎了,人还瘫着,也被逮进去了,听说是陈计举报了他……我当然没事,我能有啥事!茶馆里玩牌,也不会扰乱社会治安,关张就算了……没听说老板有啥事,人家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尽早收手,还是知名企业家。
  听没听说过宝物的事,后来找到了吗?我关切地问。
  找是找到了……表嫂的叔伯兄弟顿了一下,似乎对此事兴趣不大。一帮人几乎把院子翻了个遍,最后挖出一口挺沉的箱子。箱子里装满玉器,大银圆小金锭,还有民国时期的钞票。
  我兴奋地叫了一声:果然找到了!这下陈计可发财了。
  表嫂的叔伯兄弟看我一眼,撇嘴道:发啥财呵!那一箱子宝物,找内行人一看,全都是假货,值不了几百块钱。问那个陈计,他也一脸沮丧,说绕来绕去,祖上咋给他埋下一箱子假货。一帮人为一箱子假货,险些闹出人命,简直就是个笑话。即便是假货,老板也拿他没办法。先是惊动警察,后又开始“扫黑除恶”,便没人再顾得上他了,也没人能再追究他……后来听说,那些民国时期的钞票里,还夹着一沓冥币,和现在上坟烧纸的冥币一模一样,实在让人搞不明白。   我心念一动。想起陈计的所作所为,觉得事有蹊跷。
  我未敢声张。本不想插手此事,后来还是决定,去找陈计探个虚实。找到棉麻公司家属院,却见屋门落锁。同人打听,说那个名叫陈计的人,带着他的老母亲,早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就再没见到过陈计。
  有时走在街上,迎面碰到一个人,阴鸷眼睛,枯瘦身材,觉得那便是陈计。凑近了看,却又不是。后来,偶尔经过贩卖文物的地摊,也曾注意过一个正在兜售古物的人,草帽遮掩下的一双眼睛同样阴鸷,嗓音低沉,却仍旧不是陈计。
  很快我便將陈计淡忘了。那桩离奇的寻宝事件,也很快淡忘。
  读大二那年冬天,我妈忽然生病,我请假回家看她。在省城汽车站一个冷清的算命摊上,忽然发现一位正在给人算命的男子,十分眼熟。
  他穿一身臃肿棉服。短粗眉毛,狭长眼睛,一张被冷风吹得发青的皂脸。正捧着一位妇人白暄的手,像捧着一把暖手的火炉,嘴里滔滔不绝,说出命运在那妇人掌中布设的迷局。口音中夹带的方言,听来十分别扭。见我探脸看他,瞟我一眼,迅速侧过脸去。我被他的面相吸引,脱口而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不搭理我。
  我再次追问:你还记得我吗?
  他仍不搭理,闭紧嘴巴,握着妇人的手,无奈地看着她。
  我饶舌的问话,打断妇人对命运的倾听,她当即训斥我道:你这小子,真是讨人嫌。人家先生阅人无数,咋可能会记得你!
  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你,你是不是陈计的那位亲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打听打听陈计最近的情况。
  他这才掩住慌乱,仓皇冲我一笑,说:小伙子,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陈计。
  怕错过登车时间,我不得不仓促离开。坐在车上,仍旧想着陈计。想起他那双阴鸷的眼睛,想起他伏在雨夜屋顶上战栗的身体……又不由想起他的女儿,我曾经的初中同学。
  ——她有一颗突出的虎牙,笑起来傻乎乎的。如果她活着,该完成学业,找到工作,恋爱成家了吧?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明白,她的父亲陈计,为何会给她取这样一个宝里宝气的名字:陈宝物。
  显然她是他生命里的宝物。他会为她付出一切。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刘荣书,满族,河北省滦南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江南》《山花》等文学期刊,有多篇小说被选载并收入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党小组》,中短篇小说集《冰宫殿》《追赶养蜂人》。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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