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先和(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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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差不多整个合作化时期,在红崖底第二生产队饲养院里负责切草的,一直是瞎子于虎旺和判官张先和。先和擩草,虎旺铡草。
  说起切草,两人分工有点讲究。切草的负责磨铡草刀,擩草的负责清理刀床。
  虎旺叔是盲人,乡下有个歇后语“瞎子磨刀——快啦”,意思是快要出事啦。其实,这也是想当然。虎旺叔磨刀,不仅从来没出过事,刀还磨得好。
  相比而言,切草的出力大一点,从草垛上往回运草个子,是擩草那个人的事。可是,张先和却又是个拐子,走路还得拄根拐杖。好在队里有了小平车,拿车子运草,虎旺叔帮着推车,两人合作得蛮和谐。
  张先和,我们本家,是我的爷爷辈。“判官”,是他的绰号。本家娃娃们,当面称呼他“先和爷”,背后说起,也叫他判官。先和爷的父亲我没见过,大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光听老人说,那个曾祖父辈分的人,绰号叫个“鬼架”。据说,那人长得身架子很大,还学了个赌钱抽料子,又高又瘦的,面色如鬼。绰号叫成鬼架,想着也贴切。而先和爷是大个大肚大胖脸,或许因此叫了个“判官”,也未可知。
  鬼架赌钱抽料子,底下生出四五个儿子,光景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到八路军挺进山西开辟根据地,小区干部在红崖底开展工作,鬼架就成了最早的依靠对象之一,成了“在组织的人”。一来二去,鬼架的老伴,人称“老太娘”的也参加进去,出面当了村里的妇救会主任。
  在那之前,老百姓没有听说过“组织”这个词儿。鬼架和老太娘参加了组织,老百姓觉得好神秘,本来对那人家几分瞧不上,如今也不得不改换了眼光。
  鬼架和老太娘我都没有见过。不过在红崖底,至今还在传说着关于老太娘的一则笑话。
  有那么一次,区政府在镇子上召开一次大会,工作员在台子上做报告。报告到一个段落,比如宣布取得什么胜利之类,会场上的人,就开始集体鼓掌。早年间,中国人没有集体鼓掌的习惯,我们红崖底山沟里的人,更是从来没有经见过这个。当上千号人集体鼓掌,耳边厢骤然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你猜怎么着?我们村的妇救会主任老太娘,猛地受了惊吓,吓得当场晕厥了过去。
  对了,老百姓叫鼓掌是拍手,人们的说法是:哈!老太娘不见大世面,让人们拍手给拍死过去啦!
  2
  初初合作化的时候,记得判官先和爷也是在大田里干活,那时他还没有拐腿残废。他变成残废,是在水库工地上。
  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开始,大部分男劳力背上铺盖上路,去参加大炼钢铁。过了一程,大炼钢铁的队伍又背上铺盖转移战场,去参加修水库。水库选址在罗掌村所在的那条山沟,名堂叫做“罗河水库”。劳工们大几千人,吃住都在工地上。大哥宝山十六岁,也上了水库工地。他在小学里学过吹号,在工地上干的是号兵的差事。
  红崖底村子里,剩下些老弱病残。有一天,快中午的时分,村街上乱哄哄的,小孩子们一窝蜂跑去看。原来是水库工地上出了事,先和爷在土崖底下挖土方,土崖崩塌,把人给活埋了。等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挖出来,人倒是没死,腰脊给砸断啦!结果,活人活马走的,让担架抬了回来。先和爷仰面朝天躺在担架上,脸色黑黄黑黄,脑袋脖子都不能动,唯有眼珠子还能骨碌骨碌转着看人。
  出事的时节,先和爷有四十多岁,他一直打着光棍,家里没人。今番腰脊给砸断,朝天平躺着,压根动弹不得。毕竟是因公负伤,村里派了两个女人帮着做饭服侍。
  一个大活人,成了个活死人,一日三餐需要人喂饭,大小便都在炕上,真是成了生不如死。后来听先和爷亲口说起,他曾经动过寻死自尽的念头。一个人腰脊砸断高位截瘫,只有双手还能勉强动弹,怎么自杀呢?伺候先和的人,为了处理便溺顺当,将病人头朝炕里摆放,双脚冲着炕沿。先和爷动了自杀的念头,这一天等服侍的人离去,他就试着向外挪动。计划把自己挪动到炕沿这里,用裤带拴上枕头,这面套住脖子,将枕头扔下炕沿,用这办法来上吊。结果,一个人折腾了两个多钟点,他在炕上也就挪动了一尺来的距离。
  说起这个,先和爷苦笑一面:唉!人活到那种地步,你是想死都死不成啊!
  没听说西医治疗,也没听说中医接骨,或许是人的器官有某种自愈能力,先和爷后来竟然下了地。先是扶着炕沿走动,后来渐渐拄上棍子出院上街了。到了,只是拐了一条腿。
  就这么着,先和爷从此到了饲养院,和虎旺叔搭伙切草,每天也能挣一个劳动日。
  3
  于虎旺,一个瞎子,养活一大家人,张先和,大肚汉,孤身过日子,两人能熬过1960年,村里人都清楚:那是沾了在饲养院干活的光。
  那样的年头,红崖底好多人得了浮肿病。只有书记社长和会计,还有就是饲养员,这些人都没有浮肿。几个饲养员,家里的孩子有和我们一道跑高小的。人家拿出来的干粮,看着黑不溜秋的,其实谁都清楚,那是里面掺了喂牲口的料豆子。老牛、毛驴,饲料是黑豆。一把两把抓上拿回家,老婆孩子就饿不死。
  在饲养院切草的,大家监守自盗,你知我知。村里老百姓人人心知肚明,却也绝对没有谁来说破。
  我们小娃娃家十来岁,有时上饲养院闲转,小手偷偷的从驴槽里捡起一两颗料豆子,再偷偷塞到嘴里,偷偷咀嚼,料豆子甜甜的,越嚼越香。要是让饲养员看见了,轻则斥骂,重则挨鞭子抽。我们心里恨恨的,骂娘操祖宗地走开。
  先和爺这一支,和我们家算近支。在我奶奶伯父们的口吻里,对这个人没有什么恶评。就我的心情,对这个爷爷还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因为他会说书。
  乡间村社,自古以来老百姓的娱乐活动,主要就是看戏听书。“说书看戏,给人比喻”,大家从中得到的愉悦多多,得到的教化多多。
  记得我们村,除了搭台唱戏,来过耍猴儿耍把戏的,还来过一个说书的。说书人,是盂县本地人,名叫韩锁子。走村串乡说书,村里找个空家让住下,供给三顿饭。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就是比讨吃要饭强一点。说书呢,弹着一个三弦,边说边唱。晚饭后,开了书场,人们炕上地下挤满一屋子,听他说书。我挤进去听过一次,记得他说的是《呼家将》里的“呼延庆打擂”一段。说上几句,唱上几句,三弦子嘣嘣嘣嘣弹上半天。嫌他说的节奏太慢,好半天,呼延庆都没有上了擂台。听的人好不麻烦。   先和爷说书,光说不唱,也不使什么乐器。夏天的夜晚,人们饭后聚拢在村里十字街上,听他说书。记得他說过《五女兴唐传》《金镯玉环记》和《粉妆楼》。都是整本大套,听得人入迷。
  乡间的夏日晚间,繁星满天。十字街上,人们靠墙蹲着坐着,庄稼汉们人人一杆旱烟锅子,火头儿明灭。有人带了点燃的艾蒿葽子,一来点烟,二来熏蚊子。艾草的香味和小兰花的烟味弥漫四周。先和爷自个有旱烟布袋,近边有人客气。顶多给装上一锅子烟草。论起来他就是给乡邻村人义务说书。
  说上那么一两个钟点,天上斗转星移,石板街上凉气隐隐升腾,书摊儿散伙。人们的蹬倒山鞋底儿,敲得街面嘎噔嘎噔响,各自回家。随即听得家家闩大门的声音,然后小山村归于一派宁静。
  如果是在夏天,我父亲回乡来探视奶奶,他也会给村人说书。
  我爹说书,就是说《三国》。行话讲,三国书好说,就怕记不住人名地名。我爹记忆力惊人,从小没有念过书,由于崇拜文化人,自学认字,买了字典来查,半猜半蒙的,能通读《三国》《水浒》《红楼梦》 。一本《三国》,一百二十回,连回目都记得清清楚楚。“庞令名抬榇决死战,关云长放水渰七军”,随口就来。村人也非常喜欢听。而且,我爹在城里做事,回村要耍派头,不仅不抽谁的旱烟,他的纸烟会给听书人撒出一排子。
  我爹说书,就是咱们本地方言土话;先和爷说书,讲的却是官话。他的官话,却又并非普通话,不知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那种口音。
  1960年,村里缺粮挨饿,父亲生怕他的老母亲得了浮肿病,回乡高价从黑市上给奶奶大伯这儿买了四百斤玉米。
  当年,城里职工,一个月不过挣三五十块人民币。黑市上的粮食,一斤要价两块五。四百斤玉米,那是整整一千块钱。一个人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父亲是出了名的大孝子,给老妈买高价粮这也是当儿子的本分。可是,让我惊讶的是,他回到村子里,那样的年头,怎么就能知道谁家有余粮呢?这样事体,我一个小孩子家,不敢开口询问,隐隐知道其中的利害。
  直到父亲晚年,他才给我揭出谜底。那些粮食,是从几个人手里买出来的,其中有先和爷。除了两个人都会说书,父亲与先和爷杀棋还是对手。满红崖底,只有判官先和的棋,和我爹算得上是棋逢对手。
  父亲说破当年秘密的时候,先和爷已经下世。说出这般秘密,也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啦。老辈人的处世品格,说来令人感叹。
  4
  我还在村里的时候,有那么一年,听说上级部门发放下来一点救济款。特别穷苦的人家、残疾人、孤寡老人,好像每家有五块钱。人们议论,瞎子虎旺应该有一份,拐子先和也该有一份。结果,两家都没有领上那五块钱。对此,村干部们有解释。虎旺是盲人不假,可是他老婆水亮是富农成分,因此不可以享受救济。先和是拐子,而且是因为修水库出的工伤,这个也不假。可是,他参加过国军,属于旧军人,因此也不可以享受救济。
  最终,除了一两家没有说道的特贫户领到了五块钱,其他款项干部们一分了事。村人骂娘操祖宗,嚷嚷一通完事。谁掌刀谁吃肉,到哪里说理去?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了,原来判官先和当过兵,而且当的是国民政府的兵。
  改革开放以来,国人渐渐知晓,原来国军确实曾经参加抗战打过日本鬼子。我小的时候,光听说蒋介石奉行不抵抗主义,国民党的部队一触即溃,躲到大后方歇着去了,他们何尝打过日本鬼子。所以,国家政策那样对待判官,村里干部持那样一个立场态度,我觉着很正常。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退休了,回到老家红崖底植树造林,种了十万棵树木,也算是老有所为。我回去探视老父亲,有一次正好先和爷与我父亲闲坐聊天,我就问起老人当年参加国军的事儿。
  抗日军兴,盂县一带很早就是八路军的根据地,他怎么就参加了国军的呢?先和爷给我说道了一回,我才弄清了其中原委。
  阎锡山建设太原,盂县家到太原打工挣钱,先和爷比我父亲年长,他上太原打工,比我父亲还要早两年。先和在家里排行老大,他爹又是那样一个角色,到太原打工,指望努力挣钱,或者日后能买房置地娶媳妇。
  1937年7月7日,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山西的形势骤然紧张。大夏天,判官先和与几个打工者,在太原南郊区受雇于人,给一家富户在野外打井。这儿打着井,从斜刺里来了几名军人。这几个军人,是奉命招兵的。古话倒是说“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而当年的普通老百姓,没有多少国族概念,对形势更是一无所知。见了当兵的害怕,说起当兵打仗,那就更加害怕。或许是战事吃紧,或许是招兵的人招到兵员有赏,判官他们几个,不由分说就给抓到了兵营里。换上军装,发放了武器,分配到班里,就算成了国家的军人。
  先和爷给我讲,进了军队,倒是有吃有穿,下等兵每月也有六块大洋的津贴。可是,本心不愿当兵,哪里能够安心吃军粮呢?这一天,他就和几个伙伴合计好了,一块逃跑。兵营有人值岗,看管很严。几个人准备翻越围墙,先和爷给我追述说:“咱这身量,哪里能爬上墙头?一个伙计拿皮带往上吊,皮带断啦,给摔下来啦!”
  结果,自然是没有逃跑成功。连上处置逃兵,好在他们几个只是空身逃跑,没有拿人家的枪支,不然恐怕是枪毙的死罪。最终按军法,每人打一百军棍。
  说起挨那一百军棍,判官先和爷记得清楚。
  掌刑的弟兄,也是下层士兵,况且,大家日后还要相处。有人负责打,一边有人计数,打军棍的打得有讲究,计数的也记得有讲究。
  打军棍的,三棍有一棍是所谓“出头棍子”,前边棍子头儿落地,屁股上不吃劲。打在屁股上的,要用力,把皮肤打裂。这样,是出血外伤,负责验伤的看见血淋呼啦的,其实内里没有淤血。
  计数的,这样来喊数字:
  幺——二——三四五!
  陆——七——八九十!
  如此,打三棍也就顶了五棍。
  受过军法处置,司务长验过伤,汇报了连长,事情就算了结。班上弟兄还拿出薪金慰问,一人一块,班长出了两块。排长五块,连长给了十块。   弟兄们有情有义,再加上战事吃紧,开拔上了前线。判官爷也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参加過好多战役,打了八年鬼子,判官爷这才解甲归田,回到了老家红崖底。年龄大了,说媳妇不容易,迁延几年,自家的身份成了“旧军人”,更加倒霉倒灶,判官爷于是从根到梢没柴火,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光棍。
  判官爷会说书,而且说的是某种官话,或许是在队伍上学成的?这个我没有打听过,未知其详。
  5
  判官爷独门独户,活了七十好几。他的光景怎么说呢,晚年赶上改革开放,总算能吃饱肚皮。一个光棍汉,要说他的家,实在没有个家的样子。
  三间小房,低矮破旧。一间是炕头,一间在角落里盘个灶火烧饭。屋里不打顶棚,煤烟常年熏烤,屋顶的椽子苫板熏得漆黑。有的地方,煤烟结成了钟乳形状,仿佛马上要滴下油来。
  当地摆着一口水缸,两只储粮食的瓷瓮。炕上光板席子,不仅没有褥子,连被子也没有。晚上睡觉,把土炕烧得热热,底下不脱裤子,上面脱掉褂子盖在身上,就那么凑合。真个是八年抗战滚打出来的身体,耐折腾。
  有一年,我早已离开村子,但小学生们挨家挨户检查卫生这一条,竟然成了一个传统。小学老师是个女教员,进了先和爷的屋子,当下就发了愣怔。
  自打我爹退休还乡,我的说法是“老爹回老家替我去深入生活”。老人家给我一一转述女教员检查卫生的当下情景,绘声绘色,一切历历如在目前。
  女教员看看炕头,问道:老人,你的被子哩?
  先和爷回答:锁在柜里啦!
  女教员看看地脚,又问:你的柜子哩?
  又答:埋到地底下啦!
  女教员不得要领,仰头看看黑黢黢的房梁椽子,说道:老人,你这屋顶是拿黑油漆漆出来的?
  先和爷觉得这是挖苦自己,不高兴了,指指自己光秃秃发红的脑袋瓜子反问:依你说,我这脑袋是红铜镀出来的啦?
  改革开放,整个中国搞活了。我们盂县不产小麦,自古人们粗茶淡饭,过年吃一顿扁食罢了。如今只要地里打下老玉米,和县境接壤的河北平山家,拉上白面到村口,拿玉米换来就是。
  有一次,来了平山家,我爹上村口买白面,抬眼看见判官正坐在老槐树下歇凉。掏钱多买了两袋子白面,判官腿脚不方便,让我堂弟的儿子扛上给送到了家里。
  堂弟的儿子,回来转告我爹说:六爷爷,我把白面送去啦!不知道因为甚,那个判官太爷爷给哭啦!
  在那之后不久,判官先和爷就下世了。我们红崖底,再也没有了那么一个说书人。
  小鬼福民
  1
  民国时代,中国勃兴现代工业,吸引了大批闲散劳动力外出打工。我们红崖底村,人们大批下太原来打工之前,还有好几位闯过关东。
  我们老张家,我大伯、二伯,老掌金、小头进福,赵家的赵三赵连成,田家的田金福,于家的于福民,都闯过关东。
  大伯二伯,建国前就从东北回来了。像我大伯,说起沈阳总是“奉天”,提到过“北溪湖”,原来是指本溪。另外几位,有流落在东北的,也有建国后陆续回来的。
  一个田金福,是1954年回来的。
  一个赵连成,1955年合作化成立初级社的时候回村。赵连成也能说书,说的是《隋唐演义》。或许,像判官爷当兵、赵连成打工,离家别口的人们都有听书的需求。听多了,也就学会了。
  一个于福民,1957年村里成立高级社的时候回村。
  田金福和赵连成,两人都有家口。于福民,是个单身光棍。
  我家院子西侧小巷里,是挨着的两座四合院,两个院子主人都姓于,是本家。靠外一个院子,住着德明、喜明兄弟两家。我前边文字写到的德明奶奶,就住这个院。
  靠里的院子,正房里住着成全老汉,西边三孔石窑一直空闲。那三孔石窑,背后靠着山崖,就用山崖当作了后墙。我们红崖底村,依托一座红色山崖而建。那座红崖,中间高两边低,而且中间凹进去两边兜拢回来,像个簸箕似的护卫了村庄。于家这个院子,紧靠的就是西边山崖簸箕边边。
  院里,有一盘石碾。人们寻常在这儿加工粮食,碾面。三间正房,间架不算大,住着成全老汉。这个老汉,脸上有几粒麻子。麻子,老乡们叫做“疤子”。说起成全老汉,老者们叫他“疤成全”。
  三孔石窑,闲置了多少年。他们于家人,在里头存放一些农具杂物。石窑的主人,就是于福民。于福民,人们描述他,个子小小的,自幼就得了一个绰号“小鬼”。在大人们的口吻里,叫他“福民小鬼”或者“小鬼福民”。
  村人在石碾上碾面,和于家的人打照面,偶或会提及小鬼福民。自从日本鬼子打进山西,他老婆跑反受辱上吊自尽,他就独自下了关东。人到底是死是活,也没个书信。
  人们还免不了议论:疤成全的老婆投了水缸,小鬼福民的老婆上了吊,恐怕是那个院子紧靠崖底,阴气太重。
  闲话议论中,1957年,小鬼福民突然就回来了。打扫清理出三孔石窑,光棍一人在那里安身。
  2
  小鬼福民,果然生得矮小。五短身材,常年一身黑色裤褂,胡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显得蛮精干。按辈分,我称呼他福民爷。这个于姓爷爷不善言辞,况且我那时不过十来岁,不曾听他讲过闯关东的什么经历。
  不过,在小鬼福民从关东回村之前,听大人们闲话念叨,我早已知道了他的过往种种。于家那个院子里,两个女人相继自尽的事儿,我也早就听大人们说起过。
  时间大致是在1938年,日本鬼子占领了我们盂县。与之同时,八路军也成立了边区政府,组织老百姓起来抗日。于是,经常有鬼子和伪军出动,打击抗日组织,杀人放火。老百姓手无寸铁,只能纷纷跑反。红崖头上立起了消息树,一旦发现情况,就放到消息树提醒村民,大家离开村子,逃到深山老林去躲避。
  这一回,崖头上消息树跌倒,村民当即出村跑反。一般来说,鬼子出发,总是从沟外的镇子方向前来。大家出村,当然是往沟里方向逃跑。谁知这一回,鬼子是先去的罗掌沟,翻越田家梁,从沟里方向而来。跑反的人群,就在村东崖头嘴子上,让鬼子给截住了去路。   老百姓拖家带口的,背着米面锅灶,还有的带了铺盖。鬼子伪军截住跑反的人群,将铺盖衣物堆成一堆,放火焚烧。那些畜生,还强迫人们无论男女,一律脱掉衣服,再一并烧毁。不巧有人还带了煤油灯,计划在山洞里使用。衣物浇上煤油,即刻烧成了灰烬。
  糟害了一通,鬼子唱着军歌离去。跑反的男人女人,赤身裸体,如何遮盖羞耻呢?据说,人们把谁家二亩地里的蓖麻叶子都撕扯光啦。
  鬼子倒是没有实施奸污什么的,但女人们惊恐万分,都不敢回村,光着身子依然一个劲朝深山里逃跑。
  有这么一个细节,村人经常讲起。
  自打盂县来了日本人,我爷爷胆子极小,最是怕死,早早就独自逃往深山,在山洞里居住烧饭。远远看见光身女人沿着山沟跑进来,我爷爷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看来,“吓尿”的事儿早有发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老太爷怎样就吓尿了裤子?原来,老百姓传言,日本鬼子自是青面獠牙,非常可怖,而日本女人穿裙子不穿裤子。大家都说:母洋鬼子就不是人,不穿裤子,光屁股!我爷爷乍然之间,果然就看见了一群光屁股女人,活了大几十年,他何尝见过这个?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母洋鬼子无疑。于是,当场就给吓得尿了裤子。
  村里的小后生肉娃,在山里放牛。大夏天,耕牛闲下来,在山里放牧吃草。肉娃小孩子眼尖,远远认出了那些女人们。对我爷爷说:不是母洋鬼子,那是我家婶子呀!
  女人们慌不择路,吓得要死,终于看见了自家村里人,慌慌地就往我爷爷跟前凑。这一来不打紧,光屁股的女人们,不是侄女就是侄儿媳妇,这成了啥事体?我爷爷这回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听奶奶给我念叨,我家的女眷,纯粹出于偶然逃过了那一劫。那一回,奶奶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七个儿子,只有我四伯一人在跟前。四伯将奶奶包在被子里,拿一根腰带连人带被盖捆在身上,要背上老母亲跑反。结果,从窑洞门口出不来。把人解开放下,把被子铺到院里,再把奶奶抱出来重新捆扎。这时候,村子东头已经出了事。红崖头上有人呐喊:
  东嘴子上开了杀坊啦!不敢往沟里跑啦!
  四伯背上奶奶,从村街西口逃跑,钻了村西的大窐。
  就是那一回,我村受了奇耻大辱的女人们,有两个寻了无常。一个,是疤成全的老伴,一脑袋栽进了水缸;一个,是小鬼福民的老婆,投缳上了吊。我大娘见过那两个女人,给我描述,说是生得白白净净,“小脚妙手”的。
  人们说,两个女人寻死,一来是羞得不能见人,二来主要是害怕。两个女人都是小脚,自幼包裹成粽子大小,院里行走都扭扭搭搭的,跑反要钻山沟、爬圪梁,哪能跑得动。
  小鬼福民下地耧玉米,躲在地里瞭见鬼子走了,连忙奔回村来。等他奔进院子,看见老婆已经挂在了门框上。
  村人在十字街上闲坐念叨,说那小鬼福民打发了老婆之后,独自一人走了关东。临走,他把家里财神灶君门神土地天王水草各路神仙,统统砸得粉碎。嘴上欺神灭佛一个劲臭骂:
  你们吃上老子的贡献,老子不生不养,没儿没女,拢共一个老婆,你们给老子都看不住!
  日天骂地的,把泥胎破烂撮了一铁锹,倒进了茅坑。然后,倒锁窑洞门,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3
  盂县家下太原、闯关东,好比如今的打工族,一般都是老乡们勾扯,成群搭伙的。出门在外,总算有个相互照应。
  我二伯1940年左右去的关东,1945年回来,然后又到太原打工。从关东回来,村人一定要问起其他几人。二伯说起这个那个,只是不清楚小鬼福民的情况。
  田金福合作化之前回村,说是听说过福民小鬼。可惜没见过。在关东地面做什么,田金福是在伐木场,有人砍倒大树,他是拉运木头的。至于小鬼福民,大概是在采石场,反正就是铁锤钢钎的,打石头呗。
  村里成立起初级社,赵连成也回了村。这个人,白净瘦长脸,还镶着几个银牙。给人们说书的时候,能看见嘴里银光闪闪。他倒是见过小鬼福民。伐木场、采石场,如今大点儿的国营了,小的,公私合营,也都成立了合作社。合作社開大会,两人偶然碰了面。不在一搭上班,相距有几十里远近。
  小鬼福民走了关东,说来快要二十年。他不像别个有家有口的,他单身一人,在东北就没有再成家吗?
  在田间地头,在饭场书摊,渐渐地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小鬼福民曾经找了个日本女人。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差不多就把中国东北当成日本国的一个省份。除了兴建工矿掠夺资源,还从日本国大量移民来这儿拓荒,名堂叫做什么“满洲开拓团”。一朝战败,昔日的侵略者,反转来变成了亡国奴。回不了日本国的女人们,要活命要吃饭,怎么办呢?只好想办法嫁人。
  军国主义分子发动战争,战场上死伤的,还不是老百姓的子弟;失败后流落异国的,受尽苦楚折磨,还不是普通民众。莫说东北,就是咱们太原,鬼子战败后,都有将日本女人卷在席筒里出售的事情。
  小鬼福民找了日本女人,一男一女过日子。在那女人,有个男人收留依靠,不至于冻饿而死;在福民,有个女人白天做茶打饭、黑夜温暖被窝。不能说你情我愿,两情相悦,也算是相依为命,两相帮扶。
  后来呢?过成了人家,他回老家怎么没把老婆带回来?
  在我们盂县,抗战胜利后,也有日本女人流落下来当了中国农民老婆的例子。比如,我四大娘的娘家村里就有。据说,那些日本女人,对待公婆丈夫恭顺极了。做好了饭,饭菜摆在木盘里,顶在头上给男人端上来;跪在一边等你用餐,吃罢之后,将空碗还是用木盘顶了撤下。
  据说,小鬼福民找的日本女人,果然也是这样的。
  要是那样,过成一个人家,岂不也是好事。可是,他和那日本女人过不成。在大人们的谈论中,说小鬼福民脾气太赖,经常打老婆,打起来没轻没重,往死里打。这个说起来,也有些具体缘故。一个,是言语不通,两口子说不成话。一个,是饭菜口味不对,日本人做饭多放糖少放盐,两人又讲不清楚。再一个,小鬼福民见不得日本女人的天足。他老婆是裹得玲珑小巧的三寸金莲,一看母洋鬼子的脚,气就不打一处来。   后来呢?后来,过不成了呗!
  小鬼福民打跑日本女人,结果还是一个人打光棍。至于那个日本女人,后来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地头饭场饲养院,没人问起过,也没听人谈论过。
  记得只是我奶奶说起那个女人,有过几句同情的话。“唉!可可怜怜的,没个人给做主,还要叫活活打煞哩!”
  听过的这件事,见过的小鬼福民,以及没有见过的这个日本女人,留存在我的记忆里。1981年,四十年前,我写过一个三千字的短篇小说,题目叫《遥祭》,基本故事就是这件事。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口气,发了一点感慨。给一位爷爷上坟烧纸祭奠,自然也包括了给不幸自尽的奶奶祭奠。可是,另一个女人,那个不知姓名的日本女人,毕竟也是我的一位奶奶,在这清明祭祀的日子里,谁能记得给她烧一封纸、上一炷香呢?
  于是,在那小说里,我撮土为香,向着东北方向,遥遥祭奠了一回。
  那是一个孩子的记忆,那是一个青年作家的心情。如此而已。在改革开放之初,作家们关注宏大主题,争相呼喊重大问题,没有什么人注意过我的那个短篇。
  一个生命,消失隐匿到历史深处,化于无形,何况一则小说、一段文字。
  4
  小鬼福民回到村里,日子过得很艰难。
  在关东打工,出力气挣钱,收工后不用做饭。在村里,每日都得下地挣工分,一日三餐还得自个煮饭。莫说还要推米碾面,和泥拣炭。光棍汉,一手人,发脾气都没个对象。
  1959年冬天,食堂解散。到了1960年,过罢大年,便是青黄不接的日月。一人的口粮一天二两五,喂一只猫儿都不富余。别的人家,或许还存有一点粗糠,几梱干菜,他家里能有什么?
  那一年,村里的榆树皮给剥得光光,柳树杨树,刚刚长出嫩叶子,早被吃光。比如臭椿树叶子,在我奶奶七十多岁的记忆里,那东西不能吃。人们储放粮食,中间夹一些臭椿树叶子,能够杀虫。结果,那一年,臭椿树叶也给吃光啦!
  村里上点岁数的,几乎人人患了浮肿病。小腿肿得水桶似的,一按一只深坑,半天泛不起来。
  村里不停死人。停灵三五日,浮肿了的尸身很快腐烂。打发的时候,从棺材板底部滴漏汤水。人们见了,在一边说:
  “唉,那是淋了醋啦!”
  说话的,脸子肿胖,明光光的,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说不定几天之后,淋醋的就是这一位。
  后来,村里活着的人,都没有多少力气了,挖坟抬棺材,凑不齐人手来。各家这才给走外的子弟捎话写信,阳泉下煤矿的,太原工作的,有人赶回村里来,帮着打发死人。
  我爹赶回红崖底,帮着打发了个把月死人。然后,接了我奶奶和大伯上了太原。这样,全家六口人的粮食,剩下我们四个人吃。把我留在村里,因为我是小学六年级,还面临毕业的问题。剩下的粮食,经过计算,一人平均不到四两。我爹说,“估计饿不死”。这一条,不知他有过什么计算,反正我是没饿死,反证了他的英明预见。
  我们院和于家院落打邻家,人们刚刚浮肿,街上见过小鬼福民。五短身材精干利索一个爷爷,变得粗胖笨大,眼睛鼻子幾乎埋进虚肿的肉里,你就几乎不敢看他。
  后来,几天不见,突然听说死了。
  三天之后,将近子夜时分,有人来邀请,要我大伯过去帮忙入殓。
  第二天,大伯随口说起了小鬼福民入殓的情况。村里人嘛,谁家生孩子或者死人,都是日常话题。从来也没有什么“儿童不宜”的忌讳。那个小鬼福民入殓的情况,即便仅仅是听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被吓得够呛。
  村里人去世,按照乡俗,先要停灵祭祀。将人停放在门板做的灵床上,朝天摆放在堂屋当央,供家人祭祀瞻仰。第三天子夜方才入殓,也就是挪移到棺材里去。
  大伯说,福民小鬼本来浮肿得厉害,停灵几天,更加暄肿胖大。整个人,皮肤鼓胀,成了透明的。皮肤里面的组织积液来回晃荡,大伯形容“就和刚出锅的嫩豆腐”一样。把人从门板上抬进棺材里,生怕那一锅“嫩豆腐”突然表皮涨裂,把人给泼撒在地下……
  小鬼福民,就那么死掉了。
  当然,依照乡俗,他早年上吊自尽的妻子,在地下等了他二十年,这回夫妇二人合葬到了一搭。
  于家那个院子,西边的窑洞又上了锁。我独自个,无论如何不敢上那院里去。
  老辈人说的,这座院子阴气重。这回,阴气该是更重了吧。
  【作者简介】张石山,1947 年生,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 《镢柄韩宝山》 《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等,民俗专著《洪荒的太息》《礼失求诸野》,电视剧本《兄弟如手足》 《吕梁英雄传》 《晋文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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