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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跳峁墓地发现于1993年,199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单位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内蒙古清水河县山跳茆墓地》简报称,清理的7座墓葬原皆绘有精美壁画,由于壁画脱落和漫毁不清,清理时仅4座墓葬保留有部分壁画。关于这些壁画图像的解读与探讨,考古报告中有较为详细的叙述,也得出了一些启发性的认识和结论。我们在此基础上,通过对比与山跳峁墓地时代相近的其他地区壁画资料,发现有些壁画图像可能属于孝子行孝题材。
壁画概况
山跳峁墓地位于清水河县窑沟乡山跳峁村境内,隔黄河与准格尔旗相对。清理的7座墓葬均为五代时期砖筑仿木结构圆形单室墓。墓葬基本由墓道、墓门、甬道、墓室等构成。7座墓葬中,M3、M4、M6、M7四座墓葬保留有图幅不等的壁画图像,其中M4和M6壁画图像较多,主要有人物故事、山林树木、鸟雀动物、四神祥瑞等题材。M4所存壁画主要绘于墓壁栏额上下的空间,即墓壁上部拱眼间和墓壁中部仿木房屋门窗的上部。M6所留壁画在墓壁上下均有分布,下部保存图幅较多,集中分布于墓道和仿木门两侧。壁画在制作和绘画方式上基本相同,先在壁砖表面抹泥,刷白灰面,然后墨线勾勒轮廓,最后敷彩填色,也有不施彩的白描图像。壁画色彩上以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其次为黑色、粉色、赭色等。
M4各壁面均绘有壁画,残存20余幅,西壁、西北壁、北壁壁画保存较好。壁画构图与布局富有规律性,即栏额之上的拱眼间主要绘连续的山峰、动物飞禽等自然物像,亦绘有具有象征意义的瑞兽、祥瑞等信仰图像,如雌雄双鹿、羽人、雷公等。栏额之下则主要绘男女人物、屋舍、树木等现实家居生活场景,如劳作、备食、娱乐、休憩等。
M6墓壁亦残存壁画约10幅,以东壁和西壁保留较多。壁画构图和布局上也以栏额为界,上部拱眼间绘青龙、白虎等四神图像,下部主要绘人物图像,如甬道两侧的门吏,格子门两侧的僧人、队列人物以及竹节人物等,但亦绘有弓囊、箭囊等日常器具。
M7壁画破坏严重,仅在西北壁保存有一幅五人吹奏图和竹节形物象,其他壁面的图像情况不明。
图像比较分析
在M4的人物画面中,除反映墓主的家居生活场景外,可能还存在着当时流行的孝子行孝故事图像,如北壁的雷公图、房屋妇人图、侍女妇人图、惩戒图,东北壁的老者童子图。这些图像与其他地区五代宋金时期的行孝故事画面有着诸多相似因素。
北壁上部的雷公图“墨色绘一朵乌云,其上雷公横眉立目,胡须倒立,双手握锤”。细审画面,此图与山跳峁墓地不远处的清水河县塔尔梁五代时期M1北壁的“卧冰求鲤图”画面十分相似。在图像的表现形式上,两者人物均为裸身男子形象,不见明显衣物,皆呈仰躺状姿态,男子身下的冰面物象也均以弯月形表现。除这些相似元素外,两者画面也存在着些许差异,如M4北壁男子身下未见明显的鲤鱼形象,与塔尔梁M1踊跃的鲤鱼有所区别,但却在人物的双手处绘有锤形物,可能表现的是跃出的鲤鱼。整体上,两者相似文化因素要远远大于差异,所以它们应表达着同一种文化内涵。另外,此图与河南登封黑山沟北宋墓壁画榜题“王钧”卧冰求鲤者存在相似因素。
关于卧冰求鲤故事的记载,见《晋书》卷三十三《王祥传》:“王祥,琅邪临沂人,汉谏议大夫吉之后也。祖仁,青州刺史。父融,公府辟不就。祥性至孝。早丧亲,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每使扫除牛下,祥愈恭谨。父母有疾,衣不解带,汤药必亲尝。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乡里惊叹,以为孝感所致焉。” 综上分析,M4北壁上部雷公图可能表现的是王祥(王钧)卧冰求鲤献于后母的孝行故事。
北壁上部中间(格子门上方)图像人物较多,“画面中部站一老者,左臂略前伸,右臂侧举,手中握一棒状物。老者右侧站一妇人,身着淡黄色衣袍。老者前面弓步站立一黑衣人,双手上举至右侧,紧握棍棒。黑衣人后亦站一人,左臂高举,手握一刀。其后还有一人,黑衣,腰带束,系绑腿,作骑马蹲裆式”。此幅画面场景与塔尔梁M1北壁的孝行图几乎完全一样,无论在画面人物数目,还是在人物表现情景和人物动作上,都存在着强烈的一致性,可能表现的是男女老者棒打男子的情节。同时,在人物排列及相对位置上,山跳峁M4画面人物与塔尔梁M1亦存在着非常接近的一一对应关系。最左侧人物都穿黄衣,身材瘦小,可能表现为孩童,而不是妇人;第二人的举棒男性老者与塔尔梁M1中的第四人男性老者对应;第三人为被棒打男子,两者非常一致,皆呈绑缚于立柱状,双腿裸露;第四人为举刀妇人,与塔尔梁M1左侧露胸妇人对应,与之相同,妇人“所举之刀”应该是木板类的窄长物,而不应是刀。关于此幅画面,《内蒙古清水河塔尔梁五代壁画墓发掘简报》将其定名为“老莱子娱亲”故事。然而细察画面,内容却与老莱子娱亲故事出入较多,反而与宋金墓葬中的“闵子谦(闵损)芦衣顺母故事”图像及文字记述存在些许相似,人物数目吻合,情节相近,特别是故事中有关闵父棒(棍)打闵损这一關键情节,与山跳峁M4和塔尔梁M1画面较为吻合。所以,推测两者画面可能与闵子骞孝行故事存在关联,或者称之为惩戒图较为合理。
M4北壁上部左侧房屋妇人图像(格子门左上方),“画面左侧绘一长方形房屋,两端各有鸱吻,右侧跪一妇人,右手执物在做清扫”。细审画面,这幅图像中有两点重要的细节值得注意,一是在房屋内似盘坐一人,着黑衣,头肩腿等轮廓较为明显,面对着右侧妇人。二是房屋右侧的妇人面对房屋呈跪坐状,左腿弯蹲,右腿似直伸,头向上微抬,右臂高举,似要向屋内人递物。画面场景与河南登封黑山沟北宋墓西拱间壁题记为“王武子”的割股奉亲壁画和宋金时期的砖雕图像非常相似。两幅图像的画面场景均是老妇盘坐于屋舍床榻之上,王武子妻在屋外跪蹲割股肉,由侍者端于老妇。与它们相比,山跳峁图像略显简略,人物关系写意,且不见女性侍者,但画面所呈现出的动作情景却非常接近。同时,这幅画面也与塔尔梁M1南壁上部图像(经分析,此图也应是割股奉亲的孝行故事)和山西潞城北关宋代砖雕墓“新妻刮骨”图像存在相似之处。所以,M4北壁上部左侧图像极可能就是王武子妻割股肉奉于婆婆的孝行故事。此故事见敦煌《孝子传》:“王武子者,河阳人也。以开元年中征涉湖州,十年不归。新妇至孝,家贫,日夜织履为活。武母久患劳瘦,人谓母曰:‘若得人肉食之,病得除差。’母答人曰:‘何由可得人肉?’新妇闻言,遂自割股上肉作羹,奉送武母。母得食之,病即立差。”
M4北壁上部右上角老妇侍女图较为模糊,“绘一长方形几,几前端坐一妇人,身穿红色对开式宽袖长袍,双手置于胸前。几后立两名侍女,右侧一女螺髻,长圆脸,穿深黄色长袖衫,双手置于面前;左侧者,穿桔红色左衽长袍,着长筒靴,双手置于胸前”。仔细观察,画面人物颇具特点,首先,右侧妇人画面较大且丰腴,穿对开式的宽袖长袍,面向左侧二人。从这种人物体态、装束来看,一般多表现的是地位较高或备受尊重的人物形象。其次,右侧和左侧人物体态较小,右者梳螺髻,长圆脸,身穿黄色长袖衫,很明显这是年轻女子的人物特点;左侧人物头部残破,但身穿的桔红色长袍和长筒靴特征表明其应是男子形象,而不是女性侍者,并且亦非是普通的劳者,而应为地位较高的男子。以上几个人物的装束、服饰用色在五代时期塔尔梁墓地壁画人物中非常多见,所表现的人物特征也显而易见。所以,此图人物关系和画面情节就比较明确了,可能表达的是夫妇二人奉孝于老母的场景。对比其他地区图像,画面与塔尔梁M1西南壁右下部图像、河南登封黑山沟北宋墓西北拱间壁题记“丁兰”的图像、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北宋丁兰行孝砖雕以及年代稍晚的河北涿州元墓中的丁兰行孝图存在相似之处。所以,判断该图像很有可能是丁兰刻木事亲的故事。此事见《搜神记》一卷《孝行》:“昔有丁兰者,河内人也。早失二亲,遂乃刻木为母,供养过于所生之母。其妻曰:‘木母有何所知之,今我日勤,日夜侍奉。’见夫不在,以火烧之。兰即夜中梦见亡母语兰曰:‘新妇烧我面痛。’寝寐心惶,往走来归家……”
M4东北壁上方长者童子图像保存不佳,胸部以下皆残,残存图像“长者头戴黑色幞头,身穿黑色衣服,身体前倾,似在与童子说话。面前童子,单髻,着浅黄色衣服,面部呆板。两人身后墨绘树木”。画面人物特征明显,应是男性长者和男童子二人。在此图像中,有些细节应当注意,两者呈相对站立状,右侧男子面庞圆润,似露微笑,左侧童子似向前微倾,发式也不像束单髻形式,童子眼神黯然,但双眼下视,似乎在看地上什么东西。还有一个细节,两人之间似有一人手,呈阻止状或握物状。根据人物关系判断人手应是右侧男子指向童子的右手。画面的这些特征与故宫博物院藏北宋砖雕题记为“陆绩”的画面以及山西沁县金代墓“陆绩行孝”砖雕存在诸多相似之处,特别是与前者在人物位置、动作、神情以及树木衬托等方面,具有强烈的一致性。所以,此图可能是“陆绩怀橘遗母”的孝行故事。《三国志》卷五十七《吴书·陆绩传》记载:“陆绩字公纪,吴郡吴人也……绩年六岁,于九江见袁术。术出橘,绩怀三枚,去,拜辞坠地。术谓曰:‘陆郎作宾客而怀橘乎?’绩跪答曰‘欲归遗母。’术大奇之。”
M6西壁右下角殘存的两幅竹节人物图像(队列图上方)富有特点,“在四人的上面残存有竹节形器和人物的腿部”。细看画面,图像中间为残存的人物腿脚,分属两人,且具有男性特征;人物两侧绘画6株竹木,左右各三,竹节明显,营造的氛围仿佛是人物身处竹林的情景。画面最右侧,似乎还站立一人。此幅图像的关键在于画面植物是否为竹木,若是竹木,众所周知,山跳峁墓地所在的清水河县地处北方边地,气候寒冷,干旱少雨,沟壑纵横,与竹木生长所需的湿热环境不甚相符。然而墓葬中的图画确与竹子十分相似,进而显示墓内绘画众多竹木其表现用意可能不是墓主人的生前居住环境和树木景观,可能表达的是一则与竹木有关系的历史典故或传说故事。若此假设成立,对比图像,此图残存画面与登封黑山沟北宋墓、山西闻喜寺底村金墓“孟宗哭竹”壁画就有几分相似,表现的均是男子于竹林中哭泣,竹笋破土而出的场景,图意是孟宗哭竹奉母的孝行故事。关于此故事的记述见《太平御览》卷九六三引《楚国先贤传》:“宗母噬笋,冬节将至。时笋尚未生,宗入竹林哀叹,而笋为之出,得以供母,皆以为至孝之所致感。累迁光录勋,遂至公矣。”由于M6画面过于残破,其真正的画面意思是否为上述分析的孝行故事,不甚明了。
M7西北壁吹奏图上部亦残存竹木物象,与M6竹木物象基本相同,其图像用意也应基本一致,在此不再赘述。M6竹木图下方四个站立的队列人物,男子形象神态恭谨,双手笼于胸前,虽与M7西北壁的吹奏图略有不同,但结合上部的竹木人物整体来看,可能与M7的吹奏图像画意较为相似,应是侍者或伎乐者。
结语
山跳峁壁画墓是内蒙古地区首次发现的时代明确为五代时期的古墓葬。过去在内蒙古中南部地区也曾发现过与山跳峁墓地时代接近的墓葬壁画材料,这些壁画墓葬集中分布在和林格尔、清水河和准格尔旗三地形成的狭长地带,即南流黄河的东西两岸及邻近地区。关于这些墓葬,发掘者根据墓葬形制、壁画面貌和出土遗物判定它们的时代有晚唐至辽初、晚唐至五代、五代、唐末至西夏。山跳峁墓地清理的这几座墓葬,壁画虽然残破,画幅较少,但与它们相比画面风格也富有特点,共性的文化因素中透露着特殊的异样风貌,壁画所反映出的文化现象和艺术风格显而易见,代表着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这些精美而珍贵的壁画材料是研究内蒙古地区五代十国动乱时期北方边地文化非常重要的形象实证。
山跳峁墓地的壁画内容中,除了表现墓主人现实世界家居生活的图像外,很可能存在着众多孝子行孝故事,如王祥卧冰求鲤、丁兰刻木事亲、王武子妻割股奉亲、闵子骞芦衣顺母、陆绩怀橘遗母、孟宗哭竹生笋等内容。这些代表传统儒家思想文化的孝子图像绘于墓室中,与栏额上方的山林飞禽等图像形成对比,交相呼应,特别是绘于孝行图上方的羽人、雌雄双鹿、仙山等强烈的道教文化元素,其用意很可能是墓主人借经典的孝子故事作为媒介,宣扬修德积善、孝感动天的思想,并通过孝行人物起到协助墓主“通与神明”的作用,使得墓主人在神明的指引下到达图中的乐土。壁画中除强烈的儒、道文化外,还同时存在以僧人为代表的佛教文化思想,直接表明墓主人可能受儒、释、道三种文化的共同影响,进而说明中原三教文化对这一地区强烈的文化渗透与流通融合,同时深层次地反衬出五代时期政府主导思想对民众文化的影响与束缚。
(作者高兴超为鄂尔多斯博物馆副研究员;张瑞锋为内蒙古自治区文物保护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