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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我有什么事？”警察局长问。
“他说是私事。”
“他出狱有多长时间了？”
警察局长的秘书看了看手上的卷宗。“拉杰·马利克—他是六周前出狱的。”
局长纳雷什·库马尔站起身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每当他遇到难题，需要认真思考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做。多年来，他已经相信了一条真理—嗯，几乎是真理吧—在办公室里不紧不慢地走上几步，这对身体是一种锻炼。下午打一场曲棍球，晚上再打上三场壁球，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回警察局大楼—这样的好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啦！他不断得到提拔，每一次提拔都让他的肩章上的银色穗带越来越多，同时增加的还有他的腰围。
“等我退休了，时间多了，立即开始锻炼身体。”局长对他的副手安尼尔·汗说。话虽这么说，其实，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没有当真。
局长停下脚步，盯着窗外，看着14层楼下面孟买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一千万人当中，既有这个地球上最贫穷的人，也有这个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从乞丐到亿万富翁。他的责任就是管理好这些人，无论贫富。他的前任给他的临别赠言是：“如果你能保证茶壶盖子不从茶壶上掉下来，那就算是成功的警察局长了。”眼下他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要离任，等他把权力移交给副局长的时候，他也会给出相同的赠言。
和他的父亲一样，纳雷什·库马尔这一辈子都是警察，因为他最喜欢这一行的变幻莫测和不可预见性。时至今日，警察工作的这一特点并未改变，虽然社会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哪怕一个孩子在偷人家芒果时被你抓了个现行，也不能直接上去打他一耳光；如果你胆敢这样做，孩子的父母肯定会去法院告你人身伤害，孩子也会说他需要专人对他进行心理疏导。幸运的是，他的副手安尼尔·汗在多年的历练之后接受了一个事实：打击枪支泛滥、贩毒行为和恐怖分子，这些都是警察在现代社会中的责任。
局长纳雷什·库马尔的思绪重新回到了拉杰·马利克身上。在过去的30年里，他负责将此人三次送进监狱，现在这个老油条找他干什么？要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办法。他转身对秘书说：“给我安排时间见马利克，但只给他15分钟。”
秘书把拉杰·马利克的卷宗放到办公桌上时，局长这才想起还有接见马利克这件事。此时距离两人的见面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要是他迟到一分钟，”局长说，“立即取消见面！”
“局长，他早就在外面的过道上等了。”秘书说。
库马尔皱了皱眉头，打开了面前的卷宗。他慢慢熟悉起马利克的犯罪经历。其实，马利克做的大部分坏事他都记得，因为三次逮捕马利克有两次都是由他执行的，一次是他当警长，一次是他刚刚被提拔为督察。
马利克是一名白领罪犯，此人完全有能力找到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但从年轻时候起，他就发现自己魅力无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可以欺骗一些不谙世事的人，尤其是一些老年妇女，他不用费多大事就可以从她们口袋里掏出大笔大笔的钱来。
馬利克第一次行骗的手法并非孟买所独有。行骗前，他只需要三样东西：一家小型印刷厂，一些印着公司名称及地址的信纸，一张寡妇名单。一旦搞到名单，他就开始活动了。这名单其实也好弄，只要你每天关注《孟买时报》的讣告栏就行啦。他说他专门从事海外公司的股权销售工作，但其实这些公司都不存在。干这一行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直到他试图把这子虚乌有的股权卖给另一个骗子的遗孀，才东窗事发。
拉杰·马利克被抓捕归案的时候，他招供说自己已经骗了那些人一百多万卢比，但局长觉得实际数字应该远不止这些。毕竟，有几个寡妇愿意承认自己看花了眼，上了这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的当呢？后来，马利克被判五年监禁，在浦那（印度西部城市，在孟买东南140公里。—译注）服刑，然后库马尔几乎有十年时间未曾看见过他。
马利克二进宫是因为他骗人说他有一块地要建公寓楼，对外销售，而他说的那块地实际上是一片沼泽。这次法官判了他八年，于是，库马尔又有十年没有见到他。
马利克第三次犯事更加别出心裁，因此被判入狱的时间更长。这次他自封为人寿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但不幸的是，那些人从他手里买了这种保险之后从来没有领取过年金—除了马利克。
马利克的律师提请主审法官注意一个事实：他的当事人诈骗的金额大约为1200万卢比，但是，由于大部分钱已经被马利克挥霍殆尽，那些仍然健在的被保险人几乎血本无归，因此，法官觉得判他12年监禁是合适的，这算是那些买人寿保险的人应该获得的正当“收益”了吧。
局长看完卷宗的最后一页，还是不明白这个马利克会有什么事来找他。局长按了办公桌下面的按钮，提醒秘书，他已经可以接见下一位到访的客人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库马尔局长抬头望去，几乎认不出马利克了。马利克应该比他小十岁，但他们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同龄人。尽管马利克的卷宗上说他身高1米75，体重77公斤，但走进他办公室的这个人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这个老骗子的脸上布满皱纹，脸色黯淡无光，佝偻着背，看上去像缩了一圈。半辈子的监狱生活所造成的影响终于开始显现。马利克身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和袖口已经起毛；衬衫外面的西装可能是他多年前定做的，但现在已经显得太宽大了。30年前，局长第一次逮捕他的时候，他可不是现在这番模样。那时的马利克自信十足，不管你问什么问题，他总有话来对付你。
马利克朝局长淡淡地一笑，走到局长面前停下了。
“谢谢您愿意接见我，长官。”他轻声说。过了这么多年，他的人缩了，声音似乎也缩小了。
局长点点头，招手叫他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局长说：“今天上午我很忙，马利克，所以呢，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哦，好，长官。”马利克的屁股还没有贴到椅子就连忙回答道。“我来找您是想要一份工作。”
关于马利克要见他的原因，此前局长想过很多，但他找他要工作，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您先别笑，”马利克说，“听我把我的情况说完吧。”
局长靠在椅子上，双手合在一起，似乎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
“我这一辈子在监狱的时间太长了，”马利克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我已经50岁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一点也不想再回监狱里了。”
局长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局长，您上周在孟买商会的年度大会上发表了讲话，”马利克说，“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在《孟买时报》上看完了您讲话的全文。您向孟买的商界领袖们表达了一个观点，那就是他们应该雇用那些曾经在监狱里服过刑的人，给他们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您的原话，否则，那些人可能重操旧业，回到以前的那种犯罪生活。这简直就是我这一生的真实写照啊。”
“但是我也说了，”局长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这一观点只针对那些初次犯罪的人。”
“对，但是您听我说，”马利克说，“如果您觉得初犯回到社会后找工作都有困难，那我这样的人在求职时会怎样，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啊。”马利克顿了顿，理了理领带，接着说：“如果您的那番话是认真的，不是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是为公众茶余饭后提供一点谈资而随便说说的，那么，也许您应该说到做到，从您做起，带个好头。”
“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局长问，“以你的条件，没有哪个能和警察局的岗位挂上钩的。”
马利克没有理会局长话里的讽刺，继续慷慨陈词：“在刊登您讲话的那张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广告，说你们警察局的档案处要招一名档案员。我刚刚走上社会的时候，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座城市的半岛东方公司（世界知名邮轮公司。—译注）担任办事员。我想，如果您愿意去查一下半岛东方公司的档案，就会发现我当办事员的时候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都很高，我在那家公司工作期间没有留下任何污点。”
“但那是30年前的事了。”局长说。局长没有翻看面前的卷宗也知道这一点。
“我希望像开始工作时那样结束我的职业生涯，”马利克说，“我希望得到那份工作：档案员。”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马利克的要求。终于，局长的身子向前倾了过去，手放在办公桌上，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要求，马利克。我秘书有你的联系方式吗？”
“她有，长官，”马利克回答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每天晚上都在维多利亚大街上的基督教青年会旅舍里。”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近期我没有搬家的计划。”
在警官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库马尔局长把上午与马利克见面的事简单告诉了他的副手安尼尔·汗。
安尼尔·汗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这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局长。”
“的确如此啊，”局长一边回答，一边又盛了一勺米饭，“等到明年你从我手里接班的时候，这件事也算是一个教训吧。你以后说话千万要注意，特别是在公开场合发表言论的时候。”
“听您这么说，你是不是真的在考虑给这个家伙一份工作？” 安尼尔·汗问。他紧盯着餐桌对面的局长。
“有可能吧，”库马尔局长说，“怎么，你有不同意见？”
“这是您任局长的最后一年了，”安尼尔·汗提醒道，“您为人正派，能力超群，现在把这家伙招進来工作，可能毁了您在民众当中长期以来良好的声誉。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我觉得你这样说有点儿大惊小怪了，”局长说，“马利克已经穷困潦倒。他来见我的时候，要是你也在现场就好了。”
“一日为贼，终身为贼，”安尼尔·汗回答说，“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考虑到马利克的现实情况，也许那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吧，”局长说，“如果我一口回绝了马利克，其他人怎么会相信我说的话呢？”
“可是档案员的工作十分敏感，” 安尼尔·汗提醒道，“马利克会接触到一些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接触到的信息。”
“我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局长说，“我们局总共有两个档案处，一个在警察局大楼里，一个在孟买城郊。正如你说的那样，大楼里面的这个档案处存放的都是些高度敏感的信息，而外面的那个档案处呢，那里的档案都是关于一些已经了结的案子或者死案，这些死案警方是根本不会再查下去的了。”
“如果换作我的话，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安尼尔·汗说着，把手中的刀叉放回盘子里。
“你别担心，我已经想了其他办法，再次降低了风险，”局长回答说，“我准备给马利克一个月的试用期。在这一个月里，我安排了一名科长密切监视他，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汇报。只要马利克胆敢越雷池一步，我当天就让他重新流浪街头。”
“我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安尼尔·汗说。
下个月的第一天，拉杰·马利克前往上班地点报到。警察局的这个档案处位于孟买市郊的马哈塔马大道47号，马利克每天上午8点上班，下午6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月薪900卢比。马利克的日常工作是骑着自行车到郊区的各家警察局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一些已经了结的案子或者死案，如果有，就将这些案件的卷宗带回来，交给他的科长，由科长将卷宗分门别类放到地下室里。卷宗一旦到了这里，就几乎无人问津了。
马利克工作的第一个月结束后，那个科长奉命向局长汇报情况。“我要是有十来个马利克这样的人就好了，”他告诉局长，“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他上班从来不迟到不早退，也不偷懒，叫他做职责之外的事情从来不抱怨。如果局长您同意的话，我想给他加工资，给他涨到1000卢比。”
第二个月结束后，科长又来向局长汇报了。马利克这次的“成绩单”更加漂亮。科长说：“上周有一名工作人员生病请假，马利克分担了他的部分工作，同时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到了第三个月，科长汇报的有关马利克的情况堪称完美，以至于局长在扶轮国际（由商人和其他行业的专业人员组成的全球性慈善团体，主要宣传经营管理方面的理念，也进行一些人道主义援助项目。—译注）孟买分会组织的年度酒会上发表讲话时，不仅呼吁会员们对那些犯过罪的人施以援手，还现身说法，讲了自己如何身体力行，以实例证明了他的观点是正确的：如果你给那些从监狱里出来的人一个机会，他们就不会重蹈覆辙，再次走上邪路。 第二天，这上了《孟买时报》的头版头条。报道的标题是：
警察局长率先垂范以身作则
《孟买时报》详细报道了库马尔局长在酒会上的动情讲话，文章还附上了拉杰·马利克的照片，照片旁的说明文字是“一个悔过自新的人”。
纳雷什·库马尔局长将这张报纸放在了副局长的办公桌上。
马利克等他的科长离开了之后才开始动手。科长每天中午12点都开车回家吃饭，和妻子待上一个小时。马利克看着他顶头上司的汽车绝尘而去，立即溜回到地下室。为了防止有人突然进来问他在干什么，他特意在工作台上放了一堆等待处理的文件。
接着，他走到那排堆放在一起的旧木头柜子前，弯下腰来，打开了一份档案。在过去的九个月里，他已经看完了从字母A到O的档案，现在已经到了P部分，但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里，他翻看了十来个姓“佩特尔”的人的档案，大部分“佩特尔”要么和他头脑中的计划不相干，要么就是没什么搞头。但是，当他看到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为“H.H.”的“佩特尔”的时候，情况发生了转机。
马利克从木柜里取下厚厚的卷宗，放在工作台上，慢慢翻看起来。卷宗的细节他不必再看就知道自己“中奖”了。
他把那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工整地抄写到一张纸条上，将卷宗放回原处。他微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到了他茶歇的时候，马利克准备打个电话，和H.H.佩特尔先生约个时间见面。
库马尔局长还有几周就要退休了，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将自己树立起来的悔过自新的标杆人物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H.H.佩特尔先生的电话。此人是孟买著名的银行家。佩特尔先生提出了一个紧急要求，请局长安排时间见他，他有一件私事要和局长商量。
在库马尔局长心中，佩特尔先生不仅是位好友，更是他敬重的人，因为佩特尔先生为人正直不阿。像他这样的绅士，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肯定不会随便使用“紧急”一词。
佩特尔先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库马尔局长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将他的老友引到房间一角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回到办公桌前，按了桌子下面的按钮。片刻之后，他的秘书端着一壶茶和一盘饼干进来了，紧跟着进来的是副局长安尼尔·汗。
“佩特尔，我觉得我们谈话时安尼尔·汗在旁边听着也不错，毕竟，我还有几周就要退休了。他接我的班。”
“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佩特尔说着，热情地和安尼尔·汗握手，“您能来我很高兴。”
秘书给三人倒上茶，离开了房间。房门一关上，库马尔局长立即停止了寒暄。“您说有急事要找我，是私事。”
“是啊，”佩特尔说，“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昨天，有一个人去找我，他说他是您的手下。”
局长扬起了一边的眉毛，面带困惑。
“是个叫拉杰·马利克的先生。”
“他是档案处的一名低级职员，在—”
“他再三强调说，他是以私人身份去拜访我的。”
局长的右手手掌开始轻轻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听佩特尔继续往下说。“马利克说，您手里有一份档案，记录着我因为有洗钱的嫌疑而被警方调查了。”
“是的，佩特尔，”局长带着他惯有的坦诚说，“‘9·11’之后，内务部部长指示我调查那些经手大量现金的机构，这些机构包括赌场、赛马场以及您所在的孟买银行。我手下的调查小组约见了您的出纳主管，提醒他在哪些方面要多加关注，后来，您的银行通过审查的那份报告还是我亲自签署的呢。”
“我记得啊，您当时通知我了，”佩特尔说，“但您的同事—马利克—”
“他不是我同事。”
“—说他可以安排一下，销毁我的档案，”佩特尔说，“但要收取少量报酬。”
“他说什么？”库马尔差点儿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少量报酬？多少？”副局长安尼尔·汗平静地问。
“一千万卢比。”佩特尔说。
“佩特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局长说。
“您什么也不必说，”佩特尔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认为您会和这种愚蠢的行为有任何关系，而且也是这么對马利克说的。”
“谢谢您的信任。”局长说。
“千万别这样说，”佩特尔说，“但我确实想到了一个问题：也许别人不会像我这样信任您呢……”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特别是现在，您快要退休了，却出现了马利克到我家去讹诈的事情……”他说话又吞吞吐吐起来。“嗯……如果媒体知道了这个消息，公众很容易产生误解。”
“感谢您的关心，也感谢您一遇到情况立即就过来告诉我。”库马尔局长说，“这个人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啊。”
“我不用您还什么人情，我只希望孟买这座城市永远都记得您的好，”佩特尔说，“希望您在离职的时候是载誉而归，而不是在公众心目中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们都知道，一旦造成这种印象，就难以消除了。”
副局长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佩特尔站了起来。
“您知道，” 佩特尔对局长说，“如果不是您上个月在扶轮国际孟买分会的酒会上对那个家伙大加赞赏，我根本不会答应和他见面。他来见我的时候，甚至把那张《孟买时报》也带来了。所以我才以为这家伙是受命而来。”接着，佩特尔先生转身对副局长说：“预祝您担任局长后一切顺利。”说完，和副局长握了握手。临走前，佩特尔又补充了一句：“您能够成为局长这个好人的手下，我真羡慕您啊。”
局长笑了。这是他那天上午第一次露出笑脸。
“我马上就回来。”局长说着，走出办公室，把佩特尔送到了大门口。
副局长盯着窗外，等着局长回来。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一边思考着几种可能的方案。局长送客回来的时候，副局长已经有了明确的思路了。但他这次能说服他的老板吗？
“我叫人立即把马利克抓起来，关到牢房里去！”局长说着，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他说是私事。”
“他出狱有多长时间了？”
警察局长的秘书看了看手上的卷宗。“拉杰·马利克—他是六周前出狱的。”
局长纳雷什·库马尔站起身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每当他遇到难题，需要认真思考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做。多年来，他已经相信了一条真理—嗯，几乎是真理吧—在办公室里不紧不慢地走上几步，这对身体是一种锻炼。下午打一场曲棍球，晚上再打上三场壁球，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回警察局大楼—这样的好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啦！他不断得到提拔，每一次提拔都让他的肩章上的银色穗带越来越多，同时增加的还有他的腰围。
“等我退休了，时间多了，立即开始锻炼身体。”局长对他的副手安尼尔·汗说。话虽这么说，其实，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没有当真。
局长停下脚步，盯着窗外，看着14层楼下面孟买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一千万人当中，既有这个地球上最贫穷的人，也有这个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从乞丐到亿万富翁。他的责任就是管理好这些人，无论贫富。他的前任给他的临别赠言是：“如果你能保证茶壶盖子不从茶壶上掉下来，那就算是成功的警察局长了。”眼下他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要离任，等他把权力移交给副局长的时候，他也会给出相同的赠言。
和他的父亲一样，纳雷什·库马尔这一辈子都是警察，因为他最喜欢这一行的变幻莫测和不可预见性。时至今日，警察工作的这一特点并未改变，虽然社会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哪怕一个孩子在偷人家芒果时被你抓了个现行，也不能直接上去打他一耳光；如果你胆敢这样做，孩子的父母肯定会去法院告你人身伤害，孩子也会说他需要专人对他进行心理疏导。幸运的是，他的副手安尼尔·汗在多年的历练之后接受了一个事实：打击枪支泛滥、贩毒行为和恐怖分子，这些都是警察在现代社会中的责任。
局长纳雷什·库马尔的思绪重新回到了拉杰·马利克身上。在过去的30年里，他负责将此人三次送进监狱，现在这个老油条找他干什么？要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办法。他转身对秘书说：“给我安排时间见马利克，但只给他15分钟。”
秘书把拉杰·马利克的卷宗放到办公桌上时，局长这才想起还有接见马利克这件事。此时距离两人的见面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要是他迟到一分钟，”局长说，“立即取消见面！”
“局长，他早就在外面的过道上等了。”秘书说。
库马尔皱了皱眉头，打开了面前的卷宗。他慢慢熟悉起马利克的犯罪经历。其实，马利克做的大部分坏事他都记得，因为三次逮捕马利克有两次都是由他执行的，一次是他当警长，一次是他刚刚被提拔为督察。
马利克是一名白领罪犯，此人完全有能力找到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但从年轻时候起，他就发现自己魅力无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可以欺骗一些不谙世事的人，尤其是一些老年妇女，他不用费多大事就可以从她们口袋里掏出大笔大笔的钱来。
馬利克第一次行骗的手法并非孟买所独有。行骗前，他只需要三样东西：一家小型印刷厂，一些印着公司名称及地址的信纸，一张寡妇名单。一旦搞到名单，他就开始活动了。这名单其实也好弄，只要你每天关注《孟买时报》的讣告栏就行啦。他说他专门从事海外公司的股权销售工作，但其实这些公司都不存在。干这一行给他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收入，直到他试图把这子虚乌有的股权卖给另一个骗子的遗孀，才东窗事发。
拉杰·马利克被抓捕归案的时候，他招供说自己已经骗了那些人一百多万卢比，但局长觉得实际数字应该远不止这些。毕竟，有几个寡妇愿意承认自己看花了眼，上了这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的当呢？后来，马利克被判五年监禁，在浦那（印度西部城市，在孟买东南140公里。—译注）服刑，然后库马尔几乎有十年时间未曾看见过他。
马利克二进宫是因为他骗人说他有一块地要建公寓楼，对外销售，而他说的那块地实际上是一片沼泽。这次法官判了他八年，于是，库马尔又有十年没有见到他。
马利克第三次犯事更加别出心裁，因此被判入狱的时间更长。这次他自封为人寿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但不幸的是，那些人从他手里买了这种保险之后从来没有领取过年金—除了马利克。
马利克的律师提请主审法官注意一个事实：他的当事人诈骗的金额大约为1200万卢比，但是，由于大部分钱已经被马利克挥霍殆尽，那些仍然健在的被保险人几乎血本无归，因此，法官觉得判他12年监禁是合适的，这算是那些买人寿保险的人应该获得的正当“收益”了吧。
局长看完卷宗的最后一页，还是不明白这个马利克会有什么事来找他。局长按了办公桌下面的按钮，提醒秘书，他已经可以接见下一位到访的客人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库马尔局长抬头望去，几乎认不出马利克了。马利克应该比他小十岁，但他们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同龄人。尽管马利克的卷宗上说他身高1米75，体重77公斤，但走进他办公室的这个人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这个老骗子的脸上布满皱纹，脸色黯淡无光，佝偻着背，看上去像缩了一圈。半辈子的监狱生活所造成的影响终于开始显现。马利克身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和袖口已经起毛；衬衫外面的西装可能是他多年前定做的，但现在已经显得太宽大了。30年前，局长第一次逮捕他的时候，他可不是现在这番模样。那时的马利克自信十足，不管你问什么问题，他总有话来对付你。
马利克朝局长淡淡地一笑，走到局长面前停下了。
“谢谢您愿意接见我，长官。”他轻声说。过了这么多年，他的人缩了，声音似乎也缩小了。
局长点点头，招手叫他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局长说：“今天上午我很忙，马利克，所以呢，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哦，好，长官。”马利克的屁股还没有贴到椅子就连忙回答道。“我来找您是想要一份工作。”
关于马利克要见他的原因，此前局长想过很多，但他找他要工作，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您先别笑，”马利克说，“听我把我的情况说完吧。”
局长靠在椅子上，双手合在一起，似乎在默默地祈祷着什么。
“我这一辈子在监狱的时间太长了，”马利克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我已经50岁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一点也不想再回监狱里了。”
局长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局长，您上周在孟买商会的年度大会上发表了讲话，”马利克说，“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在《孟买时报》上看完了您讲话的全文。您向孟买的商界领袖们表达了一个观点，那就是他们应该雇用那些曾经在监狱里服过刑的人，给他们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您的原话，否则，那些人可能重操旧业，回到以前的那种犯罪生活。这简直就是我这一生的真实写照啊。”
“但是我也说了，”局长打断了他的话，“我的这一观点只针对那些初次犯罪的人。”
“对，但是您听我说，”马利克说，“如果您觉得初犯回到社会后找工作都有困难，那我这样的人在求职时会怎样，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啊。”马利克顿了顿，理了理领带，接着说：“如果您的那番话是认真的，不是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是为公众茶余饭后提供一点谈资而随便说说的，那么，也许您应该说到做到，从您做起，带个好头。”
“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局长问，“以你的条件，没有哪个能和警察局的岗位挂上钩的。”
马利克没有理会局长话里的讽刺，继续慷慨陈词：“在刊登您讲话的那张报纸上，刊登了一条广告，说你们警察局的档案处要招一名档案员。我刚刚走上社会的时候，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座城市的半岛东方公司（世界知名邮轮公司。—译注）担任办事员。我想，如果您愿意去查一下半岛东方公司的档案，就会发现我当办事员的时候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都很高，我在那家公司工作期间没有留下任何污点。”
“但那是30年前的事了。”局长说。局长没有翻看面前的卷宗也知道这一点。
“我希望像开始工作时那样结束我的职业生涯，”马利克说，“我希望得到那份工作：档案员。”
局长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马利克的要求。终于，局长的身子向前倾了过去，手放在办公桌上，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要求，马利克。我秘书有你的联系方式吗？”
“她有，长官，”马利克回答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每天晚上都在维多利亚大街上的基督教青年会旅舍里。”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近期我没有搬家的计划。”
在警官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库马尔局长把上午与马利克见面的事简单告诉了他的副手安尼尔·汗。
安尼尔·汗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这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局长。”
“的确如此啊，”局长一边回答，一边又盛了一勺米饭，“等到明年你从我手里接班的时候，这件事也算是一个教训吧。你以后说话千万要注意，特别是在公开场合发表言论的时候。”
“听您这么说，你是不是真的在考虑给这个家伙一份工作？” 安尼尔·汗问。他紧盯着餐桌对面的局长。
“有可能吧，”库马尔局长说，“怎么，你有不同意见？”
“这是您任局长的最后一年了，”安尼尔·汗提醒道，“您为人正派，能力超群，现在把这家伙招進来工作，可能毁了您在民众当中长期以来良好的声誉。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我觉得你这样说有点儿大惊小怪了，”局长说，“马利克已经穷困潦倒。他来见我的时候，要是你也在现场就好了。”
“一日为贼，终身为贼，”安尼尔·汗回答说，“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考虑到马利克的现实情况，也许那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吧，”局长说，“如果我一口回绝了马利克，其他人怎么会相信我说的话呢？”
“可是档案员的工作十分敏感，” 安尼尔·汗提醒道，“马利克会接触到一些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接触到的信息。”
“我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局长说，“我们局总共有两个档案处，一个在警察局大楼里，一个在孟买城郊。正如你说的那样，大楼里面的这个档案处存放的都是些高度敏感的信息，而外面的那个档案处呢，那里的档案都是关于一些已经了结的案子或者死案，这些死案警方是根本不会再查下去的了。”
“如果换作我的话，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安尼尔·汗说着，把手中的刀叉放回盘子里。
“你别担心，我已经想了其他办法，再次降低了风险，”局长回答说，“我准备给马利克一个月的试用期。在这一个月里，我安排了一名科长密切监视他，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汇报。只要马利克胆敢越雷池一步，我当天就让他重新流浪街头。”
“我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安尼尔·汗说。
下个月的第一天，拉杰·马利克前往上班地点报到。警察局的这个档案处位于孟买市郊的马哈塔马大道47号，马利克每天上午8点上班，下午6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月薪900卢比。马利克的日常工作是骑着自行车到郊区的各家警察局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一些已经了结的案子或者死案，如果有，就将这些案件的卷宗带回来，交给他的科长，由科长将卷宗分门别类放到地下室里。卷宗一旦到了这里，就几乎无人问津了。
马利克工作的第一个月结束后，那个科长奉命向局长汇报情况。“我要是有十来个马利克这样的人就好了，”他告诉局长，“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他上班从来不迟到不早退，也不偷懒，叫他做职责之外的事情从来不抱怨。如果局长您同意的话，我想给他加工资，给他涨到1000卢比。”
第二个月结束后，科长又来向局长汇报了。马利克这次的“成绩单”更加漂亮。科长说：“上周有一名工作人员生病请假，马利克分担了他的部分工作，同时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到了第三个月，科长汇报的有关马利克的情况堪称完美，以至于局长在扶轮国际（由商人和其他行业的专业人员组成的全球性慈善团体，主要宣传经营管理方面的理念，也进行一些人道主义援助项目。—译注）孟买分会组织的年度酒会上发表讲话时，不仅呼吁会员们对那些犯过罪的人施以援手，还现身说法，讲了自己如何身体力行，以实例证明了他的观点是正确的：如果你给那些从监狱里出来的人一个机会，他们就不会重蹈覆辙，再次走上邪路。 第二天，这上了《孟买时报》的头版头条。报道的标题是：
警察局长率先垂范以身作则
《孟买时报》详细报道了库马尔局长在酒会上的动情讲话，文章还附上了拉杰·马利克的照片，照片旁的说明文字是“一个悔过自新的人”。
纳雷什·库马尔局长将这张报纸放在了副局长的办公桌上。
马利克等他的科长离开了之后才开始动手。科长每天中午12点都开车回家吃饭，和妻子待上一个小时。马利克看着他顶头上司的汽车绝尘而去，立即溜回到地下室。为了防止有人突然进来问他在干什么，他特意在工作台上放了一堆等待处理的文件。
接着，他走到那排堆放在一起的旧木头柜子前，弯下腰来，打开了一份档案。在过去的九个月里，他已经看完了从字母A到O的档案，现在已经到了P部分，但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周里，他翻看了十来个姓“佩特尔”的人的档案，大部分“佩特尔”要么和他头脑中的计划不相干，要么就是没什么搞头。但是，当他看到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为“H.H.”的“佩特尔”的时候，情况发生了转机。
马利克从木柜里取下厚厚的卷宗，放在工作台上，慢慢翻看起来。卷宗的细节他不必再看就知道自己“中奖”了。
他把那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工整地抄写到一张纸条上，将卷宗放回原处。他微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到了他茶歇的时候，马利克准备打个电话，和H.H.佩特尔先生约个时间见面。
库马尔局长还有几周就要退休了，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将自己树立起来的悔过自新的标杆人物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H.H.佩特尔先生的电话。此人是孟买著名的银行家。佩特尔先生提出了一个紧急要求，请局长安排时间见他，他有一件私事要和局长商量。
在库马尔局长心中，佩特尔先生不仅是位好友，更是他敬重的人，因为佩特尔先生为人正直不阿。像他这样的绅士，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肯定不会随便使用“紧急”一词。
佩特尔先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库马尔局长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将他的老友引到房间一角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回到办公桌前，按了桌子下面的按钮。片刻之后，他的秘书端着一壶茶和一盘饼干进来了，紧跟着进来的是副局长安尼尔·汗。
“佩特尔，我觉得我们谈话时安尼尔·汗在旁边听着也不错，毕竟，我还有几周就要退休了。他接我的班。”
“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佩特尔说着，热情地和安尼尔·汗握手，“您能来我很高兴。”
秘书给三人倒上茶，离开了房间。房门一关上，库马尔局长立即停止了寒暄。“您说有急事要找我，是私事。”
“是啊，”佩特尔说，“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昨天，有一个人去找我，他说他是您的手下。”
局长扬起了一边的眉毛，面带困惑。
“是个叫拉杰·马利克的先生。”
“他是档案处的一名低级职员，在—”
“他再三强调说，他是以私人身份去拜访我的。”
局长的右手手掌开始轻轻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听佩特尔继续往下说。“马利克说，您手里有一份档案，记录着我因为有洗钱的嫌疑而被警方调查了。”
“是的，佩特尔，”局长带着他惯有的坦诚说，“‘9·11’之后，内务部部长指示我调查那些经手大量现金的机构，这些机构包括赌场、赛马场以及您所在的孟买银行。我手下的调查小组约见了您的出纳主管，提醒他在哪些方面要多加关注，后来，您的银行通过审查的那份报告还是我亲自签署的呢。”
“我记得啊，您当时通知我了，”佩特尔说，“但您的同事—马利克—”
“他不是我同事。”
“—说他可以安排一下，销毁我的档案，”佩特尔说，“但要收取少量报酬。”
“他说什么？”库马尔差点儿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少量报酬？多少？”副局长安尼尔·汗平静地问。
“一千万卢比。”佩特尔说。
“佩特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局长说。
“您什么也不必说，”佩特尔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认为您会和这种愚蠢的行为有任何关系，而且也是这么對马利克说的。”
“谢谢您的信任。”局长说。
“千万别这样说，”佩特尔说，“但我确实想到了一个问题：也许别人不会像我这样信任您呢……”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特别是现在，您快要退休了，却出现了马利克到我家去讹诈的事情……”他说话又吞吞吐吐起来。“嗯……如果媒体知道了这个消息，公众很容易产生误解。”
“感谢您的关心，也感谢您一遇到情况立即就过来告诉我。”库马尔局长说，“这个人情我一辈子也还不清啊。”
“我不用您还什么人情，我只希望孟买这座城市永远都记得您的好，”佩特尔说，“希望您在离职的时候是载誉而归，而不是在公众心目中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我们都知道，一旦造成这种印象，就难以消除了。”
副局长点头表示同意，这时，佩特尔站了起来。
“您知道，” 佩特尔对局长说，“如果不是您上个月在扶轮国际孟买分会的酒会上对那个家伙大加赞赏，我根本不会答应和他见面。他来见我的时候，甚至把那张《孟买时报》也带来了。所以我才以为这家伙是受命而来。”接着，佩特尔先生转身对副局长说：“预祝您担任局长后一切顺利。”说完，和副局长握了握手。临走前，佩特尔又补充了一句：“您能够成为局长这个好人的手下，我真羡慕您啊。”
局长笑了。这是他那天上午第一次露出笑脸。
“我马上就回来。”局长说着，走出办公室，把佩特尔送到了大门口。
副局长盯着窗外，等着局长回来。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一边思考着几种可能的方案。局长送客回来的时候，副局长已经有了明确的思路了。但他这次能说服他的老板吗？
“我叫人立即把马利克抓起来，关到牢房里去！”局长说着，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