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哑巴，父亲木讷多病。我从小便生活在这种压抑、不幸的家庭中。
　　那时，小伙伴们总不跟我玩，偶尔缺人才开恩一次。可一旦稍不如意就反目成仇，一起拍手高歌：“哑巴妈妈，天黑回家，哇哇叫门，像唤猪娃。”我先是攥着小拳头忍着，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喊的人越来越多。受不了这种羞辱，我就眼睛红红地朝其中喊得最凶的一个扑过去，狠狠地打他，结果他们群起而攻之，吃亏的自然是我。母亲远远看见，赶紧冲过来，“啊啊”一通劝阻。不想，这非但不能平息矛盾，反而招致小伙伴们更加放肆的哄笑和叫喊，甚至有土坷垃飞过来。母亲一把扯过我，护在胸前，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抵挡着攻击。我则拼命地挣出母亲的怀抱，疯狂地跑开。
　　上学后，我最怕的就是雨雪天的突然降临，因为母亲会第一个把雨具和衣服送到学校。母亲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那么大的学校那么多的学生，她根本就不知道往哪儿找。找急了的母亲，便只好啊啊“问”路了，回答她的，是哄笑，是围观，是模仿，赶也赶不走，又脱不了身。她急了，这更激发了围观者取笑逗闹的兴致。因急着把东西送到我的手上，最终她还是忍住了愤怒，又是作揖又是赔笑，巴望着逃出重围继续寻找孩子。
　　这一切，全被远远躲着的我看在眼里。我躲得严严实实，我情愿淋着雨回家，情愿冻得浑身发抖，也不愿去接母亲手中的雨具和衣服。直到放学了，我才远远地绕过母亲，偷偷朝家的方向跑。
　　天已很晚，学校空无一人了，母亲才沮丧地回家。一进家门，看见平安坐在那里的我，她眼睛里泪光一闪，抽抽鼻子，放下东西，继续干活去了。
　　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个让我抬不起头的家，离开只会给我带来羞辱的母亲，离开这片缺乏温情和友好的土地。于是我拼命地读书，以超出常人的意志和顽强，从村小到乡中，再到县重点中学，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读书。
　　高中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被省城一所师范大学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里，母亲逢人便啊啊乱叫、手舞足蹈，我知道那是在炫耀自己的女儿考上了大学。但几千元的学杂费却让我望而生畏，母亲更是三天三夜没合眼。
　　第四天吃过晚饭，母亲去姑姑家借钱，木讷口拙的父亲在家等消息，我躺在里屋怎么也睡不着。父亲坐在灯前一直等到十二点，还没见母亲回来。父亲等急了，因为去姑姑家的路虽不太远，可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就在父亲准备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回来了，额头、手上都是血。父亲急忙把母亲扶到床上坐下，母亲比划着：“路上遇见拦路贼，没搜到钱，打了一棍子就走了。”然后，母亲脱掉鞋子，颤抖着手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巾。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市里一所中学教书。除了父亲去世回过一次家，就不曾踏上家乡的土地。母亲一人守着孤单冷清的家，还不停地给我寄钱，把积攒的零钱换成整钱，再请人帮着写好汇款单汇到城里。我有些不安和内疚，但碍于面子我不能“回头”。每年春秋，她还寄出亲手做的鞋。从没想过女儿喜不喜欢，会不会穿，只管做，用心地做，不间断地做，当作一年到头最重大的事情来做。
　　上个月，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从乡里到县城再到市里，手里拿着写有我地址的纸条寻找，等终于看到三年没有见面的我时，母亲老泪纵横，黑瘦且布满沟壑的脸，像枯萎的黄菊沾上了露水。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双崭新的布鞋，捧到我眼前，那双松树皮般粗糙的手，指指我的脚，又指指布鞋，一双浑浊却闪着泪光的老眼，紧紧地盯着我，生怕我会从她视野里消失。那一刻，我愧悔地跪倒在母亲脚下，再也忍不住泪雨滂沱。
　　现在，我已把母亲接到身边，我要让母亲安度晚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來报答母亲的养育深恩，安抚自己的内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