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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在“爱爱乐体验馆”门前的巷子徘徊了3个来回,才下定决心走进来。
他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旧得发黄的白衬衫,胡子拉碴,头发长而稀疏,看上去很久没理了。坐在厅里的李博看到他,大致猜到了情况:多半是附近厂区的工人,想进来又担心违法被抓。
李博把声音尽量放柔:“楼上有很多玩偶,来挑选一下?”看到老陈脸上的犹疑,李博又追加一句:“先生放心,我们是正规店铺,有营业执照的,合法合规,绝对没问题!”
这是四月里的一个下午,深圳市龙华新区北部。这里工厂林立,厂区地块大都以“XX工业园”“XX科技城”命名。“爱爱乐体验馆”伫立在一条小街深处,门脸简单。从这里出发步行1.2公里,就到了附近最大的一个厂区富士康集团观澜科技园北门。
2018年9月开业的“爱爱乐”,是国内首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玩偶体验店”。这里售卖造型逼真的硅胶性爱玩偶,价格很贵,单价上万元,很多人是奔着体验服务来的,只要188,就可以体验1个小时。
早已经有无数报道,向人们展示玩偶时代的前景。甚至,AI玩偶都已经问世,它们不但可以解决人类的生理需求,同时还能与人类交流,成为精神上的伴侣。但由于其昂贵的价格,这类玩偶仍然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接触到的事物。
这一次的故事,有些不一样。
风险
体验馆上下两层,一共10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放着一个玩偶,风格各异。有的小巧玲珑,有的高挑丰满。有的一头金发,明显是西方“女孩”,也有东方面孔。它们大都穿着很少的衣服,坐在屋里的床上,等待有人进来。
出于谨慎,很少有人会选择楼下两个房间,即便是熟客,也往往直奔楼上。“这里的顾客很需要安全感,生怕隐私泄露。”李博说。
老陈也选择去了楼上,先在各个房间看一遍。随后,他选择了一个,李博退出,屋子里只剩下老陈和那个玩偶。老陈试了试,发现它看起来小巧,实则很重。他后来说,“和真人差距蛮大的”。
李博对这个评价并不意外,开业半年多以来,不少客人反映玩偶重、灵活度不够。“硅胶玩偶不是充气娃娃,它的重量在那儿摆着,产品体验不好,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产业链升级”。
李博今年33岁,小平头,肤色微黑,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这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
开体验馆前,李博干过建筑工人,摆过地摊,做过豆腐,开过披萨店,当过餐馆老板,几次创业都赔得很惨。去年春天,他逛电商网站时偶然发现,淘宝、京东的硅胶玩偶店铺关注度不低,很多人咨询产品,但成交量很小。李博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机会。
“玩偶售价都在一万多块,退换货麻烦,光运费就不少。但用户确实好奇,如果花点钱就可以体验,一定有市场。”李博说。
李博跑了三十多家玩偶工厂,经过反复比较,敲定了一家东莞的工厂。店里现有的10个玩偶,身高从148cm到168cm不等,三围数据也各不相同,體重跨度从四五十斤到七十多斤。
玩偶越大,价格越高,目前店里最贵的一个玩偶,进货价9600元。考虑到公用耗损较大,李博选择的款型材质,比一般家用的玩偶具有更好的抗拉伸性,造价也相应较高。与传统充气玩偶相比,实体玩偶优势明显。
40分钟后,老陈下楼结账。李博听到动静,忙起身把老陈让到茶桌旁,递烟、泡茶。他喜欢和客人聊天,“茶管够,烟管够,再腼腆的人,坐上半个小时也会打开话匣子”。
老陈比刚进门时放松多了,但还是没什么笑容。他早就看到了玩偶体验馆的广告,但一直不敢来,怕不合法,也怕被骗。
李博对这种犹疑早已经习惯。在中国,与性相关的话题,仍然是不能公开谈及的禁忌,更何况如他一般经营与之相关的业务。他曾经为了做线上推广,在一家点评网站注册发布了体验馆的信息,结果几个月后,毫无征兆被下架了。李博联系客服询问,对方语焉不详。他自己猜测是与店铺的性质有关。
对网络推广,李博一直有点矛盾,“不推广就没有生意,但知道的人多了,一旦出现争议,又会面临关门风险,我承担不起。”常有体验过的用户在贴吧、微信自发宣传,这为他带来了不少客流,也有各种名目的会所找上门来寻求合作,或者想把店铺“收编”。对此,李博一概拒绝,“一旦跟他们合作,就不像现在这么单纯了。”
开店前,李博也曾担心这种模式会违反法律。他上网查相关的法律条款,又托朋友介绍律师等相关人士,反复咨询、求证,最后才确定这件事可行。
北京某知名律所执业律师岑一认为,李博这样以体验性爱玩偶为目的的商业行为,“应该是不存在刑事层面的违法犯罪,不触犯刑法,不涉及性犯罪或非法经营罪”。但他同时认为,体验馆不应该进行任何被认定为广告的宣传,不然很容易被认定为违反广告法相关规定。同时,使用的玩偶也不能侵犯他人(比如明星)的肖像权。
事实上,李博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2017年9月14日,情趣交友App“他趣”上线“共享女友”项目,提供硅胶玩偶短租服务,送货上门,租金298元/天。项目上线当天,这家公司在北京三里屯实地展示了五款硅胶玩偶,引发围观和争议,随即三里屯派出所以“低俗活动扰乱社会治安”为由,对其进行了罚款和驱离。9月18日,“他趣”发布致歉声明,关闭该项目。 “这个事情(性爱体验馆)是新鲜事物,不排除未来会形成一个另类产业的可能,但需要一个过程。”岑一说。
这仍然是一个敏感的领域,有不少人对这家店心怀不满。虽然体验店合法合规,但李博也知道,稍有疏漏,自己就有可能面临关店风险。在无数细小微妙的问题上,他都要反复地试探、权衡、纠错。
需求
老陈今年43岁,老家安徽,在附近工厂打工,离婚8年了。寂寞总是有的,他找过各种办法纾解。
据李博介绍,老陈这种类型的客人,是体验馆的主要客源。他们远离家乡,独自一人,在城市里靠出苦力谋生,手头不宽裕,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基本需求。李博印象很深的一个小伙子,富士康工人,姓石,20岁出头,第一次来看到玩偶吓了一跳,没消费就走了。过两天他又来了,仍是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没有挑选玩偶,随便进了个房间。后来,他成了这里的常客,也自然很多,甚至会跟李博聊起自己性方面的問题。
2014年初,东莞刮起的扫黄风暴,迅速覆盖广东全省。据深圳市扫黄打非办公室的一位陈姓工作人员介绍,深圳设有市级和区级共两个级别的“扫黄打非办”,每年召开全市“扫黄打非”工作会议,“扫黄工作早已成为常态,严厉程度多年不曾放松。”
这自然是好事,但一些打工者解决自己问题的道路因此被关闭。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农民工总数高达2.88亿,而腾讯网的一项调查表明,80%的打工者年龄介于21岁到50岁之间,55%已半年没有性生活,35%感到性压抑。
“打工者群体的性需求,想都想得出来,这是人人都有的基本需求。”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心理学系副教授、性学家方刚说,“长期性压抑肯定会给身体带来各种负面影响,失眠、焦虑、抑郁,甚至心理扭曲。生理方面,男性的前列腺癌罹患率会增加,女性则会增加乳腺癌的风险。”
在他看来,如果能在合法、健康的范围内解决这些问题,显然是一件好事。
有一次,小石说起自己的生活,“没钱”和“没老婆”是他最大的苦恼。“像我们这种(经济状况)找老婆的可能性太低了,每月(工资)到手一千九百多,我再干30年也找不到老婆。”
这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李博对阶层分化有切身的体会。“有些人瞧不起底层的工人,那种歧视的态度是赤裸裸的,他们会说:怎么会有人连老婆都找不到?”李博说到这里时,有些激动,“他们没法想象,有的人就是找不到老婆。”
性别比失衡的问题,已是老生常谈。早在2013年就有人口专家预测,到2020年,中国至少有3000万单身男性娶不到老婆。“如果不能正常地进入婚配,对他自己的生活、对他的家庭,都会有影响。什么样的人不能正常进入婚配?肯定是弱势群体。”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杨菊华说。
对于这些渴望亲密关系而不得的人来说,生理需求之外,玩偶也意味着精神上的放松和抚慰。她们比真实的异性更能让人卸下心防。有一位客人,每次来店里并不消费,只是到几个房间里走一走,默默地看一会儿玩偶,只看不碰。过几天又来,同样的程序再走一遍。后来他告诉李博,自己有性功能障碍。
焦虑
与玩偶有关的故事,并不总是辛酸和无奈。
有“好男人”型的客人,干净体面,每次开车过来玩,很开心,他觉得自己“既没有精神出轨,也没有肉体出轨,都不怕老婆知道!”也有怀孕的妻子让丈夫来的;有一个90后公务员,对于硅胶玩偶比李博懂的还多;有85后博士,来体验了一次后,就从店里订购了一个玩偶。
去年12月的一天,店里来了一对小情侣,两人都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女孩让男孩去体验,自己在客厅跟李博聊天,聊玩偶,聊性玩具,态度坦然大方。
对性爱玩偶最早是何时出现的,很难有确切日期,对这个事物的不同定义,使这个问题有不同的答案。即便是只考虑进入现代工业之后的性爱玩偶,也有四十多年的历史。到现在,这个产业变得越来越大。人们对玩偶的技术升级,也使其愈发智能化。无论人们是否愿意,伴侣玩偶、机器人都在不断被制造出来,在全球扩散。不断有新的观念、新的商业形式出现,使得它们进入人类生活的程度越来越高。
但李博这家店,从开张之日起,就一直在生死线上徘徊。最初有5个朋友参与投资,玩偶买来后各自体验了一下,觉得与真人的差距比较大,信心打了折扣,3个人当即宣布退出,另外两个把投资改成了借款。资金紧张,为了省钱,李博想尽办法。开业前,李博的信用卡债台高筑,电话一度被银行打爆。
好在,体验馆最终顺利开业,并在半年后开始盈利。那两个把投资改成借款的朋友,觉得这个店还不错,又把借款改回了投资。
社会观念、监管机构的压力仍然存在。这毕竟是个新生事物,并未为主流观念所接受。他既小心翼翼,又希望更多人能知道、了解自己。他一度打算拒绝接受采访。“如果你们多次以商业的方式去报道,这个产业可能会夭折,或者发展会很慢。”李博说,他会考虑到人们对亲密关系的需求、一些基本的生理需求,但很多人不考虑这些,“他们考虑的是社会多纯洁,多么干净,所以可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为行业设置障碍。”
现在,李博又在为店里的客流少而焦虑。最近是富士康的招工淡季,来店里体验的人明显少了。这直接关系到体验店的死活。除了与心理机构合作外,他还想过以合适的形式开设女性体验店,但显然时机未到。目前对他来说,最关键的还是活下去。
(杨丽荐自搜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