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陈水总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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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留给妻女和世界的最后一张纸条上,厦门市民陈水总说自己年纪大了,工作难找,对不起妻女。他希望妻子照顾好女儿,“再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是2013年6月6日,文字最后是“绝笔”两字。
  第二天,6月7日16时许,在帮五妹陈湘治买好卫星电视接收器后,拉着一辆装有编织袋的手拉车,陈水总离开了他位于老城区的蜗居。18时09分,他出现在BRT公交集美大桥南站,随后登上车牌号为闽DY7396的公交车。十多分钟后,车子起火,随后引发爆炸。
  大火中丧生的陈水总年龄几何,官方存有异议。在官方文件中,他被认为是59岁,但媒体披露他的年龄是60岁。这一事故共造成48人死亡、37人受伤,其中15人伤势危重。
  陈水总正是认为户口迁移时年龄被写错,无法办理社保,而与厦门市思明区公安分局户籍科屡次交涉,来回奔波。之后他辗转各级政府上访,亦未得以解决。纵火前一天,绝望的陈水总留下“绝笔书”,在网络上历数这些年所遇困境。
  “草民年纪已大工作又难找,数十年来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下,家无余粮给草民裹腹,绝望中冒昧向您秋季(求救),给条活路。”陈水总在微博中写道。
  暴烈手段的背后,是他漫长的失意人生。生前岁月里,陈水总先是下放农村,回城后无安置,以在工地拉货为生。市场开放后,他的小买卖又屡被取缔。至花甲之时,办理社保因年龄被写错而未成。前半生受时代影响,后半生沦为社会竞争的被淘汰者,陈水总形成的挫败感及所受的不公待遇,逐渐累积郁结成怨恨和戾气。


2013年6月7日18时10分左右,在集美大桥南站,陈水总登上一辆进岛方向的K1B线,一辆33个座位载有近90人的公交车。车驾行至金山站与蔡塘站间,突然燃起大火,并引发爆炸。警方次日宣称,事件起因为陈水总携带汽油纵火。

  令亲友愕然的是,这个在他们印象中内向、老实甚至有些胆小的将老之人,竟诉诸暴力,伤及无辜,走上一条不归路。
  在警方公布的其中47名死难者中,福建省内的有37人,其中19人为厦门本地人,包括陈水总。其余10名遇难者分别来自河南、四川、湖南、湖北、贵州、江西和广东等7个省份。6月10日,被指下落不明的8名考生确认全部遇难,他们都是今年第一天参加高等教育职业学校招生统一考试的考生。
  这些遇难者中,19岁的骆琪琳在护士资格证考试刚刚结束,她成长在单亲家庭,其父痛不欲生;博士夫妇林地旺、王华丽当天去集美看房,再也没能回家,身后留下刚满百日的儿子。
  暴力理当谴责,暴力之源亦当缕析。厦门官方将其动机称为“自感生活不如意,悲观厌世,泄愤纵火”。其个人心理扭曲演变之路已然难考,目前能检视的,是在其人生不归路上遭遇到的已被诟病良久的各个环节:市场监管规则、社保体系与法制现实。

颠沛流离的家族


  局口街地处厦门市老城区,与繁华的中山路步行街相连,商业气氛浓厚。因临街的店面以经营女性服装为主,由此得名“女人街”。小街长不足百米,窄处不到2米,购物者和游客的大量涌入,使得街面拥挤且喧闹。
  陈水总家住在局口横巷19号。从局口街24号进入铁门,再穿过一段幽暗、仅有一人宽的巷子才能到达。巷内的房屋年代已久,破败不堪,陈家兄妹六户人家和四户租客住在这里。属于陈水总的房产是一间约20平方米的平房,和二楼临时搭建的不到10平方米的房间。
  陈家可谓家徒四壁。一张木床、一台冰箱和几把椅子拥挤着,还有一台显示器,主机已被警方拆走。
  1953年,陈水总出生在一个复杂的家庭。外公蔡家为地主,抱养了陈的母亲。陈母出嫁后,仍被留下照看家族的房产,陈的父亲因此入赘蔡家。陈母之外,外公育有多名子女。厦门解放后,地主出身令陈家从此落难。
  上世纪60年代,陈家九口人靠养羊产奶维持家用。陈水总的大哥陈水庆称,父亲患胃病不能劳动,先是自己放羊,三弟陈水总读到四年级辍学后,放羊的任务就全交给他,自己上工地拉货赚钱。
  这段相对平稳的生活,在“文革”期间中断。养羊因被指“走资本主义道路”而禁止。1970年,失去生活来源后,作为厦门市第二批上山乡下人群,陈家被下放到祖籍地同安县马巷镇小后者村(2003年划入厦门市翔安区)。常捧着书看的陈水总,不得不跟着家人一起种地、烧砖,甚至独自跑去龙岩修铁路。多年后,他仍会向友人回忆起下乡时的艰辛。
  1975年,陈家戏剧性地回到厦门:因家中仅陈水庆和年龄稍大的两个弟弟具备劳动力,却要养活九口人,常需生产队补贴,公社以亏欠太多工分为由,动员陈家离开。
  返回厦门市区后,陈家房产已被收为国有,变成了制鞋厂。政府在原址上腾出一间28平方米的屋子供一家十口人居住。当时尚是计划经济时代,商品交易凭票进行,未予安置的陈家不得不自谋出路。
  陈水庆回忆,他们回城后第一份工作仍是帮人拉货。他拉一辆,三弟和五妹拉一辆。陈家以此为生持续了近五年,直至被斥为“地下运输队”后,陈水庆拉着三弟改行辗转厦门各街头巷尾贩卖蔬菜和海鲜。即便如此,也要和执法人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陈家兄弟多次被抓,陈水庆曾被勒令胸前挂上“投机倒把一贯犯”的牌子,在中山路的榕树下站了三天。
  到上世纪80年代末,厦门经济起步后,陈家胆战心惊的营生才开始好转。靠着几年来贩卖海鲜和衣服的收入,1994年,陈水总经人介绍和龙岩市上杭县农村人丘春凤结婚。由于陈家人都无固定工作,在强调“铁饭碗”的年代常被人看不起,陈水总找对象只能到乡下。

“被取缔”的生活


  上世纪90年代,厦门经济逐渐繁荣,与此同时,衍生出新的市场监管规则。与三哥陈水总有着同样经历的陈国兴称,当时除了城管,派出所、工商局、纠察队等部门都会参与对私设摊点的打击。为此,从事流动摊点生意的陈家兄弟常不堪其查。   1996年,陈水总的汤圆夜摊最终被取缔。在微博中,陈称此次变故系大厄运又至,曾四处求诉无门,不得不靠向亲友借债度日。之后他在家门口卖麻糍,经营不到两年再被取缔。此后他不再摆摊,与妻子断断续续做些扫马路、担任交通协管员等临时工。
  2005年6月,年过五旬的陈水总向所在的中山社区申请低保。“申请理由”上写着:“因维持生活的小摊被取缔,无生活来源,本人年纪较大,又没文化,难以寻求工作,爱人也是如此,特申请补助低保。”社区同意发放补助款,持续了三年,先是每月795元,2008年后改为每月补助840元。在家人看来,陈水总不得已才去申领低保。微薄的补助款并不够维持家用,只要有工作的机会,他都会尽量去做。
  2008年6月,陈水总在厦门一家地产开发公司从事保安工作,2009年3月下岗。当年7月,他重新申领低保,补助款降至每月560元。四个月后,他再转到一家旧城改造物业管理公司做保安。因嫌每月税后1500元的工资太低,加上曾因干预业主的宠物狗随地便溺被辱骂,他最终离开。
  此后,陈水总陆续在多家公司做保安,最短的一家待了不到一个月。2013年2月,他再次辞职。和他一起做过保安的赵姓同事称,陈频繁跳槽,主要是想找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另外,不善世故的个性,也让他工作不甚顺利。
  期间2012年5月,因停车费纠纷,陈水总与工作公司一位主任发生冲突被辞退。他将物业公司告上思明区劳动争议仲裁庭,并争取到1800元的补偿。
  在六弟陈国兴看来,三哥从小喜爱阅读,是个“按政策”办事的人,懂得维护自身权利,该有的利益总会尽力争取。十多年来,他曾数次就居住房屋产权不明,向相关政府部门交涉。

“一岁”的奔波


  2013年3月15日,厦门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下发《关于做好未安置就业上山下乡人员参加基本养老保险工作的通知》,其中规定,男性年满60周岁,从未参加该市社会养老保险的上山下乡人员,一次性缴交15年的基本养老保险费后,可享受退养待遇。
  社区工作人员为陈水总计算,减去从事保安所缴纳的费用和上山下乡的时间能抵扣的金额,他只需补缴约3万元就能办下来。陈家几无积蓄,社保是他老能所依的保障。在辞掉最后一份保安工作后,陈水总开始倾尽全力为此事奔走。
  让他倍感挫折的是,1983年全家户口正式从下放地同安迁入市区时,他的年龄被写小了1岁。他已届60,身份证上却写为1954年出生。比照陈家人出具的族谱,连同陈水总,陈家兄妹中有五人的出生时间写错。
  要办下社保,须先解决年龄问题。按照公安部门的规定,居民变更户籍信息中的出生日期,需提供证明年龄错误的原始凭证材料(出生医学证明原件、记载原始出生日期的户口簿等)。所在地派出所受理后,再上报分局直至市局审批。现实情况是,因出生日期涉及身份证号的变更,公安机关对此极其慎重,成功变更的概率非常之低。
  较真的陈水总因年龄之事每日忙碌,在微博中他记录了这段耗尽耐心的经历。
  今年3月初,他拿着户口底册复印件和身份证,到思明区公安分局办理年龄更改手续。该分局户政科董科长以证据不足回绝;3月25日,他又到中华派出所、思明档案局和下放地的马巷派出所、翔安档案局把能找的材料拿来,又因“材料不足”被挡回;4月18日,经申诉,他再次赶到思明区公安分局,却被告知当时由市政府下发、只有半张的准迁证未写年龄,不予办理。
  5月10日,经信访部门沟通后,董科长拿出准迁证的另外半张说,准迁证是写错了,由于是当时的市公安局搞错,需由他们先改准迁证信息,才能对身份证进行更改。为此,陈水总前往市公安局信访办,对方却答复:这是历史遗留错误,“都已30年了,还能更改什么!”5月20日,他又一次找到思明区公安分局户政科,董科长表示,原来递交的材料不知真假,需重新核实。公交起火之后,《财经》记者多番努力亦未能见到董。
  此后,陈水总多次往返街道、区、市三级主管部门信访,均无结论。他认为,相关政府部门是把以前的错误作为理由,来互相“踢皮球”。期间他听说,如果这次办不下社保,需等到65岁才能再办,为此备受煎熬。在几次与妹妹陈湘治的交谈中,其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6月6日,董科长拿出一张1983年市政府的回城审批表对陈水总说,市政府写错没办法改。陈最后一次跑到市信访办反映,对方表示市政府不管户口,年龄填写依据是公安局提供的材料。“皮球”再次踢回思明区公安分局。
  绝望的陈水总在微博上写下:“今天总算明白衙役猛如虎的含义。”

不归路


  在陈水总做保安时,2008年8月,为缓解城市发展带来的交通压力,厦门市开始试行专用车道的BRT公交模式。厦门BRT为双向两车道的高架道路,独立于地面,准时且快速,推出后即成为多数市民出行的选择,高峰时期常拥挤不堪。
  6月7日18时10分左右,在集美大桥南站,陈水总登上一辆进岛方向的K1B线,一辆33个座位载有近90人的公交车。车驾行至金山站与蔡塘站间,突然燃起大火,并引发爆炸。一位在现场的司机称,事件发生不久,消防车赶到着火点桥下。由于云梯不够长,消防车折回至BRT集美大桥南出口,逆行上高架后才得以开始救援,此时大火已吞噬整个车身。警方次日宣称,事件起因为陈水总携带汽油纵火。
  在网民转发的现场照片中,侥幸逃出的乘客面部黧黑,衣裤被烧得支离破碎,皮肤大面积烧伤。事后统计,大火中除致死48人,致伤37人,顺利逃出的仅有5人。其中部分遇难者的遗体难以辨别,通过DNA比对才能最终核实身份。
  事发当晚19时左右,陈湘治听说BRT公交着火,并未在意。次日凌晨1点多,三嫂丘春凤打来电话问陈水总是否在家,她回说昨天上午还看到三哥在家吃早饭,不会有事。早上6点,丘赶回家中,发现了丈夫放在桌上留给自己和女儿的遗书。
  遗书中流露了他对妻女的关切,次日他却把暴力指向陌生人。
  在他人眼中,陈水总有着不同的侧面。陈家隔壁的租客认为其脾气不好,性格古怪,曾在一天内报警九次,投诉自己受店面嘈杂影响。与之较熟悉的邻居则称他较内向,和人交流时很懂礼貌。
  穷困的现实,使得陈水总、丘春凤夫妻之间偶尔因钱的问题吵闹。近两年,丘春凤和女儿在鼓浪屿一家部队疗养院里工作,一家三口两地分居,陈水总常孤身一人待在家中。他常常以极其节约的方式度日,有时一块豆腐就当一顿饭,烟是几元钱一斤的汀溪牌散装烟丝。空闲时,他常翻阅中医书籍,自己抓药治疗咳嗽,有时也会跑到图书馆,借些传奇小说、抗战题材的书籍回家消遣。
  陈国兴感叹,陈家这辈人命运多舛:全家很早被下放,落户最晚,也没得到任何的安置,什么都是最后,垫底。就如其三哥陈水总的命运。
  6月6日的交涉,是大时代下的小人物陈水总生前做的最后一次努力。警方称,前一天他已买好汽油放置家中。在意识到办理社保无望后,当晚他先把这些年的遭遇写在一张纸上,再敲入刚注册的微博账号中。次日,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伤害了自己与他人。
本刊记者谭翊飞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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