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不是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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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发时是午后,天下雨了。
  那雨,还不是一般的大,大得离谱,打在汽车玻璃上,望出去,只见片片水雾。保时捷跑在高速上,看不到车道前面的车。
  “不会有事吧,你开慢点,再慢点。”小丫坐在后排,神情很不自然。
  高速路,他是常开的,但遇到如此大的雨,却是第一回。
  “放心,放心,不会把你抛到路面上喂雨的。”
  小丫怀里抱着玩具,一个小狗熊。是她临上车时,从店里取的。一上车,她就抱上了。他从后视镜里偷瞄了几眼,她一直就这样紧抱着,不愿分开。他想,毕竟还是个姑娘呢。
  此刻,他又想跟她说说这次聚会。尽管,他已经跟她说过,昨天还特意上门关照,但他觉得还需要说一说。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他为什么要叫上她,她应该是懂原委的,至少懂一部分吧。现在,他要谈的是得体。他要求她有一个得体的表现,恰如其分,符合身份。
  “小丫,一般情况下,你都不要吭声,就沉默着。别人跟你打招呼,笑一笑就可以了。”
  “知道,你說过了,我都记着了。”
  “别人要是问你一些事,回答得越少越好,最好不回答。”
  “我把嘴粘起来,你总满意了吧。”
  “最好是这样,最好了,你想说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就行了。”
  她翘着嘴唇,不说话。
  “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的身份。我们所有的举动,都要符合我们的身份,一定不要让别人看出破绽。”
  “我可不是演员,演技不行啊,你别指望太高。如果你觉得不放心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把我送回去。”
  望着窗外的响雨,她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来不及了,怎么还来得及呢?射出去的箭,就没有回头路了。”
  此时,一辆卡车呼啸着超车,腾起一片白色的水雾,有一阵子,车子仿佛钻进了雾幔里。车内看不见车外,车外也看不见车内。“奶奶的,找死啊。”他骂了一声,望着远去的卡车屁股。小丫的脸色也变了。“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好好开你的车吧。”
  这保时捷是借来的,是朋友朱小飞的,他开起来不熟。后来,雷雨交加时,两人就基本不吭声了。他凝神在方向盘上,她在玩手机,怀里还抱着小熊。她看上去是太年轻了,只有二十多岁吧。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得意,但同时又觉得荒诞。不管了,现在只能这样了,他相信很多人会惊讶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两个小时后,车下了高速,小丫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雨也弱了。进入湖城市区,路两边的草皮泛着绿光,中间的隔离带上山茶花吐着红色的花蕊。他已经好久没来过湖城了,屈指算算,估计也有近十年了。这十年,城市变得陌生了。他打开导航,他需要这台电子设备引导他前行。
  同学会安排在皇后宾馆。他一查,“皇后”马上跳了出来,于是,那根电子线一直牵着保时捷向前行进。
  皇后宾馆就在母校的旁边。经过母校大门时,他瞥了一眼。是新校区,新楼新大门,里面有宽阔的路,没有几棵树。这与他记忆中的那扇大学校门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根本沾不上边。二十年,已经推翻了他记忆里的许多东西,当年的那些事那些人就在眼前翻冒出来,一张张脸恍惚着,又真实着,但终究又变成了恍惚。当然,更多的回忆还是一菲。一菲啊一菲,他心里念叨着这名字。
  心里的苦水,就这样涌了上来。现在,当校园出现时,情感就不一样了,他觉得刚才那朝校园的一瞥,就像被火柴擦了一下,有火苗腾了起来。他的眼睛湿润了,鼻子发酸。好在小丫在后座,并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想到当年那一幕,他还是有些难受。他总认为时间会抹平一切,会把快乐的,痛苦的,不痛不痒的,一股脑儿埋葬。现在看来,是自己轻判了。有些事情可能一辈子也是难以抹去的。有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变相存在。
  宾馆很快到了,停下车脚踏大地时,他已恢复了镇静。到了,他对小丫喊道。只剩下零星雨丝了,天空倒变得清澈,城市的道路也亮堂干净。哇,小丫喊叫着推开车门。
  有同学在迎接了,是吴凌子。吴凌子是副班长。吴凌子大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欢迎,欢迎开保时捷的富豪。”他条件反射似地伸出双臂,与吴凌子来了个拥抱。宾馆门口挂了一条“欢迎同学回家”的横幅,他心里暖暖的。他拉了一把小丫,推到吴凌子前面:“这是我老婆,她也一起来了。”
  吴凌子一愣,眨着眼,有些不解。事先他没有告知,他觉得没必要告知。吴凌子胆怯地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了握小丫的手。
  “好,好,一起来,那是最好的。不过,你小子什么时候又讨了老婆,这老婆怎么这样年轻呢?”吴凌子道。
  他一阵暗喜,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从吴凌子的脸上,他看到了这种效果。惊艳,是惊艳呢!
  吴凌子带着他俩进了宾馆的大门。小丫穿了套裙装,素绿的,配了一条白色的围巾,胸前还挂了块醒目的玛瑙。那玛瑙有点大,像块小饼一样,贴在胸口。走路时,她屁股微扭,身上洒了香水,一路走,香水味就一路飘溢。他走在身旁,伸出手去拉她的手。他感到了她的犹豫,但很快这犹豫就消失了,两只手握到了一起。他们手拉着手走进了那扇旋转的玻璃大门,玻璃还照出了他们亲密的影子。
  “噢,应明到了。”有人这样叫着。
  总台前,放了一排桌子,同学围成了一堆在登记,也有在打电话和说话的。他们牵着手,齐步走,像是迈步在庄严的红地毯上。眼前,是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开始不停地握手,打招呼。黄国擎李家祥贺强陆飞扬朱国强朱莉莉王禾湖……他一一地叫着名字,别人也叫着他的名字。
  然后,他又不失时机地介绍小丫:“我老婆。”迎接他的是一个个惊讶的表情。
  “哇,你小子有本事了。”
  “应明,看不出来啊,年纪一把了,还无限风光呢。”
  大家七七八八地议论着,他得意透了。看来效果挺好。   小丫知趣地站在一边,大方,文静,不吱声,含着笑默默地看着大家。她的表现符合他最初的设定。她提着一个包,黑色的牛皮小包,侧立在登记台一侧。大家投来的目光,既有好奇,也有不安。她像是故意不看这样的目光,更多的时候,她在看着宾馆的陈设。大厅的正中有一幅油画,是一个飞天女人在舞蹈。她停在这幅画前看了许久。
  应明在登记住宿,办理的同学暧昧地说:“你带着老婆了,就住一间吧。”说完,就把房卡朝他递来。

2


  关上门,清静了下来。小丫把包扔床上,围巾也取了下来。
  “我们有过约定的,进了这个门,不许你乱来。”小丫把白围巾叠在手里。
  “你想哪里去了。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这早就说清楚了。”
  她是他的邻居,离他公司只有一百多米远。她开了一家小丫发艺,平时,他会时不时去她那理个发,聊一会儿天。这回,他是雇了她,一起来参加同学会。他答应给她两万元,让她做“妻”。事情就是这样。小丫先没答应,考虑一天后,还是同意了。她说,去一下也行,就算是去玩一趟。
  当然,这会儿,他也想到了一菲。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遇到,他在想,她会不会不来呢?他不好意思直接问吴凌子。同学都知道他们当年的事,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轰动了校园。前几天,吴凌子在微信群里报了不出席的名单,名单里没有一菲。他想,会来的,应该会来的。
  小丫的包在床上,包里还露出手机,好像亮了一下。马桶的水响起后,那道卫生间的门开了。小丫补了妆,嘴唇显得更红了。
  集合时间是下午三点。离集合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应明刚想点烟,外面的门铃响了。进来的是陆飞扬。陆飞扬留校,是当年的红人,不过现在还是个讲师。他半个脑袋的头发没了,露出闪亮的前额来。他在楼下已见过小丫,这回碰到就点头打个招呼。
  “不知该叫什么了,应明兄,你给我们出难题了。”
  “就叫名字,叫名字好,你叫她小丫。”
  “小丫,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呢。”
  说着,两个男人坐下。小丫微红着脸,去烧水。两个男人开始忆旧,说着当年的趣事,还有那些丢脸的事。不久,水好了,小丫泡了两杯绿茶送来。“请用。”她轻声说。
  “小丫,是哪里人?长得那么漂亮,那么嫩。”陆飞扬问。
  这个问题倒把应明给问住了,他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不过,他把问题抛了过去。“小丫,你自己回答吧,他是陆飞扬,你叫他飞扬哥。”他笑着说。
  “我是广西人,跟越南邻近,所以也有人把我当成越南人。”
  “噢,越南我去过,那里热,有好多摩托车。我不喜欢越南,还好,你不是越南人。”陆飞扬说。
  正说着话,又有人来敲门了,是通知到楼下去坐大巴。天气晴开了,他们将要去衣裳街,到一个书吧聚会。应明和小丫从大厅走出时,很扎眼。同学中,没有一人带家属,他算是特例了。走上大巴时,他听到了一路的问好声,他招着手,小丫微笑着,跟所有的人打招呼。
  在车上,应明看到了徐一菲。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穿一身米黄的套装,系一条鲜艳的丝巾。他朝她点头,她也回了一下点头。自从毕业后,这是他们第一回见。原以为岁月的痕迹会爬上她的脸,会有皱纹,会有疲态,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保養得挺好,脸色红润、光滑。听说她一直单身,但这个单身女人如此亮相,还是令他愕然的。
  她还是班里的一朵花啊。他心里这样想道。
  小丫就在身旁,傍着他坐。望着一菲的背影,他心里又上下翻飞起来。
  书吧不大,布置得雅致。四周有一圈书,还有音像制品。正面有一个投影,下面放了音响和麦克风。
  同学围坐了起来,大家在交头接耳,也有人不停地站起又坐下。总有人不时地瞟一眼小丫,又瞟一眼小丫。应明又看到了一菲,坐得很远,他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这很好,他需要这样。他觉得现在这样的距离是合适的。
  一菲是所有女同学里保养得最好的,不仅美,而且还有气质。他觉得他心目中的女神正在复活。与一菲相比,自己带的女孩有些俗气了。
  屋里是热闹的。老班长方峻提着话筒开始讲话。讲了没几句,小丫悄声提出要出去,她说不能老这样坐着,她对同学的话没有兴趣。
  “那你去逛逛,这里是老街,去逛店吧。”应明此刻巴不得她出去呢。
  “也行,等一下结束了,你给我电话,我就回来。”她说。
  说完,她站起,微笑着跟眼前的人打招呼离开。大家都看着她的背影,谁也没吭声。小丫身材匀称,腰肢苗条,与那些已变成水桶的女同学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刚才,他还在为她的俗气而暗伤,现在他好像找到了某种安慰。本来,他就是要给一菲看,让她心痛,也让她明白时间会如何地报复她。当年,是她伤害了他,抛弃了他。
  抬起头,朝一菲望去。她正与其他女同学说悄悄话,不过,一菲似乎也在关注他。她的目光不时地朝他这里飘来。尤其是小丫出去时,她的目光跟着小丫走了一段路。
  同学开始讲话。一个接一个。
  “同学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工作二十年来,我也经历了许多,单位的纠纷,还有同事间的紧张和挤压,这让我再次想到我们同学间的友谊,是那样的单纯和朴素,所以同学们是可爱的,友谊也是永恒的。”是黄国擎。他站着在讲。讲完以后,掌声响起。
  接着是另一位,再另一位。
  应明在听,更多的时候神思会飞出去。窗外,落了叶的柳条在风里荡着秋千。这是一片整修过的古街,青石板路,还有狭小的河埠,以及水里的小船,初看有江南水乡的韵味,但等他睁大眼睛张望时,就会发现好些破绽,甚至显得粗鄙。一切都变得不伦不类了,他心里这样想。
  随后的时光,他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人家发言,然后,他下意识地给点掌声。抑或,掏出烟来,分给左右邻居,吞云吐雾。轮到他发言的时候,很简单。他只说了不到半分钟,他说:“谢谢这个聚会,把大家拉近了。看到大家很亲切,就像在校园里时一样。真的,很高兴,太高兴了,为了这个聚会已经几天没睡安稳觉了。”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突然有人窜出一句话:
  “你的年轻老婆呢?她也应该讲一讲啊,她来了,就应该跟我们说一说嫁给你的感想,大家说是不是啊?”
  这一说,全场闹腾了。黄国擎还站了起来,朝着他这边望。
  “她走开了,胆子小,这里她一个都不认识,就出去走走了。”应明敷衍着。
  “等她回来要讲,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讲的,她不能例外。”黄国擎这样提议。
  “打电话,赶快打电话,让她回来。”有人捅着他的后背说。
  他没理睬他们,也不会打电话。这些人是开玩笑的。另外,他也清楚,有些人是嫉妒,嫉妒他有这样一个年轻的“老婆”,嫉妒他在这里显山显水。吃不到的葡萄总是酸的,所以,他们要作弄他。但他不为所动。他既得意,又失落,个中滋味难以表达。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下来了。班长方峻做着总结发言,最后说晚宴放在醉鱼楼。醉鱼楼就在边上,几步之遥,从窗口能看到对面醉鱼楼门口晃动的红灯笼,还有两棵种在盆里的油亮大铁树。吃饭了,该叫小丫了。
  电话通了,但没有接。他继续拨,电话一直嘟嘟地响着。
  大家纷纷离席,说笑着。小丫还是没有接电话。她逛街逛疯了,也有可能是把手机放在包里了。
  走出书吧,冷风从河面拂来,凉凉的。同学们正鱼贯地朝着醉鱼楼走去,还有人拍他的肩,但他没跟上他们的脚步。他停了下来。站在小河边,垂柳的下面,枝条在风中乱晃。他继续拨电话,继续没人接。
  心里的火气上来了,心想,一个他雇来的人会这样,真是岂有此理了。“他找不到老婆了。”吴凌子在说。这样说时,其他人都朝他投来一瞥。
  不久,同学们都已进醉鱼楼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外面。他更恼怒了。他一直在拨打她手机,但就是没反应。他想,随她去了,让她去逛吧。但他又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这个时候进去,会被同学们笑话的,他们会说他蠢,蠢到连老婆也弄丢了。
  他决定去找,在这条人潮涌动的衣裳街上。
  走在衣裳街,他的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街头的灯已亮起,店堂生意兴隆。小吃店,衣服店,土特产店,一家正在做饼的屋前排起了长队,他能闻到饼的香味,那松脆的饼面,还有饼上面斑斑点点的芝麻,都在誘惑着他。他的确有些饿了。
  冷风吹起,他感到了寒意。这时,电话响了,他一惊,想小丫终于回话了。放到耳旁一听,居然是班长。方峻问他到了没有,他们要开始了,就缺他一个了。他说你们先开始吧,我再过一会。方峻说,我们等你们吧。方峻用了“你们”俩字,这让他更搅心。班长是有意刺激他,他对小丫的不满更重了。
  “千万别等,千万,你们先开始。”说完,他挂了电话。
  弄什么弄?他有些恼怒了,狠踩着脚步。霓虹灯眨着眼睛,有的店家门口还放了音响,节奏强烈的音乐不时刮进耳朵。他想,自己太仁慈了,还放她出来蹓跶。他已付了她一万元,还有一万元回去后再付,现在看来,要扣钱了。不像话,怎么可以这样呢?
  二十分钟后,他发现了小丫。起先,他不敢认,但背影很像。她坐在小河边的一条石凳上,低着头,一副懒散相。他站在身后,等确定是小丫后,才叫出声来。他的声音又急又闷,带着不满,他要她知道他的态度。
  “怎么搞的?”粗鲁的声音滑向河中,连河面也泛起了涟漪。
  她回过头来。他愣住了。他看到她在哭。
  她的脸上全是泪水。

3


  面对小丫这模样,他有些慌神。一时间,竟也不知所措起来。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谁欺侮你了吗?”一连串的发问向她抛去。
  她不吱声,只是低头,然后又是摇头。他去摇她的肩膀,她又重新抬起了头。一张泪脸挂在他面前,眼前这个她无比陌生,好像从来都是不认识的。边上有人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们,但他已没心思去管那些人了,他现在急于要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告诉我,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没发生什么。”她粗鲁地说。
  “没发生什么,你哭什么哭?肯定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你来帮我,你帮得了我吗?我告诉你了,什么也没发生。”
  说着,她从包里取出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让我坐一会儿,再坐一小会儿。”说完,她把纸巾抛在地上,直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河水,神情像块石头。
  估计刚才有人欺侮了她,但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怎么可能呢?但如果没被人欺侮,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望过去,他能看到她的额头,还有上面微微晃动的刘海。眼眶是红的,眼神里带着哀怨。
  “没事了,走吧。”她突然这样淡淡地说。
  但这会儿他有点不想走。他要急于搞清楚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既是好奇,也是必须。他带着她出来,当然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她站起来,身子有些不稳。他要去扶她,被她挡开了。边上站着人,有人在议论。“走吧,还站着干吗?你不是来找我的吗?”她问道。
  她的身影极单薄,以前他从来也不觉得,但此刻竟然有这般感觉。她走在前面,没有顾及他。他想跟她说,算了,你别去了。但他说不出口。她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心里在纠结。同时他又想,她会不会是在耍我?
  她回了一下头,还朝他笑了笑。尽管,这个笑很勉强,很做作,但她真的是笑了一下,与几分钟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对不起,没事了,我们走吧。”这样说时,那手臂伸过来,挽住了他。她的手是冰凉的。两个人朝前走着,谁也不再说话,但他的内心却起着波澜。进了醉鱼楼酒店,推开大包间的门,四张圆桌子旁坐满了人,一片闹腾,有站着干杯的,有在交头接耳的,也有在大快朵颐的。看到他与她进来,吴凌子站了起来:“迟到,迟到要罚酒。”他这一说,呼啦啦跟着一批呼应的人们。
  应明把双手举高,既是表示歉意,也表示接纳。“要喝的,一定要喝的。”   有人来拉他,找位子落座。等他与小丫坐下时,才发现邻座居然是一菲。他的左侧是一菲,右侧则是小丫。他不知道这是同学的恶作剧,还是无意的巧合。总之,他坐下去时,浑身充满了不舒服。
  一菲也朝他浅笑着。这个二十年前曾经熟悉的身体,此时显得极为陌生。尽管,两人很近,近得只有一只拳头的距离,但她又好像很远,远得像在天涯。一菲有一头波浪型的秀发,此刻就散开着,有几根还碰到了他的手臂。手臂怪怪的。
  酒给他倒上了,是白酒。也有人给小丫倒酒,问她什么酒,她居然也说了白酒。桌上所有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他想挡住,但她举起了酒杯,迎接正倒过来的白酒。白酒一点点斟满了她的高脚杯。“够了,够了。”他在一旁喊着。但小丫似乎没有听见。她把满满的一杯白酒放在面前。
  “嫂子,真是好酒量啊。”一菲说道。
  “我怎么是嫂子啊,我可是最小的,你们要叫我小妹才对。”小丫忸怩着,充满了不好意思。
  “应明是大哥,你嫁给了他,当然应该叫嫂子,这是辈分。如果叫大了,可以降一些,叫小嫂子。”一菲冷静地说。
  她这么一说,边上的人都附和起来。“是的,是的,叫小嫂子,这个叫法好。”于是,大家站了起来,要为小嫂子干杯。
  小丫一下子涨红了脸,坐在那里,有些被动。应明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看到大家举着杯,就赶紧把自己的白酒杯伸了出去:“算了,算了,我替她喝吧。”应明说完,要喝自己的酒。
  这时,一菲扯了一下他的袖口,把他几乎要送到唇边的白酒杯拉开。“这个不行的,这是我们敬小嫂子,轮不到你的,大家说是不是?”一菲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附和起来。目光再度落到了小丫身上。
  小丫站了起来,她晃悠悠地拿起了酒杯。谁也不清楚刚才在外面发生的事,但应明是明白的,这份忧伤就躲在她的身体里,旁人看不出来,但他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她的亢奋,这亢奋也是突然涌现的,当她呼地站起来时,这种亢奋就浮现了出来。
  “谢谢大家,我喝,我肯定喝。”
  原本大家都以为她只是抿一小口,哪知她居然举起了高脚杯一口喝了下去。喝到一半,有人要制止了,但那些话哪里能制止她?她仰着头,短短几秒,就把白酒给消灭了。这杯酒至少有二两。
  个个都目瞪口呆,包括應明也如此。他们都被这小女子的气概给镇住了,有些不相信发生的一切。原先只是为了热闹,但现在这个热闹却变成了一份战栗。当她喝完时,一桌人全沉默了。这沉默后面是不相信,是玩笑过大后带来的另一份严肃与后怕。
  “好,鼓掌。”终于,一菲说话了。她带头鼓起了掌。她一鼓掌,其他的人也都鼓了。“好样的,好样的,真是能人。”只有应明没鼓。他想,小丫今天好像不对劲啊,这种担心在他心里疯长开来。
  不对劲的不仅有小丫,还有一菲。她好像变得很会热闹,好像存心要他好看。这一层,他感受到了。一杯下去后的小丫,脸不改色,没表现出任何的难受。这让应明对这个女人多了一层警惕。他想,眼前这个女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啊。
  现在,他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原本小丫带给他的那点骄傲正在瓦解,他想,如果他不带小丫来的话,遇见一菲就不会如此尴尬了。现在,一菲的兴奋是和小丫有关的,或者说,就是冲着小丫来的。他有这种预感。
  应明默默吃着菜,不吭声。同学们正在挨个敬酒,也有其他桌上的人过来。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小丫也跟他一样,他站起来了,她也站起来,好像有一种全然的默契与配合。她没醉酒,忧伤好像也不见了,她俨然是他的夫人。这个时候,她的分寸感又掌握得很好了。
  不久,一菲把酒杯伸过来了。
  “实际上,应该男士先敬酒的,但我们这位男士比较腼腆,迟迟也没有敬酒的表示,所以我这位女士只好先敬了。来,我敬你们夫妻。”一菲把夫妻两个字拖得特别长。
  “我干了,你们看着办吧。”说完,一菲把一杯葡萄酒喝了下去。众人掌声响起。
  “那我也喝。”应明的杯中是半杯白酒。为了不丢脸,他只好硬着头皮喝下。酒是高度的,很冲,咽下去时有一股胃气在上升,像要顶出去。等应明放下酒杯,他看到小丫也在喝。她改喝葡萄酒了,又把满满一杯喝了下去。
  完了,这女人今天疯了。
  坐下来时,他靠近小丫的耳朵:“不许再喝了,听见了吗?不许了。”但小丫没理睬,却把手放到了他的肩头:“没事,你放心好了。”
  “哇,怜香惜玉了,大家看,他怜香惜玉了。”一菲这么一说,众人哄笑。应明的脸红了。他的目光与一菲的目光相撞,对方的目光好像在说,你别骗人啦,你这点鬼把戏难道能瞒住我吗?你这是自欺欺人。于是,他又像小偷似的急忙把目光移开。他觉得脖子都红了。
  一菲啊一菲,你这是想让我出丑啊。现在,她开始反击了。
  她反击得如此有力,也是他没料到的。

4


  聚会注定会变成狂欢,变成一锅粥。
  没多久,场子全乱了。有人唱歌,有人踢翻酒瓶,有人彼此拉着到角落去说悄悄话,更有男女同学手拉着手,似乎已经有一个世纪没见面了。
  桌上的菜肴东倒西歪,一个王老吉的罐子朝天横着,香烟在烟缸上自燃,随时可能跌落到有着条纹格子的餐布上。敬酒的队伍此起彼伏,应接不暇。应明对酒没多少爱好,他爱好的是烟,现在这样的喝酒让他痛苦。尤其是别人一口喝下去以后,他能怎么办呢?看着晃荡在酒杯里的酒,他真想逃。
  别人敬了酒,他还得回敬,他用王老吉冒充黄酒去隔壁的桌子。好在都喝多了,一下子也没认出来,居然给他蒙混过关了。他把一杯王老吉倒进了肚子里,很得意,好像捡了个便宜。往回走时,还窃窃地笑。待他回到桌边,一看有些傻。以为看错了,定睛一看,还真是。
  小丫和一菲正在聊天,两人坐到了一块儿。他原本的位让小丫坐上了,她红光满面,连鼻尖都红了。看来,她是真的醉了,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就证明她已经醉了。这让他恼火,但这个时候他又不能发作,他只能投去轻蔑的一瞥。可惜,小丫和一菲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瞥。两人聊得欢,还嘴唇贴着耳朵了。   肯定是一菲在打探,在调查,她要把他的老底揭穿。这让他很不舒服。徐一菲啊,徐一菲,你何必多管闲事呢?
  看到他,小丫拍了拍她之前的座位,示意他坐。那架势说明她还要聊下去,从表情上看,她们好像聊得很欢,很开心。他想,这丫头喝多了,会不会全部说出来呢?会不会把这个秘密捅破了?他坐到小丫的座位上,坐下后,屁股下面好像生出了好多的刺,在戳他。他脸上的不快已十分明显,但这么乱糟糟的场合里,谁会关心他的脸色呢?去把她们拉开!他真有这样的冲动。
  两人贴得很近,好像不是初次见面,而是老朋友相见。看到这个情形,他有说不出的难受。他让小丫来,就是针对一菲的,然而,谁会想到她们两个会一见如故。她们有说有笑,把他晾在了一边。现在,他要拆开她们,一定要拆开,但他用什么理由呢?
  “小丫。”他叫了一声。他希望这一声能让她警觉,让她赶快回到自己的角色。但,小丫似乎兴头正浓,有着说不完的话。她醉眼蒙眬地望了他一眼,又快速地移开了。她居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他的气更盛了。而一菲也似乎在鼓励她,没有冷却下来的意思,依然是滔滔不绝。不仅如此,两个人还举起酒杯,喝了起来。应明想拦,但小丫已送到嘴边。又是满满的一杯葡萄酒。
  “不能喝了!”他厉声说。
  他这样一声喊,让已经把酒杯送到唇边的小丫重新把酒杯移开。
  “没事,谁说会醉,我是千杯不醉。徐姐说呢?”说完,她把杯子重新放到了唇边。这时,他出手了。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不能再放任她了,不能再听之任之了。他握住了她手臂,强行要把酒杯移开。但小丫就是不肯,她死活也要把酒杯留住。酒晃荡开了,溢了出来,泼到桌子上了。他犹豫了一下,松了。刚一松,小丫就把一杯酒灌进了嘴里。
  这个女人,完全失控了。他真想一个巴掌打过去,但在这样的场合,他肯定不能。他叫不动她了,使唤不了她了。
  他的担忧马上变成了现实。不久,小丫头靠在桌子上,头发往下泻着。不仅如此,还打起了干嗝。
  现在,没有办法了,他要把她弄回房间。他担心她吐出来,如果吐的话,那将是不堪的一幕。他去扶她。这回,她倒是很配合。她一直在说,没醉,没醉。她还叫徐姐,叫个不停。一菲也站起来,跟着他一起扶她。一菲说,她没事的,她的酒量摆在那里,我们都喝不过她。
  他不知道一菲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她每句话,都是话里有话。现在,他最好赶快离开一菲,不再见到她。见到她,是一种折磨。岁月已经磨灭他们间曾经产生的那份爱情,但没有磨灭他们间的那种对立。这对立,就像一道墙,一直横在他们中间,只要在一起,那道墙就出现了。
  离开包厢时,班长来了。方峻即刻就安排了一辆小车。等他搀扶小丫走出醉鱼楼,小车已在门口。一上车,他就跟司机说抱歉。小丫一落座,却是一声不吭。她没有给他带来风光,反而搅了局,成了第一个需要护送回去的人。他问司机要塑料袋,司机从座位底下拉出几个。现在,他把袋子拿在手里,随时准备着。
  结果,她一把把塑料袋拉开:“放开,我没醉,这点酒算什么?”她冲着他喊。
  “冷静点,不要放肆!你今天够放肆了。”
  “我给你丢脸了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叫司机把车停下,我走,我马上走。”这样说的时候,她又高喊了:“司机,停车,停车!”
  司机握着方向盘,不知所措。窗外是湖城的夜,灯光柔和,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起她的刘海。她呈瘫软状,身体有一半倒在应明身上。
  “别理她,别理她。”他对司机这样说。
  一个完全陌生的小丫正在浮现。他的后背不寒而栗。他想,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不要胡说了,回去睡觉,你需要好好睡一觉了。”他说话的口气突然软了下来。这时候不能硬来,硬来会有更大的麻烦,他琢磨着。
  车在晃,她的身子不时地贴过来,软软的,柔柔的,带点香水味和酒味。如果是平时,他会一把把她拥进怀里。男人都有占便宜的心理。但此刻,他却不想。他有些厌恶这个女人了。
  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游走的房子和车辆,他还在想着刚才的一幕,想着一菲那些话里有话的话。他就不应该来参加这个聚会,尤其是当他知道一菲也来时,就应该退开。但他的性格注定会让他来,他是不服输的,他一直也是好强的。他总想要制造点惊奇。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肯定让你失望了,真是對不起。”小丫扭动了一下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哑然。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是……伤心,非常的伤心。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我伤心透了,你不该……叫我来的,来了反而不好,真是非常非常的……抱歉。抱歉啊!”
  他碰到了她身上凉凉的东西,一看是玛瑙。那东西一直在她胸前晃荡,现在碰到他的手背了。
  “别碰它,它是我的护身符。”
  “护身符?”
  “是的,男朋友在内蒙阿拉善买的,上等的玛瑙,是定情的信物。” 她用力握住了玛瑙。
  他噢了一声。车窗外,灯光在闪烁,那阿拉善玛瑙也一亮一亮,像在眨眼。

5


  房间里很安静。
  床头那束橘黄的灯光乏力地照着,地毯上有一只她的黑色高跟鞋,倒着,另一只还挂在她脚上。她就这样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这团柔软的身体,曾经对他是有过诱惑的。如果说他没有想入非非,那是假话。他是有过的,在跟她谈这次“交易”时也是有的,带着某种暧昧。自从他结束了第二段婚姻后,他对女人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既渴求又旁观的心态。然而,现在面对这横着的身体,那种诱惑完全死去了。这个女人让他头痛。他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
  她动了动,转过身,抬起那张迷糊的脸:“我要喝水。”
  他去开了矿泉水,递给她。她喝了两口,呛住了,不停地咳嗽。他伸出手,去拍她的背,结果她警觉地挪开了。   “你不能乱来,我告诉你,现在房间里只有你和我,我正告你,你不能乱来,你乱来的话我就喊人。”她说这些话时,好像又变得清醒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这样的人吗?”他振振有词。
  “我……我对你不放心。”说完,她又重新倒在了床上。这回,她把脚上的另一只高跟鞋踢飞了。
  “我不是坏人,我希望你能清楚。”他强调了一下。说出这句话来,让他觉得很没趣。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陆飞扬的。他没有接听。他想,肯定晚宴结束了,这会儿去KTV了。他很烦,不想再听到什么鬧哄哄的声音。
  手机没罢休,过了一分钟再度响起。于是,他索性把手机关机了。现在,他看不到这次聚会的意义,下午的发言大部分人是泛泛而谈。晚上的酒桌,只是一顿乱拼。他有点失落。他拉开窗帘,看着黑乎乎的街市,还有片片零星的灯光。
  “到底发生了什么?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她。
  床上没动静。直觉告诉他,下午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正是这事的发生导致了小丫的改变。现在他急于要弄清。
  “你能说吗?或许说出来会好一点,或许我能帮你。”
  刚说完,就听到了抽泣声。床上那团身体在起伏,仿佛有波涛在身体里涌动。她这一哭,让他也觉难受。不知怎的,心里又泛起了同情,前面那些糟糕的情绪也好像被拂去了好多。这是一个弱女子,她碰到问题了,遇到困难了。从她像蚕儿一样扭来扭去的身子里,他读到了这么一层信息。
  他坐到了床边,看着她,那样子就像一个大哥,与他前面判若两人。眼泪从她眼眶里滚出来,跌到了雪白的床单上,床单马上有了湿痕。她的鼻子在动,鼻翼里的呼吸是急促的。她的头发散开着,有些乱,固定用的发夹也松开了。
  “他抛弃了我,他不要我了,他这个混蛋。”她含含糊糊地说。
  “谁?你说的是谁?”
  “我男朋友,我们谈了三年,他突然说分手,就在下午,在电话里。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心里却涌起了失落。尽管,眼前这个女人,跟他没关系,只是他雇来的一个“道具”,但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爱一个男人,看来爱得很深,这让他不快,甚至有点嫉妒。他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了一下,盘算着怎么回答。这很难,他觉得话有些难讲,于是,就选择了沉默。
  “他不是人,说一套,做一套,竟然是这样虚伪的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无耻!男人难道真是这样的无耻吗?”她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受不了她目光里带来的那团火,那火仿佛也在烧烤自己。他知道自己也高尚不到那里去。她的话里是不是也暗指了他?这让他不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开些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沉默了。眼泪却还在淌,床单已湿了一片。
  “有时候,早点提分手,比晚点提或许更好。毕竟,他已经存了这份心,就说明他对你不怎么样,迟早也会提分手。与其以后提,不如现在提。当然你肯定伤心,我也理解你的伤心,但你要正视这个问题,也要想通它。就像你说的,他不是个东西,多想想他不是个东西吧。”他说了这么一堆词藻。当他说到那个男人不是东西的时候,他有一种快感。他恨不得把天下最难听的词汇都堆到那个男人身上。这样说时,他松了一口气,刚才的郁闷也一起吐了出来。
  “我想宰了他……他欺骗了我,一直在欺骗,我被他玩弄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大学生,自认为有点才,可到现在连工作也没有找到……他说有才,我那时是相信的,但现在不这样想了……但他能说会道,把未来说得天花乱坠……他是个骗子……但是,但是,我又不能相信他是个骗子,他怎么会是个骗子呢?他看来看去也不像个骗子。”她支起了身子,咬着嘴唇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加了一句。
  “天下最傻的人就是我了,我一直相信他,相信他每一句话。这些年,都是我在供养他,他的吃穿住行……他买手提电脑,名牌包,还有在外面租房子……我真是昏了头了。我也不宽裕,你知道的,我这个小店只能养活我自己……我为什么会跟你来,就是你说会给两万块钱……这两万块钱对我是有诱惑的。你跟我说的时候,我说想一想。我想了一夜,我想我还是跟你来……我没跟他说,怎么能跟他说呢……我想,我这样做也是没错的,我也是为他。为了他,我才愿意跟你来的。应明,你说,我这样做错了吗?”
  “没错吧。应该没错吧。”他含含糊糊地说,心里却有些虚。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双手背在身后。
  “忘了这件事吧,你要学会遗忘,遗忘这个混蛋。”他说混蛋时,加重了语气。
  “你说说容易,哪有这样简单呢?感情不是游戏啊。你看我这个小店,那些男人,进进出出,有时还会在理发时东摸一下,西碰一下。但你知道我是一个对感情认真的人……是的,就是从一而终。我相信,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但现在,这个爱情破了,灭了。这个爱情完全是假的……我怎么这样笨呢?我怎么会相信他那一套谎言呢?”
  “现在最重要的是理智,不要冲动,或许过上几天又会没事。”他插话道。
  “不,不会了,他明确告诉我分手。他趁我不在的时候,到店里去了,把他放在楼上的东西都取走了。那些书,衣服,还有另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是属于他的东西都搬走了。”
  “恶人。恶人一个。”他这样说是想让她宽慰些。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这个她称作大学生的人。
  “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忘了他,但……我好像还爱着他。一直到现在,还爱着他……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跟自己说,这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我还爱着他,直到现在,我还爱着他。我不知道我失去他会怎么样,我真的不能设想啊。我一想到这个,就要崩溃了……”

6


  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现在需要明亮。她需要,他也需要。
  电视也打开了,有NBA在比赛,一个黑人明星上篮,在空中划出一道俊美的弧线。有时上班他也看比赛,用电脑看,因为没生意。他做的是服装,但这些年日子难过,公司里堆满了积压的服装。生意不是人人可做的,他常常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但既然已踏上船,就没了回头路,这些年他连年在亏,但还不死心地硬挺着。   活着不易,他不容易,小丫也不容易。从一个层面说,他是同情小丫的,但她却把他的计划搅乱了。她从包里取出小镜子,用纸巾擦着脸,只是抽泣声比前面弱了些。摊上这样一堆事,他内心后悔连连,甚至想当夜把她送回去。此刻,他真的动了这个念头。马上送回去,让她离开,他不需要她了。他在盘算着这个念头。
  把她送回去,然后再从高速回来。估计前后也不过四个小时,同学也看不出来。如果有人问,他就说她身体不好回去了。他不能把她放在这里,她这种情绪明天怎么面对人,还有一个更急迫的,那就是这个晚上怎么过?這一系列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送回去,干脆送回去,一了百了。
  待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说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刚才喝了那么多酒,怎么开车呢?这问题又让他犯难,刚冒出来的主意又折断了。他想,算了,糊过去再说,已经演戏了,不能演一半就散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接听了。她说的话很轻,他几乎听不出来,正当他想拎起耳朵细听时,她突然从床上起来,光脚跑进了卫生间。咔嗒一声,他听到她把门关上了。她躲在了里面。
  估计是那个男人,大学生。他有这个预感。
  卫生间的毛玻璃上映出里面的灯光,但看不到人影。他琢磨着怎么办,但他能怎么办呢?他打开了一瓶矿泉水,倒进了水壶里。现在,他要好好地泡上一杯茶,甚至还要抽上一根烟。他觉得不应该被小丫打乱了自己的节奏。
  茶泡了,烟也抽了,但里面还是静悄悄,无声无息。他就盯着电视,看NBA。球赛打得很激烈,比分交替上升。这比分对他而言,像是个死物,心里没闪起任何的波澜。他把遥控器来回地摁,扫荡了一遍,最后还是停在了球赛上。比分依然咬得很紧,离比赛结束还有一分多钟,看台上的人都已经站起来了。他也站了起来,但他没再看比赛,而是去了卫生间门口。他停在那里,听了一下,没有打电话的声音,连其他声音也没了。
  电视里一下子闹腾起来,他知道肯定是其中的一支队伍胜了。播音员的声调有些亢奋,也有些夸张。他伸出手,敲了敲门板。里面还是没声音,他迟疑了一下,又敲了敲。
  会不会出事呢?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呢?这个念头突然涌起,令他恐惧。于是,他转动了门把,扭开了门。他看到了她,是背影,半蹲半坐着,一只脚撑着,半个屁股坐着。她趴在马桶的边沿上,整个头颅都探在马桶里。
  糟了。这样想时,就闯了进去。
  一看,还好。她只是在吐,马桶里已有一团秽物,葡萄酒的颜色变成了深色。
  听到他进来,她也没回避,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还在吐,但只是干呕,没有东西吐出来。她的手机放在台盆的边上。手机的屏是亮的,上面还在一闪一闪。
  吐吧,吐光了,就会舒服点。他站在身后说。
  卫生间有点挤。他一站,把所有的空间都给占了。她抬起头。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她那张脸,头发散着,泪水挂着,嘴角上那些秽物还清晰可见。他快速地抽出卫生纸,递给了她。她接了,用纸擦嘴角。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声音从轻到重。
  他出来开门。一打开,怔了怔。看到的竟是一菲。他一时半会不知是不是该让她进来,因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来看一下小嫂子,不知她怎么样了?”一菲说。
  他让开身子。他没有说请进之类的话,她是自己不邀而入的。一菲的脸红彤彤的,从她走姿里,依然能感受到她当年的那份自信。人呢,都是性格决定命运,二十年了,她的性格一点也没变。她在场的时候,就能感到她的气场,她的气场一强,他就变弱了。二十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看到她,他甚至有些怯意。他被她这样硬闯的勇气吓住了。这个女人啊,真不简单!他心里这样叹道。
  “人呢?”看到两张空荡荡的床,她问。
  他用手指了指卫生间。“在吐。”他补充了一句。
  在床头放下拎包后,她就闯进了卫生间。进去以后,那门便关上了,两个人的身影隐没了。他听到说话声,但好像都是一菲的声音,还有抽水马桶的冲水声。
  他又回到电视前。此时,篮球赛已经结束,这会儿是一场乒乓球的录像,好像是几年前的比赛,连里面的衣服和运动员的脸色都有些异样。他按动着遥控器,最后停在了一段广告上,广告上有一群美女,穿着比基尼,在海滩上。他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一会,然后又转到了其他频道。
  他想起了当年与一菲间的事。有好多个这样的夜晚,他们在湖边,在公园里转悠。他们那时候年轻,浪漫,也荒唐。彼此都有过海誓山盟,然而,这些海誓山盟在后来就变得不堪一击,仿佛根本就不存在过这样的誓言。当毕业时,他看到一菲绝情离去,他觉得整个天都要崩塌了。她跟他说,就这样吧,这样不是挺好吗?我们还是朋友,有时候朋友比爱情更可贵,因为爱情是自私的,我不要这样的自私。这句话以后就永驻他心间了,永远也抹不去。他那会儿也变得特别不理智,离校前一天,在路上拦住了她,不让她走,他要她给一个说法。一菲说,没有说法,这世界如果都有说法的话,那么人们怎么活。你我之间的这点事,放在世界上,放在宇宙里都是屁大的事,何苦呢?何必呢?他拉住她的衣袖,一直拉着,连她的一个钮扣都拉了下来。你再拉的话,我报警啦,听到了吗?我不是开玩笑的,我要报警了。一菲的眼里充满了愤怒,他惹恼她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就没再见过,也没通信,更没电话。就像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他们原先的故事。
  此刻,他就想着当年的这一幕。他被一菲抛弃了,小丫也被她男友抛弃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没见到一菲,此事好像已经淡忘,但现在见到她,这些记忆里的雾霾又都泛了起来,显得无比的浑浊。现在,一菲主动找上门来,来者不善啊。从吃饭时的那股腔调到现在,他发现她一直在进攻。她好像恨他一样,死死擒着他不放。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过了一会儿,两人从卫生间出来。一菲扶着小丫,小丫脸色苍白,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她走路不稳,整个人都靠在一菲身上。一菲的目光朝他射来,带着不信任,甚至还有几分讥讽。好像在说,你看,你看,弄到这种程度。他读出了这层意思了。   “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一菲说。她带小丫往床头走去。
  “徐姐,我睡你那里,我要睡你那里。”小丫突然这样说道。
  应明愣了一下,相信一菲也愣了一下。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很尴尬。
  “我不能睡在这里,我要睡你那里,我一定要睡你那里。”小丫这样说时,就转身朝外走,手脚舞动着,甚至挣脱了一菲的搀扶。一菲没阻止住,也来不及阻止。
  应明不吱声,紧咬着嘴唇。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徒劳,说什么都是羞辱自己。这出戏越演越离谱了。
  “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倒是一菲这样说了,但小丫还是在朝门口奔。
  “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管……我就是……要到你那里,我一定……到你那里,我求求你了,我不管了……”这样说着,她拉开了门,脚还是光着的。她甚至忘了包、高跟鞋,还有床头放着的围巾。
  一菲与他面面相觑。
  这沉默是难堪的。他想到了当年他拖住她的那一幕,那时候也同样难堪。
  “你决定吧!”一菲这样说时,把手伸过来,放在他肩头,拍了拍。对于她突然的亲密举动,他又呆住了,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时间就在这一刻变得寂静又漫长。

7


  灯光落在面前,落在无声的地毯上。
  推开窗,夜风和寒气扑面而来。街头的灯光和车辆已变得零星,远处有一个高塔,塔顶上有一盏灯,时亮时暗。
  他就站在窗口抽烟。一下子,就抽了四根。他在清点一天来的经历,小丫给了他屈辱,一菲也给了。两个女人以两种不同方式,都给他了。他也在埋怨自己不够果断。刚才,就应该当机立断,马上送小丫回去。即使打的回去,也行。他一犹豫,事态又变了。尤其是当小丫提出要睡在一菲那里时,他的脸丢大了。
  为了聚会上的那点虚荣,为了让一菲难受,他把小丫带来了,但现在一菲会怎么看呢?他想起了一菲曾经投来的眼神,有疑问,也有鄙夷。是的,的确是鄙夷,他读出了这层意思。一菲的目光就像是上帝的目光,那是一双审判的目光。那目光好像看出了他的用心,看出了他的虚伪。这样回想着,他觉得羞愧,不敢设想下次遇见一菲会怎么样。后背上的汗更多了。
  但刚才,一菲临走前的举动,又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拍了拍他的肩,这个暧昧的举动令他茫然。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按灭烟蒂,来到了卫生间,打开淋浴,脱掉衣服,让自己冲进了热水里。水有点烫,换在平时,他会觉得受不了,但今天他没有这种觉得。他甚至觉得烫些更好。
  这个澡,他冲了十分钟。等他来到床上时,身上没有涌起疲倦感。钻进被子后,很清醒,他的眼一直睁着。他在设想着那边的情形,即小丫和一菲在一起时的情形。他不知道她们在谈些什么,小丫会不会告知真相。他越来越觉得沉重、无力和苍白。于是,猛地从床上坐起,打开灯,看着床头的电话机。他有一种要拨电话的冲动,甚至都把电话提到了手里。
  最终,他还是没有拨。他必须要有理智,必须要冷静地面对。冲动无济于事,只会败事。他好像看到一菲在墙头朝着他看,四周仿佛也布满了她的眼睛。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承认。他对一菲的感情又在升起来,尽管这个女人好像在作弄他,在调戏他,但他心里珍藏着的感情却在复活,而且越来越盛。他以为时间会磨灭一切,但没想到时间又把他拖回到过去。这个女人开始越来越清晰了。以前的回忆在迅速复活,充塞了脑海,充塞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现在,他要对付两个女人了。这两个女人都是对手,她们竟然奇迹般地结成了联盟。他要攻破这个联盟啊。
  这一夜,一直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脑中就是这两个女人。她们时而在跟他说话,时而又把他冷落在一旁。她们好像原本就认识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就像两只在树枝上吵闹的鸟一样。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想的还是一菲。一菲是成熟的,小丫是幼稚的,这幼稚正在演变成祸害来。成熟却不一样,有一种风韵和气质。经过一夜的折腾,对一菲的爱在变浓变烈,这个女人又令他难以释怀了。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捆住,产生了想亲近她的欲望。欲望开始掌控他的身体了。
  天终于亮起来了。刷牙洗脸后,他就马上到一菲的房间去。每个同学都发了一张联系单,上面有手机号码,也有房间号码。5123。他就朝着这个房间走去,结果在走廊上,遇到了吴凌子。吴凌子穿着运动衣裤,像是刚跑步回来,看到他,就拉住了:“你他妈的昨晚关机了,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带了小老婆就把哥们儿给忘了。”
  “没电了,抱歉,真是没电了。”他撒着谎。
  “不够意思,不够交情,记得今天中午罚酒,连罚三杯。”
  吴凌子走了,却把他想去一菲房间的欲望降了下来。已经看到那个房门了。门右侧,有一个镶嵌着的木架子,放了一只花瓶,射灯光落在花瓶上。目光在房门上停留了几秒,就移开了。现在,他还在担心遇到其他的同学。除了一菲,其他同学会不会知道小丫昨晚睡这里呢?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把窗子打开,开始抽烟。他没有早晨抽烟的习惯,但今天的烦闷让他打破规矩。但他刚吸了几口,门就响了。他提着烟去开门,他意识到是谁了,打开一看,果然。
  “可以进来吗?”她问。态度是严肃的。
  他让她进来,再摁灭了烟。门,自动地关上了。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与她单独面对面。他不知道是让她站,还是让她坐。床上的被子凌乱地散着,地毯上还有一双他换下来的袜子。听到敲门声时,他应该收拾一下的。毕竟,他还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但现在来不及了。
  這个女人从容,淡定,一站到他面前,他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个犯人,不敢直视她。
  “情况有点严重,你必须要重视这个事。”严肃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现实里。他有些慌乱,迅速调整着思维。只会是小丫,除了小丫还会有谁呢?
  “她几乎一个晚上都没睡,她要么在哭,要么在打电话。”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别理她,过分!”他突然如此坚决地说出了一句话。
  “别掉以轻心,这事严重着呢,我担心她会出事,我有这种预感。”她说。
  他不吱声,压抑着愤怒和烦躁。快,把她送回去,越快越好。他心里这样跟自己说。
  “她说她男朋友抛弃她了。”
  她的话音刚落,他的脑袋就轰地一下炸开了。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个时刻。这是他一直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光就直逼过来。两双眼睛在空中交汇,他的胆怯遇到了坚定。很快,他就败下阵来,他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洋相戳破了,这给他带来了无穷尴尬。他真想此刻就逃出去。
  “还有,这事更厉害。她说她怀孕了。”
  脑子仿佛一下子卡壳了,他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的房卡,你过去安慰她一下吧。她哭了一夜,我担心这个事,真的很担心。”说完,她从包里掏出房卡,递到他面前。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至少,在她递过来的一瞬间,他没有去接。
  “你过去一下吧。今天是游太湖,坐船。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她又说。
  他希望她走,不看到,不插手,让他来处理这个麻烦事。“你走好了。”他淡淡地说。
  “你觉得我需要留下来,我就留下来。”
  “不,不要了,你去吧。”他说。他急于要和她分开。昨晚思来想去的那种欲望又没了,他怕眼前这女人了,这回是真怕了。
  在他伸出手,接过房卡的瞬间,手有些颤抖。两个人出现了长时间的静默,这静默让房间变得异样。他恍若在时空中间穿梭,一会儿真实,一会儿虚无。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仿佛是隔着千重山,在跟他说话。
  “但愿,没事。”她走的时候,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走出几步后,她突然停下了,然后转身。“有件事要对你说,当年我伤害过你,做法也很粗暴。对不起了!”她说。
  他愣了愣,有些错愕。
  “一直想说,一直没机会说,现在终于说了。”说完,她转身走了。

8


  听到一菲的话,他真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道歉,这事过去二十年了啊。这让他有点兴奋,他对她的好感骤然上升。他甚至感到了某种可能性,是纯粹的一个道歉,还是一个包含许多内容的道歉呢?一菲的话,好像余波一样,在他心里久久荡漾开来。
  但现在另一件更棘手的事摆在面前,他要马上处理,必须尽快处理好。他的好心情被另一层恼怒所掩盖。这事不能再拖了,不能了,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小丫,该死的!
  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他又敲了敲,还是没反应。于是,他用手里的房卡,打开了门。一股隔夜的掺杂着人体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看到靠窗的床上,有一团蜷缩的身影,椅子上、地毯上堆着衣服,包也是打开的,手机的充电线外露着。
  他靠近。没看到小丫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头发散在被丛里。她闷着头,在睡觉。他想着刚才一菲的话,她是个孕妇了,居然是个孕妇啊。
  “起来吧,今天是个好天,太阳出来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他想,他这样说就体现了他的大度。他把她糟糕的表现给遗忘了,包括她的出卖。他就是要告诉她,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然而,他的话没有换来回音,她一动不动,还是待在被子里。
  他撩了一下被子,终于,她那张脸露了出来。这是一张没有光泽的脸,只有疲倦。她似乎对他的举动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又迅速地把脸藏到了被子里。
  “我先去餐厅吃早餐,你这会儿就起来。”
  他真想对她说,你别过分,你已经很过分了。你已经让我丢尽脸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但他压抑着,没有把这些说出来。他怕她失去理智,如果一旦再闹起来,他只会在同学面前更加没脸。他必须学会调节自己,必须把自己心头的那团烈火压下去。
  “别——管——我!”
  突然,她这样吼出来。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钻出来,而是直接从肺里冲出来。声音嘶哑而又干涩,充满了颤音。他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她用双脚蹬踢着被子,整个人就像一团气,在激烈晃动。
  “去死吧,我懒得管你。”他也吼了出来。
  他愤怒了,也顾不上她是不是怀着孕。再说,怀孕与他何干呢?小孩又不是他的。他到现在,只握一下她的手。仅此而已。
  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现在,他根本不想管这个女人,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想,等同学们一走,他就带着她离开,拖着也要离开。哪怕她大喊大叫,他也不再顾忌。另外的一万块钱,她休想再拿了。他被她毁了,特别在一菲面前,那点底气都被她打掉了。好在,现在其他人还不知道。直觉告诉他,一菲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的。
  他重重地摔上了门。
  这个臭女人,居然任着性子发作,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在走廊上,他调整着情绪。他与她,毕竟只是一场演出。既然是演出,那就不必当真。乘进电梯的时候,他居然吹上了口哨,他要学会放松,学会镇定。
  许多同学都在自助餐厅了,有在吃的,也有在排队取菜的。看到他,陆飞扬就朝他招手。“你怎么一个人呢?小娘子呢?是不是昨晚累了,小娘子起不来了?”陆飞扬拿他开涮了。
  “在睡觉,还在睡觉呢。早餐貌似很丰盛啊。”他急忙转移话题。
  他没跟同学坐一起,而是选择了一个角落。这样别人就不会来打扰他了,也不会东问西问。但他没坐多久,班长就坐了过来。方峻问:“老婆还好吗?本來昨天刚结束时想来敲你房门,后来想想不太好,就放弃了。”
  “好的,挺好的,就是有点累,还在睡。”他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
  “大家都说你老婆长得漂亮,说你有一手,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他的脸红得像鸡屁股。心里在想,只有硬着头皮应付了。他越想回避,越回避不了。他嘿嘿地笑了笑,只当回答了。   “好像比你小很多啊,有些人在猜,估计相差二十岁,我想可能没有吧?”方峻还是紧盯不放。
  “是的,她还年轻。”他支吾着,想拉开话题,“噢,对了,她今天有点累,太湖不去了。”
  “也行啊,你让她在宾馆睡觉吧,我们八点出发。”
  “我也不去了,公司有事催我。再说,她不舒服,我想早点送她回家,她跟同学不熟,在一起觉得不习惯,所以我想早点走。”他趁机提出想走的意思。
  “那不行,你现在走像什么样子?说好了,吃了中饭以后同学会结束,你现在走,算什么呢?大家会有意见的。”
  “我真的有事,很急,刚才电话一直在催。”他的口气也变得坚定起来,有一种不容置疑。
  方峻抬起眼,有些不悦。
  “如果真要走,我也拖不住你,但大家有意见,你不要怪我,我还是希望你们留下来,吃了中饭一起走。”
  “下次吧,我真的有事。”
  他不想再让同学看到小丫。这个女人让他生气,现在他急于要离开这里人的视线。他心里在说,如果再待下去的话,肯定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所以,不能顾及他们的感受了,再也不能了。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离八点还有十五分钟。他觉得这个时间段有点难过,坐在椅子上,屁股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推开窗,阳光越来越通透了,湿漉漉的街道一下子变干燥了。他还看到了几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走在人行道上。生活还在继续,汽车依然不知疲倦,连街头树枝上的树叶也一片片闪亮,好像在咏叹生活的美好。
  他在等着时间过去。他不想去大门口与同学告别,跟班长说了,就可以了。不过,有一个人他是想见的,那就是徐一菲。但一菲和其他同学一起,不可能单独见他。
  走廊里傳来脚步声,是同学们要出发了。他们的说话声,笑声,还有咳嗽声,混杂在一起。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敲门声,是有人在敲他的门。他站了起来,想去开,但一想不妥,又坐了回来。门口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应明,应明,出发了,这死人难道已经下去了?”是黄国擎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他闭上眼,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对一菲的想念更甚了。他想到了她刚才在他肩头那一拍,此刻,那个肩头还有点麻麻的感觉。他对一菲的感情死灰复燃了。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四周又安静了下来,他只听到窗口马路上的喧哗声,鸟鸣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
  终于,手表上的时间显示到了八点。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9


  他重新来到了一菲的房门前。
  小丫应该起床了,站在门口时他这样想。他还是像先前一样,伸出手来敲门。这是礼貌,他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但里面没有回音。
  他又加重了些,里面依然没有回音。于是,他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房卡。这是一菲给的,上面还带着她的手印,有她的DNA信息。于是,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房卡。房卡一扫,嘟的一声,门开了。
  里面的床是空的。被子胡乱地团着,衣服不见了,包也不见了。
  闯进卫生间,里面暗着,门却是半开。他探了一下头,里面也没人。
  “小丫,小丫,你给我出来。”他怒气冲冲地说。
  没有人答理他。这回,他声音大了,他完全可以大叫起来了。“真是个贱人。”他把被子来回地翻了一下。他想骂她,尽情地训斥她。同学都去了太湖,他没有顾虑了,他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想好了,把她骂哭,把她骂到讨饶。应该这样做,必须这样做。
  或许,她去餐厅了。于是,他愤愤地碰上门,朝餐厅方向跑。昨天他委曲求全,现在到了释放的时候了,他想好了怎么训斥她,她毁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因此,剩下的一万元泡汤了。他甚至还想把已经支付的一万元再讨回来。即使有难度,他也要提出来。这女人太过分,太离谱,太没有全局观了。
  然而,他在餐厅仍没发现她。奇怪,她会去哪里呢?他开始拨她的电话,但电话里的声音是语音提示:欢迎使用来电助手业务,您的来电将以点对点的短信方式告知对方。居然,关机了!
  他又来到了前台。在大厅里,找了一遍,没有。跑到宾馆门口,还是没有。宾馆前,阳光像金子一样铺陈着,不远处有黄色的落叶。宾馆过道后是一排银杏树,叶子黄了,很绚烂。但他没这个闲工夫去欣赏黄叶。
  来到大堂,问起了服务员。他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二十多岁。他描绘了一下她的样子,发型,身材还有长相,但服务员摇了摇头,说没注意。他又跑到外面,来到他借来的那辆保时捷车前。他朝汽车里张望。为了这次聚会,他新买了西装,还跟人借来了保时捷。他不知准备了多久。
  奇怪了。难道失踪了吗?他问自己道。
  或许,她是无法面对自己了,躲起来了。这个解释,让他感到合理。是啊,她怎么还有脸来面对他呢?她毁了他这次聚会。如果她是有理智的,应该感到自责。
  会躲在哪里呢?他决定在每个楼层寻找,于是,他从第一个楼层开始。第一层没有,第二层也没有。当他抵达五楼时,突然听到服务员在喊:“不好啦,有人要跳楼了。”服务员边喊边往楼梯方向跑。
  “哪里?哪里有人跳楼?”他问服务员。
  服务员用手指了指头顶,然后,就消失在了楼梯间。他愣了愣,就跑向电梯。到了里面,才发现电梯没有开往顶楼,而是直接开到了底楼。当电梯门打开时,他看到的是大堂。大堂里竟空了,所有的人都涌到了宾馆外面。
  他也到了外面,头往上一抬。这一抬,把他的心就提到了半空里。他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顶楼墙沿上,目光看着正前方。这个人正是小丫。不会吧,不会是她吧。他用力揉着眼睛,继续看。还是小丫。就是他带来的那个小丫。
  有人在报警,有人在挥动着双手。边上太乱了,围了十多个人,也有人把手围 成喇叭状做着劝导。他一下子失语了。只是站着,傻乎乎地站着,大脑里一片空白。
  小丫挥了一下手,然后有一件东西从空中腾飞起来。那是一个小点,在翻飞,腾挪,旋转,最后一点点往下坠。当那东西落地的时候,发出啪的一声响。   是玛瑙。她的护身符。在他面前碎了,变得像碎玻璃一样了
  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玛瑙,变成了碎片,那棕色的小细绳上只剩下一小块,勉强连着,牵着最后的碎片,闪着光。
  “那是宝石啊!”他大声说。
  “狗屁,不是宝石,不是。什么也不是。”她在上面回应。
  “别乱来,千万别乱来。”他嚷着,声音很响,这几乎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响亮的话了。他要劝住她,一定要劝住她。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楼层上的玻璃有强烈的反光。他发现小丫根本没在听他说,她又沿着墙沿在走。下面的人发出唏嘘声,那些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出来的。
  当电梯慢吞吞载着他到顶楼时,他发现了一道侧门在远处,里面堆着杂物,地上满是灰尘。门敞开着,他一出门,就发现了巨幅的广告牌,以及那些生硬的铁架子。钻出铁架子,他看到有几个人正面对着小丫。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步话机,身上穿着宾馆的工作制服。小丫就站在高高的墙沿上,有风从广告牌中间穿过,发出呼呼声。
  “小丫——”他的语调变了。没有像在下面那样响亮,而是变得轻柔又悠长。
  “下来,小丫,不要这样,千要不要这样。”他一点点靠近。
  “别过来!”小丫发出严厉的警告。
  她这一声喊,让顶楼上这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于是他只好停下脚步。所有的人都跟小丫保持了十多米的距离。
  天空很蓝,很透,还有云朵在移动。这真是一个好天气啊,秋高气爽。但他无法把这样一个好天与小丫联系到一起。现在,他手里握着碎成片的玛瑙。
  “别冲动,小丫,真的别冲动,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来的。”他缓缓地说着。尽管是违心话,但他只能这样说。他想,只要能把她骗下来,他做什么也愿意。他不能设想她纵身一跳的后果。一切都太可怕了。
  她没反应,还是站着。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还有那块白围巾。她的脸是冷漠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僵硬的一张女人脸。
  “不要做傻事,冷静点,再冷静点,有什么跨不过的坎呢?你千万不要想不通。”又上前了几步。现在他离她更近了,大约只有五米的距离。
  “不是我想不通,而是我想通了。”这样说以后,她就转过脸来。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的笨。我一直相信他,一直信任他,但他却是这样一种人,无耻,卑鄙,自私,狂妄,恶劣……可我一直相信他,我居然会相信他,一直无条件地支持他,帮助他。包括这次,跟你来,我也是想帮他。可我真是傻,我傻透顶了……”她说。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也会好起来的。”他说着套话和大话。他知道这些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但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说这些,只能把她稳住再说。
  “你……你……”突然,她用手指着他,“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是个骗子,是个虚伪的人,你把我弄到这里,你能心安吗?你也一个样,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知道,你无耻,荒唐,也可悲……”
  她的手一直这样指着他,他的心怦怦地跳。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被人骂作骗子,称作虚伪。边上的人在看着他,他一动不动,不敢反驳。换在平时,他可能会反驳,会据理力争,但现在,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或许,她说的是对的,他的确是虚伪的,也是在騙人。
  他无法面对这真相。他移开了眼睛,不敢直视。
  “我也厌恶我自己。我是什么?我只是一根小草,什么也不是。我会跟你来,就说明我也是卑鄙的。我想了一夜,我认为我也有一颗肮脏的心。我什么也不是,我注定是这样的命运。我只是个傻瓜,是个无用的废人……”
  天空中有鸽群飞过,还有风声在耳边刮个不停。那台步话机也一直在呜呜地响。就在这时,小丫晃动起身体。这回幅度有点大,仿佛就在秋千上。
  “不要,千万不要!”他猛烈地喊出来。
  “让开,你不让,我就跳了。退后,退后,再退后。”
  她命令他,于是他只能再度后退。她的手直指着他,只能任她主宰。
  手心里全是汗,他紧握着那剩下的玛瑙碎片。搅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里,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可能毁在这件事上了。后背全湿了,贴着皮肉。救她,别让她死。死了就麻烦了,死了就摊上大事了。
  就在这时,他做出了一个令自己也惊讶无比的举动来。
  他一下子跪了下来。他没有办法了,只有跪下来。或许跪下来,才有点希望。只要她不死,下跪也没有关系。跪一下又怎么样呢?他最担心的是她往下跳,她真的纵身一跃,那就没法想象了。
  跪下后,他在哀求,像在拜菩萨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能听我说几句话吗,小丫?”
  眼睛朝后一瞄。这一瞄,就看到了,不是别人,正是一菲。她没走,居然还在。这下完了,真的全完了,刚才所有的话一菲都听见了。不仅听到了,还看到了他的下跪。他不是在向一菲求婚,而是在向一个他不明底细的姑娘下跪。屈辱至极的下跪啊!
  好在一菲并没在下跪上多停留,很快,她把目光投到了小丫身上。
  “你是为自己活,还是为他人活?如果你为其他人活,你就跳下去好了。如果你是为自己活,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一菲边说边靠近。
  小丫也看到了一菲,愣了一下,竟然不动了。
  楼顶上方是薄蓝的天,云散着,在悄悄地移。他想站起来,但又不敢,怕小丫做出傻事来,于是只能继续跪着。
  “昨天夜里,我们聊了好久,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是为谁而活?我发现我也做得很糟糕。这是个问题,一个大问题。所以,我也劝你想想,想完后再做决定。”一菲不再往前走,她只站在原地说。
  应明的心像是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下跪的双脚抖个不停。他觉得一菲这句话也是对他说的。
  现在,三个人成了一条直线,小丫在前面,他在中间,最后面是一菲。三个人就僵在了那里。时间仿佛在说话,但时间又仿佛凝固了。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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