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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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源河携着西域白骨城的彻骨寒意奔袭三千里,冲上河朔平原,却就此泄了势头变成一条沉默的缓河。
  金沙滩一战之后,燕王燕肃的三万黑旗军葬身河底,许多年后,依稀可见斜插在河底的折戟断矛,半埋在河沙里的骸骨被河水冲得惨白,空旷的眼眶透过河面看着天空,偶尔有银色小鱼在骨骸间钻进钻出。
  每逢月夜,河面荧火粼粼,每一点荧火都是一个不得超生的亡魂,所以清源河的建州一段又被称之为鬼河。
  清晨,鬼河河水冷冽彻骨,河面弥漫着一层如烟似梦的薄雾。
  “咚!”
  一声水响,一具尸体无端地打碎了清晨的河面,一头扎进河底,害羞地把脸藏进泥沙里,左胸隐约冒出一缕血线,散迭在河水中,暴露了它变成尸体的原因——一柄极细的剑准确无误地钻进去,绞碎了那颗倒霉的心脏。
  “第九十九个!”抛掉尸体的汉子嘟囔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顺手甩到河里。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极细的小剑把玩着,不禁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剑,真他娘的好使。”
  剑锋七寸,剑身乌黑,丝毫没有金属的光泽,而且细得令人担心会被风吹折,推动剑柄的机关,剑身旋转如风,剑尖张开,变成一对蛇芯似的叉,绞动着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就是这把剑要了河底那位的命,只一下,那家伙都还没来得及哼一下就变成了尸体。
  “不是剑,那叫刺!”
  精瘦汉子吓了一跳,转过身,剑尖指向背后说话的人,待他看清面前的灰衣人时,脸上立刻堆出谄媚的笑,但手里的剑依然指着对方,道:“三哥,一百个够了,剩下的钱该给我了吧。”
  这个被称作三哥的人似乎很怕冷,使劲把灰色的斗篷裹了裹,帽兜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样貌,露在外面的手跟衣服一样,是一种破败的灰色,皮包着骨头。
  “还差一个,别想骗我。”三哥咝咝地说道,声音轻得像风一样,说完猛烈地咳嗽起来。
  精瘦汉子被揭穿,呵呵一笑。这个自称三哥的人出钱让他把一百具新尸沉到太平渡,他是刺客,干的就是这营生,只要有人出钱,别说一百个人,就是杀一千人他也不会手软。
  太平渡是去建州城的必经之地,每天往来人口很多,又逢乱世,失踪几个人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以他的身手,暗杀几个单身客商并不比杀鸡更难,他唯一担心的是怕等不到结账那天,面前这个痨病鬼就先咳死了。
  “只差一个了,您看能不能把钱先结了,你在太平渡打听打听,我侯某人是讲信用的人,今天日落前保证凑足一百整数。”他把胸脯拍得直响。
  “我信你!”灰衣人此时咳得气喘吁吁,随时都会一口气喘不上来。
  侯三儿掂了掂手里的细剑,得寸进尺道:“还有这,你管它叫什么来的?”
  “刺!”
  “哦,刺,很好用,我想留下。”他把玩着,轻重趁手,是杀人的好东西,令他爱不释手。
  “行,但要扣掉十枚金叶子。”灰衣人把掏出的荷包抖了抖,发出悦耳的声音,里面装的应该是二十枚金叶子,世上再没有比这声音更好听的了。
  侯三儿没说话,定定盯着灰衣人手里的钱袋,若是杀了面前这个痨病鬼,金叶和这把好用的刺就都归他了,可是他毕竟是刺客,与强盗还是有区别的。
  犹豫,侯三儿不情愿地把小剑递过去,另一只手迫切地抓过荷包。荷包沉甸甸的,如果不去赌,二十枚金叶子可以让他体面地过下半辈子,也不用做什么刺客了。
  他捏起一片金叶子,晨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富贵的光华,将汉子的脸映成了淡金色,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他抓住的仿佛是自己的后半生。
  陡地,他觉得心口一痒,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低头时正看见三哥枯爪一般的手,那种叫刺的细剑一闪消失在灰袍下面。而后他才感到心脉被绞断时的痛楚,他想喊,但心口的痛像中了一记重锤,喘不上气。侯三儿在失去意识前记起师父曾说过,最好的刺客不会让人看到他的武器。
  “鬼杀”——至高的刺杀术,原来并非只是传说。
  侯三儿变成了第一百具尸体栽进河里,与第九十九具整齐地躺在一起,手里紧紧地握着荷包,几枚金叶子无声地滑出来,隐没在沙子里。
  灰衣人在刺柄里拉出一个小铃铛,摇一摇,清脆的响声顿时飘散在河面上,随着铃铛的声音,河底的一百具新尸陡地睁开了眼。刺上附有秘术,被杀的人死后也不会得到安息。
  灰衣人将刺收好,又裹了裹灰袍,清晨的冷风还是灌进了他的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肠子几乎咳得纠结在了一起,痛苦令他不得不蹲下身去,大口地喘气。
  陡地,他发现离他不远处,一个紫衣女子正静静地立着,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是个卖唱谋生的苦命女子,此时正一脸的惊慌,显然刚刚的一幕都被她看在眼里。看到灰衣人看自己,紫衣女子这才想起身处险地,顺着河岸慌忙逃去。
  晨曦中,急骤的马蹄声踏碎河面的雾霭,一匹红马顺着河堤飞驰而来,犹如一只贴地飞行的红鸟,冲破迷雾。紫衣女子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踏在马蹄下,就在一瞬间,马上的骑手一带马缰,躲过紫衣女子,轻舒猿臂,揽住女子纤腰,稳稳地将她抱上马背,马速丝毫不减,从灰衣人身边掠过,奔进太平渡。
  二
  太平渡原本是渡口的名字,后来这里做生意的人多了,逐渐就变成了一个小镇,于是太平渡也成了小镇的名字。
  传说黑旗军的阵亡将士亡魂不散,清源河上的船总会莫名失踪。所以只有在正交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将百条排船串在一起,架成一座浮桥方能过河。这样一来倒成全了太平渡的客栈生意,总会有些错过午时的人要在镇上住一晚。
  “亨通客栈”是太平渡众多客栈中的一家,也是镇口的一家,店前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褪了色的酒旗在杆顶飞扬,甚是惹眼。
  早起的小伙计开了店门正扶在门框上打哈欠,突见渡口方向飘来一块红云,近了变成一匹火炭红的骏马,刮过一阵疾风,扑进小镇。
  亨通客栈门口是块平整的开阔地可以停车马。红马“哒哒哒”在空地上兜了个圈子,最后在伙计面前停下,卷起的落叶漫天飘零。红马身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不停地倒着碎步,烈马上却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马鞍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一手持缰,一手轻揽着怀中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抱着琵琶斜坐马前,三分惊恐七分娇羞。   “可有空房?”红衣女子勒住马缰问,火红的头巾上罩着雾珠,小牛皮的步行靴上挂着一层灰尘,显然是赶了一夜的路。
  “有,干净宽敞,包二位满意。”伙计提着嗓子应道,伸手去接马缰,不料那马一甩头鼻子喷出一股热气,差点儿将伙计撞翻。
  红衣女子咯咯笑道:“我这马兄脾气清高,你需以礼相待。”小伙计见过各色南来北往的人物,学了一身的乖巧,即刻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向红马长揖到地:“马兄请了,小店虽简陋,但野味河鲜别具特色,包马兄满意。”小伙计样子颇滑稽,逗得两个姑娘咯咯直笑。
  红衣女探身将怀里的紫衣姑娘放到地上,然后自己在鞍上一撑,轻飘飘落地。对紫衣女子道:“妹妹一个人在乱世行走,还需多加小心,你我就此别过了吧!”
  紫衣女子紧紧地抱着琵琶,咬着嘴唇道:“多谢姐姐关照……”说到后来眼里竟涌上一汪泪来。
  红衣女子掏出几枚银钿,道:“这且收下。”紫衣女却摇头不受,独自往镇中繁华地段走去。
  饶是伙计精明,却也猜不出二人的关系,向红衣女打个躬让出店门,道:“姑娘里面请。”
  红衣女子却不动,吩咐道:“我这马要单独一间马棚,好生刷洗饮遛,好草好料,另外每顿要饮一坛好酒!”
  伙计点头记下,红衣女子抬头看了眼酒旗道:“你的旗杆我要用一下。”说着从马后褥套中取下一卷红绸,展开来却是一面红旗,道:“我住一天,这旗就挂一天。”
  伙计脸上稍露难色,红衣女子立刻抛过一枚银钿道:“这个可够。”小伙忙应道:“全听姑娘吩咐?”
  “先打盆水来,没事不要叫我,本姑娘累了。”
  伙计喏喏点头,这才引红衣女子进入店内。
  又赶紧搬了个梯子过来,爬上旗杆,将红衣女子的红旗换上。
  “搞什么勾当!”掌柜的刚巧出门,与爬下旗杆的伙计撞了个满怀,怒道。
  伙计惊惶,往旗杆上一指,晨风一吹,红旗展开,却见旗中绣着五个金黄大字——楚红巾在此。
  大旗迎风招展,掌柜与伙计仿佛被红旗摄去了魂魄一般僵在原地。良久,掌柜的小心翼翼低声道:“哪个楚红巾?”
  “就是那个楚红巾吧!”
  小伙计与掌柜不约而同扭头望向楚红巾的房间,尽管隔着数道门、数道墙,二人仿佛还是能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
  “她也来刺杀龙在天?”掌柜的自言自语道。
  三
  姬扬是太平渡唯一的治安官。太平渡的商户们出银子请他维持镇上的治安,主要是维护商户的利益。
  他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在镇子里转一圈,然后到太平客栈前的茶馆坐着。镇子不大,虽然过往的人很多,但这些在镇上住宿歇脚的人之间发生什么,姬扬通常不会管,但若是这些人打斗损坏酒馆里的器具,姬扬便会站出来要他们照价赔偿,否则姬扬就会拔出腰里的刀吓唬他们。若是遇到油盐不进的愣头青,姬扬手底下是不会客气的,怎样都要给他放点血。
  太平客栈是太平渡最大的一家客栈,占据了镇中心最好的位置,临街是个不小的茶馆。
  靠着窗口有个单独的座位,那是姬扬专属的,每天姬扬坐在这里看看街上的热闹,听听茶客闲聊路上的见闻。
  这几日姬扬查觉到镇上来了许多的陌生人,而且像是住下来就不走了,新来的说书先生每天都在茶馆里说“龙在天的故事”。他还注意到,连日来,镇上失踪了许多过往的客人,他知道是赌棍黑皮猴干的,也知道黑皮猴把尸体背到渡口沉到了鬼河里。但是姬扬并没有管,黑皮猴是个刺客,有人花钱雇他杀人,这是生意,姬扬管不着。
  新来的说书先生正在讲龙在天的故事。
  “楚红巾今早到了!”一个茶客低声对另一个道,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被姬扬听见了。不用看,姬扬也知道是镇上铁匠铺的张老板和顺风客栈的秦老板,两人喜欢听故事,常来听说书的讲神州大陆的见闻。
  姬扬不动声色,假装看街上的热闹,耳朵却在嘈杂的声音中过滤着有用的消息。
  “真的?”
  “就住在镇口的亨通客栈,还竖着一杆大旗,我亲眼瞅见的。”
  “龙在天还没出现?”
  “还没有,像龙在天这样的大英雄不需要隐藏身份,当今世上没人能杀得了他。”
  “也不尽然,真刀真枪的打或许没人能赢了龙在天的剑,但是刺客杀你之前是不会告诉你的。”
  “嗯,如今遍地都是刺客,等着瞧热闹吧。”
  “听说龙在天与楚红巾还是同门,两人相见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哦,那就更热闹了,说不定楚红巾也想争这天下第一刺客!”低声耳语的人不解,在一边偷听的姬扬也同样不解。关于龙在天和楚红巾的纠葛有多种版本。
  姬扬还想听下去,两人却不说了,转过脸去听说书人说故事。
  “……天下第一刺客是一个叫追魂的人,追魂是他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没人见过他的样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刀,就连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做了鬼都不曾看清他是如何出得刀……刷……寒光一闪……”
  说书人以手作刀比画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人、头、落、地……”
  讲到此处停下来,说书人卖个关子,死鱼眼扫视着茶客,最后停留在姬扬的脸上,瞳孔里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姬扬坐在窗口,端着茶浅浅地品着,茶是新炒的山茶,汤色淡绿,入口香滑清爽。
  他听出说书人的故事中掺了不少水分,刺客杀人通常用的不是刀,而是短刃,一种可以套在腕上的窄刃匕首,所以刺客杀人并不是“人头落地”,利刃是悄无声息地滑进人的心脏,“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并不纠缠,更谈不上热闹。
  但是从说书人嘴里讲出来便是另一番光景,他们是靠嘴吃饭的,东边听了故事添枝加叶再讲给西边的人听,好在这乱世从来就不缺故事。不过这个说书的也不全是胡诌,天下第一刺客的确是一个绰号叫追魂的人。   追魂这个名字,对于乱世神州的刺客来说就是一个神话。
  自天祚十六年始,孝明帝驾崩,年幼的太子龙尘失踪,诸侯割据,史称神州乱世。乱世出英雄,乱世也是刺客的春天,是一个需要刺客也涌现刺客的时代,一个刺客,一把短刃,有时可以抵得千军万马,扭转乾坤。
  在如云的刺客之中,最著名的是楚云,而在三年前青阳城一役中,追魂不但成功刺死青阳王,保护青阳王的楚云也被刺瞎了一双眼睛成了废人,自此追魂成了神州第一刺客。
  说书人讲的正是这段故事,他手里的铜牙板叮当地响着,撞击出清脆悠长的节奏,把茶客带进了三年前危机四伏的青阳王府。
  姬扬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心思不在故事上,窗口正对着镇上最热闹的街道,对于姬扬来说,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更吸引他。
  一支商队刚刚进镇,停在客栈前卸货,搬货的伙计险些撞到一个怀抱琵琶的紫衣姑娘,姑娘被喝斥几句后仓皇逃开了。
  这小小的骚动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墙根儿一个晒太阳的乞丐嗑着从衣服里抓到的虱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赶路的行脚客商、小贩、背景离乡的难民,每一人貌似平凡的人都有可能是一流的刺客。姬扬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寻找着一丝蛛丝马迹。最后停留在对面小酒馆里的一个人身上,那人坐在窗口里,独自喝着酒,这小地方没有什么好酒好菜,但此人胃口颇好,狼吞虎咽。正是他的吃相吸引了姬扬。
  姬扬并不饿,却也被此人吃相勾起了食欲,他摸出几枚茶钱撂在桌上,悄悄地离开茶馆,穿过街道信步走进了“客再来”酒馆。
  酒馆不大,褪了色的酒旗有气无力地飘着,现在不是饭口,店内六七张桌子空空荡荡,显得冷清。小二倚门望着街上的热闹,见姬扬进来,赶紧笑脸相迎。姬扬靠窗坐定,点了一盘生丝鱼脍和几样时鲜小菜,要一壶自酿的米酒,自斟自饮起来,耳朵却没放过周围的动静。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姬扬浅尝慢酌,偶尔偷偷瞧那汉子,他刚好可以看清汉子的侧脸,而汉子却看不到他。汉子看上去普通之极,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不英俊也不丑陋,立起身来不甚魁梧,只算得中等身材,瞳孔隐约一黄一绿。
  汉子吃饭很舍得力气,脑门儿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大吃大嚼,心无旁骛,很快喝光一壶酒,又要了一壶,小店的菜不值一提,但酒却当真不错,汉子饮得兴起,提起壶来直接倾倒口里,一壶酒很快又落下肚去,脸上已有些醉意。这正是姬扬所期望的,他缩了缩袖管,感受一下暗藏其中的短刃,这令他感到安全。对于刺客来说,短刃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时店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应该是个女子,姬扬十分肯定,他的耳朵比别人的眼睛还要清楚。果然一个穿着淡紫衣服的年轻姑娘抱着琵琶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正是刚刚被喝斥的卖唱姑娘,脸上犹自残留着惊怖。说卖唱是好听些,实则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大的酒楼不让她进,也只好到这小酒馆碰碰运气。
  紫衣姑娘进门迟疑了一下,就看向姬扬,姬扬低下头吃酒不敢看那姑娘,生怕看一眼,会把她召来,他不希望引起更多人的注意,麻烦还是越少越好。
  姑娘停了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涨红着脸移步向姬扬的桌子走来。姬扬心说不妙,把脸扭向一边,女子见此情形,僵在半路,不知如何是好。看来姑娘入行不久,面皮还很薄。乱世之秋,像这样的苦命人太多了,姬扬也顾不了许多,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烦劳姑娘过来,弹支曲子解解闷儿。”那个汉子突然开口,完全出乎姬扬的意料。姑娘见有人替他解围,面露感激之色,移莲步到那汉子桌前,娇滴滴又怯生生道:“客官想听什么曲子?”
  那汉子却不说话,摸出一枚银钿咣当往桌上一放,道:“随便弹吧!”紫衣姑娘面露喜色,却不肯伸手去拿那银钿,怯生生道:“客官,一支曲子用不许多,我没有钱找还您!”
  姬扬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可爱,不像是红尘中打滚的女子贪财,却又不知这份纯真在乱世之中能保留多久。那汉子也有些诧异,马上道:“剩下的银两请姑娘代我付酒钱吧!”汉子很会说话,巧妙地让姑娘收下银子又不伤其面子。那枚银钿足可以买下十桌这样的饭菜。
  姑娘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儿,深深施了礼称谢,仔细收起银钿道:“那我便为客官弹一古曲吧!”男子点一下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自顾吃将起来,风卷残云一般。
  “掷地刘郎玉斗,挂帆西子扁舟。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燕雀岂知鸿鹄,貂蝉元出兜鏊。却笑泸溪如斗大。肯把牛刀试手否?寿君双玉瓯。”
  紫衣姑娘琴技似受过高人的指点,纤纤玉指在琴弦跳动,落珠般的音律便一个个蹦出来,攒成一曲铿锵的旋律,听得人心神振奋。姑娘轻启樱唇唱的正是上古传下的古曲《破阵子》,绕梁的嗓音趁着铿锵琴音,竟把一段金戈铁马也唱得百转愁肠,铁骨柔情,相得益彰,不知不觉间把人带入一幕乱世红尘之中。
  再看那汉子眯起眼睛完全沉醉其中。姬扬心中一动,或许现在是个好时机,但他忍住没动,入门第一天,师父便教他做刺客要有耐性,等待最佳的时机,一击而成。
  正此时,一个跛脚乞丐探进头来望了望,复迈步进店,不等小二拦他,乞丐一歪一扭径直朝那汉子走去。那汉子满脸的迷醉,不知是被酒醉的还是为琴音着迷,对周围的事物茫然不觉。
  蓦地,姬扬发觉乞丐有些怪异,乞丐走路一跛一跛,佝偻着身体,看似很吃力的样子,但步履却并不沉重,反而轻灵无声,那正是刺杀术中的禹步,轻似灵猫,迅捷无比。就在姬扬意识到此乞丐不善时,乞丐已欺近汉子桌前,腕子一动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扣在他的掌心。
  此人乃是一个刺客。
  “叮!”一声脆响,琴弦突然断了一根,琴音骤止,紫衣姑娘也发现乞丐手中的短刃,惊呼道:“客官小心!”但为时已晚,乞丐身形电射,与手中短刃合为一体,扑向汉子。而那男子却还眯着二目,沉浸于琴音之中,不知祸已临头。
  电光火石的瞬间,姬扬一抬脚掀翻桌子,桌子腾空而起,连同杯盘碗筷一齐砸向刺客,他知道这阻不了刺客,但却可以博得一个顺水人情。   姬扬踢起的桌子连同酒菜满天飞舞,混乱之中,桌子正砸中刺客身上,刺客翻身跌倒在地,眉心钉着一根筷子,气绝身亡,眼睛里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紫衣姑娘也被殃及,倒在地上嘤嘤哭泣。那个汉子痴痴地坐着,一脸的愕然,良久方才明白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多谢英雄救命之恩!”汉子起身向姬扬一揖到地。
  姬扬却心中有数,表面上看,是姬扬在危难之时踢翻桌子砸翻刺客,但他清楚,桌子飞过去的速度不会快过刺客手中的利刃,在桌子飞到之前,已经有一根筷子稳稳地插在刺客的眉心了,只是当时场面混乱而又在电光火石之间,没人能看清罢了。
  但这结果却早在姬扬的意料之中,他更料到汉子会这样谢他,所以他早知道这个顺水人情他是捡定了。
  “凑巧了,还是仁兄吉人天相,”姬扬故作惊诧,复又哈哈大笑,故作坦然受了汉子的礼,道,“我这功夫竟是没有白练。”说着又虚空踢出一脚,不禁点头,显然对自己这一脚是非常满意,大声道:“店家,快将这猪狗抬出去。”
  汉子摸了块银钿给店主,店主是个明白人,忙叫人抬出乞丐的尸体,收拾了残局。太平渡是是非之地,抢劫斗殴、图财害命的事每天都有发生,死个乞丐司空见惯,更何况是这个乞丐行凶在先。
  “在下龙阿大,敢问英雄贵姓高名?承蒙不弃,饮杯薄酒,聊表谢意。”汉子再次向姬扬道谢。
  “在下姓姬名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区区小事龙兄不必介怀,此乃练武之人分内之事。”姬扬拍拍胸膛。
  “哈哈,真英雄也,但请饮薄酒一杯。”龙阿大朗声大笑,吩咐小二重新排上酒菜,二人坐定,正要举杯,忽听门口有人鼓掌大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正是一段英雄佳话。”姬、龙二人闻声看去,见门口走进一人,青色长衫,青色包巾罩头,肩头一个油乎乎的布褡裢,鼓鼓囊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四十多岁,满脸的灰尘,弱不禁风的样子,一双羊眼,眼角挂着豆粒大小的一颗眼屎,腰间别着两片半月形的黄铜牙板。姬扬认出此人正是刚刚那个说书人。
  说书人到处流浪,搜奇猎怪,看来今日之事要被他编成故事到处传讲了。
  说书人也不客气,来到桌前深深一揖:“两位英雄,在下姓蔡,单名一个元,仰慕英雄侠士,但求一杯酒吃,让在下沾沾侠气。”说书人全靠两片嘴皮子吃饭,说出话来自然顺耳。
  龙阿大是个好客之人,咧嘴一笑,抬手请蔡元入座,“有缘皆是兄弟,先生不须客气,有什么新鲜见闻给咱说说,也好长长见识。”歪头又瞧见唱曲的紫衣姑娘正在抱着残琴嘤嘤咽咽,小女子哪见过杀人的场面,身体犹自抖个不止。龙阿大忙起身将女子扶将起来,吩咐小二再加碗筷,请那姑娘也入座来:“感谢姑娘舍身示警,且饮杯酒,聊表龙某谢意。”
  姑娘早吓得不知所措,此时六神无主,任人摆布,在说书人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失魂落魄,梨花带雨。
  说书人也不客气,自顾饮了杯酒,咂着舌道:“近日太平渡来了许多刺客,将有大大的热闹,两位可有耳闻?”
  姬扬假装吃菜,不予理会,龙阿大却被勾起了兴致,伸着脖子道:“快说来听听!”
  说书人夹了口菜,又慢慢给自己斟上酒,卖起了关子。
  四
  烈日毫不吝啬地将热气挥洒在浮躁的神州大地上。微风吹过清源河面,带着淡淡的水草香味儿飘进太平渡,却稀释不了小镇上空笼的肃杀之气。
  镇上的居民早已嗅出这种杀气,就像经验丰富的船夫嗅一嗅风的味道,便知道大雨欲来一样。街上居民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计,关门闭户,唯恐避之不及。只一瞬间便扔下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被遗弃的果摊歪歪斜斜地撑在街边,摇摇欲坠,一条野狗东窜西钻,仓皇逃窜。
  一个又肥又大的雪花儿梨终于从摇晃的果摊上掉下来,咕噜噜滚到一只犀皮战靴下,战靴的主人停下来,弯腰拾起梨子,在手中掂了掂,四处望望,寻找梨子的主人,不见人影,于是他把梨子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下去。梨子碎裂,发出脆响,汁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街上回响。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士,披着犀皮的战甲。武士通常都骑马,可大概是找不到能与这个武士身材相配的马匹,即便是站着他也能比马上的人高出一头,他往街心一站,竟把一条街道也显得窄了。一把与身材相等的阔剑扛在武士肩头上,被日光一晃夺人魂魄。
  最后,武士目光落在“客再来”的酒旗上。
  姬扬只觉得窗外光线忽地暗了,然后才看到街上的大个子朝这边走来。武士几步就跨过来,大脚丫踩在街上,仿佛小镇都为之震颤,在姬扬的“谛听耳”听来简直是震耳欲聋。
  忽地,在脚步声中夹杂着一声异响,那细微的声音像钢锥一样钻进姬扬的耳朵里。这是一支弩箭穿破风的声音,箭杆七寸二分,有风槽,箭尾无羽,用强劲的小弩发射,箭镞会淬上毒,见血封喉,所以这种弩箭有个名字,叫毒蛇钻,是鬼宗独门暗器。
  姬扬听声辨位,这支毒蛇钻是从斜对面的屋脊上射出来的,目标是武士的后心。小箭急速,须臾便到了后心,武士身材高大,行动就不那么灵便,怕是难逃这一箭,活不成了。
  武士似无查觉,大步向酒馆这边走来,姬扬甚至已经看到武士浓重的逆生着的两道眉毛,像刷子一样生在额头上。他高大的身形左右摇晃,肩头的巨剑也随之摇摆,两掌宽的剑身凑巧撞在飞来的毒蛇钻上,“叮”的一声,弩箭迸落到街边的阴沟里,哧地冒起一股白烟,可见毒性猛烈。
  武士丝毫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然而还没等武士迈出第二步,身后的小巷里又有弩箭破空之声,与此同时斜上方的屋顶也射出三支毒蛇钻,目标都指向武士的要害。五支弩箭的来势封住武士的所有去路,这是鬼宗惯用的杀人箭阵——漫天花雨。名字甚是雅致,却是十分歹毒的杀人箭阵。看来这几个刺客是想置此武士于死地,一出手便使出杀招来。
  武士对自己的处境浑然不觉,或许是路途疲惫,他想将肩头的巨剑换个方向,而那把九尺九寸长两掌宽的大剑在他手中像把玩具一样,轻轻举起在头上划了个圈儿又落在另一面的肩膀上,同时五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五条毒蛇钻尽数撞在剑身之上,崩落尘埃。   “哈哈哈,龙某在此,何妨出来说话!偷偷摸摸射甚鸟箭!”武士驻足,朗声大笑,音若洪钟,震得屋檐的尘土直抖。
  话音未绝,屋顶飘下三道黑影,落在地上声息皆无,与此同时,街边的小巷子里也闪出两条人影,按五行方位将武士围在核心。武士打量这五个人,高矮胖瘦,衣饰相貌,一模一样,每人都是紧身短打,身后一条隐身的披风,身前斜挎鹿皮囊,一看便知是刺客,手里定然暗扣着利刃。
  “江下五鬼?”武士憨厚一笑,“几位也驾临太平渡了。”
  “龙在天?”其中一鬼尖着嗓子问道。
  “哈哈,龙在天果真这么抢手?可是却没你们的份儿,回去吧。”武士语重心长,像似忘记了刚刚有人用毒蛇钻射他一样。
  “这笔买卖我们兄弟做定了。”刚刚说话的那一鬼尖声道。
  “那你们就别走了,或许还能赶上齐氏兄弟做伴。”
  “齐氏兄弟?”五鬼不解。
  “也是为龙在天而来,刚在镇口被我劝回了,现在还没到鬼门关,各位要是脚快,或许还能赶上。”武士笑呵呵道。
  五鬼听出话外有音,却并不生气,喋喋怪笑起来,他们心中有数,自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能活着逃出五鬼手中利刃。
  “老五,别废话,布阵!”其中一鬼尖声道,像是夜枭一样啾啾的刺得人耳朵疼。
  话音刚落,五鬼移形换步,绕着武士缓慢地兜起了圈子,武士言语拖大,手脚却不敢怠慢,取下肩头的巨剑,剑锋指天,摆了个怀中揽月的架势,丁字步站好,稳如山岳,静观其变。五鬼蹈着禹步,走马灯似转着圈子,从鹿皮囊中取一只八寸长的竹筒,拔去软塞,竹筒里冒出浓浓的烟来。五鬼罩在烟幕里,隐隐约约又幻化出若干个人影来,每个都与五鬼一般无二,五鬼本来就形同骷髅丧尸,看一眼都会心寒,此时一下子多出一群来,令人胆战。幻化出的百鬼将武士团团围在阵中,伺机而动。
  半条街都被鬼雾罩住,武士顶天立地伫立在阵中,眼见圈子慢慢收拢,陡地,一条人影如鬼魅般电射而出,手里的利刃直取武士喉咙。武士并不惊慌,将宽大的剑身一挡,短刃撞在剑身之上,瞬间溃散成一缕轻烟,原来只是一个幻影。正此时,武士只觉背后金锋迫人,一把利刃袭向后心,他左脚猛蹬地面,右脚为轴,偌大身躯如陀螺般电转,正面迎向利刃,只听叮的一声响亮,袭来的利刃刚好撞在怀中的剑身之上,大剑顺势劈下。偷袭的也不知是五鬼中的哪只鬼,一击不中,身形后翻,轻飘飘避过巨剑隐入百鬼阵中。武士不知虚实,没有追击,改成左手持剑,右手一晃,小臂上忽地多了一面小巧的盾牌护在胸前。
  街上打得正酣,“客再来”酒馆里几个人有些坐不住了,说书的酒也不吃了,把着窗口,生怕漏掉了什么,一对眼珠子瞪得呆直。店伙计关了店门,顺着门缝往外观看,摇晃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道:“第八个了。”
  龙阿大已有了几分醉意,放下酒碗道:“伙计,你在唠叨什么?”
  “客官有所不知,三天前镇上来了伙刺客,专杀拿剑的,已经死了七个了,估计这个也够呛。”伙计道。
  “为什么是拿剑的?”龙阿大又给自己斟上一碗,姬扬不动声色。
  “谁晓得有甚恩怨!”伙计睁只眼闭只眼觑着门缝道。
  姬扬忽地扶案而起,昂然道:“光天化日,怎可以滥杀无辜,我便要管上一管。”
  “姬兄弟果然好气魄!”龙阿大叫了声好,将酒碗一饮而尽,又替姬扬斟满。
  说书人竟是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倒是那个卖唱的紫衣姑娘投来的目光满含敬意。
  姬扬见没人理会,觉得无趣,“啪”地把桌拍得蹦起来,使劲儿哼了一声。说书人吓了一颤,拱手道:“姬兄弟豪气干云,可敬可敬,可是外面这伙人似乎不同于那个乞丐,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姬兄弟!听老哥一句劝吧!”
  “你这个说书的,刚才还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这么快就变了调调?”龙阿大冲说书的一瞪眼,说书人被问得哑口无言,缩着头自顾看街上的热闹。
  姬扬本不是个多事的人,但今天他想见识一下“百鬼杀阵”。他素有耳闻,百鬼杀阵沿袭于刺杀术中的“人偶术”,据说是术士创立了人偶之术,刺客横行乱世之后,许多人都开始研究刺杀术,并将各种秘术糅杂到武术之中逐渐变成了现在的刺杀术,比如人偶术、隐身术、易容术、潜形术都由秘术中化来,总之只要能杀人,便不择手段。
  龙阿大醉眼迷离,道:“姬兄弟身负不世武功,定能逞凶除恶。”姬扬为把戏做足,假装皱一皱眉头,谁都能看出他是在硬撑,说书的叹口气不敢再言语。姬扬转身欲出,突然那个卖唱的紫衣姑娘站起身,嘤嘤软语道:“姬英雄且慢,能否听小女子一言。”
  姬扬回身拱手道:“小蝶姑娘,有话但讲无妨。”刚刚酒席间,姬扬已知这个苦命姑娘叫作小蝶,父母兄弟死于刀兵,世上无有亲人,姬扬也暗中以谛听术窥测,小蝶心脉平庸,不是个会武功的人,只是平常女子。
  “蔡先生所言极是,况且并不知外面争斗所为何事,这样贸然插手似有不妥,小女子不希望……不希望英雄无谓丧命。”讲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区区几只小鬼,不足挂齿,我也素闻江下五鬼的恶行,人人得而诛之,小蝶姑娘不必再说。”姬扬慷慨激昂,做势欲破门而出,心中还是漾起一丝暖意。
  “龙大哥,你快拦住他!”小蝶心地善良,不想看到姬扬送命,情急之下去撼龙阿大的手臂,玉指刚好拂在龙阿大的手上,发觉不妥,忙收将回来,一抹桃红泛上面颊,煞是好看。龙阿大哈哈大笑道:“妹子放心,姬兄弟武功盖世,走,我们为其掠阵。”言罢起身便要与姬扬同去。
  姬扬暗喜,他的目的正在于此。
  此时五鬼仍与武士缠斗不休,百鬼在浓雾中走马灯似的飞奔,织成一个旋涡,将武士困在中心,旋涡中时有人影电射而出,攻上一招即刻便回,武士有条不紊,以大剑和圆盾封挡,顺势还击。但无奈击碎的皆是幻影,偶尔能听到叮的一声,那才是五鬼真形,但五鬼身法诡异,伤不着丝毫。
  五鬼攻势骤急,四面八方忽地射出十余条人影,噬血利刃纷纷刺向武士要害,同时几条黑影跃起在空中,雄鹰搏兔之势由上攻下。这正是令无数英雄殒命的影杀,鬼影中混着五鬼,虚实难辨,除非武士有遁地的本领,否则必死无疑。   武士不敢托大,分不清哪个是真五鬼,哪个是鬼影,又不敢拿命去赌,大喝一声,身形疾旋,霎时,丈余长的大剑闪出耀眼的华光,如一蓬炸开的光球,向四面八方怒射,织成一朵巨大的光莲,将逼近身体的鬼雾刺破,随之传出“叮叮叮叮”四声金器碰撞之声,破碎的烟幕中可见四条人影狼狈地闪回百鬼阵中。
  姬扬看得呆了,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好,心中忽生疑惑,难道这个高大武士真的是龙在天?
  三年前龙在天突然隐匿,但据传闻,其剑术天下无可匹敌,而武士方才这一招正是十字剑法里的杀招——“光莲乍破”,一招三十六式,要在一瞬间刺出三十六剑,本是轻灵剑法,后为刺客所用,以长不盈尺的利刃使将出来,杀法诡异凌厉。没想到武士竟以巨剑瞬间刺出三十六剑,剑光到处,气势惊人,不但将鬼影悉数刺碎,而且把混在鬼影中的四鬼逼退,以攻为守,绝妙之极。
  然而还未等武士站稳,五鬼的第二波影杀又至,武士又一招光莲乍破,鬼影如烟般破碎,声息皆无,这一击则完全是鬼影,紧接着又一波影杀,光莲再次涨起,“叮叮叮叮”,四声响亮,四鬼又被击退。
  姬扬发觉每次最多只有四鬼攻击,想必是这鬼阵需要有一人操持。但即便这样,虚虚实实,武士每次都不敢怠慢,而光莲乍破是耗费体力的一招,时间久了,累也把他累垮了。
  “住手!”
  姬扬等人正想出去,重重鬼雾的街口忽地传来一声娇呼。与此同时,一朵红云飘然而至。
  五鬼正占尽上风,哪里肯罢手,却见来人将一面红色大旗陡地展开,双臂运劲,呼啦啦将大旗舞得冽冽生风。街上顿时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吹进鬼雾之中。
  阵中鬼影本是烟雾凝成,以秘术加持,不意被狂风一吹,鬼影飘忽摇晃,五鬼忙以秘术加持,鬼影才得以不散。然而正是这一瞬,阵中的武士已辨出五鬼的方位,咆哮一声,一丈长的大剑在他手中轻灵得如玩具一般,瞬间攻出五剑。武士身形高大魁梧,手上却不慢,加之臂长剑长,刺出的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五剑如五道闪电直击五鬼,猝不及防。
  但五鬼也不是浪得虚名,身法诡异之极,巨剑刺到的刹那身体如着魔一般随着巨剑飘移出半尺,剑势将尽,身体方停,但有两鬼还是被剑锋划破了衣衫,伤及皮肉,虽然不重,但也狼狈不堪。鬼影瞬间散作烟雾,只剩五鬼立在当街,不等武士再攻,纷纷跳出巨剑攻击范围之外。
  “什么人?”五鬼异口同声道,声如枭鸟。
  “什么人?”来人将赤旗一竖,不去理会五鬼的质问,反而娇声呼喝高大武士,“竟敢冒充龙在天?真真儿是活得腻烦了!”
  众人此时方才看清,招展的血色旗帜下站定的是一红衣女子,而大旗上红底黄字,清清楚楚书道:“楚红巾在此!”
  此女子正是被人称为“千里追魂”的神州女刺客——楚红巾。
  五
  神州刺客派系繁多,以青阳和白骨城两门最为有名,神州刺客也大多出于此。
  青阳刺客师承刺客的鼻祖慎离。慎离年轻时曾一夜诛杀卞州城明德王一门五十六口,并将北风营千余勇士毒杀。
  与慎离一系精纯的刺杀之术不同,白骨城刺客则多是辅以阴毒秘术,像江下五鬼用的“鬼影杀阵”便是典型的白骨城系。
  江下五鬼秘术被破,愤懑不已,但见破阵之人是楚红巾,便忍气吞声,不敢啰唆。
  楚红巾乃青阳城楚云之女,楚云失明之前被誉为神州第一刺客,楚红巾深得乃父真传,精通刺杀之术。与众不同的是,她身为刺客却甚是张扬,杀人之前先发追杀帖,唯恐人家不知道她是刺客。但收到楚红巾追杀帖的人,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故此她得了一个“千里追魂”的绰号。
  江下五鬼是五胞胎亲兄弟,身材相貌一般无二,便是说话声音语调也毫无二致,更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抱拳当胸,齐声道:“楚姑娘在此,咱兄弟不敢抢功,告辞!”
  奇怪的是,五鬼口称告辞,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不肯离去,但看其神色甚是恭谨。
  “楚姑娘!”五鬼再次齐声道,语气中大有哀求之意。
  江下五鬼也非泛泛之辈,素以阴狠著称,此次能向楚红巾低声下气,甚是可疑。
  姬扬暗运鹰眼,百步之内纤毫毕现,这是他天生的本领。也只有他能看出二鬼和五鬼脸色隐隐泛青,显然是中毒的迹象。姬扬心中暗暗吃惊,只道楚红巾刺杀术精纯,尚不知还是个用毒的高手,八成是舞动赤旗之时用了无形无味的毒药。
  楚红巾见五鬼卑躬屈膝地求她,哼了一声,身形一闪,来到五鬼身前,抡开胳膊,“啪啪”两声脆响,在二鬼和五鬼脸上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此次本姑娘饶了你们,快滚!”说罢一抖衣袖。
  被打的二鬼脸现怒色,但转眼脸色一喜,齐声道:“谢过楚姑娘!”
  说罢青影闪动,转瞬五鬼消失在镇外。
  楚红巾转向大个子武士,拧眉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冒充龙在天?”
  大个子武士,巨剑往石板街上一插,叉手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龙名霆,并不曾冒充龙在天。”
  尽管楚红巾言辞甚是无礼,但是龙霆生性豁达,恩怨分明,楚红巾出手相救于他,他心中十分感激。
  大个子通报名姓之后,众人愕然,大家早听说神州出了一名莽刺客,每次刺杀,都是光天化日破门而入,大张旗鼓,击杀目标,并留下姓名,自称龙霆。
  直到今日,大家才知道龙霆竟是此人。
  “哦!”楚红巾一愕,上下打量了一下龙霆,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因为龙霆与她有相似之处,都从不隐藏自己的刺客身份,而且就连刺杀目标也是直截了当。
  “莫非你也来杀龙在天?”楚红巾问。
  “我从小饭量就大,家里穷,没吃过饱饭,做刺客能让我吃饱饭。”龙霆憨憨一笑。
  “你可识得龙在天?”楚红巾问。
  “不识得,有人告诉我说龙在天最近在太平渡出现!”龙霆道。
  “哼!凭你杀不了龙在天,你回转吧!”楚红巾哼了一声,毫不客气。   龙霆天生一副好力气,后得异人传授一套剑法,出道以来从未败过,今日却被一个姑娘如此数落,不免心中气闷,换作旁人早一剑劈为两半,可是面前这个姑娘刚才替他解围,不便发难,嘴又笨,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道:“姑娘这么说,这票生意让你便是!”
  楚红巾也不理他,将目光向街上扫视,刚刚一番打斗,临街的店铺都关门闭户,但是暗中却有十几双眼睛注视着街上的情况。
  “楚红巾在此,识趣的速去吧!”楚红巾冷冷道。虽然声音不大,但是隐在暗处的十余名刺客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楚红巾将大旗往街心一插,俊美的脸带着一股英气,目光最后落在客再来酒店的窗口里。因为整条街只有这家店铺大敞着窗户,三男一女正在窗口中往外看着。
  “姐姐……”
  小蝶认出楚红巾,面露羞涩,隔着窗户轻声唤道。
  楚红巾也看到小蝶,又看到她与姬扬等人一起,微微一愣。她与此卖唱女子在镇外偶遇,并无太多交情。
  “姐姐……”小蝶再次唤道。
  楚红巾这才点头应道,目光却落在小蝶身边的龙阿大身上。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哦!姐姐,这几位是刚刚结识的,都是大英雄……”小蝶说罢看了一眼一脸醉意的龙阿大,道,“我来介绍,这位是龙大哥……”
  “哼……”不等小蝶说完,楚红巾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龙在天……”
  “龙在天”三个字刚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愣,却见楚红巾一双妙目定定地看着龙阿大。
  尽管姬扬早就猜到龙阿大的真实身份,却不想此时被楚红巾道破。
  “哈哈哈,红妹,别来无恙!”龙阿大朗声大笑,与此同时浑身骨骼发出奇异的咔咔之声,本来是中等身材,此时却忽地暴涨一尺,转眼变成一个身高八尺,肩宽背阔、猿臂蜂腰的精壮汉子,一身土黄色的土布衣衫下显出肌肉的轮廓。
  “姓龙的,三年不见,你的易形之术倒是精进不少啊。”楚红巾冷笑道。
  “哈哈,再精进也逃不过红妹的慧眼。”龙在天哈哈一笑,大步来到街心,抬手在脸上一揉,窸窸窣窣落下许多肉色的灰土来,立时变成一个方额隆准的威武青年。
  姬扬、小蝶也跟着来到街头,姬扬心中暗暗叫苦,龙在天易形之时自己以为在暗处,戒备之心尚无,若是突然偷袭,机会还能大些,而此时身份暴露,必然提防,得手的机会便小了许多。
  “龙在天,不,我是不是该叫你追魂,你可还有何话说?”楚红巾眉毛一挑。
  “红妹,师父可好?”龙在天正色道。
  “少虚情假意……”楚红巾杏眼圆睁,“三年前你混入青阳门,拜我父为师,亏得我父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你却刺杀青阳王,又伤我父一双眼睛,好一个追魂——天下第一刺客!”
  楚红巾说得声色俱厉,本来藏在店中的说书先生蔡元听出些眉目,不禁也凑近来。看看楚红巾,又看看龙在天,一脸的诧异。就连姬扬也惊诧,原来闻名天下第一刺客追魂竟然是龙在天,是楚云的弟子。
  “红妹,三年前我便说过,我不是追魂,你却不信。”龙在天道。
  “三年后的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叫我相信?”楚红巾咄咄逼人地看着龙在天的赤碧双瞳。
  “哈哈哈,我将追魂给你带来了!”龙在天长笑一声,闪身看向姬扬与小蝶。
  姬扬心中一惊,与小蝶对视一眼,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是大闹青阳王府,在天下第一刺客楚云的眼皮底下杀死青阳王,又打瞎楚云一双眼睛的追魂。姬扬曾用谛听之术侦测过小蝶与说书先生蔡元的心脉,小蝶内吸沉重血脉浊钝,而蔡元则内脏似有沉疴,皆不似有武功之人。
  正自疑惑,龙在天却转脸向躲在一边的说书先生蔡元道:“追魂,你跟了龙某三年,真是辛苦了。”
  蔡元一脸愕然。
  龙在天道:“三年前,先生潜进青阳王府,但真正目标不是青阳王吧?哈哈哈,人人都道追魂是天下第一刺客,却不知三年了,还没有完成任务,也真是难为先生了。”
  蔡元嘿嘿一笑,将说书的口袋往身后一背,迷离的眼中忽地精光四射,虾米一样的腰挺得笔直,笑道:“那么今日我便要把这账了了。”
  蔡元言罢,忽地两道寒光射向龙在天双眼,龙在天一侧头,躲了过去,那两道寒光却又似会认人一般,倏地拐个弯又飞了回来。龙在天抬手一挡,硬生生将那两道寒光接住,一缕鲜血顺着手掌流了下来,仔细看时,却是说书用的牙板。
  回头再看时,蔡元与小蝶二人踪迹全无。
  “那边!”姬扬运起鹰眼,远远地看见追魂挟着小蝶往渡口蹿去。
  尽管追魂的身法快,却逃不过姬扬的眼睛。
  “追!”
  龙在天与姬扬先后追了过去,楚红巾随后,大个子龙霆想了想也提巨剑跟了上去。
  六
  鬼河两岸阴气森森,不知何时还升起了薄雾,追魂挟着小蝶蹿出镇子,直向渡口奔来,身影在薄雾中忽隐忽现。
  龙在天、姬扬、楚红巾、龙霆四人紧追不舍。姬扬身上带着硬弩,却又怕伤到小蝶。
  此时岸边的雾越来越浓,从河面上不断地向岸上滚来,浓稠的雾气中似乎藏着怪兽,奔腾咆哮着。
  龙在天四人来到渡口,立时被浓雾淹没,四人停下来辨别方向,隐约只能看到渡口边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刻着——太平渡。
  “喂,你就是龙在天?”龙霆突然巨剑一横,开口道。
  龙在天身材也算高大,但是跟龙霆比起来却只到大个子的腰间,见龙霆问,笑道:“我就是。”
  “你的命很值钱,杀了你我这辈子就不愁没饭吃了。”龙霆嗡声嗡气,他念念不忘自己的刺客身份。
  “哈哈,杀了我,你就拿不到钱了。”龙在天笑道。
  “此话怎么讲?”龙霆不解。
  “你杀了雇主向谁收钱去?”龙在天边笑边注视着翻涌的雾气,他倒是有些喜欢这个莽撞的大个子。此时雾气更浓,已然将四人层层包围,十步之内不可辨物。楚红巾与姬扬分别将利刃握在手中,隐隐觉得这浓雾来得诡异。   龙霆想了一会儿,才道:“难道是你出钱让人刺杀自己?”
  姬扬和楚红巾都是聪明人,听龙在天如此一说,便知道龙在天悬赏刺杀自己正是想引追魂出来,那么放出风声说龙在天会在太平渡出现,自然也是他自己干的。但龙霆反应较慢,却想不到这一层。
  “正是。”龙在天原地转身面向一团滚过来的白雾。
  “莫不是拿俺开心……”龙霆有些恼怒。
  “现在你若杀了刚才那说书的,我照样付钱管饭。”龙在天笑道。
  “当真?”龙霆将巨剑虚空挥了几下,砍开厚重的浓雾道。
  忽地,听到雾里传出几声惨叫,一股腥臭混着血腥味钻进几个人的鼻子。
  陡地,雾中射出两道黑影,向龙在天扑来。
  龙在天抬手一拳迎了过去,扑的一声闷响,那人身体如沙包一样摔在地上,另一个却被龙霆的巨剑一劈为二,跌落在地。
  “江下五鬼!”
  姬扬眼尖,立时认出偷袭的是五鬼。
  “哼,又是鬼影阵。”龙霆余怒未消道。
  话音未尽,又有三条人影扑至,龙霆身高一长,凌空将一鬼拦腰斩断,楚红巾身形一矮,鬼影从她头顶飞过时,楚红巾手中的利刃早插在那鬼影的心窝。
  姬扬也不示弱,鬼影扑来之际,身形如陀螺一般飞转,手中白光一闪,在那鬼的脖颈割开一道口子。
  “小心!”龙在天大喝一声,原来那鬼被割开喉咙后仍然未倒,利刃反手刺向姬扬后心。幸亏龙在天及时出手,擒住那鬼手腕,顺势一带,脚下一勾,将那人重重摔在地上,骨断筋折,动弹不得。
  “哦?”楚红巾娇声道:“怎么没流血?”
  只见五鬼的伤口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仿佛早已是尸体一般。
  楚红巾忽地扯开大旗,猛力一挥,平地卷过一阵狂风,将方圆十几步的雾气吹散,却见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有的尸体正冒着血。
  刚才听到的惨叫应该是这些人发出来的。姬扬认出这几个人是最近来到镇上的刺客,八成是和龙霆一样要刺杀龙在天的,不承想却在这里遭了毒手。
  “尸控术!”楚红巾道。
  姬扬恍然,他听说白骨城系的刺杀术中的确有一种尸控术,利用新死的尸体作为杀人武器。传说当年新帝在白骨城遇困,一个孩子曾以高级的尸控术,唤起城内三十万白骨骷髅作战。
  “嘿嘿,楚姑娘果然见多识广!”鬼雾中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然而话音未止,一条高大的身影一闪,龙在天循声飘进鬼雾,响起一声惨叫。
  楚红巾大旗舞动,卷散一方鬼雾,见龙在天一手抱着小蝶退了回来。
  “让你尝尝真正的百鬼杀阵!”鬼雾深处又传来追魂的声音,喘着粗气,有些气急败坏,显然刚才吃了亏,受伤不轻。
  “速退。”楚红巾道。
  “有甚可怕,五鬼的鬼阵都破了,还怕一个追魂?”龙霆怒道。
  “百鬼杀阵与鬼影杀阵不同,鬼影杀阵是制造幻影扰乱对手,鬼影并无杀伤力,而百鬼杀阵是尸控术的一种,每个都可杀人。”楚红巾语还未说完。
  只听鬼雾深处隐约响起一阵串铃声,随之鬼河水哗啦啦地响起,新近沉在河底的一百具新尸直挺挺地从河底走上来。被泡得惨白的皮肤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失神的瞳孔空空洞洞,有的脸上还挂着死前的惊诧,每具尸体手中都持着一把利刃。
  姬扬认出其中一个正是赌棍黑皮猴儿,他胸前伤口白花花地翻着,被水泡得没有血色,身体有些僵硬,但是移动速度却并不慢,后面更多的丧尸跟上来,转眼将他们五人团团围在中间。
  姬扬这才明白,原来最近追魂雇佣黑皮猴儿杀人沉尸河底,是早有预谋的。
  来不及多想,鬼雾深处,铜铃陡紧,催动最近一圈的丧尸发起攻击,丧尸在水中浸泡,身体尚软,凌空扑过来,速度迅猛。
  “光莲乍破!”龙霆巨剑一挥,一式刺出三十六剑,以五人为中心,剑光如一朵绽放的莲花一样,剑光到处,丧尸被劈成几段,跌落在地。被斩断手臂的,仍然从地上爬起来,继续逼近。
  “光莲乍破!”
  龙霆又一记剑光,抵住下一轮攻击。
  五人被丧尸团团围住,其中只有龙霆用的是长兵器,楚红巾手中一杆大旗,龙在天赤手空拳,姬扬手中一柄短刃,最可笑的是小蝶自始至终抱着她的琵琶,那是她的“饭碗”,此时却成了累赘。
  转眼间,龙霆连续用了六式光莲乍破,气息有些跟不上,而随着铜铃的节奏,丧尸停止了盲目的攻击,隐约列出阵型,无论五人往哪个方向冲击,都一直被困在百鬼阵中。
  无痛无觉的丧尸,速度越来越快,攻势也越来越密集。
  “到石碑那边!”龙在天抓过一具丧尸扔出去,将扑向小蝶的丧尸砸开,自己却被一具丧尸抱住。
  楚红巾赤旗一卷缠住那具丧尸的头,一扯,龙在天回肘一击,将丧尸撞飞,楚红巾的大旗却被别的丧尸扯住,转眼撕成碎片。
  龙在天向楚红巾点头称谢,楚红巾会心一笑,原本二人感情弥深,只是中间隔着一些误会,此时无须多言,前嫌尽释。
  “石碑那边!”龙在天拳脚并用,率先冲了过去。
  “开!”随着龙在天一声暴喝,双掌猛地击向石碑,石碑从中间断裂,将两具丧尸砸成肉饼。
  众人正不解龙在天为何突然对石碑发难,却见断裂的石碑中露出一把刀柄,龙在天狂笑一声,握住刀柄,奋力抽出。
  只见浓雾中青光乍现,一把几乎与龙在天等高的长刀擎在他的手中,刀身碧绿,泛着青幽幽的光芒。
  龙在天立在断碑之上,右手擎刀,百感交集,像是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刀刃反转,左掌在刃口一掠,手心割开一道血槽,鲜血染红了刀刃,血渗进刀身,就在那一瞬间,碧青的刀身化作血色,红光乍现。
  “天祚十年,有陨星坠地,轰毁太阿殿西角,宫人于废墟中得顽石一块,沉重非常,占星士姬天放谓此石乃土星之精。孝明帝龙渊命人炼石铸宝刀一口,刀身碧青,滴血化赤,故名血饮。血饮刀长五尺,重六十八斤。”   姬扬被这一幕惊住了,他听祖父说起过,此刀又名血饮狂刀,为新帝驾下龙将军龙野所用武器,后来龙野反叛,此刀不知所踪。
  龙在天长啸一声,那柄狂刀在他手中宛如一条焰龙,划过一道炫目的红光,掠过空气,如虎啸龙吟一般,与龙在天的啸声交相辉映。
  狂刀在手,龙在天如虎添翼,红光过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围上来的丧尸绞成碎块。
  “酒来!”龙在天仿佛回到当年,与众兄弟冲锋陷阵,不禁狂性大发。
  龙在天是楚云半路收的弟子,对于他的过去楚红巾并不了解,此时突然觉得这个师弟很陌生,但不禁被他的狂放所感染。楚红巾扔下旗杆,抽出两柄短刃舞成一片灿银,掩护龙在天左翼,向鬼杀阵中冲去。姬扬也是精神一振,双手利刃舞得神出鬼没,在龙在天右侧掩杀,龙霆也顿时勇气倍增,咆哮如雷,巨剑像是风车一样压住后阵。
  铮——
  忽地,厮杀中响起一阵铿锵的琴声,在浓雾中显得清晰,琴声穿透重雾,如金戈铁马,如弦弩鸣镝。尽管小蝶的琵琶断了一弦,但硬将一曲《破阵子》弹得荡气回肠……
  琴音刹时扰乱了鬼雾中的铜铃,丧尸阵脚大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小蝶唱的是上古年间的古曲,是一迟暮英雄所作,却正应了龙在天的心声。琴声与歌声相得益彰,撩拨着几个人的神经,每个细胞都仿佛融合在琴音节奏中,几个人的身影在交织的丧尸中穿梭,每一记劈砍都在琴声的伴奏下划出完美的弧线,节奏分明,姬扬的心中不禁也随着唱道——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
  不知何时,琴声歇止,浓雾渐渐散去,堤岸上到处是丧尸的残肢断臂,说书先生蔡元,也就是闻名神州的刺客追魂,静静地躺在河堤上,胸前一个极细的伤口,很难察觉,却伤及心脏,他的双眼空洞地对着天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凝固在他脸上。
  龙在天拄着血饮长刀,一轮红日正架在鬼河上面,龙在天喃喃道:“此时要是有酒就好了。”
  楚红巾、龙霆、姬扬手持武器静静地立在夕阳的轮廓里……
  小蝶抱着琵琶,轻移莲步,迈过尸体,来到龙在天身后,轻声道:“这夕阳真美……”
  龙在天凝望着斜阳,道:“是啊……”
  陡地,龙在天听到一缕极细的声音,那是金属掠过空气的声音,那是姬扬的利刃,直刺小蝶后心。
  与此同时,楚红巾手中利刃也脱手飞去,射向小蝶的喉咙。龙在天不及多想,将小蝶往怀中一揽,另一手闪电般抓住姬扬的手腕,飞过来的利刃紧贴着小蝶的脸飞过,削落了一缕乌丝。
  小蝶嘤咛一声,依偎在龙在天的怀里,龙在天身体一震,脸色陡变,轻轻地推开小蝶,一柄利刃嵌在他的左胸上,刀柄正握在小蝶的手中。
  “你……为什么?”龙在天眼睛里露出震惊,似乎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最不像刺客的小蝶居然是刺客。
  “我……”小蝶簌簌发抖,眼含泪光,根本不像一个刺客。
  “是他派你来的?”龙在天的身体山一般屹立着,血在脚下汇成细流,脸色越来越白。
  “姓龙的,你不能死!”楚红巾徒劳地翻着身上带的金创药散,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
  “你是追魂……”楚红巾目光突然停在小蝶那柄利刃上,刃柄隐约阴刻着一个“地”字。
  当年,追魂夜袭青阳王府,杀死青阳王,又伤了楚云一双眼睛,当场遗落一柄利刃,刃柄也是阴刻着同样符号。
  “你看……”姬扬取过蔡元的武器,指着刃柄一个阴刻着的一模一样的“地”字符号。
  “三年前,在青阳王府追魂要杀的其实是我……”龙在天冷冷道。
  “你们俩谁是追魂?”楚红巾怒视小蝶道。
  小蝶看了一眼龙在天,幽幽道:“追魂不是一个人……”忽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来,仆倒在地,竟是悄悄咬破嘴里的毒药自尽了。
  “是谁?是谁要杀你?”楚红巾抱着龙在天泣不成声。
  “姬兄弟,来吧!你不是也要杀我报仇吗,趁我还有口气在,动手吧!”龙在天没有理会楚红巾,而是望着姬扬,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姬扬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这才是他真正的兵器,软剑出鞘如电,只一闪就又缠到腰间,龙在天的左胸又多了一个血洞。
  “好快的剑!”龙在天眼望着残阳,最后吐出四个字。
  残阳,如血。
  后记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河边的一间破茅屋里,龙在天躺在草榻上问姬扬。
  姬扬蹲在土灶旁生火,火上炖着鸡汤。
  “从你拔出血饮刀的时候我就怀疑,可直到最后刺你那一剑的时候才确定你不是真的龙野。”姬扬道。
  “你那一剑真是不轻!”龙在天咳了几下。
  “轻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龙种!”姬扬道:“我听爷爷说只有皇室龙姓才能激发血饮狂刀的魂印,而龙野是区区一个侍卫之子怎么可能做到?那时我便更怀疑,直到刺你那一剑后,我便肯定你是皇族。”
  “是何道理?”龙在天愕然。
  “皇室龙氏家族的人心脉逆生,心是生在右边的,这个秘密只有皇室族人和我爷爷知道。”姬扬道。
  “你爷爷是钦天监姬天放?”龙在天问。
  “正是,可怜被龙野所害,你不是龙野,那么你到底是谁?”姬扬也是一肚子疑问。
  “我是龙野,也不是龙野?”龙在天茫然道。
  “怎讲?”
  “这件事只有姬天放知道,姬师父也是因此而死。”龙在天深深吸口气,良久,才道,“天祚十六年,祸起萧墙,侍卫龙阿三背着幼帝龙尘由密道逃出,流落民间,公孙无忌派人四处追杀,龙阿三给龙尘服食失魂散,改名龙野,又让自己的儿子龙野冒充龙尘。”
  “哦!这个乱臣。”
  “不,那时情况危急,龙阿三带着两个孩子随时都可能被杀,龙阿三也是一片苦心,他是想牺牲自己的儿子保全幼主。后来龙阿三不幸被害,七岁的龙尘失忆,这件事便只有阿三的儿子龙野知道,幼帝龙尘一直以为自己是阿三的儿子龙野,并对假龙尘忠心耿耿,辅佐他恢复江山。”
  “你真是龙野……不,应该是幼帝龙尘,而当今的皇上其实是龙阿三的儿子龙野?”姬扬大惊失色。
  “如果一直这样也是好事,我宁愿当龙阿三的儿子,直到有一天我得到血饮狂刀,狂性在体内烧去药力,一点点记起真相。后来,你爷爷姬天放也发现真相,劝说伪帝让位,伪帝假意应允,却暗中害了姬师父,并嫁祸于我。”
  姬扬气得一跺脚,道:“我要杀了这个伪帝。”
  “其实我有机会杀他,可是他一死,天下又将大乱,受苦的是老百姓,况且他有治理天下之才,我只是一介勇夫,做皇帝他比我强。我们有约在先,他若好好治理天下,便留他命在。如果他是个昏君……便杀了他。”
  两人沉默良久,龙在天忽道:“红巾如何了?”
  “楚姑娘以为你死了,带着龙霆又去找追魂了……追魂为何要杀你,难道是……”姬扬欲言又止。
  “是,我也怀疑,追魂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幕后主使便是新帝。”龙在天道,“我此次诈死,或许能骗过他。”
  “伪帝竟然以此不见光的手段治天下……”
  龙在天缓缓从身边的血饮狂刀上取过一块牌子,上面镌刻着龙纹,中间是“天诛”两个字。
  “我此次重启血饮刀,便是为此。”龙在天道。
  姬扬一愕,也摸出一块同样的牌子,只不过上面阴刻着纹饰,中间同样阴刻着“天诛”两个字。
  两块牌子对在一起,严丝合缝。
  “重建天诛!”
  “重建天诛!”
  二人会心一笑。
  这是大灾变后,新的天诛阴阳二使第一次会面。却还不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使何日重现神州。
  “你这一诈死,伪帝心安了,却也伤了楚红巾的心。”姬扬道。
  “唉,如果有缘,就等天下太平之时再……”龙在天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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