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你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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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方向盲在哪里都会迷路,咏薇推着购物车在大卖场一楼绕了一圈,居然离出口越来越远。嘈杂人声消失了,半空中只有音乐声回旋。
  刚把推车调转方向,咏薇就被眼前一幕给震住了。
  一名男子侧对着她,面朝一堵空墙,嘴巴张着,泪流满面。在两支乐曲之间的短暂停顿中,咏薇分明听到哭声,呜呜呜,啊啊啊……
  简直可称得上嚎啕大哭!
  出什么事了?让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公众场合如此失态?
  咏薇得赶紧离开,不要让他发现有人看到了这一幕。然而,她走不了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她与哭泣的男子同时看了对方一眼。男人转过身,她也惊呆了。
  十八年了吧?她跟大学时的同系师弟李桦,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不知怎么打招呼,咏薇只好笑一笑。
  李桦用手抹抹眼睛,“咏薇!”
  声音嗡嗡的,咏薇不敢多问,又见不得李桦眼睛红着、泪痕未干的模样,从手袋里取出一包未开封的餐巾纸递过去。
  “你是来买东西,还是去美食区吃饭?”她注意到李桦两手空空,不似购物的样子。
  “吃饭。”李桦擦擦脸,长呼一口气。
  “那,先去喝点儿热的。”咏薇觉得这样有助于心情平复。
  李桦呆了呆,微微欠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咏薇心中一震,一缕温馨的回忆从心头飘过,来不及多想,购物车已被李桦接过去,两人一前一后,朝设置在卖场一角的麦当劳走去。
  2
  那一年,她大四,李桦大一。久不参加学校周末舞会的她,心血来潮,抱着一摞书,从图书馆直接跑到多功能厅。刚刚站定,李桦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面前,也是这样微微欠身,略带羞涩地邀请她跳一支舞。
  她扬扬手中的书本,拒绝了他的邀请。男孩就站在她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天,直到,舞会结束,两人被潮水般的人流分开。
  “你怎么会在这里?”
  “毕业后我就留在上海,中途去深圳呆了几年,去年大部分时间呆在老家,今年正式回归。”
  李桦喝下一大杯热咖啡,神态轻松,直叫人疑心刚才那一幕不曾出现过。甚至,他看咏薇的眼神,也像学生时代那样,带点儿仰慕,带点儿羞涩。
  “不错。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儿都没变,没发胖,也没变老。”咏薇快快喝掉杯中橙汁,预备先撤。
  “不,不,我老了很多,这里。”李桦指指胸口,笑说,“不变的是你,跟从前一模一样。老实说,刚才你一笑,我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四十岁的女人,被夸奖跟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明知这绝不可能,咏薇还是开心地笑出声来。不过,到此为止吧,购物袋里有冷冻虾仁,即便是这三月乍暖还寒天,在常温下放久了,也会化成一包水。
  3
  还没进门,咏薇就听到音乐声,是1970年代希腊乐队爱神之子的代表作《Rain and tears》。
  “快,帮我把东西放冰箱。”
  汪野应声而出,手脚麻利地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各自归位。咏薇这两天都没上班,想赶在月底前把手里一大把调休假用掉,汪野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也回得这样早。
  儿子念了寄宿初中后,除了周末,家里冷清多了。
  “嗳,昨晚我做的巧克力慕斯蛋糕,今天吃刚刚好。你的最爱,快去挖一勺!咱俩吃光,反正那臭小子不爱吃甜食。”
  汪野嗯嗯应着,人却走了,钻进书房。
  咏薇不甘心,从冰箱里取出蛋糕,小心切了一块放在碟子里。汪野皱皱眉,“你看你,我自己来就行了。”
  还是没有吃的意思。
  两人一个在书房,一个在客厅。咏薇边吃蛋糕边打开电脑,手移鼠标到她去年建的一个文档上。尚未点开,鼠标下出现的一行字,像团乌云罩住了咏薇的眼睛。
  “修改日期 2012-3-8 20:09”
  去年咏薇听到这首《Rain and tears》时,也是汪野在家里一遍遍放着,她觉着好听,就在网上搜了歌词,复制在新建文档里。
  今天是2013年3月6日。日子比去年晚了三天,却是一样的歌,一样情绪消沉不吃不喝的汪野。这不是巧合,咏薇知道。
  多年夫妻,汪野没什么可指责的。他待咏薇很好,也很尊重,从不冷落她。除了必须参加的应酬,汪野几乎每晚准时回家吃饭。
  可是,咏薇知道,她一直能感觉出汪野的隐忍和不快乐,虽然他竭力掩饰。他们的婚姻,说幸福,也幸福,说不幸,也未必矫情。他们之间似乎一直多住了一个人,然而无论何时,一旦咏薇仔细考虑这事儿,那个人又不见了。
  她换上紧身衣,打开搁置在封闭阳台上的跑步机。运动可以缓解抑郁,跑步机的噪声可以压过那低回婉转的歌声。
  她决定一直跑,一直跑下去,直到歌声停止,直到汪野停止在家里用这样的方式缅怀他死去的前女友。
  2012年3月6日,汪野的前女友死于车祸。三天后汪野才得知这一消息。至于咏薇,还是上个月跟汪云菲逛街喝茶时,才听她提到这事儿。
  4
  汪云菲是汪野的堂侄女,二十七岁,暂时空窗。咏薇替她安排了几次相亲,没成就算了,事后还在汪野面前说坏话,埋怨咏薇尽给她介绍矮穷挫,纯属浪费时间。
  “什么叫矮穷挫?”咏薇打量着外表普通的侄女,明知故问。
  “哎呀,婶婶!”云菲不耐烦地瞄她一眼。
  “你落伍得一塌糊涂。微博不玩,微信不用,什么流行词都不懂。外面的世界都乱套了,估计你也眼不见心不烦吧。矮穷挫就是条件太差,你好歹给我介绍个帅哥嘛。”
  咏薇不认识单身帅哥,就算有,也不大情愿介绍给云菲。年轻轻的,烧菜理家全不会,人情世故也不讲究,除了上班,就爱宅在家里,看书、逛淘宝、刷微博,针砭时弊,忧患时局。
  同样,若非是她婶婶,云菲也不愿搭理咏薇。四十岁的女人,眼界小得只有一份工作和一个家,书也读的,电脑也用的,关心的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花鸟虫鱼美容美食。   不过,自家亲戚,又住得很近,走动还是频繁的。没过几天,云菲一个电话打来,半商量半命令地让咏薇帮她个忙。
  “婶婶,明天下午你去徐家汇逛逛吧!我又要相亲了,据说是名帅哥,有房有车有事业。可这年头,谁的话能百分百相信啊!你先逛着,十五分钟后给我打个电话,要是我被忽悠了,正好有借口开溜。要是还行的话,嗯,你也来看看,帮我把把关。”
  后面半句话是瞎扯,咏薇没那么八婆。
  她对这事儿真没兴趣,天气预报又说明天阴天有雨,可还有两天调休假没用完,云菲再不讨人喜欢,也是她的晚辈。略一踌躇,咏薇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果然下了小雨。准时打过去电话,响了很久,云菲才接。
  “婶婶,还真巧,你就在港汇广场?”云菲装腔作势。“那谁,也是科大的,跟你同系,低几届。你来一趟吧,没准你俩认识。”
  这么说,云菲看中人家了。问题是科大同系师弟,除去学生会干部和历届系草,咏薇几乎全无印象。
  但她可以保证,坐在云菲对面的这个人,她认识,并且印象深刻。
  5
  半个月前对着一堵墙嚎啕大哭的李桦,半个月后坐在咖啡馆里跟女孩相亲。咏薇不知李桦在闹哪出戏。
  她不动声色,款款而坐。而李桦的目光,自她来后就没从她身上挪开。
  “你们认识吧?”云菲看出端倪。
  云菲对李桦各方面条件颇为满意,只是对方不冷不热的,她才把婶婶拉来,打着校友家属的旗号多跟李桦谈谈。咏薇才进门,云菲就觉得不对劲。一个端着架子,故作姿态。一个目不转睛,两眼发亮。
  “认识。咏薇是我大学时代的偶像,梦中情人。”
  倒像是故意让云菲死心,李桦毫不掩饰他对咏薇的好感。
  云菲是何等心高气傲,当下起身,咯咯笑着撂下句你们聊,人就没影了。
  “你这人,真没意思!一会儿看到你哭,一会儿看到你相亲,一会儿你又对我老公的侄女胡说八道。”
  李桦脸红了。过去一年,他的生活像坐过山车。公司倒了,母亲几度病危。女友天天在他耳边骂社会不公,骂医疗行业黑幕,骂完后就走了。遇见咏薇那一天,他刚刚签下新业务的第一单合同,收到定金,又恰好接到母亲复查结果各项指标正常的好消息。哭是发泄,是洗涤一年来的压抑和痛苦。
  至于今天的相亲,是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的,他推不过,就来了。
  咏薇松口气。“汪云菲,你感觉还行吧?”
  李桦笑笑,“像我前女友,一身正气,知识广博。可我——”
  6
  咏薇从咖啡馆出来时,雨已停了。天色已晚,天边却有晚霞一抹。
  “那天是阴天,我在校园遇见你,我满脸愁云,却看到你嫣然一笑,脸颊上露出两只梨涡。”
  十八年后,孙咏薇收到李桦的告白。她四十岁,他三十七岁,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甚至不可能发生暧昧的感情。可他始终记得十九岁那年,二十二岁的她,如花的笑靥,甜蜜的梨涡。
  她笑着说,说这些干嘛,我已不年轻了。我们都不年轻了。
  咏薇不爱李桦,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跟这个人有何瓜葛。
  李桦说:不告诉当然也可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曾经有个人,认真地、小心翼翼地喜欢过你。
  到家时天已全黑,她进门,云菲出门。
  “哟,跟你的粉丝聊了很久嘛!真没想到,相亲相着,相出一名长辈来。以后凡是比我大五岁以上的,一概不见。”
  咏薇不跟云菲计较,心里也清楚,跟李桦的巧遇,云菲准在汪野面前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
  汪野没事人似的,一如既往。晚饭后,两口子随便聊着闲天,汪野才讪讪地提到云菲、云菲今天的相亲对象。
  还没等咏薇说什么,汪野又说:“其实吧,我对苏静(前女友)没什么的。就是觉得挺遗憾,她到死都以为我怪她嫌贫爱富,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官二代。其实我真没怪过她。”
  咏薇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老公心里有前女友的位置,她知道。不早不晚的,选择这这时候提及此事,倒像是为了李桦,跟她赌气。
  她叹口气。赌气也好,真心也罢,他们是夫妻。即便他们的结合是悲剧,十几年过下来,也成了喜剧。何必计较。
  “清明快到了。要不你去祭扫一下,跟她说清楚吧。不是为你放下心里的疙瘩,也为了让她心安。女人嘛,一段感情,要的就是个心安。”
  结婚十五年,她终于说了句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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