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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挂在楼索上的煤汽灯就像死猫子的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屋子里的人影影绰绰。队长胡紧跟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我爹气愤地说:你就想欺负我是不是?
胡紧跟说:谁欺负你了?
我爹说:队里这么多人都适合去,为什么就派我去?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去了他们在家里喝西北风呀?
胡紧跟是想派我爹去纸厂。在纸厂里抄纸的胡家录说他得了风湿,不能再去纸厂了,要找个人顶替他去。胡紧跟就召开全队的社员们开会,点名派我爹去。
纸厂是我们生产队的副业,和二队、五队合股,各占三分之一股份。根据分工,我们队的人是负责提帘子,五队负责打杂,二队负责打碓。那是过去大地主向维宣办的私人纸厂,解放后被没收过来就成了我们三个生产队的副业。
我们第三生产队在鄂西九湾峡谷的中段,40多户人家,分别住在维喜岭、庄维岭和华儿岭三条岭上,因而,从对面山上看,我们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大的“川”字。我们家在庄维岭和华儿岭之间,属于峡谷的最低处。尽管离峡谷底的纸厂最近,但也是20多里陡下坡路。胡紧跟的意思是:万雄武离纸厂最近,那就万雄武去吧。万雄武就是我爹。我爹则因为家庭困难,没有答应。
我爹是上门女婿,1963年年底从桐木冲入赘过来,还不到两年时间。我当时才5个月大,穿一件花斗篷,戴一个咬牙棒,被我瞎眼的家家(外婆)背在背篓里,还在吃奶。我们家现在是六口人,分别是:61岁的瞎眼家家,14岁的三姨,10岁的小姨,我爹我妈和我。所以,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胡紧跟派我爹去纸厂是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是欺负我爹,欺负我们家。因为去纸厂不仅容易患风湿病,而且一去就是数月不能回家,吃住都在那里。爹这一去,我们家做活的就只有我妈了。我妈一个女人,又怎能一个人担起这个家的责任呢?
胡紧跟说:那不行,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妈也火了,从那边旮旯里站起来,说:胡紧跟,我给你说,你不要总找我们这些穷人家踩。那么多男人你不派,派雄武搞甚子?
胡紧跟说:那你说我该派谁?
我妈说:派胡政伟。
胡政伟就是胡紧跟的大儿子,我妈这一说,胡紧跟就无话可说了。我妈是个闷心子,也是个胆小的人,在队里从不说多话不多事,人缘不错,但她今天实在是气极了,说出的话出乎他们的意料。
别看队长胡紧跟个子不高,像个黑锤,却脾气暴躁,队里几乎没有人不怕他。可是,我妈说的也有道理,胡紧跟一家有四个劳力,派一个去纸厂怎么说都没问题吧?
其他人都没做声,整个会场静得只能听见抽索子的声音。队里一些女人表面上看都像无心筐(心里不装事),说话嘻嘻哈哈的,实际上都厉害得很,很会算账,也不遵守纪律。所以,在队里开会的时候,她们总是拿着针线活来做。有的纳鞋底,有的是打补巴。
队里也有一些敢于说公道话的男人,但今天他们却像吃了哑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知道,谁说了公道话,谁就有可能被派去纸厂。还有就是我爹是外姓人,他们姓胡的都排外。
我妈说完刚坐下,我爹又说:你不要认为我是上门女婿,是外来户就好欺负。
胡紧跟说:那不行,你总得听从安排。都像你这样讲价钱,我这队长还怎么当?
胡紧跟说:你不去可以,从明天起就扣你的工分。
我爹一听更气愤了,霍地一下站起来说:你敢!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给你挑明,我就是不去纸厂,扣死也不去。
见吵了起来,胡紧跟的大儿子胡政伟也霍地一下站起来,对着我爹吼道:万雄武,你骂谁?
我爹说:我骂了吗?
胡政伟说:你骂了。
我爹说:我骂了你又怎么样?你爹这号人就是该骂!黑驴日的!
我妈便从女社员那边过来拦我爹,说:你别说了!
很显然,我妈是怕了。我爹说:怕什么怕?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是把我吃了还是把我杀了!
胡政伟没接我爹的嘴,而是对他爹说:爹,你别说了,和他这种鸡巴日的屁的说头。说完就坐了下来。
我爹见胡政伟出言不逊,就对胡政伟说:政伟,这是我和你爹的事,你掺和甚子?就冲着我大你20岁,你也不能骂我吧?为人做事要讲良心,像我这么困难的家庭,全队是独一无二的,你说,把我逼进纸厂合理吗?
胡政伟依旧满口渣子地说:你去不去纸厂与老子鸡巴相干,但你就是不能骂我爹!
胡紧跟说:就这么定了,万雄武非去纸厂不可,不去就别想分粮食,散会!
我爹更急了,道:妈的,我今天就揍死你!说着就拖着一根打杵冲了上去。还没拢面,几个男人就站起来夺了我爹手里的打杵。
胡紧跟大概是怕了,大声说:你打呀!打呀!你来打呀!他大儿子、小儿子和他妻子则在人群外面气势汹汹地叫嚷:你就让万雄武打!只要他今天把打杵落下去,我们就让他没好日子过!
这时,会计胡聪明大声说:你们不要吵了,别吵了!
大家静下来。
胡聪明说:没人去纸厂我去。
胡紧跟说:那不行,你怎么能去?你是大队信用社会计,又是小队会计,你去了谁抓业务?队里的工分谁来记?收益分配谁来算?你不能去。
胡聪明说:派谁都不去,你说怎么搞?纸厂不能停呀。
胡紧跟说:那这样,你的业务忙,就不要去了,还是让胡政伟去吧。散会!
我爹说:这才像个人话。就随人群向屋外走去。
回到家,我爹心里的火气依旧没消,往椅子上一坐,又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
我妈就劝我爹说:雄武,我说你还是收拾东西准备去吧。咱是犟不过的,胡紧跟那狗日的不是东西,他说扣你的工分肯定会扣。屋里的事不要紧。
我爹气呼呼地说:你这个东西恁没用!有什么好怕的?我没来的时候,他胡紧跟又不是没欺负过你们家,你越怕,他就会欺得更狠。
我们家因为穷,制不起锄头,我妈扛到队里去的锄头只有五寸来长,干活总是掉在别人后面。胡紧跟总是一个劲儿恶狠狠地催,说你到底吃饭没有?赶上,赶上!我妈用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赶不上,这样,胡紧跟就扣了我妈的工分。这种情况等我爹来后才有所改变。最伤心的则是有一次队里的包谷被盗,胡紧跟硬说是我家家偷了,被白白克扣了50斤粮食。我家家受了一肚子委屈,没处评理,只能把气往肚里咽。
二
第二天是在我们家门前的大堰塘田里薅二道包谷草。我爹妈从下地之后就一直没做声。我爹黑着脸,心里也气着,薅到歇头歇时,我爹妈就听三姨在那边和队长的老婆马绍芹吵了起来。三姨说:人不可欺水不可量,欺负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马绍芹说是啊,欺人的人几个有好下场?我看我儿子去纸厂到底是死是活的?
马绍芹一接话,三姨就火昂昂地说:你接过什么茬?我是点了你的名还是挂了你的号?你不要认为你男人当个队长就可以目中无人,欺在人家头上拉屎拉尿。人家不是人了?当个队长屁大个了不起!
马绍芹说:唉,万英你怎么这么撩人嫌呢?
三姨说:姑奶奶就是这么撩人嫌。
马绍芹也火了:野丫头,我长了三十几没人给我称过姑奶奶。今天我倒要认认姑奶奶是什么样。说着就往三姨跟前凑过去。三姨也毫不示弱,顺手拿起薅锄举起来说:我给你称姑奶奶又怎么样?对狗仗人势的家伙就是要称姑奶奶。我妈一见赶紧上前抓住三姨:万英,你给我放下!胡紧跟也急忙跑上去拽回马绍芹:你给我少惹事好不好?马绍芹的衣服被抓,就把气出到男人身上:都怨你,都怨你!胡紧跟大声说,怨我就怨我,从现在起你给我把嘴闭上。马绍芹没再做声,在旁边的峁头上坐下了。马绍芹一坐下,三姨也就把薅锄往地上一扔说:想找到我们欺,搞不成!
接下来就再没做声了。这样搞到晚上放工的时候,胡紧跟就站在峁头上说:万雄武,明天叫你妈下地劳动。大家都在提意见,不能白养活闲人。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我可丑话说在先,如果不服从安排的话,别怪队里停发她的口粮。
一听这话,我爹妈就知道他这是真正找到我们踩了。我家家是瞎子,多年都没下地劳动了,怎么下地劳动呢?三姨不服气,骂了一句胡紧跟:我们偏不服从安排。刚一说完,我妈就上前拽着她往回走:你少多事!回到家,我妈就埋怨我爹:你这个犟脾气是要搞出事来的。当初劝你不要犟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三姨说,什么了不起,偏不服从他的安排。不去,看他能把我们吃了?我家家说去倒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去了莽子谁来带?牲口谁来管?我爹说:妈你不能去。他是做的笼子让我们钻的。我们不能钻。如果他真扣了我们的口粮,到时我们都到他家吃去。三姨说对。家家说:我还是去。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去队里劳动,孩子和牲口我们都吃点儿苦也不要紧,比起前几年,我们的人手毕竟齐整些了。家家这样一说,大家也就没做声了。
第二天,家家就去了地里。
一个星期后,纸厂出事了。胡政伟掉进麻池,被纸厂的人抬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全队的人都在田里薅草。胡政伟被胡聪明背着,眼睛瞎了,哭爹叫娘地喊。他妈马绍芹见自己的儿子成了残废,当场就晕了过去。胡紧跟就急得大叫了一声:万雄武,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爹说:好吧,我去!
胡紧跟再没说话,叫人赶紧把胡政伟抬到区卫生所。我爹我妈和家家、三姨便跟着社员们往家里走。路上,三姨就笑了起来,说报应!报应!这是报应!家家就赶紧拦住三姨,说你不说话别人会抹你的嘴呀?
回到家,一家人都高兴。我爹说:现在我去心里也还是过得去。胡紧跟这次大概是知道纸厂不是那么好进的了。
第二天,我爹一去纸厂就知道胡政伟的眼睛是被石灰水泡瞎了。纸厂的人说,怪只怪胡政伟做事太不牢靠了。因为胡聪明、胡政伟都进纸厂,劳动效率一提高,麻的需要量就大。这样,那天吃过早饭,胡政伟就自告奋勇地去麻池里捞麻。麻池里用石灰水泡着社员们交来的竹麻。石灰水很浓。起初,胡政伟也干得有劲,可干到中午后就懒心无肠了。因为麻池很深,打捞起竹麻很费劲,这样,胡政伟脚下一溜,整个人就栽进麻池泡瞎了眼睛。
我爹一进纸厂,胡聪明也就被抽了回去。因为他进纸厂也不过是逼我爹而已。好在他进纸厂的这几天,工分由胡紧跟帮他记着。现在把我爹一逼进纸厂,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胡聪明自然就可以回家了。
从那之后,我们两家之间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爹进纸厂后也就把我也带进了纸厂。因为家家下地劳动了,家里再没人带我。我爹就把我带进了纸厂。又过一年,弟弟来到人世。等他满了一年,也被我爹带进了纸厂。弟弟三岁那年的一天,我和他正在晒坝前水渠的木板桥上玩水车,弟弟不小心掉进了水渠里,我一见急了,赶紧上去拉住他的衣领大声喊爹:弟弟掉水里了!弟弟掉水里了!我爹和纸厂的人听见喊声出来,一下子都吓得面如土色。因为水渠的下面就是水车。水车正带动着石碾和石碓打麻、碾麻,若是我不抓住弟弟的衣领,弟弟一流进那水车里必碾得粉身碎骨。我爹提起弟弟给他换了衣服,就对纸厂负责人说:不行,纸厂我不干了。我回去叫胡紧跟另派人来。纸厂负责人叫胡帮荣,五队的人。胡帮荣说胡紧跟会另派人?我爹说那我不管,我总不能让两个孩子把命也丢在这里吧?说完也不等胡帮荣回话,就带着我们兄弟俩回了家。
回到家天就黑了。我爹把兄弟俩往家里一放就去了胡紧跟家。胡紧跟正牵牛在小沟里喝水。我爹说:胡紧跟,纸厂里你得另派人。胡紧跟没望我爹,而是望着前面的水塘说:你说派谁?我爹说那我不管。我的小儿子今天就差点把命丢在纸厂了,我得回来。胡紧跟说:我没说你不应该回来。可你说应该派谁呢?我爹说派谁是你的事,我知道能派谁?胡紧跟说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说完也不等我爹回话,牵了牛往回走。我爹见他这副态度,气得嘴唇嘣嘣直跳,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胡紧跟,你不得好死!就回家对小姨说:你就不读书了,回来引他们兄弟俩吧。小姨噘着嘴说我要读书。我爹说:可是你说你不回来,家里再派谁照顾他们两个呢?他们还小,闯了祸怎么办?三姨说:要不行我去把胡紧跟的家一把火烧了。家家和我妈就劝我小姨,叫她回来。小姨说嗯。家家和我妈就咬牙切齿地说:依得我的心,真嚼得完胡紧跟的肉!
我爹说:他要欺就让他欺吧。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把我们一家欺死。
这样,小姨就辍学回家照顾我们兄弟俩,我爹则继续去了纸厂。
三
第二年,三姨出嫁。因为爹在纸厂,家里就无力给制嫁奁。我爹和她商量:要不你还在家里劳动一年,我帮你制套嫁奁你体体面面出门?三姨说:我还劳动一年家里又怎么制得起呢?我爹说:我就多吃点苦,打夜工往家里跑几趟,从山上弄些木料回来。三姨说算了,我不要嫁奁。就悄悄和小姨给胡紧跟制了一个花圈,给他送上了门。
三姨和小姨出门的时候,我爹我妈和家家并不知道,只听那边吵了起来,我爹我妈跑去一看,见胡紧跟拉住了三姨,他老婆拉住了小姨。我爹一见急了,顺手抱起一块石头就冲上去对胡紧跟和他老婆说:你们放不放手?不放手我今天就砸死你们!胡紧跟说:她们凭什么给我送花圈?三姨说:送花圈是轻的,我恨不得把你们一家都杀了。我爹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放不放?胡紧跟和他老婆就放了手。
一放手,三姨就跑了。跑到上面山包上时,三姨就朝着峡谷大声喊:大家都听着,胡紧跟欺人太欺,他一家不得好死!然后就抹泪去了婆家。
我爹我妈和小姨也泪水涟涟的,但拗不过人家,只好默默地回了家。
第二天,我爹就又去了纸厂。去了十天,胡紧跟和胡聪明就带着两个人冲进纸厂把我爹绑回了村。我爹气得大喊:你们凭什么绑我?你们这是犯法。胡紧跟说:回家你就知道了。
回到村里,胡紧跟就敲锣把社员们招到了保管室。一进保管室,我爹就看见保管室的地上放着两捆火纸。我妈、小姨、我和弟弟随后赶到保管室看见爹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我和弟弟就吓得哭了起来。我爹说:莽子、黑子,你们别怕,你爹没干坏事。他们是想借故整我。我妈和小姨不由分说冲上去扯着胡紧跟说:你们凭什么绑他?胡紧跟说:来人。就有两个民兵上去把我妈和小姨架住。胡紧跟说:把她们也绑起来。那两个民兵就把我妈和小姨也绑住了。见他们都被绑了,我和弟弟就吓得不敢出声。这时,胡紧跟指着地上的火纸说:万雄武,你老实交代,这火纸是从哪里来的?
我爹说:胡紧跟,你不要栽赃陷害!我没有偷纸厂的火纸。
胡紧跟说:你偷盗集体财产是目无国法。这叫什么?嗯,这叫挖社会主义墙脚,对社会主义不满,对“文化大革命”有抵触情绪。这叫反党反社会,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爹说:大家都看好了,我没有偷集体财产,是胡紧跟拿了这两捆火纸来故意陷害我的!
胡紧跟没有理我爹,而是依旧红起脖子给我爹上纲上线:他要不承认我们今天就开他的批判会,游街示众。简直无法无天!我们必须批判这种腐败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必须肃清他脑子里封建思想的残余。帮他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人生观。
我爹说:胡紧跟,我操你妈!
我妈说:胡紧跟,你不得好死!
胡紧跟就敲了一下锣说:游街。
几个民兵就不由分说架着我爹我妈和小姨往外涌。我一见要出事,就拉着弟弟回了家。路上碰见家家拄着拐杖正朝保管室摸来,我和弟弟就扑到家家怀里说:家家,他们把爹、妈和小姨拉出去游街了。
家家说:莽子、黑子,不哭。就牵着我们回了家。
回到家,我和弟弟吓得哪儿也不敢去,坐在屋里只听见锣声越去越远,又越来越近。家家也坐在火垅旁一句话不说。天黑后,家家就站起来做好饭,叫我和弟弟送去。我和弟弟送到保管室,就见我爹、我妈和小姨被关在保管室里。把门的民兵不让我们进去,从我们手里接过饭送进去了。接着,我妈就在屋里大声说:莽子、黑子,你们给我听着,回去告诉你们的家家,你们不要怕,你爹没有偷集体财产。我爹说:莽子、黑子,你们给我听着,今后努力读书,别在这里呆,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说嗯。就抹着泪牵着弟弟回了家。
第二天、第三天队里又拉我爹、我妈和小姨游街。第四天他们就被放回来了。我爹为了不让我妈和小姨受皮肉之苦,只好承认是他偷了队里的火纸,并被扣掉二百个工分作为赔偿。
一回家,我爹就找出杀猪刀霍霍磨起来:妈的逼,老子今天把他们全家杀了。我妈吓得上去夺刀:你讨死呀你!
我爹说:我忍不下这口气。
我妈哭着说:你要这样,那我今天就死去。说完就进屋找绳子要吊颈,我爹这才把刀往地上一扔说:好,胡紧跟,我今天就放你一马,让你还多活几天。我倒要看看,你个狗日的会不会遭雷劈的。
在家里玩了一天,我爹还是又去了纸厂。这年夏天,纸厂就被一场洪水冲走了。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碾厂被淹,纸厂只好放假回家。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洪水就冲走了纸厂。纸厂一垮,我爹和其他进纸厂的人就只好回来继续种地。种了几年就分田到户。一分田到户,我们一家就和胡紧跟没有任何往来了。这期间,我家家离开了人世,小姨也出嫁。我也参加了工作。弟弟也结婚成了家。
胡紧跟满六十岁那一年,我爹和他的关系就和好了。那天,胡紧跟抱着他的孙子走到我们家门前,我爹说:跟哥,引孙子啦。胡紧跟说:引孙子呢。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他们就和好了。过去的事也没再提过。第二年,胡紧跟就死了。死后,我爹又拿着火纸去他灵前烧了纸。
我爹满了七十岁以后,我就把爹妈接进了城。有一天我问他:还记不记得胡紧跟?
我爹说:怎么不记得?
我说:还记不记得过去的那些事情?
我爹说:记过去那些事情做甚事?
我笑了笑没做声,心里却在说:爹说得对,记过去那些事情做甚事呢?
责 编:熊正红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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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楼索上的煤汽灯就像死猫子的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屋子里的人影影绰绰。队长胡紧跟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我爹气愤地说:你就想欺负我是不是?
胡紧跟说:谁欺负你了?
我爹说:队里这么多人都适合去,为什么就派我去?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去了他们在家里喝西北风呀?
胡紧跟是想派我爹去纸厂。在纸厂里抄纸的胡家录说他得了风湿,不能再去纸厂了,要找个人顶替他去。胡紧跟就召开全队的社员们开会,点名派我爹去。
纸厂是我们生产队的副业,和二队、五队合股,各占三分之一股份。根据分工,我们队的人是负责提帘子,五队负责打杂,二队负责打碓。那是过去大地主向维宣办的私人纸厂,解放后被没收过来就成了我们三个生产队的副业。
我们第三生产队在鄂西九湾峡谷的中段,40多户人家,分别住在维喜岭、庄维岭和华儿岭三条岭上,因而,从对面山上看,我们生产队就是一个大大的“川”字。我们家在庄维岭和华儿岭之间,属于峡谷的最低处。尽管离峡谷底的纸厂最近,但也是20多里陡下坡路。胡紧跟的意思是:万雄武离纸厂最近,那就万雄武去吧。万雄武就是我爹。我爹则因为家庭困难,没有答应。
我爹是上门女婿,1963年年底从桐木冲入赘过来,还不到两年时间。我当时才5个月大,穿一件花斗篷,戴一个咬牙棒,被我瞎眼的家家(外婆)背在背篓里,还在吃奶。我们家现在是六口人,分别是:61岁的瞎眼家家,14岁的三姨,10岁的小姨,我爹我妈和我。所以,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胡紧跟派我爹去纸厂是吃柿子专拣软的捏,是欺负我爹,欺负我们家。因为去纸厂不仅容易患风湿病,而且一去就是数月不能回家,吃住都在那里。爹这一去,我们家做活的就只有我妈了。我妈一个女人,又怎能一个人担起这个家的责任呢?
胡紧跟说:那不行,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妈也火了,从那边旮旯里站起来,说:胡紧跟,我给你说,你不要总找我们这些穷人家踩。那么多男人你不派,派雄武搞甚子?
胡紧跟说:那你说我该派谁?
我妈说:派胡政伟。
胡政伟就是胡紧跟的大儿子,我妈这一说,胡紧跟就无话可说了。我妈是个闷心子,也是个胆小的人,在队里从不说多话不多事,人缘不错,但她今天实在是气极了,说出的话出乎他们的意料。
别看队长胡紧跟个子不高,像个黑锤,却脾气暴躁,队里几乎没有人不怕他。可是,我妈说的也有道理,胡紧跟一家有四个劳力,派一个去纸厂怎么说都没问题吧?
其他人都没做声,整个会场静得只能听见抽索子的声音。队里一些女人表面上看都像无心筐(心里不装事),说话嘻嘻哈哈的,实际上都厉害得很,很会算账,也不遵守纪律。所以,在队里开会的时候,她们总是拿着针线活来做。有的纳鞋底,有的是打补巴。
队里也有一些敢于说公道话的男人,但今天他们却像吃了哑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知道,谁说了公道话,谁就有可能被派去纸厂。还有就是我爹是外姓人,他们姓胡的都排外。
我妈说完刚坐下,我爹又说:你不要认为我是上门女婿,是外来户就好欺负。
胡紧跟说:那不行,你总得听从安排。都像你这样讲价钱,我这队长还怎么当?
胡紧跟说:你不去可以,从明天起就扣你的工分。
我爹一听更气愤了,霍地一下站起来说:你敢!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给你挑明,我就是不去纸厂,扣死也不去。
见吵了起来,胡紧跟的大儿子胡政伟也霍地一下站起来,对着我爹吼道:万雄武,你骂谁?
我爹说:我骂了吗?
胡政伟说:你骂了。
我爹说:我骂了你又怎么样?你爹这号人就是该骂!黑驴日的!
我妈便从女社员那边过来拦我爹,说:你别说了!
很显然,我妈是怕了。我爹说:怕什么怕?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是把我吃了还是把我杀了!
胡政伟没接我爹的嘴,而是对他爹说:爹,你别说了,和他这种鸡巴日的屁的说头。说完就坐了下来。
我爹见胡政伟出言不逊,就对胡政伟说:政伟,这是我和你爹的事,你掺和甚子?就冲着我大你20岁,你也不能骂我吧?为人做事要讲良心,像我这么困难的家庭,全队是独一无二的,你说,把我逼进纸厂合理吗?
胡政伟依旧满口渣子地说:你去不去纸厂与老子鸡巴相干,但你就是不能骂我爹!
胡紧跟说:就这么定了,万雄武非去纸厂不可,不去就别想分粮食,散会!
我爹更急了,道:妈的,我今天就揍死你!说着就拖着一根打杵冲了上去。还没拢面,几个男人就站起来夺了我爹手里的打杵。
胡紧跟大概是怕了,大声说:你打呀!打呀!你来打呀!他大儿子、小儿子和他妻子则在人群外面气势汹汹地叫嚷:你就让万雄武打!只要他今天把打杵落下去,我们就让他没好日子过!
这时,会计胡聪明大声说:你们不要吵了,别吵了!
大家静下来。
胡聪明说:没人去纸厂我去。
胡紧跟说:那不行,你怎么能去?你是大队信用社会计,又是小队会计,你去了谁抓业务?队里的工分谁来记?收益分配谁来算?你不能去。
胡聪明说:派谁都不去,你说怎么搞?纸厂不能停呀。
胡紧跟说:那这样,你的业务忙,就不要去了,还是让胡政伟去吧。散会!
我爹说:这才像个人话。就随人群向屋外走去。
回到家,我爹心里的火气依旧没消,往椅子上一坐,又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
我妈就劝我爹说:雄武,我说你还是收拾东西准备去吧。咱是犟不过的,胡紧跟那狗日的不是东西,他说扣你的工分肯定会扣。屋里的事不要紧。
我爹气呼呼地说:你这个东西恁没用!有什么好怕的?我没来的时候,他胡紧跟又不是没欺负过你们家,你越怕,他就会欺得更狠。
我们家因为穷,制不起锄头,我妈扛到队里去的锄头只有五寸来长,干活总是掉在别人后面。胡紧跟总是一个劲儿恶狠狠地催,说你到底吃饭没有?赶上,赶上!我妈用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赶不上,这样,胡紧跟就扣了我妈的工分。这种情况等我爹来后才有所改变。最伤心的则是有一次队里的包谷被盗,胡紧跟硬说是我家家偷了,被白白克扣了50斤粮食。我家家受了一肚子委屈,没处评理,只能把气往肚里咽。
二
第二天是在我们家门前的大堰塘田里薅二道包谷草。我爹妈从下地之后就一直没做声。我爹黑着脸,心里也气着,薅到歇头歇时,我爹妈就听三姨在那边和队长的老婆马绍芹吵了起来。三姨说:人不可欺水不可量,欺负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马绍芹说是啊,欺人的人几个有好下场?我看我儿子去纸厂到底是死是活的?
马绍芹一接话,三姨就火昂昂地说:你接过什么茬?我是点了你的名还是挂了你的号?你不要认为你男人当个队长就可以目中无人,欺在人家头上拉屎拉尿。人家不是人了?当个队长屁大个了不起!
马绍芹说:唉,万英你怎么这么撩人嫌呢?
三姨说:姑奶奶就是这么撩人嫌。
马绍芹也火了:野丫头,我长了三十几没人给我称过姑奶奶。今天我倒要认认姑奶奶是什么样。说着就往三姨跟前凑过去。三姨也毫不示弱,顺手拿起薅锄举起来说:我给你称姑奶奶又怎么样?对狗仗人势的家伙就是要称姑奶奶。我妈一见赶紧上前抓住三姨:万英,你给我放下!胡紧跟也急忙跑上去拽回马绍芹:你给我少惹事好不好?马绍芹的衣服被抓,就把气出到男人身上:都怨你,都怨你!胡紧跟大声说,怨我就怨我,从现在起你给我把嘴闭上。马绍芹没再做声,在旁边的峁头上坐下了。马绍芹一坐下,三姨也就把薅锄往地上一扔说:想找到我们欺,搞不成!
接下来就再没做声了。这样搞到晚上放工的时候,胡紧跟就站在峁头上说:万雄武,明天叫你妈下地劳动。大家都在提意见,不能白养活闲人。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我可丑话说在先,如果不服从安排的话,别怪队里停发她的口粮。
一听这话,我爹妈就知道他这是真正找到我们踩了。我家家是瞎子,多年都没下地劳动了,怎么下地劳动呢?三姨不服气,骂了一句胡紧跟:我们偏不服从安排。刚一说完,我妈就上前拽着她往回走:你少多事!回到家,我妈就埋怨我爹:你这个犟脾气是要搞出事来的。当初劝你不要犟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三姨说,什么了不起,偏不服从他的安排。不去,看他能把我们吃了?我家家说去倒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去了莽子谁来带?牲口谁来管?我爹说:妈你不能去。他是做的笼子让我们钻的。我们不能钻。如果他真扣了我们的口粮,到时我们都到他家吃去。三姨说对。家家说:我还是去。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去队里劳动,孩子和牲口我们都吃点儿苦也不要紧,比起前几年,我们的人手毕竟齐整些了。家家这样一说,大家也就没做声了。
第二天,家家就去了地里。
一个星期后,纸厂出事了。胡政伟掉进麻池,被纸厂的人抬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是下午,全队的人都在田里薅草。胡政伟被胡聪明背着,眼睛瞎了,哭爹叫娘地喊。他妈马绍芹见自己的儿子成了残废,当场就晕了过去。胡紧跟就急得大叫了一声:万雄武,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爹说:好吧,我去!
胡紧跟再没说话,叫人赶紧把胡政伟抬到区卫生所。我爹我妈和家家、三姨便跟着社员们往家里走。路上,三姨就笑了起来,说报应!报应!这是报应!家家就赶紧拦住三姨,说你不说话别人会抹你的嘴呀?
回到家,一家人都高兴。我爹说:现在我去心里也还是过得去。胡紧跟这次大概是知道纸厂不是那么好进的了。
第二天,我爹一去纸厂就知道胡政伟的眼睛是被石灰水泡瞎了。纸厂的人说,怪只怪胡政伟做事太不牢靠了。因为胡聪明、胡政伟都进纸厂,劳动效率一提高,麻的需要量就大。这样,那天吃过早饭,胡政伟就自告奋勇地去麻池里捞麻。麻池里用石灰水泡着社员们交来的竹麻。石灰水很浓。起初,胡政伟也干得有劲,可干到中午后就懒心无肠了。因为麻池很深,打捞起竹麻很费劲,这样,胡政伟脚下一溜,整个人就栽进麻池泡瞎了眼睛。
我爹一进纸厂,胡聪明也就被抽了回去。因为他进纸厂也不过是逼我爹而已。好在他进纸厂的这几天,工分由胡紧跟帮他记着。现在把我爹一逼进纸厂,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胡聪明自然就可以回家了。
从那之后,我们两家之间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爹进纸厂后也就把我也带进了纸厂。因为家家下地劳动了,家里再没人带我。我爹就把我带进了纸厂。又过一年,弟弟来到人世。等他满了一年,也被我爹带进了纸厂。弟弟三岁那年的一天,我和他正在晒坝前水渠的木板桥上玩水车,弟弟不小心掉进了水渠里,我一见急了,赶紧上去拉住他的衣领大声喊爹:弟弟掉水里了!弟弟掉水里了!我爹和纸厂的人听见喊声出来,一下子都吓得面如土色。因为水渠的下面就是水车。水车正带动着石碾和石碓打麻、碾麻,若是我不抓住弟弟的衣领,弟弟一流进那水车里必碾得粉身碎骨。我爹提起弟弟给他换了衣服,就对纸厂负责人说:不行,纸厂我不干了。我回去叫胡紧跟另派人来。纸厂负责人叫胡帮荣,五队的人。胡帮荣说胡紧跟会另派人?我爹说那我不管,我总不能让两个孩子把命也丢在这里吧?说完也不等胡帮荣回话,就带着我们兄弟俩回了家。
回到家天就黑了。我爹把兄弟俩往家里一放就去了胡紧跟家。胡紧跟正牵牛在小沟里喝水。我爹说:胡紧跟,纸厂里你得另派人。胡紧跟没望我爹,而是望着前面的水塘说:你说派谁?我爹说那我不管。我的小儿子今天就差点把命丢在纸厂了,我得回来。胡紧跟说:我没说你不应该回来。可你说应该派谁呢?我爹说派谁是你的事,我知道能派谁?胡紧跟说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说完也不等我爹回话,牵了牛往回走。我爹见他这副态度,气得嘴唇嘣嘣直跳,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胡紧跟,你不得好死!就回家对小姨说:你就不读书了,回来引他们兄弟俩吧。小姨噘着嘴说我要读书。我爹说:可是你说你不回来,家里再派谁照顾他们两个呢?他们还小,闯了祸怎么办?三姨说:要不行我去把胡紧跟的家一把火烧了。家家和我妈就劝我小姨,叫她回来。小姨说嗯。家家和我妈就咬牙切齿地说:依得我的心,真嚼得完胡紧跟的肉!
我爹说:他要欺就让他欺吧。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把我们一家欺死。
这样,小姨就辍学回家照顾我们兄弟俩,我爹则继续去了纸厂。
三
第二年,三姨出嫁。因为爹在纸厂,家里就无力给制嫁奁。我爹和她商量:要不你还在家里劳动一年,我帮你制套嫁奁你体体面面出门?三姨说:我还劳动一年家里又怎么制得起呢?我爹说:我就多吃点苦,打夜工往家里跑几趟,从山上弄些木料回来。三姨说算了,我不要嫁奁。就悄悄和小姨给胡紧跟制了一个花圈,给他送上了门。
三姨和小姨出门的时候,我爹我妈和家家并不知道,只听那边吵了起来,我爹我妈跑去一看,见胡紧跟拉住了三姨,他老婆拉住了小姨。我爹一见急了,顺手抱起一块石头就冲上去对胡紧跟和他老婆说:你们放不放手?不放手我今天就砸死你们!胡紧跟说:她们凭什么给我送花圈?三姨说:送花圈是轻的,我恨不得把你们一家都杀了。我爹说: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放不放?胡紧跟和他老婆就放了手。
一放手,三姨就跑了。跑到上面山包上时,三姨就朝着峡谷大声喊:大家都听着,胡紧跟欺人太欺,他一家不得好死!然后就抹泪去了婆家。
我爹我妈和小姨也泪水涟涟的,但拗不过人家,只好默默地回了家。
第二天,我爹就又去了纸厂。去了十天,胡紧跟和胡聪明就带着两个人冲进纸厂把我爹绑回了村。我爹气得大喊:你们凭什么绑我?你们这是犯法。胡紧跟说:回家你就知道了。
回到村里,胡紧跟就敲锣把社员们招到了保管室。一进保管室,我爹就看见保管室的地上放着两捆火纸。我妈、小姨、我和弟弟随后赶到保管室看见爹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我和弟弟就吓得哭了起来。我爹说:莽子、黑子,你们别怕,你爹没干坏事。他们是想借故整我。我妈和小姨不由分说冲上去扯着胡紧跟说:你们凭什么绑他?胡紧跟说:来人。就有两个民兵上去把我妈和小姨架住。胡紧跟说:把她们也绑起来。那两个民兵就把我妈和小姨也绑住了。见他们都被绑了,我和弟弟就吓得不敢出声。这时,胡紧跟指着地上的火纸说:万雄武,你老实交代,这火纸是从哪里来的?
我爹说:胡紧跟,你不要栽赃陷害!我没有偷纸厂的火纸。
胡紧跟说:你偷盗集体财产是目无国法。这叫什么?嗯,这叫挖社会主义墙脚,对社会主义不满,对“文化大革命”有抵触情绪。这叫反党反社会,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爹说:大家都看好了,我没有偷集体财产,是胡紧跟拿了这两捆火纸来故意陷害我的!
胡紧跟没有理我爹,而是依旧红起脖子给我爹上纲上线:他要不承认我们今天就开他的批判会,游街示众。简直无法无天!我们必须批判这种腐败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必须肃清他脑子里封建思想的残余。帮他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人生观。
我爹说:胡紧跟,我操你妈!
我妈说:胡紧跟,你不得好死!
胡紧跟就敲了一下锣说:游街。
几个民兵就不由分说架着我爹我妈和小姨往外涌。我一见要出事,就拉着弟弟回了家。路上碰见家家拄着拐杖正朝保管室摸来,我和弟弟就扑到家家怀里说:家家,他们把爹、妈和小姨拉出去游街了。
家家说:莽子、黑子,不哭。就牵着我们回了家。
回到家,我和弟弟吓得哪儿也不敢去,坐在屋里只听见锣声越去越远,又越来越近。家家也坐在火垅旁一句话不说。天黑后,家家就站起来做好饭,叫我和弟弟送去。我和弟弟送到保管室,就见我爹、我妈和小姨被关在保管室里。把门的民兵不让我们进去,从我们手里接过饭送进去了。接着,我妈就在屋里大声说:莽子、黑子,你们给我听着,回去告诉你们的家家,你们不要怕,你爹没有偷集体财产。我爹说:莽子、黑子,你们给我听着,今后努力读书,别在这里呆,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说嗯。就抹着泪牵着弟弟回了家。
第二天、第三天队里又拉我爹、我妈和小姨游街。第四天他们就被放回来了。我爹为了不让我妈和小姨受皮肉之苦,只好承认是他偷了队里的火纸,并被扣掉二百个工分作为赔偿。
一回家,我爹就找出杀猪刀霍霍磨起来:妈的逼,老子今天把他们全家杀了。我妈吓得上去夺刀:你讨死呀你!
我爹说:我忍不下这口气。
我妈哭着说:你要这样,那我今天就死去。说完就进屋找绳子要吊颈,我爹这才把刀往地上一扔说:好,胡紧跟,我今天就放你一马,让你还多活几天。我倒要看看,你个狗日的会不会遭雷劈的。
在家里玩了一天,我爹还是又去了纸厂。这年夏天,纸厂就被一场洪水冲走了。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碾厂被淹,纸厂只好放假回家。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洪水就冲走了纸厂。纸厂一垮,我爹和其他进纸厂的人就只好回来继续种地。种了几年就分田到户。一分田到户,我们一家就和胡紧跟没有任何往来了。这期间,我家家离开了人世,小姨也出嫁。我也参加了工作。弟弟也结婚成了家。
胡紧跟满六十岁那一年,我爹和他的关系就和好了。那天,胡紧跟抱着他的孙子走到我们家门前,我爹说:跟哥,引孙子啦。胡紧跟说:引孙子呢。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他们就和好了。过去的事也没再提过。第二年,胡紧跟就死了。死后,我爹又拿着火纸去他灵前烧了纸。
我爹满了七十岁以后,我就把爹妈接进了城。有一天我问他:还记不记得胡紧跟?
我爹说:怎么不记得?
我说:还记不记得过去的那些事情?
我爹说:记过去那些事情做甚事?
我笑了笑没做声,心里却在说:爹说得对,记过去那些事情做甚事呢?
责 编:熊正红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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