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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一次直呼你的名字。
此前的好几年里,我叫你L大哥。
两个小时前,你躺在殡仪馆里,亲人同学朋友向你道别,去的人很多,你应该感到欣慰。
35岁,因为肝癌,躯体化为灰烬。
我没有去,我不想见到你最后被美容师修饰过的样子。你了解我,你一定知道,我不会在热闹场所出现,但我在安静的角落里为你哭泣。
公元2004年7月1日正午。公共汽车车厢内,酷热难耐。车在行进,满车的人,男女老少,每个都有自己的心事。大家表情淡漠而麻木,没有人注意那个靠车窗坐着的女人,一路泪流满面。
一
上帝对亚当说,“你来自于尘土,你还要归于尘土”。我们都会归于尘土,你只是先走了一步。
同伴们不知我为何悲痛,我对她们说,一个朋友,一个真正关心过我的人,忽然离开了人世。
能与人言的,就是这些。
在这个城市,我们的校友到处都是。彼此间有着或远或近的联系。青春岁月里,你我相逢一些时日,你曾经把自己放在人生赌盘上,然后,向我伸出手来,邀请我与你共同下注。我没有回应。
尔后,我们都有了自己的故事。大家在一个圈子里,偶尔在校友相聚时会面,保持着平淡和有分寸的友善。有些校友知道这段历史,也善意地不去提及。
有时候,听到别人谈论你。心里有关切,也不会表现出来,间或插几句话,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带着面具生活。看上去平波秋水。
而在内心深处,我对你有着深挚的谢意。这种谢意缘于一种信任,这么多年来,和形形色色的人有或亲或疏的牵系,心里却清楚,真正信任的,只有几个人。只有那么几个人,无须任何说明和条件,在我真正需要时,会义不容辞。
你就是其中一个。
尽管这些年,我们并没有什么联系。
曾经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真切。也是这些点滴,沉淀下来,成为信任。
二
我没想到这么快。
去年,我找到你的病房,你从来让我看到的都是坚强,这回依然。微笑着和我谈话,一如既往地表扬我,给我鼓励。
这么多年,不管我曾经怎样对待你,你始终对我善意。
告别时,你说,不用担心我,我是运动健将,身体底子不错,而且心态好,不会有什么大事。
是的,你曾经是运动健将。你在场上遥遥领先的样子,清晰地在我记忆里。
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不会有事。
这一年多,我怀孕生子。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把原来的手机号码都换掉。
你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在和癌细胞的战斗中,精力被一点点消耗。
这段时间,你病情恶化,我不知道。
你走的那天,我没有送你。但是有奇异的感应:那天上午我特别焦躁,忽然拨了熊大哥的电话。他是你的同学和好友,你我之间,有些事情,你委托他代为传递。
这一年多,我没有和他联系过。不知为什么会在你走的这天拨通他的电话,还告诉了他我的新号码。当时他因为儿子生病,正在医院,我就没和他多说。如果不是那样,我们会自然地谈到你,我知道你不好,一定会去医院看望。
人生经不起假设。
第二天,熊大哥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走了。
多年前,你把青春心事告诉好友,他很义气地找我谈话;11年后,又是他,把你离去的情况比较详细地说给我听。
我在电话里哭,他沉默。
他了解,所以他理解。
“好好写篇文章纪念他吧。”电话那头,熊大哥说。
三
我大一,你大四。
我大一,新鲜而丰富的校园生活刚刚展开,对于未来,有着好奇和憧憬。
你大四,即将毕业。90年代,学生领袖具有明星效应,你是风云人物。
那年,这所高校举行学生代表大会,选举新一届学生会委员。你是即将卸任的学生会主席,我是被推选出来参加竞选的代表。
那次大会上,你很有风度地做工作报告;我意气风发地发表竞选演说。
结果出来,我当选了。
会议结束,学校安排新当选的委员和老委员一起,游览南岳衡山。目的是让我们在愉快氛围中,把学生会工作顺利交接。
几天时间,大家相处得确实愉快。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次南岳之行,会让你作出一个和个人生活有关的决定。
也许,即将告别大学生活,即将告别曾经精彩演出,赢得无数喝彩和掌声的校园,你的心中有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也许就是在复杂情绪支配下,你开始向我靠近。
在中文系,你是学长,我是学妹。在校学生会,你是老主席,我是新委员。
你找我,以双重身份和我交流。
你不是一个含蓄的人,相反,总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开始回避。
你个性特别好强,那时候甚至说得上自负,你无法接受我的回避。我一直叫你L大哥。刻意地保持距离,以礼貌和尊敬的方式和你相处。
你不愿意,要求我直呼你的名字。你说,我不要做你的大哥,我希望你叫我名字。我却始终叫,大哥,大哥。后来,你给我写信,信里说,“你怎么会这么倔强,倔强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最伤感的一封信写在毕业离校时,在那封信里,你写“在我最美好的季节里,你进入我的视野和生活,所以我特别珍惜,而我在你的季节,却什么都不是。”即便这样,在信的结尾,你依然祝福我。
那些花季,那些雨季。身处其间时,我无从分辨,更难以沉淀。如今,隔着距离回望过去,发现往事历历在目。才知道,和你相处的情境已经成为不褪色的风景,闪亮在我关于花季的记忆里。
四
在这里,我希望客观地描述你,越写发现越困难。
我们故事发生的背景,是90年代中期的大学校园。那时的高校,还可以称作象牙塔,纯洁的感情,高尚的理想,以及不切实际的梦想……还有生存空间。
我是20岁不到的女生,你是24岁左右的男子。
你一直当学生领袖,没什么时间读书,兴趣也不在学习上。你擅长当领导干部,人情练达,在与人奋斗中获得乐趣和成就感。
我们的价值取向不一样,你有清晰的目标,并且勇于行动。我骨子里自由散漫。
那时的我简单,不懂得宽容,更说不上包容。固执地认为投身政治就是往污水里跳,把你的练达看成过于世故。
你有“英雄情结”,常把出人头地的得意溢于言表;而我,从来认为“陌上青青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所以我回避,进而拒绝。
但是我不能否认,在交往的过程中,个性的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记住了你职业状态时的神采飞扬,你的开朗与直率,你的重情谊,还有奔跑着冲向终点时矫健的身影。
我还记住了,你沮丧,你落寞,你黯然神伤,你因为真情而落泪。
你毕业,我不知道你进入职场后发生了怎样具体的变化。我现在回想你,清晰的,是你在最美的季节里,留给我的样子。
五
如果所有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们不再有任何联系,那么今天,我不会悲痛至此。
你给我写过很多信,绝大部分,是在情绪激动时写下,小部分,是在平静之后写来的。也就是这平静之后的感悟,让情感升华。
最后一封,你寄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好几个头衔,你统统用钢笔涂掉,只留下名字和电话,你在信的结尾写,“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不要太小家子气”。
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不在意你的头衔和身份,所以用笔涂掉名片上那几行字;我也是了解你的,拿到名片时我微笑,我知道,你还是忍不住,要告诉我,你又提升了,你在自己认定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写到这里,我发现你在平静之后写来的信,我几乎都记得内容。为了让回忆更真实,我打开书柜,去找你的信件。
我把所有的文件和资料都翻遍,发现那些信不见了。又翻,到处翻,依然没看见。
在什么时候,我已经毁了这些信。我毁掉了主流情感之外,一些温情的证据。
留下的资料,全是光明而正面的印记。可以证明这些资料的主人,以优秀的姿态一路走过。曾有的彷徨、游移、甚至停顿,都被删除了。
我远比你世故, 首先保护自己,有余力,才去回馈他人。而你,这样一个要强的人,在遭到拒绝之后,依然给予我信任、关心和鼓励。
人生是个大舞台,我们都在舞台上表演,我顽固地以为你会一直在那里,却不曾想,你会在这样的年纪,以这种方式,提前退场。
荣耀与梦想,是与非,成与败,忽然间灰飞烟灭。而真诚的爱和承诺,却沉淀下来。沉淀在亲人和朋友的内心深处。激励他们更加珍惜接下去的每个日子。我庆幸自己在美好的季节里,能够遇到你。你让我明白,青春本身自有尊严,真诚的关心和爱护,也自有尊严。
我会更坦荡地面对历史,更直接地面对本心。更懂得尊重、善待和珍惜。
现在把这些写下来,给你。你会看到,真诚的付出已经开出美丽的小花,被朋友珍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