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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丝瓜架很美，绿绿的藤蔓上搭下挂。瓜架下的小折叠床很精致，折叠着整个夏天。艾用用躺在上面，正午阳光剥落的绿色扑洒下来，碎碎地落满一脸。嫩绿的藤蔓一条条往下垂，像一只只小胳膊一样向她伸过来，有一条甚至都快探到她的胸部了。望着那条藤，艾用用无声地笑了。笑是因为她想起了杨子媚那句话：“如果是别的男人的手呢？”
昨天，几个女人跟往常一样围坐在那棵大柳树下，杨子媚刚从镇上买回一个胸罩。镇里有一家做胸罩的手工铺子，很受女人们欢迎。刘小黛抓过来捏弄了一阵，又递给了王心袭。王心袭说，是不错。然后想传给吴布欢。吴布欢说，我不看，有什么好！跟着冒出一句话，其实呀，再好的胸罩也比不了自家男人的手。吴布欢经常说出一些巧话，而“再好的胸罩也比不了自家男人的手”这句话，已不单单是巧话，而是渗透出了更多的情色意味，大家会心，一阵嬉笑，正想夸她的时候，想不到杨子媚却说，那为什么不能是别家男人的手呢？这句话，自然更具杀伤力。
这会儿的艾用用，想着昨天的对话，心里不由起着涟漪，这涟漪继续荡漾，眼里的藤蔓就变成了一只只手。其实，睡梦中的艾用用已经真的梦到了一只手，那只手很大，很柔软，很温热，也很有力。那只手确定是男人的。也确定是别家男人的。自家男人的手她熟悉，有过一段温热时光，但自打与弘道山的石头打上交道之后，那只曾经柔软的手便变得粗砺、扎人。每一次艾用用都有被划伤的感觉。快乐被划伤之后，接下来便是欲望被划伤。
村里的那棵大柳树原在村外，高高大大，孤零零的。后来村子不断扩展，就把大柳树包进了村中。这棵大柳树占地儿不小，很多人主张把它砍掉，但村里主事的人说，有棵树，挺好，何苦砍掉呢！就留了下来，并且借这棵树建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平日里这块地盘是被女人和孩子们占住的，特别是女人。村子里已没有多少男人，孩子们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也是日见减少。大柳树有着浓密的枝条，常常招来一些麻雀，女人们便是落到地上的麻雀，比树上的麻雀还能唧喳。听惯了女人话的柳树，枝条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披散下来，变作垂柳，多出了些女人模样。
聚会的时间到了，艾用用却还没来。杨子媚对吴布欢说，你去看看。吴布欢回来后说，还在丝瓜架下睡觉呢！
她睡觉你怎么进去的？
她开着门。
她的心可真大！
睡就睡吧，你们猜怎么着？
大家都望着吴布欢。吴布欢说，嘴里哼哼唧唧，那样子一看上去就很受用，满院子一股腥味。刘小黛和王心袭跟着笑。杨子媚说，有啥好笑的！这还说什么，定了，春梦。
艾用用走来的时候，一脸惺忪。显然，刚才的梦境还带在身上，不可能一下儿揭下来。几个人望着她哧哧地笑，艾用用说，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傻样！王心袭说，我们当然傻，哪有你聪明，可以做梦。这么一说，艾用用的梦便一下被戳出个窟窿。艾用用说，我做梦了？吴布欢说，你那叫睡得滋润，我摇晃你，你竟抓着我的手不放。我的手又不是男人的手。刘小黛说，说说吧，你到底梦到了哪个男人的手？杨子媚说，这还用问，肯定是果果的呗。
果果是条汉子，他不叫果果，他叫罗大河。村里的男人大多出了远门，相比他们罗大河出的门要近很多，就在县城。他在县城开油条铺，生意还不错。有一天，村里牛书记进城，吃了他的油条，然后说，县城里的饭馆这么多，早餐铺也是密密麻麻，你还是回村里吧。回村里开，保准差不了。现在不比以往了，大家的嘴都变得很刁馋，家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城镇化。唯有这早餐还停留在乡村化。罗大河笑，然后说，这个，我知道你有私心。罗大河这么说，是因为全村人都知道牛书记爱吃油条，村里人当面喊他书记，私下里其实都是喊他老油条。老油条像是浑名，但牛书记并不恼，还经常说，呃，你们可别小瞧老油条这名，这名可不是爱吃油条就能得来的，知道吗，这是镇长给我起的！镇长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说到这儿，他不再往下说，而是让别人去琢磨。有人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有能耐，说你掌控力大呗！他便伸出大拇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会儿，牛书记对罗大河说，你回村里，我会给你优惠政策，每年定量免费给你拨付油面，你呢，出个加工，这也算是对村民的一项福利。罗大河说，有这么好的事？牛书记说，现在都什么形势了，吃饭已经不是问题，吃还能吃多少！这么跟你说吧，我要的其实是人气，就是烟火缭绕热汤热水的那种，这样才像个村庄样。村里的人一个个都赶着往外走，走出去了就不想回来。我希望男人们能回来，回來一个是一个。你可别以为我只是为了吃你的油条哈。
罗大河响应了牛书记的号召，回来了。回到村里后，村里的女人们见识了他那双油面大手。有次镇长到村里来，跟他握手时，专门把手拉上来，拉到眼前看了看，说，除了大之外，真不是男人该有的手。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拍拍，方才松开。王心袭说，敢情罗大河的手比镇长的还光滑。刘小黛说，这不废话吗，天天泡在油里，谁的手能比他的更软更细腻？
一次酒场上，男人们都喝得有些高，不高就不是男人了，更不能算是真正的酒场。有人借着酒劲调侃罗大河，如果你这样的手去摸女人，不知道女人会是什么感觉？有人说，你先说说你摸过没有吧？有人抢着替他回答，那还用说，肯定摸过。不过，摸过谁咱就不知道了。没想到有人接话说，我知道。大家问，谁？那人说，看谁胸大、看谁爱吃油条不就知道了！大家一听，在理，大脑里马上翻找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女人。那人说，我可是听说，有人面上是买油条，其实更想要的是那只手。罗大河说，你这瞎话一篓子都听谁说的呀？听大柳树说的。大柳树会说话啊？大柳树不会说，可大柳树下的女人难道也不会说？那人继续说，镇里刚起了一家做胸罩的手工铺子，那生意红火的真是没法说，女人们啊就喜欢把好东西捂起来。但有个女人说了，用胸罩捂着有什么好，哪比用男人的手捂着来得爽快？你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水平！罗大河说，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段子。大家于是放下酒杯，一个个坏坏地听他讲。罗大河说，话说有这么一天，公交车上一车人，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一只手手掌朝上，五指张开，像是托着什么要紧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往刚刚靠站的公交车这边跑。上车后，一只手抓着横杆，另一只手仍然手掌朝上，五指张开，用力托着。他用力托着，可他手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这可真是皇帝的新衣！一车人无不感到惊奇，而且当抓横杆的那只手累了需要换手时，他必得用另一只手的五指对准这只手的五指，形状固定下来后，另一只手方可腾出来去抓横杆。他身边有个人实在被他闷急了，跟他悄悄耳语几句后，方才仰起头长出一口气。同车的人更加好奇，纷纷拿眼睛问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十分轻松平淡地说，没事，是给老婆去买胸罩的。车里瞬间寂静，然后响起笑声。 桌上也起了笑声。其后，下半场酒鬼们几乎是一手拿酒盅，一手手掌朝上，五指张开，像是托着什么东西一样，直至喝到大笑不止烂醉如泥。
“量尺寸”便成了一段时间的流行语。
经常到油条铺来买油条的，除了少数几个受大人遣使的孩子外，其他几乎都是村里的妇女。杨子媚来过，刘小黛来过，王心袭来过，吴布欢来过，艾用用当然也来过。总之这些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女人们都来过。杨子媚大眼睛，大脸盘。刘小黛瓜子脸，长头发。王心袭短发，一边腮上一个大酒窝。吴布欢粗胖，但皮肤白晳。艾用用既有她们这几个人的优点，也有她们这几个人的缺点。因此，罗大河对她们几个并没有分别。当然，要说她们中谁的胸最大，还真得说是艾用用，而且艾用用到油条铺也去得最勤。有次，罗大河问她，你爱吃油条？这一问，艾用用一下儿红了脸。罗大河这才想起“油条”因着形状，早已被村里坏坏的男人和坏坏的女人们整成了带足情色的暗语。罗大河赶快换了话题，说，你不是跟树林一起住在弘道山的吗，怎么回来了？艾用用说，好端端的一座山，突然就被打开了，整天尘土飞扬，已经没法住了。其实，艾用用不说，罗大河也早已知道，因为弘道山是一座铁石山，储藏着上好的铁矿石，先前没勘探时不知道，也就没人管没人问。一旦勘探出来了，马上被开膛破肚，上好的铁矿石像内脏一样被一车车地运出去。一车石头，就是一车钞票。罗大河说，那你家罗树林在那儿发财了。艾用用说，谁知道呢。罗大河说，你院子里那藤丝瓜架真好，有天我还梦见你躺在丝瓜架下的小折叠床上睡觉呢！艾用用又红了脸，不再说什么话，买上油条就走了。
这天，牛书记路过大柳树，几个女人都在。牛书记问，最近都没回来？牛书记问的显然是她们的丈夫们。女人们回答，大了。大了？牛书记没摸着头绪，女人们都笑。刘小黛指着杨子媚说，你问她。杨子媚说，是大了，我刚从镇上换了个大号的。啥大号的？杨子媚说，按吴布欢的说法就是换了个大号男人的手。王心袭瞅着牛书记两手端了端胸。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女人们于是一起笑。牛书记自然反应过来，一扭头，说，嗨，你们这些女人啊！然后又说，你们少给我打牙祭，话咱得说明白，乐和归乐和，一个个可得给我绷紧了，跳出一个我收拾一个。牛书记这话显然有歧义，女人们嘻嘻笑，说那敢情好！
牛书记说，看来我得想办法让男人们回来。此前，牛书记在狗尾村小学的建设上下了很大功夫，有一个原籍是狗尾村的人在北京做房地产生意，他专门找上门去，动员那人出资三百万重建了狗尾村小学，然后联络教育主管部门给配了较强的师资。这样一来，被男人们带出去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带着孩子回来了一部分，但男人们不仅没有回来，仍然一个一个地往外走。看来仅仅把学校办好还远远不够。牛书记跟几个女人说，其实，现在的村子不比从前了，不见得外面就是好。能在外面打开局面，向外发展当然好，有些项目回到村里照样可以大有作为。比方说罗成，跑出几百里去搞大棚蔬菜，图什么呢，回到村里来照样可以搞啊，你看我们的地，哪一点儿比他那里的差，却基本跟荒着一样，多可惜。罗成是刘小黛的丈夫，书记望着刘小黛说，你跟他说说，看看能回来不。然后又接着说王心袭的丈夫罗长功，听说他开汽修厂，你看现在咱们村的车，平常都车来车往的，一到逢年过节，更是停的满大街都是，一出个故障，还得从镇里往这儿调人修。他对着王心袭说，你也跟他说说，回来亏不着他。说完书记望望艾用用，说，罗树林这个情况倒是有点儿特殊，他干得是挖山的活，咱们村还没山让他挖，我一直在想，要是他回来，让他干点儿什么呢。
罗树林正在挖的山叫弘道山。弘道山距狗尾村要说不近，但从狗尾村远远向北望去，因为中间是一溜平原，大体是能看到山的模样。过去，弘道山近乎一座神山，当地一多半传说都与这座山有关，很多传说也传到狗尾村来。但现在，神山不神了，弘道山的山头眼看着在一寸寸往下降，当然四海镇的财政收入也借着这个劲正一点点地往上涨。弘道山下有个弘道村，那里的村民已经全部住上了楼房，一开始外地的人都羡慕，但后来听说，村里的人都是天天戴着口罩过日子。
弘道山在狗尾村有个别称，很多人习惯叫它奶头山。这别称倒也形象，因为它既准确又生动地描绘出了狗尾村人眼中所能看到的弘道山的模样。罗树林挖山，这是牛书记的说法，当地普遍的说法却不叫挖山，而是叫摸奶。村里有人曾当面调侃过罗树林，还是你厉害，摸石头奶。罗树林的回答是，石头奶怎么了，石头奶也是奶。
羅树林中间回来了一次，是夜里回来的，带着一身酒气，情绪看上去并不怎么高涨。艾用用的胸部添了一些划伤。早上，艾用用想去罗大河的油条铺买几根油条，油条铺却没开门。艾用用改天再去油条铺的时候，发现罗大河的右手裹满了纱布，后来纱布撤掉后，原先光滑的手背上，打着一个明显的叉号。你这手怎么了？罗大河说，让石头给砸着了。石头怎么可能砸着你，而且还能砸出叉号来？
是罗树林把罗大河的手划上了叉号的传言，传到了艾用用这里，艾用用没去找罗大河，而是找了牛书记。牛书记说，是这样。艾用用说，树林这是要干吗？牛书记说，他是怀疑大河跟你有情况。我们能有什么情况！牛书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说，就冲大河那双油面手，冤枉不了他。你说他这是什么理论！牛书记继续说，当时我跟树林说，你还不如在我手背上打个叉号呢。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肯定比他更值得怀疑。我伸出手让他看，说你看我的手哪点儿比他差，你可别忘了，我是老油条。
罗树林回来的那天晚上，艾用用说了牛书记想让村里在外的一些男人回来的想法，然后问他，你回来不？罗树林说，山还没挖完呢。艾用用说，那么大一座山，还必须挖完吗？罗树林没回答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当丈夫走出她的视线之后，艾用用拉高目光朝着弘道山的方向望去，她竟然发现从狗尾村这边已经看不见弘道山的山头了。
女人们都发现了罗大河手背上大大的叉号。刘小黛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觉油条铺的油条跟原先不是一个味儿了。王心袭说，我其实很怕哪天他手背上会突然再多出一个对号来。杨子媚说，可惜了一双男人的手。因为现在男人的手，摸烟摸酒摸牌摸钱都已经摸得没多少气息了，跟变了味的油条一样。说到油条时，过去大家一准笑，现在却很难再笑出声。杨子媚突然说，你们发现书记的手了没？大家一惊，问，怎么了？杨子媚说，那才是一双真正男人的手。吴布欢说，听说在罗大河回村前，牛书记就给他撂下过话，你信不信我把你裤裆里的东西炸成油条？这句话总算让女人们又开始哄笑。快言快语的王心袭说，谁不知道书记才是老油条！ 刘小黛、王心袭一直说她们家的那个很快要回来了。艾用用着急，王心袭说，你不用急。我为什么不用急？因为树林很可能是最早回來的那个。你怎么知道？看看弘道山不就知道了，现在的弘道山还能看得见吗，已经看不见了，我听说根本不用到年底，就会剩最后一车铁矿石了。
的确，没用等到年底。这倒不是因为最后一车铁矿石挖完了，而是罗树林出事了。因为拉铁矿石的大货车出力都已经过头，车况变得很差，其中一辆车的车挡板被石头撑开，半边的石头轰隆隆地往下砸，把罗树林给砸伤了。
艾用用不得不每天往镇上的医院跑，有时也从罗大河的油条铺里带上一捆子油条。自从那天夜里罗树林突然回来后，艾用用就有胸部被划伤的感觉，艾用用原想这肯定是罗树林越来越粗砺的手造成的，过几天自然就会好。但好长一段日子过去了，胸部却一直不舒服，这次借着在医院陪床的机会，艾用用就想检查一下。一检查，情况不太妙，右乳腺出了大问题，右乳保不住了。艾用用问医生，要保住呢？医生说，那你得用命。
罗大河去镇上办事，顺便去医院看望罗树林。艾用用没让他见，说不打扰他，让他好好静养吧。艾用用把罗大河引到楼头僻静处，说咱们在这儿坐坐。罗大河说，我就不坐了。艾用用拉过他的手，抚了抚手背上的叉号，然后说，你当时干吗不声不响，那不等于承认了吗？罗大河说，都不容易。你这是啥意思？罗大河说，我刚回村不久，有一次牛书记来到我的油条铺，就跟镇长一样，抓过我的手捏弄了半天，我说你这是啥意思，书记说村里的女人们有不少都盯着你这只手呢！下一步我就要把村里的种植、养殖、加工、修理和服务等都搞起来，等着吧，村子马上就要红火了，男人的手必须用对地方才行。我当时说，你这么提醒我，是不是也有女人盯着你的手？牛书记笑笑，反问我，你说呢？我说，我不说。牛书记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说，那，我也不说。后来有一天，树林突然来了，他问我，听说你很擅长量尺寸？我说，那又怎么样。他抓起了我的手……罗大河继续说，其实，有事与没事都不重要，怎么叫有事，怎么叫无事，我有一次做梦竟然梦到和你在丝瓜架下的小折叠床上做事，真切得很，跟真的没什么两样。我这才知道，书记想管住手这件事，或许并不难，但想管住每个人的心可能就难了。此时的艾用用倒没害羞，她说，你确定有这事？当然确定。什么时间？好像是一个中午头。
然后是一阵沉默。突然，艾用用说，这会儿你想摸摸不？罗大河说，我已经摸过了。艾用用说，你那是在梦中。
罗大河有些不明白地望着艾用用，你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艾用用一下儿阴了脸。
过了一会儿，罗大河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树林无非是被石头砸了一下儿，治上一段也就好了。
艾用用说，他没事，是我有事。你有什么事？艾用用把诊断书递给了罗大河。罗大河看过后，惊得半天没闭上嘴。
罗大河问，树林他知道了？艾用用说，还没让他知道。
回村后，罗大河第一时间把情况说给了牛书记，并且说，发现医院里弘道村去看病的人真多。然后问牛书记，你觉得罗树林的手用对地方了没？牛书记阴沉着脸说，咱不说这个。
牛书记实施的男人回村计划逐渐见效，有些男人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刘小黛、王心袭的男人一回来，维修厂要安家，地里要起大棚，刘小黛和王心袭就没多少时间再到大柳树下扎堆了。吴布欢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运输，越走越远，后来竟没了音信。吴布欢经常打电话，电话一直打不通。据杨子媚说，有一次吴布欢是守着她打的，她隐约听见电话里有个提示音一直在说，你所拨打的机主已在外结婚。
有一次，罗大河跟牛书记在那棵大柳树下相遇，牛书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能摸摸也好。因为牛书记的声音不大，罗大河到底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从背后看时，远去的牛书记，仿佛一只手手掌朝上，五指张开，在用力地托着什么。
麻雀散去，枝条也会觉得寂寥。大柳树因为很少再听到女人们凑在一起的叽喳吵闹和嬉笑八卦，先前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披散下来的枝条，开始慢慢往上收，又逐渐恢复到了原先挺拔的模样。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知名文学期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诗选刊》《小品文选刊》等多次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若微火》、诗集《旧时光》等多部。散文随笔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获泰山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奖项。
昨天，几个女人跟往常一样围坐在那棵大柳树下，杨子媚刚从镇上买回一个胸罩。镇里有一家做胸罩的手工铺子，很受女人们欢迎。刘小黛抓过来捏弄了一阵，又递给了王心袭。王心袭说，是不错。然后想传给吴布欢。吴布欢说，我不看，有什么好！跟着冒出一句话，其实呀，再好的胸罩也比不了自家男人的手。吴布欢经常说出一些巧话，而“再好的胸罩也比不了自家男人的手”这句话，已不单单是巧话，而是渗透出了更多的情色意味，大家会心，一阵嬉笑，正想夸她的时候，想不到杨子媚却说，那为什么不能是别家男人的手呢？这句话，自然更具杀伤力。
这会儿的艾用用，想着昨天的对话，心里不由起着涟漪，这涟漪继续荡漾，眼里的藤蔓就变成了一只只手。其实，睡梦中的艾用用已经真的梦到了一只手，那只手很大，很柔软，很温热，也很有力。那只手确定是男人的。也确定是别家男人的。自家男人的手她熟悉，有过一段温热时光，但自打与弘道山的石头打上交道之后，那只曾经柔软的手便变得粗砺、扎人。每一次艾用用都有被划伤的感觉。快乐被划伤之后，接下来便是欲望被划伤。
村里的那棵大柳树原在村外，高高大大，孤零零的。后来村子不断扩展，就把大柳树包进了村中。这棵大柳树占地儿不小，很多人主张把它砍掉，但村里主事的人说，有棵树，挺好，何苦砍掉呢！就留了下来，并且借这棵树建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平日里这块地盘是被女人和孩子们占住的，特别是女人。村子里已没有多少男人，孩子们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也是日见减少。大柳树有着浓密的枝条，常常招来一些麻雀，女人们便是落到地上的麻雀，比树上的麻雀还能唧喳。听惯了女人话的柳树，枝条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披散下来，变作垂柳，多出了些女人模样。
聚会的时间到了，艾用用却还没来。杨子媚对吴布欢说，你去看看。吴布欢回来后说，还在丝瓜架下睡觉呢！
她睡觉你怎么进去的？
她开着门。
她的心可真大！
睡就睡吧，你们猜怎么着？
大家都望着吴布欢。吴布欢说，嘴里哼哼唧唧，那样子一看上去就很受用，满院子一股腥味。刘小黛和王心袭跟着笑。杨子媚说，有啥好笑的！这还说什么，定了，春梦。
艾用用走来的时候，一脸惺忪。显然，刚才的梦境还带在身上，不可能一下儿揭下来。几个人望着她哧哧地笑，艾用用说，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傻样！王心袭说，我们当然傻，哪有你聪明，可以做梦。这么一说，艾用用的梦便一下被戳出个窟窿。艾用用说，我做梦了？吴布欢说，你那叫睡得滋润，我摇晃你，你竟抓着我的手不放。我的手又不是男人的手。刘小黛说，说说吧，你到底梦到了哪个男人的手？杨子媚说，这还用问，肯定是果果的呗。
果果是条汉子，他不叫果果，他叫罗大河。村里的男人大多出了远门，相比他们罗大河出的门要近很多，就在县城。他在县城开油条铺，生意还不错。有一天，村里牛书记进城，吃了他的油条，然后说，县城里的饭馆这么多，早餐铺也是密密麻麻，你还是回村里吧。回村里开，保准差不了。现在不比以往了，大家的嘴都变得很刁馋，家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城镇化。唯有这早餐还停留在乡村化。罗大河笑，然后说，这个，我知道你有私心。罗大河这么说，是因为全村人都知道牛书记爱吃油条，村里人当面喊他书记，私下里其实都是喊他老油条。老油条像是浑名，但牛书记并不恼，还经常说，呃，你们可别小瞧老油条这名，这名可不是爱吃油条就能得来的，知道吗，这是镇长给我起的！镇长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说到这儿，他不再往下说，而是让别人去琢磨。有人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有能耐，说你掌控力大呗！他便伸出大拇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会儿，牛书记对罗大河说，你回村里，我会给你优惠政策，每年定量免费给你拨付油面，你呢，出个加工，这也算是对村民的一项福利。罗大河说，有这么好的事？牛书记说，现在都什么形势了，吃饭已经不是问题，吃还能吃多少！这么跟你说吧，我要的其实是人气，就是烟火缭绕热汤热水的那种，这样才像个村庄样。村里的人一个个都赶着往外走，走出去了就不想回来。我希望男人们能回来，回來一个是一个。你可别以为我只是为了吃你的油条哈。
罗大河响应了牛书记的号召，回来了。回到村里后，村里的女人们见识了他那双油面大手。有次镇长到村里来，跟他握手时，专门把手拉上来，拉到眼前看了看，说，除了大之外，真不是男人该有的手。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拍拍，方才松开。王心袭说，敢情罗大河的手比镇长的还光滑。刘小黛说，这不废话吗，天天泡在油里，谁的手能比他的更软更细腻？
一次酒场上，男人们都喝得有些高，不高就不是男人了，更不能算是真正的酒场。有人借着酒劲调侃罗大河，如果你这样的手去摸女人，不知道女人会是什么感觉？有人说，你先说说你摸过没有吧？有人抢着替他回答，那还用说，肯定摸过。不过，摸过谁咱就不知道了。没想到有人接话说，我知道。大家问，谁？那人说，看谁胸大、看谁爱吃油条不就知道了！大家一听，在理，大脑里马上翻找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女人。那人说，我可是听说，有人面上是买油条，其实更想要的是那只手。罗大河说，你这瞎话一篓子都听谁说的呀？听大柳树说的。大柳树会说话啊？大柳树不会说，可大柳树下的女人难道也不会说？那人继续说，镇里刚起了一家做胸罩的手工铺子，那生意红火的真是没法说，女人们啊就喜欢把好东西捂起来。但有个女人说了，用胸罩捂着有什么好，哪比用男人的手捂着来得爽快？你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水平！罗大河说，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段子。大家于是放下酒杯，一个个坏坏地听他讲。罗大河说，话说有这么一天，公交车上一车人，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一只手手掌朝上，五指张开，像是托着什么要紧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往刚刚靠站的公交车这边跑。上车后，一只手抓着横杆，另一只手仍然手掌朝上，五指张开，用力托着。他用力托着，可他手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这可真是皇帝的新衣！一车人无不感到惊奇，而且当抓横杆的那只手累了需要换手时，他必得用另一只手的五指对准这只手的五指，形状固定下来后，另一只手方可腾出来去抓横杆。他身边有个人实在被他闷急了，跟他悄悄耳语几句后，方才仰起头长出一口气。同车的人更加好奇，纷纷拿眼睛问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十分轻松平淡地说，没事，是给老婆去买胸罩的。车里瞬间寂静，然后响起笑声。 桌上也起了笑声。其后，下半场酒鬼们几乎是一手拿酒盅，一手手掌朝上，五指张开，像是托着什么东西一样，直至喝到大笑不止烂醉如泥。
“量尺寸”便成了一段时间的流行语。
经常到油条铺来买油条的，除了少数几个受大人遣使的孩子外，其他几乎都是村里的妇女。杨子媚来过，刘小黛来过，王心袭来过，吴布欢来过，艾用用当然也来过。总之这些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女人们都来过。杨子媚大眼睛，大脸盘。刘小黛瓜子脸，长头发。王心袭短发，一边腮上一个大酒窝。吴布欢粗胖，但皮肤白晳。艾用用既有她们这几个人的优点，也有她们这几个人的缺点。因此，罗大河对她们几个并没有分别。当然，要说她们中谁的胸最大，还真得说是艾用用，而且艾用用到油条铺也去得最勤。有次，罗大河问她，你爱吃油条？这一问，艾用用一下儿红了脸。罗大河这才想起“油条”因着形状，早已被村里坏坏的男人和坏坏的女人们整成了带足情色的暗语。罗大河赶快换了话题，说，你不是跟树林一起住在弘道山的吗，怎么回来了？艾用用说，好端端的一座山，突然就被打开了，整天尘土飞扬，已经没法住了。其实，艾用用不说，罗大河也早已知道，因为弘道山是一座铁石山，储藏着上好的铁矿石，先前没勘探时不知道，也就没人管没人问。一旦勘探出来了，马上被开膛破肚，上好的铁矿石像内脏一样被一车车地运出去。一车石头，就是一车钞票。罗大河说，那你家罗树林在那儿发财了。艾用用说，谁知道呢。罗大河说，你院子里那藤丝瓜架真好，有天我还梦见你躺在丝瓜架下的小折叠床上睡觉呢！艾用用又红了脸，不再说什么话，买上油条就走了。
这天，牛书记路过大柳树，几个女人都在。牛书记问，最近都没回来？牛书记问的显然是她们的丈夫们。女人们回答，大了。大了？牛书记没摸着头绪，女人们都笑。刘小黛指着杨子媚说，你问她。杨子媚说，是大了，我刚从镇上换了个大号的。啥大号的？杨子媚说，按吴布欢的说法就是换了个大号男人的手。王心袭瞅着牛书记两手端了端胸。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女人们于是一起笑。牛书记自然反应过来，一扭头，说，嗨，你们这些女人啊！然后又说，你们少给我打牙祭，话咱得说明白，乐和归乐和，一个个可得给我绷紧了，跳出一个我收拾一个。牛书记这话显然有歧义，女人们嘻嘻笑，说那敢情好！
牛书记说，看来我得想办法让男人们回来。此前，牛书记在狗尾村小学的建设上下了很大功夫，有一个原籍是狗尾村的人在北京做房地产生意，他专门找上门去，动员那人出资三百万重建了狗尾村小学，然后联络教育主管部门给配了较强的师资。这样一来，被男人们带出去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带着孩子回来了一部分，但男人们不仅没有回来，仍然一个一个地往外走。看来仅仅把学校办好还远远不够。牛书记跟几个女人说，其实，现在的村子不比从前了，不见得外面就是好。能在外面打开局面，向外发展当然好，有些项目回到村里照样可以大有作为。比方说罗成，跑出几百里去搞大棚蔬菜，图什么呢，回到村里来照样可以搞啊，你看我们的地，哪一点儿比他那里的差，却基本跟荒着一样，多可惜。罗成是刘小黛的丈夫，书记望着刘小黛说，你跟他说说，看看能回来不。然后又接着说王心袭的丈夫罗长功，听说他开汽修厂，你看现在咱们村的车，平常都车来车往的，一到逢年过节，更是停的满大街都是，一出个故障，还得从镇里往这儿调人修。他对着王心袭说，你也跟他说说，回来亏不着他。说完书记望望艾用用，说，罗树林这个情况倒是有点儿特殊，他干得是挖山的活，咱们村还没山让他挖，我一直在想，要是他回来，让他干点儿什么呢。
罗树林正在挖的山叫弘道山。弘道山距狗尾村要说不近，但从狗尾村远远向北望去，因为中间是一溜平原，大体是能看到山的模样。过去，弘道山近乎一座神山，当地一多半传说都与这座山有关，很多传说也传到狗尾村来。但现在，神山不神了，弘道山的山头眼看着在一寸寸往下降，当然四海镇的财政收入也借着这个劲正一点点地往上涨。弘道山下有个弘道村，那里的村民已经全部住上了楼房，一开始外地的人都羡慕，但后来听说，村里的人都是天天戴着口罩过日子。
弘道山在狗尾村有个别称，很多人习惯叫它奶头山。这别称倒也形象，因为它既准确又生动地描绘出了狗尾村人眼中所能看到的弘道山的模样。罗树林挖山，这是牛书记的说法，当地普遍的说法却不叫挖山，而是叫摸奶。村里有人曾当面调侃过罗树林，还是你厉害，摸石头奶。罗树林的回答是，石头奶怎么了，石头奶也是奶。
羅树林中间回来了一次，是夜里回来的，带着一身酒气，情绪看上去并不怎么高涨。艾用用的胸部添了一些划伤。早上，艾用用想去罗大河的油条铺买几根油条，油条铺却没开门。艾用用改天再去油条铺的时候，发现罗大河的右手裹满了纱布，后来纱布撤掉后，原先光滑的手背上，打着一个明显的叉号。你这手怎么了？罗大河说，让石头给砸着了。石头怎么可能砸着你，而且还能砸出叉号来？
是罗树林把罗大河的手划上了叉号的传言，传到了艾用用这里，艾用用没去找罗大河，而是找了牛书记。牛书记说，是这样。艾用用说，树林这是要干吗？牛书记说，他是怀疑大河跟你有情况。我们能有什么情况！牛书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可他说，就冲大河那双油面手，冤枉不了他。你说他这是什么理论！牛书记继续说，当时我跟树林说，你还不如在我手背上打个叉号呢。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肯定比他更值得怀疑。我伸出手让他看，说你看我的手哪点儿比他差，你可别忘了，我是老油条。
罗树林回来的那天晚上，艾用用说了牛书记想让村里在外的一些男人回来的想法，然后问他，你回来不？罗树林说，山还没挖完呢。艾用用说，那么大一座山，还必须挖完吗？罗树林没回答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当丈夫走出她的视线之后，艾用用拉高目光朝着弘道山的方向望去，她竟然发现从狗尾村这边已经看不见弘道山的山头了。
女人们都发现了罗大河手背上大大的叉号。刘小黛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觉油条铺的油条跟原先不是一个味儿了。王心袭说，我其实很怕哪天他手背上会突然再多出一个对号来。杨子媚说，可惜了一双男人的手。因为现在男人的手，摸烟摸酒摸牌摸钱都已经摸得没多少气息了，跟变了味的油条一样。说到油条时，过去大家一准笑，现在却很难再笑出声。杨子媚突然说，你们发现书记的手了没？大家一惊，问，怎么了？杨子媚说，那才是一双真正男人的手。吴布欢说，听说在罗大河回村前，牛书记就给他撂下过话，你信不信我把你裤裆里的东西炸成油条？这句话总算让女人们又开始哄笑。快言快语的王心袭说，谁不知道书记才是老油条！ 刘小黛、王心袭一直说她们家的那个很快要回来了。艾用用着急，王心袭说，你不用急。我为什么不用急？因为树林很可能是最早回來的那个。你怎么知道？看看弘道山不就知道了，现在的弘道山还能看得见吗，已经看不见了，我听说根本不用到年底，就会剩最后一车铁矿石了。
的确，没用等到年底。这倒不是因为最后一车铁矿石挖完了，而是罗树林出事了。因为拉铁矿石的大货车出力都已经过头，车况变得很差，其中一辆车的车挡板被石头撑开，半边的石头轰隆隆地往下砸，把罗树林给砸伤了。
艾用用不得不每天往镇上的医院跑，有时也从罗大河的油条铺里带上一捆子油条。自从那天夜里罗树林突然回来后，艾用用就有胸部被划伤的感觉，艾用用原想这肯定是罗树林越来越粗砺的手造成的，过几天自然就会好。但好长一段日子过去了，胸部却一直不舒服，这次借着在医院陪床的机会，艾用用就想检查一下。一检查，情况不太妙，右乳腺出了大问题，右乳保不住了。艾用用问医生，要保住呢？医生说，那你得用命。
罗大河去镇上办事，顺便去医院看望罗树林。艾用用没让他见，说不打扰他，让他好好静养吧。艾用用把罗大河引到楼头僻静处，说咱们在这儿坐坐。罗大河说，我就不坐了。艾用用拉过他的手，抚了抚手背上的叉号，然后说，你当时干吗不声不响，那不等于承认了吗？罗大河说，都不容易。你这是啥意思？罗大河说，我刚回村不久，有一次牛书记来到我的油条铺，就跟镇长一样，抓过我的手捏弄了半天，我说你这是啥意思，书记说村里的女人们有不少都盯着你这只手呢！下一步我就要把村里的种植、养殖、加工、修理和服务等都搞起来，等着吧，村子马上就要红火了，男人的手必须用对地方才行。我当时说，你这么提醒我，是不是也有女人盯着你的手？牛书记笑笑，反问我，你说呢？我说，我不说。牛书记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说，那，我也不说。后来有一天，树林突然来了，他问我，听说你很擅长量尺寸？我说，那又怎么样。他抓起了我的手……罗大河继续说，其实，有事与没事都不重要，怎么叫有事，怎么叫无事，我有一次做梦竟然梦到和你在丝瓜架下的小折叠床上做事，真切得很，跟真的没什么两样。我这才知道，书记想管住手这件事，或许并不难，但想管住每个人的心可能就难了。此时的艾用用倒没害羞，她说，你确定有这事？当然确定。什么时间？好像是一个中午头。
然后是一阵沉默。突然，艾用用说，这会儿你想摸摸不？罗大河说，我已经摸过了。艾用用说，你那是在梦中。
罗大河有些不明白地望着艾用用，你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艾用用一下儿阴了脸。
过了一会儿，罗大河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树林无非是被石头砸了一下儿，治上一段也就好了。
艾用用说，他没事，是我有事。你有什么事？艾用用把诊断书递给了罗大河。罗大河看过后，惊得半天没闭上嘴。
罗大河问，树林他知道了？艾用用说，还没让他知道。
回村后，罗大河第一时间把情况说给了牛书记，并且说，发现医院里弘道村去看病的人真多。然后问牛书记，你觉得罗树林的手用对地方了没？牛书记阴沉着脸说，咱不说这个。
牛书记实施的男人回村计划逐渐见效，有些男人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刘小黛、王心袭的男人一回来，维修厂要安家，地里要起大棚，刘小黛和王心袭就没多少时间再到大柳树下扎堆了。吴布欢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运输，越走越远，后来竟没了音信。吴布欢经常打电话，电话一直打不通。据杨子媚说，有一次吴布欢是守着她打的，她隐约听见电话里有个提示音一直在说，你所拨打的机主已在外结婚。
有一次，罗大河跟牛书记在那棵大柳树下相遇，牛书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能摸摸也好。因为牛书记的声音不大，罗大河到底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从背后看时，远去的牛书记，仿佛一只手手掌朝上，五指张开，在用力地托着什么。
麻雀散去，枝条也会觉得寂寥。大柳树因为很少再听到女人们凑在一起的叽喳吵闹和嬉笑八卦，先前像女人的头发一样披散下来的枝条，开始慢慢往上收，又逐渐恢复到了原先挺拔的模样。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知名文学期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诗选刊》《小品文选刊》等多次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若微火》、诗集《旧时光》等多部。散文随笔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获泰山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