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遗留的旧案

来源 :少年文艺(1953)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rj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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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放暑假,就听到妈妈不久要回家的消息,高兴之余,我们也意识到随心所欲的日子到头了,决定疯玩一把。
  我要做一次胡同里的溜溜①大王,弟弟要做一次胡同里的啪叽②大王,妹妹要折叠很多很多的纸飞机,做一次胡同里的航空大王,我们发誓要互相帮助着实现目标。
  那年我十一岁,弟弟九岁,妹妹七岁,正是一提起玩,后脑勺都乐开了花的年龄。
  只是,出师未捷,才玩了几天,我就输掉了全部溜溜,尽管弟弟妹妹在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后来,我们还和铁蛋吵了一架……奶奶一气之下锁上院门,下了禁玩令。
  禁玩是暂时的,然而,过后怎么挽回面子呢?我们决定把赌注压到啪叽上,真的假的一起来,帮助弟弟当上啪叽大王。
  其实,所谓大王就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但要每次都笑到最后也不太可能,只是概率高过平均值就很不错了。当然,这跟拥有多少啪叽并没有根本联系。可是,我们试验过,筹码多了,就会底气足,并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赢的几率也会增大。
  紧接着,我们就忙开了,我负责画,弟弟负责收集纸张、硬纸板,做后勤工作,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忙得汗流浃背。
  《水浒传》《封神榜》《西游记》人物画完了,就着手画好汉如云的《三国演义》。弟弟很喜欢三国人物,一再恳求说:“哥,拿出你的真本事来,要画得比真的还像真的!”并忙前忙后地给我调水彩、研墨、削铅笔。
  奶奶叫弟弟时,他正忙着往水碗里倒一勺古巴糖,说要犒劳我。
  “二羔,你过来一下!”
  听到屋子里奶奶异常平静的叫声,我觉得有点不正常,只是还没想明白,弟弟已经爽快地答应,并跑了过去。
  奶奶的说话声随后神秘得隐隐约约:“……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奶奶一向是大嗓门,爸爸在家时,经常和奶奶商量说,妈,开门开窗的,你说话也小点声吧!奶奶笑笑,点头答应了,但一张嘴还是响彻半截胡同。但这次怎么了?奶奶说话声压抑得有些可疑。我弯着腰,悄悄溜进外屋,早已躲在门边的妹妹,向我打着嘘声。
  坐在东屋炕梢的奶奶盘起小脚,怀里抱着还没最后完工的纸烟笸箩,手指用力地捻动着里面的烟叶,等到酱色烟叶的辣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她则把手指放到鼻子下狠狠地嗅着。
  弟弟劝说着奶奶:“爸说,你都七十了,老了,肺还不好,不让你抽老旱烟了……”
  “我抽了吗?别想打岔,回答我!”
  “奶奶,我怎么会动那东西呢?”
  “那些剪鞋样的纸,是我费很大劲,跟铁蛋他爸刘大个要的,说叫铜版纸,大人的鞋样子剪完了,你们三个的还没来得及剪,就找不到了,你说为什么?”
  弟弟一脸的茫然,轻轻地摇着头:“我不知道,画啪叽用的是图画纸……”
  奶奶狡猾地眯起眼睛:“就没用别的纸?”
  竟然是纸张的事,我悬着的心也沉了下来,忙搭话说:“奶奶,没用你说的那种,要不,我去拿来,让你看看?”
  奶奶似乎早就看见我们了,大声喊着:“大羔,你进来,三丫去院子里,把他们画的统统抱过来!”
  既没有让弟弟,也没有让我,而是让对啪叽毫不感兴趣的妹妹去取,仅这一点,就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语——老谋深算。
  妹妹很快抱来了我们的劳动成果,一张张摊在炕上。这时的啪叽还只是雏形,是画在一张张白纸上的一个个圆形图案,下一步还要粘贴在硬纸板上,再一个圆一个圆地剪下来。
  奶奶的检查很简单,只须用手指捻一下纸的厚度就行了,审查过了所有的啪叽,确认没有疑点后,又一一翻过来,察看着后面。
  弟弟说:“奶奶,不用查了,的确没用你的鞋样纸!”
  奶奶的眼睛很快盯上了几张来历不明的旧纸,抓过来问:“这几张是什么纸?”
  是啊,这几张是什么纸呢?弟弟交给我时,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弟弟只是敷衍说,旧本皮,属于废物利用。
  显然,奶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把这几张纸扣了下来。
  回到院子里,我埋怨妹妹说:“你不应该把那些东西都抱给奶奶,应该先问问我……”
  弟弟满不在乎的样子:“不怕,反正我们也没动她的东西!”
  妹妹抱怨的是别的:“真是老了,又大羔、二羔、三丫地叫了?昨天晚上还答应我不再叫了呢,多难听啊!”
  弟弟根本没往心里去:“她说贱人好养活。叫就叫吧。过年妈妈回来时,她悄悄跟妈妈说,要回关里老家了,怕把老骨头扔在东北,叫还能叫几天啊!”
  听弟弟这样说,我们都不说话了。
  爸爸妈妈下放改造了,奶奶就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做菜做饭、缝缝洗洗,整天忙个不停,而且,还要时时关注我们——几天前和铁蛋的一场溜溜大战,本来,玩完就玩完了,但铁蛋却说,你们爸爸妈妈不行了,你们也不行了!弟弟很生气,就和他打起来了。奶奶听到了吵闹声,■挲着小脚走过去,铁蛋,大人是大人,他们是他们,你都十几岁了,怎么还欺负二羔啊!铁蛋看着奶奶的小脚,满不在乎地撇着嘴。奶奶气极了,弓着腰就要用头向铁蛋撞过去。铁蛋慌忙认错,跑掉了。
  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爸爸妈妈走后,奶奶像是变了个人,确切说,不那么嘴碎、那么唠叨了,也经常给我们零花钱了。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张鞋样子,说得再大,不也就是三张纸嘛!
  但,奶奶还是再次询问了弟弟。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弟弟刚坐到葡萄架下,还没开始画呢,奶奶在东屋里,还是昨天的腔调:“二羔,你过来一下!”
  我小声叮嘱着弟弟:“小心,想好了再回答!”也跟着进了外屋。
  奶奶坐在炕上,正在给烟笸箩加厚,用一张张涂过了糨糊的纸,精心地糊裱上去,抚平:“二羔,你知道奶奶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弟弟靠在炕沿边:“知道,烟笸箩、鞋样子!”
  “烟笸箩就不用说了。”奶奶戴上老花镜,端详着烟笸箩,“早呢,你也问过我,奶奶,你为什么总要做鞋啊?是啊,我一年中最忙不完的事情,就是做鞋——搓麻绳、打袼褙、纳鞋底,做完了棉鞋做单鞋,做完了单鞋,再做棉鞋,咱们家六口人,单的、棉的一人一双,就得做十二双,而你爸爸妈妈,这两年单鞋都得要双份。做鞋靠什么呢,鞋样子啊!咱们家一人一副鞋样子,有鞋底、有鞋帮,我都写上名字、年龄,小心地收藏着。发现鞋样式不对,或者不合脚,就得修整鞋样子,这次你们三个人的鞋样子,是我特意去街里求郝鞋匠给重新画的,男孩的要两角钱,女孩的要了三角钱……”   妹妹在窗外问:“为什么要重新画呢?”
  “新鞋样子是认脚的。你妈妈说孩子大了,穿便脚鞋不好看,还怕你们的脚长成胖子那样……”
  妹妹又插话说:“胖子是鲶鱼脚,但最近光脚丫了,我也想光……”
  奶奶决然地摆摆手:“不行,女孩子光脚丫丢人!”说完,又问弟弟,“喂,我说到哪儿了?”
  弟弟说:“说鞋样子!”
  “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不会弄丢鞋样子的,我想了一宿,还是觉得你最可疑!”
  弟弟想不明白了:“奶奶,你为什么非要盯住我不放呢?”
  “想不明白啊?你哥哥喜欢玩溜溜,不大玩啪叽,而你妹妹只玩纸飞机……”
  “但,纸飞机也是用纸叠的啊!”
  “你听我说嘛,我已经检查过她的所有纸飞机了,没有用鞋样纸——米柜下的纸壳箱子里,一共有一百五十三个!”
  “是架,一百五十二架!”妹妹走进东屋,抗议说,“奶奶,你怎么能乱翻我的东西?”
  奶奶宠着妹妹,也不在意她的指责:“那,就算是一百五十二架!”
  我也走进东屋:“奶奶,算了吧,三张鞋样子,非要搞得我们跟小偷似的?”
  奶奶叹一口气:“其实,我不过是求个真,我不希望你们成为偷东西、说谎话的人,要知道,在我们老家,那是要剁小手指头的!”
  听奶奶说得这么严重,我闭上嘴巴,不再接话了。
  奶奶也变得严肃起来:“一般情况,家里的老大比较老实,老三比较调皮,最能动歪心眼的,就是老二——放假前,你从我的钱包里,拿过两角钱吧?”
  弟弟点着头:“是,是,那天放学妹妹走到糖果店门口就不走了,非要吃水果糖,让我回家取钱,还说你肯定会给的!”
  妹妹抢着回答:“有这么回事!”
  “但,你并没有跟我要啊?”
  “当时,看你在打瞌睡,就悄悄拿了,只是,过后忘记告诉你了。”
  奶奶眼珠一转,又问弟弟:“二羔,我怎么发现古巴糖也少了?”
  弟弟看看我:“这……”
  我说:“奶奶,是我昨天馋了,但手忙着画东西,就让弟弟给舀了一勺。”
  奶奶听了,不再问了,只是低着头,糊裱着烟笸箩。
  弟弟看着,突然冒出来一句:“奶奶,不会是你修整鞋样子,没弄好,毁了……”
  奶奶低下头,凌厉的目光从老花镜上侧横着射过来:“二羔,你不是说奶奶老糊涂了吧?”
  奶奶就是这样,丝毫不允许别人怀疑她,就是爸爸妈妈也不行。听到奶奶咄咄逼人的口气,我们都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结束,也许要出点事。
  回到葡萄架下,我查问着弟弟妹妹:“说实话,你们真动了吗?”
  弟弟妹妹摇着头,几乎是一齐说:“没有,看都没有看见过!”
  “怎么平息奶奶呢,如果,如果找铁蛋要三张铜版纸呢?”
  弟弟看着我:“跟铁蛋要?你以为可能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暗暗地握住里面的一颗大个的溜溜,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溜溜,却比真正的溜溜更诱惑人。
  果然,到了中午就出事了。
  当时,我们都在西屋睡午觉,猛然,我被什么声音惊醒,就睁开了眼睛。妹妹也醒了,坐了起来,惊讶地说:“好像是下屋?大哥,你应该去看看!”
  我说:“是东院何爷爷家的猫吧?我还要睡,你愿意去,你去吧!”
  “我害怕,要不让二哥去,他练过拳脚,胆大!”
  但弟弟睡得正香,他翻个身嘟囔着:“不去,不去!”
  弟弟的话音刚落,下屋又传出来咕咚一声,比上次声音大,让人心惊肉跳的。
  我忙爬起来,叫上弟弟妹妹,警惕地向下屋走过去。
  走近门口,听到里面传出了奶奶重重的喘息声,妹妹一把拉开了门,惊叫着:“奶奶,你怎么摔在这儿了?”
  奶奶倒在地上,身上压着书架,还滚落了一堆书。我们忙拉奶奶站起来,扶回东屋去。
  奶奶的脚脖子扭伤了,肿得很粗,本来就是小脚,现在肿成一截棒子了。大家慌忙帮着揉,用毛巾热敷,弟弟还张罗去买药。奶奶说:“没啥大事,脚别到柜子缝里了,结果……唉,老胳膊老腿,真是不行了!”
  安顿好奶奶,我们要去收拾下屋的东西。奶奶说:“算了,我知道一种治跌打损伤的药水,涂上就没事了。你们在家憋得够呛吧?要不去外面玩玩吧!大热的天,也难为你们了!”
  我们还是去收拾下屋了。下屋很小,只三米见方,里面摆满了破烂和我们的东西,又黑又狭窄,还有一股霉潮的味道。
  扶起书架,妹妹说了一句:“怪了,奶奶几乎不进来的,摔倒了也不叫我们,还偏偏碰倒书架了,会不会是来翻书了?”
  一听到书,弟弟马上愣了一下,小声说:“难道奶奶真要动真格的了!”
  看弟弟紧张的样子,我的脑子也快速运转起来,弟弟那几张来历不明的旧纸,不会是书的后封面吧?
  再收拾图书时,我就特别留意看书的背面,很快,我就发现其中有几本书的后封面被撕掉了,只是撕得很有技巧,茬口也很整齐。书架上的书都是妈妈的,如果她发现变成了这样,一定很恼火的。但,奶奶发现没发现呢?
  我担心,奶奶会扩大事态,再去查别的。而如果,我们弄来三张铜版纸呢?
  打开院门的锁,我们要出去玩了,但,奶奶突然叫住了我们:“你们几个,都过来!”
  我心里一惊,手下意识地伸进裤子口袋,看来奶奶要搞突然袭击了!
  当我们三个鱼贯地走进东屋,奶奶说:“二羔,你把你的啪叽拿出来,让我再看一遍!”
  弟弟把裤子口袋里的十几个啪叽都掏出来了:“都是一些以前的,新的还没来得及剪呢!”
  奶奶在里面翻了一下,找出几张新的,用手指捻着厚度,然后,又问:“让我摸摸,口袋里还有没有?”   弟弟拍着已经瘪了的裤子口袋:“一个也没有了!”
  奶奶挥挥手,放我们走了。
  出了大门,弟弟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奶奶还会杀回马枪啊!”
  我也叹息一声:“看来,奶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弟弟忙着找胖子扇啪叽,我吩咐妹妹帮着观敌料阵,就悄悄去找铁蛋了。
  铁蛋见到我,还以为找打架来了,蛮横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拿出大个的溜溜:“喜欢吗?”
  铁蛋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么大个的溜溜,找我玩啊?”
  我说:“不,想跟你换点东西。”
  “要换,给你三个花瓣溜溜,怎么样?”
  我摇着头:“我要三张铜版纸!”
  铁蛋伸长了胳膊比量着:“三张铜版纸?开什么玩笑!那得多少钱啊!”
  “不,不是那么大张,是十六开本子大小的三张。”
  铁蛋一笑,带着我去了他爸爸的印刷厂,捡起三张和十六开本子大小差不多的边角料交给我,并要走了我的大个溜溜。
  回到胡同里,弟弟手中的最后一个啪叽刚刚输掉,我把三张铜版纸交给他。
  弟弟很高兴:“这下子可好了,我马上给奶奶送去!”
  但妹妹翻着看了一眼:“不对啊,奶奶说,上面是画了鞋样子的,可这上面是空白的!”
  看他们误会了,我只得解释说:“这是我跟铁蛋新要的,至于说上面……我们三个去求郝鞋匠,请他比照着我们的脚再画一遍,怎么样?”
  妹妹问我:“他是残疾人,如果要钱呢?”
  “那就先赊账,等妈妈回来再还。”
  只是,我们刚进到郝鞋匠的铺子里,就呆住了,奶奶拄着拐杖,手中拿着一张报纸,正在小木凳上坐着呢!
  妹妹惊讶地问:“奶奶,你什么时候出来了?”
  “我出来买药水,就顺便拐到这儿,想再给你们画鞋样子,你们……”奶奶一扭头,看见后面弟弟手中的铜版纸了,“啊,你们找到铜版纸,追着找我来了?”
  弟弟一看事情已经瞒不了了,只得说:“不是你的那张,是刚要的,只是,上面没有鞋样子……”
  奶奶抢过铜版纸,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遍:“这么说,你把原来的祸害了,看我追查得紧,就找几张来应付我?”
  弟弟说:“不是……”
  “什么不是,有外人在,还不好意思承认,是不?”奶奶看着郝鞋匠一笑,“你郝大伯不是外人,咱家的鞋掌都在这儿钉。”
  郝鞋匠挪一下半截残腿,也笑了:“你奶奶是好心,怕你们不学好!”
  “是啊,在我们老家,偷东西、说谎话的人,是要剁小手指头的!”奶奶对郝鞋匠重复起说过的话,并沉重地咳嗽着,“这段时间,一大家子就扔给我了,真是的!但出了事,我总要调查清楚,回头也好给他妈妈做个交代啊!”
  回到家,奶奶对弟弟说:“鞋样子的事,还不算完,你要把画的啪叽交给我看看,我可不想冤枉好人!”
  看弟弟没说话,奶奶又把扣下来的几张纸拿出来:“这些,是从下屋书架,你妈妈书上撕下来的吧?”
  弟弟脸色很难看,重重地点着头。
  “你承认就好,我也不想说什么了,只是,你要做好准备,要对你妈妈说清楚!”
  真没有想到,奶奶已经掌握书皮的事了,要是顺着铜版纸的线索,找到铁蛋,会不会问出大个溜溜的事,进而……我突然意识到,危险正一步步向我逼近。
  晚上,我悄悄对弟弟说了实话。
  弟弟也很吃惊:“你把爸爸白茶杯的钮打掉,磨成溜溜,还换东西了?”
  我懊悔地砸着拳头:“还不是急着让奶奶安静下来,怪我了,事情没考虑周全!”
  好一会儿,弟弟说:“有一个办法,用新画的啪叽去换,反正,铁蛋只知道那是一个大个的溜溜,不会凭空提高价码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拿着二十个《水浒传》人物的啪叽,去找铁蛋了。
  听我们要换东西,铁蛋暗自高兴,但脸上却故意装作不耐烦:“五马换六羊,要做买卖啊?换就换,可是不能再反悔了!”
  只是,数到最后一个啪叽时,弟弟误拿了一个《三国演义》中赵云图案的,麻烦也就此开始了。
  铁蛋眼睛一亮:“哇,常山赵子龙!还有别的吗?”
  弟弟跟了一句:“有,有三十个呢!”
  铁蛋说:“不行,不行,我要那套《三国演义》人物的!”
  这时,弟弟已经拿到大个的溜溜,自然不肯同意了,不只是多出了十个啪叽,而且,《三国演义》人物是他最喜欢的。
  铁蛋拼命地掰着弟弟握溜溜的左手:“你给我,我不换了!”
  弟弟硬是不松手,大声说:“已经做成交易了,不行!”
  铁蛋掰开了弟弟的小手指头,狠狠向后扭着。
  弟弟紧跟着转圈,惊叫着:“别扭了,再扭手指头就要断了!”
  我上前拉着铁蛋:“住手,你不能不说理!”
  铁蛋推开我,凶狠地叫着:“你的手指头早就应该断了!”
  弟弟大叫着:“你胡说!”
  铁蛋嘿嘿地冷笑着:“你奶奶说过,在你们老家,说谎、偷东西都是剁小手指头的!我,还有胖子、柱子都听到了!”
  “但我没偷东西!”
  “你偷你奶奶的鞋样子了!”
  “我要是没偷呢?”
  “那,那,我就扭不断你的手指头!”
  看着围了一大圈人,弟弟脸上也挂不住了,疯狂地大叫着:“那你就扭,不扭你就是小狗子!”
  只听清脆的嘎巴一声,弟弟疼得大叫着:“铁蛋,你真狠啊!”
  听到弟弟的尖叫声,铁蛋吓坏了,顿时大哭着瘫坐到地上:“不是我要扭的,是你让我扭的!”
  还是奶奶冷静,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大声说:“大羔,快去拦马车,送你弟弟去镇医院!”   医生给弟弟的断手指做了简单包扎,并给开了一些消炎止痛的药,嘱咐三天后去换药。
  过三天再去时,弟弟断手指尖开始变黑,医生说怕感染形成骨髓炎,就把断指给切掉了。
  又过三天,妈妈回家了,弟弟也出院了。
  妈妈求一位去南边出差的女同事,送奶奶回老家,上车时,我们都去送了。奶奶抱着弟弟说:“二羔,别怪奶奶,奶奶老了!”
  这时,弟弟已经不那么疼了,他弯着包扎得粗大的小手指,说着笑话:“放心吧,奶奶,什么事也不碍,还有两截呢!”
  开学时,弟弟的小手指就好了,起初,弟弟怕别人看见,喜欢把左手握成拳头,两截小手指窝在别的手指中间,时间一长,看同学们谁也没注意,才把小手指解放出来。
  是啊,在奶奶的监督下,他是一个正统的右撇子,左小手指缺了一截,没给他带来丝毫的不方便。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点出乎弟弟的意料了。
  中学时搞选飞,学校的一检过去了,县里的二检也过去了,到了市里的三检,就是部队来体检了。
  一位女军医查看了弟弟的左小手指,并叫来几名男军医,轮番用尺量了几遍,最后,摇着头在他的名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子。
  毕业后,弟弟招工去了一家铸造工厂,随后,报考了业余大学本科班。取得学历后,正赶上机关招收公务员,弟弟就报了名,但报名的人太多,要搞笔试、搞口试,然后,考核部门还要搞审查、搞民意测验,弟弟最终还是与公务员擦肩而过。
  如果是因为别的,弟弟也许不会很生气,可结论竟然是:从小因偷东西,弄断了小手指,有自残倾向。
  自残倾向是什么?就是极端意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弟弟找到考核部门,申诉说:“我没有偷过东西,是奶奶胡乱猜疑的,而且,只是几张鞋样子!”
  考核科长是一个年轻人,听不懂什么是鞋样子,就问:“那东西很贵重吗?”
  弟弟只好边画图,边讲解,上了一节关于鞋样子的通俗课。
  考核科长听完,觉得有点意思,又问:“既然不重要,为什么还要弄断了小手指啊?”
  没办法,弟弟又讲解了当时扭断小手指的情形。
  从考核部门回来,憋气又窝火的弟弟知道申诉无济于事,就去小酒馆大喝了一顿,昏睡三天之后,向厂长提出去守大门了。
  去年冬天,我在省城一家事业单位办了退休,闲暇下来,时不时地想起童年的时光,趁着过年,就约了居住在外地的妹妹,一起回到了家乡。
  弟弟身体不好,早几年就办了病退,在家陪着小孙子玩。
  说起往事,大家不免唏嘘良久,奶奶在回老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爸爸妈妈前几年也相继过世了,而我们——当年的童稚少年,也都已经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翻找起过去的老物件,妹妹找到奶奶那个纸糊裱的烟笸箩了。弟弟说:“几次搬家都想扔了,但一想到奶奶,就又留下了。”
  看着烟笸箩,妹妹说:“看磨损的地方,好像有旧钱币!”
  陪妹妹回来的外甥女热衷于钱币收藏,一听就高兴了,“妈妈,这次我可没有白来!”
  征得大家同意,妹妹把烟灰笸箩泡在水盆里,泡开表面的几张白纸后,奇迹就发生了,很多张中华民国的旧币呈扇子面样粘在外侧,品相还很不错呢!
  外甥女一张张往外捡着,并不断地尖叫:“妈妈,这都是些错票,拿到钱币收藏圈子,每张都要价上千元呢!”
  妹妹拍着女儿的手:“好、好,咱不要,都给老舅留着,给他打酒喝!”
  随着糊裱烟笸箩的纸一层层被揭走,在底部位置,看到了三张厚纸的粘叠形状,弟弟惊叫了一声:“让我来!”
  他一张张揭开摊在桌子上,是三张铜版纸,每张上面都有用铅笔画着的鞋样子,有鞋底、有鞋帮,还没剪开呢,一张写着大羔十一岁,一张写着二羔九岁,另一张写着三丫七岁。
  我吃惊极了,糊涂的奶奶竟然把鞋样子糊烟笸箩了!
  弟弟看着三张铜版纸,呆愣愣地,半天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弟弟说:“咱们家不信这个,我也一直没给奶奶烧过纸,一会儿,我想去给奶奶烧一次纸。”
  我看看妹妹,妹妹看看我,几乎是同时说:“好吧,我们陪你去!”
  来到城郊的一个路口,对着关里老家的方向,弟弟慢慢蹲下来,把那些旧币,连同三张鞋样子,都一张张点燃了,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
  听了一会儿,我只听清楚了这句话——“奶奶,我找到你的鞋样子了,我也为自己平反了……”
  弟弟说着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弟弟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我还记着,就是在小手指扭断时,他也没掉过眼泪,但现在却涕泗滂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看着弟弟,我和妹妹也禁不住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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