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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在遍布苔藓的冰岛,邂逅没有尾巴的羊和可爱的迷途之鸟;再访《挪威的森林》的起点希腊小岛,在日益繁杂的街上追溯遥远的记忆。在梅雨季节去熊本,拜访夏目漱石的故居……不论怎样的旅行都充满了惊喜与意外,诸多的挫折都化为无穷的乐趣。这才是所谓的旅行,抑或说人生的意义。
人生是一条单行线,假如真有时光机,你想实现什么愿望?从查尔斯河到湄公河畔,从雷克雅未克到托斯卡纳,我们跟随村上春树走遍七国十一地,仿佛乘上一台穿越现实的时光机,发现一个温暖有趣的世界。
在琅勃拉邦漫步,悠然自得地巡游寺院,我有了一个发现:平时生活在日本,我们看什么东西时,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我们每天当然都会看很多东西,然而是因为需要看,我们才看的,并非因为发自内心地想看。这与坐在火车或汽车上,仅仅用眼睛追逐着一闪而过的景色相似。我们太过忙碌,无暇花时间仔细查看某样东西。渐渐地,我们甚至忘记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观察)事物了。
然而在琅勃拉邦,我们却不得不亲自寻觅想看的东西,花时间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唯独时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每一次,我们都得勤勤恳恳地动用现有的想象力,因为那不是能随意套用现成的标准与窍门,像流水作业般处理信息的场所。我们不得不剔除先入之见,观察种种事物,自发地想象(有时是妄想),推测前后情况,把信息一一对应起来,从而做出取舍抉择。因为是平时未曾做惯的事情,一开始可能相当累人,然而随着身体熟悉了当地的空气,意识适应了时间的流淌,这样的做法会变得越来越有趣。
我在琅勃拉邦小城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东西。从寺院微暗的伽蓝精舍里供奉的无数旧佛像、罗汉像、高僧像,以及不明其意的种种塑像中,找出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倘若只是粗粗一看便匆匆而过,仅仅会觉得“有好多佛像嘛”,便算完事了,但如果假以时日,聚精会神逐一欣赏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座塑像都有各不相同的表情与姿势。
偶尔还会遇上仿佛为我量身定制的、魂魄都要被勾去的塑像。遇到这样的塑像时,就会忍不住打声招呼:“哟,你这家伙居然在这里啊!”多数都是颜料斑驳,表面发黑,边边角角缺了一块。其中还有鼻子和耳朵整个儿不见了踪影的。然而他们在微暗之中从无怨言,目不斜视,不问雨季旱季,只管默默地、无声无息地任时间流逝而去。如此经过一百年、两百年。我感觉与其中的几座塑像虽然沉默不语,却能心心相通。给人的这种温柔亲近之感,大概与西欧教堂的气氛大不相同。西欧的教堂有一种让参观者臣服脚下、心生庄严之感的氛围。这当然也令人惊叹,但在老挝的佛寺里却感觉不到这种“自上而下的催人折腰的压力”。
虽然不太清楚详细的情形,但老挝人似乎一有事情就向寺庙敬献塑像。有钱人敬献高大华美的塑像,穷苦人就敬献小而朴素的塑像。在这个国度,这似乎是信仰的体现,因而有许许多多的佛像和塑像汇集到寺庙里来。仔细一找,不知为何,其中还当真存在与我有私人联结——只能如此视之——的东西。我能以多余的时间和自己的想象力,在那里点点滴滴地拾起类似自身碎片一般的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世界是那般广阔无垠,而同时,它又是一个仅靠双脚就能抵达的小巧场所。
总而言之,琅勃拉邦小城的特征之一,就是那里充满了故事。几乎都是宗教故事。寺庙的墙上密密麻麻地绘满了故事画。每一幅都颇为奇妙,似乎大有深意。我向当地人请教:“这幅画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会抢着解说那故事的原委:“啊,这个嘛……”每个(宗教性的)故事都很有趣。首先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如此之多的故事,人们竟然全都熟记于心。换句话说,如此之多的故事都集中存储在人们的意识中。这个事实首先感动了我。以这样存储起来的故事为前提,共同体得以建立,人们得以牢牢地团结在地缘关系中。
要确定宗教的定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或许可以说,这种固有的“故事性”成了认识世界的框架,发挥着作用,这也是宗教被赋予的一种基本职能。千真万确,没有故事的宗教是不存在的。而且那(追本溯源)是不需要目的、不需要他人解读的纯粹的故事。因为宗教这东西是规范与思维的源泉,与此同时,不,在此之前,它作为故事的(换句话说是流动意象的)共有行为,注定又是自生性地存在着的东西。也就是说,它自然地、无条件地被人们共享这件事,对灵魂而言是重于一切的。
我一面巡游琅勃拉邦小城的寺庙,一面左思右想,思考着这样的问题。尽管算不上是思索,脑子里却不知不觉地这样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时间富余吧。
走进小巷里的一座小庙,看见那儿有一尊小小的猴子像,正恭恭敬敬地将类似香蕉的东西献给一位高僧。不对,那也许不是香蕉,总之是从热带雨林里采摘的食物。不管怎样,猴子像不太多见,加上这猴子又非常生动可爱,我便问本地人:“这是个怎样的故事?”据他说,这位高僧在热带雨林中进行严格的断食修行,颇有成果,眼看就要开悟,进入圣人之境了。可是猴子看到他的苦状,非常同情:“这么了不起的大和尚竟然饿肚子,好可怜!”便送来了香蕉(之类),递给他说:“大和尚,请吃这个。”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自然,高僧郑重地谢绝了猴子的好意。断食意味着什么,猴子是理解不了的——我也有点理解不了。不过,真是只值得称赞的猴子啊。可是那位和尚有没有成为圣人呢?这个我没问,所以不得而知。
反正我对这尊猴子像格外喜欢,到那座小庙去了好几次,从各种角度观赏猴子的姿态。大概是因为时间绰绰有余吧。那座小庙里总是有两三只大狗,百无聊赖地睡着午觉。它们的时间好像也绰绰有余。
我在这座小城里遇到的人,个个都笑容可掬、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信仰坚定,主动向托钵的僧人布施食物。他们爱护动物,街上到处都有许多狗和猫,优哉游哉自由自在,大概也没什么精神压力。狗儿们面容柔和,几乎一声也不叫,那模样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是在微笑。美丽的九重葛仿佛水量丰沛的粉色瀑布,在街角缤纷地盛开。
然而只要踏出小城一步,那里就有泥浆般混浊的滔滔奔涌的湄公河,奏响于沉沉夜幕之中的土生土长的音乐。黑色的猿猴们游荡在密林之中,河里(可能)成群地潜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鱼儿。
登上位于琅勃拉邦小城正中的普西山(得徒步爬上三百二十八级陡峭的台阶),可以遥望在葱茏密林间蜿蜒蛇行的湄公河。站在那里纵目远眺这条大河,与站在岸边就近观察时的印象截然不同。夕阳映照下,这条闪耀着金光的河流圣洁地抚慰着人们的心灵。那里似乎有一种流逝的时光放缓了脚步般的宁静。暮色渐深,佛塔上方开始闪现白色的星光。鱼儿们在河底准备安眠——如果湄公河的鱼儿是在夜里睡觉的话。
“老挝到底有什么呢?”对于越南人的这个疑问,我眼下还没有明确的答案。要说我从老挝带回来了什么,除了少数土特产,就只有几段光景的记忆了。然而那风景里有气味、有声音、有肌肤的触感。那里有特别的光,吹着特别的风。人们的说话声萦绕在耳际,我能回忆起那时心灵的颤抖。这正是与寻常照片不同的地方。这些风景作为唯独那里才有的东西,至今仍然立体地留存在我的心里,今后大概也會鲜明地留存下去吧。
至于这些风景是否会起到什么作用,我并不知道。或许最终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仅仅是作为记忆而告终结。然而说到底,这不就是所谓的旅行?这不就是所谓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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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村上春树,日本作家。生于1949年。29岁开始写作,处女作《且听风吟》获日本群像新人奖。1987年出版《挪威的森林》。2009年出版《1Q84》,被誉为“新千年日本文学的里程碑”,获每日出版文化奖、新风奖。写作之余,热衷翻译英语文学、跑步、爵士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