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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9日,北京下了2021年的第一场雪。早晨9点的街头,雪花是细碎的,在惨白的阳光下,随风而舞,简直不太像雪花,倒像风扬起灰尘。
幸福路再往南边一点的天桥下,我们意外见到了老彭,社工艾阳迪把两袋食品递给他。但他搓了搓手,凑到我们耳边说:“老李他想吃口热的。”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骄傲,但有那么一瞬间,羞愧涨红了脸色,若隐若现。
9点半,社工张潇买回三份麻辣烫,但老彭始终不吃,他说,只要老人吃好了,他,无所谓。我想抓着老彭再聊一会儿,问他昨晚睡哪里。张潇戳了戳我,悄声说,快走吧,我们不走,他是不会吃的。
雪还在下,再往南的一个路口,一辆拾荒的三轮车不知道停了多久,车上铺了一层薄雪。废品还没有卖掉,主人却不见了踪影。这是社工们的另一个服务对象,昨夜突然降温、降雪,社工们心有一丝担忧。张潇开始推算,至少一周之前,这位露宿者还活着。
但我们没有找到李大姐。她从这场小雪中消失了。那几天,我逛了附近几个街区,始终不见她的踪影。社工们说,她是一个睡在公厕里的爱干净的女人。但公厕里的环卫工告诉我,她来此工作了好几天,并没有见到这位大姐。
社工组织是他们跟正常社会的唯一连接,他们时隐时现,踪迹难寻,他们自成江湖,又宛如孤岛。有时,李大姐会找到社工,社工们每周给她洗一次衣服,给她澡票,一洗就是三四个小时。老彭是对社工保持距离的人,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生存方式,本不屑于任何救助。
这场降雪让一些露宿者消失无踪,让一些露宿者重现街头。马路上,有人叹道,阳光里雪花飞舞,真是一种少见的景象啊。
寒 潮
1月7日,寒潮来袭的第二天中午,张潇和同事在北京西城区做外展,他们在某个公厕旁看到一个小布墩子。凭着职业的嗅觉,两人走上前去。他踢了踢布墩,看到一只脚露了出来。
“兄弟,睡呢,别害怕,我做社工的,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没有动静。
张潇今年32岁,北京本地人,从事社工十余年,还创办了自己的社工机构—和风社工事务所,他对北京的街面始终保持着一种亲近感。经常上街外展—指上街提供专业社会服务—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们随身带着温暖包,目光从不放过那些偏僻的街角,桥洞、草丛,天桥、公园、破败的建筑,甚至树上。不久前,他们还在一棵树上看到一位露宿者搭起一个鸟窝一样的家,一如卡尔维诺笔下“树上的男爵”。
此刻,张潇一边掀被子,一边说:“我这有口吃的,还有热水,你缺点什么东西,我给你补。”
掀开两层薄薄的褥子,张潇看见一个黑发年轻人弓在地上,蜷缩着。张潇又叫了几声,还是毫无反应。
张潇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冻死了?
此时,北京寒风萧肃,天气越来越冷,新闻上说,北京即将迎来本世纪最寒冷的寒潮,晚间气温可能达到-19摄氏度。
还好,后背还有热气。张潇试着把他架起来,还是没反应,只好留下一张名片,“真扛不住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完悻然离去。
下午到夜里,降温仍在持续。刚好赶上西城区民政局救助站开展集中救助,作为乙方,张潇和他的社工机构,也倾巢出动,协助救助。
深夜,一行人来到那间公厕,看见先前的露宿者,依然是窝成个小方块,一动不动。四个保安把他架起来,上了救护车,拖去了救助中转点。
降雪让一些露宿者消失无踪,让一些露宿者重现街头。马路上,有人叹道,阳光里雪花飞舞,真是一种少见的景象啊。
张潇的机構服务于那些睡在大街上的人。有外来务工滞留人员,回不了家的访民,来看病的患者,有苦行的僧人,有破产的老赖,有一出生就露宿街头的小孩,有遭受家暴逃离家庭的妈妈。
这些年来,张潇坚持采用露宿者这个中性的概念来界定他们。张潇发现,过去,中国的救助体系大多把工作重心放在乞讨人员身上,做了很多无用功。
乞讨和街头露宿其实是两回事。这跟救助站改革有关。其前身是收容遣送站,办事人员是公安体系的,治理对象更多是乞讨者,治理的手段和依据是按法律来惩戒。改革之后,工作对象还没变。
乞讨者正在减少,尤其是北京,基本上已经消失。露宿街头的人却大量存在,根据和风2014—2019年的统计数据,仅北京三环以内,每年约有3000位露宿者。面对这些更为复杂的群体,原先的工作惯性和行事风格依然延续着—清理、轰人。
简单粗暴的清理,只会把露宿者推向更隐蔽的角落和深渊。张潇在一次演讲中说:“有一万种原因可以让一个人露宿街头,那么相对应的,帮助他们脱离露宿的途径也不应该只有一种。”
街头生存术
60多岁的老陈是一个非典型的服务对象。他回不了家,事情也无法解决,腿脚神经坏死,近于瘫痪。正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却拥有其他露宿者羡慕的“家产”。
老陈住在西城区某条地下通道,床头摆满了大包小包的杂物,大部分是别人送来的礼物,有自热的米饭、泡面,瓶瓶罐罐的。床尾是两大包衣物,一把雨伞。他盖了足足五六层被褥。不久前,通州来的干闺女探望他时,还送来了防潮垫,铺在他的“床”前。
1月17日,我和张潇去探望他,他递了个凳子给我们,示意我们坐着聊。
老陈不会主动讨要,但他懂得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以取得人们的同情和支持。30多年前,他曾是云南昭通某单位的会计,据他说,他举报领导贪污,一家人遭到迫害,他只身来北京讨公道。
社工们没法给他开个案,他也没有脱离街头的诉求。但在张潇印象中,老陈很少挨饿。 95后社工杜栗是2016年入职开始接触老陈的,有一次,老陈跟杜栗说,他想去住养老院。社工们惊讶,问他住什么档次的,他比划了一下,最高每月3000元。
杜栗经常去看望他,给他送吃的,帮他理发,陪他唠嗑,他把杜栗认作干儿子。这种信任感也是建立在小心翼翼的防备之上。后来,杜栗查了他原单位的人事变更,告诉他,当年害他的那些人,早就下海经商了,或者退休了。老陈很警惕,他觉得小伙子的出现,抱着一种不单纯的目的。
渐渐地,老陈也不喊他干儿子了。
老陈总是这样虚虚实实,这几乎是他的一种生存手段。没人知道他认了几个干儿子、干闺女,他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和各种为他提供生存物资的人的关系,从不多说一句话。
街头需要另一种生存逻辑。对于张潇来说,如何理解并尊重这种生存智慧,也是一个慢慢摸索的过程。2014年,和风社工事务所成立时,张潇发现,破冰是最艰难的过程。露宿者对主流社会的任何人都保持高度的警惕和不信任,甚至敌意。
他组织员工上街露宿,不带钱,也不带手机,也不允许求救家人朋友。像真正的街头露宿者那样生活。“我们半夜也经历过被人踹醒,被人骂,慢慢地,你也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敌视社会、敌视管理部门。他们为什么宁愿抱着纸壳睡觉,也不愿去肯德基麦当劳呆一宿。”纸壳是确定的,抱着纸壳,就是抱着仅剩的尊严。
云高大爷露宿街头30余年,2017年,社工在一个小公园里发现了他。他跟社工说,他在练功,练的是少林绝学。练功越勤的时间,也是他频繁“搬家”的时候,他找社工帮忙买少林长拳、洗髓经、易筋经,说练了可以金刚护体。
但社工们后来才发现,练功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变得神神叨叨,看上去精神不正常。人们不会跟精神病过多计较,驱赶者也许会客气一点。如此,他才能获得一种被尊重的感受。
云高大爷一直在向内心深处退缩。当他的把戏被人识破,也不再辩解,而是收拾家当,默默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练功,就连吃饭最重要的家当—三轮车也一弃了之。
另一种社会规则
社工们几次见到老彭,他总抱着一条大黄狗。50岁左右,操一口东北口音,但老彭对自己来自何处讳莫如深。据他说,他曾在四川服过3年义务兵役,退役后,某次找到几个战友喝酒,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互相吹捧一阵,说干就干,抢劫了一辆汽车。
出狱后,他发现家人跟他断了联系,他没能补上户口。奥运会前后流落至北京。
2014年,他跟老陈一伙人住在右安门附近某个桥洞里,凭着自己那股凶恶的劲儿,他成了一众老弱病残中的老大。面对来意不明的人,他扬起下巴,歪着头,咧开嘴,一双凶狠的眼神,在你身上上下扫射:“找削呢?”
张潇发现,过去,中国的救助体系大多把工作重心放在乞讨人员身上,做了很多无用功。乞讨和街头露宿其实是两回事。
他威胁桥洞里露宿的老人们上缴挂面、食用油,并锁在一个箱子里,对任何试图走近的人抱以警惕。那段时间,老陈也落脚于此,他的钱就被抢过几次。
老彭拒绝任何来自社工组织和政府机构的救助,他靠着打黑工、拾荒、偷、抢,度日维生。但他只敢抢自己人,因为没人会报警。
老彭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欺压者,他先后养了两个傻媳妇,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障碍,没有生存能力,老彭供着她们吃穿用住。但结局是相同的,两个女人都跟人跑了。
破冰是最艰难的过程。露宿者对主流社会的任何人都保持高度的警惕和不信任,甚至敌意。他组织员工上街露宿,不带钱,也不带手机,也不允许求救家人朋友。
随着城市管理升级,各个角落都安装了摄像头,聚集点纷纷被打散。原先互帮互助的小社会也不复存在,露宿者成了彻底的孤岛。
边缘性人格障碍
露宿大街,可能是一种生活的最低限度,但对于有些露宿者来说,最低的限度,意味着一种最基本的确定感。
几年前,一对来自河北的夫妻,没有找到工作,便流落了街头,他们找一个大桥下,搭建了一个简陋的临时房屋,拾荒为生。很快习惯了这种生活。他们本身有劳动力,也不存在证件问题。即便这样的个案也难以推动。从认知层面,放弃现有的生活方式和居所,意味着另一种走投无路的风险。
早些年,张潇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努力工作,做个体面人。后来他明白,一个露宿者,花五六年总算认了“自己就是睡大街”的命,要他们马上推翻这种认知,太难了。
杜栗也深有体会。如果他们认不了命,又改变不了现状,他们只有一条路,就是自杀。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心理自洽逻辑,以此去适应残酷的生活。
張潇观察到,他接触的所有露宿者,都存在边缘性人格障碍。一位北京本地的服务对象就是这样的典型。他60来岁,爱买彩票,总梦想着发一笔横财。社工们给他起了代号,“彩票”。平时喊票爷。
年轻时彩票跟同事喝酒吹牛,被同事取笑了,一怒之下,挥刀砍去,把自己砍进了监狱。8年后出狱,他在郊区帮人养家禽,受不了老板使唤他端屎倒尿,索性就拍屁股走人。
等待他的命运,就是睡大街了。
2017年,张潇见到彩票时,他正睡在北京急救中心外的凉亭里。彩票没有身份证,社工要带他去办。他摆摆手,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接触了几次,社工这才知道,过去服刑期间,某些阴影依然残留在他心里,他是怕警察。社工们一边给他做心理建设,一边尝试着带他进派出所,如此来回七八次,他总算在民警面前录下了指纹。
等待间隙,一不留神,社工发现,彩票还是不见了人影,早已仓皇逃离。
尽管已是无罪之身,但他总会怀疑,不定什么时候,警察会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抓进去,更别提他还在露宿街头。在露宿者心中,露宿是一种不容于社会的犯罪行为。
彩票跟社会越来越脱节。潜意识里,彩票觉得全社会都充满了敌意,全冲着他一个人来了。而这种敌意并没有清晰的面目,以至他无法分辨,哪些人对自己好,哪些人背地里使坏。有一年,他在街头睡得正香,突然脑袋挨了一砖头,直接开了瓢儿。他不知道是谁干的。
他对社工的态度也时好时坏,酗酒后,过往悲惨的经历涌上心头,他拨通社工的电话,劈头盖脸一通骂,骂社工也是坏人,办了事又不办完全。对他来说,希望点燃了又灭掉,其实是把他逼进痛苦的沼泽。
走出孤岛
“我观察你们两年了,你们应该不会骗我吧。”
很久之后,云高大爷才说出他的秘密。他其实不懂怎么申请低保和公租房,理由很简单,他不识字,怕被办事人员瞧不起。
社工们追了两年,总算推动了他的意愿。正在云高大爷一鼓作气的时候,去年下半年,原先服务他的社工辞职,他再次心神不宁起来,重新练起了神功。一位名叫张滢灏的社工接过了第三棒服务,她跟云高大爷说: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是好事。如果还不是,那它就还没到最后。
张潇透露过一个数据。他们每年接触上千名露宿者,只有200人是愿意接受服务的,即便是这样,每年最多也只能帮助30人左右脱离露宿生活。
早些年,张潇的工作期望是,帮助露宿者脱离露宿生活,提高他们露宿街头的生活质量。但他后来恍然明白,更重要的工作,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修复露宿者受损的社会功能。
2019年年底,张潇聘请彩票当机构的临时志愿者,请他帮忙联络其他露宿者,他们举办一场机器人足球大赛,也顺带历练彩票与人沟通的能力。
老彭以这种“劫富济贫“的方式,分配着贫乏的物资,把这群人养起来的。当然,必要时候也劫自己的富,他出去打黑工卖苦力,回来“救济”众人。
赛程设计了一场跟救助站工作人员的对决。彩票代表着其他露宿者们跑来质问:“你不会是耍我们吧,是不是踢完就全把我们抓起来了。”
这种恐惧,其实是很普遍的。在他们的认知里,民政、公安、城管甚至社工组织,面目模糊而混乱,分不清谁曾送过温暖,谁又是赶走他们的人。面对救助站,他们也心存一种莫可名状的受迫害妄想症。
果不其然,那场比赛的氛围尴尬而诡异,露宿者埋着头,没人说话,只有手柄按动的声音。比赛一结束,比分都没看,纷纷撤退。
好在,这场比赛的作用,终于还是发挥了出来。疫情时,街面找不到垃圾,饥寒交迫下,有人找到社工们,说,“你们不是跟救助站很熟吗?带我们去隔离点吧。”
另一边,推动彩票重回社会的漫长斗争也迎来了尾声。去年年底,彩票下定了决心,跟和风借了6000元,交齐押一付三的房钱,他住进了朝阳区某个公租房小区。房间空荡荡的,他换上了干净的睡衣,暖气带来的温度,晕红了他苍老的脸,但他并没有享受这种舒适。他的小腿肿胀,没办法走路,那份保洁工作才做了两天。公司要他先养好病,春节后再返岗。但他心里清楚,他撑不到那一天。
墙上还贴着还款记录,彩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3个月后,他很可能重新回到街头。
另一边,社工们在公租房的结果栏找到了云高的名字。入住前夜,云高大爷花17元买了个刮胡刀,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对着公厕镜子里的自己,道了别。
走出孤岛的人,只是少数。对于更多露宿者而言,街头是他们唯一的去处,有的消失了再出现,有的从此再无踪迹,也有的注定会在那里。
1月18日,离开北京前,我去了老陈的地下通道。他在北京睡了30年大街,一听我说话,还是感到亲切,他在我的口音里,找到了乡音的味道。我问了一个残酷又愚蠢的问题:“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他笑了:“哪天死了,挖个坑埋掉就行了。”
他只想近一点的事情。他已经在那条地下通道躺了大半年,现在正跟我盘算着,三九已过,寒气已尽,天气也该回暖了。等春天到来,他期望自己还能爬到草坪上,晒一晒春风里的太阳。
只是,那夜寒风凛冽,次日一睁眼,北京又下了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