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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死后，没过多长时间，天上掉下了一朵白色花儿。
花儿落在地上时，还是一副含苞待放的样子，鼓鼓的。花儿形似巨大的白菜，倾斜立在地上，口径朝上，与天空形成对峙，逼仄的空间里，氛围极其紧张。它从天上掉下来后，方圆几十公里都布满芳香。几日后，花蕾渐渐舒展开来，其香艳程度绝不输世上任何的花朵，就在花瓣向外扩展的过程中，只见一群红色的昆虫纷纷从花瓣内部飞了出来，数量之多实在惊人，根本无法统计。它们朝天庭上空飞去，也朝四野飞去，一会儿的功夫，人间全被这群昆虫占据，它们虽无规律地飞往各个方向，但若仔细观察，竟能看出它们飞舞的轨迹近似一些规则的图案。
昆虫从花瓣中飞尽后，一群人也跟随其后飞了出来，他们随着昆虫的方向飞。奇怪的是，很长时间过后，昆虫均飞了回来，而这群人却再也没有现身。
昆虫返归花瓣内部后，整朵花儿便开始变异，它的花瓣不断向四周延伸，内部的雌蕊、雄蕊、花托等部位则往上凸起，直至变为一座座高低不一的房子。一个村子就这样形成了。又因村子四周遍地开满菊花，村名故称菊村。菊村不大，却盛出奇人、能人和怪人。据村民传，清朝时期，村里曾出一举人，举人官至从二品，列为内阁学士。抗战年代，村里的英勇将士更是不胜枚举，战场上他们英勇无比，尽现关中冷娃气概。改革开放后，村里出的人物就更多了，五行八作，不一而足。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常人眼里的人物，在我看来恰恰是些庸常之人，并不值得提写。我所要讲述的这个人，姓樊名海飞，面冷性硬，身高不过四尺，相貌更是奇丑，走路一瘸一拐。刚从娘肚里生出时，因脊背上巨大的黑色胎记而遭父亲嫌弃，其父后来随村里的部分人南下深圳打工，再未返还。其母对他卻是疼爱有加，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孩子渐渐长大后，面容越发黑丑，双眼处雀斑点点，常常遭到其他孩子的耻笑。他们一群人将海飞压在身下，而后喊，捉住这个妖怪，送给东海龙王吃了！海飞吓得嘴唇发颤，他一想到电视上看到的东海龙王的模样，双腿不禁瑟瑟发抖，眼泪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其母见状，边骂边奔过来，孩子们见到海飞母亲，老远朝她吐吐舌头，然后四散逃去。
回到开头，话说那群昆虫飞回那朵花朵内部后，并未跟着花儿一起变异，而是留在了村子里。它们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不被村人发现，悄悄地活在世界的另一个侧面。直至海飞这个孩子出世后，那群昆虫才纷纷现身，飞将了出来。它们的数量比之以前已经明显减少，像一群古怪的幽灵一样，它们或许是闻到了某种气味，全部簇拥在海飞的跟前。其母开始以为是虫子们飞离了它们的群落，并未当回事，几天之后，她方才感到蹊跷，见那群红色昆虫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以圆形状盘旋在海飞头顶，它们时而升起，时而降落，丝毫没有离开之势。她一着急，抽出炕上的棕刷就打，昆虫却不散，她抬臂时，它们飞到高处，她刚落下，它们又飞回来。
海飞母亲着急起来，她急得满头大汗，可拿这群小虫子没有一点办法。她又是跳起来打，又是不停地挥动衣袖，就在这时，诞下没几天的海飞发出了他出生后的第一声尖叫。昆虫闻声而动，立即在屋内四散开来，窗户上，灯泡上，橱柜上，到处是纷飞的昆虫，它们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海飞母亲将海飞紧紧抱在怀里，看着他那长相奇特的身体和面孔，再想想他那南下打工的父亲，她心里不禁泛出一阵酸。这个时候，海飞父亲还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消失是四年之后的事情。海飞这个名字也不是海飞刚生下来起的，起这个名字是在海飞父亲从深圳消失后不久，海飞母亲给海飞起下的。飞走了迟早也得飞回来，她木木地看着海飞说。在她的世界里，深圳就是一片幽深的海。
昆虫并没被打走，相反它们再也没有离开过。它们时时刻刻绕在海飞跟前，或跟踪，或盘旋，或俯冲，海飞在它们的守护下一日一日长大了，其母后来也渐渐打消了对昆虫们的恶意，毕竟它们并未伤害过海飞。过三岁后，海飞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剧烈变化，他的脑袋越长越大，不到一月，小小的身子上就撑起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很是怪异。村里的老人与妇女皆说，这孩子准是魔鬼上身了，不然怎么会长得如此奇怪。他母亲心疼他，四处求医，却都不得结果，周边有威望的几位大夫均无法查出病因，最后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没救了。等母子二人离开后，其中的一位大夫发出长长的叹息。没救了。他继续说。
再往后讲，话说海飞这孩子并未像大夫所说的没救了，他活得好好的，除了相貌丑陋、反应迟钝外，与正常人并无什么不同。他从小便遭到村里小孩的欺负，经常挨别人的打，别人很少踢他的屁股，每次都会敲他的大脑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玩伴，只有那群昆虫并不怎么嫌弃他，日日夜夜忠诚地跟着他，与他厮守在一起。他常常独自坐在村前的沟崖上，对着那群昆虫讲话，他说，虫儿虫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沟？昆虫嗡嗡一片。他笑着说，你们好好说话，我听不懂。昆虫又是一阵嗡嗡，似乎它们能够理解海飞的提问。他又说，虫儿虫儿，人为什么要活着，这遍地的菊花，为什么每年选择在秋季开放？昆虫只是嗡嗡。
海飞上高中时，“非典”大面积席卷了整个中国，人心惶惶，板蓝根冲剂被抢购一空，农村的人，几乎拼了命地跑进沟里，搜寻着已所剩无几的板蓝根。海飞却和众人相反，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的紧张，他呆呆地看着别人，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紧张，眼神里为何夹杂了那么多的慌乱。他不懂。对他而言，人来到世上，迟早要死的，或者说，迟早要飞的，他母亲就经常这样念叨，飞吧，都飞走吧。从他母亲每日重复的话里，他明白了人迟早会飞走的，就像他那一去不返的父亲一样。因而，有什么好焦急的呢。“非典”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死了去。他在心里默念道，飞了，也就是死了，死了也意味着飞了，嗯，没什么好怕的。
海飞已经上了高中，那群鸟却仍是不离不弃，始终不离海飞的身边。海飞上课的时候，它们安安静静地窝在教室外面的桐树上，下课铃一响，它们嗡嗡一阵，等着海飞出来。海飞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愿意和这么一个长相又丑、脑袋硕大的人交往，但他却是学校被关注最多的一个人。他从路边走过，总有不少的同学斜着眼睛看他，他只好低着头走过去。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独自和那群昆虫说话，只有它们，像一群忠诚的仆人一样，时时刻刻陪着他，至少让他不那么无聊。 “非典”来后，人们都安静了不少，平常的玩笑似乎被他们扔进了黑色的窟窿里。人们行走皆戴口罩，步履匆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很少有人会在途中停下。人们都觉得空气脏了，人脏了，空气里到处都是污浊的生物分子，人呼出的气中藏满了隐形的致癌颗粒。这个期间，只有海飞没有戴过一回口罩，他还是往常那样，突然没有别人的关注，他感觉轻松了不少。走在路上，再也没有人愿意看他，大家都觉得他是病原分子，触到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海飞并不明白人们的心理。他一如既往地领着一群昆虫去教室、食堂、宿舍等，偶尔也去开水房打水。
有回在打水时，他突然看见了那位临班的女孩，他只知道她是临班的，很漂亮，名叫陈子美。她虽然戴着口罩，海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吓得心脏怦怦直跳，赶紧将水壶扔在一边，然后悄悄地从侧面跑过去，躲在水房背后偷偷地看她，她的脸窄窄的，眉目长得很秀气，他越看越入迷，不一会儿，脸面就通红了。女孩接满水，转身很快就走了，他却呆呆地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昆虫们迷迷惑惑，绕在四周，看着海飞，海飞伸出手捂住胸口，尔后不停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他不断重复这句话。
从此，女孩不断进入他的视线。他经常会在打水的地方碰到她，但他从来不会出现在她跟前，他知道自己长相奇怪，更知道在这“非典”时期，他更得小心，可不能吓着她，要是那样，或许他以后再也不会见上她了。他躲在一侧，紧紧地盯着，像盯着一只角落里的耗子，根本容不得它四处乱跑。他打心里面感谢那段“非典”特殊时期，要不是“非典”，他或许不可能经常碰到她，毕竟她的身边从来不缺男生，但除过这段时间。连打水的人都很少了，大部分学生都已回到了家里。
海飞出了学校，带着一群昆虫在县城里到处溜达，这时候，街上人很少，仅有的几个人，皆显出慌慌张张的样子。他一会儿看看天上，一会儿又望望街上，这段时间，是他上学以来最轻松的日子。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定时守在水房背后，静静地等着，仿佛在等待一个蓝色的梦境。女孩已在他心里幻化为天上的仙女，她轻盈的身影，清秀的面庞，让他在黑夜来临时总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日的羞涩，在夜里会稍稍缓和几分，他躺在床上时，会不由自主地忘记他那黑丑的模样，心里尽是些美好。他伸出细短的胳膊，朝着一旁的昆虫说，她真美。
梦真的就来了，并且来得如此迅猛，根本容不得海飞做出任何准备。他见女孩向他走过来，脸上挂满了甜甜的笑。他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然而心跳还是像放炮一样咚咚直响。女孩走到他跟前，满眼含情，这个时刻，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那奇怪的长相。女孩说，海飞，我们走上彩虹吧。他一回头，天边果真挂了一道彩虹。他盯着女孩，说道，好，我们走上去。女孩主动拉住了他的手，他心跳越发加快，快到让他嘴唇都颤抖起来。他们一起上了彩虹，站在天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世界浓缩进他们心中，女孩也有些发羞，海飞忍不住想亲女孩的脸蛋。他见女孩闭上了眼，就缓缓将嘴贴了上去。他遗精了。
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起来后，他又喜又怒，不知该如何言说。他感到不好意思极了，拉开灯，见那群昆虫并没睡，他说，你们看见什么了？昆虫们一阵嗡嗡。他又说，老天真该惩罚我，让我做这样的梦。说毕，他竟笑了，心里蛮激动的。他再也没有睡着，他也没想着再接着睡。他要好好地回味回味这个梦，慢慢地品咂一番。虽是在夜里，但他能感觉到脸发烫。
之后，海飞就老走神，尤其是在上课的时候。他双手托住下巴，目光呆呆地盯着吊在半空的白炽灯，一动不动，思绪一直游离在那个令他难以忘怀的梦境里。他不断回忆女孩朝他笑的样子，也不断想象他吻女孩时的感觉。他完全忘记了上课，忘记了周围的同学和老师，老师并不关注他，就算他已走神。但他的同桌小丁觉察出了一丝奇怪。开学的时候，小丁一点也不愿意和海飞坐在一起，他再三向老师讲明各种理由，他说海飞学习成绩差，他想和一位學习好点的女生当同桌，他始终不说嫌弃海飞长相丑陋的事实。老师也没办法，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海飞坐，最后老师说，小丁同学，你个儿高，就和海飞坐在后面吧。
小丁几乎从不和海飞说话，他总觉得海飞是个怪人，脑子有问题，和他说话只会拉低他的智商，降低自己的身份。海飞学习成绩虽差，但却很认真，平日上课总是认真记着笔记，听着老师的每句话，生怕错过了什么。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小丁悄悄地侧着眼睛瞄了几眼，他想猜猜海飞在想什么，但他又不想让他知道他在看他。他不断地侧着瞄，这家伙怎么了？竟如此入神？他无论怎样也猜不出来。海飞从早晨进教室后，几乎一整天都陷入在巨大的沉默里，空气如静止的月亮。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小丁突然就紧张起来。会不会是染上了“非典”？
小丁吓得心惊肉跳。他猛地撞了一下海飞的胳膊，喂，伙计！海飞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快速从幻想中逃离出来，转过来死死盯着小丁。怎么啦？见海飞脸上的雀斑密实如麻，小丁有些害怕了。他轻轻地说，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小丁本想吓唬海飞，可见到海飞的模样，让他一下子想到死亡的情景，他的心脏像被钉子戳了一下，紧张中满是疼痛。我……我……我……没什么……啦，一切都好。小丁盯着海飞那有些发红的眼睛，在某个瞬间里，他特别想站起来立马跑出去。可老师正在上课，他还是忍住了。他完全被“非典”俘虏，心里极其恐慌。他说，没事儿你发哪门子呆？海飞被这句话激得满面通红。
海飞心想，该不该告诉小丁他做下的梦呢？他犹犹豫豫，很不好意思。小丁见海飞脸红到脖子根，眼球上满是血丝，他立即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非典”！一定是得了“非典”！海飞张大嘴巴，轻声言说，什么？“非典？”小丁说，不是得了“非典”你发哪门子呆？一呆就呆几天？海飞紧张极了，他还是不情愿告诉小丁，可眼下他若是不将这一切告诉给小丁，小丁必然会误解自己。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做梦了。小丁愈发生气，觉得海飞在逗趣他。你就是个神经病！小丁轻声骂道。海飞没有理会他，继续说，我真的做梦了，梦见了临班的陈子美，我亲了她。海飞说得投入，他忘记了坐在一旁的小丁，也根本没注意到小丁刚才骂了他。你亲了陈子美！ 小丁愤怒极了，他暂时将“非典”搁在一边，要知道他可也喜欢陈子美。陈子美竟然被海飞亲了，他听到“亲了她”的时候，头脑就轰地响了一阵，完全忘记了海飞说他是在梦里。海飞竟然亲了陈子美！小丁气得将拳头紧紧攥成一团，火气憋在他的胸腔里，让他几乎快要燃烧起来。下课后，他在海飞的肩膀上狠狠地推搡了一把，然后骂了句，就走了出去。海飞一如刚才，仍愣在原地，他的思想还在那个梦境里面，他不愿从中出来，太美了，这是他这辈子做下的最美的梦，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细节，局部与全局，他都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群昆虫在窗外嗡嗡起来，海飞丝毫没有理会。小丁在外面看见了那群虫子，朝它们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又骂道，竟敢在梦里亲陈子美。话一出，其实也意味着小丁听清了海飞是在梦里亲了陈子美。海飞并未在意小丁，说透点，是海飞还沉浸在那美好的梦境里，早就忘记了小丁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事实。海飞在心里默默讲，樊海飞啊樊海飞，你竟然能在梦里梦见陈子美，真是走运了！小丁则径直走到了足球场，场边坐着他的好朋友王春，他给王春说，气死我了，那个丑八怪，就是我的那个该死的同桌，你知道的，他竟然亲了我们的陈子美。陈子美确实漂亮，在这所学校，没有一个男生不喜欢。
小丁后来又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另外的好朋友，他在言说的过程中，又将陈子美在心中想象了一番。同样，王春也将这件事在他的朋友圈内迅速传开，他的朋友们又继续将消息向外扩散。很快，这件事情就在几个班级内的男生中间传开了，甚至包括一些女生。那些时日，大家很少聚在一起，多数时间都在家里待着，晚上时，男生们几乎都要将亲吻陈子美这件事回想一番，他们想着，回味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非典”事件还在持续升温，大家在为数不多的对话中，都会扯出这件事说说，时间一长，海飞亲吻陈子美的事件版本就多了起来。
有人说，海飞这个丑八怪，将陈子美引诱到学校的后山上，在一处没有人迹的地方，他因生色心，强行将陈子美摁倒在地，陈子美大喊大叫，海飞却并不松手，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亲了陈子美的脸。还有人说，海飞不仅亲了陈子美的脸，还摸了一把陈子美的胸，他如此好色，怎会不摸？也有人说，海飞这个家伙，正因为长相丑陋，所以心理阴暗，想报复社会，他见陈子美如此漂亮，才将陈子美引到后山，强行亲了人家的脸，要不是附近的村民闻声后及时赶到，或许陈子美就被樊海飞给强奸啦。当然，这个时期，他们并非聚在一起说，很多时候，他们是三三两两，匆匆言说一番，便戴上口罩飞奔而走了。
事情越传越离谱，大家不断添油加醋，海飞亲吻陈子美这件事就被演变成一出剧情丰富的小说情节，甚至超出了小丁的预想。但小丁完全理解，因为“非典”持续的影响，大家压抑得太久了，现在正需要一次全新的解放。小丁就是如此，海飞和陈子美的事情完全解放了他。某种意义上，他感谢海飞，感谢陈子美，他们的故事，稍稍让他在“非典”时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故事越来越离奇，连小丁和王春他们也已无法控制住局面，仿佛大家通过这件事情，正在和阴云笼罩般的“非典”进行对抗。
海飞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仍像过去一样，上课走神，下课独自在无人处和昆虫说话。在他的脑海里，陈子美还会常常出现，有时候为了看一眼陈子美，他还会偷偷躲在开水房的背后。他细心注意陈子美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她从取下壶塞，到打好水后离开，他将她刚才的动作和之前在梦里梦到的情节一一进行对照，然后回味、想象。他根本不知道小丁和王春他们已经将消息散播了出去，更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已经被谣传成了什么样子。
直到某一日正在上课时，语文老师正带领大家读屈原的《离骚》，这时，只见陈子美风风火火地从教室门口冲了进来，教室里的所有人皆被怔住了。陈子美站在前排朝教室里扫描了一会儿，她的眼神里尽是火气，寻到海飞的位置后，直接奔过来在海飞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她又骂了一句，又扇了一个比刚才更为响亮的耳光。陈子美走了。语文老师呆若木鸡，甚至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静心屏气，目光皆对着海飞，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很多人心里清楚陈子美扇海飞耳光的原因，他们也知道陈子美迟早会扇海飞耳光的，是的，这是迟早的事情。然而，海飞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海飞流下了眼泪。
眼泪里，海飞满含委屈，难道陈子美知道他梦见她了吗？难道她知道他在梦里亲了她一口吗？难道她感应到这一切了吗？难道她发现他在开水房背后偷看他了吗？海飞心里难受极了。他感到他对不起陈子美，他不该梦到人家，他怎么能梦到人家呢？怎么还敢在梦里亲人家呢？他自己算什么东西，如此黑丑，有什么资格？想到这里，海飞狠狠地又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个耳光，这两个耳光，响彻整个教室，让所有人刚才悬在半空中的心咯噔了一下。他们盯着海飞，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是语文老师，眼神里似乎放射出一种如花纹玻璃一样复杂的光，让人难以捉摸。
很快，这件事就如惊雷一样爆炸在整个校园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长相怪异的樊海飞将貌美如花的陈子美引到学校后山，他不仅亲了陈子美的脸，并且差点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陈子美后来扇了樊海飞的耳光，算是报仇。无论怎样说，这件事看上去合情合理，丝毫没有奇怪的地方。校领导也知道了这件事，本想立即将海飞开除学籍，可转念一想，现在“非典”闹得正盛，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件事官方公布并将樊海飞开除学籍，万一引起动乱该如何？最后，校领导经过反复讨论研究，最后决定一旦“非典”被消灭，立即就将樊海飞开除。
决定公布之前，全校人并不知情，海飞当然更不知道，大家仍在私下传海飞和陈子美的事情。海飞请了三天假，回到家里，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其母，其母摸着海飞的额头惊道，天呐！这么烫！你这是怎么啦？立即便将海飞搀扶到炕上，又将湿热毛巾搭在海飞额上。海飞不言不语，其母害怕极了，以为儿子真的出了什么事。那群昆虫悬在空中嗡嗡着。海飞心里一直在想，难道陈子美感应到他在梦里亲了她一口吗？他突然恨起自己，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对不起人家陈子美。现在她或许感应到了，她会怎么看他？人家不骂他是流氓才怪呢。换作他是陈子美，他被人如此侮辱，他一定也会狠狠扇别人两巴掌呢。
海飞！海飞！其母失声痛喊。她猜想儿子是不是被感染了“非典”，立即就将之前准备好的板蓝根冲剂拿出来，用开水冲好，然后把碗端到海飞跟前。海飞！海飞！起来喝一口！她用勺子盛了一点冲剂，缓缓地送到海飞的嘴里。海飞晃了晃那大如银盆的脑袋，不耐烦地说，娘，我没事，让我一个人躺躺。其母眼眶里憋满泪水，低下身子亲了亲海飞的大脑袋后，就转身出屋了。海飞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快黑了。他肚子里满是愤恨，不断责怪自己，于是他带着那群昆虫跑了出去。
在一块空旷的麦地里，他让昆虫在前头飞，他跟在后头跑着撵它们，他撵啊撵啊，直到累得筋疲力尽。但他却不止步，繼续跑，他心里还在想陈子美的事情，他希望在奔跑中发泄出自己的龌龊和肮脏。每回想起那夜梦醒时遗精的场景，他奔跑的速度就会立即加快。龌龊！流氓！他朝着天上喊。那群昆虫时不时会停下，尔后飞到海飞周围，他大声叫骂它们，飞啊！飞啊！昆虫们被吓得赶紧飞走。夜半时分，海飞终于不跑了，他心中懊恼十分，怎么能做这样的梦呢？对不起，陈子美。这句话，他自己对自己重复了无数次，以企图得到陈子美的原谅。
他在麦地中央点起一堆火。他的眼神游离在漫天的火光中，仿佛他在其中看见了另外一个深不可测的黑色世界，那或许是宇宙的盲点，他觉得。火焰将柴火化为灰烬，它们的骨灰飘在夜空中，游游荡荡，一会儿便在海飞的身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层。海飞命令所有的昆虫都飞进火堆里，昆虫们惊讶地看着海飞。海飞不言语，只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昆虫们又在海飞身边悬了一阵，海飞伸出手，有的虫子就落在了他的手心上，他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去吧，去吧。昆虫们排成齐整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扑进了闪烁的火焰里。嘶嘶——嘶嘶——声响不绝于耳。
他泪眼婆娑，在这恍恍惚惚的气流中，他又看到了那群熟悉的红色昆虫，它们绚丽地舞动在空中，像一群地表深处的精灵。海飞跪在了火堆跟前。当天夜里，菊村遍地的菊花枯了不少，毕竟秋天也快结束了。
花儿落在地上时，还是一副含苞待放的样子，鼓鼓的。花儿形似巨大的白菜，倾斜立在地上，口径朝上，与天空形成对峙，逼仄的空间里，氛围极其紧张。它从天上掉下来后，方圆几十公里都布满芳香。几日后，花蕾渐渐舒展开来，其香艳程度绝不输世上任何的花朵，就在花瓣向外扩展的过程中，只见一群红色的昆虫纷纷从花瓣内部飞了出来，数量之多实在惊人，根本无法统计。它们朝天庭上空飞去，也朝四野飞去，一会儿的功夫，人间全被这群昆虫占据，它们虽无规律地飞往各个方向，但若仔细观察，竟能看出它们飞舞的轨迹近似一些规则的图案。
昆虫从花瓣中飞尽后，一群人也跟随其后飞了出来，他们随着昆虫的方向飞。奇怪的是，很长时间过后，昆虫均飞了回来，而这群人却再也没有现身。
昆虫返归花瓣内部后，整朵花儿便开始变异，它的花瓣不断向四周延伸，内部的雌蕊、雄蕊、花托等部位则往上凸起，直至变为一座座高低不一的房子。一个村子就这样形成了。又因村子四周遍地开满菊花，村名故称菊村。菊村不大，却盛出奇人、能人和怪人。据村民传，清朝时期，村里曾出一举人，举人官至从二品，列为内阁学士。抗战年代，村里的英勇将士更是不胜枚举，战场上他们英勇无比，尽现关中冷娃气概。改革开放后，村里出的人物就更多了，五行八作，不一而足。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常人眼里的人物，在我看来恰恰是些庸常之人，并不值得提写。我所要讲述的这个人，姓樊名海飞，面冷性硬，身高不过四尺，相貌更是奇丑，走路一瘸一拐。刚从娘肚里生出时，因脊背上巨大的黑色胎记而遭父亲嫌弃，其父后来随村里的部分人南下深圳打工，再未返还。其母对他卻是疼爱有加，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孩子渐渐长大后，面容越发黑丑，双眼处雀斑点点，常常遭到其他孩子的耻笑。他们一群人将海飞压在身下，而后喊，捉住这个妖怪，送给东海龙王吃了！海飞吓得嘴唇发颤，他一想到电视上看到的东海龙王的模样，双腿不禁瑟瑟发抖，眼泪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其母见状，边骂边奔过来，孩子们见到海飞母亲，老远朝她吐吐舌头，然后四散逃去。
回到开头，话说那群昆虫飞回那朵花朵内部后，并未跟着花儿一起变异，而是留在了村子里。它们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不被村人发现，悄悄地活在世界的另一个侧面。直至海飞这个孩子出世后，那群昆虫才纷纷现身，飞将了出来。它们的数量比之以前已经明显减少，像一群古怪的幽灵一样，它们或许是闻到了某种气味，全部簇拥在海飞的跟前。其母开始以为是虫子们飞离了它们的群落，并未当回事，几天之后，她方才感到蹊跷，见那群红色昆虫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以圆形状盘旋在海飞头顶，它们时而升起，时而降落，丝毫没有离开之势。她一着急，抽出炕上的棕刷就打，昆虫却不散，她抬臂时，它们飞到高处，她刚落下，它们又飞回来。
海飞母亲着急起来，她急得满头大汗，可拿这群小虫子没有一点办法。她又是跳起来打，又是不停地挥动衣袖，就在这时，诞下没几天的海飞发出了他出生后的第一声尖叫。昆虫闻声而动，立即在屋内四散开来，窗户上，灯泡上，橱柜上，到处是纷飞的昆虫，它们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海飞母亲将海飞紧紧抱在怀里，看着他那长相奇特的身体和面孔，再想想他那南下打工的父亲，她心里不禁泛出一阵酸。这个时候，海飞父亲还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消失是四年之后的事情。海飞这个名字也不是海飞刚生下来起的，起这个名字是在海飞父亲从深圳消失后不久，海飞母亲给海飞起下的。飞走了迟早也得飞回来，她木木地看着海飞说。在她的世界里，深圳就是一片幽深的海。
昆虫并没被打走，相反它们再也没有离开过。它们时时刻刻绕在海飞跟前，或跟踪，或盘旋，或俯冲，海飞在它们的守护下一日一日长大了，其母后来也渐渐打消了对昆虫们的恶意，毕竟它们并未伤害过海飞。过三岁后，海飞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剧烈变化，他的脑袋越长越大，不到一月，小小的身子上就撑起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很是怪异。村里的老人与妇女皆说，这孩子准是魔鬼上身了，不然怎么会长得如此奇怪。他母亲心疼他，四处求医，却都不得结果，周边有威望的几位大夫均无法查出病因，最后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没救了。等母子二人离开后，其中的一位大夫发出长长的叹息。没救了。他继续说。
再往后讲，话说海飞这孩子并未像大夫所说的没救了，他活得好好的，除了相貌丑陋、反应迟钝外，与正常人并无什么不同。他从小便遭到村里小孩的欺负，经常挨别人的打，别人很少踢他的屁股，每次都会敲他的大脑袋。他没有一个真正的玩伴，只有那群昆虫并不怎么嫌弃他，日日夜夜忠诚地跟着他，与他厮守在一起。他常常独自坐在村前的沟崖上，对着那群昆虫讲话，他说，虫儿虫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沟？昆虫嗡嗡一片。他笑着说，你们好好说话，我听不懂。昆虫又是一阵嗡嗡，似乎它们能够理解海飞的提问。他又说，虫儿虫儿，人为什么要活着，这遍地的菊花，为什么每年选择在秋季开放？昆虫只是嗡嗡。
海飞上高中时，“非典”大面积席卷了整个中国，人心惶惶，板蓝根冲剂被抢购一空，农村的人，几乎拼了命地跑进沟里，搜寻着已所剩无几的板蓝根。海飞却和众人相反，丝毫没有感到任何的紧张，他呆呆地看着别人，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紧张，眼神里为何夹杂了那么多的慌乱。他不懂。对他而言，人来到世上，迟早要死的，或者说，迟早要飞的，他母亲就经常这样念叨，飞吧，都飞走吧。从他母亲每日重复的话里，他明白了人迟早会飞走的，就像他那一去不返的父亲一样。因而，有什么好焦急的呢。“非典”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死了去。他在心里默念道，飞了，也就是死了，死了也意味着飞了，嗯，没什么好怕的。
海飞已经上了高中，那群鸟却仍是不离不弃，始终不离海飞的身边。海飞上课的时候，它们安安静静地窝在教室外面的桐树上，下课铃一响，它们嗡嗡一阵，等着海飞出来。海飞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愿意和这么一个长相又丑、脑袋硕大的人交往，但他却是学校被关注最多的一个人。他从路边走过，总有不少的同学斜着眼睛看他，他只好低着头走过去。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独自和那群昆虫说话，只有它们，像一群忠诚的仆人一样，时时刻刻陪着他，至少让他不那么无聊。 “非典”来后，人们都安静了不少，平常的玩笑似乎被他们扔进了黑色的窟窿里。人们行走皆戴口罩，步履匆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很少有人会在途中停下。人们都觉得空气脏了，人脏了，空气里到处都是污浊的生物分子，人呼出的气中藏满了隐形的致癌颗粒。这个期间，只有海飞没有戴过一回口罩，他还是往常那样，突然没有别人的关注，他感觉轻松了不少。走在路上，再也没有人愿意看他，大家都觉得他是病原分子，触到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海飞并不明白人们的心理。他一如既往地领着一群昆虫去教室、食堂、宿舍等，偶尔也去开水房打水。
有回在打水时，他突然看见了那位临班的女孩，他只知道她是临班的，很漂亮，名叫陈子美。她虽然戴着口罩，海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吓得心脏怦怦直跳，赶紧将水壶扔在一边，然后悄悄地从侧面跑过去，躲在水房背后偷偷地看她，她的脸窄窄的，眉目长得很秀气，他越看越入迷，不一会儿，脸面就通红了。女孩接满水，转身很快就走了，他却呆呆地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昆虫们迷迷惑惑，绕在四周，看着海飞，海飞伸出手捂住胸口，尔后不停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他不断重复这句话。
从此，女孩不断进入他的视线。他经常会在打水的地方碰到她，但他从来不会出现在她跟前，他知道自己长相奇怪，更知道在这“非典”时期，他更得小心，可不能吓着她，要是那样，或许他以后再也不会见上她了。他躲在一侧，紧紧地盯着，像盯着一只角落里的耗子，根本容不得它四处乱跑。他打心里面感谢那段“非典”特殊时期，要不是“非典”，他或许不可能经常碰到她，毕竟她的身边从来不缺男生，但除过这段时间。连打水的人都很少了，大部分学生都已回到了家里。
海飞出了学校，带着一群昆虫在县城里到处溜达，这时候，街上人很少，仅有的几个人，皆显出慌慌张张的样子。他一会儿看看天上，一会儿又望望街上，这段时间，是他上学以来最轻松的日子。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定时守在水房背后，静静地等着，仿佛在等待一个蓝色的梦境。女孩已在他心里幻化为天上的仙女，她轻盈的身影，清秀的面庞，让他在黑夜来临时总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日的羞涩，在夜里会稍稍缓和几分，他躺在床上时，会不由自主地忘记他那黑丑的模样，心里尽是些美好。他伸出细短的胳膊，朝着一旁的昆虫说，她真美。
梦真的就来了，并且来得如此迅猛，根本容不得海飞做出任何准备。他见女孩向他走过来，脸上挂满了甜甜的笑。他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然而心跳还是像放炮一样咚咚直响。女孩走到他跟前，满眼含情，这个时刻，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那奇怪的长相。女孩说，海飞，我们走上彩虹吧。他一回头，天边果真挂了一道彩虹。他盯着女孩，说道，好，我们走上去。女孩主动拉住了他的手，他心跳越发加快，快到让他嘴唇都颤抖起来。他们一起上了彩虹，站在天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世界浓缩进他们心中，女孩也有些发羞，海飞忍不住想亲女孩的脸蛋。他见女孩闭上了眼，就缓缓将嘴贴了上去。他遗精了。
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起来后，他又喜又怒，不知该如何言说。他感到不好意思极了，拉开灯，见那群昆虫并没睡，他说，你们看见什么了？昆虫们一阵嗡嗡。他又说，老天真该惩罚我，让我做这样的梦。说毕，他竟笑了，心里蛮激动的。他再也没有睡着，他也没想着再接着睡。他要好好地回味回味这个梦，慢慢地品咂一番。虽是在夜里，但他能感觉到脸发烫。
之后，海飞就老走神，尤其是在上课的时候。他双手托住下巴，目光呆呆地盯着吊在半空的白炽灯，一动不动，思绪一直游离在那个令他难以忘怀的梦境里。他不断回忆女孩朝他笑的样子，也不断想象他吻女孩时的感觉。他完全忘记了上课，忘记了周围的同学和老师，老师并不关注他，就算他已走神。但他的同桌小丁觉察出了一丝奇怪。开学的时候，小丁一点也不愿意和海飞坐在一起，他再三向老师讲明各种理由，他说海飞学习成绩差，他想和一位學习好点的女生当同桌，他始终不说嫌弃海飞长相丑陋的事实。老师也没办法，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海飞坐，最后老师说，小丁同学，你个儿高，就和海飞坐在后面吧。
小丁几乎从不和海飞说话，他总觉得海飞是个怪人，脑子有问题，和他说话只会拉低他的智商，降低自己的身份。海飞学习成绩虽差，但却很认真，平日上课总是认真记着笔记，听着老师的每句话，生怕错过了什么。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小丁悄悄地侧着眼睛瞄了几眼，他想猜猜海飞在想什么，但他又不想让他知道他在看他。他不断地侧着瞄，这家伙怎么了？竟如此入神？他无论怎样也猜不出来。海飞从早晨进教室后，几乎一整天都陷入在巨大的沉默里，空气如静止的月亮。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小丁突然就紧张起来。会不会是染上了“非典”？
小丁吓得心惊肉跳。他猛地撞了一下海飞的胳膊，喂，伙计！海飞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快速从幻想中逃离出来，转过来死死盯着小丁。怎么啦？见海飞脸上的雀斑密实如麻，小丁有些害怕了。他轻轻地说，你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小丁本想吓唬海飞，可见到海飞的模样，让他一下子想到死亡的情景，他的心脏像被钉子戳了一下，紧张中满是疼痛。我……我……我……没什么……啦，一切都好。小丁盯着海飞那有些发红的眼睛，在某个瞬间里，他特别想站起来立马跑出去。可老师正在上课，他还是忍住了。他完全被“非典”俘虏，心里极其恐慌。他说，没事儿你发哪门子呆？海飞被这句话激得满面通红。
海飞心想，该不该告诉小丁他做下的梦呢？他犹犹豫豫，很不好意思。小丁见海飞脸红到脖子根，眼球上满是血丝，他立即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非典”！一定是得了“非典”！海飞张大嘴巴，轻声言说，什么？“非典？”小丁说，不是得了“非典”你发哪门子呆？一呆就呆几天？海飞紧张极了，他还是不情愿告诉小丁，可眼下他若是不将这一切告诉给小丁，小丁必然会误解自己。他声音压得很低，我做梦了。小丁愈发生气，觉得海飞在逗趣他。你就是个神经病！小丁轻声骂道。海飞没有理会他，继续说，我真的做梦了，梦见了临班的陈子美，我亲了她。海飞说得投入，他忘记了坐在一旁的小丁，也根本没注意到小丁刚才骂了他。你亲了陈子美！ 小丁愤怒极了，他暂时将“非典”搁在一边，要知道他可也喜欢陈子美。陈子美竟然被海飞亲了，他听到“亲了她”的时候，头脑就轰地响了一阵，完全忘记了海飞说他是在梦里。海飞竟然亲了陈子美！小丁气得将拳头紧紧攥成一团，火气憋在他的胸腔里，让他几乎快要燃烧起来。下课后，他在海飞的肩膀上狠狠地推搡了一把，然后骂了句，就走了出去。海飞一如刚才，仍愣在原地，他的思想还在那个梦境里面，他不愿从中出来，太美了，这是他这辈子做下的最美的梦，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细节，局部与全局，他都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群昆虫在窗外嗡嗡起来，海飞丝毫没有理会。小丁在外面看见了那群虫子，朝它们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又骂道，竟敢在梦里亲陈子美。话一出，其实也意味着小丁听清了海飞是在梦里亲了陈子美。海飞并未在意小丁，说透点，是海飞还沉浸在那美好的梦境里，早就忘记了小丁已经知道这件事情的事实。海飞在心里默默讲，樊海飞啊樊海飞，你竟然能在梦里梦见陈子美，真是走运了！小丁则径直走到了足球场，场边坐着他的好朋友王春，他给王春说，气死我了，那个丑八怪，就是我的那个该死的同桌，你知道的，他竟然亲了我们的陈子美。陈子美确实漂亮，在这所学校，没有一个男生不喜欢。
小丁后来又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另外的好朋友，他在言说的过程中，又将陈子美在心中想象了一番。同样，王春也将这件事在他的朋友圈内迅速传开，他的朋友们又继续将消息向外扩散。很快，这件事情就在几个班级内的男生中间传开了，甚至包括一些女生。那些时日，大家很少聚在一起，多数时间都在家里待着，晚上时，男生们几乎都要将亲吻陈子美这件事回想一番，他们想着，回味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非典”事件还在持续升温，大家在为数不多的对话中，都会扯出这件事说说，时间一长，海飞亲吻陈子美的事件版本就多了起来。
有人说，海飞这个丑八怪，将陈子美引诱到学校的后山上，在一处没有人迹的地方，他因生色心，强行将陈子美摁倒在地，陈子美大喊大叫，海飞却并不松手，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亲了陈子美的脸。还有人说，海飞不仅亲了陈子美的脸，还摸了一把陈子美的胸，他如此好色，怎会不摸？也有人说，海飞这个家伙，正因为长相丑陋，所以心理阴暗，想报复社会，他见陈子美如此漂亮，才将陈子美引到后山，强行亲了人家的脸，要不是附近的村民闻声后及时赶到，或许陈子美就被樊海飞给强奸啦。当然，这个时期，他们并非聚在一起说，很多时候，他们是三三两两，匆匆言说一番，便戴上口罩飞奔而走了。
事情越传越离谱，大家不断添油加醋，海飞亲吻陈子美这件事就被演变成一出剧情丰富的小说情节，甚至超出了小丁的预想。但小丁完全理解，因为“非典”持续的影响，大家压抑得太久了，现在正需要一次全新的解放。小丁就是如此，海飞和陈子美的事情完全解放了他。某种意义上，他感谢海飞，感谢陈子美，他们的故事，稍稍让他在“非典”时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故事越来越离奇，连小丁和王春他们也已无法控制住局面，仿佛大家通过这件事情，正在和阴云笼罩般的“非典”进行对抗。
海飞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仍像过去一样，上课走神，下课独自在无人处和昆虫说话。在他的脑海里，陈子美还会常常出现，有时候为了看一眼陈子美，他还会偷偷躲在开水房的背后。他细心注意陈子美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她从取下壶塞，到打好水后离开，他将她刚才的动作和之前在梦里梦到的情节一一进行对照，然后回味、想象。他根本不知道小丁和王春他们已经将消息散播了出去，更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已经被谣传成了什么样子。
直到某一日正在上课时，语文老师正带领大家读屈原的《离骚》，这时，只见陈子美风风火火地从教室门口冲了进来，教室里的所有人皆被怔住了。陈子美站在前排朝教室里扫描了一会儿，她的眼神里尽是火气，寻到海飞的位置后，直接奔过来在海飞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她又骂了一句，又扇了一个比刚才更为响亮的耳光。陈子美走了。语文老师呆若木鸡，甚至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家静心屏气，目光皆对着海飞，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很多人心里清楚陈子美扇海飞耳光的原因，他们也知道陈子美迟早会扇海飞耳光的，是的，这是迟早的事情。然而，海飞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海飞流下了眼泪。
眼泪里，海飞满含委屈，难道陈子美知道他梦见她了吗？难道她知道他在梦里亲了她一口吗？难道她感应到这一切了吗？难道她发现他在开水房背后偷看他了吗？海飞心里难受极了。他感到他对不起陈子美，他不该梦到人家，他怎么能梦到人家呢？怎么还敢在梦里亲人家呢？他自己算什么东西，如此黑丑，有什么资格？想到这里，海飞狠狠地又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个耳光，这两个耳光，响彻整个教室，让所有人刚才悬在半空中的心咯噔了一下。他们盯着海飞，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是语文老师，眼神里似乎放射出一种如花纹玻璃一样复杂的光，让人难以捉摸。
很快，这件事就如惊雷一样爆炸在整个校园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长相怪异的樊海飞将貌美如花的陈子美引到学校后山，他不仅亲了陈子美的脸，并且差点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陈子美后来扇了樊海飞的耳光，算是报仇。无论怎样说，这件事看上去合情合理，丝毫没有奇怪的地方。校领导也知道了这件事，本想立即将海飞开除学籍，可转念一想，现在“非典”闹得正盛，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件事官方公布并将樊海飞开除学籍，万一引起动乱该如何？最后，校领导经过反复讨论研究，最后决定一旦“非典”被消灭，立即就将樊海飞开除。
决定公布之前，全校人并不知情，海飞当然更不知道，大家仍在私下传海飞和陈子美的事情。海飞请了三天假，回到家里，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到了其母，其母摸着海飞的额头惊道，天呐！这么烫！你这是怎么啦？立即便将海飞搀扶到炕上，又将湿热毛巾搭在海飞额上。海飞不言不语，其母害怕极了，以为儿子真的出了什么事。那群昆虫悬在空中嗡嗡着。海飞心里一直在想，难道陈子美感应到他在梦里亲了她一口吗？他突然恨起自己，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对不起人家陈子美。现在她或许感应到了，她会怎么看他？人家不骂他是流氓才怪呢。换作他是陈子美，他被人如此侮辱，他一定也会狠狠扇别人两巴掌呢。
海飞！海飞！其母失声痛喊。她猜想儿子是不是被感染了“非典”，立即就将之前准备好的板蓝根冲剂拿出来，用开水冲好，然后把碗端到海飞跟前。海飞！海飞！起来喝一口！她用勺子盛了一点冲剂，缓缓地送到海飞的嘴里。海飞晃了晃那大如银盆的脑袋，不耐烦地说，娘，我没事，让我一个人躺躺。其母眼眶里憋满泪水，低下身子亲了亲海飞的大脑袋后，就转身出屋了。海飞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快黑了。他肚子里满是愤恨，不断责怪自己，于是他带着那群昆虫跑了出去。
在一块空旷的麦地里，他让昆虫在前头飞，他跟在后头跑着撵它们，他撵啊撵啊，直到累得筋疲力尽。但他却不止步，繼续跑，他心里还在想陈子美的事情，他希望在奔跑中发泄出自己的龌龊和肮脏。每回想起那夜梦醒时遗精的场景，他奔跑的速度就会立即加快。龌龊！流氓！他朝着天上喊。那群昆虫时不时会停下，尔后飞到海飞周围，他大声叫骂它们，飞啊！飞啊！昆虫们被吓得赶紧飞走。夜半时分，海飞终于不跑了，他心中懊恼十分，怎么能做这样的梦呢？对不起，陈子美。这句话，他自己对自己重复了无数次，以企图得到陈子美的原谅。
他在麦地中央点起一堆火。他的眼神游离在漫天的火光中，仿佛他在其中看见了另外一个深不可测的黑色世界，那或许是宇宙的盲点，他觉得。火焰将柴火化为灰烬，它们的骨灰飘在夜空中，游游荡荡，一会儿便在海飞的身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层。海飞命令所有的昆虫都飞进火堆里，昆虫们惊讶地看着海飞。海飞不言语，只向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昆虫们又在海飞身边悬了一阵，海飞伸出手，有的虫子就落在了他的手心上，他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去吧，去吧。昆虫们排成齐整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扑进了闪烁的火焰里。嘶嘶——嘶嘶——声响不绝于耳。
他泪眼婆娑，在这恍恍惚惚的气流中，他又看到了那群熟悉的红色昆虫，它们绚丽地舞动在空中，像一群地表深处的精灵。海飞跪在了火堆跟前。当天夜里，菊村遍地的菊花枯了不少，毕竟秋天也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