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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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因为我蔑视这样的生活(赵高)
  1
  街道不宽,车流很慢。几个人围坐在对面巷口的遮阳篷下,看不清面容。他们在吃小龙虾喝啤酒。黄昏那种特有的光线与雨后湿润空气所造成的滤镜效果,让他们如同油画里的人物,仿佛是历史某个瞬间的凝结,又或者说某种时代风尚与民族属性的具体而微。可等到赵高揉眼再看,这种油画的质感效果便已消褪,化为乌有,仍然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幅画卷。
  这个城市太多奇异而令人惊疑的秘密,只存在于惊鸿一瞥时。如果用一个比喻来描述这种“短暂、偶然与稍纵即逝”,那就是万花筒,赵高小时候为之癫狂的玩具。
  临街是一排落地窗,宽敞,干净,透明。窗外是路人,传说中的路人家族。
  一个愁容满脸的妇人在用脚步计算着心事,一个身上有十几种颜色的靓丽少女低头玩着手机(套在阿迪达斯鞋里的那双脚,准确地避开台阶,敏捷似雌鹿。难道是阿迪达斯鞋上安装了自动导航控制系统?),一对紧紧搂着、把对方当成冰淇淋来回舔着的情侣(口水真的这样美味吗?),一个举着双臂奔跑、好像一只鸟随时要从街头飞起的T恤少年,一个拿公文包脸色阴暗灰沉的中年男子(他难过的样子真让人难过,不忍再看),一个提着鸟笼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一对哈哈大笑神态亲昵穿着同款吊带裙的姐妹淘,一个拽着母亲衣角哭成泪人的女童(瓷娃娃一样精致的面庞闪闪发光)……他们宛若《动物世界》里迁徙的鸟类与兽群,是动人心魂的奇观,又被所有人忽略。
  赵高想起赵忠祥老师那个浑厚富有磁性的嗓音,又想起他对面坐着的饶美丽。也姓饶。为啥不叫饶恕呢?这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唇角挑高,又迅速下撇。笑容一闪而逝。赵高咳嗽一声,严肃点,这是在谈判呢。世界轻轻地嘘了一声,露出口腔里的若干褶皱。
  “说吧,就不要提什么身败名裂,那只能说你还爱着他。不是吗?恨是爱的延续,或者说是爱的异质。对不?咱们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假设你继续这样闹下去,他完蛋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无非是出口恶气,日子还得继续,就像河。河里的鱼再怎么闹腾,也得顺从河流的意志,只能在这个狭窄幽深的凹处度过一生,不管它是否感觉到自由又或者被幸福的闪电击中过……”
  “对不起,我抒情了。言规正传,咱们得学会画句号,清零,重新开始,踏上新旅程。要对得起咱们受过的高等教育。你说是不?咱爹咱妈不是有钱人,供我们出来花掉的银子海了去。”
  “咱们就是爹妈的碎钞机啊。拿什么来报恩情?得赚钱。对不?首先就得把自己从恨的牢笼里挣脱出来。你还如此年轻,美貌……
  赵高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不是心虚,是为了让对面坐着的这位,充分品咂下这两个普通汉字里所蕴藏着的惊人能量。
  “生活对你来说还有着无限维度,是小径分岔的花园。明天你出门就可能碰上高帅富。开宝马的同志请自动走远,起码得是驾法拉利的。你身下的摩拜单车轮胎撞到法拉利所定制的米其林轮胎……隔着悠长岁月,三世轮回,你以微笑,以沉默,以惊惶失措的眼泪,于瞬间俘虏了他的心,彻底地,360度无死角。而他将宠你如心肝宝贝,视你若灿烂晨星。”
  这些话张嘴就来,都不用打草稿。赵高听见他的嘴在吧唧吧唧地响着。
  像在吃蚕豆。
  “我只要他身、败、名、裂!”
  饶美丽体形偏小,肺活量不小。但她在说这句话时具有机床齿轮运转时的精确性,语调没有起伏,音量也不大,充分透露出某种决心。
  不是决心,是策略,是对自身策略的决心。
  否则,她得做如丧考妣撕心裂肺状,脸上不该是这种蒙娜丽莎式的迷之微笑。有另一种可能,被猛兽盯着的小兽在弄清楚自身不可更改的命运后,也是这样笑的。
  她是小兽吗?
  这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姑娘,颜值偏下,与那个敏捷似小鹿的少女还有着一段距离。五官平庸,搭在一起也能看,还耐看。耳垂好看,形似水滴,是青苔岩壁间盈盈涨出的水滴。对了,还有颈下的那对纤细锁骨。
  姑娘通常是幼稚的。再幼稚的姑娘——那些胳膊刺青,鼻翼穿环,不穿胸围与内裤,随时准备把恋爱搞成革命风暴的姑娘,赵高有幸见识过几位。那其实不叫幼稚,得叫愚蠢。对付那些愚蠢的姑娘就太容易了,无非是性欲与甜言蜜语,必要时再来上一场提前规划好的冒险旅程,她们便会弃旧爱如敝屣,视新欢为真命天子。
  这没有技术含量。
  真正有难度的也不是经验丰富的熟女们(她们的套路是照着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来演的),而是眼前这种死心眼的——好像她们上辈子是祝英台。
  可惜如今社会已经没有梁山伯。
  这是一个由资本与科技所构建的新秩序,所有的古典美学与浪漫情怀都注定在这个现实面前头破血流。男人们都懂,否则他们就没法在这个迥异于传统的社会结构里找到一席之地。
  为什么死心眼的饶美丽就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呢?
  死心眼,死得快。
  赵高暗自嘀咕。
  话已谈过三次,谈得让人心若死灰。
  若全是灰燼也就罢了,偏生这灰烬中还偶有火星一现。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第一次在湖北路的云上咖啡馆。简餐与咖啡糟糕透顶,真不明白厨师与老板有什么仇。
  谈话中间还冲进一大群人,领头的是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没头没脑地问大家是否看见她的丈夫。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异口同声说没看见。妇人对人民群众的声音没有丝毫信任,又是让大家看相片,又是红着眼眶拨手机。眼里的泪水淌了又淌,还跑来问赵高,是不是真的?赵高说是真的。妇人又说,是真的吗?赵高把话重复了不止三次,妇人还是坚决地摇晃着她那颗橄榄球形的脑袋,好像赵高是骗子,在座所有人都是骗子。还恶狠狠地走来走去,把地板跺得当当响,不时箕张五指,又好像她丈夫就隐藏在其中某个顾客的体内,而下一刻她就能把他揪出来。
  与饶美丽的谈话就只能仓促结束。这种剧情极可能影响饶美丽的行为。   第二次还是在湖北路,还是饶美丽选的地方,马哥私房菜馆。找了个不大的包厢。赵高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到,特别嘱咐厨师在菜肴里多加一点辣。饶美丽来自江西抚州,那是千古拗相公王安石的故乡,嗜辣,干辣。这位江西姑娘没动几下筷子。气氛尴尬。赵高拼命找话题。饶美丽全程面瘫。赵高烦闷,收到一条收智商税的垃圾短信。想起一个微博ID名叫“陪你发呆的小王”的少女,就说故事。说这个高一女生想买个苹果手机X,手头缺钱,就找到一本当地政府官员的通讯簿,以小三的口吻群发这种诈骗短信,数月间收到数名官员打来的四十多万。少女吓死,把卡上交公安,为中国反腐事业做出卓越贡献。
  赵高边说边笑,然后尬笑。饶美丽目光坚毅,根本没体谅赵高的苦心,嘴里不疾不缓道,“我就想要他身败名裂。”
  第三次在饶美丽公司楼下的书店。
  当时谈的是法国人阿兰写的《幸福散论》,说那匹叫作布赛法勒的烈马对自身影子的恐惧,说人生的烦恼,七情六欲,都是自造的。既是自造,便可自灭。又说起萧沆的《解体概要》,对世界的怀疑与否定,对平庸与绝望的承认与顺从等。赵高以为他这般引经据典,多少能在鸡蛋壳上敲出一道缝,结果饶美丽嘴里说出的还是“身败名裂”这四个字。赵高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
  然后就是现在了,这是第四次。
  再不能谈成,赵高就只能对那个有点像莫妮卡·贝鲁奇,看一眼就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人间尤物说声抱歉。
  人间尤物一定是漂亮女人,漂亮女人未必是人间尤物。
  赵高到这世上37年了,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这种女性美。
  “有妻如此,还搞小三?这个世界太诡异了。”
  赵高怀疑他是不是在一个《西部世界》里,转念一想,不对,《西部世界》这种科幻片与《权力的游戏》这种奇幻片同样都遵循着现实世界的逻辑。
  细细一想,也是能想明白的。
  比如《白鹿原》的导演王全安。赵高的电脑桌面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王全安前妻的写真集。那位同样是个货真价实的人间尤物,如果她能与今天的美国总统有一腿,那她就是中国的玛丽莲·梦露。
  但,王全安照样嫖娼。
  为什么?
  有一个笑话,叫柯立芝笑话。第30任美国总统柯立芝是主角。严肃一点说,据说我们都是DNA的寄宿体,是其奴隶。对于自私的基因来说,没有什么比对种群延续更重要的事。而与更多雌性交配,是扩散其基因的最佳策略。
  赵高又要了一杯苏打水,得润润嗓子。兜里还有一盒金嗓子喉宝。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不过,最重要的还得心态好,就算搞不掂眼前这位犟姑娘,也没啥大不了。相信这是命运的骰子的意志。
  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命运的恩赐或者折磨,还是那个比喻,就像鱼接受河流,不管它是清澈见底,还是浊浪排空,鱼都得在河里游。顺从的真意不是一个理性思维对问题的建模求解后得出的最终结果,而是认同骰子,认同这个概率宇宙是真实不虚的存在。并且——不管这种存在是荒谬的,或是在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外的,还是局部吻合某种秩序与伦理的;也不管认识这种存在的路径,是属于秘索思还是属于逻各斯,总之,必须五体投地,必须心平气和。
  但,说什么好呢?大脑皮质层里的千沟万壑跟水土流失严重的黄土高原一样,放眼望去就看不到一片绿色。难道多年辛苦才熬出来的金字招牌就要毁在这个单纯幼稚,偏要学人高冷面瘫的女孩身上吗?
  招牌树起来难,砸掉易。
  宇宙是个熵,人类社会这个系统也不例外,或许所有的金字招牌都不可避免商誉减值,最终归零。
  赵高脑子里起码有十几匹马,白马黑马灰马黄马各跑各的路,跑得赵高脸色苍白,额头虚汗。是到了吃药的时刻了。赵高当着饶美丽的脸从兜里拿出一个迷你小药盒,捡出五六片一把倒入嘴里,伸长脖子,努力咽下。
  药丸里装的都是维生素。
  这是套路。赵高见过心肠硬的女人,比钢还要硬的特殊合金,但这些特殊合金在一个吃药的男人面前,心肠也偶尔是会软的。他现在要的就是這个偶尔。
  “饶老师……”赵高继续咳嗽。
  然后他闭上了嘴。
  窗外,黄昏最动人的时刻终于降临,犹如神灵阔步前行,把一顶顶荆棘王冠四处抛撒。如此盛大美景,真让人屏声静息。而其中一束光穿过玻璃窗,在饶美丽饱满多肉的脸颊上绘出一个椭圆,好像伤口。
  不仅仅是伤口,还有别的。
  饶美丽脸上原本的淡雀斑在变幻的光线下渐次浮现,有香味,仿佛是被烤得喷香的面包上撒着的黑芝麻点。这让她的脸庞有了一些让人想用舌头去舔的冲动。是细微的冲动,是蒲公英的种子刚刚飘落,又被一阵微风轻轻吹走——宛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紧接着,一道闪电在赵高脑子里画出了一个“Z”字,照亮千沟百壑。
  “不是爱,也不是恨。你是嫉妒。你嫉妒她,他妻子。”
  赵高脱口而出,原本想说的话都不见了。
  在饶美丽突然溢出眼眶的泪水里,赵高紧绷着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关于嫉妒的诸多句子瞬间从大脑深处涌现。
  “嫉妒不可耻。唐朝宰相房玄龄,当多大的官,惧内。他老婆死活不让他娶妾。李世民看不过眼,那可是千古一帝,就遣人对房夫人说,你若不让房先生娶小老婆,就乖乖喝掉这壶毒酒。你猜怎么着?房夫人大喝‘妾宁妒而死’,把毒酒一饮而尽。佩服吧。当然,她没死,壶里是醋。这是吃醋的出处。
  “据说,其实是一项科学研究,咱们得信科学,对吧。牛津大学的研究人员进行了一个关于嫉妒的情绪实验,一个赢钱游戏。赢钱是前半截。大家赢的数量是不一样的。好了,后半截的精彩来了,所有赢钱的人可以选择是否花钱来燃烧别人的奖金,同等数量的燃烧。你猜怎么着?原来赢得最多的人变成穷光蛋,三分之二的玩家选择烧掉他的钱。所以说嫉妒是人的天性,是人灵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又有什么必要为我们的天性羞愧呢?   “嫉妒推动社会进步。将相王侯宁有种乎,又或者說彼可取而代之。前者是陈胜说的,后者是项羽说的。这是上史书的大人物。大人物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之心,咱们这种小人物又何愧之有。我也承认嫉妒是一种具有破坏性的负面情绪,起源于自我认知的焦虑,与所求不得。但说到底,是根源于这个社会的不公。我们说条条大路通罗马,然后在这些路上一走就是几十年,可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城。我懂你的……”
  夜来了,轻轻喘着,能听见它的呼吸声。
  赵高听见了身体里的小提琴协奏曲,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这位发现老巴赫、德国浪漫乐派的代表人物,一辈子养尊处优,就不知道人间“疾苦”两字。
  若真有主,想必他不在意人间疾苦,他要的只是人间这个系统,就像一个程序员并不在意哪条代码是否公平正义。
  璀璨灯光于街头燃起一团团火。
  众生,是扑火之蛾。
  大局已定,正式进入官子阶段。
  半个小时后,赵高不再舌绽莲花,恭恭敬敬把一纸合同与一支得力中性笔,摆到饶美丽面前。合同是早就准备好的,有标准格式,只要在空栏填上数字。
  “10万,签字后,我马上把钱打到你账上。”赵高耐心为饶美丽解释条文,“只要你不再联系他,不回复他的消息,不接听他的电话……噢,建议立刻把他拉黑名单,或者另换手机号码。假如他胆敢再来纠缠你,直接报警。就只需要做这点,这十万块钱就是你的。”
  有点像大灰狼劝小白兔。
  小白免还在哽咽。不对,眼神不对,这只小白兔不会是从安吉拉·卡特笔下溜出来的吧?
  饶美丽的声音不大,有点漫不经心的意思,笔尖悬在空中,“这笔劝退小三的业务,你能拿多少提成?”
  赵高受了惊吓。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撒谎是人性,但通常不是赵高的第一选择。关键是,这如天外飞仙的一句话,完全粉碎了赵高原先对饶美丽的判断。眼前这个看上去幼稚无脑的女人绝对不像是她表面那样人畜无害。赵高在与那个叫徐瑶的人间尤物签下那份劝退小三的合约时,还是轻率了点,资料收集工作也粗率了点,分析也草率了点。
  小三劝退师是一门新兴职业。
  这是通俗说法,但最准确。叫婚姻咨询专家、维情师什么的,皆是扯淡,前者大而无当,后者纯属抒情,国家秩序可以维稳,情感这种东西还真维不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就是这道理。
  赵高进这个圈子非常偶然。
  在微信里与大学时代睡在上铺的兄弟聊天,谈起内蒙古公安厅原厅长赵黎平枪杀情妇李小红,济南市人大党委会原主任段义和炸死情妇柳海萍,呼尔浩特公安局原局长梁冠中杀死情妇李秀清,安徽芜湖市政法委原书记周其东杀死情妇孙兆华等贪官杀小三的事,赵高斩钉截铁说了一个字,“蠢。”
  兄弟说,“现如今不是李鸿章的晚清,做官是需要智商的。你以为他们真是蠢,这叫命,懂不?”赵高说,“我有的是办法逆天改命。”
  兄弟气极生笑,“有本事就真刀实枪来练练。一个现成的,我老板,快被他小三纠缠得抑郁跳楼,我看他都快恶从胆边起,想学赵黎平了。你若能替我老板揩干净屁股,第一,你是救两条人命,胜造十四级浮屠;第二,我老板亏待不了你,银子不会差你;第三,以后咱们同学聚会啥的,你说啥就是啥,叫我当场裸奔那也没问题,否则你丫挺的明天就给我赴北京长安街裸奔。”赵高本是吹牛不上税,被兄弟这样一说下不了台,让兄弟发来他老板与小三的资料。一研究,还真不好办。
  兄弟老板做的是冷门生意,肯定送不了小三进长江商学院,让她有机会另择高枝,否则早答应了小三要求的500万分手费。小三是自由职业者,文青,三五年才出一本不卖钱的小说,不可能搞舆论战,逼她撤退,或者通过组织力量施压;小三性格叛逆,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乡镇,没见过世面,通过父母做工作也不可能;找黑社会威胁恐吓那就太大题小作,这不吻合赵高的作风,再说黑社会可不是夜壶,找他们办事,那就得做好玩火者必自焚的准备;至于找一个帅哥,开着豪车假扮高帅富来钓小三这种低级伎俩,老板不蠢,早请人干过,被小三当面揭穿打脸,那场面还真是尴尬。
  赵高头发白了不少。行最后一搏,用小号加小三的微信。小三通过验证后不知道聊啥好了,总不能聊骚吧。小三的警惕性不低。基本是尬聊。谈文学可以,谈别的直接拉黑。还真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甘心。赵高心想,男人的脸,他就这样主动双手捧到兄弟脚板下,供其践踏吗?长风破浪会有时。李白是诗仙,诗仙说的话总该有几分道理。又换了一个小号。没敢鲁莽行事,把小三的朋友圈从头到尾刷了一遍。
  看到一条微信,说要卖掉她的房子供养其上师。
  赵高赶紧百度搜索,迎面就是“朝阳区里30万散养仁波切”的新闻标题。疯狂搜索完毕,赵高致电兄弟,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如此重大消息也胆敢隐匿不报。出过一口恶气,又嘱他私下细探。小三这话还真不是说着玩的,中介上门看过房,最后被闺蜜劝住。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小三啊!这是一个心灵多么匮乏的小三啊!赵高连“啊”数声,表示惊奇。亏得这小三还是一名省作协会员,算是一名领过执照的作家,真是有辱写作这个行业。
  同学群里有个在民宗委工作的。找到这哥们,叙完旧事,托哥们牵线与上师见了一面。哥们在场,不时虎躯微震,上师果然是人精,明白赵高来意后,颔首拈花。过了一些时日,兄弟那边传来捷报,说小三不再亲自出门,托人带来口讯,分手费降至100万。赵高哈哈大笑,问吝啬的老板最多肯付多少。兄弟说100万。再谈下来的数字,就归赵高,就算谈不下,也打赏20万。这出手还是很大方嘛。赵高拿20万,直奔北京,与上师同游后海的鸦儿胡同,又到广化寺走一趟,顺便用5万块钱买了个小金佛抛给上师把玩。上师慨然断言赵高是有缘福人,那小三本有血光凶灾,因为赵高这位有缘福人的出现,有了转圜余地。当然小三必须于本月31日前与那段孽缘彻底断清关系,否则因果反噬,大凶大险,其灾还将涉及其父母。   赵高都想改行从事上师这门职业。
  想了想民宗委那哥们的眼神,还是按捺住。
  回家。又三日,兄弟来电,小三把分手费降至50万。
  一个月,刨掉给兄弟的10万、小金佛与各种杂费,净利55万。这比贩毒还更来钱。毒品还要本钱,这个的本钱就是大脑里冒出的几个泡泡。赵高眼睛绿了。兄弟也来撺唆,说此役后,业界皆以传诵赵高大名为荣,以不知道此役为耻,名气已经冲出大气层的赵高必须趁热打铁,做大做强,先搞一个人工作室,再弄一个婚姻咨询公司,早日上市,为成为资本追逐的一头风口上的猪,不懈奋斗,奋斗终身。
  赵高本没这番雄心壮志,架不住同学群里的口碑传播。21世纪最强大的传播渠道是什么?就是口碑传播,又号称病毒式传播。一场鼠疫病毒让13世纪的欧洲减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没隔多久,第二桩生意就找上门来。然后是第三桩、第四桩……出道两年,赵高就没失手过一次。
  今天这是要阴沟里翻船的节奏吗?
  赵高目光冷峻。饶美丽的手臂依然悬于半空,笔尖位置没有丝毫改变。
  一双弯弯细眼,好像无知,好像呆萌,好像被食肉动物吓蒙了的小兽。眼眶还是温润的。
  “你说实话,我就签。”
  能說实话吗?
  如果山沟里的穷人知道皇帝一顿不是吃三个馍,而是吃他闻所未闻的阿拉斯加帝王蟹白化鳇鱼鱼子酱澳洲胡桃与白地茹,早就闹起革命了。
  赵高有点后悔,后悔与徐瑶签的那份包干协议。他太轻敌,以为他的智商、情商与人脉能够360度无死角碾压一个23岁的外省女孩。
  这笔劝退小三的业务总标的额不高。30万元人民币,相对于男主刘法的身份与徐瑶的资金实力,太低。更窝心的是付款方式。
  首付定金10万,签字日起三个月内没有问题再付10万,半年内没问题结清尾款。一个月内若搞不掂,定金双倍返还。
  赵高有点想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就会签下这份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定金双倍返还”这种违背行规的承诺,哪怕只是口头承诺,同行知道了,也是要拿斧头上门,控诉不正当竞争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人间尤物。这只魅惑人间的尤物不仅深谙男人的弱点,还精于谈判的技巧,几句话一绕,就把赵高架到这个“双倍返还”的柴堆上。
  这种利用性别优势降低成本的谈判策略太可耻了。
  这种有胸有大脑的女性太可怕了。
  难怪尊敬的刘法处长要弃尤物于不顾,与眼前这个姿色平庸的犟丫头耳鬓厮磨457天之久。这是一个男人去找回他的尊严,他的自信——唯有如此,他才有颉顽人间尤物的勇气。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如果有的话,刘法肯定比他更想吃。
  “我不能坏了规矩。这传出去,对我不好,对你也不好。小姑娘,世上有很多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赵高理了下思路。
  “那我直接与徐瑶谈吧。”饶美丽搁下笔。
  这是买卖双方直接见面,不让中间商赚差价?
  中间商之所以能赚这个差价,靠的不只是信息的不对称,关键还是专业能力。赵高摸出一张徐瑶的委托授权书。
  “你与她又不是没见过面。有些事,直接见面谈,未必是好事。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没有转圜余地,话容易说死,大家都下不了台。”
  “没关系。你给我讲的道理我都听进去了。既然是卖,那当然得尽量卖个好价钱。十万,与十万零一块还是有差别的。当然,我不会让你吃亏,你该拿多少,仍拿多少。我只是想在徐瑶给你的报价上再加一丁点。”
  这姑娘有一套,说话滴水不漏,敢情一直在装小白兔呢。
  知道吗?兔子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啪啪啪,生命周期内的唯一使命就是生小兔子。当然不可能有爱情,你那卖的,不叫爱情。10万块钱真不亏待你。
  这些话,赵高没敢说出口,深吸一口气,“你以为你在卖什么?”
  “卖身。”饶美丽扭过头去看窗外的行人,眼神飘得厉害,“我陪了他457天,就算一天1000块,也得45.7万吧。”
  饶美丽,1995年9月12日生。处女座,身高1.58米,体重51公斤,血型B。2016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当年7月进入某公司从事编辑工作。国际标准IQ测试127分,不低,要不然不可能从江西考到南京。家境不好,属于工地搬砖那种。父亲在街头巷口开了一间不超过20平方米的小超市。母亲过世八年。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弟弟有癫痫症,在念小学六年级,是她母亲与一个浙江包工头的孩子。包工头死于酒后失足。她母亲是自杀的,应该是对生活绝望了,喝的是农药。饶美丽与家人关系并不亲近,大学四年基本是靠助学贷款与节衣缩食撑下来。2016年8月,公司老总在接待刘法处长时,把她喊上了。刘法替饶美丽偿还了那笔二万元的助学贷款,最早是说借。
  刘法看上饶美丽哪点?
  这种姿色的年轻女性一抓一大把。
  也许,是她们的性格。性格固然是人被社会反复打磨的结果,或许也与基因的编码与排列有关。饶美丽与徐瑶同样聪明,懂得如何攫取利益,懂得怎样经营自身的性别优势,懂得适时伪装……夸张点说,前者是后者的1.0版本。刘法在3.0版本面前失去的,是想在1.0那里找回来。这只是假设。她们是不同的,世上就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饶美丽是张爱玲迷,是美剧迷。对了,张爱玲迷。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赵高念出一句对白,见饶美丽没搭理,招呼服务员过来又要了一杯苏打水。问饶美丽要点什么,饶美丽醒过神,说咖啡就好。
  “这行做了些时日,偶尔会想起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想起范柳原与白流苏。一开始,他只想要她做情人,她也只想找一张长期饭票。爱情是加减乘除,是彼此计算,是拨算盘珠子,就与我们的今天一样。到后头子弹打过来,打得大家都走投无路,他们反而不顾一切了。流苏被柳原接去浅水滩避难时,心里想的是,‘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我没记错吧。”   饶美丽点头。礼貌性的点头。
  赵高咳嗽,继续说道,“我相信你与刘法之间也是有过爱的。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但肯定是有的。只是还没有子弹打到头顶,所以你与……不,是我们,我们不得不挣扎于自身无法启齿的卑微里。
  “文宣系统是清水衙门,他一个小小处长,能有多少钱?现在全国上下都是一片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态势,公务员又是阳光工资。他一年收入也就20万不到。他还是苦出身,老家还有需要帮衬的哥哥姐姐……”
  饶美丽打断赵高的话,声音紧绷绷。
  “他带我去过他家。他那个家,在锦云路翠西国际花园,二百多个平方,你说值多少钱?他家客厅里的那台施坦威钢琴,最便宜的也要20万。我是小户人家出身,百度搜索还是会的。我要的并不多。就这样,你转告徐瑶,最少45.7万。她拿得出来的。别忘了她可是上市公司的财务副总监。我查过的上市公司高管人员薪酬公示,年收入不会低于60万。赵老师,我还有点事,今天咱们就聊到这。谢谢你的耐心。”
  饶美丽起身走了。
  赵高蒙了。
  半晌不动,猛拍桌子,破口大骂王八蛋。不是骂饶美丽。
  男人搞小三,太常见了,这事不分贫贱富贵;男人把小三明目张胆带回家,还真稀罕。就算有那么几个,多半是舍不得钱在外开房的。
  刘法差这点钱吗?
  刘法的智商有这么低吗?
  难说。男人这东西,哪怕是爱因斯坦,遇到苏联女间谍玛加丽塔-科涅库娃,同样乖乖地拜倒裙下,奉上美国研发原子弹和开展高能物理的绝密情报。在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仍然不收手,顶风作案,为了佳人,秘密约见苏联驻纽约副领事。多年以后,这位五百年一出的天才回忆往事时,心怀一种悲伤的快感,一种 “醉”,深情款款地写道,“我曾经痛苦万分,也曾甘之如饴……”
  是的,男人就是蠢货,不是这一个,或那一个,而是所有的。
  赵高也不能例外。看着饶美丽远去的背影,赵高越发觉得与徐瑶签的这单生意太亏了,是被收了智商税。一架施坦威钢琴,最便宜的20万,最贵的200万都打不住。要重签合约,必须重签。或者,干脆止损退出。这个饶美丽,不是一盏省的油灯。
  赵高为他的愚蠢痛心疾首,把苏打水一饮而尽。
  开始拨打徐瑶的手机。
  2
  街对面是霓虹,一块块,构成汉字、波浪、飞翔的鸟、蝴蝶的翅膀与“众多碎片与伤口”。这是氖气灯管写的诗,各种诗,有家美容店的“容”字下半部分不亮了,看上去就是一个“穴”字。这算是色情诗吧。
  红橙黄绿蓝靛紫,最多的是红,血液的那种红,红得让人晕眩。
  ——或许,这座城市就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体,是由人类所构建,悄无声息地逸出人类“理性的樊笼”,有了自身意志与五脏六腑——人类不过是它体内的寄生虫,就像绦虫寄生于人体。
  只是人类还无法理解这种更高级的生命形式。
  几个男人在赵高身后的卡座上说话,在说中国A股。说它是赌场,是庞氏骗局,是屠宰场。又说起一些在股市中发家致富或者倾家荡产的人的故事。开发银行的谁挪用2000万逮到一只翻几番的题材股后胜利大逃亡一跃成为人生赢家,区国土局一名小出纳也挪用公款还加杠杆结果倒血霉连续几个跌停后人间蒸發等。都是一些让人耳朵起茧的话。
  赵高去掏耳朵,有点痒。
  一个吊梢眉讲的故事略有点新意,说2008年的事。
  一个男人,大家曾叫他赵爷,据说账户上曾有几千万,2008年立冬那天炒权证彻底归零。大家以为他会跳楼,神色黯然,让出一条通往开台的路。他摇晃了下身子,推开要搀扶他出门的保安,又问人讨了根烟,没抽。下电梯时碰到有工人往上搬钢琴,他跟去主人家说自己是调音师。用了两个小时弄好,还弹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极具专业水准。主人给了他500百块钱。他说了声谢谢就回了家,继续回到他停薪留职下海前的单位,过起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这是一个牛逼的人。
  不过其他几个男人不大认同吊梢眉的想法。他们不约而同发出哄笑声,说老婆离婚了吧,就算没离婚也肯定有了隔壁老王吧。
  “我给你讲一个牛逼的,原来住城南缝衣巷口。也炒权证亏了钱,与老婆一起设局搞仙人跳,硬是搞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新局面,现在北上广深都有他家的连锁店。他老婆……”一个猴形男人,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去了韩国几趟后,如今已是名媛”。
  猴形男人的看法不奇怪。他们是大多数。日常秩序就是由“大多数人”观念的加权平均所决定。如果有哪个数学家能绘出它,有资格得诺贝尔奖,不对,诺贝尔奖本身未设数学奖,被视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是菲尔兹奖。
  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为什么就不设置数学奖呢?有物先天地而生,即数。多么简单的事实。难道诺贝尔真是为情所伤,恨上所有的数学家,包括还没到这个世上的?又或者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懂数学的重要性,就像集哲学家教育家科学家思想家于一身的亚里士多德,到死也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这一事实?
  若穿越到公元前335年的雅典,赵高相信他大概率能把亚里士多德按到地板上摩擦。但大概率能把亚里士多德按到地板上摩擦的他,为什么沦为中国股市里被收割的韭菜?
  A股收割散户的套路不新鲜,全是套路,甚至是一望而知的套路。
  这一年半来,赵高损失惨重。
  答案也许简单。套路都是针对人性的弱点所设计,所以,越是陈词滥调,就越有效,越是一望即知,就越容易掉坑。
  套路就是海洛因。
  赵高有点惆怅,连续问了自己几个为什么,又迅速给出回答。
  后遗症就是脑子嗡嗡响,地面有了倾斜感,杏眼娥眉的服务员有点迎面扑来的意思。赵高结账时,手不自觉地按在漂亮小女生的手背上,结果挨来一记白眼,以及一句“先生请自重”。   赵高哈哈大笑,一扫心中苦闷,出了门。
  一辆路虎驶过来。
  一个络腮胡开车门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就把一张凶恶的表情与一个拳头递到他面前。
  拳头有力,起码打过沙包。赵高的判断非常准确。这一拳干脆利落,把他放倒在地。紧接着一只皮鞋狠狠地踹在他臀部。赵高惨叫,身子顿时弯曲如弓。上帝设计的人的这张脸的痛感神经还真是发达,真他妈的痛,火辣辣的痛。
  人在江湖走,总得挨拳头。赵高对此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曾匿名特意跑到知乎网站提问——挨揍时的正确姿势。
  这时,学以致用,派上用场。
  双手抱头,尽可能用手臂与腿部遮盖住身体的要害部位。只是赵高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个络腮胡是谁。
  “姓张的,你敢搞我妹,就得对我妹负责,否则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络腮胡在赵高身前蹲下,拍打着赵高的脸颊。
  “姓张……,我姓赵啊。”赵高有点糊涂。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眼角余光瞥见路虎车上又下来两条又长又白的长腿。长腿停下。
  这应该是在借助霓虹光源进行人脸识别。
  赵高松开护住脑袋的双手。一张陌生的面庞,女的,活的,眉心还有颗痣,绘着淡蓝色的眼影,一看就是个如假包换的骚浪贱。
  赵高腹谤。
  “错了?”络腮胡漫不经心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摸出一包烟。
  女孩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之色,继续盯着赵高的脸反复研究,“你是不是有个孪生兄弟?”
  “我老赵家三代单传,哪来的兄弟!”
  赵高一脸悲愤,骚浪贱脸上为什么就看不到一丝歉意?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赵高爬起身,想破口大骂,给这个骚浪贱一耳光,可络腮胡的武力值在那里搁着,动手只能是自取其辱。
  “送我去医院吧。兄弟,你的车牌号是苏A7Z888,真是有钱人啊。”
  赵高哆嗦着嘴唇,接住络腮胡扔来的一根烟,黄壳子的至尊南京,好烟。
  赵高没斥责对方当街行凶,也没拨打“110”报警。都是成年人,得照着规矩来,点清要害关窍就行了。没必要说的话就得管住嘴。给人脸面,就是给自己方便。这是常识。我们这个社会就是太缺少常识了。赵高不断安慰自己。
  “兄弟,借一步说话。”络腮胡的手搭在赵高肩膀上,又朝著四周围观的人群瞪去一眼,“回家看你爸与你妈去。”到偏僻处,嘿嘿一笑,“兄弟,不好意思了。鄙人,穷人。”
  “什么意思?”
  “车是我哥们的。”络腮胡指指已坐回路虎车时的骚浪贱,“这妞,我想泡。你懂的。”
  赵高一把拽开络腮胡的手,“你什么意思?!”
  络腮胡嘴里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像根绳套绕在他的颈脖上,久久不散。思索良久,摸出一本证件,是学生证,医学院的。
  “鄙人,未来的医生。你这种皮外伤到医院统统加一块,不会超过3000块,这还加上拍脑部CT做全套检查的费用。不能白打你一顿。不过精神损害赔付金的前提是得够上伤残等级。这样吧,你脸部多处软组织挫伤,肯定够不上伤残,我也按伤残10级的赔付标准给你5000块,再加上2000块交通费、误工费啥的,凑个整数,10000块。哥们够意思吧。”络腮胡的笑容是那样坦荡真诚,嘴里又喷出一个晃晃悠悠的烟圈,“我打个欠条给你。证件押你这。”
  “别,千万别给我来这套。”赵高恼了,这是要把他当猴耍的节奏嘛。
  “二千三百四十二元零五角。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全部在这。你要不要?现金。这事就拉倒。唉,本打算揍完小白脸,与妞撸个串,就着啤酒畅谈人生,半夜再找个酒店互相抱着取下暖。这回……只能去找个僻静野地车震。”络腮胡皱眉,摸出钱包,恳求道,“我下午数过的。兄弟,能否给我留个300撸串钱?我是真没钱了。支付宝里还欠着花呗一万多呢。”
  赵高鼻子差点痉挛。取过钱包,数了2000揣入口袋,把剩下的塞回去,声音里都快哽咽了,拍拍络腮胡肩膀,“兄弟,替我日死她。”
  络腮胡大喜,啪地一下给赵高行了个礼,“Yes Sir。”
  医院是讨论生死之地,凝视疼痛之处,亦是众生邂逅的神奇之所。
  鼻青脸肿的赵高居然在输液室碰到一脸焦灼的徐瑶,就是那个人间尤物,一身白底蓝碎花的家居服,这让她的美从云端来到人间,不再刺人双目。
  徐瑶屈膝蹲在一个小男孩面前,露出颈部一段白瓷般的光滑细腻。
  赵高觉得血液中有些东西在沸腾,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
  止渴。
  真美,比湖里的天鹅还要美。不对,这个比喻太蠢了。好看的女人果然是站着也美,走着也美,躺着也美,蹲着也美,穿什么样的衣服都美。
  但这种美会让男人的智商急速下降。赵高闭眼,做白骨观,做不净观。
  小男孩八九岁的模样,眉清目秀,但说出的话要把人吓死。
  “妈咪,你若生小弟弟,我下回就改喝洁厕灵!”
  这可不是一般的熊孩子,果然是遗传了母亲的好基因,一句吓死人的话也被他说得这样风清云淡。赵高一惊,暗暗跷起大拇指。
  母子俩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场外交家们解决国际争端的谈判,其间有迂回,有曲折,有银瓶乍破铁骑突进,有罗马方阵,更有无赖手段,但端的是煞有外交家的风度,声音就始终没超过60分贝。
  赵高算开了眼界。他八九岁的时候只晓得背诵唐诗春眠不觉晓,远远地看邻居大哥们打架斗殴,蹲在街头无所事事;又或者是挑木桶,拿着粪勺,跟在父亲身后去自留菜地里浇水拔草。人与人的差别有时真如同两个物种。这小孩的智商、知识面、心理素质、表演才能等,是对当年的赵高的全方位碾压。
  小男孩不出意外地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地在徐瑶脸颊上吧唧亲了口,“谢谢妈咪。”问徐瑶要了手机,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护士给他插上针管,小男孩哼都没哼一声。   徐瑶起身。
  可能是蹲久了造成的暂时脑部供血不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看见侧后方坐着的赵高,徐瑶下意识地用小指把腮边散乱的鬓发勾至颈边。
  赵高点头示意,扬了扬手机,示意她去看手机。徐瑶点头。
  两人眼神各自迅速移开,就暂时当彼此是陌生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高口观鼻,鼻观心,继续默念《婆罗般若密多心经》。
  但,今晚就是邪性。
  赵高身边还坐着一对年轻情侣。男的是个病号,方头方脑(好像接生婆拿斧头削过),戴着个耳机闭目养神;女的留着刘海,剪着短发,一直在刷手机,模样很有点恬静温婉岁月安稳的意思,没想到突然抬头,还把下巴朝向徐瑶处,石破天惊来了句,“你家孩子,长大后就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个判断,赵高基本认同。可刘海是操哪门子闲心呢,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赵高相信徐瑶这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主儿,皮囊之下那真是有一副铁娘子的筋骨,且绝对具备全天候、全地形作战能力,看她刚才的舐犊情深,今天自己的吃瓜群众是妥妥的了。
  赵高弄缓输液管的调节阀。这个时候若能再来一盘冰镇西瓜与一听嘉士伯啤酒,那人生真是不要太幸福了——啊,人生苦短,若是学不会苦中作乐,那真是没法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多挨一刻,所以小确幸是好的;若是没有小确幸,小确丧也是好的。
  徐瑶抬眉,目光里就有了刀子。
  不是一般的刀子,是刀身布满丝绸织纹的大马士革刀。女性是多么神奇的一个物种!瞧瞧徐瑶此刻的迎敌姿态,再想想她刚才那副蹙眉揪心我见犹怜的模样,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变脸艺术传人王道正先生若在这里,怕也会立刻恭恭敬敬退避三舍,让出舞台。
  赵高都想为徐瑶鼓掌。
  徐瑶没有辜负方圆数米屏气静息、瞪圆双眼的吃瓜群众,瞥了眼对手,眼里的刀子一转,瞬间化为绕指柔,拍拍小男孩的胳膊肘,“小宝,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这叫什么行为?”
  “不文明的行为。”小男孩瞅了眼短刘海,轻声细语道,“小姐姐,你小时候爸妈都这样教你的吗?”
  个别吃瓜群众憋不住笑了。这母子俩一唱一和还真是把怼人这回事提升到一个艺术层面。
  赵高再次感受到那种强烈的被碾压感。徐瑶就不说了。小屁孩的心理素质与应变能力太好了,不敢说是天才,起码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效果。
  刘法何德何能,娶了这样在外能打拼赚钱、在内能持家教子的妻子,居然还有心思去外偷腥?苍天,请你降一道雷,劈死那个极品渣男。
  刘海蹦起身,脸是红的。
  徐瑶道,“小宝,妈咪是怎么教你的?批评人要注意场合,不要在公众场合或人比较多的地方。哪怕别人确实做错了,也最好是事后私下委婉提出。”
  小男孩眨眨眼睛,一脸狡黠,“小姐姐,对不起,我不能委婉地骂你没家教。”又扭过头问徐瑶,“妈咪,书上说人类是唯一会因为羞耻而脸红的动物,是真的吗?”
  刘海的眼珠子都赤了。
  她的全身肌肉,呼吸频率,脖子后的汗毛,甚至手指头的温度……都开始了愤怒。这是要掀起光掀起电掀起那激动人心的风暴?
  时代变了,剧情提速,这就直奔高潮?是不是就快到了他大喝一声如西门吹雪鹰击长空凌波微步闪亮登场的时刻?赵高摸摸下巴,忘了他手臂上插着的输液管。
  生活果然精彩。各种层出不穷的精彩。
  刘海没给赵高机会,跺脚,转身,一把揪落男友的耳机,“你是死人啊!就看着你老婆被人欺负?!”方脑袋这才如梦惊醒,惊坐起,“怎么回事?”
  “你、老、婆、被、人、期、负、了!”刘海一字一顿地说。
  方脑袋四顾。围观群众纷纷低头去刷手机屏幕,没手机在手的,也赶紧去看地板或天花板。刘海指着小男孩,语速飞快。没扭曲事实,但是在断章取义,对自己的鲁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重点强调徐瑶母子俩骂自己没家教。
  方脑袋的脑袋还真不笨,马上抓到问题的关键,“你为什么要说人家长大后就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不对,还是笨的。老婆都急眼了,居然还有心思做是非判断,读书人果然是孔乙己投胎转世。这宇宙里最大的“是”还有大过老婆的吗?
  老婆即道路,即目标,即真理,即信仰。不明白这个道理的男人是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小三劝退师的。
  “我们国家就是被这些人渣败坏的。他们做得,我还说不得?”
  刘海气急败坏。
  “人家還是个小孩子,你怎么知道他将来就一定是?你若真有这个未卜先知的本事,咱俩等会就去买彩票,中了奖,别墅买俩,一套住,一套用来养猪。你看这样好不好?别生气了,乖。”
  “别给老娘来这套。种下的是杏仁核,长出来的就一定是杏树。”
  姑娘吼了。
  “那与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乡愿,德之贼。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就是这座广袤大陆。”
  刘海的眼里有了晶莹泪水。
  赵高与某名吃瓜群众的视线撞了下,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都想起小时候课文里屠格涅夫《门》里的那个俄罗斯姑娘。那是一位多么纯粹又富有高尚理想的姑娘。也都有了一种回到大学课堂的联想。不对,是高中课堂。赵高咳嗽一声。在医院输液室这种场所听到这些大词,还真是有一种怪异感、荒诞感。不过,这些大词是值得尊重的。
  “求你别掉书袋行不。又是孔子,又是约翰·多恩,这会让人精神错乱的。咱们回家慢慢说好吗?”
  方脑袋脸上有了尴尬的表情,拔掉输液管的针头,想鸣金收兵,不再为某个已经憋笑憋得双肩发抖的吃瓜群众免费表演相声。
  “今晚这事你到底管不管?”
  刘海已亮出指甲。指甲在嗖嗖生长。
  方脑袋额生细汗,赔笑,“咱们回家一起看《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你上次说演那个徐……”   刘海赏给了方脑袋一个嘴巴,泪水夺眶而出,“回家咱们就离婚!”
  这巴掌真响。
  刘海呜咽,掩面飞奔。红色的血从方脑袋手背创可贴处渗出,一点一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梅花一样。满头大汗的方脑袋打算拔腿追。他拔了针头,忘了滴流管还绕在手腕上,挂药水的钢支架被牵倒,重重地砸在仍沉溺于吃瓜群众欢乐心境中的赵高脑门上。
  真准,是太阳穴。
  赵高倒下去的一刹那,看见徐瑶的目光。
  目光是冷漠的,也是轻蔑的,是隐隐嘲讽的,也是无情的。也许还有别的,肯定没有怜悯。在上等人,或者说在自我感觉是上等人的眼里,像赵高这种人本来就是一只夜壶,是擦屁股的纸。
  徐瑶在人有三急的时候也是美的吗?
  这个突兀问题出现在赵高脑子里。
  也许,美并非一种绝对值,是人的抒情,对有限之物的修辞与比喻,是人的发明,而非发现,是人对试图补足自身脆弱性的投射与移情。甚至,只是这个操蛋时代一小撮男人的密谋结果,是这个过度消费社会里一个被精心孵化的符号,是资本追逐更大利润时的媒介,是权力发泄欲望时的马桶。
  赵高听见自己冷笑一声。
  不过他很快就忘掉了他的这声冷笑。
  如果说徐瑶的颜是一粒催眠药,他在服用催眠药后所遗失的智商与技能,还没有完全回到他体内原来的位置。
  一个小时后,头上刚扎好绷带的赵高接到徐瑶的电话。
  这回赵高没有忘了通话录音。
  赵高言简意赅地说了饶美丽的要求,还特别强调了刘法把饶美丽带回家的事,饶美丽还知道她家客厅里那架牛逼闪闪的施坦威钢琴。
  在徐瑶沉默的时候,赵高隔着走廊与一脸歉意的方脑袋摇手再见,又顺便去医院楼下超市要了一听冰镇啤酒。喝掉一半,徐瑶说可以答应饶美丽的条件。不过她还有一个故事,得烦请赵高转告饶美丽。
  说是故事,根本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就是一个小三劝退师,雇了个艾滋病人做搭档,业务做得风生水起,无往不胜。应该不是故事,腾讯新闻里有报道,中部某城市,有个小三不肯退让,被艾滋病人真拿针扎了,闹到法院。
  这故事是说给饶美丽听的,也是说给赵高听的。这哪是什么故事,就是对饶美丽的警告与威胁,还有对赵高业务能力的鄙视。
  赵高有点儿明白刘法为什么要找饶美丽。
  不过这跟赵高已没有太大关系。赵高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无能,提出愿意返还定金,没提双倍返还。这段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让徐瑶把支付宝账号给他。徐瑶嗯了声,说还有点事以后再说,就挂断了电话。
  3
  从医院出来后,赵高没敢叫出租车,叫了辆沉熟稳重的专车。车到后,前后左右上下都看了一遍,确认地上的窨井是有盖的,头顶没有随时可能坠落的广告牌霓虹灯铝塑门窗,四周也没有劈波斩浪飙出60码的电动车与戴着耳机疯狂夜跑的健身达人,这才小心翼翼挪进车内,再三叮嘱司机“开车别太快,太快火葬场”。司机脾气不错,连翻几个白眼后没说啥。到家,赵高往沙发上一躺,一杯冰啤酒落肚,这才惊魂稍定。
  地球太乱了,可惜自己不是火星人。
  又想,果然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最好,这个家里还能有良田千顷,美婢十名,园林一座,几块叠石,半亩奇花异卉,若干帮闲。尤其是这些美婢,无一不精研《女诫》,深具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
  赵高脑补了一回自己穿越到古代生活的画面,晚明也行,大唐勉强,最好是宋朝,就算没资格与“环滁皆山”的欧阳修幕天席地当食客,起碼七天的黄金周假期,人家那时一年就有五个。几本宋人笔记的电子文档一直在赵高手机里搁着,这回想起来马上找出,刚看了眼“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手机响了,不依不饶。
  是饶美丽打来的,这姑娘是怎么了?
  这是把自己当啥了,小三劝退师也是有职业尊严的好不好?
  “过来,要不我就从这楼顶跳下去。”
  饶美丽的声音有点儿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大义凛然的热尼娅,不对,是精神接近崩溃的嘉莉娅。
  赵高打了个寒战。还没开口说话,那边又冒出一句,“打错了。呃。”
  声音醉醺醺,有气无力,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喝酒有五种语言,按先后顺序大致是:欢声笑语,豪言壮语(花言巧语),胡言乱语,不言不语,自言自语。饶美丽这是在胡言乱语,还是自言自语?
  赵高卧倒,继续看书,看了几行,看不下去。一个姑娘独自在楼顶喝酒的画面,还有那句“我就从这楼顶跳下去”的声音,就在眼前颠来倒去。
  姑娘是在威胁谁呢?闺蜜,还是刘法?
  大概率是后者。
  姑娘,45.7万虽然还没拿到手,好歹已经报价了,这还有没有一点契约精神?
  赵高严肃批评了一声饶美丽,埋头看书。看到“缅怀往事,殆犹梦也”,长叹,发现胸腔里冒出一只通体透明的小动物,伸着爪牙,左抓右挠。还真想把这只呆萌可笑的异兽揪出来扔到窗外去,终究挨不过小兽的啮咬,抓起手机回拨过去。
  万一跳楼了怎么办?
  哈姆雷特的魅力是那样大。
  这若真跳了,他这余生怕是过不好了。
  “饶老师,在干吗呢?现在都凌晨一点了。你这是要斗酒诗百篇,还是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赵高不好意思说噪音污染。
  还真是喝成了一个醉鬼。
  “你谁啊?”
  “我赵高,咱们晚上不是刚见过面的吗?”
  “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问声好。我挂了。”赵高想了想,“还有,别一个人在楼顶喝,去酒吧。1912街有家老站,老板是我哥们,你报我的名字,能打七折。”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姑娘的警惕性还真高。赵高打着哈哈,挂断电话。几秒钟后,饶美丽的电话再次拨来,“赵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别您啊您的。你这样礼貌,我还一下子接受不了。有什么事,请吩咐。”
  “我刚看见我妈了,我妈说我这样把爱情卖了是不对的。”
  赵高打了两个寒战。
  难道说饶美丽的妈与那个不知名的浙江人,是祝英台与梁山伯转世。安徽有个诗人,叫陈先发,写过一首《化蝶》,里面一个句子,赵高记得清楚: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赵高没敢吭声。
  姑娘,你那叫嫉妒,叫孤独,叫荷尔蒙作祟,叫力比多升华,叫不道德的交易,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叫啥都行,千万别叫爱情。能卖的,就不是爱情了。范柳原与白流苏的那个,那也不叫爱情,叫生意。流苏在浅水滩避难时心里想的那句话,只不过是生意人在面对无可抗御的生命劫难时的抱团取暖与自我催眠,是两个溺水人分别把对方当成稻草,在意识到稻草的真相后的同病相怜,相互慰藉。
  这样说真绕,简单点。爱情就是穷人为了赢得交配机会,发明出来的谎言。后来穷人翻身变成上等人,就把这个谎言升华为一种文学语言,一个游戏概念,一件牟利工具。
  “既然你妈这样说,你就再慢慢考虑下。我挂电话了。”
  这句话一出口,赵高就知道他又犯错了,身上有了鸡皮疙瘩。
  人家的妈都过世八年了,人家这明明是活见鬼了,他这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饶美丽的声音立刻哽咽,都不带一刻停顿。
  “我妈都过世八年了。”
  饶美丽呜呜地哭。
  赵高没法挂断电话了,耐着性子听着饶美丽越来越大的哭声,心想这剧情再照这个节奏下去,饶美丽怕是要出演安吉拉·卡特笔下《扫灰娘》的女主。犹豫,纠结,口腔里的那根肌肉却自动弹出两字,“在哪?”
  饶美丽号啕,还真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我在汇远大厦楼顶。”
  哭得这样上句不接下句,哭得此般愁云惨雾天地同悲,居然还能听见他那根舌头在没有请示大脑擅自弹出的,且绝对不超过45分贝的两个汉字?
  女人啊女人,你果然是茫茫寰宇最神奇的物种。
  还能说啥?
  赵高披衣出门,一路上诅咒着自己的软心肠,又同时赞美着自己的善良,赶到汇远大厦。保安睡着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脚架在另一张椅子上,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睡得跟个婴儿似的。赵高没敢打扰,蹑手蹑脚上电梯。天拉个噜,饶美丽还真的独自坐在天台外沿。汇远大厦不算太高,大概十三四层,这要是一阵大风吹来,这个年轻的肉体还是要变成一块肉饼。
  夜里风大。
  赵高以手掩额。
  “我刚才想,若是再过十分钟你没过来,我就真跳下去了。”
  饶美丽的一双眼睛在夜幕里闪闪发光。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不是朝外跳,而是现在这样跳。”
  饶美丽屈身跳回到楼顶。
  “你真是一个好人。是不是你遇见过的女人最后都给你发了好人卡?”
  这话真毒,但,也真是事实。
  赵高愣住了。
  这个夜晚赵高陪着饶美丽俯瞰全城美景,听着饶美丽痛说家史、恋爱史,闺蜜与同事间的各种八卦撕逼。一直到晨曦破晓,眼瞅着饶美丽越来越精神,感慨着年岁不饶人,提醒阎王爷万万要记得在阴德簿上给他记下重重一笔,就开口告辞,说回家补觉。
  赵高没提與徐瑶电话里说的事。
  饶美丽做过几个瑜伽动作,在灿烂霞光下露出腰肢的一小段月牙白,突然说道,“看过《蛮荒故事》吗,又名《生命中最抓狂的小事》?”
  “看过。”赵高承认。
  这是一部黑色喜剧,由六个独立短小精悍的故事构成,但刚好构成一个神秘惊悚的六芒星图。第一个故事是说一场蓄意制造的空难。机长把与自己有过节的人全弄到这架飞机上。第二个故事是说一件餐厅里的凶杀案。懦弱女招待不敢报仇,临阵退缩反被有不同戴天之仇的客人殴打时,老板娘果断出手。第三个故事是说一场车祸。在路怒症面前,屌丝男与奥迪男取得平等,结局是同归于尽。第四个故事是说一次恐怖袭击。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被严丝密缝的条文逼成一个炸停车场的恐怖分子,因此咸鱼翻身,有了鲜花与掌声。第五个故事是说一桩顶包案。富二代飙车撞死孕妇,顶包者讹诈到别墅后,出门后被受害者家属砸死。第六个故事是一场盛大婚礼。新娘在得知丈夫的炮友居然是嘉宾后,跑到楼顶天台,当着新郎的面与厨子来了一回OOXX。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最后居然原谅对方了。
  “最喜欢哪个?”
  “都喜欢。”
  “我最喜欢第六个。要不,我们来一下?”
  “你说啥?”
  “我说,我们来一下。”
  饶美丽仍然保持着瑜伽一字马的姿势,没看赵高,看天际寥落的几颗晨星。紧接着,起身,腰肢慢慢后仰,身体形成弓形,最后她的双手碰到了坚硬的水泥地面,就像一只柔软的袒露出小腹与阴阜形状的四脚动物。
  “来啥一下?”
  赵高有点蒙。
  “你这人真没劲。”
  饶美丽翻转身,开始盘膝收腿。
  这是莲花坐,瑜伽动作中最放松的姿势,据说是调息和冥想时的极佳体式。
  赵高认得。
  这还是昨晚那个要死要活的姑娘吗?还是那个高冷面瘫的姑娘吗?还是那个口口声声爱情的姑娘吗?
  这个姑娘,赵高有点儿不认得。
  年轻真是太好了,一宵折腾,脑子里的荷尔蒙还是满的。赵高心里有了一些荒谬感。荒诞感其实没那么糟糕,至少它让人生的苦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是戏剧元素,身陷其中的人大可以“唱、做、念、打”。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赵高默立,干巴巴地说了声,“风大。”   赵高拦了辆的士,平安到家。肉身一接触到床铺,眼前所见,脑里所现,耳中所闻,顿时化作一片乱云飞絮。强撑着双眼皮,开了空调,哀号一声,立刻躺倒去找周公。
  这一觉就睡到午时。睡得心满意足,胯下那物什自然勃起,不予理会,揉睡眼,伸懒腰,哼三字经,去摸枕边手机,一个激灵,人就从床上站起来。
  手机不见了。
  赵高惊恐地想起一个可怕的事实,前天晚上他重装手机系统,在拟设置开机密码时,接听一个兄弟的电话,当时就心急火燎赶出门,忘了密码这荏事。换句话说,在捡到他手机的人眼里,他就是一个裸奔男。
  尽管屋内是开着空调的,赵高的额头还是立刻沁出一层冷汗,呆立半晌,祈祷福尔摩斯附体。
  福尔摩斯若来不了,名侦探柯南肯来帮忙也是好的。
  福尔摩斯与柯南都忙?
  得五体投地祷告。
  马上翻箱倒柜,蹿高伏低,连床铺底下也爬去检查了一遍。
  还是没有。
  不能再抱有侥幸之心。赵高打开笔记本电脑,百度“手机丢了怎么办”,心里更慌了,套了件老头衫,抓起钱包窜出门,想找部公用电话。街头没有,几家店里也没有——我们国家的主要矛盾已经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公用电话这种落后事物早被全面淘汰。
  幸好,幸好,还有一家便利店。
  幸好便利店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是赵高熟悉的。
  赵高冲进门,“借我手机。”
  老板娘二话没说搁下面碗,递来手机。
  赵高一拨,心凉一半,手机关机。未必不是好事。马上拨打“95188”,要对支付宝进行口头挂失,耐着性子输完身份证号码,再按人工智能语音的提示按键操作,没用,骂娘也没有用,又兜回到原点,还得重新输入身份证号码,再接转人工台服务,客服忙,无人接听。
  赵高伸腿踢墙。
  墙给予了坚决果断的反击。
  老板娘已弄清原委。
  “打95188没用,昨天一个客人打了半个小时还没有打通。你赶紧去手机营业厅现场办理。记得拿上身份证。”
  赵高道谢。离家最近的联通营业厅在云山路,有约八百米距离。拦了辆的士,听说是去云山路的,司机马上说是交班时间。大清早的交啥班啊,人家这是嫌路短。灰溜溜下来,五分钟后又拦住一辆,听司机又说到了交班时间,赵高急中生智,拍出20元,“不用找了。”
  钱啊,你这人类灵魂的帝王,尊严果然无比尊贵。
  赵高赶到营业厅,推门一看,凉了一半的心又被兜头浇了盆雪水,还是南极洲的千年雪水。上百位老年朋友摩肩接踵,一片夕阳红的欢乐情景。赵高哆嗦着嘴唇,一问,原来是搞积分换礼物的活动,能换50元的电话卡。
  排在第一位的是个颇有几分仙风鹤骨的老头儿。
  赵高抽出100元往他手里塞,“大爷,我手机丢了,得赶紧挂失,能否帮个忙?”
  老头没接钱,也不吭声,侧身让出前面的位置。这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赵高想往里面挤。队伍中间的某大妈不乐意了,“排队。”
  赵高当自己是聋子。柜台里面的营业员不是聋子。没接赵高双手递上的身份证,眼神空洞地望着电脑屏幕,牙齿缝里冒出两个字,“排队。”
  赵高瞬间理解了《蛮荒故事》里那个秒变恐怖分子的工程师。若手上有把AK47步枪,他还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等等,这个营业员是谁?好生面熟。没有了淡蓝色的眼影,一脸死气沉沉的僵尸脸,但眉心痣错不了。
  这就是昨晚的骚浪贱啊!
  难道络腮胡昨晚没有让她体验到梁羽生笔下那种“生命的大和谐”,又或者说骚浪贱识破了络腮胡的屌丝真面目?
  赵高胡思乱想。仙风鹤骨的老头用手指头,很礼貌地捅了一下他的腰眼,“请让一下。”
  克制果然是一个人最好的美德。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赵高没有理会老头鄙视的目光,气喘吁吁地对着人龙挥舞钞票。
  “100块,谁给我让个位置?”
  一个驼背妇人想伸手抓这张钞票。她排在第五位。
  一个黑瘦妇人抢在驼背妇人前面伸手抓住这张钞票。她排在第三位。她上辈子一定练过鹰爪功,赵高手背上有了几条血痕。
  驼背妇人不乐意了。俩妇人隔空骂战,手指头飞来戳去。一个说对方的嘴巴是专门喷粪的,就差这100块买卫生纸擦干净;另一个骂对方媳妇属螺丝的,欠拧,需要这100块请个水管工上门。骂得精彩,可以到大学课堂讲授一门创意骂人的课程。始终就没偏离这100块钱的主题。若是吃瓜群众,赵高必定兴致盎然,这次只想磕头喊这两位大妈叫奶奶。秩序骚乱。赵高眼瞅着保安眼神不善——这是要把肇事者驱逐出场的执法眼神。当即另掏出100块,一人手里塞了一张,大喝,“你们俩的位置我都买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后面还有八个字——
  演技不够,拿钱就好!
  赵高开始祷告,过往的神灵啊路过的亡灵啊犄角旮旯里藏着的生灵啊还有天上的圣灵阴间的死灵……急急如律令!不对,自己又不是捉邪驱鬼的茅山法师。
  得换个虔诚的姿势。
  先拜菩萨,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大势至菩萨;再拜西天诸佛,托钵的释迦牟尼佛托塔的药师佛趺坐莲花的阿弥陀佛,啊,真想拜一下斗战胜佛,求他老人家奋起千钧棒,不行,这一棒子下来自己也要化作万里埃;要拜下天庭,玉帝爷掌管三界六道十方内四生的一切阴阳祸福;奥林匹斯十二主神必须拜,今天这个世界就奠基于希腊文明之上,宙斯赫拉赫斯提亚波塞冬德墨忒尔雅典娜阿波罗阿尔忒弥斯阿瑞斯阿佛洛狄忒赫菲斯托斯和赫爾墨斯……你们的关系真有点乱啊;还有印度的梵天毗湿奴湿婆北欧的奥丁索尔与世界大蛇耶梦加得,所有大大小小神灵,请听吾一卑微生灵之至诚祷告。
  祷告了37分钟04秒,赵高熬到窗口,长吁一口气,递上身份证。   这回用的是单手。
  骚浪贱审视了零点几秒,头都没抬,用一种近乎人工智能AI的机械口音说道,“过期了,去区公安分局办证大厅重新办好再来。下一个。”
  赵高脑子里面有一吨TNT爆了。
  低头仔细一看,身份证还真过期了,过了三天。
  赵高努力挤出一丝媚笑,“美女,我这不手机丢了吗?能否通融下帮着先挂失一下。这不才过期三天,拜托?”赵高这回看清骚浪贱胸口挂着的工牌,周静。
  周静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脑屏幕,指了个方向,手臂像是在行纳粹礼,“经理室在那。”
  经理挺年轻,估摸着不到三十。
  赵高进门就是一句,“小姐姐,帮我。”没喊美女,现在美女只是女性的代名称,是对那些真材实料的美女的不尊重。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年轻职业女性多半热爱韩剧。现在最流行的韩剧就是小姐姐们在情场职场的辗转腾挪。赵高没有辜负他恶补过的情感攻略、喝过的心灵鸡汤,五分钟后,嘴角噙笑的小姐姐踱进柜台嘱周静做了挂失,又全然不顾四周人如芒如刺的眼神,轻言细语道,“你还是得赶紧去重办身份证,要不没法补办新卡。”看着想悬梁自杀的赵高,又补了一句,“你记得当时的密码吗?若记得,也行。”赵高缓缓摇头。小姐姐露出一副哀其可怜怒其不争的表情。
  赵高都想与小姐姐加个微信发个红包安慰她的心灵。
  有部电影叫《罗拉快跑》。
  影片中女主角弗兰卡·波坦特在拍摄中七周没有洗过一次头发。
  多性感的姑娘啊,活色鲜生,滋滋作响。为了爱情,奔跑在只要有毫厘之差人生就会大不同的三个时空。
  没有拦到出租车的赵高沿云山路,奔裁衣巷,去将军庙,至新仁坊,到西门口,再拐入平山铺,远远地望见那幢高大威严的建筑体,两条腿已软得像两根煮熟的面条。
  赵高把自己这一百多斤的重量挪进屋。一寸,二寸,三寸。
  古人说得好,积跬步以至千里。
  古人又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这是赵高第一次来。
  办证大厅的警花与联通营业厅的周静还真是两个星球的生物,干练,高效,全程是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就没有一颗龋牙坏牙变色牙,一律细密洁白整齐。这不仅是一个百里挑一的结果,还需要一个极严苛专业的培训流程,才可能打造出这样一支赏心悦目的高素质团队。
  赵高感觉他像进了KTV,不对,是大观园,他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四下打量,捡了个长得特别像晴雯的,涎着脸喘着粗气凑上前。晴雯看完赵高手中的材料,笑眯眯地说:“先生,光有原件不够,还得有户口簿。”
  赵高是集体户口。这得回离职两年的前公司人事部拿。再多跑一趟本来也没什么,关键是昔日的人事部主管,一位须眉男儿,曾对赵高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赵高觉得自己欣赏不了这幅山水画,结果……地球人都懂的。赵高的人事档案也在原公司。有次赵高想把档案拿出来搁人才市场去。人才市场说要公司开证明。赵高跑回去与须眉男儿商榷。须眉男儿说,“让他们开证明来。”那番折腾让赵高差点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里被印糊掉的宋体字。
  赵高的脸变绿了。
  晴雯还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不忍心看到眼前这个额头虚汗、脸色灰绿的男人心脏病发,眉间微蹙,思索片刻,“要不,我给你先办个临时的?”赵高如闻玉音,双手情不自禁胸前合十,“姑娘,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取临时身份证,在营业厅换过新卡,拒绝了小姐姐推销苹果8的哀怨眼神,朝着周静那个方向比了一个中指,说“就她这种态度,哼”,扬长而去,在苏宁云商刷卡买了台最新款的华为手机。当帅气的导购小哥把卡插进机槽的一刹那,傲娇的柯南大侦探终于光临赵高的脑皮层——
  那只手机就丢在与饶美丽一夜恳谈的楼顶,在水箱东南方向的水泥墩子上。
  整个世界纤毫毕现。
  赵高的眼泪差点下来了,自己的愚蠢赶得上……哈士奇,就是正在苏宁店门口委屈蹲着的那条。手就不受大脑指挥,大庭广众之下就给自己来了一记嘴巴。声音太响,脸上浮现出五根指印。导购小哥吓住了,眼神无辜道,“哥,你要是嫌贵,现在就退。”
  赵高抓起新手机,又开始一路狂奔。
  罗拉算什么。
  赵高都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楼下已经不再是那个睡得像婴儿的中年保安。
  楼顶空空荡荡。
  4
  名侦探柯南没有抛弃赵高。
  饶美丽所待的公司就在这幢汇远大厦的第七层。
  赵高找到端坐在格子间里的饶美丽。饶美丽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看样子是在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太阳穴处隐隐鼓出几根青筋。这个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限能量,活像一只能战斗到世界末日的小强。赵高深吸一口气,敲敲桌子,“手机。”
  饶美丽如梦惊醒,眼神还有点儿失焦,看样子还没有从这个电脑屏幕的囚笼里清醒过来。赵高再次敲了下桌子。
  “你说啥?”
  “手机。”
  “哦,在这。”
  饶美丽摸出赵高遗失的手机。
  “谢谢。”赵高说。手机机身发烫。手机尚有87%的电量。饶美丽十有八九看了他的手机。该死的,不是十有八九,是肯定,绝对,一定。这是要被诅咒下地狱的。这是对他人隐私权的肆无忌惮的践踏。亏得自己还担心哈姆雷特杀死她。忘恩负义的家伙啊。
  赵高的嘴角有点歪了。“气出病来无人替”的下句是什么,我若生气中她计?不对,医生说气病难易?也不对,节奏韵律不对。当务之急是弄清饶美丽都看了什么。赵高深呼吸。
  制怒。
  這是林则徐林大人贴在办公室里的著名条幅。
  “等等。”饶美丽说。
  饶美丽斜对面坐着的一个圆脸女孩抬起头,一脸焦灼,“美丽,就差你的文案了,十分钟后就要交。”   饶美丽朝圆脸女孩比画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不由分说拽起赵高的胳膊,“哥,咱们找地方说话。”什么时候自己成她哥了?饶美丽一个江西人,为啥要学东北人说话?还没出门,一个主管模样的女人拦住去路,语气极不耐烦地说道,“小项,文案好了吗?领导等着要。”
  每个公司,是的,每个公司,不分国企民营,一律至少存在着这样一个女主管,好像是上帝在构思人间这个剧本时,所故意设置的固定套路,容貌各异,性格不同,但不约而同,都觉得公司是她家的,对下属各种吹毛求疵,横眉冷对。
  赵高双手插入裤兜。
  饶美丽突然展眉,弯腰,像餐厅服务员迎人进门时那般,做了一个极夸张的动作。这不是在表达歉意与谦卑,这是在挑衅。
  “李主任,对不起,我有急事先走。很急的事。你跟领导说一下,明天再交死不了人的。若实在等不及,我等会呈上辞职申请。”主管一怔,“你說什么?”
  “才疏不能胜任,薪酬不能持家。”饶美丽扬起脸,还特别拽了下赵高的胳膊,“听不懂?哪天我找时间给你翻译下。不过,现在我忙,拜托让一下。”
  大厅里有掌声响起。
  女主管猛回头。
  掌声立止。所有人仍然是格子间里安分守己的小动物。这种氛围,赵高熟悉。加多宝有一句经典广告,“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饶美丽拉着赵高扬长而去。
  仍然是楼顶。
  但是不一样的风景。尤其是饶美丽的身子几乎就紧紧贴在赵高手臂上,这能充分感受到一个年轻女性乳房的弹性与温度。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才过去多久?不是自己不明白,时代变化太快。而且其周期也不再是十年,是五年,三年,一年,甚至三个月。三个月时间,就已经沧海桑田。
  赵高这上楼的一段路走得有点艰难。饶美丽恍若未见,快步流星,鼻尖沁出一滴汗。
  这是一张满满胶原蛋白的脸。
  谈不上有多美,但胶原蛋白本身就是美好。
  当然若有得选的话,他肯定是选徐瑶那种。胶原蛋白的危险太大。
  “什么事?”赵高尽量放缓语调,与饶美丽拉开距离。
  身下是鳞次栉比的楼群,像船,大小不一,颜色迥异,晃眼;正前方是几幢镶着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一团团火在墙面上燃烧,让人心神不安;再上方是鸟群与云层,它们好像是嵌在穹窿里,不动,有点诡秘;再远处,是下午五点钟的太阳,高而明亮,又令人如置身梦境,而且是噩梦。
  赵高的目光在饶美丽的眼梢、急促扩张的鼻翼、沾有小块芝夫饼的唇角,一一停留。这是男人看女人的方式,通过皮相看见她们的骨头。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有骨头的女人赵高还真没见过几个。
  饶美丽喘匀气息,凝视着蔚蓝色的天际线,“为什么在楼顶看这个城市总觉得很美,不管是夜里来,还是白天来,不管是晴天来,还是雨天来?”
  赵高没吭声。
  有耐心者,将得到所有。这是富兰克林说的。
  “为什么我平时在街头上走着,又或者在这楼的二三楼往下看,总觉得这个城市很吵很脏很丑陋,一点也不美?”
  赵高还是没哼声。
  豹子是高居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在捕食羚羊时却能隐身草丛数个时辰,一动也不动。——这是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里面的画面,不能白看。
  “因为高度。”
  饶美丽嘴唇翘起,伸手画了一个半圈,脸上浮现出一种似乎混合了梦幻、悲伤、痛苦与憧憬的奇异表情,“我每天辛辛苦苦工作八小时,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别说在这个城市里买一个洗手间,就连去看场电影,也得仔细计算账单。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是我,还是这个社会?我想了好久,我也问过刘法。你知道的,我是爱他的,所以我没有问他要过一分钱。”
  饶美丽跑题了。
  没关系。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培根说,不管何人,若是失了耐心,就失了灵魂。赵高侧过身,暗自祈祷四面来风能更猛烈地吹到这位年轻女性身体里,最好能吹到她灵魂里面。
  胶原蛋白是美好的,但属于危险品。
  刘法,这位省宣系统最年轻的处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常识——他是党员,党纪严于国法,通奸是党员干部不能碰触的红线。是什么让他甘冒这样大的风险?恐怕还真不是找尊严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样简单。
  是对“不要钱”的迷恋吗?
  免费的性,最后一定是昂贵的。这也是常识。
  是吃腻了徐瑶这道鲍鱼,想换一下口味?不对,这个比喻不准确。鲍鱼这种餐桌黄金可没有徐瑶的毒性,而且太娇气。但若把徐瑶比喻成一条河豚,也不好。河豚有毒,颜值确实不够。徐瑶身体里到底藏着哪种动物的魂灵?
  赵高的目光落回到饶美丽脸上。
  这张胶原蛋白还是有点东西。
  “刘法说,这个社会就像非洲大草原。有两种动物,一种食草的,一种食肉的。这是没法子的事。如果都是吃草的,草原会很快被啃光;如果都是吃肉的,也就很快没有肉了。这是上天给予的平衡。所以这世上最浪漫的事就是一个食肉动物与一个食草动物的爱情。所以他最爱唱《狼爱上羊》这首歌。”
  饶美丽的眼眶有点微红。还好,她及时克制了这种无用的冲动。
  “今天我想了整整一天,想明白了。”
  饶美丽同志,人,不是动物,这是常识。不要被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简单粗暴给洗了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是个局部倒装的否定句,正常语序当是人以之所异于禽兽者几希。而这个“几希”,这个一丁点,恰恰是人子之光。
  赵高还是没吭声。
  “决定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的区别的关键,不在于出身,在于——”饶美丽的手臂终于把这个半圈画圆,铿锵语调再提高半度,“高度。”
  赵高心中由各类关于耐心的名人金句所筑堤坝再也撑不住了。这只狡猾的雌性生物,不知道她的逻辑是多么富有创造力。   “说吧,在这个时代抒情是可耻的,咱们说大白话。”
  “我讲的不是白大话吗?”
  “说吧,敲诈勒索是够得上刑法的。我有几个在公安局的哥们。”
  “别唬我了,拉虎皮撑大旗。哥,你原来作奸犯科,被公安局的同志铐过?”
  “别叫我哥,我会脑溢血。”
  “那继续叫老师?”
  “随便你叫啥。饶美丽,你都看了什么?”赵高取出兜里的旧手机。
  “是的,我看了。”饶美丽没否认,别转脸,目光里有幽幽的火,“赵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你说。”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设开机密码?”
  赵高想死的心都有了,牙齿缝里挤出“阴差阳错”四个字,眼神就有点呆滞。不对,这姑娘是在试图掌握话语的主动权,明明是她偷看了他的手机内容,还整得挺无辜的样子。
  “饶美丽,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拜你为师。要不要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礼,我一定会磕得非常标准。我在网上搜索了,拜时先出左脚,手背向上,额要触地。”
  “那是封建社会觐见帝王及祭拜祖先的大礼。我又不是你爹。”
  “你骂人。”
  “我在心平气和与你谈事。你要什么?”
  “装逼被雷劈,师傅。”
  “千万别这样喊。”
  “冲着那30万,我也必须这样喊。赵老师,你这行真是暴利,徐瑶最早说给你30万,你昨天说是给我多少,是10万吧?”
  “饶美丽,你还把我的手机内容做了一个备份,并上传到云盘。”赵高咬牙切齿,“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但就冲你说这句话,我也能断定你干了这事。你必须,马上,立刻,删除备份内容,否则我拨打“110”。我提醒你,你这是犯了盗窃罪、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敲诈勒索罪。”
  “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我好怕哟。”
  饶美丽咯咯笑,手紧紧抓住栏杆,指节因为用力发了白,“赵老师,不用你提醒。这顶多算是侵犯隐私权。我中午恶补法律常识,还特别在微信上请教了一位律师朋友。你别吓我。人家还只是一个外省来的小姑娘,经不起吓的。万一人家被吓得坠楼,你可就有了杀人嫌疑哦。”
  “说吧,你想干什么?”赵高声色俱厉。
  以为靠卖萌撒娇发嗲就行?她的卖萌撒娇发嗲一点也不职业,何况卖萌撒娇发嗲也值不了多少钱。
  “我想拜你为师。”
  “我已经拒绝了。换第二个。小姑娘,我提醒你,你对这个世界的黑暗面与残酷性还没有真正了解,不要把自己扔到那些东西里去。就凭现在的你,会被吃得连骨头渣也不剩的。”
  饶美丽沉默下来。
  许久,她开了口,嗓音有点奇怪。
  “我本想就看看你与徐瑶的微信,我想知道她背后是怎样说我的。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女性,懂得要尊重他人的隐私权。但微信搜索时没有找到徐瑶及相关内容。我就想,你们是不是用电话谈的?结果还真找到了你与徐瑶的通讯录音,昨晚你们聊的那段,也只有那一段。我猜,你可能是刚重装系统,忘了设置开机密码。”
  饶美丽抬起头,“别的我真没看。我也没有备份。早上看到你忘了手机,我马上就拿起去找你,你已经走了。我没有你其他的联系方式。我想你迟早会回来找手机的。我还特别叮嘱保安,若是看到你,就让你来直接找我。你可以去问那个保安我是不是说过这话。你可以问他,早上五点十五分的时候,我是不是追出楼来的?他当时还一脸诧异,问我是不是加了一晚上的班?当然我说这些你都可能不相信,没关系,保安那里是可以调监控视频。
  “哥,你是个好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一个陌生人的善意。昨天晚上其实你是不必来的,可你来了。我是知道好歹的人。我妈从小就教我,受人点滴恩惠,当涌泉相报。我没别的,就还年轻,所以我想拿身子报答下你,可你早上拒绝了。我就更敬重你了。”
  饶美丽眼里有了盈盈泪光。
  “我反复地听了昨晚你与徐瑶的对话。我本来一直挺嫉妒她的。下午我释然了。她是有毒的。她那么美,为什么心里会有这样的毒?因为恐惧。她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哥,你真是一个好人。她都跟你说了雇艾滋病人的事,还特意让你转告我,威吓我,可你昨晚一句也没说。
  “我不会再与刘法有任何联系。你知道的,我与刘法好了457天,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在9天前,在香河路的水晶酒店。哥,你说这种快捷连锁酒店算啥回事?有句话是怎么说的?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刘法对我是真有爱吗?我看未必,无非是对他内心某种缺失的替代与补偿。我没有那样傻。
  “哥,书上说的爱情都是骗人的,范柳原最后也不再与白流苏闹着玩了。他把她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白流苏能做的是什么呢?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哥,她昨晚答应的45.7万我会收下。或许你觉得我只值10万,可我觉得我还是值这个价的。”
  赵高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成为一名光荣的妇女之友,是他近年的小目标。
  这不容易,起码得先读完三千本情感攻略,喝干五百碗心灵鸡汤,再辅之以数量不等的关于美容、服饰、奢侈品、星座、塔罗牌、灵修与艺术等领域知识,以及必不可少的育儿经,对了,必须得有几本类似波伏瓦的《第二性》之类的书压舱底,才能勉强算略窥了妇女之友的门槛。赵高本以为他已经登门入室,此番听饶美丽一番话下来,还真是晕头转向。
  也许,女性就是一个亘古之谜,比博尔赫斯笔下的迷宫,全世界所有的脑筋急转弯,再加上量子力学与弦理论,还要让人摸不着头脑。
  想了半天,“不想再让刘法身败名裂了?”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45.7萬?”
  “是。”   “好,我会去调看楼下的监控视频。如果是真的,我会选择相信你刚才说的。”
  “如果是真的,哥,你能否收下我这个徒弟?人家刚刚都辞职了,没饭吃了。哥,我会为你端茶倒水,洗衣叠被,烧水洗脚……而且绝对不会性骚扰你。当然,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床上功夫也不错,你看我练的瑜伽就知道了……”
  赵高转身就走。
  “哥。”饶美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双肩颤抖,泪水涟涟,“哥,我需要钱。我爸得了膀胱癌,我弟有癫痫症,还在念小学六年级。”
  后半句是真的,赵高调查过。前半句,赵高不能确定。
  赵高停下脚步,谨慎地选择词语,“据我所知,你与你家人的关系并不亲密。”
  “他们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饶美丽膝行几步,掏出手机递上,“哥,你看,我给我爸转的钱,支付宝里。刘法给我买的套裙、化妆品,我都拿去卖钱给他们了。我爸是刚确诊的,是我弟给我打的电话。我之所以平常少有联系他们,也少有回家去看他们,是因为我赚不到钱,没脸回去。哥,你帮帮我吧。”
  “为什么不问刘法要?”
  饶美丽沉默下来。
  半天,开口说话,喉咙里发出如受伤小兽的悲鸣声。因为羞愧,脸上冒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哥,反正我都让你看不起了,我就实话实说。我问刘法要过,他也给了一笔钱,50万。因为这笔钱,他开始疏远我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了。”
  “钱呢?”
  “在股市里,全套了。我买的欣泰电器跌了82%,还买了一只暴风集团,也跌了77%。我舍不得割肉,一割就真的没有翻身的希望了。”
  饶美丽的嘴唇不停打战。
  那个相信“4000点是牛市新的历史起点”的饶美丽是她所憎恶的,可她没有能力穿越回去提醒当时的自己。
  赵高的头有点眩晕,他也买了欣泰电器与暴风集团这两只股票。这还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是有一具琵琶在手,倒还真应了“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心境。
  还能说什么呢?
  姑娘还对这個世界抱有希望。而他却早已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这是王小波在他的《黄金时代》里说的。这本书写得真好,但若不是因为饶美丽说的“希望”两字,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王二与陈清扬之间有爱情吗?
  那是伟大的友谊,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助”。
  赵高抬起头来,头顶蓝天如海,四下白云壁立。这一瞬间,在他脑海里就牢牢地刻了下来。这一瞬间是如此庞大,包括了楼群、玻璃幕墙、鸟群与云、橘黄色的太阳,包括了街道的车流与路两边法国梧桐不可计数的树叶,包括了他所看见的他所暂时没有看见的他现在所能理解的他目前还不能理解的,包括了一只懒洋洋卧在屋脊上的猫、一块被风卷着扶摇直上的塑料袋、一件自窗口悄然坠落的花盆、一个脸上都是泪水的女人、香格里拉酒店2805房间里的那对年轻人(那个络腮胡在这一瞬间终于成功地进入了那个叫周静的女人的身体)、在街头一前一后走着的方脑袋与刘海,以及千万个人的爱与恨,激动与漠然,悲恸与欢乐。
  这一刻,无论经过多少次播放,也不管经历了多长时间,它的音质与画质,都不会有丝毫损坏。这是一个事实,就像我们脚下的地球一样,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然后赵高听见一个声音从他嘴里冒出来,不由自主,像泉水咕噜咕噜冒出地面。
  “小饶,你起来。”
  “人的膝盖是用来直立行走的,不是用来给别人下跪的。”
  “我恐怕还是收不了你当徒弟。我决定洗手不干了,就是刚才一瞬间下的决定。其实不必我来做你的师傅,你自己就能做得很好,你有这个天分。”
  “我没有骗你,小饶,因为我蔑视这样的生活。”
  “一个男人,大家曾叫他赵爷,据说账户上曾有几千万。2008年立冬那天炒权证彻底归零。大家以为他会跳楼,他摇晃了下身子,推开要搀扶他出门的保安,又问人讨了根烟,没抽。下电梯时碰到有工人往上搬钢琴,跟去主人家说自己是调音师。用了两个小时弄好,还弹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极具专业水准。主人给了他500块钱。他说了声谢谢就回了家,继续回到他停薪留职下海前的单位。他原来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所以他至今还是一名保安。”
  “这个保安就是我爸爸。他们说得对,我妈跟我爸离婚了,跟隔壁邻居好了,那个男人还真的姓王。生活真的是段子啊,一段一段的。”
  “我现在想去看看他老人家了。”
  饶美丽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安静下来了。
  赵高停止自言自语,瞟了眼楼下夜色里那些像萤火虫一样发着光的车流,耸耸肩膀,朝嵌满星辰的夜空扮了一个鬼脸,开始往回走。没进电梯,走的是楼道,一级一级往下走。大厅前台值班的是那个一脸沧桑的中年保安。赵高朝他点点头,什么也没有问,就走出门了。
  下篇   因为我厌恶这样的生活(徐瑶)
  1
  在这个人头攒动的城市里,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人过三十后。又或者说身体是一个黑洞,唯有酒才能灌注其中,让它有一丁点实在感。
  徐瑶把酒倒入喉咙。屋外的月光仿佛有点羞怯,像春天的葡萄藤,沿着窗棂一寸寸爬进屋。脚下的影子随之也慢慢长着,不多时就有了一件羽氅大小。徐瑶眯上眼。
  是来自法国波尔图的玛歌红酒,比拉菲便宜,要好喝许多。入口细腻丝滑,有那么片刻,喉部好像也穿上了一件窸窸窣窣响的绸衣。绸衣弥漫出花香、果香与橡木香。这些香气形若有质,层层叠叠,似花瓣在口腔中逐一开放。这时候就感觉是一个人在花海中行走,自己也变成这花海的一部分。身体里就有了响动,应和着花瓣开放的节奏,四肢百骸涌出细微的热流。花海更为开阔盛大。也真是海,顿时惊涛拍岸。定睛再细看,波涛又有颜色,优雅的紫、耀眼的黄、充满热情与欲望的红、神秘的蓝,还有那一尘不染的白。每种颜色自花蕊开始,由浅及深,这让人眼眶湿润,以为睹见神迹。   徐瑶咬住嘴唇,感受到脸颊上一阵冰凉的烫。
  是的,“冰凉的烫”。
  门锁转动,接着是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轻得像一只发完情的公猫。脚步声先去了左首,那是小宝的房间。小宝睡着了,在说梦话,偶尔坐起身哭泣片刻,又再继续躺倒。徐瑶问过医生。医生说这很正常,白天尽量别让孩子太兴奋,平时多吃一些富含蛋白质和微量元素的食物。医生开了安神补脑的药,没有多少用。又问一个做过医生的闺蜜。闺蜜到徐瑶家,听着听着掩嘴失声而笑。徐瑶问她笑什么。闺蜜不肯说。徐瑶佯作恼怒要拧闺蜜胳膊,闺蜜这才皱眉解释,说小宝太有趣了。别人家小孩讲梦话说的是白天遇到的事情,要吃糖、要喝水、要打架等,小宝不一样,说的都不是小孩该说的事,基本是那些超过他年龄的句子,也许他身体里有一个诗人的魂灵。
  徐瑶变了脸色。闺蜜这才惊觉失言。
  徐瑶与闺蜜是大学同学。大三时,有个刚入学的男生疯狂追求徐瑶,以一天一首诗的节奏,写了无数表白,标题的基本格式是《致徐瑶》,接着是01、02、03……还把这些表白张贴在女生宿舍入口的通告栏。表白很正常,像徐瑶这种女生,追求者绕校园三匝。再奇葩狗血的表白,大家见怪不怪,都有免疫力。但这个男生长得太像奥特曼。大家窃笑,私下觉得这种表白简直是对徐瑶的侮辱。就有徐瑶的追求者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矮矬。一个体育特长生带着几个哥们把奥特曼拦在四楼寝室,一顿暴打。奥特曼擦掉口鼻间的血,傲慢地宣布,说体育特长生爱的是徐瑶的颜,他爱的是徐瑶的灵魂。徐瑶不接受他的爱没关系,但谁也剥夺不掉他爱的权利。又说,你们中的谁愿意为爱奉献一切,包括死?抓起水果刀割脉。体育特长生见不得血,当场晕倒。这事让奥特曼成为校园里的焦点。徐瑶不堪其扰。院辅导员找到奥特曼的父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可以理解的。癞蛤蟆若惊吓了天鹅就罪不可恕。辅导员也是徐瑶的爱慕者,话说得委婉,意思很明确。那对来自浙西乡下的中年人就去劝儿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奥特曼有半个月没再写诗表白。等到大家以为这事就此平息,一个暴风如注的夜晚,奥特曼把他那一百斤的重量悬空挂起在女生宿舍斜对门的法国梧桐树上。口袋里还藏了一封用血写的诗,标题是《致徐瑶107》。大意是说,因为对徐瑶的爱,他有幸品尝到活着的滋味。徐瑶是“冰凉的铁轨”,他要坐在这段铁轨上,让死亡的列车把他碾为两截,这样他的爱便可上升为星斗,“不是要求永恒,而是能偶尔照耀着徐瑶的面容”。可怜那对哭得死去活来的中年丧子的夫妇。
  闺蜜说小宝可能看了太多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看的书。
  翌日,徐瑶把屋子里的文学书全卖了废纸,包括刘法收藏的崇祯绣像本《金瓶梅》。刘法出差回来,夫妻俩冷战。刘法认为徐瑶不尊重自己,就算一定要清理,事先打声招呼有多难?这卖废纸算咋回事?徐瑶认为阅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乱读书,还不如不读书。
  刘法听着孩子的梦呓声表示口头屈服。
  小宝发现家里的书不见了,问徐瑶是怎么一回事。
  徐瑶解释,说一个人要文明其精神,更要野蛮其体魄,精神与体魄不是并列关系,后者是根,是本,是源头。小宝跟着刘法每周去参加游泳班、足球班,夜里仍然是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呓语。闺蜜安慰徐瑶,这需要一个过程,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话有道理,最近小宝的呓语少了许多。
  脚步声来到右首。是主卧,徐瑶的房间。停顿片刻,没有转去里间次卧,朝阳台行来。徐瑶放下高脚酒杯,换过坐姿,凝视着头顶上方那盏吸顶吊灯。
  光在微微喘息,像那些还不能很好控制住自己的剪发师。
  徐瑶曲线优美的影子被光扑在地上,也生出一层光。
  这是一个像花朵般光芒四射的女人,也只有这个庸俗的比喻,才能让人恢复对花朵之美的感受力。
  刘法踱到徐瑶身后。徐瑶的身体紧绷着。良久,紧绷的弦才有了些许放松。
  “我不打算要二胎了。”徐瑶咬了咬唇。
  刘法没问为什么,在徐瑶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地点燃烟。徐瑶伸手拿了一根。两个人的手指在空中碰了下,都有些僵硬。两人不再吭声,直至把烟抽完。
  刘法脸色木然,“我尊重你的决定。”刘法打算起身回屋。
  “小宝今天去了医院,他喝了半盒洗洁精。他说若再生小弟弟,他就喝洁厕灵。”
  “放屁。”
  “你儿子的脾性你是清楚的,他可不是说着玩玩。”徐瑶蹙眉。
  与刘法的婚姻已持续十年,七年之痒什么的也熬过来了,徐瑶还是不能适应刘法的粗鲁。最早,徐瑶是喜欢这种粗鲁的,在她还没有成为刘法妻子前。那時,她以为这是真实,是众多塑料花盆景之外的一丛青草,是荒野上的草,原始,野蛮,但生机旺盛,没有被虚假的语言荼毒,天然就与那些令人作呕的游戏规则格格不入。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哪时哪刻开始,当年所着迷的,已经成为她深恶痛绝的。徐瑶与闺蜜探讨过这个问题,归纳过几种原因。第一,这是未见过荒野的人对荒野的想象,但一旦身临其境,荒野的粗粝坚硬便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第二,这是一个伪真实,同样隶属于“虚假的语言”之范畴,是表达方式的魅惑所掘出的幻境;第三,她已经演化为曾被自己唾弃的那部分,就像贾宝玉说的,“一个女孩子,几乎是不可能改变从珍珠到鱼眼的命运”。只是承认第三点是困难的。
  这场探讨是在一个下午茶的时间。说着说着,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长吁短叹。
  闺蜜叫陈丽娜,情史不少,至今单身。她不做医生后,做了某医药公司的地区代理。
  话题不了了之。
  后来,徐瑶说过刘法N次。刘法每次都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徐瑶只好随他去。
  月光大了,那些葡萄藤融入了月光中。月光像水面上的涟漪,在窗外来回荡漾。
  不时有闯入月光里的车辆。
  都是陌生人。锦云路翠西国际花园是一个守卫森严的,被24小时管控的高尚小区。电梯直接入户,据说能最大限度收获“居住者的尊贵与私密”。徐瑶在这里住了七年,至今仍不知道同一楼层住户的姓名与职业。偶在车库相见,礼貌性点头,擦肩而过。这与徐瑶不爱交际的个性有关。小区里设有游泳池、图书馆等公共区域。中心地带是一处公园,足有百余平方米大,叠石流泉,颇有几分苏州园林的韵味。最早,不少住户还是很乐意在这里兜圈散步,聊上几句。后来,大雪夜,一个捡破烂的红衣老妇人,不知道怎么就避开保安眼目,冻死在公园的小亭里。然后传说这个老妇人是住在这个小区里某人的母亲,大家就很少再在此休憩。   徐瑶带着小宝去过数次小区里的游泳池。总有一些男人围绕过来,一些有意无意的肢体碰触。不能说是性骚扰,感觉像吃了苍蝇。而女性打量徐瑶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好了,多半是厌恶,偶有挑衅与恶作剧的。一个周日下午,泳池里的人不算太多。徐瑶下水没多久,身边的水蓦然变红。徐瑶羞愧,以为突然来了大姨妈,想想日期不对,身体也无异常。正在莫明其妙的时候,就有几个妇人一脸鄙视,拉开与她的距离。又有几个男人表情极是猥琐。就有闲话传来,说没素质,还在池里小便;也有轻佻话,美女尿尿啊。
  徐瑶火冒三丈,问小宝,小宝一脸无辜,说妈咪,我都离你有三米远。又说,妈咪,就算你真的尿尿了,游泳池里的水也不会变成红色。泳池加药,遇尿变色,这是谣言。小宝气呼呼地爬上泳池,众目睽睽下,尿出一道弧。池水果然没有变红。这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引来更多的鄙视目光与猥琐视线。徐瑶喝止,拉着小宝逃回更衣室,斥责这是极不文明的行为,下次若再犯,罚扣三个月的零花钱。小宝委屈,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住。徐瑶回家,百思不得其解。搜索科普网站,如小宝所言,这种添加在池里的神奇物质只是一种虚构。又在知乎上匿名提问,就有专业网友回答,只有一种解释,有人悄悄靠近,撒下高锰酸钾之类的粉末。
  徐瑶努力回忆,是有几个女人靠近过自己。
  仅仅是为了羞辱他人,这些非富即贵的同类,就能做出这等无聊龌龊之事?
  是她们中的谁干的?
  这不重要了。徐瑶想象得出那些流言的内容,一个来了例假还跑到公共泳池里的没有羞耻感的女人,一个教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泳池尿尿的母亲,等等。
  这让人恶心。不过徐瑶也没有去做什么反击,没必要,不值得。
  刘法的脸庞在月色里沉浮不定,像在涟漪细沫间摇晃不定的一件东西。是的,东西。
  时至今日,她对他的了解是越来越少。而他对她的了解又何尝不是这样。
  从两个陌生人,到喜结连理,到同床异梦,分房而睡,同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再到两件会自行移动的东西,甚至有时候还不是东西……这个过程还真是快如白驹过隙。
  徐瑶又点燃一根烟。嘴角不无嘲讽。
  刘法也再拿了一根烟,两人默不作声地吸着,烟雾缭绕。俩人仿佛是两个停止不动的固体,连掐灭烟头的动作都像是两个固体在外力推动下的倾斜。烟灰缸里的烟蒂积了七八根。
  刘法打破沉默,“陈丽娜搞的健康宝,外头风声有点不对。你要小心点这个击鼓传花的博傻游戏。”
  徐瑶嗯了一声。
  “明天我接小宝放学。”刘法起身道,“另外,江副部长老婆买的200万健康宝,你对陈丽娜说说,拿回给她。”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念头从徐瑶脑海里掠过,像山谷里疾速掠过的云。云层的缝隙里漏下一束光线。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又赶紧松开,这光线犹如荆棘。徐瑶仔细想了想道,“这话我不能说。要说还得你自己去找丽娜。”刘法皱皱眉,没说什么,回了屋。
  江副部长不是刘法的直接领导,分管宣传教育处与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处,在几个部门领导里排名最末,年龄也快六十了。三年前他老婆赵茹萍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徐瑶与陈丽娜的关系,就让刘法带話,说要买200万健康宝。
  健康宝是陈丽娜所在公司搞的一个针对特定高端人群发售的封闭型理财产品,年化固定收益率18%,主要客户是党政机关国企事业单位的高管家人。在圈子里口碑不错,私密性极强,购买还需要会员介绍担保。公司老总相对看重这个平台所提供的人脉资源,经营谨慎。但归根到底,它就是一种私募基金,并且由于它拉人头的分销模式,基本还是属于“庞氏骗局”的一种变形。
  这年头做哪行能有稳定的18%的回报?
  目前无非是公司老总把企业利润贴补进来。这种事从短期来说,是给参与项目者发钱——这有法律风险,某种意义上说,是变相行贿;从长期来看,一旦老总打算“提现”,它还是一款随时可能爆雷的金融产品。
  财务出身的徐瑶对此向来敬而远之,陈丽娜说了几次,无意参与。说不好听点,这种产品就是专门给那些自恃聪明的人设的套。
  至于这些官场中人的路数徐瑶太清楚了。可能是长期浸淫于“既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好”的话语模式里,脑子里既眼红这种理财产品的高利率,又对它的高风险心知肚明……就让下属顶雷,赚了是自己的,亏了就是下属的。
  前两年有个区财政局的局长硬生生把手下的办公室主任逼得抑郁症发作跳楼,还好人没大事,只摔断一条腿。最后办公室主任辞职,风波才算暂告一段落。
  徐瑶劝刘法不要蹚浑水,找个理由婉拒,毕竟这话是江副部长老婆说的,不是江副部长本人说的。话再说得难听点,背着丈夫在外面乱收钱、泡牛郎,甚至包养小白脸的高官夫人,每个地方总有那么几位。
  刘法前两年还是副处。这从副到正,在官僚晋升体系里无异于“惊险的一跃”,多少副处熬了十几年,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刘法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正在提拔当口,人家既然开了口,就不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你让人家一时不痛快,人家有的是办法让你一辈子不痛快。再说也不能完全排除是江副部长开口的可能。
  徐瑶讥嘲,那你就用这200万买个正处吧。值吗?
  徐瑶不想搭理这荏。
  刘法直接找了陈丽娜。陈丽娜来找徐瑶。
  徐瑶说这是你与刘法的事,与我没关系。
  陈丽娜说刘法是小宝的爹,哪天你们离婚了,他还是小宝的爹。
  徐瑶问陈丽娜的看法。
  陈丽娜想了半天说,我就是其中一个拉人头的,按说人头越多越好,但我还是不希望这人头与你有什么关系。
  陈丽娜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徐瑶本想提醒陈丽娜克制贪婪,话到嘴边又咽下。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能说克制贪婪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包括徐瑶对婚姻现况的不满,对理想婚姻的渴望,又何尝不是一种贪婪。   欲望不存在一个“到此为止”的刻度,当接近此刻度,它将变异、分裂、繁殖,产生新的欲望。
  又或者说,欲望即贪婪,不存在正常的欲望与过分的欲望之说。所谓正常与过分,只是来自他者的评价,与人自身的心灵没有关系。
  又或者说,贪婪是推动社会变革的主引擎。没有贪婪,这个社会就是死水一潭。
  这两个“又或者说”,前一个是徐瑶感慨过的,后一个是陈丽娜对徐瑶这句话的回应,是对的,但是笨拙的。
  等刘法中午回家,徐瑶特意烧了几道他老家的苏北小菜,说了陈丽娜的意思。刘法当即恼了,问徐瑶是什么意思,别人家的妻子听闻这事都恨不能倾其所有,甚至贷款,来助丈夫一臂之力,徐瑶倒好,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帮着拆台。
  “别人家的妻子?”
  这话有点难听。徐瑶反唇相讥“别人家的老公”,说到后面,两个人都红了眼眶,刘法摔门出去,徐瑶回屋躺下,想哭,哭不出来,额头湿津津的,愤怒掏空了身体,疾病袭来,嗓子里是一阵阵嘶哑的风声。挣扎着起身在药盒里翻出几片诺氟沙星,一看,都过了保质期,想起早就叮嘱过刘法买点常备药,更感委屈,一咬牙把过期药片咽了,挪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憔悴的影像,反复问自己,这是我吗?
  她还是没有眼泪,也许是镜子早就把眼泪吃掉了。
  桌上有很多瓶瓶罐罐,大部分是护肤品,还有一整套雅诗兰黛的彩妆系列。在这些瓶瓶罐罐后面的抽屉里有几盒水溶性颜料。徐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开抽屉。她开始往脸上扑粉底。整个过程都不用動脑子,手就这样做了。手不慌不忙地修饰着她的仪容,像是在举行一场神秘而又漫长的仪式,她是旁观者,手的主人另有他者。她所唯一知道的就是:
  当这个仪式结束后,那些原本沉淀在她体内的痛苦,就会暂时消失,像一头被打败了的野兽。野兽还会卷土重来,再来的时候会比这次还要凶悍,更加嗜血。她知道,她完全清楚,她对此太有经验了。但没关系,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她还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
  现在那个憔悴的影像不见了。
  她涂在嘴唇上的唇彩是玫瑰紫,上面又覆盖了一条白色的鱼骨纹,纹尾从唇角挑出。两处脸颊绘有数道红绿相间的饕餮纹。眼圈是很深的烟熏蓝,与两端鼻翼的蓝构成一个渐变的V字,边缘又装饰着一排向日葵的金黄细小花瓣,眉心中央是一颗深绿色的六芒星,下颌处是一朵橙色与黑色相错的莲花。
  这像一张色彩艳丽、驱鬼避邪的傩面具,又不完全是,混合着京剧脸谱的特殊谱式,非洲部落面具相对原始古朴的线条,以及一些极可能是在梦中所窥见的奇异碎片。
  徐瑶凝视着镜子,凝视着镜中这张夸张而又怪诞的脸容。这让她吃惊,像是被魇住,足足呆坐了半个时辰,才突然失声而笑。
  没有人知道徐瑶的这个秘密,包括陈丽娜。
  那天中午,她没能再继续守住这个秘密。刘法折身返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入她的房间,然后目瞪口呆。
  徐瑶的声音清澈如石间流水,没有因为刘法的出现有半点惊讶。
  “知道吗?有一次,我在脸上绘出了一头豹子, 一头无与伦比的豹子,通体闪闪发光。可能是豹子的缘故吧,那天晚上我还梦见了乞力马扎罗山,你知道的,海明威笔下那座海拔19710英尺的高山。”
  “山顶终年积雪。”刘法嘟囔着,脸上神情迟疑,变幻。他在挣扎,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挣扎什么,似乎是心里出现了一个雾气蒙蒙的沼泽,沼泽里有一头巨兽已露出可怕的脊背。
  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妻子。
  房间里开着空调,刘法额角还是沁出一层细汗。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听见自己似乎说了一声“你在干什么”,也可能没说,这声音很快就让位于心脏处的一阵剧烈的颤抖。
  徐瑶看着刘法,眼神却像穿透了眼前这具肉体,去了遥远的非洲大陆。
  “知道吗?那天晚上,我还梦见了那个用猎枪打爆自己脑袋的男人,梦见他干了我19710次。”
  刘法嗷的一声叫。那头巨兽披着污浊湿腥的泥水从沼泽中拱出,獠牙犹残存有肉屑与血迹。
  刘法扑了上去。
  陈丽娜问徐瑶,你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徐瑶说,你说的,他毕竟是小宝的爹,再给他一次机会。
  徐瑶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起的不是刘法,而是那个用一把12毫米口径双管英式猎枪把自己的脑袋打爆了的男人。空气有点冷,有点湿,有点像一块受了潮的饼干。她咳嗽几声,把这些饼干屑吐出去,又低沉地笑了几声。她清楚自己的软弱与这个决定的愚蠢,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喜欢打猎、拳击、斗牛、酗酒,喜欢无休止地追逐女人的大胡子男人,同样是软弱与愚蠢的,哪怕他曾身中237片弹片,头上缝有57针。
  软弱与愚蠢是人这个物种的基因密码,那些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也不能例外。所以人世就有了后悔,就有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样动人的句子。
  “我有时很后悔。这当然是无济于事的。但我为什么还要后悔?因为我得以体验后悔。这种复杂的心理活动是人类的基本情感之一。这说明了我是人,不是怪物。从另一个维度来说,后悔还是人类数万万年逐渐形成的对弥漫于各种历史时期、各种形式洗脑的一种心理补偿机制。它让人还有勇气活下去,它根源于明天会更好的愿望,而这是美好的。”
  徐瑶说完这段话后,陈丽娜不再说什么了。
  “你应该留校搞学术。”这话是陈丽娜对徐瑶的评价,这么多年了,一直未变。当年留校机会是来敲过门的,敲门声还很响。徐瑶一口拒绝,没有留下半分转圜余地。为什么要拒绝呢。与一个男人有关。但那个男人的脸庞,现在都想不大起来了。使劲去想,也只能想起片爪只鳞。记忆就像一张洇在水里的纸,纸上的那些字迹,那些曾经以为是雷声闪电的,就这样慢慢洇散了。
  陈丽娜在街对面的饮品店里买来两根香草冰淇淋卷。两个人像大学里那样,沉默地并肩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下的人流车流,慢慢地咽下舌尖的甜。   这是难得的奢侈,吃完这个,晚上就得加码多跑5000米。
  徐瑶想着往事,摇摇头,拿起玛歌红酒,往杯子里斟了少些,不紧不慢地品着。
  月光下,一头浑身嵌满神秘花纹的豹子跃出云层,在铝塑窗棂前默不作声蹲了片刻,就跳进屋,朝她靠了过来。
  2
  事情就是这样。
  当坏事可能发生,它就一定会发生,并且还是提前降临,迅雷不及掩耳。
  半夜,徐瑶接到陈丽娜的电话,健康宝出事了,那个在陈丽娜描述中长袖善舞、睿智谨慎的老板突告失聯。“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陈丽娜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一直悬在空中的那只靴子落了地,徐瑶心里倒没有太多惊讶。出事是早晚的事,不出事反而不正常。江副部长的那200万怎么办?这是徐瑶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很快被陈丽娜的哽咽声打断。尽管陈丽娜从未提及她与她老板间的事,徐瑶还是知道,这不需要神秘的直觉,只需要一点常识与逻辑。
  三十多岁的女人对男人的情感就像一场飓风,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刮起,但它刮来的时候,只能是毫无保留地去接受,包括接受它命定的离去,还有离去后满目疮痍的现场。现在飓风带走了那个优雅知性气场强大的职业女性,电话那头只是一个强自镇定的祥林嫂一般的妇人。
  舌尖犹存有一点玛歌红酒的甜。
  玛歌红酒的甜与冰淇淋卷的甜不是一回事。
  徐瑶下床,随手披上件纱巾,回到阳台上。那支玛歌红酒的瓶子蕴满月光,静静地站在方桌上,是那样迷人,不真实,仿佛大师笔下的静物画,饱含了一种对物顶礼膜拜,并渴望为之献祭上自身生命的强烈情感。物,比人走得更远吧。人是易碎品。相对于这个瓶子此刻所提供的空寂之美,人的皮囊是要自惭形秽的,尽管前者是后者的造物。徐瑶怔怔地听着陈丽娜的声音,一直到陈丽娜闭上嘴,这才慢慢说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良久,陈丽娜应了一声。
  那些不断重复的“他怎么可以这样”的话语掏空了她的身体。陈丽娜嘶哑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深度溺水者的痛苦感。这种痛苦感是如此真实不虚,让徐瑶握着手机的手也有了下意识的颤抖。
  “你在哪?”
  徐瑶皱眉。
  手机里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声响,像风在推动凶宅之门,像嗜血兽靠近猎物,像有一些不祥的鬼魂在窃窃私语,像月光下发亮的水即将淹没一个人的头顶。
  陈丽娜没吭声。
  “我们用视频通话,让我看看你在哪里?”
  陈丽娜还是没吭声。
  徐瑶提高音量,“陈丽娜,你到底想干吗?”
  “我想死,瑶瑶。他怎么可以这样?”
  陈丽娜号啕出声。
  徐瑶没有打断陈丽娜,耐心地等待着。她清楚眼泪这种东西就像被堤坝拦住的汹涌洪水。她希望,也相信,随着分洪泄流的结束,陈丽娜心中的堤坝会迎来修复加固的机会。
  这是一个女性必要的成长过程,如凤凰涅槃。
  不经历几个渣男,尤其是老渣男,怎么长大?
  徐瑶抽动嘴角,然后,低头看见自己胸腔里不知何时已浮出一只怪兽,怪兽嘴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好像匕首在钢板上划过的刺耳声音,“丽娜,你应该想,怎样让他去死。”
  陈丽娜的哭声戛然而止。
  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这句话,许多年前,陈丽娜也对徐瑶说过。而这句话说出的后果,那个令人惊惧的夜晚,是她们这些年之所以如此亲密的根本所在——尽管她俩在事后谁也没有再次提及。徐瑶的手指节发了白。她怀疑自己会不会把手中这个金属之物捏碎。她有点懊恼,她不该说这句话的。有些事,就跟神话里的怪物一样,不要说呼喊它的名字,哪怕是想一想它的样子,都可能使它复活。
  “丽娜,告诉我,你在哪,我过来。”
  什么是我?假如你是洪水,那么我就是堤坝。
  什么是你?假如我是洪水,那么你就是那道必须把我拦下的堤坝。
  学生时代的徐瑶与陈丽娜都是诗歌的热爱者,也都在《会计基础知识》等教材的字里行间默写过海子与顾城的诗句,尤其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时陈丽娜还一本正经地说:“这诗挺好的,如果把‘明天’这个词改成‘今天’就更好了。从今天开始……诗的基调更为铿锵有力,更能让读者体会到诗人的信心与行动力,也更富有感染力。”
  徐瑶说:“那这首诗的作者就不是海子,是马雅可夫斯基。”
  两人压着嗓门在学校图书馆里争论起来。声音不大,还是引起坐在她们前排的一个男生的注意。男生回过头插话道:“当然是‘明天’这个词好。”见陈丽娜挑起杏眼,补充道:“明天是关于未来的想象,是希望。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也不应该成为现实,否则这就是对希望的剥夺。是从轻堕落为重。明天还提供了一个时间的纵深。在这个纵深里,人才能拥有抒情,真正的抒情,诗才会获得超出日常生活的光泽,成为艺术品。如果没有这个纵深,人的抒情只是伪抒情,不过是对滞重现实的一种巴甫洛夫式的本能反应,这是低级的。另外……”
  男生的“另外”没讲下去,一直垂着头的徐瑶抬起了脸。
  男生突然结结巴巴,“另外”了好几声,也没下文。陈丽娜扑哧笑出声。这样的场景,两个女生都不意外。
  男生叫赵勇夫,出了名的怪人,面容高古,颇有几分庙里降龙罗汉的真意。据说在课堂上从来就找不到他的人影,但只要考试必定是排名第一,属于碾压学霸的神话人物。又据说他本来是能考北大、清华的,高三那年不知什么缘故他不想念书了,对班主任说家里有事,要休学,每天背着书包从家里出门后就跑到公园里溜达,与人下棋,看人提笼遛鸟,或者就在湖边躺一整天。被邻居发现,觉得纳闷,回来与他父母一说,父母尾随,大怒。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学校。这时离高考只剩数周时间。他只复习了这几周,就轻轻松松地考上这所“985”大学,再一路读研读博。他性格孤僻,少与人言,曾有多名仰慕其才华的学妹跑到他寝室送温暖,无不铩羽而归,皆言这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这些是徐瑶后来知道的。
  图书馆相逢后,赵勇夫开始对徐瑶的追求。这样的事太正常了。不太正常的是徐瑶。用陈丽娜的话来说,选谁都好,为啥选他?追求徐瑶的队伍中不仅有普通的花草树木,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徐瑶心虚,辩解,说男人是从原始社会就停止进化的物种,选谁都一样。陈丽娜更郁闷,杏眼圆睁,说既然选谁都一样,那起码得选个不丑的吧。就不说牵在街头时的耀武扬威,起码自个看着也赏心悦目。徐瑶不吭声,埋头涂涂画画。陈丽娜夺过本子一看,嗤笑出声。
  徐瑶写的是:什么是你?假如我是洪水,那么你就是那道必须把我拦下的堤坝。
  陈丽娜抓起本子,在上面补充了一句:什么是我?假如你是洪水,那么我就是堤坝。
  又说,我明白了,你这是体内荷尔蒙作祟,我等会替你买两盒太太静心口服液。
  徐瑶羞恼,两个女生撕成一团。
  徐瑶也问自己喜欢赵勇夫什么。面容是虚幻的,不过当看到他写的文章,这面容就犹如有了光照,棱角渐次分明。比如那篇《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的妻子》,徐瑶是如痴如醉,几乎能背诵出里面每个标点符号。
  ——为什么接受我呢?
  ——因为你是西伯利亚的囚徒。如果你渴望成为谢尔盖·沃尔孔斯基,那么我就愿意成为玛丽娅·沃尔孔斯卡雅,在你服役的监牢外面建起小木屋,燃起壁炉与灯火,等你回家。
  ——假如我永远回不来,永远都有一堵墙把我们分开,甚至不让我们有机会互相看上一眼?
  ——我也愿意,因为这才是爱情。
  ——那时的你怎么活下去?
  ——我会耕犁、捕鱼,做裁缝,用锥子和麻绳为来往的路人缝补皮装;我还可以去做一名老师,有几位孩子就教几位,给他们幼小的心灵撒下火种,告诉他们有一个男人为了他的国族不惜献祭上自己的所有……做什么都好,只要是能离你近一點,再近一点就好。这样你就能呼吸到我呼吸过的空气,我也能呼吸到你呼吸过的空气。我们仍然是时时刻刻在一起。
  ——假如恶狼来临怎么办?
  ——与他们搏斗至死。如果我那样死了,你也不用难过,因为我会活在你心中的啊。因为,我也深深知道,我一旦死去,你也会马上死的。死是我们的团聚之所。我们都是一样的“傻瓜白痴”。我们是一种人。
  ……
  这些是徐瑶与赵勇夫说过的话。
  在学生时代的徐瑶看来,赵勇夫说的是对的,是千真万确的,就算不是真理,起码是真理的投影。即:爱情若只是甜到齁,那就是一个智商为零的游戏。支配着两个年轻人行为的,就是力比多与多巴胺,与他们的大脑无关。而且,这个愚蠢游戏,因为彼此间的心照不宣,更具有一种恶毒的意味。
  而,真的爱情……
  赵勇夫说到这里,向着远方寥廓的群山张开双臂,一张神情坚毅的脸庞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几有神圣光芒。
  徐瑶记得,记得很清楚,甚至记得从他嘴里说的每个字的体积、重量与转动的速率,还有阳光投射他身上时那一片袅袅蒸腾的白色光芒。
  “真的爱情,必定是一点幸福二寸忍耐三分责任,它不仅是对生而为人的本性与美学风格的提淬凝练,更包括了牺牲与奉献、哀痛与悲悯。而这四个关键词所凝结而成的痛苦,还与这个时代的进程息息相关,呈现出一种由日常现实分娩而出的高贵——哪怕它衣衫褴褛,哪怕它灰尘满面!”
  “关于爱情最好的榜样就是十二月党人与他们的妻子。这是赵勇夫的结论。”
  徐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声称要做“中国的堂吉诃德”的男人,这个把爱情理论上升到如此惊天动地高度的男人,不久之后原形毕露,露出真实面容。
  赵勇夫的博士论文是关于中国水污染调查的课题。暑假前夕,天天泡图书馆的赵勇夫提出,想用这两个月的假期沿着长江走一趟。做学问不能光坐在象牙塔内,需要实地勘查。这道理徐瑶懂。“串门访户,走田头,进工厂,坐航船,观商埠”,当年的费孝通就是根据1935年他在江苏省吴江县开弦弓村的翔实调查,才撰写出那部被誉为人类学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江村经济》。徐瑶毫无保留地支持赵勇夫,说要陪着他一起去。赵勇夫虎着脸说这又不是去徒步旅游,路途艰辛,说不定还有什么风险。他背着双肩包就上路了。
  徐瑶更是放心不下,悄悄尾随赵勇夫登上同一趟列车。赵勇夫哭笑不得,心里还是颇为感动。与徐瑶约法三章,一是不准撒小姐脾气,二是听指挥,三是重新买过一双平底鞋。徐瑶脚上穿的是一款白色达芙妮的坡跟凉鞋,陈丽娜送的生日礼物。徐瑶还特意到专卖店查过,一双得三百多块。舍不得扔,用塑料袋装好放在背包里。
  两人自长江口溯流而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开始还是有不少欢声笑语,这个念“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那个引吭答“日日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又或者这个问“落霞与孤鹜都到哪里去了”,那个说“别急,也许拐个弯就是”。
  拐个弯仍然不是。江风浩荡,扑鼻而来的仍然是一阵阵难闻至极的气息。江面上漂满各种垃圾与大面积的油渍,江水浑浊发黄。徐瑶神情凝重,“这水能活鱼?”滩涂里有一条尺许长的死鱼,样子很怪,披着坚硬的菱形鱼鳞,嘴长,里面满是锋利的牙齿。赵勇夫皱眉,拿出数码相机接连拍了几张。
  水污染的情况太严重了,完全超过他们最坏的想象。许多流入长江的支河就像是一条条臭不可闻的下水道。沿支河再往上走,两岸密密麻麻的工厂在晨曦与落日的映耀下,就像末世来临前的魔幻世界。两个人来到一个叫麻镇的地方。进镇没多久,就看到几辆自卸式载重卡车正在往江边倾倒废料。空气中有异常难闻的气息,皮肤都痒。赵勇夫再次拿出相机。刚拍摄几张,几个臂缠联防队员袖章的人就从身后围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一场噩梦。
  相机被抢走,砸毁。被带到一间平房,铐在铁栅栏上。被拳打脚踢。当这群野兽作势要侮辱徐瑶时,赵勇夫红着眼眶跪下双膝,承认自己是心怀不轨的小偷,还写下保证书。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被放走。很多人都看见了,各种恶毒的诅咒。当他们跌跌撞撞逃到镇口的公路上,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撵上他们,恶狼一般把他们叼到荒郊野岭处。几个蒙面男人就在车上轮奸了徐瑶。等到这几只畜生精疲力尽地离开徐瑶的身体,开始商量怎么处置他俩,这个说挖坑就地活埋神不知鬼不觉,那个说扔硫酸桶里不留半点渣滓,另外一个说就埋废料场里再倒上几车废料……一直被刀尖抵住喉咙的赵勇夫终于崩溃了,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口声声,我错了,我不想死。   不想死,那就去干你的女朋友。
  赵勇夫干了。
  不想死,那就把这只鞋子塞进你女朋友的阴道里去。
  赵勇夫塞了,是那只达芙妮的坡跟凉鞋。
  不想死,就骂你女朋友是婊子,是鸡。
  赵勇夫骂了。
  他们吩咐他做的,他不打半点折扣全做了。他是他们中的一个,不,他比他们加起来还更可恶。徐瑶怔怔地看着身上这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唇上咬出血,眼泪早已枯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咯咯地笑出声。也直到这一刻,徐瑶才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恨。
  蒙面男人们走了。他们中领头的那个显然是一个玩弄操控人心的高手,他的分寸拿捏得很好,还懂得要想从这场强奸中全身而退,就不妨去制造另一个更大的仇恨。他也很谨慎,临走时不忘叫手下人用湿布擦净徐瑶全身,让赵勇夫在徐瑶被清洗过的阴道内射精。现在就算警察赶到,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的禽兽行为。甚至,他们马上就可以转身成为一队发现野鸳鸯的联防队员。领头男人有一双精光四溢的眼,左眉毛上还有一道疤。他是那样肆无忌惮。
  徐瑶回到学校,没有报警。几天后赵勇夫找到她,祈求原谅。
  她没有理会。她只想忘掉这场噩梦,包括与这场噩梦有关的一切。她在寝室里睡了三天三夜。陈丽娜打电话来,听出异样,从家里赶到学校,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一声没吭。徐瑶病了,烧得厉害。陈丽娜把她送到医院。等她醒来,看见赵勇夫居然坐在病床前。她愤怒了,让他滚。陈丽娜这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问题。问赵勇夫,赵勇夫什么也不说。问徐瑶,徐瑶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是一只畜生。”赵勇夫再来,陈丽娜就往外赶了。
  徐瑶以为自己可以很快地忘掉这场噩梦。年轻的她不知道人一旦作起恶,就会有多么卑鄙。很快开学了,徐瑶与赵勇夫的分手就像当时他们的相恋一样成为学校里面的爆款新闻。而分手的原因是,“徐瑶在外面做鸡,被赵勇夫发现了。”谣言的制造者可想而知。徐瑶有了想死的心,幸亏陈丽娜盯得紧,这才不至于酿成惨剧。陈丽娜急了眼,问徐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徐瑶这才把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伤心处号啕痛哭,说自己被那群畜生强奸时,还心存幻想,认为自己是玛丽娅·沃尔孔斯卡雅,没想到那个声称要做西伯利亚苦役犯的男人,居然禽兽不如。陈丽娜大怒,去找赵勇夫。赵勇夫一口否认那些谣言起源于自己,反而说什么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徐瑶与自己在一起时就不是处女。
  后半句又是造谣。陈丽娜本不在意处女这回事,但很清楚徐瑶的第一次是给了谁。听到赵勇夫这般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上前就与赵勇夫厮打。推搡中,赵勇夫跌落天台。是陈丽娜把赵勇夫推下去的,随后赶到的徐瑶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没关系,是这只畜生因为羞愧主动跳了楼。我们必须统一口径。徐瑶拉紧陈丽娜的手。在接受校保安处与警察的质询时,两个女生一口咬定赵勇夫是跳楼自杀。徐瑶还如实供述了赵勇夫的“羞愧”从何而来,没说得太详细,九分真实,一分虚构。此事就不了了之。毕竟学校更愿意接受“自杀说”。赵勇夫的几个同学证明,赵勇夫不止一次流露出自杀的念头。警察还在他抽屉里找到一份写满了对不起的信笺,以及那双达芙妮坡跟凉鞋(鞋上沾满精液——这样变态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而横亘在天台下方的两条线缆也在无意中调整了赵勇夫堕楼时的姿势与落地距离。
  赵勇夫的死是只属于徐瑶与陈丽娜的秘密。
  这秘密是一团温暖的暗火。
  现在陈丽娜有了麻烦,自己又该为她做些什么呢?
  从翠西国际花园出发,57分钟后,徐瑶在通往江心岛高速公路的应急车道上看到陈丽娜的那辆黑色奥迪。四野寂静,有夏虫唧鸣。叫得轻柔,是一个个破碎的音符。道路两边是缓缓起伏的丘陵与村庄,一盏盏灯像是一双双疲倦的眼。
  在这个广袤的穹窿下,这里就像是荒原。
  陈丽娜斜靠在车前引擎盖上,像一棵树,被风扭成一种很怪异的姿势。
  徐瑶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句子响了一下,是普希金献给玛丽娅·沃尔孔斯卡雅的《波尔塔瓦》中的一小段,“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你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是我唯一的珍寶,我心头唯一爱恋的梦幻!”
  徐瑶下车,上前。
  月光下,那张一直无比精致的妆容被泪痕毁得惨不忍睹。也不能说是惨不忍睹,反而有一种奇怪的美,似有一个毛茸茸的生命要从被晕染的黑乎乎的眼圈与粉底的面具里挣脱出来。
  陈丽娜在望着月亮,仰着脸。尖的下颌。下颌是一条柔美的曲线。月亮又大又圆。陈丽娜的声音是淡涩的。
  “瑶瑶,你说,月亮是不是一个UFO?”
  陈丽娜没说“像不像”,说的是“是不是”。
  健康宝的事,在这个满是套路的世界里,不会比黑心商贩兜售的猪头肉更新鲜。但再不新鲜的套路,轮到自己吃下肚,这痛苦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是五脏六腑着了火,火焰烧得脱氧核糖核酸都变了形。是生锈的刀子割破了胃,还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嘴里满是呕不尽的苦胆水。是一个人连哭与笑的表情都丧失了,胳膊不受大脑中枢指挥,叫它抬起,它不抬起,等打算不理睬它的时候,它忽然劈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还有腿,明明是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路面,却感觉像是行走在华山栈道,还真的恐高症发作了。
  这些感受徐瑶是尝过的,也深知这种痛苦无从安慰,只能一个人独自消化。幸好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车里有烟,徐瑶取来。两人肩膀靠着肩膀,默不作声吸了十余根,陈丽娜说了第二句话。
  “瑶瑶,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刘法放在健康宝里的钱不是200万,而是2200万。
  徐瑶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健康宝最初只是一个基于人脉资源构建,用于利益输送的隐秘平台,这两年随着企业基本面的下行、金融去杠杆的执续推进,它已渐渐蜕变成一个真正的融资输血平台。陈丽娜所在公司的老总最初是为了避免质押股权被平仓的风险,补充质押物,从健康宝里抽了一管血。又赶上飞来贸易战这只黑天鹅,在人民币汇率飙升、重点客户订单流失等多重因素的挤压下,为了保证企业的正常经营,注入流动性,也就从健康宝里不断抽血,资金链的压力瞬间骤升,终于崩溃。而其所质押的股权也随着A股市场近期的暴跌,被强行平仓。   “崩溃前夕,我本可以抽身撤出,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也完全知道这其中利害。瑶瑶,我劝过他不要动健康宝的主意,饮鸩止渴伤的是根本。可他没有办法,我也清楚。几家银行本来答应还旧借新,结果还旧是真,借新遥遥无期,还挖下巨坑——他以高额利息从民间拿来的几笔过桥贷款全填到这个还旧里了。瑶瑶,我还劝他得壮士断臂,要止损,卷土重来未可知。说了很多,没有用。我只能是竭尽全力去想办法,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才真正发现自己爱着这个老男人——不是因为他曾拥有的财富,也不是因为他在绝境中所爆发出的战斗精神,就是爱,就是这个温柔的字眼。
  “如果爱就是陪着这个老男人下地狱,那就下吧。瑶瑶,你别笑话我。我还真是听见了自己心底的这个声音,是那样清晰。也许会否极泰来。瑶瑶,你说过的,困兽犹斗是一个贬义词,换个说法就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是曾国藩的《挺经》,是鸡汤文里的‘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更凶险的情况,老男人也面对过多次,最后不也都熬过来了吗?
  “我用各种法子安慰着自己,又听朋友讲,城里有一个不世出的易经大师,便顶着炎炎烈日去了一趟,还真是求得了一个上乾下坤的天地否。但有什么用呢?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就是烈日下的雪,沸水里的鱼。”
  陈丽娜喃喃说道,像祥林嫂那样反复说道。
  “你打算怎么办?”徐瑶挺起身,下意识地问道,甚至不指望陈丽娜的答复。
  四周一片漆黑。月光到哪里去了?这团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要将人吞噬,吸进它的最深处。 徐瑶痴怔了许久,这才感觉到一些光亮。
  “我不知道。”陈丽娜的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我本来是想去他老家,那个他说过很多次的小县城待下来,等他回来。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的,狡兔还有三窟。我是这么想的……可我错了。半个小时前,我接到他的电话,就在你赶来的路上。”陈丽娜停顿片刻,慢慢说道,“他不再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
  陈丽娜的表情是那样哀恸。一缕缕风,像一群奇异的蝶,拖曳着月光,扑在这张脸上,扑了进去,挣扎片刻,又从她的脑后飞了出来。
  一个人的灵魂就是这样消散的吗?
  “他说什么了?”
  “说他该死了,让我不必到处找他。不是跳黄浦江,也不是雇人把自己悄悄埋了,他会给自己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他得给一些人交代,用他的死。我会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死法,也许是服毒,也许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悬梁自尽。瑶瑶,你相信他说的吗?”
  “不信。”
  “我信。我觉得好荒谬啊,我现在与你说着话,他却在一个人死去,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太天真了。”
  “瑶瑶,我知道你不相信男人。当初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会选刘法,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你就是在‘选’,就像我们从超市货架上选东西一样。自始至终,你都没爱过刘法。事实上,在赵勇夫后,你就没有再爱上过谁。又或者说,你也不是真正地爱上赵勇夫。那时候的爱不过是以爱的名义来满足荷尔蒙。你说过的,爱是一种30岁以后才能掌握的能力,也是一种30岁以后才能懂得的艺术。”
  陈丽娜说的是一个事实,虽然是陈词滥调。徐瑶皱起眉头。
  “2200万不是一个小数字,刘法铁定赔不出来。其实他也够谨慎的,除了200万是他以个人名义存入健康宝,其他2000万他当的只是掮客,拿提成。瑶瑶,你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的吗?”
  陈丽娜又摸出一根烟,没吸,脸颊上涌出一片不自然的红晕,纤细的手指也有了轻微颤抖。陈丽娜道,“我勾引了他。尤其是老婆的闺蜜,哪个男人不馋呢?完事后,我说我爱他,说健康宝是能发财的,让他去筹钱。他很谨慎。最后,我说你就不想送徐瑶一个鸽子蛋吗?他才入了套。”
  徐瑶胸腔里传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哀鸣,脑子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手已经不受控制,劈手给了陈丽娜一记耳光。陈丽娜没躲,反而把另一侧的脸递上,嘴里发出一阵怪异刺耳的笑声,“瑶瑶,如果打我两下,你心里会快活一点,你就打吧。”徐瑶觉得浑身都被冻成了冰,没再动手,胸脯剧烈起伏,盯着陈丽娜那双蕴满泪水的眼睛,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你错了,他为的不是我,是一个叫饶美丽的小三。他给了这个小三50万。我还一直纳闷这钱他是从哪弄来的,原来是从你这。”
  陈丽娜微怔,把那根没吸的烟重新塞入嘴里,去摁打火机。橘黄色火焰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夜被挤开了些,可以看见陈丽娜眼角的泪水,它们在滚落,滚得那么慢。
  “瑶瑶,你真可怜。”
  “我有没有男人爱,不重要。陈丽娜,你还是收起这点闲情雅致,好好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身体里的冰在碎裂,这是一种奇异的痛苦,像有一个深渊在冰下浮现。
  幸好冰面上还有一只海螺,在耳朵里嗡嗡直响。
  徐瑶强迫自己站住,站稳。她有点搞不明白陈丽娜说这些话的意图何在,是想炫耀她有男人爱,或者说她能够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男人,乃至不惜作践身体,把它当作交易的籌码?
  很奇怪,胸腔里的那丝哀鸣只响了一下就不见了。裂开的冰面下方也不是深渊,是一阵莫名涌动如潮的情绪。同样是危险的,不再令人望而生畏,相反充满一种危险的诱惑。潮水上面似乎有一叶晃动的孤舟。这孤舟到底是什么?单薄,随时可能倾覆,却始终在浪峰谷底间出没,就好像是神祇的化身,卷起了岸边的千堆雪。
  遥远天幕的后面是否还有另一个平行世界?
  如果有的话,那个平行世界里的徐瑶此刻又在说什么?
  细微的风在路边的杂草与灌木丛中发出“嘘嘘”声响。有一群虫豸,游荡在这个银灰色的自由国度。自己下辈子会转生为虫豸吗?
  徐瑶收回目光,语气转冷,“丽娜,刘法是我的丈夫。你这边出事了,他这辈子就完蛋了。”
  “是的,他会完蛋的。你会与他离婚吗?”
  这是一个不必回答的问题。   徐瑶没吭声,背部一阵灼热。身后的车引擎盖上传来呱的一声响。两个女人惊回头。是一只鼓着圆眼踞坐的青蛙。陈丽娜慢慢伸出手,这只青蛙居然也不逃避,眼看陈丽娜的手指就要接近,呱的一声跃起,跃过足有它20倍体长的距离,消失在路边的草坡里。这真是一只勇敢的青蛙。四周蛙鸣齐起,犹如在乐队指挥棒下的交响乐团。
  半晌,陈丽娜扔掉烟,弓身回到车内,摇下车窗,仰起一张泪水盈盈的脸,“瑶瑶,谢谢你赶来劝我。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想找我,就在微博上置顶一句话,说,我想你了,我会回来找你的。”车发动了。徐瑶攥着拳让开位置,心中百味杂陈,眼看黑色奥迪车身一颤,驶出十余米的距离,脑子里某根电线驳准接口,突然想明白了那叶孤舟是什么,大叫出声,“丽娜。”
  车停下了。
  3
  ——你说半个小时前,那个老男人打来电话说,他决定去死?
  ——是的。我说了。
  ——然后你就傻站在这里等我来,也不立刻报警?手机定位找人,不是黑科技,把来电号码告诉公安部门,十分钟内,他们就能找到那个老男人的位置,救他一命。除非你并不像你所宣称的那样,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是的,我不爱他。我只是说说罢了。你知道的,很多话我们都只是说说罢了。
  ——刘法有一个坏毛病,说梦话。我就是从他的嘴里得知了饶美丽,但从未听过他提到你。他若真与你有那回事,不可能不在睡着的时候吐露实情。
  ——他还弄来2000万搁我这,有没有在睡着的时候向你吐露实情?
  ——这是两回事。
  ——说吧,瑶瑶,你到底想说什么?
  ——丽娜,卷款逃跑的人是不是你,在健康宝即将崩盘的前夕?
  ——是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厌倦,因为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丽娜,你的演技真好。我能否相信你现在说的是真话?
  ——瑶瑶,你想听真话,那我告诉你。真话就是三个字,很简单:我爱你。没有哪个男人会像我这样爱着你。从我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想对你说这三个字。瑶瑶,跟我走吧,我都快要被这三个字弄疯了。
  ——爱是陈词滥调。
  ——我知道。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说在陈词滥调里是找不到人所渴望的闪电与雷声。他们必须往悬崖与云层里去。现在我动身了。
  ——丽娜,陈词滥调构成人的日常,犹如一日三餐。主食就这些品种,要么是以淀粉为主要成分的稻米、小麦、玉米等谷物,要么是土豆、甘薯等块茎类食物。我们只能在这个范畴内做选择,并告诉自己“选择即自由”,自己是爱玉米的,或者是爱土豆的……丽娜,你想干吗?别,别吻我……别,吻我。
  徐瑶听见花瓣在口腔中开放的声音,是那么响,那么亮,就像穿着赤足的花神娘娘在唇齿间跳起舞。不仅仅是响,也不仅仅是亮,这声音还繁复细密如同一袭织锦,在汇聚了世间千种颜色后,轻轻系于花神娘娘腰间,再吐出一缕缕幽香。
  香气凉得发烫。
  就像雪,来回搓着被冻得失去知觉的脸颊与手脚,四肢百骸在一股热流的引导下,渐渐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有了它们早就应该有的感受。
  “我要死了。”徐瑶恍恍惚惚听见一个声音。
  还有一个声音,有点遥远,不那么真切,与天上那团蒙蒙月华一样,光芒照进大脑皮质层的沟壑,照亮了那些被尘土与污垢堆积的地方。“人都是要死的,我想在死之前做好一件事,就是爱你,就是想把自己受损的灵魂,劈成薪柴,投入炉火,用跳动的焰火所散发出来的些许光亮和热量,温暖你,抚摸你,把你的手指与脚趾一根根含入嘴里……”是丽娜的声音吗?也许不是丽娜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平行宇宙里一个叫徐瑶的女人说的。
  这声音真好听,是天籁。
  然后她看见半空中,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中间,渐渐浮现出一张脸庞,一张她在镜中看见过的脸庞:
  涂在嘴唇上的唇彩是玫瑰紫,上面又覆盖了一条白色的鱼骨纹,纹尾从唇角挑出。两处脸颊绘有数道红绿相间的饕餮纹。眼圈是很深的烟熏蓝,与两端鼻翼的蓝构成一个渐变的V字,边缘又装饰着一排向日葵的金黄细小花瓣,眉心中央是一颗深绿色的六芒星,下颌处是一朵橙色与黑色相错的莲花。
  是她的脸,在俯下;也是陈丽娜的脸,在仰起。
  她的嘴唇轻擦过陈丽娜的额头、双颊、下颌,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一陣清凉的潮水席卷了她的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同时感受到这阵狂喜。徐瑶叹一口气,继而微笑。很快,这些色彩与线条在她的笑容中开始扭曲、融化、旋转,在某个奇异的瞬间,如同喜欢一只脚站着写作的海明威伏案写下的一行行文字,又在徐瑶试图凝眸细看的刹那,向内塌陷,构成了一张豹子皮毛上所有神秘的花纹。
  豹子低低吼了一声,不再迟疑,跃出铝塑窗棂。这吼声是如此低沉,又如此巨大,以至于把她一把搡出梦境。
  头顶上方还是那盏吸顶吊灯。
  高脚杯里的玛歌红酒已经点滴不存。阳台的犄角旮旯里,月光是一层浅浅的晃动的水。小宝没在说梦话,在磨牙。那个叫刘法的男人宛若不存在。
  徐瑶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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