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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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们是朋友。
  不久之前,他搬到了她住的附近。
  她的住宅往南,是一大片的村庄,自从被规划为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之后,似乎一夜之间,那些村子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片荒地,呈半凝固的油冻荒褐。而主题公园,仿佛隐匿在半空中的透明巨人,迟迟不曾落下它决定性的一步。
  有一天,她去看他。
  往南走,经过一个小超市、一个社区医护站、两三家小旅馆、一家洗浴中心,过了十字路口,便进入了拆迁区域。昔日汽修一条街和花卉市场的遗迹还在,被锈蚀成一个个空壳和残缺的墙垣,一家技术职业学校也已迁走,被抛弃的建筑等待着被最后推翻。再往南,更多的人类遗迹被融合进时间与气候的荒野中,也許从视野中,这荒野还不够广大,但它正无声息地、以肉眼可视的速度推移,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也并不显得凄凉,而透露出勃勃的,甚至野蛮的生命力。
  刷成红色的围墙连同路一齐延伸,很长一段路都看不到一个人。墙顶的草直挺着,有的已经枯萎,一动不动。从未封闭的开口处看进去,可以看到土堆残砖和蔓延的荒草,蒸发在晚夏郁燥的寂静中。
  再走一段距离,围墙也消失了,大片的荒地裸露着斑驳的肌肤,零星的杂树在有薄霾的天气淡得像是只留下痕迹的阴影,此刻却黑油油的,深绿至黑暗。
  桥出现了。它被记忆中的另一座桥覆盖了,此刻却是真实的。光线倾泻在桥面,干燥得发白。漫长,滚烫,影子被熨在地面,随着她身形的移动消失了。河床尽是发白的卵石,细瘦的水闪烁着光点。站在桥上,可以看到更广袤的原野,在河的两岸延展开来,远处是零星的建筑,人类未被征服或即将达到的标志。
  荒草覆盖了一切。长长的,毛发状的,顺着风势蔓延过的方向。一条被踩出的小路延伸进了草丛,草被践踏的声音显得薄脆,但依然坚劲,草丛高过了人头,拨开,又合拢,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然后……突然之间,她到了他住的地方。一座已快塌圮的砖房。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也知道他不在。门开着。一架挨着墙搭的板床,一张小方桌,窗框和墙上的钉子之间拉了一根尼龙线,挂着衣服和换洗的内衣,行李箱和包裹堆在另一边的地上。地上有尘土,但并不脏。光线从洞开的窗户进来,映得室内黄黄的。
  她又出来。迎接她的,是红色的岩石,红色的泥土,在近处更加狂野的长草,流泪般闪光。空气中有铁锈的味道。
  湖在消失。在遥远的边界线缩成一个明亮的点。一小块白色、炽热的燃烧。镶嵌在那里,薄薄的,好像随时可以把它取出来。
  她看到她在湖前,转过身来。她的脸是黑的。这样的情形以前也出现过。
  她听到了声音。大型动物鼻翼翕动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先是一匹,她看到头部,它们自然是一个整体,但头部是那么突出,作为前端,狭长、优美地探凸出来,敏感、小心翼翼,同空气中看不见的东西触碰着,每抬起一只腿,落在红色松软的土上,身子就前进了一点点,发亮的缎子般的毛皮下是滚动的肌肉,波浪般起伏。
  它们也是红色的。一个个移动的亮闪闪的点。
  她看到他时,就好像她已看见了他很久。一帧黯淡、褪色的照片。虽然光线强烈,层次分明,他的脸像印贴的岩片,只要稍稍挪动一点点位置就会有层层的皱褶。她不是通过第一眼的触发来认识、判断他的。而是在此之前。照片虽然褪色,却固定、恒久;它早已穿透了现实,在她心底投下了一个坚实的点。
  红褐色的马带着干燥的颤抖,把头轻轻搁在了他肩上。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在一个无法确定的地方,既没有光源,也不是完全的黑暗,她和他面对面躺着。除了可以伸手触摸到对方以外,看不到、也无法确知周围有些什么。
  她可以看到他。他像婴儿那样蜷缩着,光着身子,他的脸像枯萎了的叶脉,却又有着奇异的润泽,他的眼睛看着身前的某一个地方,专注在一种状态里。
  她一睒不睒地看着他。
  这种情形,她以前就已历过,或想象过,虽然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她感受不到欣喜,虽然欣喜就在这黑暗的紧紧包裹着肌肉的皮肤的底部。它是甜的,是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蔓延,没有波纹,没有光,虽然她已晕眩。只有一点一点的,毫无所觉的上涨。她甚至不敢眨动眼睛,她怕在眨动的瞬间他就会消失。记忆的潮水无止境,她感受到它的冲击,再徐缓地退去。她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
  他们什么也没干。但这也让她满足。为了这一刻,她可以去死。无拘无束地,自由地去死。
  二
  黎明。她醒了。
  灰黯的光线中,她看到他睁着眼。“我已醒了一会儿了。”
  “还很烫吗?”她碰了碰他的肌肤。昨晚睡觉时,隔着薄薄一层毯子,她都感觉热力在渗透出来,像充足了电的暖炉。他背对着她,胳膊交叉搂紧了自己,似乎在使出全身的劲抵御着,热潮侵袭,他的肌肉因为血红的充盈而透明。
  “比昨晚好点了。”
  昨晚刚进门时,他直喘粗气,脸就像被放进热炭中滚过了一遍,水蒸发掉了,他在急遽萎缩,虚弱得支撑不住自己,瘫倒在沙发上。每吞咽一次,她就听着他喉咙里发着可怕的“咔咔”声,像是有机械在干枯的皮条上绞过。“我完了。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睁着眼,里面却空无一物,这让她害怕。
  他滚烫的、烤得脆热的面孔似乎一碰即碎。
  “你不要担心,”他搂住她,“我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她很想问他。
  “你不会去上班吧?”她已经准备好了在他回答之后进行反驳。
  过了几秒钟,他才回答:“今天不去了。”
  吃早餐时,他终于说,可以去医院看看。
  她撕下一块面包,咀嚼着:“我陪你去吧。”
  他迟疑了两三秒:“可以吗?”
  “可以。请假就行了。”
  十多分钟后,他们出了门。天是阴的,淅沥着小雨,他们走在两座小区之间的路上,对面小区的植物,许久没见了,看上去非常深郁,她指给他看。“上一次我们走在这条路上,是半年之前,”他说,“那时还是冬天,时间真快。”   是啊。但她没有说出来。
  公车很久都没来。她注意到他还穿着短裤。雨没有要停的迹象,虽然天色更亮了一点。“哎,你还穿短裤呀?!”她懊恼地说,“我忘了提醒你了。”
  “我不冷。”他习惯性地搂紧了她,“抱住你就不冷了。”
  公车过一个十字路口,足足等了十分钟。由于下雨,车窗紧闭,车厢里挺闷。他坐在背对司机的前排位置上,发动机轰鸣着,他一次又一次缓慢地扭过头去看红绿灯,每转一次都忍耐着自太阳穴蔓延开去的疼痛。“下雨,车堵,”她安慰着他,“路中间有一个警察,看到了吗,穿黄色雨衣,不准左转的车通行……过一会就好了。过了这十字路口就好了。”
  发热门诊在医院建筑主体外侧的一溜平房里,人不多,灰蒙蒙的光加强着山寨乡镇医院的氛围,一块招贴牌却提示着半年之前这座城市爆发流感时的盛况。女医生很年轻,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明亮的眼睛里还有着好奇,一边询问症状一边在电脑上熟练地勾划敲打着,虽然最初听他说体温有39.8℃时兴奋地冒了一句粗话。
  他们拿着检查单去建筑主体照CT。回来时雨停了。稀薄、清澈的阳光溜了出来,零星的一两点雨滴落在肌肤上,暖和多了。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如果不是生病,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走在一起。”
  “可你生病了啊。”
  “生病了也值。和你这样走着真好。”
  医生看了检验结果和单子,说是肺炎,要输液一周,然后复查,如果有炎症还得住院。“如果不管它,可以自愈吗?”他问。
  “够呛。发热到39.8℃,有一周了呢,先输液吧。”医生顿了顿,“我这里只能开一天的药,口服药可以开三天,不过你们可以在其他地方输液。挂号费没有这么贵,你不自费嘛。”
  中午,他们在小区前面一站下了车。雨已完全停了,路面干燥,看不出下过雨的样子。太阳昏黄,甚至灼热起来。
  回家是往南,他们却沿着一条向东延伸的路走去。从手机地图上查看五百米左右有一家社区诊所,应该也可以输液。他们经过了一座高档小区,一个幼儿园,一家养老院。路比预计的要长。由于是中午,工作人员吃饭去了,大门紧锁。
  他们沿着另一条路回去。从那座高档小区的后面绕过去。她依稀记得小区后有一家私人诊所。沿途没有树荫,阳光直晒在脸上,她都微微冒汗了。他戴着一次性口罩,露在外面的肤色发黄,脸显得比平时更为瘦削,睁大了眼,微微喘着气。当初正是这强烈、毒辣的阳光让他生病的。“唉!我不该让你走这么长的路。”她生自己的气了,“就为了节约几百块的挂号费,你在生病呢!”
  “我没事儿,我很开心。”他捏紧了她的手,“只要同你在一起,我都很开心。平时我们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黄昏。她把熬好的粥关了火,走到卧室门口。
  他还在昏睡。
  有一会儿,她觉得他沉陷于不明的水底,声音消失了,光线以她熟悉的质感褪去,夜晚来临。她正被隔绝。这隔绝以她肉眼可视的速度临近,每过去一点点,视线就更沉黯,平稳,深滑,某种东西正被关闭。
  她挨近他。他穿着白T恤,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轻轻碰了碰他。他却突然、无意识地扭转了身子,将躯体摆动了近四十五度,头从枕头上落到了床的边沿,嘴里喃喃着什么。她听不懂,是他的家乡话。他没有醒来。她记起以前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人在高烧时会用母语说着胡话。他又咕哝了几句。陌生,无助,以及最坏的即将来到的恐惧揪紧了她的喉咙,泪水一下涌了上来,她抑制着,她还在想着他有可能醒来。她把脸抵在他的肋骨处,那里温热、柔软,有着他的重量,却依然没能减轻夜一般深黑的压迫感。
  四周已经全黑。
  他逐渐清醒过来,开始时无法辨识眼前的事物,后来摸到了她。虽然看不到她,却立即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浊哑,支起上半身,将脸凑近了她。
  她更紧地抵住他,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悲痛依然笼罩着她,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滚热的泪水直往下流。她揪紧了他的T恤。
  “怎么了?怎么哭了?”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
  “我以为你加重了。”她咕哝道。
  “怎么加重了?”
  “你说胡话。”
  “说什么了?”
  “听不懂。……我害怕。”
  “怕什么?”
  ……
  “我说梦话呢,傻子……我会好起来的。会的。”
  ……我怕的,是会失去你啊……
  三
  他醒了。
  他醒了的这个意识先于他的身体苏醒。他的身体还在睡眠的泥沼中挣扎,他的意识已在俯瞰。他大脑的顿挫和身体的酸楚都在提醒着他,他不愿醒来,他还没睡够。他是五点钟才躺下的,就为了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住的是顶楼,又朝西,七八月的时候每到下午这个小房间就热得火炉似的,又没有空调,他被困住了,他就在其中被慢慢烤熟。现在虽已是九月底,但在这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区,依然难熬。此前,他已经花了半个小时喝掉了半斤白酒,桶装的那种,对他来说更实惠;一瓶啤酒,把酒混着喝更容易入睡。现在口腔里一片苦涩,脑袋也隐隐作痛。如果现在是七点十五分,那么连上先前睡的将近五个小时就会有七小时了,谢天谢地,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他每天的睡眠没超过五小时了……但闹钟没有响。他一阵绝望。
  过了几秒钟,他睁开了眼睛。
  是睡梦。他确知在睡梦中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知道,一些他在清醒时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在梦中就那么轻易地发生了,輕易得就像他不存在,一些淡漠的似乎是平行的空间移动着,仿佛此前他已经历过无数次了,但即便是在梦中,他也知道,他从没经历过。他不指望他的人生还会有重大的转折。按他的经验,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他在下坠。假如诸神还有点慈悲的话……或许会给他一点微末的奇迹。但诸神……只有苦沫。他身处的空间,这个醒了的世界,在他清醒的瞬间便堵在了他面前。他对自己经历过的无能为力。   他坐了起来,甩了甩头。闹钟还没响,不过很快就会响起来的。一阵对于睡眠不足的担忧又袭了上来。他读过的科普文章都告诉他,睡眠不足对于大脑有着不可扭转的损伤,也就是说,时间足够长的话,他不仅会短命,更会变成一个白痴。他没条件煮咖啡,只能买一些黑巧克力嚼嚼,如果这还有用……希望它能有一点儿用。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站起身来,关掉一径呜呜摆头转着的风扇,屋里更浊热了。他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室外的空气流动进来,这个只有几平米大的屋子,从没有人来过。
  太阳已落到了对面的楼房下,村民新修建的那种三层小楼,外面贴着长条形的白色面砖,面对着他窗户的阳台栽了一盆火龙果,一个月前开始结出红色的果子来,这时在昏暗的光线中已模糊不清。他曾对她说过,并且告诉她,红肉的比白肉的甜。
  他进了卫生间,刷了牙,用冷水洗了脸,提起地上下午用“热得快”烧好的开水——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插座了——现在已凉了,灌进一个一升的水壶里,拧好盖子,放在折叠小桌上。这时闹钟响了起来,他看也不看就把它摁掉。犹疑了一下,又划开微信,没有她发来的信息。
  他套上印有物流公司标记的黑T恤,T恤是上午洗的,早已干透,下面是从前买的牛仔中裤,穿上灰色的运动鞋,把钥匙装进裤兜里,拎起水壶,关门走了出去。
  他沿着一条水渠向村外走去。沿路没有灯,水渠没有一点反光,黑得像一道淤泥。路面高低不平,酒也没有醒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摇摇晃晃。
  走出他居住的村子,来到一条三岔路口,他把水壶挎到了右肩上,下到一条长满了杂草的干沟。沟的对面有铁丝网,最宽的地方可以勉强挤过一个人。半个月前,他的右前臂不小心被铁丝刺了一下,伤口不大,但很深,愈合后留下了刀吻样的白色疤痕。如果是以前,这根本不构成问题,也不会留下痕迹。“唉,老了。”
  钻出铁丝网,就是另一个村子了,这比顺着路走要近五分钟。他有点恶心。酒喝得太多了,脑袋也昏沉沉的。但他没有慢下来,还是保持着先前的速度。这个村子的建筑比他租住的村子密集,房子集聚在道路的两边,都有三四层高,底层经营着一些小摊铺,这时有的还亮着灯,大多数已经拉上了卷帘门。一层以上的都是隔成独立的小间,就和他住的房间一样,都是物流区打工的人在租住,只因为这里离物流区更近,租金也更贵。
  他在被挤得又扁又窄的路中间走着。或者是从他沮丧的、被酒精浸润的视线望出去,这是一个灰暗的、没有一点希望的世界。而他正走向地狱。这个地狱每天都重复上演,他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可以预期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至于多久,他不确定,但他确定:如果他能离开这里,那么他会怀念这里,不含一点讥讽的怀念,怀念他在这其中经历的一切,哪怕是痛苦。是的。虽然现在他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会有哪怕一丁点机会离开这里。他并不憎恨,只是厌倦。而离开,能使厌倦化为怀念。
  夜空深暗,正逐渐转为狂暴的郁燥,但它的表面又如此沉静,最后的光正被吸收,化为更强大的黑暗,看不见的风暴缓缓下泄,以它的缓慢而不动声色将这里层层包裹。他在铁匠铸成的通道中,铁锤溅起的星星在长久中定形,火炉的光泻出,阴影舞蹈。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经过一间又一间明亮的房间。那些房间传来谈话声、电视节目的播放声。狗对夜行者的脚步习以为常,只在他走过时斜着眼睛瞟他一下,或者趴在前爪上,一动不动。“他们正在享受一天中的最后一个阶段,他们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放松,舒适,准备睡觉。睡眠……多么让人妒忌而又求之不得,一个缺乏睡眠的人什么也干不了!明天……在熬过今晚的十二小时以后,明天……明天一定要大睡一场,一回去就睡!把没睡够的全补回来!可是,明天,在白天来临以后,现在的想法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不会改变,包括睡眠。白天会使我松懈,以为这一天还很漫长,夜晚还很遥远,我会在精疲力竭中迎来清醒,我依然会不慌不忙地拖着脚步,在村里的小卖部和商店中转转悠悠,东看看,西摸摸,属于我的时间还很多……然后,随着时间的逼近,又是恐慌,又是自责,一切都无法改变,没有什么比在时间要到点时还无法入睡更绝望,一秒一秒,一分钟一分钟,你清晰地看到那个点,那一时刻,可你依然无法入睡!恶性循环……”
  走出村子了。天已全黑。远处的物流主体像一个阴暗的龟缩物,而喷薄的光亮却从被切割开的伤口中涌出,在夜的深黯中勾勒出一个更为黑暗的轮廓,喷着响鼻,逐渐苏醒,逐渐狂暴。
  夜班食堂还开着。他要了一份八块钱的套餐,豆芽,茄子,四季豆,还有一碗汤。
  他们工作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无隔断空间,顶部装着矩形白炽灯,按区域划分的传送带推送货物的筐车和板车。第一天试工时,他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卸货,拆分,把一人高、一手臂宽的麻袋里的货物倒到传送带上,由于没有掌握技巧,一晚上下来,他的指甲裂掉了,用创口贴缠上;又熬了一个月,指甲又慢慢长了出来,只是断裂的地方有着很深的凹痕。
  白炽灯永恒地倾照着,伴随着传送带和其他器械的单调嗡鸣,有序,生机,却又死气沉沉。永远、不停地有货物传送过来,待身前的几个大筐车都装满以后,再轰隆轰隆地推到相应的发货区。睡魔侵袭着他。他浑身酸痛。他戴上蓝牙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摇滚的节奏淹没了他。
  不一会儿,浸出的汗液洇湿了T恤。他觉得轻盈了许多;他觉得他已征服了躯体,甚至置身于躯体之外。
  他想起了他曾经待过的一个地方,不是他的出生地,却被他视为故乡。每个人都得有一个故乡。而那里,恰巧是他长时间待过的第一个不反感的地方,他不是以工作的状态,而是以舒适的状态爱上它的。现在,他就要想着它,全心全意地想着它。
  中间他出去过几次,帮着把货卸下来。临时走了几个人,人手不够。不过这样的活反正也会轮着转。第二波购物高潮即将来临。偶尔——比如像现在的狂热中,它总是在极端的疲乏中到来,虚弱的强壮,以及遗忘,它可以使他暂时忘记他现在其實有多么可悲,而酒精却会使他清晰地看到这一点,不过没关系,反正不是现在……他对现在的自己甚至称得上是满意。他戴着线织手套,手套的十指已穿洞了,揪住麻袋的两角,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角度,保护着指甲。很沉。都很沉。似乎洒满了黑油的通道上,运输车轰隆隆地来去,夜灯以及其他光源不固定地穿刺出一条条光带,尘源在光带中沸动,深远的、光力所不及的地方,那些被架空了的黑洞洞的区域,夜的寒冷浸弥出来。   快天亮时,将近七点,传动带终止了。这时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已快锈掉。凌晨四五点是最难熬的时候,时间无限延长,没有终点,他的骨头都泡在酸蚀里,同慢慢变白的天际一起泛着泡沫。他把最后一筐货物推到发货区,打上标识。沿途都是堆得满满的筐车和打包好的大麻袋,昏暗,压抑,像堆积着的坟包,即将推进焚化炉。那些收到快递的人,不会想到他们新鲜、漂亮的货物是从这一个个坟场似的地方发掘出来的。
  他向厕所走去,去解昨晚到现在的第一次小便。这时,他收到了她发来的信息。
  她写下最后一个字。
  在此之前,她都没意识到这就是结束。她又盯着那行字。过了几秒钟,把笔套进了笔套。
  自从她给他述说了她的梦境之后,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回复。无耻的勾引……是的。那又怎么样?如果她不与他联系,他是不会与她联系的了。把镜头对准涂满了字迹的纸,形成的影像会比那张纸本身更有质感。处理过了的不会是事物本身。
  但她很喜欢笔尖在纸上沙沙的移动声。
  过了几分钟,她出了门。沿着路往东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前。沿路的一排小店里,夹杂着一个不起眼的窗口,售取火车票的,她在窗口前停留了两分钟。这条路一直往前,住宅消失了,同南面拆迁的村子连成了一片,野草蔓延的半荒野地带,融合着下午初升的寂静。
  实际是,无论任何时候的寂静。
  她想起了他對她讲过的,他喜欢荒野,不,是荒凉。即便是在一座巨大的城市中,荒凉还是有实现的可能性,它们就像是从皮肤上长出的斑斑疮孔,想象一下吧,空旷的水泥广场,过时的土旧雕塑群,无人打理的花圃早已荒废,发黑的树木横溢肆虐,他可以跑步,对,他可以跑上整整一圈都不会碰到一个人。那些荒谬模仿的塑像屹立在时间的柱子上,在磨损中对着他微笑。
  现在,正是这样的寂静延伸在她面前。
  但光线是有变化的。树木在一定的高度,顶端沐浴在光线的明亮之中,呈现着柔嫩的明黄,而下部,是墨绿的翻滚,波浪一般的油。它们似乎可以这样无穷地延续下去,延伸进视线远端的薄霾。
  夏天。
  草更深一点儿。她设想了无数次的一个画面:草在成为深海,在一个方向上漾动,水藻细须般地流溢。她躺下去,感受着那触动。有光在脸上,触着最细微的末端。盛夏的蜜甜。深黑的土里,凉幽幽的,她可以听到蚂蚁的爬动声。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
  她什么也不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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