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天文学

来源 :江南诗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ozhu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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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虛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蛇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毒牙,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在南阳汉画像馆观天象图
  一个个方框,是我们在宇宙中
  最早的殖民地。
  ——浩瀚曾让人不知所措,但在方框中,
  它们有形,有情感,近得
  可以从中采集呼吸。
  ——阐释一种完成:神秘、
  不羁的远方,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
  仰望和观察,已转化为
  可以从内部开始的理解。
  那么多星辰,老死不相往来,但现在,
  它们相聚人间,正学习怎样在一起,试着认识
  这些动物:熊、牛、凤凰,怪兽和玄武……
  并在兴奋中长出发光的毛发。
  学习倾听,因为
  对于神,这是必要的,它们要更多地
  依赖祈祷和呼唤生存。
  羽人会来拜访,玉兔、药神已为此
  创造出了新的配方和语言。
  交尾,嬉戏,在大地上巡游,作为
  一个全新空间里的居民,它们不想让人
  发现它们已溜出了天庭。
  对于死,它们负责不死;
  对于生,它们负责穿越和无休止的欢乐。它们
  已洞悉了天空的有限性,以及
  在其中生长的、迥异的东西,比如,一颗星
  在另一颗的前面,而另一颗
  喜欢尾随着群体。夹在
  中间位置上不显眼的一颗,曾以为自己
  无关紧要,现在它明白了
  什么是心脏,并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中,
  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玩具。
  黑暗如静脉,天空,有时会远遁,
  又回来,带着难以探究的冰冷。
  恶和厄运,会制造出鬼魅——白虎的饵食。
  当苍龙飞过,牙齿、利爪间
  是我们熟知的疼痛。
  ——我们已用它培养出了智者。
  北斗倾斜,酒香是人间最好的赋税。
  蛟龙穿璧,巨鱼扶车,几千年了,它们
  一直在履行某个神秘的契约。
  晦暗年代的深处有人
  手捧月亮像捧着一个晶莹的器皿,以免
  我们的灵魂无处措置。
  无数盛世,仍无法平息独角兽的愤怒。
  而在方框之外,我们一直是
  糟糕的邻居,在有限的一生中总是
  试图获取对无限的感觉。
  ——像一个梦,我们仿佛曾真的
  在那里生活过。所以,
  每当有人死去,就会有手持斧凿的人,
  将这一切重新讲述。
  绳 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初 春
  化石里的母兽抢夺水源,
  它们用嗅觉和低低的吼声
  引导一株忍冬走路。   ——春天仍然是粗野的,
  咒语,来自脏器里下沉的毒素。
  干硬的龙爪槐沙沙响,在寻找
  它丢失已久的动物性。
  残雪抗衡催眠,死亡如水银,
  泥泞在替旅人创造命运。
  一缕长途跋涉的光在被浪费之前,
  是我手中这支玫瑰。
  南 风
  睡得太沉,几十年和几小时
  混在了一起。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天空像一块磨刀石。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低处,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太仓南园记
  抱梁云,走马楼,
  在刻有“话雨”的墙壁前,雨落着,
  无人说话。
  我在春天里碰到的木头人,
  已在秋天失踪。
  元启七年,雅集,弹琴,饮酒;
  顺治三年,雅集,复弹琴,哽咽。
  百年弹指间,那些人渐渐变成了
  同一群人。琴声与吟哦,
  漏窗听懂了,榉树、黄杨,都装作听懂了。
  簪云峰湿漉漉的,
  换了匾额换人间。针尖下的雪
  更白了。
  守着亦真亦幻的人间,
  没有谁知道它曾经历过什么。
  黄昏后雨停了,整个江南都在涨水。
  月亮到天井上方去探险。那里
  如此幽深,仿佛所有
  失踪的时间都栖息在那里。
  ——树影下,石舫微微斜著身子。
  有 风
  有风,山川起伏。
  在一个死者
  心有不甘的叙述中,静止之物寻找翅膀。
  遥远的国境线上,窗帘飘拂。有张地图
  想从桌子上起飞,
  陪伴它的一块小石头,
  像颗革命的种子。
  山中,秋声赋
  枯石像一块老木头。
  风在埋东西。
  我已接受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意,
  像棠棣树。
  小镇的阴影里满是纤维,
  像榉树。
  旧卡片上,美洲大草原枯黄一片,
  成群的野牛在迁徙。
  火车跑过树梢。寂静、明亮的空气中,
  大于风的事物在那里潜伏。
  爱的天文学
  如果群星通过万有引力运行,被控制在
  各自的轨道和位置。万幸,
  还有些小星星是自由的。
  ——它们在隐秘中穿过黑暗,并在
  靠近我们时成为闪亮的流星。
  必有神力庇护了这微小的自由;
  必有某种爱,任性,不守规矩,不怕毁灭。
  必有人在更遥远的地方,为火
  和黑子,各写下一首赞美诗。
  必有人爱得像超导体……
  必有伤害,像彗尾,像量子纠缠。
  必有人精通第六感,在膨胀中发现了
  体内自有主张的宇宙。
  必有黑洞让上帝害怕;
  必有被磁场捕捉的爱,像吞噬,又像
  在对迷信和愚昧的继承中获得的
  特异功能,或者,
  我们费过的神,闹过的鬼。因此,
  当一个遥远的星系消失,有人的心脏
  也会无声落入水面。而望远镜前,
  有人紧紧相拥,并感受到了对方体内
  那冰冷的悲戚。因此,
  爱像新生,也像一种特殊的死法,
  幸存者会变成新的元素。或者,像暗物质,
  看不见,但能被感觉到,并需要
  在无人相爱的空虚中费力地
  继续证明其存在。
  最初的爱
  大片的花开是奢侈的。
  而单株的油菜花,纤弱、宁静。
  ……并非童年,也不是你
  扎着羊角辫从田埂上跑过。
  ——那是另一个你,一个被
  远去的岁月收留的你。
  薄薄花瓣,不谙世事的脸。
  村庄一天天变得空荡,
  金色山梁在雾中斜着身子。在山顶
  朝远方眺望的你
  把辫梢轻轻咬在嘴里。
  而这一切,正是你对世界
  最初的爱:在那
  需要用一生回望之地,冰凉的女儿,
  小小的唇,曾将散落在
  民间的香气一一拾起。
  诗人简介: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执行主编。出版诗集《沙漏》(2016),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2016)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闻一多诗歌奖(2011 )、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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