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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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书记披着大衣,双手背在身后,踩着薄霜,咔嚓咔嚓走进小露家。大白哦啾哦啾叫着迎了上去,排开翅膀,抻长脖子,脑袋潜伏着,像挺着根长枪,挡在老书记面前。这场面,小露上礼拜还在作文里写过。作文的题目叫《我家的大白》,她形容大白是位威猛的将军。将军这天早上吃了大亏,老书记一矮身,长脖子就被他捏在了手上。老书记拎着它,走到院子里,咳嗽几声。
  奶奶正在上香,知道是老书记来了,把香插上神龛,连揖都顾不上作,慌张地跑出来,迎在老书记跟前。大白被捏住了脖子,一定难受得要死,所以死劲地扑腾翅膀,小露感觉到一个院子的空气全部被它搅动了。老書记抓过背篼,将大白塞进去,倒扣在院坝里。大白终于缓过来气,大声武气地叫唤着,哦啾,哦啾。它一边叫唤,一边将嘴巴往孔洞里钻。见它那么着急的样子,小露心里说,大白,你莫慌,等老书记前脚一走,我就把你放出来。只是这大早的,他跑来是做啥呢?小露的心头突然闪过“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成语。张老师说,成语也不只是四个字,还有五个字的,比如“民以食为天”,还有七个字的,比如“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是为它来的。老书记用脚尖踢了一下背篼。大白被吓了一跳,叫唤更大声了。老书记说,大娃他们明天要回来,我问大孙娃子想吃啥,他说想吃鹅肉。他摸出两张红票子递给奶奶,帮我杀了,烫干净。
  2
  大白怎么突然住声了呢?小露扭脸一看,大白的脖子被卡在背篼的窟窿眼里了,嘴巴一张一合,舌头都吐出来了。
  小露慌忙去救它。大白原来还很慌张,翅膀乱扑,双脚乱蹬,搞清楚小露这是在帮它,一下子就安静了,乖乖巧巧。小露很小心,背篼是用老竹篾编的,篾条像刀子一样锋利,小露生怕伤了大白,大白的脖子很柔软,也很温暖,握在小手里鼓鼓胀胀的。
  小露说,奶奶,你把剪刀递给我一下。
  奶奶说,你要剪刀做啥子?杀它么?我连水都没烧。
  小露说,大白脖子遭卡住了,取不出来,我要把篾条剪断。
  奶奶说,等它卡,卡死算了,免得动刀。
  小露自己去找了剪刀来,篾条太硬,又怕剪刀伤了大白,所以,好大一阵子才将大白救出来。
  获得自由的大白很愉快,扑扇着翅膀,没几下就让凌乱的羽毛重新光顺,它在院子里踱步,引颈高歌,哦啾哦啾,真像个骄傲的将军。
  小露手上的电子表滴滴响起来,这是催促她该走了。从家里跑到村口要十分钟,校车会在那里等五分钟。小露还没收拾作业本,本来计划洗个头的,昨天丁老师说她头上都闷臭了,要她好生洗个头。时间紧,洗了还要吹,来不及了。
  你慌啥子呢?钱也不要了么?奶奶叫住她。
  小露收住脚,看着奶奶。
  奶奶递给她两张红票。
  小露没有伸手去接。
  咋个?不跳舞了嗦?奶奶抓过小露的书包,拉开拉链,把钱揣进里头的夹层,却并不把书包还给她,而是指着大白,说,你去把它弄了,弄了就赶紧走。
  小露看着大白,大白悠闲地踱步,它在等一把吃食,然后就会前往门口的那片冬干田,里头新生了不少鹅郎草,又嫩又鲜,只是吃得再多也不顶事,它这么大个头,无论如何,一天也是需要三两硬食的。
  你不是晓不得我不能杀生?奶奶很为难,你又不是晓不得我在神灵面前悔了罪,皈了依的……
  小露觉得由她来办这事并不是十分为难,只是她不希望大白死。但它现在不死,将来终归会死。她当然知道养宠物这一说,但农村里咋会养宠物呢?除了人自己,能叫的,有血有肉的,都是吃食,要么炖,要么红烧……奶奶从街上鹅鸭贩子手里买回它们的时候,就决定了它们的命运。
  十对崽儿,个个都是泡酥酥的,东死一只,西死一只,就喂出它一只……我也舍不得呀。奶奶抹起了眼泪,她是真伤心。
  小露一咬牙,决定不再为此作难了。她进了屋,抓了玉米过来,撒在大白跟前。大白一见硬食来了,高兴得扑了两下翅膀,伏下脑袋,哦啾哦啾叫唤着,向小露道谢,然后戳戳地开吃。几只鸡只敢远远张望,根本不敢靠近,它们都见识过这大家伙的厉害。
  小露端着碗,看着大白,心想怎么弄它呢?
  吃几口就是了,你快赶不上学了。奶奶说着,将一截布绳子递给小露,说,你先把它的脚绑起来,翅膀也要扎起来,我去给你拿刀。等奶奶拿了刀,出门一看,小露已经不见踪影了。
  鹅呢?
  大白被吊在院子里那根晾衣绳上,还在扑腾翅膀,双脚乱蹬。奶奶被吓得打了个踉跄,菜刀落在地上,碗滚了老远——
  这个打短命的天收的哟!
  3
  奶奶坐在门槛上,思来想去,要想明白一些事情。又哪里有那么容易呢?咋会是他呢?那么一个小沟坎,车上七个人,咋就只他受了伤呢?儿媳妇也在车上,连脸上的胭脂都没挂花一点。如果自己不出面去帮他贷这个款,他就买不成那个车,没有那个车,自然就出不了那个事……
  奶奶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只悬在那里的鹅,它已经笔直了,一动不动。奶奶起身进了灶房,开始烧水。灶膛里的火燃得呼呼响,锅里很快就有动静了,滚开了,噗噗腾腾掀动锅盖。
  奶奶刚揭开锅盖,白色水汽就像冲天的浪涛一样,淹没了整个灶房,奶奶头脸一热,什么都看不见。
  ——这多像那天早上的雾啊。
  雾是半夜起来的。当时还看得见路,奶奶趟着薄雾,沿着小路走向村东头。路绕,还窄,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一个晚上都心慌慌意乱乱,咋也睡不着,鸡叫就想离开。他不让,她也觉得乏,那就躺躺吧。后头终于睡着了,睁眼一看时间,呀,她差点把衣服都穿反了。回去的时候他送她,雾太大,白茫茫一片。他说走大路吧,时间也快些,再说,他们看见又咋样?我看哪个龟儿子敢胡说八道!
  回到家中,小露还在熟睡。她终于松了口气。但床那头呢?咋空着呢?儿子呢?
  儿子挂在门栓上,垂着一张惨白的脸。   白雾散尽,奶奶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她抹了一把脸,是水汽,也是眼泪水。奶奶将开水舀进桶里,拎到院子里。
  大白悬挂在晾衣绳上,笔直,一动不动。
  奶奶心惊肉跳地走向它,手还没摸上去,大白突然一阵扑腾,奶奶惊叫一声,后退几步,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她忍不住又顺口咒骂起来——
  这打短命的哟!
  4
  校车屁股冒着黑烟,下了坡,车顶晃晃就不见了。小露扶住膝盖,弓着腰背,呼呼喘息。上午注定是要旷课了。从村上到学校,二十多里,走得再快,拢街也差不多是中午。二年前还在村小,那会儿真好,散散漫漫上学,慢慢吞吞回家,三五成群,打打闹闹,还可以顺带摸个虾,逮个小鸟,掏几窝花生,扒几根红苕。
  后来突然就要集中到镇上去了。镇上念书当然好啰,操场那么大,又平顺,想怎么疯跑就怎么疯跑,图书馆里有永远也不可能看完的书,老师用电脑给大家上课,厕所比家里灶房还干净,午餐吃得比过年还好……但就一样不安逸,不自由。每天念书就像打仗一样争分夺秒,别说什么睡懒觉,稍微慢一点,就落得这个下场。
  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这是班主任张老师刚接班就定下的规矩。张老师很严肃地跟小露说,杨小露同学,如果你迟到三次的话,就不准进校!回去告诉你妈妈,必须住校!我这个人可没那么多亏欠讲的!
  小露点点头。
  张老师只说迟到,没说旷课。旷课一次肯定重过三次迟到,看样子是必须住校的了。其实住校多好啊,有营养早餐,晚上自习过后还有一个加餐面包呢,同学们一起跑操、早晚自习,有不懂的找老师,成绩肯定好过现在……
  但妈妈说,你放心让你奶奶一个人住在家里么?她一个人,会吃亏的!
  有辆轿车,无声地就滑过来了。车子又高又大,又宽又长,又黑又亮,十分豪华的样子。
  小露赶紧紧贴到路边上。
  并排滑行了一阵,小露按捺不住心口的狂跳,她在电视里见过绑架,——车门打开,一把拽进车里,一把封口胶贴过来……就在她准备跳下沟坎的时候,车窗滑下来——
  嗨,女娃……
  听声音很柔和的,小露以为这是要问路。
  你是小露吧?
  车窗上探出颗脑袋,又圆又亮。这不是林狗娃么?隔壁五道河村的。小露可是没少听说他的事,说他一个晚上就能输赢几十万,说他在云南边境上种鸦片,说他在各处都养的有婆娘。
  而现在,他的车上,就坐着个女人,抱着条小狗。
  没赶上校车?快来,我送你。林狗娃下了车,打开车门,哎,你就是小露吧?
  小露点点头。
  皮都没长抻展,就把人家名字记这么清楚!那个女人怀中的狗,冲着小露叫唤起来,摇头摆尾。
  你晓得个锤子。林狗娃冲那个女人瞪了一眼,这是杨九哥的女儿,杨九哥,你晓得不嘛?当年我包工程,杨九哥给我拉砂石,过年了,债主把门槛都踩断了。杨九哥也来了,是最后一个来的。我跟他讲,九哥,只剩命一条了。杨九哥笑嘻嘻地说,晓得你娃造孽。他从包里摸了一条烟两瓶酒,还有两百块钱,要我先把年过了……
  一边讲,林狗娃的眼睛一边就红了,眼泪水也出来了。他冲那个女人勾勾手,女人有点不大情愿地递给他几张纸巾。
  如果不是他刚才这些话,小露是不肯上车的。当然,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和那只脆生生叫唤的小狗,小露也不会上车的。那个女人很好看,那条小狗更是逗人爱,一对眼,它就跟你摇头晃脑,逗你开心,讨你的好。
  只是刚到车门口,小露才发现,后座上竟然已经坐着了两个人。说是坐,其实他们更像是卧着,衣领统着脑袋,像是睡着了。那两人慢吞吞挤到一边,给小露让出了一小块地儿。小露先将书包搁上去,再将屁股嵌进去。
  小露心想,如果将今天这事给人讲了,听的人一定会瞪大眼珠子,说她不是胆子大就是心眼粗。只怕那些粗野的男生也会从此对她刮目相看的。她听男生们讲过林狗娃,说红黑白三道都恨他,又都怕他,说爱城有个黑社会老大叫吴毒娃,见了他一个马扑就跪下去,磕头作揖……
  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林狗娃侧脸看了小露一眼,说,你爸爸走的时候,你才三岁吧?我来送过他,你的眉眼跟你妈妈一个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你妈妈可是五道河最有名的美女哟,村花哟,你长大可能比她还要漂亮呢。嗯,你现在都比她漂亮。
  看到前头!那个女人说,要不要把车子停边上,把她抱到怀里好生看個够嘛!
  瓜婆娘,尽乱说!林狗娃脚下加大了油门,车子跑得风快。林狗娃摁上车窗,车里暖和倒是暖和了,只是一股子烟油味儿,难闻。
  那只狗趴在女人肩头,冲着小露不停叫唤。女人侧脸跟她说话,你这女娃子,咋不开腔呢?没听见我们家珍妮跟你打招呼么?
  小露抬头看着那只狗,那只叫珍妮的狗。
  你跟她打招呼呀。女人说,你叫她珍妮,你叫一声嘛。
  珍妮。小露轻轻唤了一声。
  这叫珍妮的小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像是在高兴地应答,它晃着小脑袋,一副乐不可支、真高兴认识你的样子。
  想不想抱一下嘛?女人问。
  小露摇摇头,她又垂下脑袋,她觉得自己又伤心了,因为她想到了大白。
  出门的时候,她就努力不去想它。她有这个能力,说不去想,就可以不去想,她有办法用别的事情像掩埋一样将那件让她痛苦难受的事情压住,压在心底。但现在不能,因为这只叫珍妮的小狗太可爱了,像大白一样可爱,你叫一声大白,它老远就向你应答,遇到它高兴了,它还会扑扇着大翅膀,向你飞奔过来。
  但是现在它呢?它可能已经被奶奶烫成了个光胴胴,脑袋耷拉在桶沿上,浑身冒着热气,等着奶奶拿剪刀来开膛破肚……想到这里,小露的泪水就要往外滚。
  她不想让他们看见,掉过头去,看着窗外,作势手一抬,装作捋头发的样子,揩去了眼泪。   林狗娃正要说什么,小露身边那人突然弹起身来,半个身子侧着看着身后。
  那辆车又跟过来了。他说。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那个女人和另一个也要起身往后张望,被林狗娃一声吆喝,都坐好,慌啥子。
  那女人听话地坐好身子,但是眼睛却直往后视镜上打望。车牌号码好像不是一样呢。她说。
  换了嘛。林狗娃叹口气,说,真他妈的阴魂不散哟!
  咋办?小露身边那人声音打着颤。
  咋办?凉拌!那女人冷笑一声,说,有出息就直接冲过来嘛,跟在屁股后面舔啥子灰呢?
  林狗娃黑沉着脸,眼睛不住往后视镜上瞄。整根烟来。他说。
  女人嘴巴上栽上两根烟,打火机点着,吸两口,才取下一支,递给林狗娃,后排两个人也点上了。
  小露忍不住咳嗽起来,林狗娃一把将所有的车窗都摁了下来。风打在脸上,冷得刺痛,风往鼻子里灌,吸一口,脑门被激得刺痛。林狗娃先丢了烟,那女人也丢了,前窗关上了。后头两人抽了两口,也将烟头弹了出去,然后关上车窗,又将身子缩回到座椅里。
  林狗娃脚下一使劲,车子蹿了出去,小露感觉到就像有谁推了自己一把。
  上了坡,就看见土镇了。
  车子进了土镇,街上到处都是人。
  你晓得你爸为啥叫杨九哥么?林狗娃问。
  小露没回答,爸爸死的时候她还小,她对爸爸都没有记忆,有时候她觉得很羞愧,但又觉得这似乎不能怪罪自己。
  你爸爸爱喝酒,没几个是他对手。现在社会上有个顺口溜,叫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墙走我不走……这是你爸爸首创的呢,晓得不?林狗娃来了兴致,还要往下说,但是学校到了。
  林狗娃意犹未尽地踩住刹车,正要下车去给小露开车门,那女人一手把住他的胳膊,紧张地说,又跟过来了。
  林狗娃愣了片刻,还是下了车,给小露拉开车门,还帮忙将书包提到她手上。
  小露,走了啊!林狗娃跟她笑笑,往后头张望了一眼,那辆车停在街口,就像一枚随时准备发射过来的炮弹。
  小露礼貌地给林狗娃欠欠身子。林狗娃的车子从眼前滑过,拐过街头,不见了。那辆车也从她跟前滑过,拐过街头,消失了。
  小露刚转身,就看见了张老师。张老师站在铁门后面,冷冷地看着她。小露感到一阵凉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寒噤。
  5
  奶奶在屋后敲了一阵土疙瘩。这片地是一个月前请王大娃顺便帮忙犁起来的,没花工钱,只管了包烟,一顿酒饭,看起来是捡了个便宜,实际上怄了一肚子气,现在想起来都还犯恶心。
  奶奶对男人一直是警觉的,也早就听说王大娃的烂名声,只怪自己贪便宜呀,信了他的嘴巴甜,也以为自己真的老了,丑了……他才挂四十呢,相差近二十呢!咳,男人这个怪东西啊,自穿上封裆裤那一刻起,坏心眼也就兜上身了,不落土眼儿里去,那颗坏心眼就不会死。
  那天大上午,他从地边过,老远就跟她打招呼,杨表孃,挖地呀?她直起腰来,看见了他挎在肩膀上的犁铧和牵在手上的牛。哦,王大娃呀,犁完了呀?王大娃随手放下犁铧,说,挖起来做啥呀。奶奶说,种点洋芋,我们露娃子就喜欢吃洋芋了。
  你看你挖得好辛苦哟,这么大把年纪了。王大娃说着,提着犁铧下了地,牵过牛来,吆上枷。奶奶说。我没钱给你开呀。王大娃说,说啥钱哟,管顿便饭就是了,婆娘又回娘屋去了。
  奶奶赶紧回家准备午饭。割了肉,买了烟,买了酒,还泡了杯茶。没等奶奶去喊王大娃吃饭,他自己就吆着牛回来了,说犁完了。
  要靠奶奶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一个礼拜也不见得挖的完。奶奶真高兴,夸王大娃能干,心肠好,王大娃也很高兴,夸奶奶做的菜好吃,酒也好喝。
  他喝着酒,吃着烟,两眼在奶奶身上瞄来瞄去,嘴里的话渐渐不正经起来。
  奶奶一下子跳到堂屋外,说,王大娃,你乱毬说啥子,猫尿喝多了啊?
  哎呀,你这么大声干啥嘛,又不是啥子坏事,不是我夸你,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白白净净的,嫩齁齁的呢。你该不是嫌弃我吧?站屋外头干啥子呢?进来嘛,又没哪个晓得。王大娃说着就要来捉她,一见她手上捏紧了把镰刀,黑沉着脸,又坐回到凳子上,端起酒杯,捏上纸烟,冲她嘿嘿一笑,说,你看你,杨表嬢,我跟你开玩笑的。
  我才不是开玩笑的哟!奶奶狠狠地将镰刀啄在门枋上。
  敲了一阵土疙瘩,奶奶心頭乱糟糟的。连日来的霜冻,犁起来的泥土被冻透了,一敲,就酥散了,并不怎么费力。洋芋种也背回来了,好多人家都已经下了种,但奶奶确实没心思继续敲这块地了,她的心像这酥散的泥土一样乱糟糟,眼前老是那只晃荡的鹅,晃晃荡荡的样子总是和儿子的影子叠在一起,让她感到眩晕,心慌。
  奶奶壮着胆子,用锄头戳了那只鹅一下,它晃荡了一下,没别的动静。
  奶奶认为它已经死透了。当她烧好水,走出白雾蒸腾的灶屋,走到院坝里,刚要从晾衣绳上取下它时,它又动了,双脚乱蹬,翅膀扑腾……
  6
  天冷,村头没几个人。
  奶奶去找了村卫生站的黄医生。黄医生是个热心人,心肠也好,老远见了她,以为她是来拿药,就问,杨表嬢,你腰还没好啊?
  奶奶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就看你走不走得脱。
  黄医生问啥事。奶奶说了。黄医生是理解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就是没法脱身,因为马上有人要来送药,电话都打了。
  又找了个人,这个人就不理解了,大声武气,惊惶火扯——
  杀鹅?我只听请人杀猪,哪里见请人杀鹅的?好简单的事嘛,一刀下去!要不然拿绳子勒,或者干脆逮住两手一扭……三岁娃儿也做得了嘛!你主要是怕拉命债哇?
  听的人都笑。
  有人是晓得底细的,悄悄跟身边人讲,说杨表嬢十年前就忏了悔,不光不杀生,连肉都不吃。   这一下又有人奇怪了,说,杨表孃,你连肉都不吃,还杀鹅干啥呢?
  马上有人替她回答,说,杨表孃不吃嘛,有人吃嘛!
  这些对话,这些人的态度,叫奶奶又恼又怒,但还不好发作,只能把所有的不高兴和难堪都堆了脸上。
  王大娃骑着摩托车过来,停车熄火,听到了那些人的嬉笑。一个人正说,杨表嬢不止是连杀生都悔了,肉也不吃了,听说连那些荤腥事也都忌讳了呢,这还真是有点不简单哟!王大娃上前就杵了那人一拳头,说,你个老瓜娃子晓得个锤子!
  那人吃了一记挨,当然不高兴,唬着脸,说,王大娃,你搞啥,老子不晓得,你晓得?
  王大娃说,我看你个老瓜娃子皮子发痒呢!
  那人晓得王大娃是个莽东西,打婆娘可以从田这头打到田那头,不敢硬惹,悻悻说道,人家几个冲几句壳子,你不问青红皂白,打啥子抱不平嘛。
  杨表嬢那么大岁数了,你看你几个还取笑人家说闲杂话,嚼啥子舌根嘛!
  真没说啥。一旁人帮衬说,都是摆闲条,杨表嬢找人去帮她杀鹅……
  王大娃两手叉腰,摆出一副要讨个公道出来的样子。奶奶看不下去了,不管王大娃咋个讨好她,她都看他不顺眼。这个家伙,那天晚上都半夜了,又来敲门,她以为他是贼心不死,怒气冲冲地抓起把菜刀,还没开门,就听见他扯起哭腔,在门外哀告求乞,要她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给人讲。
  这也算是男人,敢做不敢领。奶奶透过门缝,啐了一个字,滚!
  奶奶转身刚走了两步,王大娃就在身后叫住她,说,杨表嬢,这个事情简单,你交给我来办,我不仅可以给你杀了,还能给你烫得白白净净的。
  奶奶正要赏他一句,“不劳你的神”,话还没出口,就见一旁的店子里钻出个人来,手里捏着电话,冲王大娃吆喝道,王大娃,快点快点搞快点,送我上街去,土镇下场口发生枪战了,已经打死十几号人了!
  7
  张老师早就希望能跟小露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谈,她是两个月前接的齐老师的班。齐老师的老公在爱城被人捅死了,跟学校请了长假。齐老师的老公是个干部,在歌舞厅唱歌,被服务员给捅了一水果刀。他死了,那个服务员却没事,听说连拘留都没有,因为是正当防卫,他要强奸人家。真是太丢人了。齐老师是个好面子的人。
  张老师好面子也好强,她想要带领大家创造奇迹。我希望大家都能进入爱城中学,有没有信心?她大声问道。
  小露和大家一样高声应答,有!
  张老师看着手表,说,我希望我们抓紧时间,开诚布公。你能做到吗?
  小露点点头,又补充说,能!
  上楼的时候遇到丁老师。丁老师跟张老师互问好。都走过了,丁老师在身后叫住小露——
  杨小露同学,夏雨通知你没有?中午吃了饭,到排练厅集合,咱们得抓紧排练一下。
  进了办公室,张老师给小露倒了杯水,要她坐下。
  你暂时不用把我当老师,我们就像两个朋友。张老师和蔼地问,行吗?
  小露接了水杯,也坐下了,也回答了行,也想像张老师说的像两个朋友那样。可是不行,她感到局促,不安,就像她做过的那些不好的事都会在下一刻败露似的。
  你将来想干什么?张老师看出了她的紧张,微笑说,丁老师说你想当舞蹈家,是吗?
  小露不置可否。因为,她的将来可没想到那么远,如果把“将来”换成“愿望”的话,那就好讲多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当歌唱家,我妈妈带我去找了声乐老师,老师说,当个爱好可以,但往“家”方面发展有些困难,这是要讲天分的。张老师伸手拍拍小露的肩膀,小露不禁哆嗦了下,缩起脖子。张老师一笑,说,丁老师说你在舞蹈方面有些天分……
  小露低声道,我没有……
  咋会没有呢?去年六一,你在爱城的第一名是怎么拿回来的?那个比赛我看了,你的节目我印象很深呢,要自信!争取这回的节目被爱城春晚选上!有信心吧?
  张老师问第二遍的时候,小露才点头,又低声回答说,有。
  你要把握好这个机会!丁老师私下和我交流过这个情况,说只要你努力,肯下功夫,他就能把这个节目送上春晚舞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露是知道的,因为丁老师可没少跟她讲过,意味着她被特招进爱城中学,她将优先获得奖学金,还会出名,上央视也说不定,拍电影当明星也有可能……因为丁老师有关系,有熟人。
  但你不能因此骄傲自满啊。张老师说。
  小露吃惊地看着张老师,她不知道这个说法是怎么来的。
  我跟其他几个老师都沟通过,数学赵老师,英语刘老师……他们都说,自从你六一拿到那个比赛第一名后,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像以前了,是怎么回事呢?你自己分析过没有呢?
  小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总是提一些让人不好回答的问题,而答案,他们又似乎早已掌握。
  刚刚是怎么回事?张老师话头一转,送你到学校的那个光头是谁?
  张老师的表情很严肃,小露知道,这是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
  他叫林狗娃,是我爸爸当年的结拜兄弟。
  我听说你爸爸早不在了。
  我三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我听说你妈妈也很少回来。
  小露点点头。
  你妈妈有多久没有回来了?
  小露咬着嘴唇。
  张老师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说,告诉老师,老师需要知道这些。
  一年零九个月二十五天。小露眼中噙着泪水。
  张老师眼圈也湿了,她拉過小露的手,想要将她拥抱在怀里,但不能,她感觉到小露的手上透着一股抗拒之力。不过小露接受了张老师给她揩眼泪的举动。她的眼泪也并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越揩越多,她立即就止住了眼泪。
  伤心只是一分钟内完成的事。
  有个事,本来是今天语文课才讲的,但我现在很高兴,忍不住先表扬你,你的那篇作文——《我家的大白》,写得真好,简直把大白鹅写活了!我也预先告诉你,上课的时候,我会安排你读这篇作文的。   不要,老师。
  为什么?
  它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被我吊死的,今天早上。
  为什么?
  老师,养它不就是为了吃它么?小露对张老师流露出的惊诧感到好笑,千疼万爱,它也只是一道菜——我奶奶时常这么说呢。
  8
  张老师并没有遵守约定,她拿出了那篇作文。小露马上就对张老师不高兴起来,但马上又觉得没有必要,自己虽然提出不要在课堂上讲这篇作文,不过张老师也没表示同意,也就是说,她们俩并没有达成约定。
  不过,张老师还要求她当堂诵读这篇作文,明显就不对头了。她怎么可能读这篇作文呢?又怎么读得出来呢?一想到大白,她就难受,它是那么可爱,二十只小鹅崽儿,毛绒绒的,捧在手心里,又轻巧又温暖……她也是第一次真正地看清楚这原来就是鹅黄色呀,就像她第一次把手从双腿间拿出来,对着阳光,看微凉指间的粘滑的红,哦,这就是长大了呀?她还记得当时心头的感觉,就好像身体里某处被点亮了,弥漫着温暖的奇妙的光。
  在张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读声中,小露始终埋着脑袋,紧咬着嘴唇,她的耳朵边全是大白的叫声。
  它们小时候的叫声可真动听,就像小鸟儿,啾啾啾。但声音一天天减少,因为它们在不断死去。
  每当发现有小鹅死去,奶奶就会叫骂,骂那卖鹅崽的贩子,将病鹅卖给她了,骂死去的鹅崽也骂还活着的鹅崽,骂死去的鹅崽对不起她的辛苦,她待它们就像祖宗一样,它们还无情的死去。骂活着的鹅为什么不一气儿也都死去,这样一来她也就解脱了。记忆中,奶奶似乎也骂过她,骂她对这些鹅崽不过不问。她并不生气,她已经习惯了,奶奶有时候一个人呆着,连自己都要骂,还扇自己耳矢。初次经见,可把她吓坏了。奶奶也被吓住了似的,愣怔怔的,好半天才恢复凶巴巴的样子,冲她喝道,我不打自己,我打你呀?你挨得起呀?你嫩骨头牙牙的。
  每两天,就会有一只鹅崽死去。开头几只,奶奶并不太当回事。她见小露伤心,还以逗笑的口吻安慰她,说,皮毛骨肉血的东西,哪可能有一样存一样?我怀了三胎生了两个,也就养成你爸一个。我娘家有个李大娘,坐了二十几回月子,也才养成一个,还跟你爸一样,老早就夭寿了。
  眼见鹅崽一天天减少,奶奶坐不住了,除了骂,也开始了还击。她反击的方法又粗暴又简单,在死去的鹅崽脚上缠条细绳子,再挂上粒石子儿,然后往高高的树上一扔,它就那么挂在了枝丫上,黄黄的,随风摇摆,活像果实。
  小露觉得这样不好,比往茅坑里扔还不好。她知道等待它们的将是什么,绿头蝇,白米一样的蛆,一粒粒的雨点一样掉落,落在行人的颈窝里,落在地上,最后掉落的是肮脏的枯干的皮毛,骨头。
  奶奶愤恨地说,我花了钱买它们回来,还喂了它们那么多粮食,它们不好好活着,这是活该!
  小露说,它们又没让你买它们回来,它们根本就没想过要变成鹅,要来到这世上。
  奶奶的手段似乎并不见效。它们还是在死。还剩下最后一只了,都在等它也死去,死亡却停止了。唯一的幸存者,大白。大白孤独,顽强,而且活得越来越强健,越来越不可一世。奶奶喜欢它,但它跟奶奶一点都不亲。小露怀疑它听得懂人话,看得穿奶奶那养在单薄瘦小的身体里的复杂打算。
  奶奶之所以要逮那么多鹅崽儿回来,是准备养肥它们,然后卖了,完成很多置办。现在就一只大白了,刚好够给小露置一身新的羽绒服。人穷,可以穷在肚皮里,但不能穷在脸面上。奶奶说,我吃没吃,吃的是陈米还是烂糠,隔着一层肚皮,谁能看得出来呀?但颜面上就不一样了,脸要洗干净,衣裳要穿抻展,脸洗干净是为了笑起来好看,衣裳穿抻展是为了兜得住心里生的傲气。
  这些话大白一定听明白了,自己将会成为小露的羽绒服。但它一点都不恨小露,它跟小露最亲,每天小露上学,它都会送她到路边,傍晚,它还会守在院子里张望,一听到小露的声气,就哦啾哦啾地叫唤。到了院子门口,小露蹲下身子,大白还会扑着翅膀,一路奔过去,将自己肥大壮实的身子送入小露的怀抱,将长长的颈项搭在她的肩膀上。
  奶奶说,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鹅跟人拥抱的呢。奶奶不觉得大白特别,她认为小露有魅力,扁毛畜生都这么喜欢呀!
  六一得了舞蹈比赛第一名,奶奶十分高兴,时常问她,下一回比赛又是什么时候呢?
  两个月前,小露跟奶奶讲,丁老师说要送个节目上爱城春晚。奶奶一听就很高兴,说,上春晚好啊,这样一来,全爱城的人就都认识你了,我孙女就要成为大明星了!其实小露是不准备去参加这个节目的。丁老师说,你如果不参加,我就没有必要接这个活儿,又是编舞,又是编曲,还得排练,可费精力和时间了。而且,就他们拨的那点经费,根本就别想置办像样的服装,要想节目大获成功,不往里填个万儿八千,就甭想出效果。
  小露当时心想,那这样最好了。
  可是丁老师话锋一转,说,我就是因为你,才接下这个节目的,你天赋好,就缺一个证明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这不仅是我的看法,也是全校师生的希望,更决定着你的未来!如果你愿意,就认真跳好舞,听我的话,做好所有的动作,其他的困难,由我来解决,好吗?
  小露犹豫一下,还是点了头。
  丁老师跟她谈了很久,问了家里的情况,问到奶奶,问到大白。丁老师说,你跟那只大白鹅感情很好吗?小露说是。丁老师说,那好,咱们这个节目,就叫“牧鹅少女”。小露问,我扮演鹅吗?丁老师笑了,刮她鼻子,拧她脸蛋,说,你是我的小可愛,可不是挨刀的大肥鹅!
  丁老师给她置办了一件花裙子,她回家穿给奶奶看,奶奶赞不绝口,夸小露真像小仙女。小露也高兴。根据丁老师的安排,这只是排练服,正式演出服将会根据她的身材尺寸,在爱城专门的店里定制。
  这个费用不在经费里头,因为金额太大,上头不同意,我已经跟他们讲好了,由我们自己置办!丁老师咬咬牙,像发誓似的说,这是一笔投资,必须的投资,为了效果,为了成功,也为了轰动!   小露忐忑难安。丁老师所说的“我们”是指谁呢?是由自己和他来分担吗?他不是说全部由他解决吗?丁老师像是看出了她的疑虑,说,我说过,问题我来解决,但你也得表示你的诚意,也就是说,你也得付出!
  正式演出服三千八,他出三千,小露出八百。丁老师看着她,问,有问题么?
  小露没有说有问题,也没说没问题,她低头走开了。丁老师说,没问题我就付钱了啊,那是定制,是不能退的。
  回到家中,小露跟奶奶说要出服装费的事。奶奶问她多少,她本来是说八百的,开口却说成了两百。
  好!奶奶说,奶奶拿得出来。
  一连两三天,奶奶都没开口提说服装费的事。却突然在今晨,来个人,出两百块买鹅,然后奶奶转手将钱塞到她手里,说这是她的服装费,——然后,大白就没了……
  张老师把作文读完了。开始点评,什么描写生动啊,什么情感真切啊……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她都没提说大白已经被杀死的事,就好像从未听小露说起过。
  9
  暮气上来了,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的,唯独那只鹅除外。它还挂在晾衣绳上,脖子被它肥壮的身子坠着,抻得老长。它的翅膀早就垮下了,但它还没有死,奶奶刚刚又为它烧了一锅开水。她已经绝望了,远远地看着它,它是那么白,白得透亮。
  老书记来取鹅了,一进院子就愣住了。大白鹅被挂在那里,闪着光,昏暗的院子都被它点亮了。接着,他看见了倚在墙角的奶奶。
  你咋把它挂在那里呢?咋还没弄干净呢?老书记走过来,戳了鹅一指头,大白鹅晃晃悠悠,亮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奶奶看清楚了他的脸,看清楚了他脸上褐色的斑,花白的胡茬子,深深的皱纹,也看清了他嘴里的烂槽牙和亮澄澄的假牙,还看清了他心脏上的进口支架……一路看下去,她当然也看见了他的年轻,他在草垛上的狂野,他在主席台上的正经……
  呃,同志们呀,这个问题啊!
  一路看下去,奶奶终于看清楚了,看明白了,看到他骨子里去了,看到他灵魂里去了……她感到愤怒,感到悲哀。
  你咋个能这样对我?在暮色中奶奶的声音哆嗦着,就像扑闪着受伤翅膀的鸟。你咋个能这样对我?
  我咋个了嘛?老书记长声吆吆地呻唤道,这么多年,我对你还亏欠啰?
  这么多年,我就像狗一样,被你唤来唤去,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你都十年不让我碰了!——这就是你该对我的么?我看你不是狗,只是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那只鹅垮掉的翅膀突然抽动了一下,这让奶奶心头一悸,那根晾衣绳颤跳着,仿佛哀伤的琴弦。奶奶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在今天无数次浮现的儿子苍白的脸,现在,她就像再也经不起折磨,心都快碎掉了。
  我的儿啊!她悲唤道。
  我不看他是你……的儿,我会给他跑贷款?还不上的那些款子都是谁给还的?你觉得我还没做够么?你还要我咋个做?
  他死的时候,你在干啥?
  我在干啥?这么多年了,我咋记得起来?他喝酒开车,自己把自己整成绝病,怪哪个嘛?
  他不是害病死的,他是吊喉死的!吊喉啊!
  晾衣绳还在颤悠,那只鹅又动弹了下。
  他也不是中午死的,他是你把我叫到你家里那天晚上死的,早上我从你那里回去,他都冰了,硬了……我抱着他捂了一个上午都没捂热乎,衣服都穿不上啊——我的兒啊!奶奶被悲痛噎住了,她捶打着胸口。
  老书记呆立片刻,走向奶奶,要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帮她抚抚后背,好让那悲痛滑下胸口。奶奶伸出手,坚决地摆动着,不要他的靠近。你别过来,她往后退着身子,躲避着。老书记往前一步,奶奶往后退一步,她的手上摸到了插在墙缝里的镰刀,她不再退缩了。
  老书记出了院子。他身子晃荡着,脚下踉跄着,从这院子一进一出,他就像是瘦了一大圈,矮了一大截,变得轻飘飘的了。
  奶奶跟他讲了,要他明天一早来取鹅,她会给他弄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一个晚上,它会死去的。
  奶奶走到院门口,依靠在矮墙上,等小露回家。
  10
  奶奶把半边身子都靠麻了,腿脚都冷硬了,小露才回来。和往常一样,小露背着书包,走到奶奶跟前,搀扶着她往屋里走去。和往常不一样,她没有跟奶奶讲离家这阵子的经见所闻,奶奶也没说在家这阵子的事,她们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小露没有喊奶奶,奶奶,你咋不进屋等我啊,外头冷。奶奶也没有唤小露,露娃子,回来啦,今天学习累不累哦……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四周都很清静。因为大白鹅没有出声,它还挂在那里。小露站住脚,看着它,它和早上刚挂上去时并没什么两样,只是不再扑腾。
  咋回事?小露奇怪。
  还说呢,今天柴都给我烧贵了,奶奶笑着说,烧一道开水,它不死,再烧一道,它还不死……它的命咋这么长哟!
  哦。小露明白了,她松开奶奶,走到墙边,从墙缝里拔出那把镰刀,回到院子里,回到大白鹅跟前,手起刀落,就把大白鹅割下来了。只是脑袋还挂在上头,随着晾衣绳一起上下颤跳。
  小露拎着鹅,进了灶房,放进桶里。等她出来,奶奶还站在院子里,神情恍惚。
  奶奶,快烧水,烫它。小露说。
  哦,哦。奶奶魂不守舍地在院子里兜了几个圈子,进了屋,进了灶房,坐在灶膛前,往灶膛里塞柴禾……火燃了,呵呵地笑。
  这时候,她听见一声狗叫,脆脆的,很细,很小,像崩出灶膛的火星子。
  接着又是几声。
  哪里来的狗叫?奶奶问。
  没人应答她。
  小露在床上躺着,她觉得冷,觉得很不舒服。
  狗叫声来自床下,是珍妮。大半个下午它都安安静静地呆在书包里,它被那些枪声、那些喊叫吓坏了,一直都在哆嗦。现在,它被小露抱出来,四脚落了地,侧耳倾听着这宁静,歪头看着这柔和的灯光,走到被扔在墙角的书包,嗅嗅,冲着床上的小露“汪汪”叫唤两声,表示歉意。因为突然从惊恐中回到安静,它没能忍住,在里头撒了泡尿。   午休的时候,好多师生都往校门外涌,去安公堤看热闹。安公堤距学校有三公里,那里发生了枪战。枪声当然不可能传到学校里来,但各种消息在放学的那一会儿功夫,就传遍了整个校园,然后混合着食堂里那难以描述和形容的大锅菜的味道,迅速发酵,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在快速膨胀,像蒸过火的馒头开了花……
  是林狗娃,他们被警察包围了,他们先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察。然后警察开始还击,他们不肯投降,负隅顽抗,于是来了特警。林狗娃四个人全死了,三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个女的最凶悍,牺牲的警察就是中了她的弹,她是被特警狙杀的,爆头,呯!
  那只狗呢?小露问。
  什么?讲的人看着她,你说什么?
  还有只狗,珍妮。小露说。
  什么狗?讲的人说,你在说什么?
  小露也想出校门,但是还在食堂门口就被丁老师拦了下来。你这也是要跟这些人一起去撵热闹吗?丁老师看着往外涌动的人群,嗤笑一声。不等小露回答,他又说,时间这么紧,你总该知道的吧?大家都在上头等着你了呢!
  排练厅什么都没有,就丁老师和她。
  有几个关键动作,先给你分解一下。丁老师说,来,你跟我来。
  丁老师把她带到排练厅的一角,那是临时隔离起来的换衣间。丁老师递给她一个盒子,打开,是一件新裙子,演出服,抖开来,很漂亮。
  我……我只有两百块,在书包里。小露嗫嚅着,就要出去,去教室里拿钱。
  这件衣服三千八,是我根据你的尺寸专门定制的。丁老师微笑着,示意小露换上它。
  他扯上了帘子。
  小露没有去上课,她一直坐在换衣间,什么话都不说。她的沉默让丁老师很慌张,也不知道他怎么跟张老师讲的,他竟然将小露的书包拎了上来,还给小露拿了瓶矿泉水和一盒饼干,然后跟她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但是他并没有一直陪在这里,他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不时还可以听见他在楼道里跟其他老师大声说话和打招呼。就像故意让小露听见似的,他说排练非常成功,这个节目一定会上爱城春晚,一定会大获成功。
  当他再次进入排练厅,小露已经将书包里的课本什么的一股脑儿倾倒在地上,然后拧着空书包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你这是要去干什么?丁老师非常紧张,试图要拦住她。
  走开啦!小露大声吼叫道。
  丁老师慌忙将手缩回来,让到一边。
  小露挎上空书包,出了排练厅的门,往楼下去。她很难受,她紧咬着牙,慢慢地下着楼梯。
  丁老师悻悻地跟着她。
  走到校门口,门卫拦住了她。
  我要出去。小露说。
  上课呢,去哪儿呀?热闹还没看够啊?
  小露回头看着丁老师,丁老师犹豫着,最后还是走到门卫跟前,说,让她出去吧,她家里有点事……
  小露走到大街上。丁老師还不放心似的,要跟着。小露扭头瞪着他。丁老师说,你去哪儿,去干嘛呀?
  派出所!小露说。
  丁老师就像遭到了雷击一样,木然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
  小露没有去派出所。她去了安公堤。她觉得珍妮还活着,就藏在什么地方等她。
  河堤是古时候一个姓安的人修筑的,树也是他栽种的。为了纪念他,围绕这段古老的河堤,还建设了个公园,里头塑着这位叫“安公”的像,他双手背在身后,凝望着远方,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小露并不知道枪战发生在哪里的,就往人多的地方去。看热闹的人还很多,有人在找血迹,有人在找弹壳。小露问了几个人,看见狗没有?一只小狗?都说没有。小露就不再问了,四处找,一边找,一边大声唤,珍妮,珍妮……呼唤几声,就停下脚步,侧耳聆听。小露的声气都唤沙哑了,终于听到了一声“汪汪”,脆生生的,怯生生的。
  是它,珍妮!珍妮藏在路边的一截水泥管里,屁股抵在角落里,浑身直打哆嗦。小露趴在那里,唤了半天,珍妮,珍妮,它才终于走了出来,走到小露跟前。
  小露刚把珍妮抱上床,奶奶就进来了。
  硬是只狗呢,我还以为我人老耳朵背,听错了呢。奶奶上前摸摸珍妮,问,哪来的?
  捡的。小露说。
  捡的?奶奶有些不相信。
  嗯,捡的。小露说,它叫珍妮。
  珍妮?
  小露从床上坐起来,把珍妮抱在怀里,跟它说,珍妮,奶奶叫你,快跟奶奶打招呼。
  珍妮“汪汪”地叫唤两声,冲着奶奶又是摇头又是摆尾。
  奶奶眉开眼笑,说,硬是乖呢,听话呢,就是小了点……只能长这么大么?喂养东西还是要拣长得大的,肯出肉。
  肯出肉就死得快。小露说。
  奶奶想想,点点头,说,倒也是。
  小露躺下身子,拢上棉被,她很冷,她感到身体里的热气正从那个破洞往外泄露,她担心自己会一点一点冰凉过去的。珍妮伸出热乎乎的小舌头,轻柔地舔着她的脸,依偎过来,往她怀里钻,要抱紧她,要她抱紧它。
  奶奶在堂屋的神龛前祷告,磕头,作揖,扇自己耳矢,啪啪的声响在屋子里回响。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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