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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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和女人在相隔了6年后的那个平安夜的下午重逢。他们相携来到康城三峡广场边的那间星巴克。男人的个子要矮些,他穿着件修身的黑色羽绒服,是康城当地不多见的时新式样,女人则一袭米色风衣,星巴克里凶猛的暖气,让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她几乎立刻就将那身披挂褪了去,露出里面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职业套装。她应该是从附近某间写字楼里直接赶来的。
  男人显得很殷勤,他叫秋水,一进来就忙着张罗,揩拭靠窗的那张小桌,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去柜台点单。女的呢,则有些冷漠地依桌坐下,她的皮肤是那种透明的白晰,即便坐着,也保持着僵硬、挺立的腰身,她当然是很在意自己那引人注目的美丽,她叫夏芸,无声等待的时间里,她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灰白的窗外。
  窗外,是三峡广场那条缓慢爬升的坡道。街心隔离带的中央,栽种着几株梧桐树,已经很苍老了,那个时节几乎完全掉光了阔叶,只剩下光秃秃手臂一样的枝椏,朝向那全无血色的天空伸展着。下午4点来钟的光景,这里周边那几所著名的中学刚刚放了学,中学生们成群结队,在那寒风扫荡的灰石地砖上一下子炸裂开来,他们相互打闹、追逐,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幻队形。另外的那些行人,你很难说清他们具体的身份,也是步履匆匆,正奔赴他们各自目的不明的去处。所有人的脸孔,在那多少算是特别的一天里,都像是点亮的灯泡,发出耀眼的白光。
  “到底是快新年了啊”秋水端来咖啡的时候,由衷地这么感叹说,他的叹息,很快就指向了6年前的往昔,“这里,变得真有点儿认不出来了呢。”
  夏芸的微笑却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她把玩着手中正冒热气的咖啡杯子,到底还是将自己那有些凌厉的目光深埋了下去,“真的吗?”她反问了一句,“我倒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呢。”
  7年多以前,他们在同一间服装公司里上班,那是某个意大利品牌的代理经销商,他是总公司派来的片区经理,而她是三峡广场边这家分店的店长,那个时候年轻的夏芸在一次和秋水共同前往香港的公司集训后,有些冲动地爱上了他。
  她的母亲,一个退休的教师,得知女儿的恋情后,在她们两个人的饭桌上摔了几次碗碟。那个时期,夏芸愈发觉得这个中年后被下海开办摩配厂的父亲抛弃的女人陷入了更年期癫狂,她投向自己的眼光里,也越来越布满那种大势已去的惊慌。她成天盯着小区周边那几家银行的电子显示屏上变幻的理财利率,百分之零点几的上浮也会让她发出欢呼,报纸角落里那些饼干大小的打折信息也成了她追逐的对象,她反复说的那句“开源不成就节流”,成了飘荡在她们母女之间的至理名言。她不辞劳苦地将所有的电信套餐调到最低限度,有一次在夏芸上班的那间商厦购入一双朱红色皮鞋,过了一周的退货期后才试穿,却被从前的同事嘲笑颜色太过轻佻,她竟硬是在商场的办公室静坐了整整一天,逼得柜台全款退了货……
  多多少少,夏芸觉得母亲也将自己看作了她所拥有的一份财产,绝对不应当轻易出手的。记得有一天争执起始于晚餐桌上的一盘青椒炒蛋,夏芸随口抱怨母亲下盐太重,吃了别诱发高血压,她没想到母亲竟将那盘炒蛋悉数扫进自己的斗碗,大口吞咽,直至鼓胀的两腮憋出眼里雪亮的泪水……按她的话说,反正她终归要跟那外省男人飞走的,她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还不如让她高血压发作死了干脆。
  那只候鸟,这是夏芸那个从前教授语文的母亲对秋水的代称,那个时期,母亲反反复复在她耳边絮叨的一句话就是:“芸儿啊,你是傻了还是中邪了啊,这样的男人比你那个一走了之的老爹还要没准头呢……”而她呢,回过头去打量秋水,倒真觉出他有几分鸟儿的模样,尖尖的嘴喙,那脑袋还总是前倾,微微侧偏着,像是随时随地都在探寻着下一个飞往的目的地。她也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迷恋他什么,他讲话的急迫速度,像是心急鼓手敲出来的鼓点?还是他照本宣科的那股子劲头,随时随地手拿一本黑色硬面抄,将要对他们布置的每一样事务都一笔一划开列在上头?……
  这样一个男人,同她从高中时起开始接触的康城本地那些带点儿痞气,或是羞怯闪躲的男人是那样不同。对了,他来自广州,他看向她的眼光是那种典型的近视眼光,尤其是迫近的时候,那眼睛周围是明显的醉意。那是在香港弥敦道的街上,他们俩从公司的培训班上偷跑出来,那次他忽然很有兴致地要带她去品尝那里一家有名的双皮奶,仿佛那是他私藏的一件宝物。他们在拥塞而曲折的路口停步,等待那跳动的红灯过去,她耳朵里响起香港那边陌生的红灯鸣响,那鸣响敲打着清脆而明朗的节拍,一下又一下,扩散到那辽远之地的高处。他就是在那时看向她的,那一对微微前突的近视眼好像是在用心地辨认她,不知为何,她的心那一刻在那些高楼峡谷中间飘出去很远,一直飘荡到开阔无边的维港以外。那一刻红灯变绿了,身边的行人仿佛被大风刮过一般扑向马路对岸,她捉住了他的右手,那手指就像是光滑而冰冷的几条虫子,那时也很有把握地回应她……她一直没有对她那个吵闹不休的母亲说出的那句话是,这个男人,一定会带她飞走的,她无比坚信这一点。
  他们两个都没有料到的是,秋水飞往的下一站,竟然是德国的柏林。他那在银行分行当副行长的母亲,陷入了一桩连锁药店的贷款纠纷中,索性转投了柏林的妹妹。很快,母亲就对他频频发来了邀约,说她们那边的医疗器械贸易公司人手紧缺,而她孤身在外,又实在渴望有个家人陪伴。
  他对夏芸讲起了自己的那个破碎之家。父亲是市旅游局年龄最长的副局长,仕途已走到尽头,每天能做的,就是一分钟也不差地守在办公桌前,他生活里剩下的冒险,就是每当假日来临,背起钓鱼竿循着珠江的上游垂钓。冲冲杀杀的母亲唾弃父亲破罐破摔,早就同他开始了名存实亡的分居婚姻,从前母亲对秋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到现在总算活明白了,人生的后半场必须要为自己活,我才不会把自己断送在这个主动退场的糟老头子身上呢。她焕发出那个年龄女人身上罕见的活力,存款业务狂飙突进,还结识了一大帮那个所谓的城中名媛,变着花样和她们组团前往欧洲、美国、日本旅游,用手机接连不断地向秋水发来自己同那些花枝招展的姐妹们在海滩、古堡,还有奢侈品店门脸前的自拍照。她架着占去了脸庞一半面积的超大墨镜,洋溢着世界尽在我掌控的骄傲神情……“旅游,我是多么热爱旅游啊”她在自己的微博小号里这样感叹,“旅行的意义,就是让你轻易就走出了俗世里蝇营狗苟的可怜纷争,拥有了你无可想象的自由和开朗!”他读着那年过五旬的母亲写下的句子,对着夏芸直摇头说:“我妈那时真像是抓住了另外的一个人生,义无反顾地要弃我们父子两人而去了。”她的激进表现在了各个方面,细想起来,那单同从前中学同学商谈的连锁药店贷款恰好就在此列,甚至当她行走或是站立的时候,那种要压倒众生的气场也由衷地散发而出,“就是常说的女强人啦”秋水看着夏芸说,“你不知道我妈对任何人都要摆出来的那种强势。”他模仿着她叉腰站立的姿式,可很快又严肃起来说:“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更担心我妈,而不是我那蔫不拉几的老爸……”   当着她的面,他又一次摊开那本黑色硬面抄,向她展示头一天的深夜,自己开列出来前往柏林的利与弊对照表。他埋首表格中的那份笨拙,又一次让夏芸的心里充满了柔情,也就并没有再去追究,他最终的出走,骨子里是否也隐含了他对母亲的忌惮。
  即使那时,她也仍然相信,终究能够追随他前往那个万里之外的城市,在欧洲那碧蓝无垠的天空底下热烈相拥在一起。
  她的幻想,终止于将近半年后的午夜1点,那是她和秋水约定的聊天时间,6小时的时差,柏林那边的秋水刚吃过晚饭,而夏芸这边却已收拾停当了准备就寝,可那天深夜,当她熟悉的秋水的QQ头像蹦跳着复活,哔哔作响之后,传来的一行文字却让她憷然呆怔,如同遇见了鬼魂。
  我是妈妈,秋水的妈妈。
  是秋水给我的密码,这应该是找到你的最好办法。
  他吃了药,现在就睡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他很不好,一直以来他都不好。
  我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秋水了,不出门,也不愿意见人,来这里后成天就关在小屋里,我每天和他相见的一面,就是他摆在屋门边的那双平底鞋。
  鞋子已经很脏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送去洗,怕他忽然想起又要出门。
  所以我只有请求你,和我一起救救他,就此放手好不好?
  我去咨询过医生,他的建议是用这样的阻断,帮助秋水心理重建。
  所以别再找他了好吗,我就这样去告诉他,说是你主动选择了放弃,没问题吧?
  那些文字一律深褐的颜色,那就是从前秋水喜爱的字色,在那天深夜却像是一列紧接一列的集束炸弹,在夏芸的眼前炸开来。那母亲打字的速度飞快,连一丁点儿回话的余地也没有留给她,让她唯有长久地静默,最后只好将眼光从那闪动的屏幕前移开,去向那巴掌大的卧室合围拢来的黑暗求助。那黑暗的深处,也仍然没有她想要的答案,她到底打下了那几个字。
  那就这样吧。
  然后,将那个依旧在急遽蹦跳着的头像永久拉黑了。
  她和一个中学同学结了婚。“闪电般地”,熟悉他们的那些人,喜欢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婚姻。
  那个同学,怎么说呢,长年蓄着一部茂盛的络腮胡,一头大波浪似的自然卷发,熊一样的身躯,从任何的一点来看,都是秋水的反面。他们在一场稀稀拉拉的同学会上重逢,那时那头卷毛熊刚从四川美院毕业不久,还在一所中学教美术,聚会结束后的那个冬天,就频繁邀约她去参观他向学校周边那些“农转非”租来的画室。那不过是间老旧的平房,他给出的借口滥俗之极,说是要为她画一张油画的肖像,口口声声说她的形象实在太珍稀了,属于千载难逢的那一类。她就在那些轮休的下午,绕过那几块栽种着东倒西歪的卷心菜地前往那画室,然后任由他眯缝起来的目光,故作专业地,长久地逡巡在自己的脸孔上。她心甘情愿沉浸在那份麻痹感中,近处的狗吠,还有农家院落里孩童的啼哭,放大了他们独处的那些时光里的善意,就像之后终于从背后扑上来,有些笨拙地摟抱着她的那个庞大的、皮肉肥实的男人那样,让她恍惚以为,那里,才是可以包容接纳她的温柔去处。
  但是很快,一切都变了,他辞去了教职,他自己的说法是,要全心全意作画了。他的那些美院同学,有的经商,比如开办装修公司什么的,有的就跑去了成都,在政府专门辟出的别墅区里拥有了自己的画室,比如其中的一位,就专职绘画冬瓜。是那种真正写实的冬瓜,和真实的冬瓜大小相当,细致得连冬瓜表面那一层白霜也实录了下来。但就是那样的冬瓜,他每画一只,也要卖到两万元以上,而他呢,却沉湎于那种古典的山水画中间,漫无止尽地经营那起伏山间的每一株树木。一两米见方的画布上,那些树木渺小得只有指甲壳那样大小,但他却没完没了地描画它们,那样的一幅山水画,对他而言似乎成了无穷无尽的宇宙,总也没有完成,总也没能卖出去一幅。
  这时,他们的头一个孩子,可可,却猝不及防地降生了。很快是第二个孩子,小小。当夏芸应接不暇地拖起那两个男孩儿度日,蓦然回望自己的那个丈夫,她发现,从前那个和善的,总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慢条斯理的男人,只剩下了失魂落魄。他的眼镜,架在他那宽大的脸庞上,自他们结婚以来,那眼镜已不知更换过第几副,眼前的这一副,已经是她完全陌生的那种浅褐色,那时新的颜色,让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丈夫究竟是什么时间去更换的了。她还是注意到了他那宽大的颧骨,她曾经相信那种典型的蒙古式颧骨,代表了一个男人的好脾气,但忽然有一天,同样是一场稀稀拉拉的同学会上,她猛然发现这个默默缩在桌子一角进食、饮酒的男人,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他的颧骨肥厚到近乎愚蠢的地步,让架在上面的那副新潮眼镜几乎无法覆盖,在那一对变形的镜片背后,他的两眼却奇怪地塌陷了下去,恍若一副无法聚焦的对眼儿。他仍然在那里大声说笑着,原本雪白的面皮因为酒精作用,变得潮红一片,看上去十分危险。
  大象,她不知怎么就联想到了那种奇怪的动物。酒精那巨大的作用之下,那个无限膨胀的男人彻底吓坏了她,她不由分说地,带着可可还有小小,逃回了她母亲的家。
  那个平安夜的下午,夏芸在毗邻地下车库的商场物管办公室里昏沉欲睡,忽然同事说有人找,她绝没想到站在办公室尽头的那人会是秋水,可又的的确确就是他。那个6年以前的恋人,正以最灿烂的方式冲她微笑着。
  他看上去状态不错,从头到脚的服饰也质地精良,让她瞬间忆起他从前一丝不苟的作风。
  “气色不错啊”她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你也一样啊,一点都没变……”
  她缓缓摇头,那时他们正走过那一整片荒凉的店面。仅仅就在最近的两年,因为电商普及,从前繁盛的百货业就坠入了严冬,他们从6年前起就服务的这家商厦背后的香港老板也果断脱手,卖给了国内的一家连锁百货,从那一年的秋天起,过去那些高端奢侈品商家相继撤场,过道的装饰墙面也迅速地更换成了俗艳的彩色。
  “沧海桑田啊。”她感叹了这么一句,却不知应该怎样对他解释过去这些年里所发生的变化。   “一个惊喜。”他后来这样对她说明自己的来意,但面对她随后投去的探询眼光又戛然而止,只是自顾自地笑着,那笑容看上去也天真而明亮。
  “我想着,真的该来看一看你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没有看她,而是脑袋微微前倾,盯着门外那些穿行的人影,似乎急于要领她走上那大街去。
  早在3年多前,微信兴起,他就从过去同事手里要了她的号码,重新同她联系上了。两个人恢复了那种若即若离的问候,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个人的谈话也随意了许多。他知道了那两个男孩儿的名字,可可和小小,她甚至通过微信,向他发去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孩子们的爹呢?”他在微信上问她。
  “这就是我们的全家……那么你呢,不会还是一个人吧?”
  “怎么不会呢,难道你就认为我有什么必须的理由,非要在德国讨一个老婆吗?”
  她想了想,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去了一句:“也是,起码那些德国女孩儿的身材,感觉同你不大匹配……”
  他们的对话,有点儿没法再深入下去了,隔着微信,他们都小心绕开了各自生活里的敏感地带。大多数时间,他都仍然扮演着她记忆里那种理性的、格外明晓事理的男人角色,而在接连历经了那猝不及防的情变和婚变之后,夏芸也觉得自己对男人有了更加挑剔而敏感的眼光,她已不再相信秋水看上去那副轻松快活的模样。
  他还特意给两个小孩儿寄来过礼物。那种模型的小汽车,通了电满屋子乱跑,透出德国制造的精良。对于这些,她也刻意保持着冷冰冰的距离,她在微信上说:“你不该这样的,下不为例啊,下不为例。”
  手机的那头儿,他却发来一长串惊讶的表情:“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你千万不要怀疑我有什么不良的动机啊!”他这样回了她一句。
  不良动机,那个平安夜的下午,她一再偷偷观察这个从6年前往昔里走来的男人,他们曾经的微信对话,反倒让她更加疑惑。他比过去壮实了些,但仍被小心保持在了彻底发福的微妙边界以内。那无形中增加的体重,就是时间的份量吗,夏芸暗自想着,觉得所有的那些往昔的秘密,都仍被小心封存着。如果将他母亲发来QQ聊天的那個深夜作为分割线,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如果他认准了和她的爱恋毫无前途,那之后的微信聊天,还有这个下午的突然造访,又是在想要挽回什么呢?
  没有意义,一点儿实际的意义也没有,夏芸拨弄着手中的咖啡杯,很想对这个咫尺之遥的男人说出自己内心的忧伤。对,就是忧伤,7年多以前,他和她因为那家服装品牌在康城开店的相遇是忧伤,他母亲身陷贷款坏账的泥淖是忧伤,他迫于亲情远走柏林也是忧伤。还有如今这奄奄一息的百货商厦,这隔绝了将近整整6年,又一身清洁、全无负累、倏忽降临到她狼狈生活里来的男人,也不过是在提醒着他和她之间,只有被茫茫未知裹挟着的,那种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忧伤。
  她抬起眼来,在她凝望的视野里,男人的那张尖脸已退到了一个很远的距离去,却仍在冲她谄媚地笑着。他的皮肤,保养得依旧白晰而光洁,轻巧地就绕开了时间的侵蚀。邻桌的一对男女,那位西装笔挺的保险推销员,牢牢盯着对面那位中年妇女正在讲解某个险种的无敌优势,对面那个脸孔浮肿的妇女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唠叨着反正自己手头这几十万就是最后的老本儿了,一点也输不起了……
  秋水对她睒了睒眼,显然是提醒她留意隔壁的那场对话,他刻意的狡黠,似乎也在暗示着他仍是从前的那个秋水。这愈发让一切可疑起来,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幽灵,依旧摆出当年那副任她操控的姿态来,真是在掩藏一个什么秘密吗?
  “你这样一个招呼不打就跑来,也真是孩子气,你知道吗,你差一点儿,就见不到我了呢……”夏芸吸了一口有些变凉了的咖啡后,说起了眼下的一个追求者,郭向东,某房产公司的销售总监。
  夏芸不知自己为何要对秋水说起那第三个男人,那个大学排球队的前主攻手,在渡过了游戏人生的青春期后,现在目的明确,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一个本分的妻子成家。他总是大嗓门儿地在夏芸的头顶发号施令,希望在外人眼中显出对她完全的掌控,私底下却对她万般迁就,不知怎么认定了她就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那个妻子。
  他经历过一起骗局,几乎倾家荡产,他的前妻偏偏在那时要坚决离开,他还是找到从前大学的哥们儿借了40万,算是对他们7年婚姻的补偿。那段时间,他连个落脚的居所都没有,就寄住在那哥们儿家的客厅……
  她不知为何要对秋水说起这些,她告诉他,就在几天前,那个郭向东还盛情邀请她跟自己一起返回在康城周边某区县的老家,去出席他外婆90岁的寿宴,他甚至连可可和小小也一并邀请了,还添油加醋地说,他们这样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回去祝寿,那老外婆一定会多喝两盅老白干。
  “我没有答应他,就放他那么气冲冲地走了……”
  “他应该是一个好人啊,我感觉。”
  “他当然是个好人,对可可和小小也很好,只是,我自己还没想清楚,我害怕,也许他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那一个……我不想这么快就把一切确定下来……”
  她皱着眉头,盯着咖啡桌上那黯淡的木纹,像是在兀自钻研着一道纠结不休的难题,而他在她的身边默默看着,一瞬间,还是找回了过去的那个爱人,只是她眼前的疲态,已经没有办法和自己记忆里那个超越凡俗的美丽容颜重叠。
  他莫名点了下头,又叹息了一声说:“那,你是不是应该尽早跟人家讲出来,讲清楚呢。”
  夏芸回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你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谙世事,我这样的条件,还拖着两个小孩儿,人家愿意全盘接受,你说,这样的男人现在真的很好找吗?”
  他躲避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许多年前他们两人斗嘴的某个场景,又在他的心里复活了。最热的七八月份吧,康城这边的日头白热得如同烤化的铁,那次是他们约好了要去动物园边的那家露天泳池游泳,他们出了门打车上路,他在车上翻找背包,却怎么也找不着她曾叮嘱他千万别忘了的防晒霜。下了出租,他们两个人就站在垂直击打下来的日头下,无论他怎么央求,甚至提出她先去那池边凉快着,待他就近再买新的防晒霜来,夏芸也坚决要作废那天的计划,不愿再同他一起下水了。那个重逢的下午,他们两人在炽烈日光中僵持不休的一幕,又回到他的眼前,那个女人,那时气得面孔通红,却依旧透出那份难以言说的纯真无邪,穿越了那么多年的时光,在那个下午又一次直直地朝他看来。过去的那个夏芸,看上去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晕倒在地了,却仍然用那太阳也照不透的阴深眼光,用最后的一点儿气力,在努力地要和他相认……   他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连忙搬出条件反射似的讪笑来掩饰说:“别拖了,别拖了,我意思是说,很多事情拖晚了,就只剩后悔了……”
  他们后来说起了天气。他说现在康城的冬天似乎比记忆中要冷太多了。那天的上午,西伯利亚的寒潮刚刚抵达,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下来,就像是天空之上有谁忽然拉扯开了一块儿灰暗的幕布,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说:“气象台说的今夜有雪,看来是真的啦。”
  “我想,不如我们再去喝一杯?”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平安夜,倒是很适合我们这样的久别重逢呢。”
  她呢,却仿佛被他的想法蜇了一下,苦笑着摇头说:“那,孩子们怎么办啊,太不凑巧了,两个小家伙都在家里闹病呢,我要不赶回去,我妈会活剐了我。”
  “孩子怎么啦?”对夏芸忽然搬出两个孩子来,秋水有些始料未及,不过他还是迅速开启了有关他们的讨论。
  “感冒了?发烧不?不如我陪你一块儿去看看他们吧,千万大意不得,转成肺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隔着长长的咖啡桌,夏芸望着忽然一本正经起来的秋水,有那么一会儿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那人就是两个孩儿的父亲,要领着他们那一家三口,逃出康城这冰窖一样的冬天去呢。那想法就像是一个奇异的梦魇缠住了她,她霍地站起了身,那张原本高高在上的、漠然的面孔,一下子布满了黑白分明的紧张神情。
  “不行,不行,我真要回去了,小小昨天才出院,今天一早可可又咳翻了天,这俩孩子也真是,生个病也你方唱罢我登场的。”
  夏芸站立的身形有些居高临下,显得愈发森严,她就这么说着话,朝咖啡馆门外移去,秋水不得不跟着起身,快步追随,生怕把她搞丢了一样。
  接下去的一路,他仍在她的耳畔碎碎念着,他说在康城这样湿冷的冬季,实在是应该安装一部地暖,或是几块暖气片儿,尤其是对家中的老人和孩子来说,她家里应该还没安吧,所以孩子才会得病。
  他还埋怨起孩子们的衣着来,说中国的老人们,就知道天冷给孩子添衣、添衣,将他们裹成小棉猴,但换衣穿衣的间隙,孩子就着凉了,他们并不懂得这样的办法并不利于增强免疫力,完全是治标不治本,还不如有计划地领孩子跑跑步,定期锻炼,那才是解决之道。
  他急切地诉说着,连呼吸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接着又感叹起康城的空气来,话说回来,让孩子在这样的雾霾里跑步,也许还真不如呆家里呢……
  寒冷大街的两边,高楼矗立形成的峡谷间,风吹得正像一列轰隆前行的动车,这两个奇怪的人,男人紧紧追随着女人,而那男人吐露出来的密集言语,眨眼间就被吹得四散不见了。这时,女人忽然站定了脚步,朝那个穷追不舍的男人扭转过她那苍白的、已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来,她用几乎是仇恨的目光直瞪着身后的男人说:“难道,你这么大老远地从德国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生活得有多惨吗?”
  男人终于被彻底击败,定在了原地,在女人继续前行的接下去的时间里,也始终一动不动。平安夜最初的一批狂欢者,那时已赶在夜色的大军抵达前杀到,他们挥舞手里五花八门的荧光灯具,很快就将那个垂头丧气的身影吞没了。
  那天的凌晨,女人在不安的睡梦中惊醒。之前,她梦见了自己死去的父亲,在梦里,她父亲拎着一只硬壳的工具箱返回家里来了,那手提箱在她童年的记忆里随时随地伴随着他,塞满了板手、螺丝刀之类的修理工具。他的模样,看着十分年轻,在夏芸的梦中应该是复制了家中黑白老相片儿上的那个留影,那些照片上,父亲总是心事重重,在她们母女俩身边保持着僵直的身体。
  那夜的梦里,那个年轻的父亲就这么回家来了,不知怎么眼睛却生了毛病,需要她母亲牵手领着才能来到她的床前。她在床上侧躺着,听见她母亲对父亲说,你摸摸,你摸摸,这,就是你女儿啊。父亲的手就像那个冬天的空气那样冰凉,而且陌生,她死撑着不肯睁开眼来,也可以说是一直同那个陌生的父亲斗着气,父亲就一再地在她的脸上摸啊摸啊……
  鬼使神差地,她起身捡起床头的手机,惊讶地发现,手机上有一条秋水发来的微信。她查看了一下时间,已是半个多小时以前,因为开了振动,她竟没有及时看到。
  小菁,睡了吧?我走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同你好好道个别的……祝可可、小小早点儿好起来。做个好梦,不用再联系我了。
  房间里,黑暗如同深海,隔墙的那两个孩子还有她的母亲,居然也没有一丝动静。刺目的手机屏幕上,那寥寥的字句同那个仍然残留在她脑回深处的梦境,发生了启示一般的关联。那个昔日的恋人,没有任何预告地来访,一定是遭遇到了在劫难逃的变故了,她冲动地对着那死去的微信回复起来,一条接着一条:
  你怎么啦?
  究竟发生什么啦?
  下午的时候你怎么不当面对我说?
  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
  微信那绿色的对话框,飞入手机屏幕白花花的背景中,却一点儿回响也没有。
  女人的住家是紧邻三峡广场的那幢光秃秃的高楼,在那深不可测的冬夜,从她家24楼上的窗邊朝下俯视,居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广场上铺设的巨大地砖纹路,刚刚过去的那个狂欢之夜,遗留下大片凌乱的纸屑等待清扫。凌晨时分,充溢了这一整个世界的清冷空气,轻易就透过落地玻璃窗的阻隔,捉住了她所有的肢体。
  6年以前的那个冬天,就在他远赴德国临行之前,她那位在中学时期抛妻弃女的父亲,忽然患直肠癌去世了。南山殡仪馆里,冰棺里的那个老人已完全脱了形,像是一个灰暗纸板糊就的假人,她说不清那样的告别是什么滋味,也很难找到确实的悲痛。身在那片黑色、悲恸的人群之中,她只是想着,从此以后,自己就再也没有一个父亲了。那天的下午,日光是那种鹅黄的颜色,秋水开着从同事那儿借来的黑色福特小轿车来接她,作为她母亲反对的恋爱对象,他知趣地回避了之前的那个葬礼,而是等到所有的仪式完结以后,才无声地将车子滑进殡仪馆的空坝,不发一言地默默等着她作别所有的亲人。
  两个人见了面,也没多说什么,面对那个即将离去的恋人,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过于严峻了些,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赶快离开,一直开下去。之前,他们就特意向公司请了几天的假期,计划开车沿那条穿城而过的长江,一直向东旅行。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沿江而下,驶往那些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县城。每到一站,他们都会选择那种在地势奇峻的江岸边修建的旅店,歪倒在那宽大而塌陷的床铺上,等着夜晚来临。隆冬时节,他们在不同床铺的各个角落,用各种可以想见的方式相拥,起初的时候,他们总是可以感到对方肌肤的冰凉,这让他们都有一丝犹豫,直至欲望的潮水最终彻底将他们淹没。
  那几天四顾空茫,天地悠悠的假期之中,秋水居然停止了一向的聒噪,变得沉默寡言,一心一意做着一个本分的陪伴者。而她呢,居然也可以那样平静,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流过。旅途最后的一站是万州,在那座依山势而上的码头边,他们感到了难以抵御的饥饿,她拖起他的手就直冲到了深夜的街中心。可那个时候,连最后的烧烤摊儿也已经撤离了,即使那种临街的夜间日杂店也关门闭户,躲避着那会儿从江面上升腾起的浩荡江风。他们腹中空空,望向彼此,她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居然成了这里最后的两个夜游神。”
  她笑得完全停不下来,仿佛那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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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眼电视里的谭晶,再扭头  看一眼墙上你父母的结婚照  是的孩子,你的感觉没错,谭晶  确实很美!差一点儿  就赶上你妈了  赵雷出场时,你  大可不必这样。你爸爸的帅  跟他不在同一逻辑层面  庆幸的是,林忆莲唱歌时,你  只听不看。这说明,在听觉  与视觉的审美方面,我们  达成了共识。等你长牙了,我们  去吃羊肉汤锅,探讨羊大为美  演出结束后,你变得  异常安静,只是微微地叹息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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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送女儿上学的路上  零零星星,有几个妇人手持艾草走过  七岁的王子今:“爸爸,那是什么?”  “那是艾草,也叫艾蒿,可以辟邪,也可以驱蚊。”  哦,又到端午了,记得小时候  山东老家是不大过这个节的,每年到了这一天  母亲都会起个大早,把家里能煮的蛋  满满地煮一锅,等我醒来,院子里的灶台上  总是满满一锅蛋,剩下的几天  全家人都在吃蛋,鸡蛋、鸭蛋  有时还有鹅蛋、咸鸡蛋、咸鸭蛋  有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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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越野车,走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车身颠簸如小儿跳绳,街道两旁,阁楼高耸,商铺林立,却不见一家开张,也不见一个人影。在没有人与人交集的地方,我总是充满欢愉。车上有我亲爱的女人。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五官模糊,无法形容,但身条葳蕤,婀娜如三春嫩柳。她是漂亮的,欢快的,随着车身的颠簸,她轻快的笑语如云雀直冲云霄。  真是一个美好的假期。真是一段美好的旅程。石板街悄无人声,宽敞干净,正好任车子飞驰。一切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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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死后,没过多长时间,天上掉下了一朵白色花儿。  花儿落在地上时,还是一副含苞待放的样子,鼓鼓的。花儿形似巨大的白菜,倾斜立在地上,口径朝上,与天空形成对峙,逼仄的空间里,氛围极其紧张。它从天上掉下来后,方圆几十公里都布满芳香。几日后,花蕾渐渐舒展开来,其香艳程度绝不输世上任何的花朵,就在花瓣向外扩展的过程中,只见一群红色的昆虫纷纷从花瓣内部飞了出来,数量之多实在惊人,根本无法统计。它们朝天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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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座银灰色的教堂吸引的。黑色穹顶以下,教堂通体是银灰颜色。银灰色在阳光下有些耀眼。穹顶上竖起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有一个庞大的钟盘。仿佛,十字架就是从钟盘上生长出来的。十字架与时间有何关系?这有些令人费解。也许,各有各的用途而已。钟盘静止,似乎被什么冻结住。时针分针重叠,定格在五点。  时间就凝固在傍晚时分。  她迈开脚步奔去,简直受到召唤一般走向银灰色,时间凝固在黄昏时分的教堂。她站在教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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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第二排和第三排货架之间,呆了半个多小时了。  老板玩着“炉石传说”的游戏,时不时被好奇心从游戏中拖出来,抬头瞥一眼顾客。那个女顾客,说不上来多少岁,自从这个城市的女人学会穿衣打扮之后,看穿她们的年纪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二十岁可能,三十岁也像,何况她每次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背着一个大大的瑞士军刀包。有两次买单的时候,老板看见她姿色平平,面无表情,但是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透出一股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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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上波光粼粼,如同生活中最值得歌颂的美好。湖面闪亮又平静,闪耀得令人睁不开眼睛,让每一个以它为背景合影的人,都显得那么黯淡无光。一艘长尾帆船分开了湖水,那些光彩在船的两侧化成了泡沫,船头的铃铛左右摇摆,叮当叮当的响声似乎在提醒着人们路途的漫长。船就这么向前劃着,看不到谁在船上,也不知道要划向哪里,前面仍是那一片开阔的水域,和船头留下的狭长三角形阴影。  叮当叮当的响声中止了,她突然意识到,那是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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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出场,下面一阵骚动。  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身边的人都兴奋地喊董小菊的名字,董小菊,董小菊,董小菊就出场了,这个传说中的女孩确实是个大美女,她穿着白纱一样的裙子,俗话说俏不俏,一身孝,她身穿孝服一样白的衣服确实很俏,柔软的光线中,她娇羞地看了眼台下,我看见她的眼睛因羞涩而变得湿漉漉的。  教导主任站起身来,朝着乱叫的学生高声制止道:“不要起哄,不要起哄。”这个长着满脸麻子中年女人,人们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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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过饭后,人也慵懒起来,我打了个哈欠,眼睛盯着超市外面的行人,这样多少可以缓解我的困顿,接着,又来了一个哈欠,我竟然没有用手挡住张开的嘴,这个微小的动作吓了我一跳,就好像我的舌头被人窥看了似的,当我抬起手,举到嘴前的时候,哈欠结束,嘴已经闭上,我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中年,很多事情变得无所谓了。也许是放纵吧。这个词可能不准确,但我想不到更好的词语来解释。外面的马路上,有一个男人从栏杆上翻越过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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