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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差点吹破的玻璃泡]
林北心里在偷偷地说，以后再也不要和孔薇薇一块儿了。
虽然说孔薇薇是她大学里遇见的第一个，也是最要好的朋友。但什么都抵不过一个叶之俊。
叶之俊是他们系为数不多的男生中唯一的优良品，有才有貌，待人温和，对女生有分寸地好，在男生中的口碑也顶好。像香港言情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是会让女生做梦的类型。除了孔薇薇。
孔薇薇不是什么特别好看的女生，但胜在女人味十足，说话细声细气，会化妆，总穿很可爱的洋装，在这个年纪的男生中十分受欢迎。几个人窝在寝室讨论叶之俊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多兴奋，只是给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评价：“他哦……还好啦，但不是我的菜。”
反观林北，细长身材缺少曲线，随随便便一件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般笨重，从不穿裙子。虽然也是长头发，可缺少打理，毛毛糙糙。也有人说过她长得好看，但一听到对方客客气气的语气，她也就没把这话放心里去过。
但尽管是这样的林北，听说叶之俊喜欢那样的孔薇薇后，也不是不惊讶的，还有一点点失望，她本来以为叶之俊的眼光会独特一点，没想到还是随波逐流。
一开始是因为她发现上铺的孔薇薇每天晚上都发信息发到很晚，几番逼问之下才知道发短信的对象是叶之俊。后来又断断续续地从孔薇薇嘴里听到“周日跟他一起去看电影”和“晚上不陪你啦，之俊约了我吃饭”之类的话，所以认为叶之俊喜欢孔薇薇，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北觉得自己和孔薇薇的友情就像一个刚刚吹好的玻璃泡，只有一个雏形，随时有吹破的可能性。孔薇薇每提一次叶之俊，她们友谊破裂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分。林北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同时顺理成章地为自己找了个生孔薇薇气的理由。
但今天却似乎有些反常，孔薇薇今天把叶之俊挂在嘴边的次数只有个位数，并且在最后一次提他的时候抛下一个重磅炸弹：“林北，我想我可能要放弃叶之俊了。”
“为什么啊？”林北忍不住要唾骂自己，这时候她心里竟然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喜悦。可在听到孔薇薇接下来那句话时，她心中那丝不合时宜的喜悦立马蔫了下去——
“我知道有个人喜欢之俊很久了，我不想和她抢呀。”
在这之后林北后悔过很多次，为什么当时她不问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当时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又哈腰，假装孔薇薇说的那个人是自己，又假装听不出孔薇薇说的那个人是自己。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孔薇薇真是个伟大的人。
[02.嫉妒是恶魔，感动是天使]
孔薇薇之所以能保持精致又时尚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多亏她那个花钱不经大脑的妈妈。而林北会对孔薇薇的妈妈有这种印象，基本上都来自于孔薇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她妈妈的抱怨。
从刚开始每回听到必捧场的“你妈妈也是为你好呀”，到后来有些烦躁却只能在心里默念好几句“你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啊”，林北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面对孔薇薇时不时的“貌抱怨实炫耀”，一种叫“厌烦”的情绪慢慢在林北的心中发酵。但这种厌烦还没来得及爆发，孔薇薇带给她的感动再一次占了上风。
那天林北要参加学院举办的文艺晚会，她有个独唱的节目。直到正式表演的那天下午，林北才发现她既不会化妆也没有裙子。这时候孔薇薇再次发光发热，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倒腾起自己的衣柜，把所有裙子都搜罗出来摆在床上任林北挑。最后孔薇薇帮林北挑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身材高挑的林北穿上后裙子只到膝盖上方，但大方得体，十分甜美。孔薇薇看着焕然一新的林北啧啧称奇。林北注意到那一刻她眼中是毫不做作的欣赏，于是心中酝酿了好多天的烦躁情绪也随之神奇地平静了下来。衣服准备好之后，孔薇薇把林北摁到凳子上，左一层又一层地给她上妆。隔离霜、粉底、腮红、眼线……被一堆化学用品涂抹过的林北轮廓变得立体起来，皮肤白腻得几乎有层莹光。最后一步是涂口红，孔薇薇拿出了那支她最爱的粉红色口红，细细地在林北嘴上涂了好几层。林北的眼神落在那支唇膏上，几秒之后又利落地转开——孔薇薇提过这支名牌唇膏是她妈妈从韩国买回来的，她平常都不怎么舍得用。林北心中平静的情绪再次泛起涟漪——这种情绪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孔薇薇说自己要放弃叶之俊的时候，她把它们统称为感动。
于是林北穿着孔薇薇的裙子，顶着孔薇薇帮她化的妆惊艳了整个学院。那天晚上她的歌声和她的妆容一样美丽。她听到所有观众都在欢呼。
[03.生病的时候才知道谁最关心你]
就在林北最得瑟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把她击垮在宿舍一米八的小床上。那天晚上她突然肚子痛，短短十分钟她觉得自己就像经历了一次难产一样。孔薇薇立马变身保姆兼护士，先是下楼打了一瓶开水给林北冲了杯热牛奶暖胃，然后又挨个寝室地串门问有没有吃的。喝了牛奶、吃过东西的林北觉得好多了，她看着孔薇薇忙上忙下的身影，刚刚憋回去的眼泪水又悄悄地流了出来。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林北你真不是个东西，你看你每天在心里怎么嘀咕人家孔薇薇的，可现在还不是人家照顾你？作完自我检讨后林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洗心革面，绝不再闹情绪。
不过这次林北也确实没有再闹情绪的力气，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林北享受了头痛打喷嚏流鼻涕咳嗽等“一条龙服务”，连说话都没力气。没课的时候她就一上午缩在被窝里，孔薇薇会把饭打好，放在饭盒里用微波炉热好后送到她床头，吃完后还会顺便帮她把饭盒收拾干净。林北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看着给自己张罗午餐的孔薇薇，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孔薇薇，你还是这副样子好看，女人就是要沾点烟火气，不然哪像真正过日子的人。”
“嘁，”孔薇薇用鼻孔向林北作亲切的问候，“你就是想让我天天帮你带饭呗。我告诉你，没门儿。” “孔薇薇……”
“干吗？”
“你这样好像我妈。”
“吃你的饭去！”
[04.挣钱不易]
虽然对叶之俊喜欢孔薇薇这件事还有些小小的芥蒂，但林北从来都不是个消极的人，一个叶之俊倒下了，千千万万个叶之俊会站起来。如果“叶之俊们”都喜欢孔薇薇这样的，那她林北也可以为了爱情变成“林薇薇”。但她没好意思把这个计划告诉孔薇薇，难道叫她说：“喂，孔薇薇，我要变成你啦！”
怎么看怎么心虚，她林北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的地步。
要“变身”的第一步就是学会化妆。林北总觉得会化妆的女人总显得很精致，人一精致起来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就上来了。
子曰：你可以不漂亮，但你不可以没有气质。于是林北像做贼一样开始展开了她的“气质培养大业”——学化妆。在耗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之后，她试了很多次都找不到孔薇薇帮她化完妆的感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一天她终于发现原因是什么——她缺少一支好的口红。
口红是描摹一张脸的点睛之笔，没有女人可以逃过口红的诱惑——张爱玲的第一部小说在报上登出来，得到5元，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连张爱玲都逃不过，何况是她？
况且她早就看中了孔薇薇那支耗资八百的口红，颜色是俏皮的粉红，活泼而不轻佻，涂一下适合日常生活，多涂几下适合舞台装。总的来说，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目标有了，但她没钱。既然没有钱，那就去挣。于是秉承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理念，她咬咬牙花了五十大洋加入了一个兼职中心。那个中心每隔几天就会发一些兼职信息过来供会员选择，从超市促销员到打字录入应有尽有，但这些工作有个共同特点——活多钱少。林北第一次做兼职是参加一个展会，她跟着一大帮同龄人混在一起听展会负责人唾沫星子四溅地指点江山分配任务，一大拨人在展厅内负责指路跑腿，一小撮人负责在展会外头收门票钱——很不幸，她跟那一小撮人一起惨遭发配，战战兢兢地当起了“票贩子”。这个北方城市的冬天冷得够呛，刚刚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林北就冻得鼻涕直流，十根手指被冻得通红，活脱脱十根金锣肉粒多。她看着那些躲在屋里吹着暖气还不用担心数错钱的幸运儿，心里默默自我安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没错，这会儿她是真饿了——这工作不包午饭。
好不容易盼到工作结束，林北领着为数不多的工资简直快哭了出来。本来也就80块钱，因为找错钱还被扣了10块。就这样，饥寒交迫的林北捏着用生命赚来的70块钱，灰不溜秋地踏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05.吹牛大王]
一个月之后，迅速成长为兼职老鸟的体力劳动者林北终于存够了最后10块钱，她喜滋滋地抱着自己的存钱罐，拐弯抹角地跟孔薇薇要来了那支口红的色号，心怀虔诚地点开了她一个在韩国留学的高中同学的QQ头像。林北把想拜托她买口红的事情说了之后，对方一口答应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了回复。
“那支唇膏我同学也有一支，我刚刚问了，换算成人民币是224块。你把钱打过来，我买了就给你寄过去。”
林北以为同学弄错了，又重申了一次色号和牌子。对方这次连图片也一起发了过来：“是这支吧？没错的，就是224块钱。”
林北坐在电脑屏幕前，对着图片里的那支唇膏目瞪口呆。既然要帮自己买东西的人没有说谎，那说谎的就是孔薇薇。那些800块的睡衣、几千块的连衣裙从林北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最后定格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林北没有想到，她以为很完美的孔薇薇，原来也是个这么不完美的人。
如果说孔薇薇在这些方面的吹牛还能让林北一笑而过，那叶之俊的事情可不能让林北再继续保持淡定了。一天晚上，林北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说是换号码了希望大家保存一下——很常见的群发短信，但却没有署名。基于礼貌，林北客客气气地回问对方是谁并提醒他短信没有署名，谁知对方发来的短信让林北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不好意思，我是叶之俊。谢谢你啊林北。”短信后面还附送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林北呆呆地盯着屏幕，好像那个手机自带的表情变成了叶之俊的模样，让人看得眼睛都移不开。林北发了一会儿愣之后赶紧回了一条“不用谢”的信息，本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喜剧即将草草收场，谁想到还有下文——“我看了你上次的表演，没想到你唱歌这么棒。你以前学过声乐吗？”
得到叶之俊表扬的林北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猛地弹了起来，不知不觉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林北觉得自己十九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今晚——经过今天晚上的愉快交流，他们决定于本周日晚上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厅共进晚餐——说白了就是约会。
星期日下午林北早早地准备妥当，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最后还是忍不住向孔薇薇借了那支口红。巧的是正好有几个女生来宿舍找人，她们见林北打扮一新，一边起哄一边挖八卦。有眼尖的看见了林北手里的口红，觉得这口红的颜色很好看就说了几句。林北灵光一现，连忙解释：“这不是我的，这是孔薇薇的。”
“这口红哪里买的啊？多少钱呀？”
还没等孔薇薇张口，林北就抢着回答：“她妈妈在韩国帮她买的，800块呢。”林北在“800”上加了重音，那几个女生听了便“哄”地讨论开了。趁着这时候林北偷偷用眼角瞥了瞥孔薇薇，发现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
林北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把口红往孔薇薇手里一塞，便哼着小调赶往约会现场。到的时候叶之俊已经找了位子在等她，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孔薇薇身上。林北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和孔薇薇关系是不是很好？”
“孔薇薇……”叶之俊想了好一会儿才把名字跟人对上号：“你说你们班的团支书？” 林北差点被果汁呛到，她都快忘了孔薇薇原来在班里还担任了这么个举重若轻的角色。
“我们之前有联系过，因为我是我们班的班长。”叶之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她话好像还挺多的，有时候系里发了通知什么的她会来问我，不过平时我们也不经常联系。怎么了？”
林北满肚子的话现在却问不出来了，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于是林北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翻了过去。但孔薇薇和她说的话就像作祟的鬼魅一样在林北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结果这一顿饭吃得好像拍鬼片，哪儿都是孔薇薇的影子。
[06.正面交锋]
和叶之俊吃完晚饭后林北乐颠颠地回了宿舍，一进门就发现宿舍围了一圈人——孔薇薇正和几个文艺女青年大谈波德莱尔。这是孔薇薇最近的新爱好，不论去哪儿都能看到她手捧一本砖头那么厚的书，书名通常是什么《从卡夫卡到昆德拉》或《西方美学史》。刚开始林北还对孔薇薇的阅读品位从网络小言情陡然提升到这么一个层次而感到惊讶，后来她才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半个月前孔薇薇手里的书停留在第二页，半个月后这本书才堪堪翻到第四页。
孔薇薇见到林北回来，立马从讨论中抽出身来冲她挤眼：“林北，约会回来啦？快跟姐姐说，你小样儿跟谁约会去啦？”
“没有啦，我就是跟叶之俊一起吃了个晚饭。”果不其然，林北就注意到孔薇薇的表情微微僵了僵，便接着下了一剂猛药：“我们还提到你了呢，他说跟你工作上接触挺多的。”
从孔薇薇的反应看，林北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
说完之后林北觉得特别痛快，积压已久的抑郁和烦躁一下子发泄了出来。但今天晚上麻烦好像找上了孔薇薇，几个女生一起跑到她们宿舍，为首的叫李欣的女生跟孔薇薇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不知从哪里听来了800块口红的事情，面色不善：“孔薇薇，给我看看你那支800块钱的口红呗。”
孔薇薇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还是把口红拿出来递了过去。
“就是这支呀？我以前也有一支一样的，不过色号不一样，但是我只花了两百多块钱。孔薇薇，你是不是被骗了？”话是这么说，李欣的脸上却一点关心的意思都看不出来，只是反复拿着那支口红把玩，一脸“我让你吹牛”的愤愤表情。
身经百战的孔薇薇现在却有些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林北，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把眼睛转开了。孔薇薇这个细微的动作刺痛了林北，一时间关于孔薇薇的所有记忆都在林北脑海中复活了。开学第一天第一次打招呼，“江湖救急”时孔薇薇义不容辞翻裙子的大方，生病时她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些画面鲜活得不像话，穿透这一层一层的回忆可以看到林北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孔薇薇正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场异常尴尬的沉默里，林北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能是我记错了，孔薇薇以前告诉过我这支口红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记成了八百。”林北的声音不大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孔薇薇先是微微有些惊讶，然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可你说八百的时候她也没否认啊。”
“你当时又不在，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她那时候戴着耳机听歌呢，没听见我们说话很正常。”林北此刻已经恢复了她惯常的脾气，几句话就把李欣堵了回去：“而且这口红八百还是两百有那么重要吗？你是不是很闲啊？”
最后两句话林北像是在问李欣，又像是在问自己。是啊，口红到底多少钱有那么重要吗？她到底是不是吹牛有那么重要吗？
李欣走后，林北和孔薇薇却有些尴尬。孔薇薇好像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林北瞧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孔薇薇，起身拿了一个橘子递了过去：“我昨天买的，还挺甜的，你要不要吃？”
孔薇薇笑着把橘子接了过去。这一刻她们都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过去了。
孔薇薇的牛皮最终还是没有吹破。但没被吹破的除了牛皮，好像还有她们的友谊。那个吹了很久的玻璃泡终于修成正果，变成了一只精致的长颈玻璃瓶。
林北一边想一边剥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香甜多汁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她听到孔薇薇轻轻地说了一句：“哎呀，真甜。”
林北心里在偷偷地说，以后再也不要和孔薇薇一块儿了。
虽然说孔薇薇是她大学里遇见的第一个，也是最要好的朋友。但什么都抵不过一个叶之俊。
叶之俊是他们系为数不多的男生中唯一的优良品，有才有貌，待人温和，对女生有分寸地好，在男生中的口碑也顶好。像香港言情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是会让女生做梦的类型。除了孔薇薇。
孔薇薇不是什么特别好看的女生，但胜在女人味十足，说话细声细气，会化妆，总穿很可爱的洋装，在这个年纪的男生中十分受欢迎。几个人窝在寝室讨论叶之俊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多兴奋，只是给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评价：“他哦……还好啦，但不是我的菜。”
反观林北，细长身材缺少曲线，随随便便一件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般笨重，从不穿裙子。虽然也是长头发，可缺少打理，毛毛糙糙。也有人说过她长得好看，但一听到对方客客气气的语气，她也就没把这话放心里去过。
但尽管是这样的林北，听说叶之俊喜欢那样的孔薇薇后，也不是不惊讶的，还有一点点失望，她本来以为叶之俊的眼光会独特一点，没想到还是随波逐流。
一开始是因为她发现上铺的孔薇薇每天晚上都发信息发到很晚，几番逼问之下才知道发短信的对象是叶之俊。后来又断断续续地从孔薇薇嘴里听到“周日跟他一起去看电影”和“晚上不陪你啦，之俊约了我吃饭”之类的话，所以认为叶之俊喜欢孔薇薇，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北觉得自己和孔薇薇的友情就像一个刚刚吹好的玻璃泡，只有一个雏形，随时有吹破的可能性。孔薇薇每提一次叶之俊，她们友谊破裂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分。林北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同时顺理成章地为自己找了个生孔薇薇气的理由。
但今天却似乎有些反常，孔薇薇今天把叶之俊挂在嘴边的次数只有个位数，并且在最后一次提他的时候抛下一个重磅炸弹：“林北，我想我可能要放弃叶之俊了。”
“为什么啊？”林北忍不住要唾骂自己，这时候她心里竟然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喜悦。可在听到孔薇薇接下来那句话时，她心中那丝不合时宜的喜悦立马蔫了下去——
“我知道有个人喜欢之俊很久了，我不想和她抢呀。”
在这之后林北后悔过很多次，为什么当时她不问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当时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又哈腰，假装孔薇薇说的那个人是自己，又假装听不出孔薇薇说的那个人是自己。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孔薇薇真是个伟大的人。
孔薇薇之所以能保持精致又时尚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多亏她那个花钱不经大脑的妈妈。而林北会对孔薇薇的妈妈有这种印象，基本上都来自于孔薇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她妈妈的抱怨。
从刚开始每回听到必捧场的“你妈妈也是为你好呀”，到后来有些烦躁却只能在心里默念好几句“你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啊”，林北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面对孔薇薇时不时的“貌抱怨实炫耀”，一种叫“厌烦”的情绪慢慢在林北的心中发酵。但这种厌烦还没来得及爆发，孔薇薇带给她的感动再一次占了上风。
那天林北要参加学院举办的文艺晚会，她有个独唱的节目。直到正式表演的那天下午，林北才发现她既不会化妆也没有裙子。这时候孔薇薇再次发光发热，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倒腾起自己的衣柜，把所有裙子都搜罗出来摆在床上任林北挑。最后孔薇薇帮林北挑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身材高挑的林北穿上后裙子只到膝盖上方，但大方得体，十分甜美。孔薇薇看着焕然一新的林北啧啧称奇。林北注意到那一刻她眼中是毫不做作的欣赏，于是心中酝酿了好多天的烦躁情绪也随之神奇地平静了下来。衣服准备好之后，孔薇薇把林北摁到凳子上，左一层又一层地给她上妆。隔离霜、粉底、腮红、眼线……被一堆化学用品涂抹过的林北轮廓变得立体起来，皮肤白腻得几乎有层莹光。最后一步是涂口红，孔薇薇拿出了那支她最爱的粉红色口红，细细地在林北嘴上涂了好几层。林北的眼神落在那支唇膏上，几秒之后又利落地转开——孔薇薇提过这支名牌唇膏是她妈妈从韩国买回来的，她平常都不怎么舍得用。林北心中平静的情绪再次泛起涟漪——这种情绪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孔薇薇说自己要放弃叶之俊的时候，她把它们统称为感动。
于是林北穿着孔薇薇的裙子，顶着孔薇薇帮她化的妆惊艳了整个学院。那天晚上她的歌声和她的妆容一样美丽。她听到所有观众都在欢呼。
就在林北最得瑟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把她击垮在宿舍一米八的小床上。那天晚上她突然肚子痛，短短十分钟她觉得自己就像经历了一次难产一样。孔薇薇立马变身保姆兼护士，先是下楼打了一瓶开水给林北冲了杯热牛奶暖胃，然后又挨个寝室地串门问有没有吃的。喝了牛奶、吃过东西的林北觉得好多了，她看着孔薇薇忙上忙下的身影，刚刚憋回去的眼泪水又悄悄地流了出来。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林北你真不是个东西，你看你每天在心里怎么嘀咕人家孔薇薇的，可现在还不是人家照顾你？作完自我检讨后林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洗心革面，绝不再闹情绪。
不过这次林北也确实没有再闹情绪的力气，之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林北享受了头痛打喷嚏流鼻涕咳嗽等“一条龙服务”，连说话都没力气。没课的时候她就一上午缩在被窝里，孔薇薇会把饭打好，放在饭盒里用微波炉热好后送到她床头，吃完后还会顺便帮她把饭盒收拾干净。林北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看着给自己张罗午餐的孔薇薇，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孔薇薇，你还是这副样子好看，女人就是要沾点烟火气，不然哪像真正过日子的人。”
“嘁，”孔薇薇用鼻孔向林北作亲切的问候，“你就是想让我天天帮你带饭呗。我告诉你，没门儿。” “孔薇薇……”
“干吗？”
“你这样好像我妈。”
“吃你的饭去！”
虽然对叶之俊喜欢孔薇薇这件事还有些小小的芥蒂，但林北从来都不是个消极的人，一个叶之俊倒下了，千千万万个叶之俊会站起来。如果“叶之俊们”都喜欢孔薇薇这样的，那她林北也可以为了爱情变成“林薇薇”。但她没好意思把这个计划告诉孔薇薇，难道叫她说：“喂，孔薇薇，我要变成你啦！”
怎么看怎么心虚，她林北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如此理直气壮的地步。
要“变身”的第一步就是学会化妆。林北总觉得会化妆的女人总显得很精致，人一精致起来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就上来了。
子曰：你可以不漂亮，但你不可以没有气质。于是林北像做贼一样开始展开了她的“气质培养大业”——学化妆。在耗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之后，她试了很多次都找不到孔薇薇帮她化完妆的感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一天她终于发现原因是什么——她缺少一支好的口红。
口红是描摹一张脸的点睛之笔，没有女人可以逃过口红的诱惑——张爱玲的第一部小说在报上登出来，得到5元，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连张爱玲都逃不过，何况是她？
况且她早就看中了孔薇薇那支耗资八百的口红，颜色是俏皮的粉红，活泼而不轻佻，涂一下适合日常生活，多涂几下适合舞台装。总的来说，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目标有了，但她没钱。既然没有钱，那就去挣。于是秉承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理念，她咬咬牙花了五十大洋加入了一个兼职中心。那个中心每隔几天就会发一些兼职信息过来供会员选择，从超市促销员到打字录入应有尽有，但这些工作有个共同特点——活多钱少。林北第一次做兼职是参加一个展会，她跟着一大帮同龄人混在一起听展会负责人唾沫星子四溅地指点江山分配任务，一大拨人在展厅内负责指路跑腿，一小撮人负责在展会外头收门票钱——很不幸，她跟那一小撮人一起惨遭发配，战战兢兢地当起了“票贩子”。这个北方城市的冬天冷得够呛，刚刚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林北就冻得鼻涕直流，十根手指被冻得通红，活脱脱十根金锣肉粒多。她看着那些躲在屋里吹着暖气还不用担心数错钱的幸运儿，心里默默自我安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没错，这会儿她是真饿了——这工作不包午饭。
好不容易盼到工作结束，林北领着为数不多的工资简直快哭了出来。本来也就80块钱，因为找错钱还被扣了10块。就这样，饥寒交迫的林北捏着用生命赚来的70块钱，灰不溜秋地踏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一个月之后，迅速成长为兼职老鸟的体力劳动者林北终于存够了最后10块钱，她喜滋滋地抱着自己的存钱罐，拐弯抹角地跟孔薇薇要来了那支口红的色号，心怀虔诚地点开了她一个在韩国留学的高中同学的QQ头像。林北把想拜托她买口红的事情说了之后，对方一口答应下来，不一会儿就有了回复。
“那支唇膏我同学也有一支，我刚刚问了，换算成人民币是224块。你把钱打过来，我买了就给你寄过去。”
林北以为同学弄错了，又重申了一次色号和牌子。对方这次连图片也一起发了过来：“是这支吧？没错的，就是224块钱。”
林北坐在电脑屏幕前，对着图片里的那支唇膏目瞪口呆。既然要帮自己买东西的人没有说谎，那说谎的就是孔薇薇。那些800块的睡衣、几千块的连衣裙从林北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最后定格成一声无奈的叹息。林北没有想到，她以为很完美的孔薇薇，原来也是个这么不完美的人。
如果说孔薇薇在这些方面的吹牛还能让林北一笑而过，那叶之俊的事情可不能让林北再继续保持淡定了。一天晚上，林北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说是换号码了希望大家保存一下——很常见的群发短信，但却没有署名。基于礼貌，林北客客气气地回问对方是谁并提醒他短信没有署名，谁知对方发来的短信让林北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不好意思，我是叶之俊。谢谢你啊林北。”短信后面还附送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林北呆呆地盯着屏幕，好像那个手机自带的表情变成了叶之俊的模样，让人看得眼睛都移不开。林北发了一会儿愣之后赶紧回了一条“不用谢”的信息，本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喜剧即将草草收场，谁想到还有下文——“我看了你上次的表演，没想到你唱歌这么棒。你以前学过声乐吗？”
得到叶之俊表扬的林北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猛地弹了起来，不知不觉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林北觉得自己十九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今晚——经过今天晚上的愉快交流，他们决定于本周日晚上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厅共进晚餐——说白了就是约会。
星期日下午林北早早地准备妥当，她给自己化了个淡妆，最后还是忍不住向孔薇薇借了那支口红。巧的是正好有几个女生来宿舍找人，她们见林北打扮一新，一边起哄一边挖八卦。有眼尖的看见了林北手里的口红，觉得这口红的颜色很好看就说了几句。林北灵光一现，连忙解释：“这不是我的，这是孔薇薇的。”
“这口红哪里买的啊？多少钱呀？”
还没等孔薇薇张口，林北就抢着回答：“她妈妈在韩国帮她买的，800块呢。”林北在“800”上加了重音，那几个女生听了便“哄”地讨论开了。趁着这时候林北偷偷用眼角瞥了瞥孔薇薇，发现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
林北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把口红往孔薇薇手里一塞，便哼着小调赶往约会现场。到的时候叶之俊已经找了位子在等她，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孔薇薇身上。林北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和孔薇薇关系是不是很好？”
“孔薇薇……”叶之俊想了好一会儿才把名字跟人对上号：“你说你们班的团支书？” 林北差点被果汁呛到，她都快忘了孔薇薇原来在班里还担任了这么个举重若轻的角色。
“我们之前有联系过，因为我是我们班的班长。”叶之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她话好像还挺多的，有时候系里发了通知什么的她会来问我，不过平时我们也不经常联系。怎么了？”
林北满肚子的话现在却问不出来了，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于是林北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翻了过去。但孔薇薇和她说的话就像作祟的鬼魅一样在林北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结果这一顿饭吃得好像拍鬼片，哪儿都是孔薇薇的影子。
和叶之俊吃完晚饭后林北乐颠颠地回了宿舍，一进门就发现宿舍围了一圈人——孔薇薇正和几个文艺女青年大谈波德莱尔。这是孔薇薇最近的新爱好，不论去哪儿都能看到她手捧一本砖头那么厚的书，书名通常是什么《从卡夫卡到昆德拉》或《西方美学史》。刚开始林北还对孔薇薇的阅读品位从网络小言情陡然提升到这么一个层次而感到惊讶，后来她才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半个月前孔薇薇手里的书停留在第二页，半个月后这本书才堪堪翻到第四页。
孔薇薇见到林北回来，立马从讨论中抽出身来冲她挤眼：“林北，约会回来啦？快跟姐姐说，你小样儿跟谁约会去啦？”
“没有啦，我就是跟叶之俊一起吃了个晚饭。”果不其然，林北就注意到孔薇薇的表情微微僵了僵，便接着下了一剂猛药：“我们还提到你了呢，他说跟你工作上接触挺多的。”
从孔薇薇的反应看，林北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
说完之后林北觉得特别痛快，积压已久的抑郁和烦躁一下子发泄了出来。但今天晚上麻烦好像找上了孔薇薇，几个女生一起跑到她们宿舍，为首的叫李欣的女生跟孔薇薇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不知从哪里听来了800块口红的事情，面色不善：“孔薇薇，给我看看你那支800块钱的口红呗。”
孔薇薇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还是把口红拿出来递了过去。
“就是这支呀？我以前也有一支一样的，不过色号不一样，但是我只花了两百多块钱。孔薇薇，你是不是被骗了？”话是这么说，李欣的脸上却一点关心的意思都看不出来，只是反复拿着那支口红把玩，一脸“我让你吹牛”的愤愤表情。
身经百战的孔薇薇现在却有些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林北，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把眼睛转开了。孔薇薇这个细微的动作刺痛了林北，一时间关于孔薇薇的所有记忆都在林北脑海中复活了。开学第一天第一次打招呼，“江湖救急”时孔薇薇义不容辞翻裙子的大方，生病时她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些画面鲜活得不像话，穿透这一层一层的回忆可以看到林北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孔薇薇正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一场异常尴尬的沉默里，林北终于下定了决心。
“可能是我记错了，孔薇薇以前告诉过我这支口红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记成了八百。”林北的声音不大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孔薇薇先是微微有些惊讶，然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可你说八百的时候她也没否认啊。”
“你当时又不在，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她那时候戴着耳机听歌呢，没听见我们说话很正常。”林北此刻已经恢复了她惯常的脾气，几句话就把李欣堵了回去：“而且这口红八百还是两百有那么重要吗？你是不是很闲啊？”
最后两句话林北像是在问李欣，又像是在问自己。是啊，口红到底多少钱有那么重要吗？她到底是不是吹牛有那么重要吗？
李欣走后，林北和孔薇薇却有些尴尬。孔薇薇好像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林北瞧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孔薇薇，起身拿了一个橘子递了过去：“我昨天买的，还挺甜的，你要不要吃？”
孔薇薇笑着把橘子接了过去。这一刻她们都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过去了。
孔薇薇的牛皮最终还是没有吹破。但没被吹破的除了牛皮，好像还有她们的友谊。那个吹了很久的玻璃泡终于修成正果，变成了一只精致的长颈玻璃瓶。
林北一边想一边剥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香甜多汁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她听到孔薇薇轻轻地说了一句：“哎呀，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