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你个黄毛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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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和以往一样,她是在中午人少时来镇上的邮局的。她选择人少时来邮局,不是没时间在这里等,她不想遇见熟人。
  来到邮局门前,她把脚踏三轮车停下。可是,三轮车像生气似的,掉过头来要往回走。邮局门前的这片空地斜,三轮车不容易停稳当。她把三轮车车把拧过来,再拧过来,想等三轮车情绪稳定了再进去。
  来啦老嫂子?有人在和她说话。刚才她明明看了又看,周围没有熟人,怎么会有人和她说话?她没大幅度摇头张望,用眼角左右睃睃,目光停在走廊下的写信人那里。
  邮局走廊下有个写信人,年龄比她小不了多少,也不知道是哪个村里的,一年四季在这里摆摊,代人写信,还代写诉状。现在不像以前了,识字的多了,请人代笔的少了,可是,这写信人,得了魔怔似的,还是执着地在这里摆摊。他的生意像明月照耀下的星星,很稀少,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走廊下干坐着。现在,他穿戴着黑衣黑裤黑帽,双手放在大腿上,坐在马扎上笑眯眯地看她。
  乖乖,该不会是见她常来,认识她了吧?她似是而非地“哦”了一声,算作回答。怕写信人再拉起什么话来,也不管三轮车是否停稳当了,迈步踏上邮局的台阶。心有余而力不足,步子迈得快了,腿抬不了那么高了,鞋子碰到了最高的那级台阶,她朝前磕了一下。没磕倒,仓仓皇皇地走进邮局。
  邮局的营业厅很大,差不多有五六间房子的面积,用一个长条柜台把顾客和工作间隔开。长条柜台上,蹲坐着一个个洒了金水的牌子,上面用黑字写着信函包裹之类的字,把柜台分成一个个区间。初冬午后的顾客少,大多数区间里没有人,那些营业员就津津有味地对着电脑,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大娘,又来买信封了?信函区间的女营业员刚三十出头,看样子是认识她了,兴许是现在不忙,兴许是今天心情好,见她走近了,笑吟吟地主动和她说话。这是以往没有的。
  我……我……嘿嘿……这回也买信纸。她讪讪地笑笑。营业员不是写信人,她不能不回答,也不能回答含糊了。含糊了东西买不走。她靠柜台站着,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钱包。其实也没钱包,钱是卷在她用了十几年的花洋布手绢里的。大栋给过她一个钱包,褐色皮子带拉锁子的那种,一拃长,可是,她老觉得拉锁会不小心自己打开,钱放在里面不安全。不如捆在手绢里,捆成一个死疙瘩让她放心。
  大娘,您给谁写信啊?女营业员把一本信纸“啪”的一声撂在柜台上,红杠杠的那种,接着又弯腰去柜台下摸信封。摸出一沓,也撂在柜台上。
  给……给我儿子。花洋布手绢的死疙瘩不好解。她用牙咬住朝外拽拽,死疙瘩才解开。如果是写信人问这话,她绝对是不回答的,可是,在给她拿写信用品的营业员面前,她不好意思不回答。也不好意思不说实话。人家营业员是公家人,长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怎么看都不像长舌妇,她相信即便是自己说了,她也不会到处传播。
  你儿子在哪里?
  在天津。她停止解手绢,看着柜台上的那本信纸又问,我用不了那么多,少买点中不?
  不行,我们不零卖。大娘,还要邮票不?女营业员没看她,眼睛盯着她的手绢,胳膊放在柜台上,手指一上一下地活动着,恨不能帮她从手绢里拿钱。
  邮票?不不不……我不要邮票。这多少钱?女营业员把她问愣了。她写信可从来没用过邮票。她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往深里说了,再说非露馅不可。好在她还没老糊涂,话锋一转,拉过来信纸问价钱。她以前用的信纸,有大栋带回家来的,有她在村里的小卖部买的。小卖部的信纸零卖,一毛钱一张,她一回买十张,花一块钱。昨天她又去买时,老板说不卖了。买的人少,好几天卖不完一本,赚不了钱不够麻烦事的。其实,就算他卖她也不打算长期在那里买,这年头,写信的少了,买张信纸跟买张假币差不多,老是有人瞎打听,问她买信纸干啥。怕人瞎打听,她都是把信纸卷起来,塞进口袋里带回家去的。镇上的熟人少,她在这里买遇见的瞎打听也少。其实也不是啥丢人现眼的事,她只是不想让人知道。
  八块钱一百张。营业员细白的手指活动得更快了。
  八块?这么贵啊!差不多称一斤猪肉了!她盯着那沓信纸,有点不舍得了,那张十块钱的纸币从手绢里抽出来半截,停住了。
  就是啊,又是信封又是信纸又是邮票的,还不如打电话便宜。女营业员以为她不买了,活动着的手指落在那本信纸上,信纸“嗖嗖”地往柜台后面撤。
  我买我买我买。她快速把那张十块钱的纸币抽出来,甩在柜台上。虽然没甩出响声,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一个豪气的大老板。
  你这么大岁数了,还看得见写字吗?信封要几个?营业员还没忘记写信的事,一边问,一边把手放进她腹前拉开的抽屉里,思索着应该找的零钱。
  嘿……嘿嘿……三个。她又讪讪地笑笑。
  四个吧,就不用找钱了。信封五毛钱一个,刚好十块钱。女营业员捏出一个五毛钱的硬币,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见。
  四个就四个吧,少不了用!她把信纸信封整理好,揣进口袋里。往外走时还是觉得贵了。其实也不是贵了,是一次花这么多钱心疼了。以往一回都花三块两块的,过几天再花三块两块的,零割肉不疼。
  2
  没有一丝风,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很温暖。她本不打算睡觉,把觉攒到夜里一起睡,省得夜里两张眼皮上像抹了油,怎么也合不上,可是,靠在堂屋門口的躺椅上歇息时,还是睡着了。阳光转离了身体,觉得冷了,才醒了。站起来,伸伸腰,揉搓揉搓干巴巴的脸,拍打拍打发麻的胳膊和腿,走到院子里。一只串门的狸花猫从院墙上跳下来,跳到院子里,在她平素喂鸡的地方气定神闲地逛了一圈,斜着脸和她的黄毛鸡对视几秒,又顺着竖在院墙上的树枝,蹦跳着走了。
  她把自己揉搓敲打一阵子后,去大门口闩了大门,然后拿起扫帚,把堂屋门口有阳光的地方扫了扫。扫干净。天气这么好,屋里不如外面暖和,在外面写信吧。她从堂屋里搬来一大一小两把木椅子,在院子里放牢稳了,去水盆里洗干净了手,才从堂屋里拿来盛信纸信封的书包。这书包还是大栋上学时用的,蓝色帆布包,色都掉了,书包角也磨烂了,她给补上了。原来一直挂在墙上盛些绳头布头什么的,她开始写信后,就用它盛她写信用的信纸信封圆珠笔了。她把书包放在大椅子上,掏出书包里的信封信纸圆珠笔和老花镜,坐在和大椅子正对着的小椅子上,就像当年上夜校时老师要求的那样,身子挺直,胸部和当作书桌的大椅子间隔一拳。她铺好信纸,戴好老花镜,握住圆珠笔,开始思考今天要写的内容。   写什么呢?还是接着上回写大栋七岁左右的事吧。这回该写他摔死人家的鸭子了。
  大栋七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她刚把一车红薯卸在院子后面的空地上,对门的二木,也就是现在的迎春男人,火烧屁股似的朝她跑来。边跑边喊,大娘大娘,你家大栋把乔三家的鸭子摔死了。乔三媳妇要找你算账呢!
  大栋摔死人家的鸭子了?大栋不是淘气孩子,怎么会摔死人家的鸭子?她不相信。大栋呢?她问二木。
  怕你揍他,在你家大门后面藏着呢!二木指指前院的她家。
  大栋确实在大门底下,不过不是藏在大门后面,而是靠在门框上抠手指头。她问大栋是不是他把人家的鸭子摔死的。大栋肯定地说不是。大栋这么乖的孩子,怎么会摔死人家的鸭子呢?肯定是二木他们诬赖他。她没再多问,拉过大栋,拉到洗脸盆跟前,朝盆里倒了半盆清水,给大栋洗了手,又洗了脸,洗得半盆水都浑了。这段时间光忙秋了,没照顾好大栋,大栋的小脸锈了,俩眼珠子也凸出来了。明天耩上最后一块麦子,活儿就完了。今天还不算晚,待会儿擀上一剂子白面条,再卧上一个荷包蛋,大栋最好这一口了。
  她刚洗好手臉,乔三媳妇就提溜着一只死狸花鸭子进门了。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乔三媳妇气势汹汹地说,看你家大栋办的好事,把我的鸭子摔死了!我辛辛苦苦地养了几个月,刚长成个,一个蛋还没嬎,就让你家大栋摔死了!
  她不恼也不怒,一字一句地问乔三媳妇,你看见我家大栋摔死你的鸭子了?乔三媳妇一愣,说,没有。我下地刨红薯去了,不在家。她又问,你没看见,怎么就说是我家大栋摔死的?乔三媳妇有点慌了,前后左右地看看旁边的孩子,寻求支援似的,说,人家给我说的。她追问说,人家给你说的。人家是谁?我家大栋还说不是他摔死的呢。乔三媳妇咂巴咂巴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停顿片刻又说,还不就是一只鸭子吗,摔死了就摔死了,小孩子的事,我也不能让你给鸭子抵命。死活不认帐,有你这么护犊子的吗?她说,不是我家大栋摔死的,我干吗要认帐?乔三媳妇说,不是一个人和我说,亲眼看见是你家大栋摔死的。不然我不会来找你。她冷冷地笑了,说,我家大栋说了,不是他摔死的,是他们诬赖他。如果是我家大栋摔死的,我就把手指头剁给你一根。她对着乔三媳妇晃了晃右手的食指。
  那天的白面条里,她不仅给大栋卧了鸡蛋,还滴了香油撒了葱花,可是,大栋吃得并不欢,一个鸡蛋七八口还没吃完。她把额头贴在大栋额头上试体温,也不发烧。
  乖,怎么啦?她问。
  是……是我摔死的。大栋耷拉着眼皮,说着说着眼泪就珠子似的往下掉。
  这小子,怕我生气竟然说假话。说了假话又不安,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她想到这里,没有一点儿当年的气愤,竟然还笑了。这小子……嘿嘿……这小子……嘿嘿……她笑着,竟然笑出了声。
  她抚抚铺好了的信纸,低下头,开始写信。
  大栋儿,你好。开头,她像往常那样写道。你是否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写到这里,她停下了。接下来她想写“摔死乔三家鸭子的事”,可是,她忘记“摔”怎么写了。或者不是忘记,是从来就不会写。上夜校时本来就没学多少东西,学的那点,这么多年了,都让她就着馍馍给吃了。亏了大栋。大栋上学时她跟着学了不少字。她在草纸上写写画画,看看怎么写怎么画更像大栋教给的模样。写了画了三遍,都不像。算了,不像就不像了,还是自己造吧。写了信是自己看,自己认识就行。再说了,以前写的信里,自己造的字还少吗。会写的没造的多。同一个字,在这封信里这样造,到了那封信里又那样造,随自己的心意。
  摔是用手摔,应该是提手旁,提手旁她会写。另外一部分,画个小人吧。她先画了个圆圈当小人的脸,又在圆圈里面点两个点当小人的眼睛,圆圈下面画了小人的身子和腿。画完了,她仔细地审视一番。她画的这个小人头圆溜溜的,眼睛又细又小,身子粗短,像个小男孩,像大栋小时候的模样。不过,现在的大栋和小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现在的大栋住在城里,吃的比以前好了,喝的比以前好了,人却偏偏瘦下来了。精瘦精瘦的,好像仨月没吃过饱饭似的。比他大一岁的二木,整天开着个四轮车这里跑那里颠,搞运输。没见挣多少钱,那肚子吃得,就跟吹起来的气球似的,圆滚滚的。脸也像被人揍肿了,腮帮子扎煞着。不知道的看见他那富态样,还以为他在城里呢。哼,等下回大栋回来,一定多给他做好吃的,炒鸡,炖鱼,熬排骨,还能把二木比不下去?
  想到这里,她接着写信。她一边写,一边笑。一边写,一边叹气。一边写,一边造字。她写到自己要剁给乔三媳妇一根手指头时,有些犹豫。这些想起来都让她脸红的话,还写吗?她想了想,决定写上去。那时候是这样说的,现在当然要这样写了。第二天早上她去乔三家赔不是时,很不好意思。现在,那不好意思也穿越时空,又降临到她身上。当年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嗐,还是乔三媳妇说得对,护犊子呗!
  她鞋底上不知道粘了啥好东西,她养的那只黄毛鸡对着它啄。啄了又啄,啪啪响。
  3
  今天的阳光不错,可惜有风。风不大,却很利,钻进脖子里冷飕飕的。她和二木娘原本打算在二木娘的院子里晒太阳,因为有风,只好躲在堂屋当门。二木娘袖着手坐在小板凳上,她也袖着手坐在小板凳上。
  二木娘说,听说国家让生二胎了。头胎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让生。她说,你再要个孙女吧?二木娘说,迎春昨天也说这事了。墩子的孩子马上就出生了,再给他添个妹妹,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她说,怎么会不愿意呢,不用他生也不用他养?咱们小时候,侄子侄女比叔叔姑姑大的可不稀罕。二木娘说,嗐,我侄女就比我大一岁,我属鸡,她属猴。对了,二哥那么壮,你咋就没怀上个呢?那几年,你家的后窗户天天夜里让人粘得跟马蜂窝似的,他们说……
  老没正经的,这么大年纪了还提那干啥?她张大嘴笑了。哈哈地笑了。她哈哈大笑时,身体最敏感的部位微微颤了颤,水波似的。马上就停住了,似有若无。
  一条大黑狗从大门口进来,颠颠颠地一溜小跑,跑到堂屋门口,隔着门槛嗅了嗅她的脚,接着又朝院子的更深处跑去,跑到二木娘的小黄狗卧着的地方,停下。大黑狗嗅了嗅小黄狗的屁股,二话没说,又颠颠颠地一溜小跑,走了。二木娘的小黄狗,竟然跟在它屁股后面,也颠颠颠地走了。它们去干啥,她不看也知道。   这几年,年轻男人都进城打工了,为了给妇女给老人作伴,家里就养了狗。狗们满大街耀武扬威地跑,满大街光明正大地拉秧子,过不了几个月,街上就被它们拉出一茬小狗。
  走,回家做饭去。话说了她仍旧坐着没动,左手抠右手手背上的褐色斑点。又抠。
  还不到十一点,慌啥呢?二木娘挽留说。
  早准备去呗,早吃了早完事。一天天也就这么点儿事。她站起来,还挺了挺腰。她这么一挺,比平常高出了许多。
  吃啥饭呢?一天三顿饭,真絮道!二木娘也站起来。
  还有一半辣萝卜,熬萝卜汤吧,喝了暖和。不炒菜了,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她说。
  她进家后推开堂屋门,一股热乎乎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门窗封闭好,她昨天晚上制造的气味还没消散干净。她进屋后,让门敞开透透气。大栋这孩子细心,别看这屋子一般般,门窗他都让人家弄得严丝合缝的,下雨天一滴水也不往里渗。
  熬一碗辣萝卜汤,用不着十一点就动手,她有点后悔回来早了,拿着半个辣萝卜站在当门出神。旁边的木质茶几门走扇了,“吱扭”一声开了,露出她摆在里面的一摞信。
  她放下辣蘿卜,拿起两封信来看。这信都是她写的,写给大栋的,不过,信封上她写的是大栋的大名陆国栋。橱子快让她塞满了,以后再写了不能往里塞了,得倒腾个地方。搁哪里呢?她满屋子里睃。大衣橱上面有个栗红色的皮盒,是大栋刚上班时买的,不用了就搁在家里了。好像一直没盛什么东西,就用它吧!
  她搬来当书桌用的大木椅子,靠近大衣橱放好,然后抚牢大衣橱,从地面上到椅子上,伸长胳膊,把皮盒从大衣橱顶上拉下来。皮盒上落了尘土,眯得她闭上了眼。
  她洗了一块抹布,排着队把皮盒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擦一遍。然后,把茶几里的信一沓沓挪到皮盒里。
  大栋是在四十天大时她和嫂子从新疆抱来的。去抱大栋前,她满心的不悦,婆婆给准备的小被褥小衣服,搁在那里好几天了,她一眼也没看。一个肃肃静静的家,非要整来一个小孩子哭闹;一张干干净净的床,非要整来一个小孩子屙尿。她是这样反驳婆婆的。其实,还有些话,她没说出来。有个小孩子在身边,夜里,她和男人再弄那事,多不方便?
  婆婆说,别傻了!你嫂子托了好多人,才打听到这么个茬。又是个男孩,哪里想去?老母鸡下蛋还需要引蛋呢,这孩子来了,说不定能给咱引来好几个孩子呢。
  她和嫂子是坐火车去的新疆。一见到大栋,她原先的诸多不乐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小人儿肉嘟嘟的,胖乎乎的,那哪是个人呢,简直就是个玩具。她抱在怀里,再也不舍得松手了。
  可惜的是,大栋来了五年都没给她引来孩子。在大栋五岁那年,男人得病死了。男人死后,别人都劝她改嫁。她舍不得大栋,终究没改,一个人拉扯着大栋,就这么过来了。
  大栋这孩子,天生上学的材料。她送他上学的第一天,其他孩子在教室里又哭又闹,不愿意待在里面,大栋小大人似的,按照老师的要求坐端正,不哭也不闹,还记住了老师教授的内容。他竟然知道上学是干什么的!
  大栋从小学上到初中,从初中上到高中,又从高中上到大学。现在在天津上班。大栋只有小学是在本村上的,初中高中大学都是在外面上的。有人说,上什么学啊,跑那么远,多受罪!可是,孩子有这个能力,怎么就不让上呢?也有人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早起晚睡的,不心疼。她不理会他们,暗地里陪孩子早起晚睡。大栋吃住都在学校,她就按照大栋在学校的作息时间表睡觉。有时候白天干活累了,累得再狠,也不早睡,也要坚持到大栋晚自习放学的时间。大栋要过星期天了,她远远地走出村子去接。大栋要返学校了,她提着大包小包又去送。大栋上学去的自行车走好远了,她还在公路上张望。
  前几年,大栋见她一个人过得冷清,就把她搬到了天津。她在天津只待了三天,第四天就回来了。她吃不惯,也住不惯。更让她待不下去的是,大栋一大早就上班去了,一直到傍晚才回家。孩子累得跟啥似的,回到家还要伺候她。她看不下去,哭闹着回来了。大栋经常给她寄钱,常常是上回的还没花完,这回的又寄来了。虽然不缺钱,可是她在花钱上从来不大手大脚。比如那天买信纸,一下子花十块钱就心疼了。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不了。改不了。
  她没事干,想大栋了,就给大栋写信。写了大半年了。从她去新疆抱大栋那天写起。这信当然没让大栋看过,说也没说过,自己写了自己看。不止大栋,其他人也不知道。她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村里小卖部的人问她买信纸做什么,她糊弄他们说铰花样子。她年轻时就爱铰花,说铰花他们信。
  她把茶几橱子里的信全部挪到皮盒里。挪完了,忽然想起来没查个数。写了这么多天了,写了几封了?还是查查吧。她从皮盒里把信又拿出来,数一个朝皮盒里搁一封,数一个朝皮盒里搁一封。可是,数着数着竟然忘了数了多少了。拿出来重新数。那只黄毛鸡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把头伸进皮盒里,好像在帮她查。
  4
  今天阴天,还有风,阴冷阴冷的,她在屋里开着电灯写信。刚写了半页,圆珠笔没水了。家里没有备用的圆珠笔芯了,得去买。她拿了两块钱,关好灯,背着手出门了。
  小卖部离她家不远,向北走出胡同,再朝左拐几十米,靠近公路沿的就是。可是,小卖部的门关着。她拍了拍小卖部的门,没人应,这才发现门是锁着的。大白天的,放着生意不做,锁着门干啥?她走到小卖部旁边的馍馍房去问。卖馍馍的说好像他家的亲戚死了,发丧去了。
  上午还回来不?她问。
  够呛!得吃过午饭吧。卖馍馍的说。
  她悻悻地往回走。路过二木娘的院门时,想拐弯进去玩会儿。推开虚掩着的门朝里看了看,堂屋门也关着,犹豫了片刻,又退回来。今天天气不好,估计二木爹也在家。人家夫妻两个在家,自己插在中间,算什么呢?回家去吧!
  不写信,她不舍得开灯,就这么黑着。不开灯的屋里很暗,更阴冷了。她在门口站了站,走进屋里坐下来,胳膊搁在八仙桌子上。不知道怎么碰着了桌子上的电话,她把目光转向它。好几天没接到大栋的电话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拿起话筒,把底座对着门口的明亮处,摁出几个数字,同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间。蝎子蜇了似的,慌忙又把话筒撂下。刚十点来钟,如果大栋正干要紧的活儿,因为自己一个无所事事的电话挨领导的批评,多不值!不能打。年轻人都忙得脚手不连地,谁像自己这么清闲?   她觉得冷,打着哈欠站起来,又架起胳膊转转腰。钻被窝里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不冷了。睡一会儿就到午饭时间了。她脱去外衣,钻进了被窝。
  隔着绒衣绒裤,她也觉出了被窝凉。特别是身子下面,铺的不像是棉褥子,倒像石板,又凉又硬。她把自己蜷起来。再蜷起来一点。明天晒晒那个半截褥子,再铺一层应该好点。其实,她也有大褥子,可是一个人睡觉,占不了那么多地方,半截褥子足够她睡的。
  大栋儿,你是否还记得你结婚的那一天。她在信纸上写道。“婚”字不会写,她画了两个小人代替,一个男小人,一个女小人,并肩而立。
  大栋是旅游结婚的。他和媳妇两个人去青岛玩了两天。事先她和大栋说,得摆几桌,请村里人和亲戚们来热闹热闹。大栋说,不摆了。家里的事我不懂,让你张罗,太累了。她嗔怪道,累什么呀!你一辈子就结这么一回婚,不哼不哈地过去,我答应,你地底下的爹也不答应。
  她找了村里的問事人,请他们帮自己计划安排,要请哪些人,怎么请法;准备几桌饭菜,都需要什么食材,安置在哪里吃饭;婚礼在什么地方举行,几点举行,举行婚礼时需要准备什么东西等。
  那天来的人可真不少。她请的人来了,她没请的也来了,满满一院子。他们还带了厚得出乎她意料的贺礼。她一个孱弱单薄的寡妇家,会有这么好的人缘?会有这么多人架势?她没想到。有些激动。男人不在了,在向宾客们敬酒时,原本安排的是由大栋的大爷代替,可是,她过意不去,硬是跟在大栋大爷的身后,对着亲朋们举起了酒杯。她劝亲朋们喝,她自己也喝。一杯又一杯。平生第一次,她喝了那么多酒。竟然没醉。
  大栋和媳妇,男的长得帅气,女的长得俊气,俩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似的,很般配。跟当年她和男人一样。
  她刚结婚那几天,不习惯男人碰她,男人一碰她,她就想笑。笑出声来的那种咯咯的笑。可是,男人真坏,偏找她事。晚上找,白天也找。把她从床头追到床尾,从里屋追到外屋,亲她,挠她。她也就从床头笑到床尾,从里屋笑到外屋,咯咯咯,咯咯咯……
  咯咯咯哒,咯咯咯哒,黄毛鸡进屋了,张扬地大声叫唤,把她从梦里叫醒了。她撵了一声,它不走,还叫。叫得她没了睡意。她一骨碌下床来,趿拉上鞋子,棉袄也顾不上披,扎煞着双手朝外撵。鸡出了屋门,她跟出了屋门。出了屋门后,她拾起地上的树叶子朝鸡投去,拾起地上的塑料袋子朝鸡投去,拾起地上的细树枝朝鸡投去,脱下脚上的鞋子,朝鸡投去。沿着院子撵了几圈,撵出一身汗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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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回家过年,爸妈都说好了。”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咋还这么犟呢?都过去半年了。”  “过去半年就算了?你爱去不去,告诉你,别惹我哦!”  “唉,都半年了这事,你看你,还跟长辈记着这事?你看看你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别烦我!半年也不行,十年也不行!”  李文英俩眼一瞪,赵庆喜立马闭上了嘴巴不吱声。  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早晨,天刚亮,一家人一起来,家里四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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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我们村里的人,你就知道我说的这些事没有丝毫夸张。  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多年前的那场大雨。  那是真正的一场大雨。傍晚时分,一阵响雷过后,粗大的雨点直直地砸下来,砸得什么都砰砰响。雨点越来越密集,几分钟后就连成了瀑布。天一下子黑了,牲畜和人都躲到能躲的地方了。地面上的水涨高了,从树丛里爬出来的蛤蟆,爬着爬着,就失去了地面的支撑,只能在水上笨拙地划动了。高处的雨水往低处哗哗流淌,如同河流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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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2005年前后,“底层”成了文学界最热门的话题。中国社会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对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便占据文学界主流的、注重形式探索和表达个人抽象情绪感受的“纯文学”创作倾向的反思,都促使一批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逐渐被拉大的社会贫富差距,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底层”处境。尽管“底层文学”创作在审美层面上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不容置疑的是,它的确是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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