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本是一个民族的奠基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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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鸥的办公室位于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一楼,这间狭长的屋子地方不大,堆放着几个装着老课本的箱子,书柜里也分门别类地摆满了老课本。一面墙上挂满了精美的影印挂图,那是各种老课本的封面、内页、插画。上万册的老课本,让石鸥成了收藏老课本最齐全的人。除了作为收藏者之外,年过五旬的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从1897年南洋公学(盛宣怀1896年在上海创建的学校,是上海交通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的前身。)自编的《蒙学课本》开始,课本在中国已有100多年的历史。石鸥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从这一本本书页泛黄、装帧残缺的老课本中,他看到了封建帝制如何一步步走向衰落;也看到了中华民族如何一天天走出愚昧,中国教育如何一天天走向现代。
  “都是你把市场给炒高了”
  1992年,在德国留学两年的石鸥回国,继续自己的教育学研究。很快他发现,教什么、学什么、怎么教、怎么学,这些东西在教育体系中的沿革、变化,虽然理论上讲得多,但缺少可参照的实物。“老课本的价值在当时根本没有人重视,连图书馆里都没有,属于不太入流的‘小儿科’,而这些课本又恰恰是从事研究的实物文献。”所以,上世纪90年代中期,石鸥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老课本。“我想知道,我们的先辈是如何把理想贯穿在课本里,启蒙一代代年轻人的。”
  逛旧书摊,成了石鸥收集老课本的主要途径,很多时候无功而返,但有时也会捡到宝,这除了需要耐心、运气,更需要眼力。有一次,石鸥看到一本地理教科书《小学万国地理新编》,翻开一看编者:皖怀陈乾生。“这是陈独秀,不得了!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要不早就被人买走了。”陈独秀原名陈乾生,安徽怀宁(今安庆)人。这本书是中国最早的地理课本之一。多年后,石鸥谈起这件事,依旧兴奋不已。
  近些年,老课本逐渐为人所关注,甚至会在拍卖会上挂牌拍卖。2000年,北京的一次拍卖会上挂出了无锡三等公学堂的《蒙学读本》。这套书完成于1900年,文字、插图都很精美,是清末很有影响的教科书。当时,石鸥在长沙,委托北京的一个学生帮他买。押金交了,号牌也拿了,就等着拍品一出叫价了。谁知,学生没见过那个激烈竞价的阵势,有点蒙了,把号牌上的号错当成拍品号了,书没拍到。但因为曾在拍卖会上拍过书,后来拍卖公司经常会给石鸥寄些拍品宣传册,石鸥笑着说:“他们还以为我是个有钱人。”
  老课本的价格一度很便宜,圈内书商知道石鸥专门收藏老课本后,竟把他当成了炒高价格的借口。“有一次,我跑到南京的一个旧书市场去,看到一个老板有几本教科书,我就问他怎么卖,他要的价钱很高,我说能不能优惠一点?他说不能,‘有个叫石鸥的教授经常从我这里收书,我的书都给他提供’。我听了只有苦笑,根本没这么回事。”
  一位同事曾半开玩笑地对石鸥说:“都是你把老课本市场给炒高了。”石鸥也很苦恼,“这不像买菜,你开的价高我可以买别人的。有时候,明知道他在要高价,也得买,怕被别人买走了。”
  那些被历史遗忘的人
  经过近20年的奔波寻觅,石鸥收藏的老课本达上万册,从洋务运动时期京师同文馆编的教科书,到民国时期的《共和国教科书》,再到新中国成立后1951年人教版教科书,内容涵盖了国文、修身、公民、数学、物理、外语等各个科目。
  如此丰富的收藏,对于喜爱老课本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大宝藏。渐渐地,也有人来“淘”他的宝了。2009年,出版人、读库主编张立宪想出版一套老课本,经人介绍找到了石鸥。在那里,张立宪大开眼界,找到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全套《共和国教科书》等老课本。
  影印出版老课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要选定一本书做底本,这些书历经多年,品相不好、脏污残损是难免的,只能再找副本对照着进行修复。为找到好的“副本”,张立宪几乎立刻就想到石鸥,“你这儿有没有好一点的?”石鸥拿出一本。可这本也不足以把课本原貌修复出来,张立宪又去找石鸥:“还有没有更好一点的?”石鸥又拿出一本。事后,张立宪感叹于石鸥收藏的丰富以及他的“抠门”,“简直不允许老课本离开他几米。”2011年,这套于1912年出版的《共和国教科书》在100年后再次影印出版,受到世人的关注。
  随着收藏的日渐丰富,石鸥对人生、对历史有了更多感慨。“我收清末民初的一些教科书时,发现了很多不知名的作者和出版机构,现在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资料,我感到非常难过。历史多是关注宏大叙事、革命人物,这些为中国现代思想启蒙做了贡献的人,有些是默默无闻的知识分子,身处历史舞台的边缘;也有张之洞、蔡元培、陈独秀这样的人,他们叱咤风云的事迹压倒了他们在教育上的贡献。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被遗忘,有些人正在被遗忘,我们能不能为他们写出一两笔?我希望有更多人关注他们,历史应该更完整。”
  课本是一个民族的奠基工程
  环球人物杂志:您最初是出于研究需要才收集老课本的,那在您看来,老课本和现在的课本比,有什么特点?
  石鸥:其实也不是所有的老课本都很优秀,我们就说那些好的吧。首先,亲和力强,很有人情味。咱们看看老课本的第一课都讲什么:190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最新国文教科书》,是以“天、地、日、月”开篇;商务印书馆1912年版的《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第一册第一课,是一幅插图:大小7人,三世同堂,上方大大地写着个“人”字;1932年出版的《开明国语课本》第一册第一课也是很简单的两句话7个字——先生,早。小朋友,早。内容虽然简单,但通俗生动,保留了一些非常基础的中国优秀文化。
  其次,这些老课本中,寄托着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和情怀,为民族觉醒做了奠基工作。《新国文》初小部分第七册,相当于现在的四年级,便开始选编大量政治常识内容,就有“共和国”、“平等”、“自由”这些词了。《平等》一文写道:“共和国无阶级之分,人人平等,受治于同一之法律。不论何人,权利义务无不从同。虽以大总统之地位,犹必谨守法律,不能恃势以凌人。一旦罢职,即与齐民无异。此所以无不平之患也。”即使现在读这些文字,你也会感觉震撼。
  环球人物杂志:老课本有如此高的水准,是因为不少作者都是大学者吗?
  石鸥:确实有不少文化大家参与了老课本的编写,蔡元培编了《中学修身教科书》,张元济、沈颐参与编写了《共和国教科书》,顾颉刚编了《中学历史教科书》,叶圣陶和丰子恺编了《开明国语课本》,还有朱自清、夏丏尊等人,他们既有坚实的旧学根底,又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思想。这些大学者愿意俯下身来,为孩子们编课本。叶圣陶先生曾说:“(教材合于语文训练)还不够,小学生既是儿童,他们的语文课本必是儿童文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使他们乐于阅读,从而发展他们多方面的智慧。”
  但另一方面,让优秀者来编固然好,但很难保证优秀者编的书也是优秀的。所以,编出好课本的希望,不应该寄托在少数人身上,应该寄托在编审制度上。
  环球人物杂志:当时教科书的编审制度是什么样的?
  石鸥:清末民初,并没有统一的中小学教科书,国家可以编,民间也可以编,全国各中小学校可以自由选择某个版本的教科书。同时,国家也没有放任,要审查,而且3—5年要重新审。这就有基本标准了,不至于绝对化,也不是放任自流。1912年至1949年,共编印出版了100多套小学语文教科书。直到抗战后期,才改为由国立编译馆独揽小学教科书的编辑权。正是因为这样的编审制度,有了相互之间的竞争,才能产生最好的产品、最好的服务。
  环球人物杂志:怎么界定好的教科书?
  石鸥:其实,最适合的就是最好的。咱们国家大,各地学生的差别也大,北京适合的,湖南就不一定适合。比如说在当时的革命根据地,国语和常识两科的课本是合在一起的,既教读写,也教种地、施肥。再比如说理科教科书,严济慈在解放战争时期编的《高中物理学》,难度比较大,对于想考大学的学生比较适合;戴运轨(1897—1982,物理学家、教育家)也编过物理教科书,系统性、理论性没有前者那么强,适合基础学习。
  环球人物杂志:百年前的老课本为什么会受到现代人追捧?
  石鸥:辛亥革命的枪声并不激烈,帝制能迅速倒塌,五四运动能短期内发展起来,这些老课本功不可没——某种意义上,思想启蒙正是从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开始的。这也是现代人怀念老课本的原因之一。
  另外,这种追捧的背后也有对现实的思考。为什么现在我们的学校很难培养出优秀人才?其中一个答案,就在于我们的课本,因为课本是一个民族的奠基工程。老课本平实、质朴而又深远的意境,即便在今天依旧为人所热爱。从《老课本,新阅读》到《开明国语课本》、再到《共和国教科书》,一批老课本被翻印、热销,这背后体现的不仅是对历史的回顾,更是对现实的观照。
  编辑:刘心印 美编:黄浩 编审:张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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