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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无疑的，这是一个治世，一个盛世。
小瑜心满意足地搁笔， 双手抱在胸前，摇头晃脑地唱吟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啦！小的我真是生逢其时，恰遇如此这般的盛世繁华。”一个人闲着无聊，溜溜舌，解个闷。小瑜以为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说谄媚话也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以为小瑜是刻意溜须拍马，不免看轻他，“呵！”轻蔑的冷笑声，针尖般，细却锐。
小瑜擦了擦被冻出的鼻水，吓得有些不敢转头，什么人走路不带声的？鬼？哎，谁叫他年轻资历浅，值夜这种苦差事怎么轮都能轮到他身上，还有那位该死的太子爷恨不得嘱咐人天天派他值夜守更。
“盛世不盛世，关你屁事！”
女子的声音，虽然冷，虽然不屑，但到底是清脆悦耳的，小瑜兴高采烈地转头，见那女孩儿侍卫装扮，披坚执锐，满脸的冷硬。小瑜油嘴滑舌惯的，嘴上一点不肯输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如此漂亮的姽婳将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的更有一官半职在身，怎么会不关小的事？”
“老百姓不过得个三餐温饱，不再倒毙街头，便是盛世了？屁！”
小瑜留意到她说了第二个“屁”字，“话图/ 边边狐狸鱼古韵柔情不是这么说的，圣人有云，黎民不饥不寒……”
小瑜摇头晃脑地掉书袋，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皇帝要看这几日的起居注，嘱我来拿。”她说完，劈手就去夺压在小瑜手肘下的明黄色封皮的簿子。
她出手闪电一样，又快又狠，小瑜目瞪口呆任她夺去，同时也看清了她右手虎口处的巨大创口，殷红的，刚好没几日，应该就是单臂挽狂马时留下的。
她来的时候不问安，走的时候不道别，小瑜倒是很想多和她拉呱两句的，无奈她走得飞快，脚步又轻，他还没反应过来，她都没影子了。
小瑜坐在那里摸着胸口叹息，既是给自己压惊，也是缅怀，好歹，他和那位美丽的女羽林也夤夜共处过一室，嘿嘿，这可是皇帝才能享受的待遇呢，嘿嘿，他一边傻想一边傻笑。
太子来了。“小瑜！”人未到，声音已经远远地送到了，明亮又欢悦的嗓音，似一束阳光。
小瑜先是喜，后是愁，待到太子走到跟前，小瑜脸上的表情已经与往日无异，谄甜的笑令他越发像只狐狸，弯翘的嘴角，弯翘的眼角，小瑜脸上每一道弧线都是好看的，太子想。
“快来把我肩上这雪掸一掸。”太子若思轻轻跺了跺脚。
“我不。”小瑜袖着手笑道，“我多懒你还不知道？”
“你这里怎么一点儿都不暖？”若思急忙掀开火炉子，一看碳都快烧光了，不免又跺脚，“你越大越不会照看自己了！还不添上！”一边说一边却屈尊自己动手添好了碳。
“这可就暖了。”小瑜还是袖着手笑眯眯的，“谢殿下隆恩。”小瑜继续油嘴滑舌，笑容甜甜的，掺了蜜汁一般。
“知道殿下我也指使不动你。”若思也笑，“方才有人来过？”若思站在小瑜跟前，月亮般的脸，寒星般的眼，实在是个漂亮人物，小瑜想。
“你说呢？”小瑜知道太子来的路上必然撞见那位女羽林了。
“啊，我倒是看见一位姑娘家。”若思一边说一边挤了挤眼睛。
“漂亮吧？”小瑜也学着太子挤眉弄眼。
“那倒没留意，不过傲着呢，她瞧我没带随从，一个人，当我是小太监呢，大摇大摆挤着我就过去了。”
“哦？”小瑜在心里回味那个“挤”字，通向翰林院暖阁的游廊十分狭窄，若两人并行，确实有点儿挤，总有一个人要侧身，要不非得挤在一块儿，肉挨着肉，“挤得舒服吧？”小瑜慢慢地问。
“你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若思笑骂，转开脸。
“那位女羽林也太没眼色了，就算你孤身一人，但看你这副装扮也知道你是贵胄之身。”小瑜一边说一边留意看若思的脸，想看他到底脸红了没有。若思对女人向来兴味索然，懒得多提一个字，不过对今晚这个女羽林他显然是刮目相看的。
“那也不能怪她，我外面罩了件雪褂子，而且她进宫才几天，分不清这些也是应该的。”若思忙说。
“哦，把你一位堂堂的太子殿下误会成小太监也是应该的？不给你让路，挤着你走，也是应该的？呵呵，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你真该掌嘴。”若思月白的脸终于泛起了红晕，“我几时说我喜欢那姑娘了？”
我又几时指着你说你喜欢她了？这句反诘，小瑜留在了心里。太子这样欲盖弥彰，就等于明白告诉他，他还真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羽林动了心思。
“你怎么不说话了？”若思习惯了他皮猴似的，突然安静下来的小瑜还真叫人不适应。
“哦，她就是那位女大力士呢！”小瑜故意把话题往那女羽林身上引。
“是吗？”若思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小瑜也不去揭穿他，方才若思说，她进宫才几天，显然若思也是一早就猜出来她就是前几天在猎苑力挽狂马救了圣驾的安南王长女。
“真是漂亮精彩的人物，当之无愧的姽婳将军！”姽婳将军不是皇帝封的，而是那些轻嘴薄舌的年轻王孙随口喊出来的，都传说她多么威，多么猛，又多么美。
“漂亮吗？我倒没有看出来。”若思笑道，“环佩金翠之饰一概没有，素面朝天，连耳眼都不曾扎一个，力气又比男人还大，这样的女人再美，也没哪个男人有福去消受。”若思连连摆手。
小瑜慢慢咬住了嘴唇，太子看得多么仔细，连她有没有扎耳眼都看到了。或者，两人在游廊里擦身而过的时候，太子的下巴刚巧触到了她的耳朵？小瑜在脑海中构思那个画面，越构思越心痛。
“我们下棋吧。”若思清出一块桌面。
“好。”小瑜心里堵得慌，不想再说别的了。
宫中暗传，小瑜和太子间有些苟且之事，因为太子常常深夜来翰林院找他，其实两人一起不过就是读书饮茶对弈谈易，不然圣明英武的当今皇帝早秘密把小瑜除掉了，不可能让他活到现在。
若思是所有皇子中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嫡子，自小被立为太子，地位稳固，故此养成他散漫温和的脾气，当今皇帝又是一代英主，早为这个宝贝儿子打造好了铁桶般的锦绣江山，培植好了一班能臣干将，等到百年之后，一股脑儿都会交付给他，若思只需少许勤政，就能成为一代明主。
什么叫天之骄子，瞧瞧若思就知道，真正的十全之人，别说心想事成了，就连心不想事也会成，真正被老天爷厚爱着。
小瑜是喜欢若思的，那么那么喜欢，所以他绝对不能做那个毁掉若思的人，他不能让若思干净辉煌的人生染上任何污点。不能！不能！
若思走错一步棋，要改，小瑜一把捉住他的手，“落子无悔！”
“我才落了一半呢！”若思耍赖。
突然，两人都意识到彼此之间竟然有了肌肤之亲，小瑜急忙放手，若思讪讪地把被小瑜捏过的手别到背后，两人许久不说话，其实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碰个手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若思和小瑜两个人都觉得受不了。
小瑜清了清嗓子，“你知道那位女神将的闺名叫做什么？”
“好端端的又提她做什么，都说了我对她没兴趣，”若思干咳了两声，“你又诓我，她的闺名你又知道了。” “清平。”
“啊？名字也这样不像个女人。虽说云呀花呀草呀燕呀之类太俗气了，可是多妩媚，那才是女孩子该有的名字。清平，怎么听怎么不可爱。”若思挑剔着，嘴角却含着笑。
“我却觉得很好听，很衬她。”小瑜说，虽然仅见过清平一次，她对他还恶声恶气的，但是小瑜可以断定清平是个好女孩，好在她真、她净，与干净无瑕的太子殿下最相配。
“不好听不好听，我说不好听便不好听！”若思耍小孩子脾气。
“那好，你发誓一辈子不叫‘清平’这个名字！”小瑜眯起眼睛，破釜沉舟地说。
若思不像小瑜这么敏感，他没有立即察觉小瑜神态有异，“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继续下棋。”
他不肯发誓，小瑜缓缓地笑了，他就知道，太子一定不肯发誓一辈子不叫清平的名字，若说他的机智聪明吸引了年轻的太子殿下，清平的勇悍和美丽也令太子移不开眼睛，太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心里就更小了，他见一个爱一个并非因为他花心，只因为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继而成就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他的太子，最天真的太子，最干净的太子，他为他死了都甘愿的，何况放弃他？“好吧，下棋，总之，我是认为清平这个名字很好听的。”小瑜又开始有意无意地说清平的好，“多么配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
贰
因为睿帝本身唯我独尊惯了，他不喜欢女人太勇敢坚毅，一副可以和男子分庭抗礼的霸道样子，清平是个例外。
这次召安南王回京叙职其实只是个幌子，主要还是为太子选妃的事，皇后听说安南王的小女儿沉鱼人如其名有倾国之貌，一定要见上一见，睿帝对贤德的皇后向来是言听计从，于是安南王妃就带着两位女儿清平和沉鱼进宫谒见皇后，清平救驾也是发生在那一天，不过在清平救驾之前，皇后就已经相中了她而非她妹妹沉鱼，皇后后来对皇帝说：“还是姐姐好，性子刚硬一点的女孩子更合适太子，取长补短嘛，那个小妹妹好是好，太妖媚了。”
知子莫若母，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温软文弱，雪捏出来的人一般，捂在手心都会化，雄才大略的睿帝有时不免忧心，他百年之后，将这片大好河山交付，太子是否握得住、握得牢。
清平呢，虽然表面看起来十足一个美娇娘，实则却如铁打铜铸的一般，飓风都吹不倒似的，睿帝听说皇后要撮合清平和太子，当时就笑了，说：“这两个孩子性子换一换就好了，太子那温吞如水的个性换给清平，清平那男儿气概十足的个性换给太子，男孩更有男孩样，女孩更有女孩样，就真正是天作之合了。”
皇后听得直笑，说：“怕是换不了，所以只好让他们取长补短刚柔并济。”
已经是二更天，但还有十几份奏折不曾批阅，睿帝并不准备就寝，但准备稍事休息一下，恰巧此时清平走进来，手捧明黄色封皮的簿子。
“还是你们年轻人好，过了时间不睡，还是神采奕奕的。”睿帝笑道。
“如何能与陛下的龙马精神相比。”清平奉上册子，退开一步，面上还是冷冷的。
“大多人都认为性子耿介的人不会说话，朕就说不是，瞧瞧你就知道了，一句话切中要害，说到点子上，说到人心里，是最最懂得如何说话的人。”
“谢陛下夸奖。”清平坦然说。
“好，好，朕最赞赏你这份磊落！朕若有女似清平，朕把朕的江山都传给你。”
清平无语，不动声色地微皱眉头，皇帝怎么说这样的话？若说是玩笑，未免过头了。
“对了，在翰林院碰见太子了吧？”皇帝一边打开起居注，一边问。
太子？啊！清平想到那个不肯给她让路的少年人，她说谁这么大胆呢，原来是太子殿下，可是殿下怎么穿着太监的雪衣呢？还有他深更半夜跑去翰林院干什么？
“碰见了对吧？朕就知道，他没有一日不去找那个小瑜的！”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小瑜？那个守夜的狐狸脸的年轻人？雪白的皮肤，清瘦的身材，上翘的嘴唇，确实不俗，“他是太子的娈童？”
皇帝呆了呆，他没料到清平直来直去问出这种问题，刚要发怒，但细一琢磨清平问话时的口气，并无恶意或者掺了邪念，再想到她父亲安南王是出了名的荒淫之徒，类似的事情清平必然从小就见惯的，所以随口一问。同时，由清平这一问可知，她对太子并无特别的意思，简直根本不把太子放在心上，皇帝不免开始忧心，若清平看不上太子，就算他以天子之尊强行指婚，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多人都以为是。”皇帝沉吟片刻，缓缓作答，“不过，并不是。太子虽然不厌学，但是也不见得多爱读书，小瑜年纪虽小却是满腹经纶，让他这样亦师亦友跟在太子身边，太子受益颇多。”皇帝一目十行翻阅小瑜誊抄的起居注，“来，你来瞧瞧小瑜的字。”
“铁画银钩！”清平由衷赞道。
“人说字如其人，可是你瞧小瑜那副模样，想得出他字竟是这样的？这浩然之气，这铮铮之骨，朕也就是因此才歇了杀他的念头。看了他的字朕就知道，他也是心思很正派的孩子。他不会做对太子不利的事，让太子跟他亲近，朕是放心的。”
放心？若真的放心，又何必大篇大论说上这么多？清平不由想。
“哎！”皇帝长叹一声，“太子也大了，本来早该选妃的，可是前几年他病了一场，身子骨实在太弱，所以拖到现在。”
清平隐隐约约听说过这次召他们全家进京就是为了给皇后相看沉鱼的，皇帝对她提及这件事，难道说沉鱼被相中了？清平不否认，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她对沉鱼母女恨之入骨。
“对了，清平，上次你救驾有功，朕还没正式封赏，现在朕准许你自己提要求，你要什么朕都应许你，哪怕是朕的皇储呢！反正你和太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皇帝向来拿清平当男孩子对待，开起玩笑来毫无顾忌，同时他也是着急要试出清平对太子可有思慕之意。
清平一听皇帝说要封赏，大喜，后面半截话也没心思去细听，一等皇帝说完，立即退开几步，跪倒，恭敬答道：“清平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完全把他的玩笑不放在心上，看来清平对太子真是一点特别的意思都没有，她对所谓的太子妃一点兴趣也没有，皇帝有点失望，“不情之请？讲，朕允你就是了。”
“谢陛下隆恩！”清平急忙谢恩，怕皇帝一会儿反口。
皇帝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清平还没说出她的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呢，不由笑起来，“看不出来，你倒是个鬼机灵，说吧。”
“恳请陛下封我为羽林大将军，统领皇城北卫！”清平朗声说。
皇帝大惊，皇城守军分为南卫北卫，南卫负责治安，北卫负责巡戍，南卫北卫相较，北卫更为重要，清平要求统领北卫，也就是要求皇帝把整个皇族和文武百官的身家性命还有整个京城都交付给她。皇帝并非不信任清平，只是不明白清平这么懂进退的孩子怎么会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清平，你要统领北卫做什么呢？”皇帝神色肃然。
清平略微犹豫了一下，“我要包围霭华园，我要杀了安南王！”她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
“你要杀了谁？”皇帝还是以为自己听 错了。安南王？那可是清平的亲生父亲呀。
“对，我要取了安南王的狗命！”
“清平，放肆。”皇帝低喝一声，他也曾听说过清平的母亲，也就是前安南王妃被安南王赐死，仅仅因为安南王想把侧妃扶正，那位侧妃就是沉鱼的母亲，如今的安南王妃。
“他为了讨好一个贱妇，就将我毫无错处的母亲赐死，绞杀在我面前，此仇不报，清平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清平本来就冰冷的眼神此刻更如冰锥一般，连皇帝也不敢直视。
“绞杀在你面前？”皇帝并不知道这个细节，“安南王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清平，你父亲到底将你抚养长大……”
清平毫不犹豫地打断皇帝，冷笑道：“若非我跟在他们后面摇尾乞怜，他们能容我活到今日？！”
“摇尾乞怜？你？”皇帝想象不出来，清平连在他跟前都不露笑脸。她这样刚正的个性，她也会虚与委蛇？皇帝不由重新审视起清平。
“一个无母的孩子若不摇尾乞怜，又怎么会得到栽培？一个无母的孩子若得不到栽培，成不了器，纵然长大又如何继续活下去？”
一连两个反问，问得铁石心肠的皇帝不由也跟着心酸起来，但清平脸上还是冷硬如铁，她的坚忍超出了皇帝的想象，皇帝没有因此避忌她，反而更加中意她，深沉坚忍对于一个少女而言不算是美好的品格，但却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生存下去的必备品质。
“请皇帝成全，请皇帝成全！”清平以额叩地，砰砰作响。
“好了，好了，先起来。”皇帝一瞬间就下定了主意，清平这种大情大性的人，若收伏了，她定然一辈子忠心耿耿，安南王在封地毫无作为，又屡犯国法，他早就想废黜他了，清平的要求他并非不能答应，但这个人情不能由他卖给清平。
“陛下答应了？”
“清平，朕是为你着想，纵然朕理解你为母复仇的迫切心情，但杀父乃五逆之罪，必须从长计议，不能留下话柄，毁你声誉，明白吗？”
清平犹疑地点点头。
“总之，朕答应你，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清平脸上有了喜色。
“哎，换了别的皇帝早把你打出去了，谁叫……”皇帝原本想说，谁叫朕相中了你要你当朕的儿媳妇呢？但临时改口，说，“谁叫朕被你救过呢！算了，欠债还钱，算朕倒霉，被你这么个毛丫头救了。朕还在奇怪呢，进宫谒见皇后，你不好好在皇后寝宫待着，怎么晃到猎苑来了，朕原本当你就是男孩子脾性，顽皮，又有海大的胆子，如今才晓得朕竟然被你蒙蔽了，你其实心内早就打好腹稿了，算计着怎么让朕欠你个大人情，然后好敲诈朕，对吧？”
清平嘴角一挑，算是笑了。
皇帝没见过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这么不爱笑的，不由又觉得她可怜，母亲被人活活绞杀在自己眼前，这种阴影是注定要跟随她一世的。
叁
皇帝设宴款待群臣，清平侍立左右，还是男装打扮，雪白的缎袍，明亮的银甲，芙蓉般的脸，气质却那么凛然，刀锋一般，坐在不远处的太子看得目不转睛，不胜钦羡。
照例，小瑜仅是从五品的字正，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宴会，但皇帝特旨要他也参加，此刻他坐在末席，一会儿看看太子，一会儿看看清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大约那笑容有些古怪的关系，令他越发像只狐狸。悲伤的狐狸。也许每个人都认为狐狸是不会悲伤的，只有小瑜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酒席进行到一半，皇帝突然兴致大发地说：“咱们行个酒令，也是击鼓传花，输掉的人罚酒一杯，同时还可向在座的人提出一个请求，被请求的人务必答应，不然就要受罚，罚酒三杯，可好？”
众大臣哪里敢说不好？一起点头附和，夸这个主意新奇高明。
“众卿可向朕提升官的要求，朕不想受罚，也许就准了。”皇帝笑说，众大臣一起跟着大笑。
“小瑜呀，你来击鼓！”皇帝若无其事地说。
小瑜吓了一跳，太子直到此刻才发现小瑜竟然也在场，大喜过望，开心地望着他直笑，众大臣则纷纷在心里打起小九九，皇帝竟然能叫出这个年轻小官的名字？而且口气还颇为亲切和善，难道说此人快要得到重任了？他是前年科举的探花，不少大臣还记得。另有几个对宫闱之事了如指掌的大臣更是听闻过他和太子之间的传闻，眼下对小瑜不免刮目相看。
“是。”小瑜定了定神。他大略猜得出皇帝突然点名要他参加这次宴会，又提出那种规则奇特的击鼓传花令，又特意要他击鼓，为的必然就是——小瑜击鼓，缓急有序，很有章法，众大臣怕那锦缎扎的宫花落在自己手上，拼命抛来掷去，趣态百出，小瑜算计着宫花又要回到皇帝手上了，忙微微转脸偷瞥了一下，虽然有人发现小瑜作弊，但谁敢当着皇帝的面点破？
皇帝抓着宫花，刚要丢出去，鼓声戛然而止然而止。
众臣大笑，皇帝也笑，自饮一杯，然后指着太子和清平说：“朕想到了，就要你们两个掰手腕子。”
清平一脸的无法置信，太子却是跃跃欲试的，清平冷若冰霜，太子想尽办法还是找不到和她接近的机会，有几次他借故和她讲话，她竟然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直接把他忽略掉。
“承让。”太子几乎是从食案后面跳出来的。
皇帝忍着笑，他还没见过太子如此猴急的样子，显然对清平真的动了心，站在暗处击鼓的小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苦涩，不过，幸好，没人看得到，没有人，太子也没有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和清平身上，太子的目光全部都放在了清平身上。
小瑜那么聪明，所以他一早就猜到，温柔天真的太子一定抗拒不了清平这样的女子，美娇娘的外表，却又有一颗比男子更刚烈的心。
清平皱了皱眉头，不肯挪步。
“清平！”皇帝催促着，“只要你不把太子的手腕子掰断了，朕都不怪罪你。”
清平无奈，上前一步，这些日子她并非没有感受到皇帝皇后的从旁撮合，还有太子的一再示好，可是她对太子什么兴趣也没有，她的整颗心都牵系在如何为母亲复仇这件事上，她睁开眼睛能看到的仅是可以帮她达成心愿的人，闭上眼睛能看到仅是母亲因为窒息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年她才五岁，母亲二十一岁，那样娇美，那样贤惠，那样多才多艺，安南王却为了一个卑劣下流的烟花女子要了她的性命！
清平走到太子跟前，太子年轻好看的脸并没有打动她，相反，清平有些恍惚，安南王那个狗徒和母亲新婚燕尔的时候必然也曾这样含情脉脉地打量母亲，必然也曾这样满脸堆笑地讨好母亲。清平捏住太子的手，一时忘情，竟然没有控制力气。太子惨叫。
小瑜的鼓槌跌在地上，幸好，皇帝离座而起，众臣惊呼，谁也不曾留意到小瑜的失态。
清平懊悔，她并不是故意要弄伤太子的，她伤了太子，皇上会不会收回帮她复仇的承诺呢？“我看看！”她忙捧起他的手腕，查看他是否伤到了骨头。
趁清平低头为自己验伤的工夫，太子尽情地把清平饱看了一通，清平肤色莹洁腻滑，太子不解，像她这样尚武的女孩子，必然少不了风吹日晒，肤色还这样好，可见是丽质天生，而且，太子的目光滑进清平的脖子，并且尽可能地往里面滑，她颈项间的肌 肤确实比脸上更柔腻，太子不由开始想象清平除下这身戎装之后该是如何娇美的模样，是否就像劈开了丑陋的岩石发现了一块无双的宝玉？太子想着想着，不觉红了脸，他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心猿意马，太子突然又想到小瑜在场，怕小瑜笑话他，更怕小瑜生气，急忙又用目光找寻小瑜，却发现小瑜站在鼓前，背对他，太子松下一口气来，继续细赏美丽的清平。小瑜也很漂亮，但是他就不会像清平这样给人一种娇艳欲滴吹弹可破的感触，似乎她不是人，而是一朵真正的花，稍微用力触碰就会流出蜜香的汁液来。
清平终于感觉到头顶那两束目光的异样，她猛然抬头，一下逮到太子近乎垂涎的目光，清平大怒，甩开太子的手。太子情不自禁，拉住清平的衣袖。
“放手！”清平低斥，涨红了脸，虽然她很想挥拳揍他，但到底要顾及他太子的身份。
“我放我放。”太子嘴上这么说，手却不肯放开。
皇帝掩嘴而笑，大臣们也纷纷识相地回避眼光。小瑜在暗处偷偷转身，看到太子和清平就像一对闹了别扭的小情侣，纠缠着。
“放开呀！”清平没料到太子是这么黏糊的人。
“你保证你不生气我就放开了。”
“我……”清平气得差点儿翻白眼。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太子呀，以后要好好跟着清平学学武艺，不然朕把皇城北卫交给你统领之后，手下将士要看轻你的。”皇帝谆谆嘱咐着，完全是慈父的派头。
皇城北卫？清平再也顾不上计较太子揪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急忙瞪视皇帝，不是说好的，要让她统领的吗？
皇帝冲清平笑了笑，说：“清平，你求朕的事，既然北卫军交给太子管了，你求太子也是一样的。”
清平目瞪口呆。
“来，喝酒，大家喝酒。”皇帝举杯招待群臣。
太子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兴高采烈地对清平说：“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成的！你怎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
清平说不话来，被气的。
当时还有一个人也说不出话来，却是因为伤心，小瑜这辈子不曾觉得心里如此堵过。明明，他是想好了要把太子推到清平身边，为何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如此地难过？如此如此地难过？
肆
谁能料到太子会对清平说“不”，就连那么了解太子的小瑜也不曾料到。
清平大怒，拂袖而去，翰林院暖阁又仅剩下太子和小瑜两个人。
“把她那样的姑娘惹急了，哄转回来可不容易。”小瑜细细地劝着，清平和他可不同，那样一副雷霆脾气，气急了怕是能把太子全身骨头架都揉碎了，不像他，再生太子的气，都能适可而止，虽然他是很放心把太子交给清平，但这放心中不免又有些不放心。
“她要手刃她父亲！怎么可以！”太子被清平提出的要求吓坏了，直到此刻还面色煞白。
“她是为了替母亲报仇。”小瑜劝道。曾经目睹母亲被杀，难怪清平的脾性如此刚硬，她一定努力在使自己变强，除了为了积蓄力量替母亲报仇，更加是为了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吧？不过，若清平真的和温柔天真的太子殿下在一起的，她内心的阴影总有消散的一天，她终归可以不再疑惧。太子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他一定可以化解清平心中最顽固的悲哀。
“安南王触犯过国法，给他量刑让他伏诛，也算报了仇呀。为何要手刃？为何要亲手去杀？”
“因为血债必须血偿，至少清平是如此认定的。”
“小瑜，清平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对吧？”太子不确定地问。
“你觉得呢？”
“她提出了那么可怕的要求，但我竟然不觉得她可怕，我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太子困扰着。
“心窍显然被迷住了，但显然不是被鬼迷住的。”小瑜笑道，“清平若要求把太子一口一口吃掉，太子恐怕也不会认为她可怕吧？反倒觉得她可爱呢。”
“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又在那里胡说八道！”太子面色微红，害羞了。眼下太子在回味清平方才面色苍白的模样，她的唇色也跟着变淡了，唇瓣看起来更软薄了，因为她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太子当时不免就胡思乱想，那样的嘴唇若亲上去的话，该是何等的感触，像花瓣？像绸缎？像酥酪？他实在没有办法觉得清平可怕，就算她直言不讳地向他提出借兵杀父的要求。
“清平确实很可爱呀，我见她笑过，那可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你见她笑过？又是骗我的吧？为何你见过我没有见过呢？”
小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太子呀太子，你竟然比我估计的更为清平姣好的面貌着迷呢，所以她说了你不能接受的话，你还是无法厌恶她，“也许她和我更投缘吧？”
“为何她与你更投缘？我还说她和我更投缘呢！”太子不悦，“她笑起来什么样子，说给我听听！” “美。就像春风吹开了湖面，就像走进一座奇妙的花园，又是花香，又是鸟语，所有美丽的色彩美丽的味道美丽的声音一起拂面而来……”
太子听得入迷，不由在心里幻想清平笑起来的样子。
小瑜所想的却是初遇太子的情景，春风吹开了湖面，太子站在刚刚抽绿的柳条下，月白的衣，月白的脸，似谪仙。小瑜一边说一边留意太子的表情，太子痴痴的，小瑜知道太子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清平的倩影，小瑜强抑住心中的苦涩，继续编下去，“她笑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相信她是天女下凡……”
伍
谁也不曾料到清平会夜探太子府，这是十足意料之外的事，却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按照清平那种性子，不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还不干呢。太子听见喧闹声，来不及更衣，打开门，瞧见清平的时候，心中便是如此想的。
太子竟然没能一下子把清平认出来，因为她换了女装，雪白的狐裘绕在颈项边，烘托她冷若冰霜的脸，她挽了个髻，插着珠钗，特意涂得鲜红的樱唇轻轻一挑，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冽，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太子才彻底把她给认出来，喜出望外地笑了，他不曾料到换了女装的清平如此的千娇百媚。
清平对将她团团围住的卫士低斥：“躲开！认不出我是谁？都瞎了眼不成？”
她如此恶形恶状，太子还是觉得她可爱，忙帮着她喝止侍卫：“还不退下，让清平郡主进来！”
清平听到太子的声音，不由抬头看他，目光掠过人群，落在笑意盈盈的太子身上，太子披散着发，趿拉着鞋，玉白的脸上布满刚刚睡醒后的红晕，他看起来那么像个快乐的大孩子。清平一时移不开视线，目光直了，像有痴意。
“来，来，快进来，外面那么冷，快进屋里来。”太子亲自张罗着。
清平咬了咬牙，最后下定决心，一走进屋，也不管屋内还有谁，劈头盖脸就问太子：“太子殿下，你是喜欢我的，可对？”
太子向来不懂看人脸色，“你叫我若思吧，我……”
“若思，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清平毫不犹疑地继续追问，眼光像钉子一样刺在太子的脸上。
太子终于察觉到清平的神态古怪而且阴森，“我……当然是喜欢你的……”很喜欢你哦，太子无法顺利地把自己的答案说出来，因为清平突然解开狐裘，狐裘里面是一个穿着春装的清平，嫩黄的衫裙，浅绿的腰 带，绾束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清平的鲜媚，清平的娇弱，清平古怪的举动，叫太子目不暇接，他不由想到小瑜形容过的清平的笑，如春风吹开了湖面，如天女下了凡尘，清平真的可以美到那种程度，对吧？
太子胡思乱想的时候，清平利落地拆开了腰带，太子吃惊，正要阻止，清平却连衣服都拆开了，毅然决然地直视太子，说：“既然你喜欢清平，清平就把自己献给你，你给我北卫的统领权，哪怕一天，一个晚上！”
清平的目光冷得就好像她已经死去了。她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送到他跟前，好像她并非大活人，而是专门用来献祭的牛羊猪狗，太子突然无比的心痛，“你们、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太子大声训斥全部停下手中的事，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奇观的小太监们。
太监们屁滚尿流地退出去，太子亲自把门关好，走到清平身边，拾起狐裘，披在她的肩头，温言问道：“真的那样重要吗？对于清平而言，真的那样重要吗？一定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嗯。”清平的声音很空洞，似乎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眼神更空洞，似乎她已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就是为了杀死他，我才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不，不，没有人会为了这样一个扭曲的目的而活着，清平更加不会，她是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命运待她太残酷了，太子忍不住连着狐裘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其实，她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是一个花朵般的女孩，所有那些冷傲坚硬的表现都是她的伪装。她拼命装出强大的样子，只是为了让伤害远离自己。
“不是这样的，清平，不是这样的。你是为了你自己活下来的，为了有一天可以幸福。”
清平似乎完全没有把太子劝解的话听进心里去，继续追问：“你会帮我，对吗？你会的？ 我可以用我所有的一切和你交换！”她还是狂热地要求献祭自己，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纵然就此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从来不曾体会过生之乐趣。
“我……”清平不惜一切的态度叫太子明白，她一直滞留在她五岁时发生的那个噩梦般的惨剧里，她从来不曾真正摆脱，“我帮你，我帮你，我帮你！”为了清除她内心的魔障，就算要死人，要流血，仁厚的太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啊！”清平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站立着的她突然跪倒，站在她身后的太子随之也跌下去，两人的姿势都有些狼狈，太子的手臂一直圈在清平的肩头，大约因为重心不稳的关系，清平竟然朝太子怀里靠了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闭上眼睛，叹息着说，她的话，听起来竟像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感慨。
“清平！”太子忍不住为清平哭泣，眼泪弄湿了清平的手臂、手背、手指尖，清平诧异地回头看太子，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哭。
“清平，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太子说。
清平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像听不懂大人说话的孩子那样，脸上露出很稚气的懵懂之色。
清平，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简单的一句话，她从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等待有人对她说这句话，但是她始终没有等到，如今她终于听到了，她一时间竟然理解不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子感觉到清平绷紧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像飘风的雪花，不可思议的轻盈和柔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再朝他的怀里依偎，太子觉得一直环绕清平的那层无形的坚固铠甲似乎碎裂了，清平露出了她最真实的一面，一个饱受惊吓却又无可依靠只好拼命督促自己变强的小女孩。
“你放心，我会帮你，我会帮你的，所有伤害你的人都必受惩罚。”太子许诺，不知不觉拿出了天子之威。
如果安南王是令清平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自救的魁首，那么他必须死，就算他是清平的生父，必要的时候，他会代替清平杀了他，为了清平，他不在乎双手血腥，太子下定主意。
陆
霭华园被围，安南王和王妃，还有小郡主沉鱼都在睡梦中被人拖起，赶到大厅，沉鱼呜呜地哭泣，一会儿嫌冷，一会儿嫌吵，竟然不知道大祸将至，还是用力打骂伺候得不周到的丫头，嘴上威胁说，等我当了太子妃，一定灭你全族。
太子调开目光，心想，这样的女子披着再美的皮囊，也能让人倒尽胃口。
因为自从上次进宫谒见皇后之后，内廷再也没有传召沉鱼母女，故此太子殿下站在厅中，沉鱼也认不出来，还是一口一个“等我当了太子妃”。
一身戎装的清平施施然地走进来，冲衣衫不整的安南王冷冷一笑，“父亲，睡得不好吧？像你这种做了这么多亏心事的人，不该夜夜都被噩梦惊醒吗？”
安南王终于明白今日之祸从何而来，大骂：“你这个小娼妇，和你那个娼妇老娘一模一样，别以为有太子给你撑腰，本王就怕了你！”
太子大怒，他完全料不到安南王会用如此不堪的话辱骂自己的女儿，“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说话间，安南王骂得更淫秽不堪，太子怒不可遏，“不，把舌头拔掉！”
“太子？”沉鱼不相信地审视太子。
安南王骂得更难听了，太子急怒攻心，冲沉鱼嚷道：“你就死了心吧，我再也不会娶你这样的东西！”
沉鱼“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安南王妃也开始呼天抢地。
清平对安南王的咒骂安之若素，眉头都不皱一下，显然平日是听惯的，只是回头嘱咐副将：“取把强弓来。”
安南王听到“强弓”二字，脸上血色顿失，“清平，乖女儿，当年杀你母亲，都是这个贱人挑唆的，我只是色令智昏，你原谅爹爹一次！”
安南王妃立即回骂道：“你自己厌恶了糟糠妻，关老娘屁事？”
安南王和王妃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揭短，狗咬狗起来。
太子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乌烟瘴气的场面，只觉得头都要昏了，又想到清平整日面对的都是这些人，实在可怜到极点，“杀了，杀了，都给我杀了！”太子急得直跺脚。
倒是清平反过来制止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杀了我的母亲，我就杀了谁，一命还一命，我娘的在天之灵就安宁了。”
安南王妃听完，马上大笑道：“还是清平懂事明理！哈哈！安南王你这个死老狗你就伸长脖子等着去死吧！”
安南王还要和王妃对骂，看到清平拿着硬木弓，一步一步走近，魂魄都快吓散了，当年他就是用弓弦绞死了清平的母亲。
清平冷着脸。
安南王苦苦哀求。
“当日，我娘也求过你。”清平艰涩地一笑，挑高声音，“父亲，女儿一直记得。”
安南王见求饶无用，干脆破罐破摔，索性大骂起来：“你记得什么？记得我没有当场连你一起杀死？”
“你……你竟然当时连清平都想杀？”太子无法置信地问。
“她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本王瞧见就讨厌，而且当时若知道日后她敢反我，我早就把她剁碎了喂狗！”
“你……”太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非当年她苦苦哀求我留她一命，本王早送她去见阎王了！”安南王叫嚣着。
太子留意到清平脸色突然一黯，看来当年哀求父亲不要杀害自己的事确实发生过，天啦，那该是何等悲惨的情景？
“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娼妇！”安南王 大骂清平。
清平机械地把弓弦套在安南王的脖子上，这个动作她必然已在心中演练过千遍万遍了。
“我真后悔当初不曾一并把你杀了！”安南王声嘶力竭地大嚷，嗓子喊破了，听起来不像是男人的声音，倒像是骂街的泼妇的声音，“我后悔呀！为何不送你去和你那个娼妇娘团圆，留在身边，养大你，结果害了自己的性命！”
清平双臂开始绞动。
太子本来觉得清平想要亲手杀父为母报仇的打算不近人情，但“见识”了安南王的真面目之后，太子只希望他早死早好。这种人渣真是死不足惜。
安南王觉得颈项间一阵刺痛，他惧死，不由哀呼，“不要杀我，女儿！”
啪哒！清平手一滑，竟然拉断了弓弦，安南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子看清清平惊惶的表情，立即明白安南王最后那句哀求软化了清平的决心。
“我不会让你活下去的！你必须死！你必须偿还我娘亲！”清平厉喝，一时间竟然显得面目狰狞，她也不再续弦，直接握住弓把，将横置的弓体翻转，强弓的一端对准安南王的心脏，“你必须去死！”她用力把弓端刺下去。
安南王惨叫，因为用力过猛，弓身竟然在清平手中断成两截。
厅内鸦雀无声，安南王粗浊的喘息十分刺耳。他没有死，清平刺偏了，那样近的距离，她不该刺偏的，但她刺偏了。
“我们走！”清平下令，声音微微颤抖着。她留下了肩胛处留着残弓木屑的安南王。
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肠。
柒
小瑜从太子口中知道了清平夜围霭华园的准确日子，特意候在霭华园外的水阁等待消息。
那水阁本是夏季避暑之地，寒冬腊月谁也不曾留意那里面藏了人。
清平沉着脸走出来，太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清平走到一株古松前停下，捏起拳头，用力捶打树身，“我没用！我真没用！”她声音哀痛。
太子虽然心疼她自残体肤，但这种时候也不敢怎么劝她，说实在的，虽然太子极度厌恶安南王，但清平最后放弃杀他，太子还是觉得十分欣慰。人不需要为了惩戒一个坏人而把自己变得和他一样坏。
“不，你是我见过最有用的女孩子。”太子说。
“我如此懦弱。”清平的面容扭曲着，太子以为她要哭了，但她没有，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我对不起我娘！”
“不，你真正做了一件对得起她的事，你让你自己解脱了！”
“我……”清平若有所悟地看了太子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这种时候我不会给你一个人待着的！”太子坚决地说。他已经发现真实的她有多么脆弱，他不放心她。
“你说什么？”清平用力拧起了眉头。
“我说——我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怎么谢我？”
“啊！”清平正色答道，“此生随你差役，只要我清平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保护太子殿下的。”清平顿了顿，言若有憾地说，“既然你看不上我的身子，我所能给你的只有我的命了。”
“我没有看不上你的身子。”太子忍不住叽咕起来，不过在那样的情境下他再怎样也不会占她的便宜，“还有，我说了要你叫我若思的。”
“若思。”清平又恢复冷漠大方的态度。
“我可不要你的命！”
“啊？”清平为难起来，“那……”她还可以怎么答谢眼前这位突然变得刁钻的太子殿下呢？
“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刀山火海，清平万死不辞！”
“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要求你——”太子原本想说我只是要求你为我笑一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只是要求你哭一次，我的肩膀借给你，还有手帕子。”
“啊？”清平大愕，“你的肩膀借给我哭？我的肩膀借给你哭还差不多吧？”这个连掰手腕子都会输给她的柔弱太子，清平还准备继续嘲弄他，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才不哭呢！我不会哭的！我永远不哭！”清平嘴硬，眼泪却不再也不受她强悍意志力的控制，一滴一滴，急速流淌，在下巴上结成水线，很快就弄湿了整张脸，还有下巴，胸襟。
“肩膀借给你，还有手帕子。”太子轻轻地说。
那一晚，还有一个人也哭了，不过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小瑜哭了，眼泪在下巴上结成了水线，好冰，好冷。他是那么聪明的人，他知道把太子让出去他会很痛苦，但他可以承受得住。
因为只有女人才可以激发太子内心刚硬的一面，令他那颗温柔的男孩子的心迅速长大，变成一颗可以君临天下的帝王的心。
“清平，以后只要有我，你就会很快乐。”太子轻柔地对清平许诺。
小瑜流着泪笑出来，到底是他的太子殿下，说甜言蜜语的话的时候也如此的令人安心。
小瑜并不后悔，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令太子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小瑜只是期望，很多年后，当他和太子都老了，朽了，快死了，他们都还能记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差一点儿相爱，就足够了。
小瑜坚信，他温柔的太子殿下会记得。
他会。
无疑的，这是一个治世，一个盛世。
小瑜心满意足地搁笔， 双手抱在胸前，摇头晃脑地唱吟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啦！小的我真是生逢其时，恰遇如此这般的盛世繁华。”一个人闲着无聊，溜溜舌，解个闷。小瑜以为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说谄媚话也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以为小瑜是刻意溜须拍马，不免看轻他，“呵！”轻蔑的冷笑声，针尖般，细却锐。
小瑜擦了擦被冻出的鼻水，吓得有些不敢转头，什么人走路不带声的？鬼？哎，谁叫他年轻资历浅，值夜这种苦差事怎么轮都能轮到他身上，还有那位该死的太子爷恨不得嘱咐人天天派他值夜守更。
“盛世不盛世，关你屁事！”
女子的声音，虽然冷，虽然不屑，但到底是清脆悦耳的，小瑜兴高采烈地转头，见那女孩儿侍卫装扮，披坚执锐，满脸的冷硬。小瑜油嘴滑舌惯的，嘴上一点不肯输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如此漂亮的姽婳将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的更有一官半职在身，怎么会不关小的事？”
“老百姓不过得个三餐温饱，不再倒毙街头，便是盛世了？屁！”
小瑜留意到她说了第二个“屁”字，“话图/ 边边狐狸鱼古韵柔情不是这么说的，圣人有云，黎民不饥不寒……”
小瑜摇头晃脑地掉书袋，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皇帝要看这几日的起居注，嘱我来拿。”她说完，劈手就去夺压在小瑜手肘下的明黄色封皮的簿子。
她出手闪电一样，又快又狠，小瑜目瞪口呆任她夺去，同时也看清了她右手虎口处的巨大创口，殷红的，刚好没几日，应该就是单臂挽狂马时留下的。
她来的时候不问安，走的时候不道别，小瑜倒是很想多和她拉呱两句的，无奈她走得飞快，脚步又轻，他还没反应过来，她都没影子了。
小瑜坐在那里摸着胸口叹息，既是给自己压惊，也是缅怀，好歹，他和那位美丽的女羽林也夤夜共处过一室，嘿嘿，这可是皇帝才能享受的待遇呢，嘿嘿，他一边傻想一边傻笑。
太子来了。“小瑜！”人未到，声音已经远远地送到了，明亮又欢悦的嗓音，似一束阳光。
小瑜先是喜，后是愁，待到太子走到跟前，小瑜脸上的表情已经与往日无异，谄甜的笑令他越发像只狐狸，弯翘的嘴角，弯翘的眼角，小瑜脸上每一道弧线都是好看的，太子想。
“快来把我肩上这雪掸一掸。”太子若思轻轻跺了跺脚。
“我不。”小瑜袖着手笑道，“我多懒你还不知道？”
“你这里怎么一点儿都不暖？”若思急忙掀开火炉子，一看碳都快烧光了，不免又跺脚，“你越大越不会照看自己了！还不添上！”一边说一边却屈尊自己动手添好了碳。
“这可就暖了。”小瑜还是袖着手笑眯眯的，“谢殿下隆恩。”小瑜继续油嘴滑舌，笑容甜甜的，掺了蜜汁一般。
“知道殿下我也指使不动你。”若思也笑，“方才有人来过？”若思站在小瑜跟前，月亮般的脸，寒星般的眼，实在是个漂亮人物，小瑜想。
“你说呢？”小瑜知道太子来的路上必然撞见那位女羽林了。
“啊，我倒是看见一位姑娘家。”若思一边说一边挤了挤眼睛。
“漂亮吧？”小瑜也学着太子挤眉弄眼。
“那倒没留意，不过傲着呢，她瞧我没带随从，一个人，当我是小太监呢，大摇大摆挤着我就过去了。”
“哦？”小瑜在心里回味那个“挤”字，通向翰林院暖阁的游廊十分狭窄，若两人并行，确实有点儿挤，总有一个人要侧身，要不非得挤在一块儿，肉挨着肉，“挤得舒服吧？”小瑜慢慢地问。
“你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若思笑骂，转开脸。
“那位女羽林也太没眼色了，就算你孤身一人，但看你这副装扮也知道你是贵胄之身。”小瑜一边说一边留意看若思的脸，想看他到底脸红了没有。若思对女人向来兴味索然，懒得多提一个字，不过对今晚这个女羽林他显然是刮目相看的。
“那也不能怪她，我外面罩了件雪褂子，而且她进宫才几天，分不清这些也是应该的。”若思忙说。
“哦，把你一位堂堂的太子殿下误会成小太监也是应该的？不给你让路，挤着你走，也是应该的？呵呵，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你真该掌嘴。”若思月白的脸终于泛起了红晕，“我几时说我喜欢那姑娘了？”
我又几时指着你说你喜欢她了？这句反诘，小瑜留在了心里。太子这样欲盖弥彰，就等于明白告诉他，他还真对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羽林动了心思。
“你怎么不说话了？”若思习惯了他皮猴似的，突然安静下来的小瑜还真叫人不适应。
“哦，她就是那位女大力士呢！”小瑜故意把话题往那女羽林身上引。
“是吗？”若思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小瑜也不去揭穿他，方才若思说，她进宫才几天，显然若思也是一早就猜出来她就是前几天在猎苑力挽狂马救了圣驾的安南王长女。
“真是漂亮精彩的人物，当之无愧的姽婳将军！”姽婳将军不是皇帝封的，而是那些轻嘴薄舌的年轻王孙随口喊出来的，都传说她多么威，多么猛，又多么美。
“漂亮吗？我倒没有看出来。”若思笑道，“环佩金翠之饰一概没有，素面朝天，连耳眼都不曾扎一个，力气又比男人还大，这样的女人再美，也没哪个男人有福去消受。”若思连连摆手。
小瑜慢慢咬住了嘴唇，太子看得多么仔细，连她有没有扎耳眼都看到了。或者，两人在游廊里擦身而过的时候，太子的下巴刚巧触到了她的耳朵？小瑜在脑海中构思那个画面，越构思越心痛。
“我们下棋吧。”若思清出一块桌面。
“好。”小瑜心里堵得慌，不想再说别的了。
宫中暗传，小瑜和太子间有些苟且之事，因为太子常常深夜来翰林院找他，其实两人一起不过就是读书饮茶对弈谈易，不然圣明英武的当今皇帝早秘密把小瑜除掉了，不可能让他活到现在。
若思是所有皇子中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嫡子，自小被立为太子，地位稳固，故此养成他散漫温和的脾气，当今皇帝又是一代英主，早为这个宝贝儿子打造好了铁桶般的锦绣江山，培植好了一班能臣干将，等到百年之后，一股脑儿都会交付给他，若思只需少许勤政，就能成为一代明主。
什么叫天之骄子，瞧瞧若思就知道，真正的十全之人，别说心想事成了，就连心不想事也会成，真正被老天爷厚爱着。
小瑜是喜欢若思的，那么那么喜欢，所以他绝对不能做那个毁掉若思的人，他不能让若思干净辉煌的人生染上任何污点。不能！不能！
若思走错一步棋，要改，小瑜一把捉住他的手，“落子无悔！”
“我才落了一半呢！”若思耍赖。
突然，两人都意识到彼此之间竟然有了肌肤之亲，小瑜急忙放手，若思讪讪地把被小瑜捏过的手别到背后，两人许久不说话，其实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碰个手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若思和小瑜两个人都觉得受不了。
小瑜清了清嗓子，“你知道那位女神将的闺名叫做什么？”
“好端端的又提她做什么，都说了我对她没兴趣，”若思干咳了两声，“你又诓我，她的闺名你又知道了。” “清平。”
“啊？名字也这样不像个女人。虽说云呀花呀草呀燕呀之类太俗气了，可是多妩媚，那才是女孩子该有的名字。清平，怎么听怎么不可爱。”若思挑剔着，嘴角却含着笑。
“我却觉得很好听，很衬她。”小瑜说，虽然仅见过清平一次，她对他还恶声恶气的，但是小瑜可以断定清平是个好女孩，好在她真、她净，与干净无瑕的太子殿下最相配。
“不好听不好听，我说不好听便不好听！”若思耍小孩子脾气。
“那好，你发誓一辈子不叫‘清平’这个名字！”小瑜眯起眼睛，破釜沉舟地说。
若思不像小瑜这么敏感，他没有立即察觉小瑜神态有异，“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继续下棋。”
他不肯发誓，小瑜缓缓地笑了，他就知道，太子一定不肯发誓一辈子不叫清平的名字，若说他的机智聪明吸引了年轻的太子殿下，清平的勇悍和美丽也令太子移不开眼睛，太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心里就更小了，他见一个爱一个并非因为他花心，只因为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继而成就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他的太子，最天真的太子，最干净的太子，他为他死了都甘愿的，何况放弃他？“好吧，下棋，总之，我是认为清平这个名字很好听的。”小瑜又开始有意无意地说清平的好，“多么配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
贰
因为睿帝本身唯我独尊惯了，他不喜欢女人太勇敢坚毅，一副可以和男子分庭抗礼的霸道样子，清平是个例外。
这次召安南王回京叙职其实只是个幌子，主要还是为太子选妃的事，皇后听说安南王的小女儿沉鱼人如其名有倾国之貌，一定要见上一见，睿帝对贤德的皇后向来是言听计从，于是安南王妃就带着两位女儿清平和沉鱼进宫谒见皇后，清平救驾也是发生在那一天，不过在清平救驾之前，皇后就已经相中了她而非她妹妹沉鱼，皇后后来对皇帝说：“还是姐姐好，性子刚硬一点的女孩子更合适太子，取长补短嘛，那个小妹妹好是好，太妖媚了。”
知子莫若母，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温软文弱，雪捏出来的人一般，捂在手心都会化，雄才大略的睿帝有时不免忧心，他百年之后，将这片大好河山交付，太子是否握得住、握得牢。
清平呢，虽然表面看起来十足一个美娇娘，实则却如铁打铜铸的一般，飓风都吹不倒似的，睿帝听说皇后要撮合清平和太子，当时就笑了，说：“这两个孩子性子换一换就好了，太子那温吞如水的个性换给清平，清平那男儿气概十足的个性换给太子，男孩更有男孩样，女孩更有女孩样，就真正是天作之合了。”
皇后听得直笑，说：“怕是换不了，所以只好让他们取长补短刚柔并济。”
已经是二更天，但还有十几份奏折不曾批阅，睿帝并不准备就寝，但准备稍事休息一下，恰巧此时清平走进来，手捧明黄色封皮的簿子。
“还是你们年轻人好，过了时间不睡，还是神采奕奕的。”睿帝笑道。
“如何能与陛下的龙马精神相比。”清平奉上册子，退开一步，面上还是冷冷的。
“大多人都认为性子耿介的人不会说话，朕就说不是，瞧瞧你就知道了，一句话切中要害，说到点子上，说到人心里，是最最懂得如何说话的人。”
“谢陛下夸奖。”清平坦然说。
“好，好，朕最赞赏你这份磊落！朕若有女似清平，朕把朕的江山都传给你。”
清平无语，不动声色地微皱眉头，皇帝怎么说这样的话？若说是玩笑，未免过头了。
“对了，在翰林院碰见太子了吧？”皇帝一边打开起居注，一边问。
太子？啊！清平想到那个不肯给她让路的少年人，她说谁这么大胆呢，原来是太子殿下，可是殿下怎么穿着太监的雪衣呢？还有他深更半夜跑去翰林院干什么？
“碰见了对吧？朕就知道，他没有一日不去找那个小瑜的！”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小瑜？那个守夜的狐狸脸的年轻人？雪白的皮肤，清瘦的身材，上翘的嘴唇，确实不俗，“他是太子的娈童？”
皇帝呆了呆，他没料到清平直来直去问出这种问题，刚要发怒，但细一琢磨清平问话时的口气，并无恶意或者掺了邪念，再想到她父亲安南王是出了名的荒淫之徒，类似的事情清平必然从小就见惯的，所以随口一问。同时，由清平这一问可知，她对太子并无特别的意思，简直根本不把太子放在心上，皇帝不免开始忧心，若清平看不上太子，就算他以天子之尊强行指婚，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多人都以为是。”皇帝沉吟片刻，缓缓作答，“不过，并不是。太子虽然不厌学，但是也不见得多爱读书，小瑜年纪虽小却是满腹经纶，让他这样亦师亦友跟在太子身边，太子受益颇多。”皇帝一目十行翻阅小瑜誊抄的起居注，“来，你来瞧瞧小瑜的字。”
“铁画银钩！”清平由衷赞道。
“人说字如其人，可是你瞧小瑜那副模样，想得出他字竟是这样的？这浩然之气，这铮铮之骨，朕也就是因此才歇了杀他的念头。看了他的字朕就知道，他也是心思很正派的孩子。他不会做对太子不利的事，让太子跟他亲近，朕是放心的。”
放心？若真的放心，又何必大篇大论说上这么多？清平不由想。
“哎！”皇帝长叹一声，“太子也大了，本来早该选妃的，可是前几年他病了一场，身子骨实在太弱，所以拖到现在。”
清平隐隐约约听说过这次召他们全家进京就是为了给皇后相看沉鱼的，皇帝对她提及这件事，难道说沉鱼被相中了？清平不否认，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她对沉鱼母女恨之入骨。
“对了，清平，上次你救驾有功，朕还没正式封赏，现在朕准许你自己提要求，你要什么朕都应许你，哪怕是朕的皇储呢！反正你和太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皇帝向来拿清平当男孩子对待，开起玩笑来毫无顾忌，同时他也是着急要试出清平对太子可有思慕之意。
清平一听皇帝说要封赏，大喜，后面半截话也没心思去细听，一等皇帝说完，立即退开几步，跪倒，恭敬答道：“清平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完全把他的玩笑不放在心上，看来清平对太子真是一点特别的意思都没有，她对所谓的太子妃一点兴趣也没有，皇帝有点失望，“不情之请？讲，朕允你就是了。”
“谢陛下隆恩！”清平急忙谢恩，怕皇帝一会儿反口。
皇帝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清平还没说出她的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呢，不由笑起来，“看不出来，你倒是个鬼机灵，说吧。”
“恳请陛下封我为羽林大将军，统领皇城北卫！”清平朗声说。
皇帝大惊，皇城守军分为南卫北卫，南卫负责治安，北卫负责巡戍，南卫北卫相较，北卫更为重要，清平要求统领北卫，也就是要求皇帝把整个皇族和文武百官的身家性命还有整个京城都交付给她。皇帝并非不信任清平，只是不明白清平这么懂进退的孩子怎么会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清平，你要统领北卫做什么呢？”皇帝神色肃然。
清平略微犹豫了一下，“我要包围霭华园，我要杀了安南王！”她一字一顿，说得无比清晰。
“你要杀了谁？”皇帝还是以为自己听 错了。安南王？那可是清平的亲生父亲呀。
“对，我要取了安南王的狗命！”
“清平，放肆。”皇帝低喝一声，他也曾听说过清平的母亲，也就是前安南王妃被安南王赐死，仅仅因为安南王想把侧妃扶正，那位侧妃就是沉鱼的母亲，如今的安南王妃。
“他为了讨好一个贱妇，就将我毫无错处的母亲赐死，绞杀在我面前，此仇不报，清平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清平本来就冰冷的眼神此刻更如冰锥一般，连皇帝也不敢直视。
“绞杀在你面前？”皇帝并不知道这个细节，“安南王真是太过分了，但是……清平，你父亲到底将你抚养长大……”
清平毫不犹豫地打断皇帝，冷笑道：“若非我跟在他们后面摇尾乞怜，他们能容我活到今日？！”
“摇尾乞怜？你？”皇帝想象不出来，清平连在他跟前都不露笑脸。她这样刚正的个性，她也会虚与委蛇？皇帝不由重新审视起清平。
“一个无母的孩子若不摇尾乞怜，又怎么会得到栽培？一个无母的孩子若得不到栽培，成不了器，纵然长大又如何继续活下去？”
一连两个反问，问得铁石心肠的皇帝不由也跟着心酸起来，但清平脸上还是冷硬如铁，她的坚忍超出了皇帝的想象，皇帝没有因此避忌她，反而更加中意她，深沉坚忍对于一个少女而言不算是美好的品格，但却是在波谲云诡的宫廷生存下去的必备品质。
“请皇帝成全，请皇帝成全！”清平以额叩地，砰砰作响。
“好了，好了，先起来。”皇帝一瞬间就下定了主意，清平这种大情大性的人，若收伏了，她定然一辈子忠心耿耿，安南王在封地毫无作为，又屡犯国法，他早就想废黜他了，清平的要求他并非不能答应，但这个人情不能由他卖给清平。
“陛下答应了？”
“清平，朕是为你着想，纵然朕理解你为母复仇的迫切心情，但杀父乃五逆之罪，必须从长计议，不能留下话柄，毁你声誉，明白吗？”
清平犹疑地点点头。
“总之，朕答应你，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清平脸上有了喜色。
“哎，换了别的皇帝早把你打出去了，谁叫……”皇帝原本想说，谁叫朕相中了你要你当朕的儿媳妇呢？但临时改口，说，“谁叫朕被你救过呢！算了，欠债还钱，算朕倒霉，被你这么个毛丫头救了。朕还在奇怪呢，进宫谒见皇后，你不好好在皇后寝宫待着，怎么晃到猎苑来了，朕原本当你就是男孩子脾性，顽皮，又有海大的胆子，如今才晓得朕竟然被你蒙蔽了，你其实心内早就打好腹稿了，算计着怎么让朕欠你个大人情，然后好敲诈朕，对吧？”
清平嘴角一挑，算是笑了。
皇帝没见过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这么不爱笑的，不由又觉得她可怜，母亲被人活活绞杀在自己眼前，这种阴影是注定要跟随她一世的。
叁
皇帝设宴款待群臣，清平侍立左右，还是男装打扮，雪白的缎袍，明亮的银甲，芙蓉般的脸，气质却那么凛然，刀锋一般，坐在不远处的太子看得目不转睛，不胜钦羡。
照例，小瑜仅是从五品的字正，没有资格出席这样的宴会，但皇帝特旨要他也参加，此刻他坐在末席，一会儿看看太子，一会儿看看清平，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大约那笑容有些古怪的关系，令他越发像只狐狸。悲伤的狐狸。也许每个人都认为狐狸是不会悲伤的，只有小瑜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酒席进行到一半，皇帝突然兴致大发地说：“咱们行个酒令，也是击鼓传花，输掉的人罚酒一杯，同时还可向在座的人提出一个请求，被请求的人务必答应，不然就要受罚，罚酒三杯，可好？”
众大臣哪里敢说不好？一起点头附和，夸这个主意新奇高明。
“众卿可向朕提升官的要求，朕不想受罚，也许就准了。”皇帝笑说，众大臣一起跟着大笑。
“小瑜呀，你来击鼓！”皇帝若无其事地说。
小瑜吓了一跳，太子直到此刻才发现小瑜竟然也在场，大喜过望，开心地望着他直笑，众大臣则纷纷在心里打起小九九，皇帝竟然能叫出这个年轻小官的名字？而且口气还颇为亲切和善，难道说此人快要得到重任了？他是前年科举的探花，不少大臣还记得。另有几个对宫闱之事了如指掌的大臣更是听闻过他和太子之间的传闻，眼下对小瑜不免刮目相看。
“是。”小瑜定了定神。他大略猜得出皇帝突然点名要他参加这次宴会，又提出那种规则奇特的击鼓传花令，又特意要他击鼓，为的必然就是——小瑜击鼓，缓急有序，很有章法，众大臣怕那锦缎扎的宫花落在自己手上，拼命抛来掷去，趣态百出，小瑜算计着宫花又要回到皇帝手上了，忙微微转脸偷瞥了一下，虽然有人发现小瑜作弊，但谁敢当着皇帝的面点破？
皇帝抓着宫花，刚要丢出去，鼓声戛然而止然而止。
众臣大笑，皇帝也笑，自饮一杯，然后指着太子和清平说：“朕想到了，就要你们两个掰手腕子。”
清平一脸的无法置信，太子却是跃跃欲试的，清平冷若冰霜，太子想尽办法还是找不到和她接近的机会，有几次他借故和她讲话，她竟然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直接把他忽略掉。
“承让。”太子几乎是从食案后面跳出来的。
皇帝忍着笑，他还没见过太子如此猴急的样子，显然对清平真的动了心，站在暗处击鼓的小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苦涩，不过，幸好，没人看得到，没有人，太子也没有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子和清平身上，太子的目光全部都放在了清平身上。
小瑜那么聪明，所以他一早就猜到，温柔天真的太子一定抗拒不了清平这样的女子，美娇娘的外表，却又有一颗比男子更刚烈的心。
清平皱了皱眉头，不肯挪步。
“清平！”皇帝催促着，“只要你不把太子的手腕子掰断了，朕都不怪罪你。”
清平无奈，上前一步，这些日子她并非没有感受到皇帝皇后的从旁撮合，还有太子的一再示好，可是她对太子什么兴趣也没有，她的整颗心都牵系在如何为母亲复仇这件事上，她睁开眼睛能看到的仅是可以帮她达成心愿的人，闭上眼睛能看到仅是母亲因为窒息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年她才五岁，母亲二十一岁，那样娇美，那样贤惠，那样多才多艺，安南王却为了一个卑劣下流的烟花女子要了她的性命！
清平走到太子跟前，太子年轻好看的脸并没有打动她，相反，清平有些恍惚，安南王那个狗徒和母亲新婚燕尔的时候必然也曾这样含情脉脉地打量母亲，必然也曾这样满脸堆笑地讨好母亲。清平捏住太子的手，一时忘情，竟然没有控制力气。太子惨叫。
小瑜的鼓槌跌在地上，幸好，皇帝离座而起，众臣惊呼，谁也不曾留意到小瑜的失态。
清平懊悔，她并不是故意要弄伤太子的，她伤了太子，皇上会不会收回帮她复仇的承诺呢？“我看看！”她忙捧起他的手腕，查看他是否伤到了骨头。
趁清平低头为自己验伤的工夫，太子尽情地把清平饱看了一通，清平肤色莹洁腻滑，太子不解，像她这样尚武的女孩子，必然少不了风吹日晒，肤色还这样好，可见是丽质天生，而且，太子的目光滑进清平的脖子，并且尽可能地往里面滑，她颈项间的肌 肤确实比脸上更柔腻，太子不由开始想象清平除下这身戎装之后该是如何娇美的模样，是否就像劈开了丑陋的岩石发现了一块无双的宝玉？太子想着想着，不觉红了脸，他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心猿意马，太子突然又想到小瑜在场，怕小瑜笑话他，更怕小瑜生气，急忙又用目光找寻小瑜，却发现小瑜站在鼓前，背对他，太子松下一口气来，继续细赏美丽的清平。小瑜也很漂亮，但是他就不会像清平这样给人一种娇艳欲滴吹弹可破的感触，似乎她不是人，而是一朵真正的花，稍微用力触碰就会流出蜜香的汁液来。
清平终于感觉到头顶那两束目光的异样，她猛然抬头，一下逮到太子近乎垂涎的目光，清平大怒，甩开太子的手。太子情不自禁，拉住清平的衣袖。
“放手！”清平低斥，涨红了脸，虽然她很想挥拳揍他，但到底要顾及他太子的身份。
“我放我放。”太子嘴上这么说，手却不肯放开。
皇帝掩嘴而笑，大臣们也纷纷识相地回避眼光。小瑜在暗处偷偷转身，看到太子和清平就像一对闹了别扭的小情侣，纠缠着。
“放开呀！”清平没料到太子是这么黏糊的人。
“你保证你不生气我就放开了。”
“我……”清平气得差点儿翻白眼。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太子呀，以后要好好跟着清平学学武艺，不然朕把皇城北卫交给你统领之后，手下将士要看轻你的。”皇帝谆谆嘱咐着，完全是慈父的派头。
皇城北卫？清平再也顾不上计较太子揪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急忙瞪视皇帝，不是说好的，要让她统领的吗？
皇帝冲清平笑了笑，说：“清平，你求朕的事，既然北卫军交给太子管了，你求太子也是一样的。”
清平目瞪口呆。
“来，喝酒，大家喝酒。”皇帝举杯招待群臣。
太子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兴高采烈地对清平说：“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成的！你怎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
清平说不话来，被气的。
当时还有一个人也说不出话来，却是因为伤心，小瑜这辈子不曾觉得心里如此堵过。明明，他是想好了要把太子推到清平身边，为何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如此地难过？如此如此地难过？
肆
谁能料到太子会对清平说“不”，就连那么了解太子的小瑜也不曾料到。
清平大怒，拂袖而去，翰林院暖阁又仅剩下太子和小瑜两个人。
“把她那样的姑娘惹急了，哄转回来可不容易。”小瑜细细地劝着，清平和他可不同，那样一副雷霆脾气，气急了怕是能把太子全身骨头架都揉碎了，不像他，再生太子的气，都能适可而止，虽然他是很放心把太子交给清平，但这放心中不免又有些不放心。
“她要手刃她父亲！怎么可以！”太子被清平提出的要求吓坏了，直到此刻还面色煞白。
“她是为了替母亲报仇。”小瑜劝道。曾经目睹母亲被杀，难怪清平的脾性如此刚硬，她一定努力在使自己变强，除了为了积蓄力量替母亲报仇，更加是为了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吧？不过，若清平真的和温柔天真的太子殿下在一起的，她内心的阴影总有消散的一天，她终归可以不再疑惧。太子是如此可爱的一个人，他一定可以化解清平心中最顽固的悲哀。
“安南王触犯过国法，给他量刑让他伏诛，也算报了仇呀。为何要手刃？为何要亲手去杀？”
“因为血债必须血偿，至少清平是如此认定的。”
“小瑜，清平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对吧？”太子不确定地问。
“你觉得呢？”
“她提出了那么可怕的要求，但我竟然不觉得她可怕，我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太子困扰着。
“心窍显然被迷住了，但显然不是被鬼迷住的。”小瑜笑道，“清平若要求把太子一口一口吃掉，太子恐怕也不会认为她可怕吧？反倒觉得她可爱呢。”
“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又在那里胡说八道！”太子面色微红，害羞了。眼下太子在回味清平方才面色苍白的模样，她的唇色也跟着变淡了，唇瓣看起来更软薄了，因为她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太子当时不免就胡思乱想，那样的嘴唇若亲上去的话，该是何等的感触，像花瓣？像绸缎？像酥酪？他实在没有办法觉得清平可怕，就算她直言不讳地向他提出借兵杀父的要求。
“清平确实很可爱呀，我见她笑过，那可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你见她笑过？又是骗我的吧？为何你见过我没有见过呢？”
小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太子呀太子，你竟然比我估计的更为清平姣好的面貌着迷呢，所以她说了你不能接受的话，你还是无法厌恶她，“也许她和我更投缘吧？”
“为何她与你更投缘？我还说她和我更投缘呢！”太子不悦，“她笑起来什么样子，说给我听听！” “美。就像春风吹开了湖面，就像走进一座奇妙的花园，又是花香，又是鸟语，所有美丽的色彩美丽的味道美丽的声音一起拂面而来……”
太子听得入迷，不由在心里幻想清平笑起来的样子。
小瑜所想的却是初遇太子的情景，春风吹开了湖面，太子站在刚刚抽绿的柳条下，月白的衣，月白的脸，似谪仙。小瑜一边说一边留意太子的表情，太子痴痴的，小瑜知道太子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清平的倩影，小瑜强抑住心中的苦涩，继续编下去，“她笑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相信她是天女下凡……”
伍
谁也不曾料到清平会夜探太子府，这是十足意料之外的事，却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按照清平那种性子，不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还不干呢。太子听见喧闹声，来不及更衣，打开门，瞧见清平的时候，心中便是如此想的。
太子竟然没能一下子把清平认出来，因为她换了女装，雪白的狐裘绕在颈项边，烘托她冷若冰霜的脸，她挽了个髻，插着珠钗，特意涂得鲜红的樱唇轻轻一挑，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冽，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太子才彻底把她给认出来，喜出望外地笑了，他不曾料到换了女装的清平如此的千娇百媚。
清平对将她团团围住的卫士低斥：“躲开！认不出我是谁？都瞎了眼不成？”
她如此恶形恶状，太子还是觉得她可爱，忙帮着她喝止侍卫：“还不退下，让清平郡主进来！”
清平听到太子的声音，不由抬头看他，目光掠过人群，落在笑意盈盈的太子身上，太子披散着发，趿拉着鞋，玉白的脸上布满刚刚睡醒后的红晕，他看起来那么像个快乐的大孩子。清平一时移不开视线，目光直了，像有痴意。
“来，来，快进来，外面那么冷，快进屋里来。”太子亲自张罗着。
清平咬了咬牙，最后下定决心，一走进屋，也不管屋内还有谁，劈头盖脸就问太子：“太子殿下，你是喜欢我的，可对？”
太子向来不懂看人脸色，“你叫我若思吧，我……”
“若思，你是喜欢我的，对吧？”清平毫不犹疑地继续追问，眼光像钉子一样刺在太子的脸上。
太子终于察觉到清平的神态古怪而且阴森，“我……当然是喜欢你的……”很喜欢你哦，太子无法顺利地把自己的答案说出来，因为清平突然解开狐裘，狐裘里面是一个穿着春装的清平，嫩黄的衫裙，浅绿的腰 带，绾束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清平的鲜媚，清平的娇弱，清平古怪的举动，叫太子目不暇接，他不由想到小瑜形容过的清平的笑，如春风吹开了湖面，如天女下了凡尘，清平真的可以美到那种程度，对吧？
太子胡思乱想的时候，清平利落地拆开了腰带，太子吃惊，正要阻止，清平却连衣服都拆开了，毅然决然地直视太子，说：“既然你喜欢清平，清平就把自己献给你，你给我北卫的统领权，哪怕一天，一个晚上！”
清平的目光冷得就好像她已经死去了。她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送到他跟前，好像她并非大活人，而是专门用来献祭的牛羊猪狗，太子突然无比的心痛，“你们、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太子大声训斥全部停下手中的事，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奇观的小太监们。
太监们屁滚尿流地退出去，太子亲自把门关好，走到清平身边，拾起狐裘，披在她的肩头，温言问道：“真的那样重要吗？对于清平而言，真的那样重要吗？一定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嗯。”清平的声音很空洞，似乎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眼神更空洞，似乎她已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就是为了杀死他，我才活着，一直活到现在。”
不，不，没有人会为了这样一个扭曲的目的而活着，清平更加不会，她是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命运待她太残酷了，太子忍不住连着狐裘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其实，她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是一个花朵般的女孩，所有那些冷傲坚硬的表现都是她的伪装。她拼命装出强大的样子，只是为了让伤害远离自己。
“不是这样的，清平，不是这样的。你是为了你自己活下来的，为了有一天可以幸福。”
清平似乎完全没有把太子劝解的话听进心里去，继续追问：“你会帮我，对吗？你会的？ 我可以用我所有的一切和你交换！”她还是狂热地要求献祭自己，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纵然就此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从来不曾体会过生之乐趣。
“我……”清平不惜一切的态度叫太子明白，她一直滞留在她五岁时发生的那个噩梦般的惨剧里，她从来不曾真正摆脱，“我帮你，我帮你，我帮你！”为了清除她内心的魔障，就算要死人，要流血，仁厚的太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啊！”清平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站立着的她突然跪倒，站在她身后的太子随之也跌下去，两人的姿势都有些狼狈，太子的手臂一直圈在清平的肩头，大约因为重心不稳的关系，清平竟然朝太子怀里靠了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闭上眼睛，叹息着说，她的话，听起来竟像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感慨。
“清平！”太子忍不住为清平哭泣，眼泪弄湿了清平的手臂、手背、手指尖，清平诧异地回头看太子，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哭。
“清平，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太子说。
清平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像听不懂大人说话的孩子那样，脸上露出很稚气的懵懂之色。
清平，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简单的一句话，她从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等待有人对她说这句话，但是她始终没有等到，如今她终于听到了，她一时间竟然理解不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子感觉到清平绷紧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像飘风的雪花，不可思议的轻盈和柔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再朝他的怀里依偎，太子觉得一直环绕清平的那层无形的坚固铠甲似乎碎裂了，清平露出了她最真实的一面，一个饱受惊吓却又无可依靠只好拼命督促自己变强的小女孩。
“你放心，我会帮你，我会帮你的，所有伤害你的人都必受惩罚。”太子许诺，不知不觉拿出了天子之威。
如果安南王是令清平沉溺在悲伤中无法自救的魁首，那么他必须死，就算他是清平的生父，必要的时候，他会代替清平杀了他，为了清平，他不在乎双手血腥，太子下定主意。
陆
霭华园被围，安南王和王妃，还有小郡主沉鱼都在睡梦中被人拖起，赶到大厅，沉鱼呜呜地哭泣，一会儿嫌冷，一会儿嫌吵，竟然不知道大祸将至，还是用力打骂伺候得不周到的丫头，嘴上威胁说，等我当了太子妃，一定灭你全族。
太子调开目光，心想，这样的女子披着再美的皮囊，也能让人倒尽胃口。
因为自从上次进宫谒见皇后之后，内廷再也没有传召沉鱼母女，故此太子殿下站在厅中，沉鱼也认不出来，还是一口一个“等我当了太子妃”。
一身戎装的清平施施然地走进来，冲衣衫不整的安南王冷冷一笑，“父亲，睡得不好吧？像你这种做了这么多亏心事的人，不该夜夜都被噩梦惊醒吗？”
安南王终于明白今日之祸从何而来，大骂：“你这个小娼妇，和你那个娼妇老娘一模一样，别以为有太子给你撑腰，本王就怕了你！”
太子大怒，他完全料不到安南王会用如此不堪的话辱骂自己的女儿，“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说话间，安南王骂得更淫秽不堪，太子怒不可遏，“不，把舌头拔掉！”
“太子？”沉鱼不相信地审视太子。
安南王骂得更难听了，太子急怒攻心，冲沉鱼嚷道：“你就死了心吧，我再也不会娶你这样的东西！”
沉鱼“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安南王妃也开始呼天抢地。
清平对安南王的咒骂安之若素，眉头都不皱一下，显然平日是听惯的，只是回头嘱咐副将：“取把强弓来。”
安南王听到“强弓”二字，脸上血色顿失，“清平，乖女儿，当年杀你母亲，都是这个贱人挑唆的，我只是色令智昏，你原谅爹爹一次！”
安南王妃立即回骂道：“你自己厌恶了糟糠妻，关老娘屁事？”
安南王和王妃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揭短，狗咬狗起来。
太子从来没经历过如此乌烟瘴气的场面，只觉得头都要昏了，又想到清平整日面对的都是这些人，实在可怜到极点，“杀了，杀了，都给我杀了！”太子急得直跺脚。
倒是清平反过来制止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杀了我的母亲，我就杀了谁，一命还一命，我娘的在天之灵就安宁了。”
安南王妃听完，马上大笑道：“还是清平懂事明理！哈哈！安南王你这个死老狗你就伸长脖子等着去死吧！”
安南王还要和王妃对骂，看到清平拿着硬木弓，一步一步走近，魂魄都快吓散了，当年他就是用弓弦绞死了清平的母亲。
清平冷着脸。
安南王苦苦哀求。
“当日，我娘也求过你。”清平艰涩地一笑，挑高声音，“父亲，女儿一直记得。”
安南王见求饶无用，干脆破罐破摔，索性大骂起来：“你记得什么？记得我没有当场连你一起杀死？”
“你……你竟然当时连清平都想杀？”太子无法置信地问。
“她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本王瞧见就讨厌，而且当时若知道日后她敢反我，我早就把她剁碎了喂狗！”
“你……”太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非当年她苦苦哀求我留她一命，本王早送她去见阎王了！”安南王叫嚣着。
太子留意到清平脸色突然一黯，看来当年哀求父亲不要杀害自己的事确实发生过，天啦，那该是何等悲惨的情景？
“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娼妇！”安南王 大骂清平。
清平机械地把弓弦套在安南王的脖子上，这个动作她必然已在心中演练过千遍万遍了。
“我真后悔当初不曾一并把你杀了！”安南王声嘶力竭地大嚷，嗓子喊破了，听起来不像是男人的声音，倒像是骂街的泼妇的声音，“我后悔呀！为何不送你去和你那个娼妇娘团圆，留在身边，养大你，结果害了自己的性命！”
清平双臂开始绞动。
太子本来觉得清平想要亲手杀父为母报仇的打算不近人情，但“见识”了安南王的真面目之后，太子只希望他早死早好。这种人渣真是死不足惜。
安南王觉得颈项间一阵刺痛，他惧死，不由哀呼，“不要杀我，女儿！”
啪哒！清平手一滑，竟然拉断了弓弦，安南王剧烈地咳嗽起来。
太子看清清平惊惶的表情，立即明白安南王最后那句哀求软化了清平的决心。
“我不会让你活下去的！你必须死！你必须偿还我娘亲！”清平厉喝，一时间竟然显得面目狰狞，她也不再续弦，直接握住弓把，将横置的弓体翻转，强弓的一端对准安南王的心脏，“你必须去死！”她用力把弓端刺下去。
安南王惨叫，因为用力过猛，弓身竟然在清平手中断成两截。
厅内鸦雀无声，安南王粗浊的喘息十分刺耳。他没有死，清平刺偏了，那样近的距离，她不该刺偏的，但她刺偏了。
“我们走！”清平下令，声音微微颤抖着。她留下了肩胛处留着残弓木屑的安南王。
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肠。
柒
小瑜从太子口中知道了清平夜围霭华园的准确日子，特意候在霭华园外的水阁等待消息。
那水阁本是夏季避暑之地，寒冬腊月谁也不曾留意那里面藏了人。
清平沉着脸走出来，太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清平走到一株古松前停下，捏起拳头，用力捶打树身，“我没用！我真没用！”她声音哀痛。
太子虽然心疼她自残体肤，但这种时候也不敢怎么劝她，说实在的，虽然太子极度厌恶安南王，但清平最后放弃杀他，太子还是觉得十分欣慰。人不需要为了惩戒一个坏人而把自己变得和他一样坏。
“不，你是我见过最有用的女孩子。”太子说。
“我如此懦弱。”清平的面容扭曲着，太子以为她要哭了，但她没有，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我对不起我娘！”
“不，你真正做了一件对得起她的事，你让你自己解脱了！”
“我……”清平若有所悟地看了太子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这种时候我不会给你一个人待着的！”太子坚决地说。他已经发现真实的她有多么脆弱，他不放心她。
“你说什么？”清平用力拧起了眉头。
“我说——我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怎么谢我？”
“啊！”清平正色答道，“此生随你差役，只要我清平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保护太子殿下的。”清平顿了顿，言若有憾地说，“既然你看不上我的身子，我所能给你的只有我的命了。”
“我没有看不上你的身子。”太子忍不住叽咕起来，不过在那样的情境下他再怎样也不会占她的便宜，“还有，我说了要你叫我若思的。”
“若思。”清平又恢复冷漠大方的态度。
“我可不要你的命！”
“啊？”清平为难起来，“那……”她还可以怎么答谢眼前这位突然变得刁钻的太子殿下呢？
“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刀山火海，清平万死不辞！”
“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要求你——”太子原本想说我只是要求你为我笑一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只是要求你哭一次，我的肩膀借给你，还有手帕子。”
“啊？”清平大愕，“你的肩膀借给我哭？我的肩膀借给你哭还差不多吧？”这个连掰手腕子都会输给她的柔弱太子，清平还准备继续嘲弄他，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才不哭呢！我不会哭的！我永远不哭！”清平嘴硬，眼泪却不再也不受她强悍意志力的控制，一滴一滴，急速流淌，在下巴上结成水线，很快就弄湿了整张脸，还有下巴，胸襟。
“肩膀借给你，还有手帕子。”太子轻轻地说。
那一晚，还有一个人也哭了，不过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小瑜哭了，眼泪在下巴上结成了水线，好冰，好冷。他是那么聪明的人，他知道把太子让出去他会很痛苦，但他可以承受得住。
因为只有女人才可以激发太子内心刚硬的一面，令他那颗温柔的男孩子的心迅速长大，变成一颗可以君临天下的帝王的心。
“清平，以后只要有我，你就会很快乐。”太子轻柔地对清平许诺。
小瑜流着泪笑出来，到底是他的太子殿下，说甜言蜜语的话的时候也如此的令人安心。
小瑜并不后悔，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令太子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小瑜只是期望，很多年后，当他和太子都老了，朽了，快死了，他们都还能记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差一点儿相爱，就足够了。
小瑜坚信，他温柔的太子殿下会记得。
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