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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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村东头有座老屋,属明清建筑,占地面积二百多平米,青砖飞檐,古色古香,分外精致,掩映在一片柳树林中。老屋正门为两扇木门对开,门面朱红色,尽管岁月荡去了它的艳丽,依然显示着尊贵与庄重。门槛为一块完整的白石条,上面光滑圆润,两侧斑斑驳驳,透过古老的痕迹,不难寻出,上面铭刻着多少荣辱与兴衰。
  老屋是村里象征性建筑,也是骄傲所在。因为,从老屋的门槛上曾走出了两位状元,均在朝廷身居要职,显赫一世。
  村里人大都姓王,谈起老屋,便滔滔不绝地称自己与老屋祖先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
  老屋的主人叫王启发,是个精瘦干瘪的老头,一张白皙的面皮紧巴巴地绷在脸上,下颚留有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稀疏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给人一种器宇不凡的印象。王老头在村里极有威信,闲闷时常手持拐杖在村头溜达,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他便远远招呼,满脸阳光灿烂,一起喊着“老爷子好!”连村支书和村主任也不例外。王老头爱听这称呼,总是笑眯眯地点头示好,像当年朝廷命官称呼慈禧“老佛爷”,慈禧欣然接受一般。
  王老头爱喝几杯小酒,村中红白喜事摆宴席时,首席座位非他莫属。敬他酒更是场景庄严,全都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唯唯诺诺的样儿,王老头倚老卖老,屁股从不离开座椅,端起酒杯稍稍呷一口,算是给你天大面子。村里人从不见怪,纷纷叮嘱:“您老随意一下。”每个敬酒者都一饮而尽,喝完后心中直乐:“老爷子心情不错,赏脸呢!”
  王老头外表看来很随和,文文雅雅,具有大家风范。但发起脾气来着实让人难以消受。过七十大寿那天,老屋大摆酒席,全村老老少少无人不到,酒桌从客厅一直摆到外面场地。村支书那天高兴,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给老爷子敬酒,嘴中结结巴巴地说:“我……代表……全村王氏子孙,祝您……老爷子……长命百岁!”王老头开始见村支书这般醉态,很觉有趣,面带笑容举着酒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风云突变,将酒杯“砰”地一声摔在桌上,恼怒道:“长命百岁?你小子盼我早死啊!想当年,喊皇帝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你是否看我老朽无能?想当年祖宗……”王老头正要说下去,围观的人群见村支书被骂得狗血喷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纷纷上前打圆场,连连道歉:“老爷子,您消消气,消消气,他喝多了,喝多了。”村支书老婆也在一旁斥责丈夫:“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说你是哑巴,真是的。”打这之后,每逢给王老头祝寿,都口径一致地说:“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王老头爱听,总是呵呵笑,两眼眯成一条缝,抖动着山羊胡须不停地点头称好!
  还有一件事,稍不注意王老头也会变脸。老屋门槛王老头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绝对不容许人们坐在上面,尤其是女人。有一次,村里有个女人看客厅坐满了人,寻不出凳子,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掏出白花花的奶子给孩子喂奶。恰巧,孩子是女孩。王老头见之,拍桌大骂:“伤风败俗的东西!王家门槛岂是你等随便坐的?晦气啊!晦气啊!”说着,抄起拐杖追着女人打。
  王老头在村里是至高无上的人物,全村人都敬畏他。大家觉得天经地义。翻开王氏家谱,王启发虽是三代单传,再往上溯,祖宗三妻四妾众多,全村大都是王家二房和小房乃至小妾的后代,王启发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后裔,一代为王,代代称雄。在全村人心中,他就是“土皇帝”,比亲爹还亲。许多重大事情只要王老头出面,拐杖朝地下一戳,没谁再敢龇牙。即使夫妻间吵闹得不可开交,见王老头来了,瞬间哑火。各干各的家务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王老头用拐杖指点着:“吵啊!使劲吵!当我没听见。瞧瞧你们,瞧瞧你们,哪有一点儿王氏后代的风范?男人粗暴没修养,女人撒泼不贤惠,丢人啊!丢人啊!”
  二
  严格说来,王老头的威信是改革开放后才慢慢树立起来的,用他风趣的话说,装了大半生孙子,论资排辈,总算熬到当爷爷的分儿上。解放初期那次“斗地主,分田地”运动,至今历历在目。短短几天工夫,家里大片良田全被瓜分,家族中人个个喜笑颜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分得的田地,没有一人替他家说句公道话。分得田地之后,后生们竟然斗胆把他父亲揪出批斗,整日戴着高高的纸帽,满村牵着转。把他父亲折腾得半死,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老屋,躺在床上不住地抹眼泪:“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都是一群孽子!没想到,祖宗留下的家业竟在我手中败去,死不瞑目啊!愧对列祖列宗。”王老头当时不到二十岁,呆在一旁陪着父亲落眼泪,想不出如何安慰父亲是好,愣生生地冒了一句:“分来分去田地都在家族中转呢,肥水没流外人田。您想开些……”他父亲睁大眼吃惊地望着他,仿佛一下陌生起来,眼神如万簇利剑直向他射,令他局促不安。“唉!”随着一声长叹,他父亲不再看他一眼,“孽子!孽子!”嘴里不停地嚷着,王老头估摸着像在骂他又不像,胸中如同揣了活蹦乱跳的兔子。他父亲从此卧床不起,不久撒手人寰。临死前,紧紧拉着王老头手:“孩子啊!我家只剩下这间老屋了,无论如何你都要保住啊!”
  老屋最终保住了。好在王老头祖宗三代与人为善,没做恶事,家族中萌发了恻隐之心。然而,地主帽子如同“紧箍咒”,从他父亲头上转套到他的头上。背负着这无形的大山般压力,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变得扭曲变形。终日劳动改造,定期汇报思想动态,处处小心谨慎,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干错什么说漏什么,说不准哪天揪去批斗一番。他甚至祈祷生产队粮仓千万别失火、失盗,否则,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他,逃不脱的干系。每当他辛苦一天走向老屋,实在打不起精神,望着那高高的门槛,寻不出一点儿荣耀来,只有痛苦和灾难!
  三
  那年月,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他有一个天资聪慧,记忆超群的儿子——王承志。儿子是他希望所在,从儿子身上他能找回自己失落和不甘的心。
  记得儿子出生时,为起这名,他煞费苦心。原本意思就是希望儿子继承祖先遗志,长大干番事业,光宗耀祖。名字喊了没几天,他被叫到生产大队部遭到痛斥:“你剥削阶级出身,难道希望儿子再继承剥削阶级遗志?想死灰复燃啊!”王老头佯装满腹委屈地说:“您们理解歪了,我的意思是让他继承革命先烈遗志,别无它想。剥削阶级已被埋入坟墓,腐烂发臭,永世不得翻身!”一通胡编乱造,总算糊弄过关,王老头出了一身冷汗,暗暗佩服自己早留一手。   说王承志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一点儿不假。五岁时就将毛主席的“老三篇”倒背如流,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令人赞不绝口。读书后,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王老头见他大有“状元”之相,暗自欣喜,寻思着自己这辈子也许出不了樊笼,巴望儿子今后能飞起来,飞得越远越高越好!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偷偷地捧出祖宗灵位,摆在案前,燃起高香,祈求祖宗保佑。
  岂料不久,“文革”运动随之到来,轰轰烈烈地折腾一番后,学校全都软塌塌瘫痪下去,闹起开门办学。王老头绝望了,内心直骂世道,误了儿子前程,气得在家捶胸顿足。然而,他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冷静下来细想,预感这场运动非同小可,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担忧的不仅是儿子前程了,更大的是家庭如何免遭灾难。想起解放初期那场运动,禁不住浑身发颤。他开始盘算如何风平浪静地度过,表面上更加积极,见人三分笑,活脱像只“哈巴狗”,队长一声招呼,跑得比兔儿快,谁都能给他脸色看,而自己则打着笑脸点头称好。他不由暗骂自己,与当年的“狗汉奸”有何两样?
  尽管王老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产大队这关蒙混了过去,可公社的造反派不买账。说是要挖根绝源,揣摩着老屋里肯定传下许多古玩,那些都是封建社会遗留的产物,理当没收。于是,一帮人风风火火地把老屋翻个底朝天。后来的一幕令王老头终身难忘,只见几个人从小阁楼上抬下一只木箱,疯狂地砸开木箱铜锁,在打开的瞬间,王老头当即眼光呆痴,昏厥过去。那里面有着祖宗传下的两代状元的皇榜,历经多少沧桑才保留至今啊!
  不知过了多久,王老头苏醒过来,造反派已不知踪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不禁失声痛哭,双手使劲地反复扇着自己耳光:“子孙无能,子孙无能!愧对祖宗啊!”悲伤之后,他想到了死,想到村口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晚上,趁家人熟睡后,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悄悄拉开大门,门“吱呀”几下,发出沉闷声响。正当王老头欲迈出门槛时,感觉背后有人使劲拽住长褂,回头一看,当即惊呆了,是年幼的儿子王承志一声不吭地站在后面,两只小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月光如水洒在儿子稚嫩的脸上,那般可爱!那般无奈!那般恐惧!眼睛里闪动着祈求的泪花。王老头顿时心软下来,平生仅一次坐在门槛上,紧紧地搂住儿子嚎啕大哭。
  四
  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后,王老头变得异常冷静。他开始反思自己、反思父亲、反思祖宗,究竟有没有做过对不起社会对不起人民的事。虽然所处不同年代,感觉都是为人谦和,办事严谨,厚道本分之人。家族发迹,都靠勤奋得来。要谈剥削,也是雇过丫鬟和一些勤杂人员,那些人都是靠打工赚钱养家糊口的,平心而论,他家前辈们并没有过分地亏待雇工,他想不通。但是,这理儿没处诉,那是“变天账”!他想变天吗?给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
  就在王老头百思不得其解、感觉生命就这样昏昏暗暗地度过时,谁也没想到,天却出乎意外的变了。那天,他被叫往大队部,一路上心中直打鼓,反反复复检讨自己哪儿出了破绽,说漏了嘴?干错了事?或者大队哪儿出了事怀疑他?越想心中越沉闷,双脚如同灌了铅。他努力想着应付的方法。
  胆胆怯怯地步入大队部时,背心湿漉漉的。他不敢正眼看领导,脑袋耷拉在胸前,竖起耳朵倾听,等待疾风暴雨的来临。然而,他听到的却是热情的招呼,他依旧不敢抬头,不敢落座,甚至连递过来的茶水都不敢接,颤抖中茶水洒满双手。面对突如其来的反常,他竭力思索着,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静下后,大队领导干咳两声,仍然和颜悦色,带着激情的腔调告诉他,从今日起,摘除您地主帽子。王老头顿时蒙了,仿佛晴天霹雳,他鼓足勇气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大队领导,大气不敢出,憋了好半天呆呆地问:“这……是真的吗?”大队领导哈哈大笑:“是真的,我刚从公社回来。您老放宽心。”
  第一次听到别人还是领导干部这样称呼自己:“您老!”王老头激动了,他相信了。忙掏出香烟,颤颤巍巍地散上一圈儿。随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百感交集,禁不住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王老头边哭边想。
  紧接着,儿子王承志终于名正言顺地考上了公社中学老师。说起这事,过去报考了两次,成绩均在第一,可到政审时便被刷掉了。理由很简单,教书育人,培养的学生是又红又专,岂能让地主子弟误导,为此王承志抹了几天的泪水。王承志虽然没能像祖宗那样威风八面,享誉四方,但当上了一名教师,吃国家粮,身价和地位从此迈上了新台阶。对于这来之不易的喜事,王老头的高兴劲难以言表,觉得脸上有光了,晚上做梦隐约感到祖宗显灵。庆幸当初儿子将他从阎王殿前拽了回来,终于让他重见天日。送儿子上班那天,他把老屋门槛反复擦了数遍,阳光照在上面,如同投下无数枚金币,闪闪发亮。当着全村人面,他底气足了许多,腰杆挺得直直的,深情地望着儿子说:“好好干啊!给祖宗长脸!这‘皇粮’可不是一般人吃得上的。”
  五
  王老头儿媳菊花,是儿子中学同学,也是儿子同事。模样俊俏,白皙的肤色,修长的个儿,看似文文静静,性格却大相径庭,说起话来嗓门很大,笑起来更是肆无忌惮,仿佛要把整座屋顶掀翻似的,活脱个豪爽的男人样。儿子带她上门那天,王老头开始满心欢喜,熟悉后,菊花的性格慢慢展露出来,着实叫他难以忍受,那笑声直往骨子里钻,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总觉没有大家闺秀风范,寻不出一丝温柔贤淑。儿子不理会这些,说是当年成地主狗崽时,全校人都疏远他,唯独菊花形影不离,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照顾他。像这样患难之交能有几个?村上王氏亲戚谁能像她这样?一席话说得王老头顿时无语,只觉心口堵得慌。他直愣愣地看着儿子,儿子一脸严肃,脸色铁青,没有半点儿退让的迹象。别看儿子平日对他百依百顺,面对训斥像霜打的茄子,但犯起犟脾气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儿子句句在理,“情”字为先,令王老头不敢声张,动怒不得,深知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此事若张扬出去,说不定会遭人家议论他不仁不义。
  “假如,现在我们仍戴着地主帽子,面对菊花,您的心境又该如何呢?”王承志仍在步步紧逼地问。他边说边翻眼瞟了父亲一眼,缓口气说:“做人不能这样吧?我想也不是您老的为人。”   儿子的话刺到王老头的痛处,心中的苦水又在慢慢鼓动。不知怎的,他最怕说起“地主”二字,感觉那是他心头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想,人真是古怪,过去每天都有人喊他“地主”,他听着是那样顺耳,点头哈腰地应着,服服帖帖被人支使干这干那,如今咋就听着这样生疏,这样刺耳,这样不爱听了呢?
  王老头依旧默默无语,王承志不再说什么,客厅内静得出奇,双方各自想着心思。沉默良久,王老头终于按捺不住了,起身向屋外走去,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兔崽子,长本事了,老子说不过你,到时别后悔就行!”说话间,已迈出门槛,一口痰啐的远远的。虽是无可奈何地认可了,心中总觉有个坎儿。
  王承志与菊花结婚后,俩人不但相亲相爱,还把老头儿伺候得舒舒服服,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无不周全。菊花做的第一双布鞋、打的第一件毛衣都是孝敬王老头的。菊花说:“父亲吃了许多苦,伺候您老人家享享清福是理所当然的事。”说得王老头心中直发痒,快活极了,穿着一身新衣新鞋满村显摆,逢人便夸媳妇如何贤惠,别看外表大大咧咧,心比针还细,仿佛过去的不愉快没发生似的。过了一年多,更让他兴奋的是,菊花产下一对男孩,男孩传承了父亲聪慧过人的基因,后来双双考上了名牌大学。记得两个孙子上学前,王老头吩咐老屋正门挂上两只大红灯笼,买来两挂万响鞭,“噼噼啪啪”把全村闹得沸沸扬扬,流水席摆了整整三天。平日不贪杯的他,喝得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地拿来凳子,一屁股倚坐在门前,傻傻地笑个不停,手中挥舞拐杖,不允许任何人从门槛迈过,谁要跨这门槛,就敲断谁的腿,说是只有他孙子才有资格跨越门槛。
  六
  谈及家族中的亲戚,经历两次政治运动之后,王老头心中那份情感的确非常失落,有种看破红尘、心灰意冷之感。尽管地主帽子摘除后,大家都像没发生过事情一样,纷纷跑到老屋套近乎,个个喊起他来嘴巴甜的如同抹了蜜,王老头始终觉得不舒服,仿佛都戴着假面具,很是别扭。
  人真是古怪,王老头又这样想。过去见到我像躲避瘟疫一般,咋说变就变了呢?又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这样呢?他们都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啊!
  有天深夜,王老头突发高烧,满口胡话。儿子不在身边,老伴急得四处挨家敲门,很快张罗了一群壮年后生。大家找来一副担架,不由分说,连夜将他送到县城医院,一直守候到天明转危为安。第二天,全村男女老少全都拥到医院,好家伙!把王老头病榻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关切的表情,王老头感动了,他伸出手不停地抚摸着身边的娃儿,乐呵呵地问这问那,招呼儿子散烟,招呼菊花快去买糖果。大病痊愈,他感觉精神为之一振,周身甭提有多舒畅。“过去的事就当一阵风儿吹过,烟消云散吧!”他这样安慰自己,许多事都是难以说清的,换了他又该怎样呢?何况全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王老头在村里威望如此之高,还有另一方面原因,他曾任县、乡两届政协委员。那段日子,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目光从老屋投向全村。感觉自己也是“官”了,虽然没吃“皇粮”,但大会小会都能说上话。当官就得像个当官的样儿。王老头想,让人看不起的官他是不当的,人家会戳脊梁骨,丢了祖宗脸。不管这“官”能当多久,当一天就得干一天像样子的事。村里群众有什么呼声,他都带到政协会议上去,作为提案呈报落实。有的领导打趣地说:“王老的提案像‘膏药’,贴到哪个部门都忽悠不掉,非得缠着你把事情办好不可!”村里水泥路、跨河水泥桥、小学楼房新建等等,都铭刻着他的功绩。说起当上政协委员,缘自老伴弟弟原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跑到台湾,一直杳无音讯,都以为早已战死。两岸“三通”后,突然间寻找回来,县乡领导陪同来老屋探望,着实把王老头全家弄得悲喜交集、风光无限。那时,有个海外关系何等了得,王老头直接被点名当选政协委员。每次开会回来,他心中既自豪又感觉压力很重。县里领导见面便谈通过他舅子关系,吸引台商来县投资兴业。为此事,王老头不知去了多少封信,但舅子每次回信只字不提,令王老头异常沮丧和尴尬。几多年过后,儿子和媳妇所在的教育系统组织到台湾旅游,没想到俩人回来后,谈及母舅都伤心落泪。原来,母舅在台湾生活处境非常艰难,子孙三代拥挤在几间破旧的房屋里。“那次母舅回来没带多少礼物,我一直怨恨母舅抠门儿,没想到他能够回来看看是多么不易啊!”说着说着,王承志泣不成声,全家人随即哭成一团。
  到了政协再次换届时,王老头死活不干了,要求将名额让给他人,说他年岁已高,无力担负重任。
  七
  记不清哪天,老屋来了两个人,说是收古董的。寒暄一阵后,王老头伤心地说:“我家能有什么古董啊?‘文革’期间被造反派抄了家,洗劫一空,祖宗留下的两幅状元榜至今下落不明,愧对祖先啊!”两个人不甘心,到处瞅,当走向门槛时,顿觉眼前一亮,赶紧伏在上面细细看,“是块玉石!”俩人几乎异口同声,欣喜得眼珠子几乎掉落到门槛上。看了一会儿,与王老头商量:“这门槛我们买了,您老给个价吧!”见王老头不吱声,又补充一句:“放心,我们会给您换上一块石条门槛,保证看上去一模一样。”王老头白了他们一眼,调侃道:“那门槛是无价的,你们买不起。”
  “无价的?哪有这道理,您当是国宝呀?净说笑话。”两位古董商大为不解,面面相觑。
  “您老说个价吧!”俩人仍在纠缠,“听说您的儿子正在忙着四处筹款给孙子买房子呢!大城市房价涨得可怕,一天一个样。”说完,都用眼睛诡异地瞄着王老头。
  王老头想,真是无奸不商,俩小子把我家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直往软肋上捅,很是来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想我老王家,祖祖辈辈历经多少风雨,不也挺过来了吗?”说完,见两个人不肯离去,拍着胸脯说:“你们看我这老骨头值多少钱?要买把我买去吧!”
  深夜,王老头做了一个梦,梦见门槛被人盗走,惊出一身冷汗。急忙穿衣下床,拉开大门瞧看,发现门槛安然无恙,方知虚惊一场。王老头拿来毛巾,将门槛反复擦拭,边擦边说:“我的命根儿,我的命根儿,你可不要离开我呀!”
  几日后,老屋院前出现了一道高高的院墙。
  从此,王老头没离开老屋半步,直至死去。
  对于王老头的死,众说不一。有人说,王老头是听说儿子为孙子筹款欠了许多债,焦虑过度,跨门槛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头破血流,很快不省人事;也有人说,王老头死前一段时间已经痴傻,尽说胡话,说人世间本来没有门槛,都是人为造成的……
  贾国斌:笔名随心飞翔。公务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下过乡,扛过枪。先后在《解放军报》《人民前线》《新华日报》《中国旅游报》《安徽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一百余篇,其中网络长篇小说一部。有作品入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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