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箭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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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斜阳在河谷中切出一片片巨大的阴影。一个姑娘背着鼓胀的牛仔包,顺着阴影中的毛坯公路走进棺材沟。有人认出了她,惊奇地问,桐香,这么多年哪去了?桐香“嗯”了一声,只顾赶路。
  六年前,桐香考起职业技术学院护士专业,那是她一直想读的专业。不知为什么她没去读,突然失踪了。别人向她爹张药客打听,一问三不知。时间一久,围绕桐香的猜测就多了起来,多半是不好的猜测。没想到她却突然回来了。
  桐香路过棺材沟大寨子时,认出她并向她打招呼的人多起来了,桐香一概以“嗯”回答。过了大寨子不远,毛坯公路也没了。桐香顺着坡道往上爬,小小身影在树林和悬岩间时隐时现。爬了差不多六公里,桐香终于翻上了老垭。垭口边歇着枯树桩一样的张药客。桐香把粘在额头上的乱发抹开,叫了声“爹”,扶着老汉走进树林边的一栋吊脚屋。
  老垭曾有十几户人家,二十年前成了独家寨,搬走的人连祭祖都不回来了。桐香回老垭的第三天中午,山腰的敲棒岩有个叫驴子一样响亮的声音在喊话。桐香远听那声音有点耳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张药客说,是村里的黑主任在喊你,你去会会他。桐香在腰间系了个刀挎子,插了把柴刀走下山去。
  桐香爬下敲棒岩,见到了一脸麻子的黑主任。黑主任一眼就认出了她,说,香儿,村里新建了个卫生室,请不来医生坐堂行医,空堂久了上头要追责,老子打算让你当村医。桐香说那就下去看看,便跟着黑主任往山下走去。
  棺材沟村归野毛镇管,是阴阳河的源区,去集镇要走四十公里山路。卫生室与村委会隔着一大坡厚朴林。黑主任开了门,直接把桐香带到卫生间,豪气地说,这样的冲水式卫生间是头一次在棺材沟露面,还有热水器,太阳能加烧电,怎么样?
  这几样东西都是在老垭没法解决而她又急需的。桐香没问工资和工作上的事,直接答应了。
  黑主任走后,桐香回到老垭要把爹也接下来住。桐香动员到半夜,张药客就是不答应。早上,张药客把桐香带到后山的一片密密的箭竹林边,从岩壕子里扯出一捆血藤,指着她妈坟旁的一个土坑说,老子没几天活头了,阴屋都挖好了,打绕棺用来泡符水的血藤也备足了,还走个屁!桐香只得回家用牛仔包背了些生活用品,提了把柴刀独自往山下走。
  当天下午,桐香收拾好了卫生室,刚换上白大褂准备坐堂,门外就有人在用尖细的声音骂人。桐香不理。一会儿又听到黑主任那叫驴子声音也来到了卫生室外,和先到的那个尖细的声音对骂。桐香只好出门看情况。
  先来的那人是个大坯子,黑瘦,看不准年龄,好像有三十多岁,又好像有四十多岁。他眼里放出豺狗一样的凶光,两只大手粗硬得像树杈。见桐香出来,大坯子瞟了她一眼,质问黑主任说,老子是棺材沟的蛇王,治蛇咬是老子的看家本领,为什么不让老子当村医?
  黑主任说,吴重仁,你晓得什么叫村医?
  名叫吴重仁的大坯子指着桐香说,她凭什么当村医?
  黑主任说,她是临时的,有护士专业录取通知书,你有吗?
  吴重仁一口咬定黑主任是贪官,肯定是得了桐香的好处才让她当村医。吴重仁说得越多,桐香的脸色就越难看。
  吴重仁见黑主任始终无法应承他的要求,就走到大门边将卫生室的木牌子摘了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桐香让他挂回去,吴重仁说,老子不挂,你奈我何?
  桐香也不说话,走进屋内拿来一把柴刀,朝他一刀砍去。吴重仁急忙一偏躲了过去。他朝旁边紧跑了几步,恨恨地说,好男不和女斗,老子先让你两回!一边骂一边走了。
  吴重仁走远了,黑主任才把牌子重新弄好。他两手一摊对桐香说,棺材沟光棍成堆,全村三十岁以上的光棍就有八十一个,赖在村里不出门打工的光棍也有十几个,他们专干让村委会头疼的事。黑主任嘱咐桐香,光棍都是夜游神,你晚上要早点关门,手边随时带着防身的东西,睡觉时枕头下要放把刀。
  桐香做了村医,隔几天就要上一趟老垭,有时一连几天都呆在上面,反正村医只是个名。桐香回家四个月后,张药客便一命归西。安葬张药客时,桐香并没费多大工夫,留在村里的光棍差不多都上老垭来帮忙,从三十岁的到七十多岁的都有,从净身、打绕棺、坐大夜、抬丧、圈坟到支客、采买、下厨、端盘擦桌洗碗,大都由光棍做了。其中干得最卖力的是吴重仁。本来要花两万块钱才办得下来的丧事,只花了一万块钱不到。
  办完了丧事,桐香又守了一个月孝,便到了开春时节。临时村医的工资只有每月八百块钱,村里的人都以为桐香又要失踪,没想到她却在卫生室稳了下来。
  二
  棺材沟的村医不管看病,只需要发放一下公共卫生物品,是个清闲活。没事的时候桐香就背个扎笼上山采药草,然后回卫生室晒药草、制中药。她采的药草主要是治蛇咬的,很快就弄了几个编织袋的干货,这让人们有些奇怪。眼下呆在棺材沟的不到一百人,基本上都是老汉、老婆婆和光棍汉,他们都懂蛇性,很少被蛇咬,即使被咬了都能自救。桐香做那么多蛇药干什么?
  三月三,蛇出山。大晴天时山路上很容易看到懒洋洋晒太阳的菜花蛇、青竹标和乌梢蛇。桐香的蛇药仍然不行销。
  到了古历四月,蛇进入了活跃期。
  这天,忽然有一辆挂着湘 A牌的大越野车来到棺材沟。野毛镇属湖北省管,与湖南省相邻,湖南车常见。湘 A顺着土坯公路爬到卫生室前,司机下来后,从副驾位扶下一个个子不高、五官长得别扭、右手还断了两根指头的小伙子。小伙子面色略顯酡红,显然中毒不浅,面色却很亲和,仿佛是来走亲访友。他自称姓王,是来这里搞项目的工程师,在附近搞测量时被蛇咬了,经一个老光棍介绍来请桐香治伤。桐香查看了一下伤口,便给他清创、排毒血,再敷药包扎,又说他得伤比较重,最好转到镇医院去,她可以同去。
  湘 A便轰隆隆地冲出了棺材沟。
  湘 A来到镇医院。医生说桐香的药效果很好,王工已不需要使用抗蛇毒血清,留院观察一晚就行了。王工要给桐香安排宾馆住宿,桐香却坚持要回去。王工只好请司机把她送回棺材沟。   桐香回到卫生室时,吴重仁正守在那里。虽是下半夜,他的精神却好得很,两眼在黑暗中放出豺狗眼一样的幽光。吴重仁把一大捆药草交给桐香,说这些药长在险处,很难采。桐香冷冷看了吴重仁一眼,并不收药,开锁进屋后迅速把门关紧。吴重仁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卫生室。
  村里人很快得知,被蛇咬的那个王工在高速公路工程里做事。这条路在野毛镇只冒了几下头,几乎全是在山底走,但是在棺材沟将建一座两百多米高的大桥,还设有两个隧洞口。对于棺材沟的人来说,这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出来的大场面。村卫生室就是那家修路的公司在开工前几个月捐建的。
  王工三十岁左右,说话带点云贵腔,又带点中原腔,有时还带点岭南腔,还会讲几句野毛话,听不出他到底是哪里人。有时他是个话篓子,有时又很内向。王工是在现场对测绘数据进行校验时被毒蛇咬伤的。施工队伍刚开始进场,全在深山老林里干活,不少人晚上也只能住在山林里。他们干活的地方不光路难走,连通信信号都没有。这一带剧毒蛇非常集中,施工队没有做好防治准备,在王工被蛇咬伤后的短短一个星期内,队里又发生十几起类似的事,有的是走路时被咬了脚,有的是睡觉时被咬了手,还有一个是解手时被咬了腿根,差点被切去一颗睾丸。镇医院的抗蛇毒血清储备远远满足不了需要,应急反应速度也因为路太烂、距离太远而大打折扣,无法适应救治需要。工区指挥部只得一再找桐香和其他一些当地有名的蛇医用土办法救急。因桐香救治蛇伤效果最好,工区对她越来越看重。
  王工出院后,办了一张县城时装卖场的 VIP卡,充了两千块钱,专程到棺材溝村卫生室送给桐香以表谢意。桐香看着VIP卡犹豫了一会儿,说治蛇咬是村医该干的,不能收额外收钱。态度很坚决。
  王工说既然这样我就先替你保管好。又说,你对我有恩,我总得表示一下才心安。听说你姐松香在县城开餐馆,她爱打麻将,欠了一屁股债,正要卖屋还债,是不是?
  桐香说,同父不同母的,没来往。
  王工说,没来往也是你亲姐。你请她把餐馆开到棺材沟来,既赚钱,也能给你做个伴。
  桐香说,餐馆开到棺材沟,跟鬼做生意?
  王工说,现在的棺材沟是有点鬼多人少的意思,不过很快就要有几百人进场施工,一干几年,他们养几个小餐馆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姐若是资金周转不过来,我可以入股,条件是你必须和她合伙、分红。
  桐香说,我俩脾气不合,不会和她合伙开餐馆,你还有没有其他事?
  王工笑道,你莫忙着撵人,还有好事。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待签的协议给桐香。桐香看了几行,不由来了精神。这是要五百份防治蛇毒药的订单。她把协议交还王工说,这活我接了,协议我不签,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行拉倒。
  王工说,行,你先把现有的药分包一下,弄成工人可随带随用的那种,我明天先来取一百份行不行?桐香说行。王工还想和桐香扯白,见她面如霜雪,便摇摇头走了。
  桐香熬了半夜,只包了二十份蛇药。她只好去大寨子唯一的一家小卖部,把正在那里和店主李老寡妇、两个老光棍一起打牌的吴重仁叫来帮忙。
  吴重仁不顾李老寡妇拉扯马上下了牌桌,跳进阴阳河洗了个澡,回家刷了牙,刮了胡子,换了套干净的牛仔服来到卫生室。
  桐香提着柴刀站在门口,盯着吴重仁说,丑话讲在前头,你给我干活,干完拿工资走人,要是乱来莫怪我的刀不认人!
  吴重仁干笑道,妹,你把老子当畜牲?老子再坏,也是不吃窝边草的兔子。
  桐香说那就好,把吴重仁让了进去。吴重仁看着桐香,喉节蠕动了几下,又看着她手边那把厚实明亮的柴刀,只得去选药、研药、配药。
  两人一直忙到第二天中午,才配齐了一百包药。
  刚配好药湘 A就来了。王工取了药,给了一千块钱,又催桐香尽快备齐剩下的四百份药。桐香嘱咐王工说,这药只能起到一般防治作用,蛇不同毒不同,情况严重时一定要及时就医。王工连连称是。桐香转手给了吴重仁两百块钱。湘 A掉了头,像个傲慢的醉汉颠来簸去,转眼就跑了十几丈远。吴重仁从路边抓了块茶杯大的癞子岩,铆足劲射过去,正中车屁股。湘 A停了下来,王工伸出脑袋看了看,可能以为是路上的砂石弹起来碰到底盘,又加大油门冲走了。
  吴重仁大笑说,傻蛋!
  桐香冷冷说,砸坏别人的车,剐了你卖肉也赔不起!
  吴重仁不屑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棺材沟,老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三
  王工在县城的一间出租屋里找到了松
  香,把支持她到棺材沟开餐馆的想法跟她说了。松香刚卖了房子还了赌债,正愁找不到生计,便带上没有处理掉的厨具,跟王工来到棺材沟。
  松香到了棺材沟,借住在卫生室桐香那儿。王工见桐香对松香很冷淡,高低不答应与她合伙开餐馆,便想送松香回县城。不料松香却决定要呆在棺材沟散心,哪里也不去了。
  在卫生室吃过晚饭后,松香见桐香仍然不给她笑脸,便出了门在山路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天黑下来了她才摸索着慢慢往卫生室方向走。经过厚朴林时,迎面射来一束手电光,桐香想绕过去,来人却拦住了她问道,是松香?你不在县城发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夜路?找死?
  松香听出了声音,没好气地说,麻子哥,我就是来找死的!
  黑主任笑道,什么麻子哥,老子现在是村委会主任,黑主任!
  松香心里一动,叹了口气说,发个狗屁财,想回来在黑主任这里讨碗饭吃。
  她把来棺材沟的目的和处境说了,请黑主任给他想办法。黑主任看了她几眼,为难地说,办法是有的,村里早就想扶持农家乐,办法是有的,就是……
  黑主任说了几个“就是”,就是没有下文。松香嗔怪道,你妹我是个爽快人,黑主任有什么想法就讲嘛,管你讲什么我都不骂人!
  黑主任想了想,突然指着松香背后说,那黑影子是什么哟?松香“啊”了一声,赶紧跑到黑主任身边。黑主任一把搂住她说,有麻子哥在,不要紧,不要紧 ……   在黑主任的支持下,借用村委会的闲房,松香餐馆很快就开起来了。房子整修完毕,花了两万多块钱,村里以新办农家乐的名义向劳动局申报了两万块奖补金,还动用了村里的五千块钱公益林补助资金。后面的一部分钱,黑主任和松香私下约定,是预付的村委会的招待费。
  餐馆开业的第一顿饭请的是村、组干部。干部们共同要求桐香过来上桌,说她也算是干部。不过,不管松香怎么请,桐香也不来。黑主任不耐烦,说桐香调子高瞧不起人,要带头离席,其他人也抬起屁股作出了离席的样子。松香只好拿出两条香烟,每人发了一包,并捏著牛眼睛小杯陪了一圈酒,众人这才放下了屁股。
  酒过三巡,黑主任把松香叫到桌边说,你这菜形不像形,味不像味,哪个弄的?松香赶紧说还没请大厨,是她自己掌厨。黑主任说,伙计们,为了把棺材沟的农家乐搞好,有什么看法直接对松香提。干部们并不怕得罪松香,有的说缺盐少醋,有的说刀工差劲,有的说饭菜夹生,有的说松香本是麻将客,打牌欠了债只好来棺材沟蒙土包子的钱,根本就不想把餐馆办长远。松香听着听着,只觉得手冷心跳,几乎呆了。黑主任那群人离开后,松香冲进里屋结结实实哭了一场。
  第二天上午,餐馆大门紧闭。松香坐在卫生室带着哭腔求桐香给她掌几天厨,以打开场面。她说她吃过桐香弄的菜,那菜肯定能让黑主任那帮人满意。桐香只顾整理吴重仁送来的药草,该扎把的扎把,该切段的切段,该研末的研末,该分包的分包。松香求了一上午,桐香也不答应她。
  将近中午,吴重仁提着个脏兮兮的编织袋来到卫生室。桐香随意对吴重仁说,我姐说餐馆难开,你帮帮她。
  吴重仁愣了一下,从编织袋里拎出两条乌梢蛇说,你妹安排老子帮你,算是找对人了!走,到餐馆去给你教乖!
  到了餐馆吴重仁并不说话,只顾把玩两条乌梢蛇。松香阴着脸拿了包烟敬给他,还泡了杯香茶。吴重仁点燃纸烟吐了几个烟圈,才慢悠悠地说,野毛镇馆子的老板,老子都熟!他们的套路老子一清二楚!
  松香急问,是什么?
  吴重仁提高了调门说,在野毛镇开馆子靠的不是手艺,是野货!老子是逮野货的大师傅,哪个餐馆都要巴结老子。不过老子不方便去镇上送货,老子打伤过林业公安的人,他们安排了眼线专门对付老子。
  松香问,你的意思是?
  吴重仁说,你只要弄好一种菜,保证财源滚滚。
  松香问,是不是蛇菜?
  吴重仁不屑道,蛇菜是土话,用行话讲叫毒香,蛇越毒越香!现在的人也真他妈的怪,偏偏喜欢有毒的东西。
  松香说她在林业公安没有可靠的熟人,出事了不好摆平。
  吴重仁说,棺材沟这种鬼地方哪有林业公安来?你实在怕事,就像镇上的野味餐馆一样装模作样搞个家养蛇池,或者与外头的动物院、科研所搞好关系,万一被捉了现行就说是淘汰下来的动物。
  接下来的几天,吴重仁每天都往松香餐馆跑,教松香做毒香。松香餐馆闭门一周后又开张了。第一批客人是王工和他的一帮工友。高速公路标段的施工人员已大规模进场,从工房到松香餐馆,开车只需要十来分钟时间。
  这顿饭客人吃得很尽兴,并且没有要求谁陪餐。眼见客人要散场了,松香小心翼翼地请王工提意见。王工说做得很不错。松香连连感谢。王工要付钱,松香说您是我的贵人,怎么敢收钱?王工笑道,你不收钱我就不敢再来了,便结了账。
  王工收齐五百份药后,有两个星期没到卫生室来了。这天晚上,湘 A又急急开到卫生室。开车的是另外一个工友,他请桐香立即跟他上车,说王工被莽蛇咬了,已昏迷,运他的车正往镇医院赶。工友们担心镇医院不顶用,请桐香立即赶过去商量办法。桐香慌乱地拿了个药箱上了车。
  湘 A跑了十多公里才追上了送王工的车。王工的情况在迅速恶化,车上的人已慌作一团。桐香把王工身上残余的裤条撕开,拿着个火罐就给他吸毒血。毒血吸得很慢,王工的病情还在恶化。桐香服了一瓶药水后,把嘴对准王工的伤口上就吸,吸一口吐一口血污。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桐香吸毒血。伤口在靠近屁股的大腿侧面。吸了一会儿桐香也发昏了。众人正不知所措,救护车赶到了,随车医护人员处理了一下伤情后直接把他俩转往县中心医院。
  到了县中心医院,打过针后,桐香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王工反倒比桐香早醒几个小时。王工很惭愧地说,昨天他吃过晚饭后在阴阳河里洗澡,上岸时因天色暗踢到了一条蟒蛇,被那家伙结结实实咬了一口,很快就昏了过去。要不是有桐香,他早完蛋了。
  桐香说,你遇到的不是蟒蛇。
  王工说,那么大的蛇,力气又特别大,不是蟒蛇是什么?
  桐香冷笑道,蟒蛇哪有这么大的毒?
  王工追问那是什么是蛇,桐香却始终不说,只是警告王工,今后碰到那种蛇,最好赶快走远点。
  王工清醒过来的第二天,就带了药要回工棚治疗。行前他把一本心理学读本送给桐香,自嘲说,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山里转,转成了手残,也转出了暴脾气,为了自救我考了个心理学研究生,快成巫师了,你的情况和我有点像,心里有事需要自我调整,不然会憋坏。
  桐香看着厚厚的书,木木地接了。
  王工走后不久,桐香不顾医生劝阻,坚持回到了野毛镇。从集镇去棺材沟,前半段路有双排座混装车带客,后半段在高速路施工后车槽很深,双排座跑不了,只能搭工程队的车。桐香坐了半路双排座,想搭工程车却没遇到一个熟悉的。过路的几个工程车司机倒是都想带她,桐香没敢上车。犹豫来犹豫去,眼看天色就晚了,她开始发急。
  就在这时,从集镇方向来了辆崭新的摩托车。骑车人是吴重仁,后架上有一大包卫生纸和卫生巾,都是大牌子的。吴重仁往后撸了撸嘴说,上车!
  桐香又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开始发暗的山谷,只好一抬腿上了摩托车。
  摩托车在烂路上跑了一个半小时,桐香腰以下糊满了稀泥,手脚、屁股像泡在花椒粉里,早麻透了。   到了卫生室,桐香下了车,吴重仁把卫生纸和卫生巾放到屋里,说,今后有什么不方便,随时喊我!桐香不作声,任凭吴重仁一溜烟去了。坐上摩托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的卫生巾已用完,又忘了买。不接受吴重仁买的,难道要去李老寡妇那里买那种看不出来路的卫生巾?
  四
  野毛镇一带自古有“好吃不过龙肉”的说法。这里所说的“龙肉”其实就是野蛇肉。野毛镇的野蛇肉从做法上主要有干煸、炖汤和清蒸,最难做也是最有名的蛇菜,是叫光棍汤的蛇汤。松香一直做不好这种汤,桐香和吴重仁却是炖光棍汤的好手。只是桐香不理松香,吴重仁又老是在松香面前卖关子,这让松香很烦躁。
  高速路施工后,野毛镇的野蛇都在翻倍涨价,涨得最厉害的是岩雕。一锅岩雕菜少则一千多块钱,多则好几千块钱。在野毛镇待客基本上是以岩雕为标准来衡量主人对客人的看法。若来了一拨官员或老总,接待场面宏大,有镇里最高层级的政商人物陪餐,但酒宴主菜只有乌梢蛇,大家便心知肚明,肯定是客人来头不够。若有客人被人邀至镇上,寻一小馆,或聚于私宅,以一锅岩雕相待不醉不休,那么客人的分量就不言而喻了。
  绝毒的蛇成为最有面子的菜。
  转眼到了盛夏,正是一年最燥热的时候,也是岩雕活动的高峰期。高速公路棺材沟标段的施工作业面完全拉出来了。一天晚上,王工喝得面带轻红,又开着湘 A来到村卫生室。王工走进屋里与桐香打招呼。桐香手边放着把柴刀,只“嗯”了一声便不再搭话。王工叹了口气说,你一个医生怎么柴刀不离手边,眼里有杀气?
  桐香脸色一沉,把眼睛投向别处。
  王工又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有很大的委曲?
  桐香眼里忽然涌出泪花。她肯求说,你莫讲了,快回去!
  王工说,你救过我的命,为你做点事是我的本份,你需要我给你做什么尽管讲。
  见桐香不答,王工笑道,要讲你就趁早,等我酒醒了,就不管你了。
  桐香忽然拿起柴刀大喊,马上出去,不然我砍死你!
  王工十分失望地走向湘 A,正要上车,却被人一把拉下来掼在地上,又一脚踩在他身上,动弹不得。
  王工大骂道,吴重仁你个怪种,背后伤人算个毬!快放老子起来真刀真枪干一场,文打官司武打架老子奉陪到底!
  吴重仁并不理会王工的激将法,又在他身上铆足劲打了几拳,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这杂种再来棺材沟惹事,老子叫你进棺材!
  吴重仁要王工保证不再来卫生室,王工却决不保证。眼见王工就要破相,屋里冲出桐香使劲把吴重仁拉开。王工趁机爬起来开着湘 A跑了。
  古历六月初六。
  这天是桐香妈的忌日。天还没亮明,桐香就背着扎笼去老垭。
  桐香妈的墳冢很小,与爹的新坟并排。晴天从坟头望出,目光越过鄂湘渝交界处的重重山峦,依稀能望到几百公里外黔东北的梵净山。不过,她妈一辈子最远也就走出过几十公里。
  桐香模横糊糊想起妈被蛇咬死的情形。那时她才几岁。老耕牛死了,爹在山下买好了牛崽要弄回老垭。敲棒岩那一段牛没法上,得用弯架子背。妈担心爹在那里出事,背着桐香去那儿给爹稳心。爹背着弯架子撵着牛崽上来了。爹擒住牛头猛力一搬将它放倒,随手从腰上解下棕绳将牛腿绑好。妈立好弯架子,爹把“哞哞”狂叫的牛崽横放在弯架子上,再用棕绳把牛与弯架子绑紧。爹站了个弓步把弯架子套在肩上,手握撑杵喊一声“起”,一百多斤的牛崽就背了起来。
  敲棒岩的岩窝子路只能勉强容得一人过身,起止处不能对望。爹用撑杵使劲在崖壁上敲了几下,等上面的回音。他这样做是防止在崖中与对向来的人碰头。
  在母女的注视下,爹扯着树根、藤枝,抠着岩缝岩窝,一步步向上攀爬。爹爬了几丈,桐香昂着头看,脖子都昂酸了。牛崽一开始还在挣扎、嚎叫,很快就不动了,只是不断发出恐惧的喘息声。爹快要翻过那处突起的岩嘴了,山风忽然猛烈起来,还带着令人心悸的啸叫,爹像波涛中的树枝,摇摇晃晃贴不住崖壁。桐香忽然大哭起来。妈捂住她的嘴,高声喊道:
  撑杵尖,翻高山,撑杵长,翻山梁,磨盘小,没得搞,磨盘大,把儿下……
  妈喊了几遍,爹又稳住了身形,慢慢往上攀。直到看不见爹的身影了,妈才背着她使劲往上攀。上了敲棒岩,妈喘着气去一条小沟边取水,刚进沟便惨叫道,踩到岩雕窝子了!
  妈被咬死后,爹便开始疯狂地捕捉岩雕,疯狂地制蛇药。为了试蛇药,他一次又一次让岩雕咬自己,身上留下了几十道让人恶心的细齿印。后来,爹对岩雕的一切习性都已烂熟于心,只要他走过的地方藏有岩雕,他都能逮出来。有时他连续几天以岩雕肉当饭吃,吃得上呕下泻。
  五
  古历六月初七早上,松香才想起祭扫的事。她把餐馆委托给了几个帮工大嫂,带了几包纸烟去请吴重仁陪她上老垭。
  吴重仁还躺在床上打呼噜,可能做了个香梦,正立着小土地屋。松香从窗户缝里瞥见吴重仁,嘻嘻笑道,老弟好威武,将军都站起来了!吴重仁被吵醒,不耐烦道,屁话!找老子什么事?松香请他陪自己上老垭,说管烟酒和夜饭。吴重仁也想去采药,便骂骂咧咧地起了床,和松香一起上山。
  太阳偏西时,两人往下走到敲棒岩。松香要吴重仁先下,她紧跟着他往下顺。松香早已没了出嫁前的脚力。两人一步步往下挪,吴重仁背着弯架子,还须不时用手托住松香的脚让她借力。吴重仁恨不得把她当牛捆在弯架子上,利利索索背下敲棒岩。
  离地还有几尺,松香忽然惨叫一声,整个人砸在吴重仁身上。两人一起滚落在地面。松香处上位,见落了地,便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吴重仁要推开她,松香却扯开衣裤,把肥白的女体暴露给吴重仁。吴重仁有些慌张,侧了脸。松香鄙视他说,棺材沟的人都讲你“山大无柴烧”,看来是真不行!
  吴重仁一把抱住松香,喘着粗气说,老子行不行试试就晓得了!刚要放开手脚干一场,他又猛地推开松香,收拾好药草放上弯架子,继续往下走。松香大骂道,你个蔫货!老子晓得你想香儿!你个捉蛇的叫花子,配吗?你弄了我,我要给香儿讲!   吴重仁返身掐住松香的脖子说,老子那家伙没递拢,不算数!
  松香胀红着脸说,你动工了的,算数!
  吴重仁又掐紧了一分。松香挤着气喊道,掐死了,老子做鬼也要跟香儿讲!
  吴重仁无奈,只好和松香讲条件,也就是如何才不把他抱松香的事告诉桐香。松香气冲冲地说,我一个良家妇女有什么条件?你自己想,给你半天时间回答我。
  吴重仁往下走了半公里,钻进一条小水沟扯了几条藤枝递给松香,说是做光棍汤的佐料。
  松香问,这不是毒藤吗?有什么用?
  吴重仁说,鲜货是毒藤,干货就是美味了,这是做光棍汤最好的佐料,不要拉倒!
  松香暗喜,大大方方地说,刚才是误会,打死我也不会给桐香讲这个事!
  吴重仁眼露凶光说,老子已仁至义尽,不要命你就去讲!
  不久,松香餐馆推出一道新菜,也就是光棍汤。光棍汤让松香餐馆上了一个档次,生意更加红火。松香便按黑主任的意思重整院落,设置了住宿标间和听泉小院套房,在山林下弄了个两头通的洞子餐厅。
  来松香餐馆享用毒香的人越来越多。吴重仁却只对蛇药用心,每天都在山里转,常常在洞里或岩壕子里过夜。不过,有三十多个光棍汉从四面八方回到棺材沟捕捉野物,全供给松香餐馆用。光棍汉们卖蛇得了钱,多半会立即去野毛镇,和施工队的民工一样进宾馆麻将房、洗脚按摩店。吴重仁对按摩和打麻将也是十分爱好的,不过自桐香回来后,他去镇上的目标就变了。他一般是先存钱,再吃碗臊子面或者砂钵饭,然后理个发,再去集镇最大的那家超市选大牌子买洗发水、卫生巾、卫生纸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自然是给桐香买的。不管桐香要不要,吴重仁都会算计着时间给她买。桐香似乎有洁癖,使用卫生巾和卫生纸、洗发水都很多,却极不愿去集镇,也不愿请那些多嘴烂舌的村里人给她帶买东西。吴重仁认定这是他的好机会。吴重仁还常常替桐香捎带医疗卫生方面的用品,还去镇卫生院代替她开了三次会、搞了五次学习。
  吴重仁又去那家超市买了一大包卫生巾和卫生纸。回程时他在河谷里跑了二十来公里,忽然停了摩托车。他看了看地形,往上爬了几百米远,看到一眼山泉从林下的岩缝里钻出来,在青草和树叶间铮铮淙淙地流,一条手臂粗的岩雕就贴在他眼前的岩壁上,尖翘的嘴像翻转的鹞鹰的喙,蛇背上的块状花斑几乎和岩片一样。吴重仁伸出手试探那蛇,蛇扭头就是一口,却差了几寸没咬到他。如此反复十几次后,蛇的动作慢了下来,吴重仁的铁钳手闪电一击,便掐住了岩雕的七寸。他将蛇扔进编织袋,锁了口,下到公路上骑着摩托车直奔棺材沟。
  临近卫生室,吴重仁在一处洞泉边拎出岩雕,把它的头摁在青棱子树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长钉将蛇头钉在树上。他点了支烟,眯着眼看岩雕剧烈翻转身躯。待岩雕不动了,他拿出一柄短刀剖开蛇腹,掏出热乎乎的蛇胆喂进嘴里一口吞了,然后揭开蛇头的皮一直剥到蛇尾,再将蛇身洗净后斩成小段,用食品袋装了直奔卫生室。
  桐香正在研药。吴重仁径直走进厨房,把蛇肉放在灶台上便回家了。
  六
  黄昏时,湘 A又来到卫生室。桐香正在做饭。王工揭开铁锅故作惊奇地问,煮了这么多饭,是不是有客上门?
  桐香冷冷说,我脾气差,鬼都不愿上门。
  王工笑道,我就厚起脸皮给你当一回客人,我可是给你带厚礼来了!
  王工说给她争取了一个去县医院跟训一个多月的指标,如果结业成绩突出,还有机会被选送到职院学习两年,考执业医师资格。
  桐香的脸色猛地变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王工热切地看着她,等她答应。那张有些别扭却很干净的脸,让桐香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温暖。她低声说,先吃了饭再讲,我这里正好有点东西可做菜。
  王工马上蹲到灶洞前添柴烧火。做一桌看起来很简单的菜,两人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主菜是一罐热汤,汤色浅白,罐口雾气朦胧,异香扑鼻。王工品了一口,感觉有一道烈火直冲肺腑。一会儿,那烈火却化作一股温润的山泉,细细梳理他的七窍。他感到浑身瞬间通透起来。王工笑道,工区有几位食客是我的死党酒友,我想请他们一起来喝光棍汤,怎么样?
  桐香说,这种野汤第一次尝有新鲜劲,第二次你就喝不下去了。
  王工说,估计喝一辈子都不腻。
  桐香冷冷说,这种毒物我本不愿用,没菜待客只好将就一下。
  王工说,最毒的蛇都能变成最香的菜,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你就不能笑一笑,开心过日子?
  桐香拉下了脸说,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训话的?
  王工笑道,还有一个目的是拜师。他说这段时间工人缺员严重,被毒蛇咬伤的事却仍然时有发生。他想请桐香给他教几招要紧的,以备桐香不在村里时救急。
  桐香想了想说,她爹传技时让她立过誓,不收外人为徒,不过她可以教王工一些基本的方法,至于学得如何只能靠他自己去悟。王工连忙称是。
  接下来的十几天,王工跟着桐香处置了几例蛇咬伤情,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治疗方法。桐香并不告诉他对症用药的诀窍。王工几次感到那个诀窍和他只隔着一层纸,可他就是捅不破,桐香也绝不会主动捅破那层纸。
  桐香去县卫生院跟训,村卫生室有十几天没开门了。吴重仁胸闷得紧,就背了只扎笼去山上透透气,转来转去,不知不觉就爬上了老垭,走进了吊脚屋。
  桐香家的吊脚屋已长出青苔,一大股霉味包裹着整栋房子。两边的火塘房、睡房挂着锈锁。屋顶的瓦面上蹲着十几只壮硕的渡鸦。吴重仁一把砂子撒上去,渡鸦发出呕吐一样的哇哇声,轰地一下飞到不远处的树林里,继续对着吴重仁哇哇乱叫,似乎责怪吴重仁闯入了它们的领地。
  吴重仁转到山背面的箭竹林边,去看张药客的坟。在棺材沟一带,张药客是吴重仁唯一佩服的汉子。密密麻麻的箭竹像符咒一样压着两座本来就不大的坟茔,使它们显得更加矮小、猥琐。吴重仁想把张药客坟上的杂草割了,刚扬起柴刀,坟后箭竹林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一株箭竹的杆被另一段手指粗、半尺长的血色箭竹刺穿,被刺穿的箭竹杆上用油漆歪歪扭扭画着个“弯”字。这是当地的一种宣誓、一种诅咒。除了张药客,棺材沟一带已极少有人知道红箭竹的秘密,但吴重仁知道,他还知道这段箭竹的红是用血藤水泡出来的。在棺材沟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诡异地笑了。   野毛镇来了一位叫龚小虎的老总。据说他家在这个高速路项目中揽了不少辅助工程的活。高速公路建设方要给野毛镇赠建一条十来公里的旅游公路,也就是从野毛镇到棺材沟公路的末段,目的是利用棺材沟靠近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地理,推动地方建一个高星级景区,给野毛镇来一次产业升级。龚小虎的公司中标了这个旅游公路项目。
  王工和黑主任被邀请陪龚小虎走线。龚小虎走了几公里就累得浑身冒水。黑主任极力给他介绍松香餐馆的毒香,龚小虎虽十分向往,却因腰酸腿软力不能继,只表示下次一定去松香餐馆一醉方休,便打道回府了。
  七
  桐香在县医院呆了半个月。这天下午她从食堂出来,眼睛忽然一亮。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有这种穿透力,竟能越过大广场和密密麻麻的人群、车辆,以及成行成排的树木,看到了那张有些别扭的脸。她急步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却又转过身默默地往回走。那张干净的、微笑的脸很快就挡住了她。
  阴阳河到了县城这一带,已浩荡成一条宽阔的大河。两个年轻人的影子在滨水廊道上时隐时现。桐香十分不习惯这种散步方式,几次要回医院宿舍,却又经不住王工的一再请求,只得十分别扭地随他走来走去。
  两人在一处安静的高台上停了下来。眼前是白浪翻腾的阴阳河,河的来处、尽头都是重重叠叠的高岭。天穹深处亮起一弯弦月和一颗明星。夜风如星空的信使,把宇宙的秘密飘撒在有些喧嚣的河谷中。
  不知不觉,天空已是星河灿烂。王工笑道,给你跑了这么多的腿,你得请我喝酒。
  桐香说人多的地方她不去。
  两人找了家安静的小馆,要了几盘小菜,一壶淡酒。话很少,酒喝得很慢。年轻的老板娘在小包间门口瞄了几次,却没有借故进来催客。桐香脸上慢慢泛起一抹桃红。这可能是六年来她第一次出现这种脸色。
  小馆的客人都走光了,老板娘和几个帮工都聚在厅堂里扯散白。王工和桐香终于离开了小馆。
  到了宿舍楼前,桐香接受了王工的购物卡,却又冷冷地说,你别再来看我了,我是个不值你看的人。不等王工说话,她便一溜小跑上了楼。
  明天就要回到棺材沟村卫生室。桐香躺在县医院的集体宿舍里失眠了。这一个多月她干了很多事。跟训考核在同批一百多人中名列前五,让很多人都怀疑她付出了什么代价。读完了王工送的心理学书籍。拜访了几家医院的毒伤专科。用了王工送的那张 VIP购物卡买了两套时装。把用了六年的破牛仔包换成了漂亮的防雨布双肩包。
  桐香的脸色明显滋润起来。但她心里至暗的地方仍然照不进一丝阳光。明天是什么?是像小时候梦想的那样穿着白大褂坐堂问诊?是王工那张不匀称却十分干净的脸?还是那段她用血藤水泡红的符剑?
  古历七月十一。
  王工开着湘 A把桐香从县城接回棺材沟村卫生室。桐香留王工吃饭,王工说大后天棺材沟有一个开工仪式,他负责这次活动的安全工作,得赶紧回去排查隐患。
  王工走后,桐香呆呆望着路口,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早已从镇里的宣传活动中知道了这条旅游公路的建设情况,也早已查清了中标公司的情况。她无法明白的是,为什么禽兽作了恶,不能解脱的却是受害者?是不是要把自己变成禽兽才能彻底解脱?六年的煎熬,是不是该结束了?
  古历七月十二,月半节。
  天刚亮桐香就往老垭爬。她要对自己的计划进行最后的梳理。
  眼前的老屋像一片衰朽的枯叶,随时都会飘落、破碎。它甚至不如一棵自生自灭的青棱子树,不如一眼自涨自落的山泉,因为它没有了根,也找不到自己的源流了。
  桐香走上长满青苔的石级时猛吃一惊。只见吴重仁正睡在堂屋里铺了茅草的地上,吱嘎吱嘎地磨牙,屁股边放着一堆方便面和矿泉水。桐香一只脚刚跨进大门枋,吴重仁就像条灵蛇一样弹了起来。
  吴重仁盯着桐香阴阴地说,红箭竹是你弄的?
  桐香脸色大变,斥道,乱说!
  吴重仁狡黠地笑了笑说,我想了一夜才明白,肯定是你弄的!
  桐香不答。
  吴重仁说,棺材沟没有老子想不通的事,你在箭竹杆上画了弯,我猜你的仇家姓龚!
  “龚”字读音同“弓”,弓形弯,当地人都懂。见桐香阴沉着脸,吴重仁继续得意地说,你是穷光蛋,既没人夺你财产,也无人杀你家人,你和别人有什么仇?只会是男人欺负了你!从你脸上的杀气看,那人就在不远的地方!
  桐香被这个看似混球,实则比岩雕还狡黠凶狠的光棍汉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吴重仁,嗫嚅道,你想怎么样?
  吴重仁豪迈地说,老子想怎样你还不明白?你的事就是老子的事,哪个欺負你,老子玩死他!
  桐香无力地说,你莫乱猜,快走!
  吴重仁熟知桐香的脾气,就算他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往山下走。
  桐香静静躺在竹椅上。她面前的一具老楠木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几条巨大的五步蛇蛇蜕。五步蛇也就是当地人称的岩雕,学名尖吻腹蛇。这些蛇蜕是她爹张药客死去前几年收集的。当张药客终于从桐香嘴里逼问出她的不幸后,他也去过南方寻仇,却又绝不愿意张扬女儿的不幸,甚至不让家里的其他人知道。结果自然是一无所得。张药客最终选择了认命。他停止了捕蛇,希望以不杀生来减少罪恶,帮助女儿走出深渊。他还从吴重仁那里买了几十条蛇放生。几年前,野毛镇一带的捕蛇人越来越多,工具越来越厉害,岩雕逐渐向高处躲,一群岩雕竟然躲进了老垭的张家周围,甚至在张家的楼底、屋顶和粪坑的人字棚里安生。张药客常年与蛇为伴却并不感到恐慌,反而觉得蛇相信他是因为自己不杀生带来的善果。他整日驯蛇,养蛇,御蛇的功夫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其中几条巨蛇,他可以用一种怪异的木叶声摆布它们。
  桐香回家后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张药客把自己御蛇和制蛇药的本事都教给了她。他想把女儿稳在老垭,等待机缘嫁个老实人再远走高飞,离开这片给张家带来羞辱和痛的苦寒之处。桐香却只想用御蛇术实施她的计划。张药客落气那天还劝告桐香说,张家连恶蛇都容得下,何况人?答应爹,莫想那件事了。直到张药客吐出最后一丝丝气,桐香也没点头。   桐香站在垭口,看着吴重仁在山道上时隐时现。直到他翻下敲梆岩,桐香才重回吊脚屋。她在脑子里把未来两天的计划又梳理了一遍,确认没有漏洞后,便背起一只扎笼走到爹妈的坟堆旁。
  桐香摘了一片箭竹叶,吹出一种怪异的腔调。扎笼里冒出一个尖翘的巨型蛇头,蛇吐着长长的信子悄无声息地滑出扎笼缠在桐香身上,把尖吻对准桐香的脖子。桐香右手一闪,已像铁钳一样掐住了巨蛇的七寸。过了几分钟,巨蛇便慢慢软了下去。
  桐香放开岩雕,拿着柴刀找了一棵小臂粗的青棱子树,一刀将树砍断。为了达到这样的手力,她已练了六年,一天也没有荒废。
  远处的岩缝里有一双豺狗般的眼正盯着桐香。吴重仁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了老垭。从在卫生室看到桐香的那天起,她就成了吴重仁生活的全部目标。在吴重仁眼里,桐香好像来自他童年的梦中,好看,干净,又带着山里姑娘的结实和饱满。她那双忧伤的亮眼晴,总会让他想起改嫁的母亲、夭亡的妹妹。她的孤单寂寞,又常常让他想起自己还是“无种人”时的生活。桐香每每穿上白大褂,都会让他幻想自己未来的新娘子。张药客挨命的那几个月,桐香每一次回老垭,吴重仁都在盯梢。他是棺材沟的幽灵,桐香发现不了他,垂死的张药客也失去了发现他的能力。张药客教给桐香驯蛇的工夫他全都偷学了。
  八
  古历七月十三。
  桐香站在垭口。天高云轻,几百公里外的梵净山又隐隐出现在天际线上。她觉得王工很像这座山,既远又近,既硬实又缥缈。这座武陵山脉的山首,是不是和山脉腰部的老垭有神秘的牵连?
  再向敲棒岩看时,桐香看到有人爬上了敲棒岩。她看不清那人,却几乎能确认那人就是王工,她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能确认。
  王工又爬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才上翻
  上老垭。桐香心里涌出一股不能平息的温暖,脸却习惯性地拉了下来。王工一口喝完一瓶能量水后,才喘着气向桐香问好。桐香“嗯”了一声,问王工不去查安全,却到老垭来干什么。王工笑道,该排查的隐患都排查了,
  最后才发现你是最大的隐患。桐香脸色一沉,问,这话怎么讲?王工仍然笑道,你心里装着火药桶,
  我却不知怎么控制,这是不是大隐患?桐香冷冷道,你上老垭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王工说当然不是,我有好东西给你。王工拿出一封挂号信说,我猜是你被职院的对口医训班录用了,祝贺你!
  桐香将信将疑地拆开信封。封内的东西正好印证王工的话。她的心里开始发烫,脸上却依旧冷得像冰。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笑的功能。
  王工望着梵净山方向,有些伤感地说,你的心事好像越来越重了,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讲?
  桐香说,重不重与你有什么关系?
  王工说,你给我吸蛇毒后,我就把你看成了亲人,亲人一脸杀气我怎么能不管?
  桐香的眼里差点滚出了泪水。她稳了稳情绪才说,你想多了,我哪有杀气。
  王工说,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贵州?我家就在梵净山旁边,母亲很想见你,我已答应了她的要求。
  桐香说,我没法确定。王工说,既然这样我就在这里等,等你确定了为止。桐香说,你不必等,我会让你很失
  望。
  王工说,等总比不等好,听说这一带的张姓是从贵州迁过来的,你现在回去,也算是回到了老家。我感觉你需要离开棺材沟,去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事情想开。
  桐香不说话。
  王工昨晚把桐香的事从头到尾梳理了几遍,越想越感到不安。桐香是唯一一個呆在棺材沟的大姑娘,从不和别人说她的经历;作为一个正常履职的村医,却柴刀不离身,从不主动和村民来往;一介弱女却不怕毒蛇野兽,一个人频繁地往老垭跑;生长于山野却有洁癖,厌恶吴重仁却经常让吴重仁给她办事;异于常人的手力,杀气外露的眼晴……这一切的不正常都指向了一件事:她心里有巨大的隐痛和仇恨。她放弃了梦寐以求的上学机会,失踪了六年,究竟是什么样的六年?她的杀气究竟指向谁?
  王工越想越不敢离开桐香。他预感到事情正在面临失控。
  九
  古历七月十四。
  王工和桐香在老垭呆了一个夜晚。天刚蒙蒙亮,两人就往山下走。山路上很安静,走到卫生室也没碰上人。王工跟着桐香走进卫生室。桐香要王工回去。王工说他今天的事就是陪她。桐香十分烦躁,却没有急于撵人。她想用柴刀让王工滚开,似乎又想让王工留下来,一刻也不要离开她。她甚至害怕王工的离开会成为与她的生离死别。
  两人在卫生室吃过早饭,厚朴树林那边的村委会前,暖场的锣鼓和曲子已经响起。高音喇叭让整条山谷都充斥着不断回旋的喜庆调子。全村的人都去了那里凑热闹,只有桐香呆在大门紧闭的卫生室,听王工喋喋不休地讲他的经历和想法。这不是她熟悉的王工。以前的王工不粘她,今天他却成了她身上的黏荞子,甩都甩不掉。
  开工仪式在阴阳河滩上举行。几名当地官员和投资方、建设方的专家、老总聚集于一滩,主角是龚小虎。主持人介绍了项目情况后,龚小虎表了个态,当地的一个草台班子跳了肚皮舞和地方舞,一个在武陵山区正当红的女歌手喊了两曲迎客调。
  松香餐馆迎来开馆以来最隆重的一次接待活动。吴重仁给松香交了一条十斤重的岩雕巨货。这种规格的岩雕在野毛镇除了张药客和吴重仁,已有三十年没人见过。吴重仁还答应给松香餐馆帮厨。
  卫生室仍然大门紧闭。桐香被王工堵在屋里,怒火中烧。她抡起柴刀要砍王工,王工就让她砍,就是不让她出去。桐香举刀的手在发抖、变软。她气急败坏地扔了刀,用那只力量十足的右手擒住王工,冷不防把他掼在地上。王工被撞开头皮,血糊了半张脸。他用断了两根手指的手掌往脸上一摸,剩下的三根手指就变得像三支血红的箭头。桐香急忙给他清创、敷药,然后又往外闯,又被王工一把拉住。王工除了右手手力略输桐香外,整个身体的力量远胜于她。两人纠缠了一会儿,桐香就被王工摁在墙上用绳子绑了。   王工把桐香扔到床上,桐香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王工一边给她揩泪一边说,你把心里的事说出来我就放开你。桐香却只是流泪,连哭声都没有。那段比红箭竹更让她恶心的经历,又一次坚硬地刺进她的脑子,撕扯着她的神经。
  高考后,桐香像大多数山里的考生一样去城里打工。桐香在南方的一家工厂里干了几天活后就被龚小虎下药强奸了。桐香吓昏了头,在厂里躲了几天。龚家想给她一笔钱了事,以前龚小虎干这种事时龚家都是这样摆平的。缓过神来的桐香拒不接受龚家的钱,她报了案。龚小虎已销毁现场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并一口咬定是桐香因贪财而勾搭他在先。这个案子因证据不足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杀死龚小虎便成了桐香唯一的生活目标。龚小虎的活动范围很大,经常出国,而且行踪不定,每次到案时又总是有一群人围着他,让桐香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桐香便更加绝望。
  一年前,桐香偶然从网上看到棺材沟要搞旅游公路和景区建设,而投资公司的法人代表竟然是龚小虎!于是桐香就回到老垭开始了新的计划。
  老垭是湖南在湖北的一小块飞地,离本村村委会有五十公里远。加上长期单家独居,绝大部分本地人都搞不清桐香家到底是哪省人。龚小虎只知道桐香是湖南某地人,却完全不知道她家就包裹在湖北的棺材沟村里。事实上,龚小虎并没有刻意关注过桐香这个野山女子的行踪,他更在意自己摆平冲突的功力。
  王工并不清楚桐香和今天这场开工仪式有什么关联,却明显感到她的情绪这两天在异动,已经处在一个爆发前的关口。
  他要让桐香和这场喧嚣彻底隔开。
  桐香流了一阵泪后,渐渐平静下来。这种平静中隐含的冷连王工也未能察觉。桐香从现场的高分贝喇叭中确认龚小虎已经到场。她虽受制于王工无法手忍那人,但她确信那人决不会轻易走出棺材沟。
  洞子餐厅的酒宴开始了。三道主菜,一道是干煸龙,一道是光棍汤,都是用吴重仁那条岩雕巨货做成。另一道叫神仙龙,俗名火烧蛇,是地道的叫花子菜,吴重仁的手艺。
  宾主把酒言欢,不醉不休。女歌手唱《十杯酒儿》《劝郎酒》和巴骨巴肉的五句子,打圈,一口闷。野性的狂欢让龚小虎情不自禁,且饮且歌,烈酒吃了一巡又一巡。
  日头偏西。龚小虎酩酊大醉,被安排在听泉小院中暂歇。除了他的两个助手、司机,其余人返程了。助手也喝过了头。松香和餐馆的服务员累得坐在凳子上呼呼大睡。司机把自己完全扔进了手机游戏中。
  一个身形宽大的汉子手执一段血红的箭竹,豺狗一样蹲守在餐馆后的密林中,好像在伏击一个让他满意的猎物。
  整条河谷都安静下来。
  龚小虎梦见自己的尿包变成大水缸,水太多,缸快被胀破。他急急找地方排水,来到一片山林边,看见一位吹木叶的仙子缓缓从山巅飘落下来。木叶悠远凄美,似离愁别绪,又似闺阁之怨,让龚小虎想起自己遥远的青涩时代,想起被他逼得脸红耳赤的女生。就在这时,一个柱子般的东西猛然跃起击向他的侧面,他只喊了一声,便像被重锤猛击了几下,软软倒了下去。
  人们发现龚小虎时,他正昏迷在草坪上,那条花白色怪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香餐馆乱成一团。龚小虎继续昏迷,伤口已开始发紫。有人打了 120,120至少一个半小时后才能赶到。有人主张马上把龚小虎送往镇医院,有人说龚小虎绝对挨不到野毛集镇。龚小虎的助手、司机全都在大声质问,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黑主任看到吴重仁也在一旁,一把将他拉过来说,赶快救他一命 !
  吴重仁向龚小虎望了望,叹了口气钻出人丛。
  黑主任肯求说,你积个德,老子让你当村医!
  吴重仁两手一摊说,你让老子当主任都没用!老子是叫花子,哪敢拿贵人的性命开玩笑?你另请高明!
  黑主任一边大骂吴重仁,一边指挥人把龚小虎弄到卫生室,一边分派人去找桐香。
  众人急急把龚小虎运到卫生室。龚小虎刚被抬下车,卫生室的门就开了。出来的是王工,黑主任急问,香儿在不在?快把她叫出来 !
  王工一看情形,跑进屋解开了桐香的绑索,叫她赶紧出去治伤。桐香站了起来抹开粘在额头上的几咎乱发,慢慢走到昏迷着的龚小虎身边,蹲下身看了看他的伤口,又看他的眼、嘴,确认这人就是龚小虎。忽然她长身立起,胸脯急剧起伏,猛烈地转身冲进屋里。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桐香已提着柴刀从屋里冲出来。王工挡在她和龚小虎之间。桐香愣了一下,却并不冲撞。她的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脸色一下子平静得像这个季节的阴阳河,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已失忆、失聪。
  这平静极短暂。黑主任用叫驴子一样的声音反复恳求她给龚小虎治伤。人群又嘈杂起来,哭求、斥责、咒骂、劝告和叹息,严严实实把她包围起来。王工喊道,张医生,你就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能看着病人死在棺材沟、死在你的卫生室!
  场面又安静下来。众人都盯着桐香,等待她的反应。可怕的静默。静默只出现了几分钟,人们却感到已过去了几个春秋。
  忽然,桐香一声嘶叫,将柴刀远远扔了出去。她的腕力十分惊人,竟把柴刀扔进了几十丈外的阴阳河里。然后她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松香嚎哭。王工双膝一软跪在桐香身边,伸出手在她鼻孔边探了探,抱起她跑进卫生室,一脚把门关了。
  门外一片死寂。然后是小声嘀咕。然后又恢复了喧哗。
  过了几分钟,或者是十分钟、二十分钟,没人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王工开门,端了一盘药物和器具走了出来。人群又安静下来。王工说他要替桐香干活,便蹲下身给龚小虎清创。他说最有用的办法还是老办法,那就是找人吸出毒血。黑主任叫龚小虎的助手把能拿的钱都拿出来,并把能表的态都表了,请人给龚小虎吸毒血。没人接活。黑主任的眼睛在几个老光棍的脸上扫来扫去,扫了几个来回还是无一人响应。王工说等不起了,他来干,便喝了瓶防毒药水,蹲下去就要给龚小虎吸毒血,却被黑主任一把拉住说,你这条命是从蛇牙上捡回来的,哪里还受得了老岩雕的毒?黑主任的眼光继续在几个老光棍脸上扫来扫去。终于,村里最老的那个光棍站出来说,老子起个头,反正老子活着也是白活,也没几天活头了,老子死了报酬全归李寡妇!他喝下王工递来的防毒药水,便爬在龚小虎身上一顿猛吸。另外几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光棍也站在了他身边,表示也要替黑主任分忧,同样要求死后报酬归李寡妇。这些老光棍可能经常生食野居,对蛇毒有异于常人的免疫能力,吸过毒血后竟无一人昏倒。第三个老光棍吸过毒血后,王工叫人弄开龚小虎的嘴,插了根管子往里灌药汤。过了一会儿,龚小虎的面色终于稍稍缓和下来。他这才被紧急送出棺材沟。
  十
  春节前,龚小虎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此后他又进行了一年多的康复治疗,肾脏、神经都受到了影响。
  通往棺材沟村的旅游公路项目被放弃了。棺材沟被划入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建成了尖吻腹蛇馴养基地,村里有五十个光棍成了护林员或基地工人。据说这些事都是靠龚家的捐助促成的。
  桐香再也没有现身棺材沟。有人说她去了职院就读全科村医专业,毕业后去了贵州。也有人说王工直接用湘 A把她送到了贵州。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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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  蝉笛汇入小溪  流过清风跃过碧崖  迷失在苍凉的古道  仰慕飞鸟染黑霞光  南山外的红尘  被一蓑星辉斩断  蛙鸣浸透松香  混进篱笆外的渔歌  一起唱白了月光  照见枯藤缠住老树  底底私语:如是我闻  天边飘来蒲公英的雪花  自带音符轻轻滴落  耳畔又响起摔碎的笑声  回荡在山谷  晨跑  粼光点燃暗影里的蝴蝶  掀开冥想中的天幕啟动  那些虚构的岁月落英满地  隐在披头散发的荻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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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梅  你便如  一朵惊梅,反复拍打着雪的白  我的这堆骨血啊  一沉再沉  最好是死去,死去就能赶赴来生  最好是沉默,尽可能温存你的羞红  最好的  是也变成一朵惊梅——悄然消亡  把风吹  吹动,在山野与呼吸之间  反复奔泻  和一场花事,正面遭遇  面对登场  只能咬破山涧,咬碎风  咬出山谷的回响  致意谢幕  黑陶  喉结的蠕动  荡起我的激奋  勾勒出陶器和麦穗的曲线  一匹脱缰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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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竹编  骨节淬火,方能弯折  吐出体内的脊骨  软为篮子,装牡丹,装宋词  或装杯盏,把酒问天  再软一些,还可以  软成清明上河图的炊烟  剩下的硬,走上黄庭坚的案头  替他写完《苦笋赋》  支撑天朝子民的胃,和瘦骨嶙峋的山河  横江纤绳  没有勒过骨头,没有喝过血汗的纤绳  不算催命符,仅仅是七十年生死赌博中  最后的道具,和非遗  新布条绞成的纤绳不是时光机  纤夫头老冯长满皱纹的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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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渝麟 1951年12月出生 ,老三届“知青”,1972年参加工作。青年时代喜爱文学,曾写小说、电影剧本,在《春城晚报》等发表过篇短小说。  大约10点来钟我们到了畹町。六七十年代的畹町镇还真就是个边陲小镇,一条主街宽10米左右长7、8百米以及街道两旁的房屋就是这个小镇的主要布局。毕竟是国门的地方,这条街道居然是柏油马路,自上而下成坡行状,有十几栋或大或小的平房或二层楼房的房屋,与我们在其他公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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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新区  这岂止是个安置区  简直就是一座城  一座由卡户和随迁户撑起的城  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楼  都是奇跡,都是传说  在云端里私语  宁静的洒渔河  千百年来,看惯了茅屋、瓦房、小平房  今天,在她的两岸高楼突然鳞次栉比  有些欣然,有些不安,有些茫然  昔日宁静的洒渔河畔开始嘈杂了  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居民  她不知所措,又惊喜连连  她想到停下来,可停下来不是她所追求的  高楼里的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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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原野  那夜的月色  流淌过四月的原野  母亲在病魔的追赶下  正匆匆忙忙离开  惶惑的人间  父亲在石榴树下  磨了一整夜镰刀  风过原野,麦浪翻滚  母亲走的那天  父亲在毒辣的阳光下  挥动着镰刀,像一个舞者  在悲伤还来不及涌动之前  以极为夸张的动作  完成了他一生最后一次收割  倒在了四月的原野  雨后,我想起  雨后,我想起花絮般飘散的承诺  和不堪拾辍的往昔  想起最可怕的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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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几岁的时候想逃  被父母按住  十几岁的时候想逃  被老师按住  二十几岁的时候想逃  被单位领导按住  三十几岁的时候想逃  被孩子们按住  今年刚好四十岁  逃跑的念头还没升起  就被自己按了下去  臆想  秋天过后,我变成一个空壳  装不满现实,填不进憧憬  甚至连过去的回忆  也纷纷漏掉了  揣着一颗冰冻的心  所到之处尽是荒芜  再没有高贵灵魂  我依附着我的躯体  黯然地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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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雪  我把雪下在旧年的尾巴上  覆盖着传奇的圣洁的情感  我把酒倒在旧年的伤口上  让诗歌痛得很幸福  我把我放在夜的眼睛上,悠悠温热  我让一场雨,充满心跳充满绝望  我让一段路,醉卧空山归期茫茫  我让一场过期的雪  在某个路口,失声痛哭  我把文字的尊严  擦拭得一尘不染  把它放归小街、放归校园  放归信笺、放归餐馆  放归酒吧、放归歌厅  放归山林、放归湖畔  放归那些傻傻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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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靜景之外  在天楼,看冰凌过后就要艰难生出的太阳  稀零的电塔高过松林,林树静谧  阳光来到这人间,是她最大的善意  被蒸腾而起的雾气顺着山谷爬升,抚过村庄  抚过乡民世居的屋檐,清晨的炊烟熏制着倒挂的冰凌  那是时光的另一种流逝  伫之山野,人心再大,大不过最小的雪粒  都置身寒流,都身不由己  一夜北风过,最近的归宿,最远的向往  都不必着急  冰凌之夜  人,在人世。山中空留寂静  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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