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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中,男，１９７６年出生，是目前台湾新生代之中少数跨越小说、散文及城市观察书写的作家。以二十岁之龄夺下全台湾各大文学奖之小说与散文奖项，随即出版个人第一本长篇小说《岸上的心》，作品曾于《中国时报》副刊和马来西亚《星洲日报》副刊连载，颇受好评。题材多元、故事性丰富的短篇小说透过出版与网络，受到年轻读者的欢迎。此外，他的散文风格多变，曾被选入年度散文选；以台北为主题的著作，为７０年代惟一持续经营城市观察和消费品味的创作者。他曾参与东风卫视连续剧之剧本创作，并为该剧创作主题曲歌词。现为台湾“紫石作坊”签约作家。
我原来只是个爱幻想的男孩子，是个自导自演的笨蛋。我幻想着离去的爸妈仍对我十分关爱；幻想着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台词和每一分态度。而这些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不是吗？如今我明白了，我只是个笨蛋，笨蛋不会有人爱。
走了。要走了。
佳子真的要走了。关于她要离开函馆的消息，其实已经流传了一阵子。
或者严格来说，早在佳子转进这个班级时，所有人便知道她只是暂时住在函馆就学而已。虽然光平从来都知道佳子迟早会离开的，但是，当他真的听见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仍有一刹那是不能反应的。
今天，佳子终于在班会时间上亲口告诉大家，这学期结束，她就要离开了。
因为父亲调职东京的缘故，她必须举家搬迁。佳子说，学业部分会继续在东京的高中延续下去。由于念的是艺术学校，倘若用功努力的话，将来或许还可以用甄试的方式申请大学相关科系。
对一般人而言，这应该是很不错的未来吧，可是光平呆呆地望向讲台黑板前的佳子，却感觉到她向大家宣布这件事的表情，似乎跟他一样有着不舍与无奈。
三十天以后，炎炎真夏的假期正要开始，他们却不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
（你会难过吧，佳子？我知道你会的。你是这么一个有感情的女孩啊。笑一下吧，佳子。穿着白制服黑领巾的你，很适合站在有阳光照进的黑板前耶；可是，要不悲伤的你才棒哟。别难过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吧。）
光平无言地对着佳子打气说话。说着说着，自己却泄气地难过起来。
放学时，光平去停车场牵单车，准备赶回阿姨的店里。蹲下来解开车锁时，听见班上两三个很不喜欢佳子的女同学，又开始说起一些酸溜溜的无聊的话。
“从洛杉矶来的。生活过了那样的大城市，怎么可能会待在北海道？”
“我要用自己的能力去东京，才不靠父母。”
“她父亲被调去东京真是升职吗？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怎么会被总公司任意摆布呢？一会儿到洛杉矶，一会儿在函馆，现在又被调去东京。”
“东京是很堕落的地方啊，像佳子那样的女孩，很难说不会误入歧途。”
“是啊是啊，像佳子‘那样’洋派的女孩……”
光平听着，心里很不高兴。不关你们的事吧，何必说那么难听的话呢。就快要是高三的学生了，为什么还那么幼稚？他很想脱口指责她们，但终究开不了口。
铃铃铃！他忽然对着挡在路口的她们，用力扳着单车上的铃铛，传达不满。
她们被吓了一跳，散开来。或许她们会翻他一个白眼吧，然后再骂上几句，可是，光平理都不想理，便跨上单车扬长而去了。
已经是很有经验了，他知道一定要在四点三十分从西高校的大门骑出去，然后停在路旁。肯定在三分钟以内，佳子会出现在班上另一位女同学有纪的单车后座上。有纪是个好人；不包括男生的话，她是班上对佳子最友善的女同学。因为这样，每日清晨的扫除活动，拖地拖到她的座位附近时，他都特别用心努力。
看见有纪载着佳子离开学校，光平开始慢慢地跟在后头。可不是跟踪喔，他告诉自己，反正都是往同一个方向的，那么为什么不骑佳子走的这一条路呢？
有纪总会缓缓驾着单车，经过光平心目中函馆最浪漫的一条路，接着，在经过电车站时将佳子放下。
他们骑过八幡阪、教会、大三阪、元町茶寮，然后从东本愿寺转向二十间阪，抵达十字街口的电车站。有时候光平怀疑，有纪大约是猜到他喜欢佳子的，所以常常很讲义气地将骑车的时间故意拖长，好让他多看一看她。
佳子的背影，于是成为了最动人的流动风景。
秋天是一身针织毛衣，雪花纷飞时是裹着深蓝色的大衣，春暖花开与暑中时节，白衬衫是降落在佳子身上的皓皓白云。
光平用佳子的身影与衣裳刻记四季流转。
当佳子等候电车时，光平和时间的赛跑就此开始了。
几个季节以来，光平几乎就是这样用单车追赶时间。所幸市营电车是那种老旧的有缆电车，爬在函馆起伏的山路间，动作并不快，光平刚好可以在佳子的电车驶过函馆车站前，先一步回到阿姨的店里，等待佳子的再次出现。
“光平啊，你上了高二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哟。”
已经说过不下十次了吧，阿姨一见到光平，便笑着对他说：
“以前，你总在下课后跑去五陵郭的闹区溜达。可是自从升上高二以后，你竟然都好准时回到阿姨的店里帮忙生意耶。”
“妈妈不在，阿姨照顾生意会很忙吧。”光平尴尬地回答。
“也还好啦，一直都有博子阿姨的鼎力支援嘛。”
博子是阿姨的好朋友。她正很专心地在他们身后洗菜。
“意思是我来帮忙，非常多余喔？”光平故意撒娇地说：“好，我这就走！”
“不多不多，你来帮忙生意才变好。阿姨喜欢你来帮忙嘛。”
阿姨喜欢光平，光平也喜欢她。自从爸爸出船去俄罗斯工作，妈妈一年前到东京生活之后，他和阿姨便是这座海港城市里，惟一能够相互依靠的亲人了。
佳子的母亲在函馆观光案内所工作，就在车站隔壁。所以，每天佳子下课以后，会先来车站这边等妈妈，再一起回去位于汤之川温泉区的家。车站里有一些商店书店及小吃铺，佳子在等妈妈下班的空档，便会在这里闲逛。
阿姨的店是一间“兼卖霜淇淋”的拉面店，是佳子最常光顾的地方。
这些日子以来，除非她生病没有上学，几乎没缺席。
光平一整天的重头戏，就是等待着用他的双手，将热腾腾的拉面捧到佳子眼前的短暂时光。四只手同时接触到那碗拉面之际，经常令他有一种昏眩的感觉。
（拉面碗上的热度，有几分是传导自佳子你的掌心吗？佳子，你感觉到的，只有拉面的温度吗？要多吃一点啊，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那些一直在心里对她说的话，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其实光平并不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吧，但面对佳子时，他总是想太多，说太少。于是，光平站在柜台后面，只能对佳子说出几个单字。
“请”“谢谢”“别客气”“下次再来喔”。
佳子也总只是简单地对他回应“谢谢”两个字。
可是，就在她专注地对他说谢谢的瞬间，光平真的就已经感觉到了满足。
佳子最喜欢吃阿姨煮的豚骨白汤拉面。原本是没有水煮蛋的，但光平都会切一粒蛋免费招待佳子。至于店里的霜淇淋，也是佳子喜欢的；只不过，她还没有吃过。会这么说的缘故，是因为实际上这间光平所谓“兼卖霜淇淋”的拉面店，在今天以前，根本没有霜淇淋。是的，霜淇淋机器是为了佳子而出现的。
大约在一个月前的某个午后，佳子与有纪来吃拉面时，他听到她们的谈话。
“下个月是六月吧？夏天就要来了。”有纪说。
“我喜欢夏天。”佳子回应。
“夏天可以去海滩玩。”有纪很兴奋地。
“夏天有烟火可以看，还有好吃的霜淇淋。可以吃到我最渴望的熏衣草和哈密瓜口味的呢！你知道吗？这是当我知道要来到北海道时，最期待的事。”
佳子握起双手，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去年没吃过吗？”
“刚来时也许过了夏天，也许那一阵子忙着搬家，总之，就这样错过了呀。今年怎么样都不能错失。你会带我找到好吃的霜淇淋吧？”
“嗯，我会找一找。”
（佳子，好巧哟，我也喜欢吃霜淇淋耶。让我来替你找吧！）
光平是在那个午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爱吃霜淇淋的。
晚上帮忙阿姨收摊时，听见阿姨与博子正在讨论是否要开发除了拉面以外的面食时，光平忽然对她们说：“卖霜淇淋吧！”
“啊？”她们异口同声，很是讶异。
“卖霜淇淋吧。”光平夸张地说：
“如果能在炎热的夏天吃饱饭以后，来一支熏衣草或哈密瓜的霜淇淋，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吧。”
“既然都这么说，我们总不能破坏别人的幸福啰！”
可爱的阿姨对光平和博子认真地说着。
于是，也不知道阿姨用了什么样的方式，几天后就告诉光平，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台霜淇淋机器，只是因为货运的问题，要几个星期以后才能送到。
“阿姨你真的很厉害呐！”光平开心地说。
“不是我的功劳，是……”
阿姨还没说完，光平就打断她的话，带着不可置信的口吻抢着说：
“该不会是爸爸从俄罗斯船运过来的吧？”
函馆是一座海港，许多人都是从事海鲜渔业的。光平的爸爸正是其中的例子，跑远洋渔业的，长年不在家。但他时常会寄来一些异乡的纪念品回来给光平。
“不是，”阿姨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是……”
“一定是在东京的妈妈了。果然事业有成！”光平说。
光平看着阿姨，阿姨也看着他。有一两秒钟的沉默吧，阿姨忽然笑起来说：
“是啊，光平很聪明。”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光平的生活有了重大的转变。等待霜淇淋机器的到来，像是一场他暗自替佳子准备的惊喜，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光平对佳子的心事独白，也从每天对她说，希望她保持快乐哟、有元气一点嘛、多吃一点等等，变成了可以吃到熏衣草、哈密瓜霜淇淋的倒数计时。
（没关系，这次考不好，是因为考题太偏了嘛。如果你知道，还有一个星期，你就可以吃到全函馆今夏最新鲜的霜淇淋，就应该开心了吧？）
有时候，看见佳子大约因为考试考差了，整天都郁郁寡欢的，光平便在心中这么告诉她。又或者，接近霜淇淋机器来到的前几天，每当他看见佳子徘徊在对面饮料摊位，却不知道该买什么面后凉品时，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喊出声来。
（嘿，佳子，再过两天，再过两天，你就不必难以抉择啰！我们这里会有很香的熏衣草霜淇淋，很甜美多汁的哈密瓜霜淇淋哟！）
只是，光平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终于等到霜淇淋机器的这一天，佳子却在班上正式宣告，她要离开了。
虽然还是像往昔一样，下课后，光平便赶回店里等待佳子的到来，但是今天，当他伫立在霜淇淋机器之前时，原先的喜悦都被忧伤溢满了。
如果炎热的夏天吃饱饭以后，没有佳子来买一支熏衣草或哈密瓜霜淇淋，一定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事了吧。
光平情绪低落地等待佳子，然而，从五点到八点，从热滚滚的拉面到锅盆见底，佳子却一直没有出现。首日上档的霜淇淋虽然仍推销了不少支出去，但没有一个顾客是光平想卖的人。佳子怎么了？该不会路上发生什么事吧？
阿姨和博子看光平闷闷不乐，又显得相当忐忑不安，频频问他怎么了，可他却只是一直沉默着。直至收摊整理完毕，佳子都没来。
离开车站时，光平看见人行道上卖宵夜的餐车正准备架起摊位。
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大约也是高中生吧，相依偎着等待入座。他的目光不能移动地注视着，忽然从方才担心与疑惑的情绪里跌出来，心里充塞起满满的难过。
是啊，不会来了。什么都不会来了。
佳子以及他的喜悦在这个夏天过后，就将像今晚一样，再不会来了。
东京是个繁华梦都市。充满最新的资讯与流行时髦的男男女女，有优雅的代官山表参道，也有纸醉金迷的新宿涉谷。东京是糖也是毒。
这些是光平所了解的东京。全来自于ＴＢＳ的偶像日剧。
对他这个土生土长在北海道的高校生来说，东京的距离跟纽约没什么两样。他不可能经常乘坐所费不赀的新干线来往，更永远无法能体会首都人的生活。
光平家一直生活在北海道，在东京没有亲人。惟一去过一次东京，是中学毕业旅行时。跟着四天三夜的学校旅行团，在东京只停留了一个晚上。光平满心期待，不幸的是那天竟忽然下起滂沱大雨，三年来最大的。他最想去的东京铁塔与临海副都心，最后终于看见了，却是在旅馆中的电视节目里。
光平对于东京的向往与想象，仿佛因此更加强烈与神秘了。
所以，当一年多以后阿姨告诉光平，妈妈决定在他即将升上高二前的夏天，搬离函馆远赴东京从事百货业工作时，他竟感到欣喜若狂。
“真的？去东京工作？就是要长期住在那里吗？”
能在东京工作，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光平真的很以妈妈为荣。不过阿姨似乎没有那么高兴，看见他有些反应过度，却嘀嘀咕咕说：
“光平今年初夏就是高校二年生了啊。再过一年就要进入联考备战时期。这么重要的阶段，妈妈她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你的；毕竟，爸爸也不在家。”
过去光平的爸爸每三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最多待上一星期。其余时间，家里就剩下妈妈、阿姨与博子。可是，随着时日流逝，爸爸回来的频率，寄礼物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了。
“爸爸生意一定是愈做愈好了，在不同的异乡海港间忙碌着。现在，妈妈也要去大城市工作了。希望将来我也可以到外地打拼，再衣锦荣归。”光平说。
“光平将来也打算到外地求学或工作？”阿姨试探地问。
“若是可以考上东京的大学，阿姨也会鼓励我去那里闯闯吧？”
“在札幌念北海道大学也不错吧。离家比较近。”
光平话题一转，眼睛忽然一亮，对阿姨说：
“对了！妈妈住在东京，放假时，我应该可以去那里住吧？住上一段时间，看看自己适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步调，再决定是否去那里念书啊。”
“光平若是真的也去东京了，就准备要把阿姨丢在这里啰……唉，一个可怜的卖面女。”阿姨愁着脸。
“不会啦！”光平开玩笑说，“不是一个啦！是两个。还有博子阿姨嘛。”
阿姨直说光平可恶，挠他痒，他也反击。两个人最后都跌在地上笑不停。
“这样，爸妈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不会感到寂寞？”
阿姨趴坐在榻榻米上，轻声地问光平。
“我明年就是高校三年级的大男生耶，应该要独立一点吧。”他坚定地回答。
“那么成熟？”
光平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他们，应该，都只是暂时的吧。”
阿姨摸摸他的头，淡淡笑起来。
光平不晓得阿姨是否读见他真正的内心。他虽然很骄傲爸爸因为工作而必须离家，可是有时候，他在深夜里翻出爸爸寄来的越洋礼物，仍然会很思念他，很希望每天晚餐，还有他陪着他一起吃饭。所以，当光平对于妈妈与远赴东京的惊喜降温以后，慢慢地便有些矛盾充塞在心中。
关于想去妈妈那里住的想法，直到四天后她要离开时，光平才对她说。大约因为在光平的成长记忆里，阿姨总是比爸妈跟他还要亲近，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是先跟阿姨说，然后才跟爸妈说。
“妈，东京有很多国际的大型唱片行吧？”吃早餐时，光平问妈妈。
“你已经问过好多东京的事了。”她盛了一碗饭，夹起一块腌鲑鱼，说：
“我还没住到那儿，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东京的事。”
饭桌上忽然沉静下来。阿姨与一旁的博子阿姨低头吃饭。
“暑假，我们，可以去东京住一段时间吗？”光平终于开口问她了。
妈妈看着光平，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阿姨这时抬起头来看光平。
“我住的地方，”妈说，“还不确定在……”
阿姨抢着说下去：“等到确定了以后，再讨论看看什么时候下去玩，也不嫌晚喔。是吧？”
妈妈看着阿姨，又看看光平，点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光平的妈妈离开函馆一个星期后，光平才再次听见她的声音。公用电话中的她在新宿车站里，背景很吵杂。她似乎很忙碌，光平根本还来不及问东京怎么样，一切好不好，她便急着要光平记下她住处的电话。你住哪里呢？光平抢着问，他只听见她说“池袋”两个字以后，电话便因为钱不够而中断了。
妈妈离开的那年夏天过后，佳子出现在了光平的眼前。
开学的第三天早晨，当班导师领着佳子走进班上时，全班立刻都对她投以特别的眼光。男生当然是对一个来自美国的美丽女孩发出赞叹，至于女生若不是微笑迎接，就是抱着一副察言观色的姿态。可光平都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光平是听到佳子自我介绍时，才忽然对她升起心有灵犀的好感。
“虽然之前住在洛杉矶，但我们其实算是东京池袋人。”
东京池袋？原本低头偷看小说的光平，突然抬起头来看讲台上的她。
（我妈妈正在那里啊。池袋是个好地方吗？）
“池袋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对喜欢逛街的女孩子或妈妈们来说吧。因为那里聚集着许多超大型百货公司。”
佳子的回答令光平吓一跳。这么巧，仿佛她能听见自己的心里话。
老师说，佳子原本准备是从洛杉矶回东京的，由于她父亲工作的缘故，至少这一年，他们必须待在北海道，所以便决定干脆先让她在函馆西高校就读。说不定父亲工作时间延长了，佳子就在这儿完成高校学历。
也正是从那一个黄昏开始，佳子与有纪便来到光平阿姨的拉面店了。
佳子是光平第一个暗恋的女孩子。虽然他从来不敢主动跟她说话，但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对他个人来说已经是空前的创举。
为了佳子，光平下课骑车跟随并与时间赛跑；在她吃的豚骨拉面里悄悄放进一粒蛋；无论她心情好坏，他总是尽力为她鼓励与打气。最重要的是，他还跟着佳子与有纪加入了话剧社团；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也不会演戏。
由于演技实在太烂，所以光平根本演不到重要的角色。好在分配到的小角色仍与佳子有对戏，但因为他只要一面对佳子就说不出话来，导演最后只给他一句台词，而且竟然还是一句他不需要练习的句子。
“请。谢谢。别客气。下次再来喔。”
没想到，到了戏里，光平仍是一个卖面的小弟。
他和佳子似乎注定永远都必须隔着一个柜台；在店里，也在彼此的心里。
这一次演出以后，光平再也没有机会跟佳子同台了。他被导演调去改编剧本，做起幕后工作。虽然光平仍时常在心中与佳子说话，但她几乎未曾再与他单独对话，更别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聊天了。
霜淇淋机器送抵面店的那一天，佳子没有出现。可是第二天，她也在学校里缺席了。有纪告诉班导师，佳子身体不舒服，请有纪代为请假一天。
午休结束后，光平在洗手台洗脸，有纪站在他身旁。其实他很想开口问她佳子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话一滚到口边，句子就模糊了：
“有纪，你们……你今天也不会来吃面吧。”
有纪大概很少见光平主动开口跟她说话，显得有点吃惊。
“我……”她竟然有些紧张。
没等她说完，光平接着说：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们有卖熏衣草霜淇淋了，就是……”
就是佳子喜欢吃的熏衣草霜淇淋啊。有纪也不等光平说完，她就开口：
“今天可以去尝尝吗？”
“喔……当然好。”虽然不是光平本意，但他仍有礼貌的答应了。
傍晚有纪来到面店，她没有照例吃正油拉面，反而点了一碗佳子爱吃的豚骨拉面。终于，等到她吃冰的时候，光平询问起她关于佳子的状况。
有纪低头吃着冰，忽然有一两秒钟没有动静。一下子，她才抬头说：
“佳子胃痛。昨天我本来已经放她下车了，忽然看她有异状，赶快把单车停着，招计程车送她去诊所。今天她已经好多了，只是在家休养。”
“原来是这样。明天她应该会上学了喔？”他问。
“你喜欢佳子吧？”
“啊？”
光平已经听见了，只是很意外有纪冒出那样一句话。
“说真的，我本来还在猜你可能喜欢我。”她突然笑出声来：
“每天，将我坐的附近拖地拖得好干净。下课时骑车跟着我，我放慢速度，你也放慢速度。我加入社团，你也加入。偶尔跟佳子来吃面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很不错。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直到今天，看你那么反常地关心佳子，我才知道你不是喜欢我。”
“对不起……我”光平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喜欢你。”
柜台前的她站起来。光平噤声，看着她。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喔，”有纪说，“我只是表达我喜欢你，就是这样而已。你可以不必管我，但请容许我继续喜欢你。”
“有纪，对不起。”
“你没有问题啊。嗯，好吧，你是有过错的。但是，如果你以后也肯在给我的豚骨拉面里招待一粒水煮蛋，那我就原谅你吧。”
看着有纪强颜欢笑起来，光平也跟着笑了。这是两抹无奈的微笑。
单恋的情绪，光平明白的。他不也是这样喜欢着佳子吗？然而，光平毕竟不如有纪这么勇敢。此刻，他和有纪虽然隔着柜台，却仿佛站在同一个国度了。
第二天，佳子终于出现在拉面店。一个人而已。
霜淇淋机器终于等到主人的到来。当佳子知道可以吃到霜淇淋时，她开心得合不拢嘴。哈密瓜还是熏衣草口味呢？佳子似乎很难做出决定。两个人站在机器前面，静默的，场面忽然变得好尴尬。
（我们的哈密瓜汁甜解渴，大家都说可以养颜美容，是产自于夕张的。熏衣草可以安定神经，舒缓情绪，来自于富良野。两种都好吃喔！）
“两种都吃吧！”佳子突然开口。
像雨过天晴的明朗阳光，光平忍不住笑起来，让一圈又一圈紫色的熏衣草霜淇淋，缓缓睡卧在手上持着的饼干筒上。
绕啊绕，每回旋一圈，他都不断堆积起佳子在记忆中的印象。啊，完美，收尾拉拔出了坚挺的尖锥，爱神殿堂的屋脊。
最后，光平将霜淇淋送到佳子眼前，用元气饱满的声音说：
“请。”
“谢谢。”她笑着。
“别客气，下次再来！”
光平看着佳子舔起霜淇淋时，体内突然燥热起来。脸上一片红热，他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再次回首时，佳子已远走。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离暑假到来只剩下十几天。每日，除了在学校以及吃拉面的时候以外，光平和佳子对话的领域就是她买霜淇淋的时刻。默默猜她今天想吃哈蜜瓜或者熏衣草口味，猜对或猜错，成为光平的乐趣。
“你还要沉默多久？”
终于有一天，有纪跟着佳子来面店时，见到光平半个月来对佳子的态度仍一如过往，忍不住在佳子先行离去时对他这么说道。
“她就要离开了。你再不表白，会遗憾的。”
“表不表白，她终究是要离开的。没有差别吧。”光平说。
“说不定你们因此会继续联络下去啊。虽然相隔两地，但利用Ｉｎｔｅｒｎｅｔ和Ｅ－ｍａｉｌ这么联络下去，也许就交往起来了也不一定呀。”
“算了，不表白就永远不会被拒绝。佳子不会喜欢我的。”
“拒绝别人又害怕被人拒绝，真是太差劲了。”
有纪意有所指地撂下这句话。光平意外而沉默地看着她。
有纪从今以后，对于光平和佳子的关系竟变得热心与积极起来。几天后，她告诉光平，佳子邀请她在这个暑假去东京玩。她见他反应不足，接下去问：
“你在东京有亲人吗？你有可能来东京吗？”
光平的思绪顿时混乱起来。有纪大概以为他在猜想她话中的意思，赶紧说，请放心，她不是想要他陪她一起去，而是希望借这个机会大家一起去玩，好让他跟佳子熟识。至于将来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就看彼此造化了。
“可能吗？”她问。
“我妈妈，现在住在东京。”光平回答。
“真的？太好了。”
“我必须问过我的阿姨和妈妈才行。”
光平当然希望能够成行，只是，住在东京的妈妈，这一年来除了像爸爸那样偶尔寄来礼物以外，见到她加上通电话的次数绝对是五只手指就能数尽。
回到家以后，光平将这件事告诉阿姨。当然，他没有说是为了佳子。
“是为了看看要不要去东京念书吗？”阿姨问。
“是的。阿姨和博子阿姨，你们一起去吗？”
一向沉默寡言的博子贞静地在一旁斟茶，个性外向的阿姨则回答他：
“恐怕是走不开吧。我要看店，博子阿姨也有工作。”
“那只好我一个人去了。”
“这样不好吧。东京那么大，没有人陪，可以吗？”
“怎么没人？有妈妈啊。”
“妈妈很忙吧。”阿姨想了一下又说，“再说，东京的住所又十分狭窄，我真的不晓得这段时间，她那里可不可以啊。”
光平于是沉默。阿姨见状，叹了一口气说：“去打电话吧。”
阿姨替光平拨了妈妈在东京住所的电话，是答录机。他们又拨行动电话，电脑语音说用户正通话中，已安排话中插拨。铃声响了一会儿，终于接通。阿姨跟妈妈说了一下以后把话筒交给光平，他便将去东京玩的想法告诉她。
“你说是什么时间啊？喔……应该是可以吧……光平，我现在线上还有另一通重要的电话，我再找时间跟你联络吧，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谢谢！”光平兴奋地说，“我等你的电话。对了，妈，多谢你寄来的东京限定版巧克力……”
话还悬在一半，耳边已恢复成插拨等待的铃声了。
阿姨与博子对于妈妈答应了光平的请求，好像都觉得有点意外。
话剧社社团决定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在函馆山顶举行一次野餐活动，同时也要替即将前往东京的佳子饯行。
社长说，函馆最富盛名的就是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函馆山夜景。从山顶鸟瞰被海湾包围的扇形陆地，在夜里熠熠发光的景象，即使是东京也比不上；所以，在这里替佳子饯行，再好不过了。此外，大家还秘密约定好，每人必须准备一份小礼物，当作是送给佳子的纪念品。
光平想了很久，决定送给佳子一份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有意义的礼物——豚骨拉面和熏衣草霜淇淋。
当然，不会是真的拉面与霜淇淋。光平央求在积木玩具公司上班的博子，替他打造拉面和熏衣草霜淇淋造型的积木模型。他准备将它们装在一个大纸盒之中，在盒里，还放入邮购自富良野富田农场的熏香和糖果。如此一来，在东京的佳子不但可以把函馆拉面和熏衣草霜淇淋永远放在橱窗里，还可以点起熏香吃起糖果，真切感受到熏衣草的香味。
星期六终于到来，傍晚时分，光平带着礼物，喜悦地骑着单车，以为是腾云驾雾，轻快地滑过每一条函馆起伏的山坡街道。
就在他即将抵达山腰的缆车站时，背包里的行动电话突然响起。
光平接了电话，是博子阿姨。
“快点过来帮忙！你阿姨出事了！”她口气很急。
“怎么回事？”
“在谷地头温泉里休克了！我现在正在往函馆病院的计程车上！”
光平几乎没有考虑到山顶的约会就立刻跳上单车，往函馆病院的方向冲去。
这几年来，阿姨的身体比较健康，以至于光平几乎忘记她心肺功能很不好，很容易昏眩的状况。他心急如焚地自问着，阿姨不会有事吧？
爸爸、妈妈、佳子，全离他而去。难道，现在轮到阿姨？
你不能有事啊！光平在心里呐喊，为什么身边最爱的人都要离开函馆？你不能离开，阿姨，求求你不能离开。不能，不能。
仿佛是一则诅咒，无法挣脱的，要留他在这座城市目睹所有分离。
他发了狂踩踏双脚下的踏板，忽然觉得浪漫的山坡街道都变成阻碍。
沿途上优雅的和风木房，俄国风情的浪漫教堂，以及佳子每天经过的美丽路径，此刻，都变成了在光平耳边盘旋的风中，欲泪的哽咽。
阿姨原来是空腹喝了酒以后去泡汤的，再加上待在温泉里的时间过久，起身后在心肺功能不佳的状况下才不支倒地。
“下次再也不跟你博子阿姨吵架了！害我喝了酒。”
病床上开朗的阿姨转醒以后，又气又笑地对光平说。大概也是对着博子说的吧。博子一边调整着床头上吊着的点滴，一边淡淡地说：
“还以为你要去自杀哩。”
“我没那么笨。我还有光平，才舍不得离开呢！”
“人家光平想去东京念书啦。”博子说。
“光平舍不得离开北海道，舍不得离开阿姨的，对不对？”阿姨撒娇地。
“嗯。”
光平点头，只差一点点，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医生告诉他们，阿姨虽然已无大碍，但最好还是在病院里待上一天观察一番。
阿姨只好在博子的陪同下留在病院里。
博子请光平去隔壁街道上的超市，买两套免洗内衣裤给阿姨和她。
“我可以回家拿的，并不远。”光平说。
“没关系，”博子显得有些坚持：
“你不清楚我们房间的衣物摆设，就去买免洗的吧，这样也卫生干净些。”
光平点头答应。他走出病房，在外头的走道上时，电话又响起。这次是有纪。有纪问他，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他告诉她阿姨的事情，今晚他恐怕不能出席了。
“这样也好。”她说。
“什么意思？”
“你好好照顾阿姨吧！这里的事情，再跟你说吧。”
光平困惑地挂去电话。他走出了医院，骑上单车，还是决定先回家一趟，顺便看看能否找到阿姨她们的衣物。
回到家里，光平走进其实平日不常进来的阿姨的房间。当他推开置物柜，拿好衣服正准备推回木门的时候，他忽然瞥见角落里有熟悉的东西。
他缓缓的，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却不可置信地发现，竟然是好几盒不同种类的东京限定版巧克力与糖果，以及几个很欧洲风味的木制纪念品。其中夹了几张包括霜淇淋机器订购单的收据，有博子的签名。礼品上还放置了另一张便条纸，是光平阿姨的字迹，清清楚楚记载每次与下一次送礼物给光平的时间提醒。
光平呆呆地坐在地板上，注视着它们，失落得像一颗高空坠落的铅球。坠啊坠，狠狠摔在时间的泥土里，砸成一洼补不平的巨大缺洞。
原来是这样子的。光平天真地从来没有想过，怎么每次阿姨说爸妈又寄礼物来时，都是她放在他的书桌上，已经没有了包裹信封呢？
那些所谓关心的礼物，原来，从不是来自于父母；那些情感与关照，都是阿姨的营造，自己的想象吧。他难过地回想，好几次妈妈在电话里冷凝的声音。于是他知道，爸爸和妈妈是永远、永远离开函馆了。
（佳子，我原来只是个爱幻想的男孩子，是个自导自演的笨蛋。我幻想着离去的爸妈仍对我十分关爱；幻想着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台词和每一分态度。
而这些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不是吗？
如今我明白了，我只是个笨蛋，笨蛋不会有人爱。）
期末考期的最后一天。函馆的气温已经热起来，夏天的味道很浓厚了。
暑假开始，佳子准备要走了。
有纪说，要告诉光平那晚的什么事情，后来她竟也不大愿意提起。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他明显地感觉到那天之后，她便不再鼓吹他积极追求佳子。
那个周末打算送给佳子的礼物，一直还没有给她。光平并不是不想给她了，只是每次看见佳子时又觉得似乎已经错过了什么最佳的契机。有一种鼓起的气球忽然泄了气，就很难再饱满起来的微妙感觉。
因为期末考试的缘故，将近一星期光平没有在阿姨的拉面店里全程帮忙。佳子与有纪也没有到过那里。虽然如此，他仍会在下课后先去店里晃一下，然后再回不远的家里。那是因为要送给佳子的礼物一直置放在面店里，他心想若是佳子忽然现身了，遇上了，他仍可以在很自然的情况下拿给她。
然而，期末考结束也就是这学期的最末一日，放学后，佳子仍然没有出现在拉面店。听说佳子的妈妈已经辞去观光案内所的工作，所以她应该就不会绕道至车站等候妈妈下班了吧。光平只好沮丧的拎着礼物回家。
一进门，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光平吗？”
妈妈的声音，来自好遥远的另一方。应该是在家里吧，光平臆测。
“我是。”
“很不好意思。光平，妈妈要跟你说，最近妈妈这里恐怕不方便招待你啊。因为……”妈妈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细细长长的婴儿哭闹声。她正在抱起婴儿吧，发出了一些使力的声音。更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某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是呼唤或者抱怨，声音实在太小了，光平听不清。
“真的不好意思啊。”妈妈又说。
“没有关系的。我刚从那里回来。”
“啊？刚刚来过？”
“等于去过了。”
东京是糖也是毒，光平在心里想着，这些他都尝到了。
“妈，”光平忽然话锋一转对她说，“是你先离开爸爸的吗？”
妈妈沉默的不说任何一句话。电话两端似乎都显得后继无力。
“妈，那，就这样吧。”光平准备挂电话了。
妈妈依然沉默，停顿一下，她忽然开口：
“俄罗斯，东京，函馆。我们一家人已经变成三个家庭了。光平，你懂吗？”
光平没有应声。妈妈挂去了电话，光平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许久以后，当他再次回神时，脑海里浮现的是永远可爱的阿姨与博子。三个人其实已经成为很温暖和乐的小家庭。
一个星期过去了，佳子是在哪一天离开的，光平并不晓得。
佳子离开函馆的几天以后，光平在半山腰上的元町公园里遇到有纪时，她才告诉他，佳子已经走了。她说，她有去送行。原本她想告诉光平佳子离开的日子，但是后来觉得他不知道或许会好一些。
因为，她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前往东京的。
这就是那个周末夜晚，有纪原来要告诉光平的事情。原来，佳子早就有男朋友了，可是她从来没提过。佳子的男友是一个正在东京大学念书的学长。那夜的函馆山饯行会，男朋友想给佳子一个惊喜，特地飞来，很用心地对着社团同学说：“你们将她送走了，而我，将在这里迎接她。”
光平的心里微微一颤，可是此刻竟没有太大的悲伤了。
“看来你还是不要告诉我比较好。”光平说。
有纪笑起来，问他：“饯行礼物有给她吗？”
“有机会再给吧。既然是纪念品，或许愈陈愈香。”
“没有跟她道别，还是有些遗憾吧？会想对她说什么呢？”
光平想了想，从石椅上站起来，大声地喊着：
“请！别客气！谢谢！下次再来喔！”
下次再来喔。
光平鞠了一个大大的躬，动作凝固在那里。
（佳子，我是属于函馆的男孩，不能离开。
我亲爱的爸妈和你都走了，甚至连阿姨都差一点要离开。所以我想，我和在东京的你们是没有缘分的了。也许我注定要留在这里守护着阿姨与博子阿姨；守护着像拉面一样热腾腾的记忆；守护着未来。
那么，如果有机会，你就再回来吧。准备要给你的礼物，会一直准备着的。）
起身的时候，光平看见真夏的太阳光芒万丈，落在远方的海洋上，碎成一片璀璨的金色琉璃。风有时来有时停，浪有时落有时起。
我原来只是个爱幻想的男孩子，是个自导自演的笨蛋。我幻想着离去的爸妈仍对我十分关爱；幻想着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台词和每一分态度。而这些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不是吗？如今我明白了，我只是个笨蛋，笨蛋不会有人爱。
走了。要走了。
佳子真的要走了。关于她要离开函馆的消息，其实已经流传了一阵子。
或者严格来说，早在佳子转进这个班级时，所有人便知道她只是暂时住在函馆就学而已。虽然光平从来都知道佳子迟早会离开的，但是，当他真的听见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仍有一刹那是不能反应的。
今天，佳子终于在班会时间上亲口告诉大家，这学期结束，她就要离开了。
因为父亲调职东京的缘故，她必须举家搬迁。佳子说，学业部分会继续在东京的高中延续下去。由于念的是艺术学校，倘若用功努力的话，将来或许还可以用甄试的方式申请大学相关科系。
对一般人而言，这应该是很不错的未来吧，可是光平呆呆地望向讲台黑板前的佳子，却感觉到她向大家宣布这件事的表情，似乎跟他一样有着不舍与无奈。
三十天以后，炎炎真夏的假期正要开始，他们却不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
（你会难过吧，佳子？我知道你会的。你是这么一个有感情的女孩啊。笑一下吧，佳子。穿着白制服黑领巾的你，很适合站在有阳光照进的黑板前耶；可是，要不悲伤的你才棒哟。别难过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吧。）
光平无言地对着佳子打气说话。说着说着，自己却泄气地难过起来。
放学时，光平去停车场牵单车，准备赶回阿姨的店里。蹲下来解开车锁时，听见班上两三个很不喜欢佳子的女同学，又开始说起一些酸溜溜的无聊的话。
“从洛杉矶来的。生活过了那样的大城市，怎么可能会待在北海道？”
“我要用自己的能力去东京，才不靠父母。”
“她父亲被调去东京真是升职吗？一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怎么会被总公司任意摆布呢？一会儿到洛杉矶，一会儿在函馆，现在又被调去东京。”
“东京是很堕落的地方啊，像佳子那样的女孩，很难说不会误入歧途。”
“是啊是啊，像佳子‘那样’洋派的女孩……”
光平听着，心里很不高兴。不关你们的事吧，何必说那么难听的话呢。就快要是高三的学生了，为什么还那么幼稚？他很想脱口指责她们，但终究开不了口。
铃铃铃！他忽然对着挡在路口的她们，用力扳着单车上的铃铛，传达不满。
她们被吓了一跳，散开来。或许她们会翻他一个白眼吧，然后再骂上几句，可是，光平理都不想理，便跨上单车扬长而去了。
已经是很有经验了，他知道一定要在四点三十分从西高校的大门骑出去，然后停在路旁。肯定在三分钟以内，佳子会出现在班上另一位女同学有纪的单车后座上。有纪是个好人；不包括男生的话，她是班上对佳子最友善的女同学。因为这样，每日清晨的扫除活动，拖地拖到她的座位附近时，他都特别用心努力。
看见有纪载着佳子离开学校，光平开始慢慢地跟在后头。可不是跟踪喔，他告诉自己，反正都是往同一个方向的，那么为什么不骑佳子走的这一条路呢？
有纪总会缓缓驾着单车，经过光平心目中函馆最浪漫的一条路，接着，在经过电车站时将佳子放下。
他们骑过八幡阪、教会、大三阪、元町茶寮，然后从东本愿寺转向二十间阪，抵达十字街口的电车站。有时候光平怀疑，有纪大约是猜到他喜欢佳子的，所以常常很讲义气地将骑车的时间故意拖长，好让他多看一看她。
佳子的背影，于是成为了最动人的流动风景。
秋天是一身针织毛衣，雪花纷飞时是裹着深蓝色的大衣，春暖花开与暑中时节，白衬衫是降落在佳子身上的皓皓白云。
光平用佳子的身影与衣裳刻记四季流转。
当佳子等候电车时，光平和时间的赛跑就此开始了。
几个季节以来，光平几乎就是这样用单车追赶时间。所幸市营电车是那种老旧的有缆电车，爬在函馆起伏的山路间，动作并不快，光平刚好可以在佳子的电车驶过函馆车站前，先一步回到阿姨的店里，等待佳子的再次出现。
“光平啊，你上了高二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哟。”
已经说过不下十次了吧，阿姨一见到光平，便笑着对他说：
“以前，你总在下课后跑去五陵郭的闹区溜达。可是自从升上高二以后，你竟然都好准时回到阿姨的店里帮忙生意耶。”
“妈妈不在，阿姨照顾生意会很忙吧。”光平尴尬地回答。
“也还好啦，一直都有博子阿姨的鼎力支援嘛。”
博子是阿姨的好朋友。她正很专心地在他们身后洗菜。
“意思是我来帮忙，非常多余喔？”光平故意撒娇地说：“好，我这就走！”
“不多不多，你来帮忙生意才变好。阿姨喜欢你来帮忙嘛。”
阿姨喜欢光平，光平也喜欢她。自从爸爸出船去俄罗斯工作，妈妈一年前到东京生活之后，他和阿姨便是这座海港城市里，惟一能够相互依靠的亲人了。
佳子的母亲在函馆观光案内所工作，就在车站隔壁。所以，每天佳子下课以后，会先来车站这边等妈妈，再一起回去位于汤之川温泉区的家。车站里有一些商店书店及小吃铺，佳子在等妈妈下班的空档，便会在这里闲逛。
阿姨的店是一间“兼卖霜淇淋”的拉面店，是佳子最常光顾的地方。
这些日子以来，除非她生病没有上学，几乎没缺席。
光平一整天的重头戏，就是等待着用他的双手，将热腾腾的拉面捧到佳子眼前的短暂时光。四只手同时接触到那碗拉面之际，经常令他有一种昏眩的感觉。
（拉面碗上的热度，有几分是传导自佳子你的掌心吗？佳子，你感觉到的，只有拉面的温度吗？要多吃一点啊，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那些一直在心里对她说的话，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其实光平并不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吧，但面对佳子时，他总是想太多，说太少。于是，光平站在柜台后面，只能对佳子说出几个单字。
“请”“谢谢”“别客气”“下次再来喔”。
佳子也总只是简单地对他回应“谢谢”两个字。
可是，就在她专注地对他说谢谢的瞬间，光平真的就已经感觉到了满足。
佳子最喜欢吃阿姨煮的豚骨白汤拉面。原本是没有水煮蛋的，但光平都会切一粒蛋免费招待佳子。至于店里的霜淇淋，也是佳子喜欢的；只不过，她还没有吃过。会这么说的缘故，是因为实际上这间光平所谓“兼卖霜淇淋”的拉面店，在今天以前，根本没有霜淇淋。是的，霜淇淋机器是为了佳子而出现的。
大约在一个月前的某个午后，佳子与有纪来吃拉面时，他听到她们的谈话。
“下个月是六月吧？夏天就要来了。”有纪说。
“我喜欢夏天。”佳子回应。
“夏天可以去海滩玩。”有纪很兴奋地。
“夏天有烟火可以看，还有好吃的霜淇淋。可以吃到我最渴望的熏衣草和哈密瓜口味的呢！你知道吗？这是当我知道要来到北海道时，最期待的事。”
佳子握起双手，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去年没吃过吗？”
“刚来时也许过了夏天，也许那一阵子忙着搬家，总之，就这样错过了呀。今年怎么样都不能错失。你会带我找到好吃的霜淇淋吧？”
“嗯，我会找一找。”
（佳子，好巧哟，我也喜欢吃霜淇淋耶。让我来替你找吧！）
光平是在那个午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爱吃霜淇淋的。
晚上帮忙阿姨收摊时，听见阿姨与博子正在讨论是否要开发除了拉面以外的面食时，光平忽然对她们说：“卖霜淇淋吧！”
“啊？”她们异口同声，很是讶异。
“卖霜淇淋吧。”光平夸张地说：
“如果能在炎热的夏天吃饱饭以后，来一支熏衣草或哈密瓜的霜淇淋，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吧。”
“既然都这么说，我们总不能破坏别人的幸福啰！”
可爱的阿姨对光平和博子认真地说着。
于是，也不知道阿姨用了什么样的方式，几天后就告诉光平，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台霜淇淋机器，只是因为货运的问题，要几个星期以后才能送到。
“阿姨你真的很厉害呐！”光平开心地说。
“不是我的功劳，是……”
阿姨还没说完，光平就打断她的话，带着不可置信的口吻抢着说：
“该不会是爸爸从俄罗斯船运过来的吧？”
函馆是一座海港，许多人都是从事海鲜渔业的。光平的爸爸正是其中的例子，跑远洋渔业的，长年不在家。但他时常会寄来一些异乡的纪念品回来给光平。
“不是，”阿姨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是……”
“一定是在东京的妈妈了。果然事业有成！”光平说。
光平看着阿姨，阿姨也看着他。有一两秒钟的沉默吧，阿姨忽然笑起来说：
“是啊，光平很聪明。”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光平的生活有了重大的转变。等待霜淇淋机器的到来，像是一场他暗自替佳子准备的惊喜，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光平对佳子的心事独白，也从每天对她说，希望她保持快乐哟、有元气一点嘛、多吃一点等等，变成了可以吃到熏衣草、哈密瓜霜淇淋的倒数计时。
（没关系，这次考不好，是因为考题太偏了嘛。如果你知道，还有一个星期，你就可以吃到全函馆今夏最新鲜的霜淇淋，就应该开心了吧？）
有时候，看见佳子大约因为考试考差了，整天都郁郁寡欢的，光平便在心中这么告诉她。又或者，接近霜淇淋机器来到的前几天，每当他看见佳子徘徊在对面饮料摊位，却不知道该买什么面后凉品时，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喊出声来。
（嘿，佳子，再过两天，再过两天，你就不必难以抉择啰！我们这里会有很香的熏衣草霜淇淋，很甜美多汁的哈密瓜霜淇淋哟！）
只是，光平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终于等到霜淇淋机器的这一天，佳子却在班上正式宣告，她要离开了。
虽然还是像往昔一样，下课后，光平便赶回店里等待佳子的到来，但是今天，当他伫立在霜淇淋机器之前时，原先的喜悦都被忧伤溢满了。
如果炎热的夏天吃饱饭以后，没有佳子来买一支熏衣草或哈密瓜霜淇淋，一定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事了吧。
光平情绪低落地等待佳子，然而，从五点到八点，从热滚滚的拉面到锅盆见底，佳子却一直没有出现。首日上档的霜淇淋虽然仍推销了不少支出去，但没有一个顾客是光平想卖的人。佳子怎么了？该不会路上发生什么事吧？
阿姨和博子看光平闷闷不乐，又显得相当忐忑不安，频频问他怎么了，可他却只是一直沉默着。直至收摊整理完毕，佳子都没来。
离开车站时，光平看见人行道上卖宵夜的餐车正准备架起摊位。
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大约也是高中生吧，相依偎着等待入座。他的目光不能移动地注视着，忽然从方才担心与疑惑的情绪里跌出来，心里充塞起满满的难过。
是啊，不会来了。什么都不会来了。
佳子以及他的喜悦在这个夏天过后，就将像今晚一样，再不会来了。
东京是个繁华梦都市。充满最新的资讯与流行时髦的男男女女，有优雅的代官山表参道，也有纸醉金迷的新宿涉谷。东京是糖也是毒。
这些是光平所了解的东京。全来自于ＴＢＳ的偶像日剧。
对他这个土生土长在北海道的高校生来说，东京的距离跟纽约没什么两样。他不可能经常乘坐所费不赀的新干线来往，更永远无法能体会首都人的生活。
光平家一直生活在北海道，在东京没有亲人。惟一去过一次东京，是中学毕业旅行时。跟着四天三夜的学校旅行团，在东京只停留了一个晚上。光平满心期待，不幸的是那天竟忽然下起滂沱大雨，三年来最大的。他最想去的东京铁塔与临海副都心，最后终于看见了，却是在旅馆中的电视节目里。
光平对于东京的向往与想象，仿佛因此更加强烈与神秘了。
所以，当一年多以后阿姨告诉光平，妈妈决定在他即将升上高二前的夏天，搬离函馆远赴东京从事百货业工作时，他竟感到欣喜若狂。
“真的？去东京工作？就是要长期住在那里吗？”
能在东京工作，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光平真的很以妈妈为荣。不过阿姨似乎没有那么高兴，看见他有些反应过度，却嘀嘀咕咕说：
“光平今年初夏就是高校二年生了啊。再过一年就要进入联考备战时期。这么重要的阶段，妈妈她应该留在这里照顾你的；毕竟，爸爸也不在家。”
过去光平的爸爸每三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最多待上一星期。其余时间，家里就剩下妈妈、阿姨与博子。可是，随着时日流逝，爸爸回来的频率，寄礼物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了。
“爸爸生意一定是愈做愈好了，在不同的异乡海港间忙碌着。现在，妈妈也要去大城市工作了。希望将来我也可以到外地打拼，再衣锦荣归。”光平说。
“光平将来也打算到外地求学或工作？”阿姨试探地问。
“若是可以考上东京的大学，阿姨也会鼓励我去那里闯闯吧？”
“在札幌念北海道大学也不错吧。离家比较近。”
光平话题一转，眼睛忽然一亮，对阿姨说：
“对了！妈妈住在东京，放假时，我应该可以去那里住吧？住上一段时间，看看自己适不适应那里的生活步调，再决定是否去那里念书啊。”
“光平若是真的也去东京了，就准备要把阿姨丢在这里啰……唉，一个可怜的卖面女。”阿姨愁着脸。
“不会啦！”光平开玩笑说，“不是一个啦！是两个。还有博子阿姨嘛。”
阿姨直说光平可恶，挠他痒，他也反击。两个人最后都跌在地上笑不停。
“这样，爸妈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不会感到寂寞？”
阿姨趴坐在榻榻米上，轻声地问光平。
“我明年就是高校三年级的大男生耶，应该要独立一点吧。”他坚定地回答。
“那么成熟？”
光平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他们，应该，都只是暂时的吧。”
阿姨摸摸他的头，淡淡笑起来。
光平不晓得阿姨是否读见他真正的内心。他虽然很骄傲爸爸因为工作而必须离家，可是有时候，他在深夜里翻出爸爸寄来的越洋礼物，仍然会很思念他，很希望每天晚餐，还有他陪着他一起吃饭。所以，当光平对于妈妈与远赴东京的惊喜降温以后，慢慢地便有些矛盾充塞在心中。
关于想去妈妈那里住的想法，直到四天后她要离开时，光平才对她说。大约因为在光平的成长记忆里，阿姨总是比爸妈跟他还要亲近，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是先跟阿姨说，然后才跟爸妈说。
“妈，东京有很多国际的大型唱片行吧？”吃早餐时，光平问妈妈。
“你已经问过好多东京的事了。”她盛了一碗饭，夹起一块腌鲑鱼，说：
“我还没住到那儿，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东京的事。”
饭桌上忽然沉静下来。阿姨与一旁的博子阿姨低头吃饭。
“暑假，我们，可以去东京住一段时间吗？”光平终于开口问她了。
妈妈看着光平，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阿姨这时抬起头来看光平。
“我住的地方，”妈说，“还不确定在……”
阿姨抢着说下去：“等到确定了以后，再讨论看看什么时候下去玩，也不嫌晚喔。是吧？”
妈妈看着阿姨，又看看光平，点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光平的妈妈离开函馆一个星期后，光平才再次听见她的声音。公用电话中的她在新宿车站里，背景很吵杂。她似乎很忙碌，光平根本还来不及问东京怎么样，一切好不好，她便急着要光平记下她住处的电话。你住哪里呢？光平抢着问，他只听见她说“池袋”两个字以后，电话便因为钱不够而中断了。
妈妈离开的那年夏天过后，佳子出现在了光平的眼前。
开学的第三天早晨，当班导师领着佳子走进班上时，全班立刻都对她投以特别的眼光。男生当然是对一个来自美国的美丽女孩发出赞叹，至于女生若不是微笑迎接，就是抱着一副察言观色的姿态。可光平都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光平是听到佳子自我介绍时，才忽然对她升起心有灵犀的好感。
“虽然之前住在洛杉矶，但我们其实算是东京池袋人。”
东京池袋？原本低头偷看小说的光平，突然抬起头来看讲台上的她。
（我妈妈正在那里啊。池袋是个好地方吗？）
“池袋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对喜欢逛街的女孩子或妈妈们来说吧。因为那里聚集着许多超大型百货公司。”
佳子的回答令光平吓一跳。这么巧，仿佛她能听见自己的心里话。
老师说，佳子原本准备是从洛杉矶回东京的，由于她父亲工作的缘故，至少这一年，他们必须待在北海道，所以便决定干脆先让她在函馆西高校就读。说不定父亲工作时间延长了，佳子就在这儿完成高校学历。
也正是从那一个黄昏开始，佳子与有纪便来到光平阿姨的拉面店了。
佳子是光平第一个暗恋的女孩子。虽然他从来不敢主动跟她说话，但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对他个人来说已经是空前的创举。
为了佳子，光平下课骑车跟随并与时间赛跑；在她吃的豚骨拉面里悄悄放进一粒蛋；无论她心情好坏，他总是尽力为她鼓励与打气。最重要的是，他还跟着佳子与有纪加入了话剧社团；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也不会演戏。
由于演技实在太烂，所以光平根本演不到重要的角色。好在分配到的小角色仍与佳子有对戏，但因为他只要一面对佳子就说不出话来，导演最后只给他一句台词，而且竟然还是一句他不需要练习的句子。
“请。谢谢。别客气。下次再来喔。”
没想到，到了戏里，光平仍是一个卖面的小弟。
他和佳子似乎注定永远都必须隔着一个柜台；在店里，也在彼此的心里。
这一次演出以后，光平再也没有机会跟佳子同台了。他被导演调去改编剧本，做起幕后工作。虽然光平仍时常在心中与佳子说话，但她几乎未曾再与他单独对话，更别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聊天了。
霜淇淋机器送抵面店的那一天，佳子没有出现。可是第二天，她也在学校里缺席了。有纪告诉班导师，佳子身体不舒服，请有纪代为请假一天。
午休结束后，光平在洗手台洗脸，有纪站在他身旁。其实他很想开口问她佳子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话一滚到口边，句子就模糊了：
“有纪，你们……你今天也不会来吃面吧。”
有纪大概很少见光平主动开口跟她说话，显得有点吃惊。
“我……”她竟然有些紧张。
没等她说完，光平接着说：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们有卖熏衣草霜淇淋了，就是……”
就是佳子喜欢吃的熏衣草霜淇淋啊。有纪也不等光平说完，她就开口：
“今天可以去尝尝吗？”
“喔……当然好。”虽然不是光平本意，但他仍有礼貌的答应了。
傍晚有纪来到面店，她没有照例吃正油拉面，反而点了一碗佳子爱吃的豚骨拉面。终于，等到她吃冰的时候，光平询问起她关于佳子的状况。
有纪低头吃着冰，忽然有一两秒钟没有动静。一下子，她才抬头说：
“佳子胃痛。昨天我本来已经放她下车了，忽然看她有异状，赶快把单车停着，招计程车送她去诊所。今天她已经好多了，只是在家休养。”
“原来是这样。明天她应该会上学了喔？”他问。
“你喜欢佳子吧？”
“啊？”
光平已经听见了，只是很意外有纪冒出那样一句话。
“说真的，我本来还在猜你可能喜欢我。”她突然笑出声来：
“每天，将我坐的附近拖地拖得好干净。下课时骑车跟着我，我放慢速度，你也放慢速度。我加入社团，你也加入。偶尔跟佳子来吃面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很不错。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喜欢我。直到今天，看你那么反常地关心佳子，我才知道你不是喜欢我。”
“对不起……我”光平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喜欢你。”
柜台前的她站起来。光平噤声，看着她。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喔，”有纪说，“我只是表达我喜欢你，就是这样而已。你可以不必管我，但请容许我继续喜欢你。”
“有纪，对不起。”
“你没有问题啊。嗯，好吧，你是有过错的。但是，如果你以后也肯在给我的豚骨拉面里招待一粒水煮蛋，那我就原谅你吧。”
看着有纪强颜欢笑起来，光平也跟着笑了。这是两抹无奈的微笑。
单恋的情绪，光平明白的。他不也是这样喜欢着佳子吗？然而，光平毕竟不如有纪这么勇敢。此刻，他和有纪虽然隔着柜台，却仿佛站在同一个国度了。
第二天，佳子终于出现在拉面店。一个人而已。
霜淇淋机器终于等到主人的到来。当佳子知道可以吃到霜淇淋时，她开心得合不拢嘴。哈密瓜还是熏衣草口味呢？佳子似乎很难做出决定。两个人站在机器前面，静默的，场面忽然变得好尴尬。
（我们的哈密瓜汁甜解渴，大家都说可以养颜美容，是产自于夕张的。熏衣草可以安定神经，舒缓情绪，来自于富良野。两种都好吃喔！）
“两种都吃吧！”佳子突然开口。
像雨过天晴的明朗阳光，光平忍不住笑起来，让一圈又一圈紫色的熏衣草霜淇淋，缓缓睡卧在手上持着的饼干筒上。
绕啊绕，每回旋一圈，他都不断堆积起佳子在记忆中的印象。啊，完美，收尾拉拔出了坚挺的尖锥，爱神殿堂的屋脊。
最后，光平将霜淇淋送到佳子眼前，用元气饱满的声音说：
“请。”
“谢谢。”她笑着。
“别客气，下次再来！”
光平看着佳子舔起霜淇淋时，体内突然燥热起来。脸上一片红热，他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再次回首时，佳子已远走。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离暑假到来只剩下十几天。每日，除了在学校以及吃拉面的时候以外，光平和佳子对话的领域就是她买霜淇淋的时刻。默默猜她今天想吃哈蜜瓜或者熏衣草口味，猜对或猜错，成为光平的乐趣。
“你还要沉默多久？”
终于有一天，有纪跟着佳子来面店时，见到光平半个月来对佳子的态度仍一如过往，忍不住在佳子先行离去时对他这么说道。
“她就要离开了。你再不表白，会遗憾的。”
“表不表白，她终究是要离开的。没有差别吧。”光平说。
“说不定你们因此会继续联络下去啊。虽然相隔两地，但利用Ｉｎｔｅｒｎｅｔ和Ｅ－ｍａｉｌ这么联络下去，也许就交往起来了也不一定呀。”
“算了，不表白就永远不会被拒绝。佳子不会喜欢我的。”
“拒绝别人又害怕被人拒绝，真是太差劲了。”
有纪意有所指地撂下这句话。光平意外而沉默地看着她。
有纪从今以后，对于光平和佳子的关系竟变得热心与积极起来。几天后，她告诉光平，佳子邀请她在这个暑假去东京玩。她见他反应不足，接下去问：
“你在东京有亲人吗？你有可能来东京吗？”
光平的思绪顿时混乱起来。有纪大概以为他在猜想她话中的意思，赶紧说，请放心，她不是想要他陪她一起去，而是希望借这个机会大家一起去玩，好让他跟佳子熟识。至于将来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就看彼此造化了。
“可能吗？”她问。
“我妈妈，现在住在东京。”光平回答。
“真的？太好了。”
“我必须问过我的阿姨和妈妈才行。”
光平当然希望能够成行，只是，住在东京的妈妈，这一年来除了像爸爸那样偶尔寄来礼物以外，见到她加上通电话的次数绝对是五只手指就能数尽。
回到家以后，光平将这件事告诉阿姨。当然，他没有说是为了佳子。
“是为了看看要不要去东京念书吗？”阿姨问。
“是的。阿姨和博子阿姨，你们一起去吗？”
一向沉默寡言的博子贞静地在一旁斟茶，个性外向的阿姨则回答他：
“恐怕是走不开吧。我要看店，博子阿姨也有工作。”
“那只好我一个人去了。”
“这样不好吧。东京那么大，没有人陪，可以吗？”
“怎么没人？有妈妈啊。”
“妈妈很忙吧。”阿姨想了一下又说，“再说，东京的住所又十分狭窄，我真的不晓得这段时间，她那里可不可以啊。”
光平于是沉默。阿姨见状，叹了一口气说：“去打电话吧。”
阿姨替光平拨了妈妈在东京住所的电话，是答录机。他们又拨行动电话，电脑语音说用户正通话中，已安排话中插拨。铃声响了一会儿，终于接通。阿姨跟妈妈说了一下以后把话筒交给光平，他便将去东京玩的想法告诉她。
“你说是什么时间啊？喔……应该是可以吧……光平，我现在线上还有另一通重要的电话，我再找时间跟你联络吧，好不好？”
“真的可以吗？谢谢！”光平兴奋地说，“我等你的电话。对了，妈，多谢你寄来的东京限定版巧克力……”
话还悬在一半，耳边已恢复成插拨等待的铃声了。
阿姨与博子对于妈妈答应了光平的请求，好像都觉得有点意外。
话剧社社团决定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在函馆山顶举行一次野餐活动，同时也要替即将前往东京的佳子饯行。
社长说，函馆最富盛名的就是世界三大夜景之一的函馆山夜景。从山顶鸟瞰被海湾包围的扇形陆地，在夜里熠熠发光的景象，即使是东京也比不上；所以，在这里替佳子饯行，再好不过了。此外，大家还秘密约定好，每人必须准备一份小礼物，当作是送给佳子的纪念品。
光平想了很久，决定送给佳子一份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有意义的礼物——豚骨拉面和熏衣草霜淇淋。
当然，不会是真的拉面与霜淇淋。光平央求在积木玩具公司上班的博子，替他打造拉面和熏衣草霜淇淋造型的积木模型。他准备将它们装在一个大纸盒之中，在盒里，还放入邮购自富良野富田农场的熏香和糖果。如此一来，在东京的佳子不但可以把函馆拉面和熏衣草霜淇淋永远放在橱窗里，还可以点起熏香吃起糖果，真切感受到熏衣草的香味。
星期六终于到来，傍晚时分，光平带着礼物，喜悦地骑着单车，以为是腾云驾雾，轻快地滑过每一条函馆起伏的山坡街道。
就在他即将抵达山腰的缆车站时，背包里的行动电话突然响起。
光平接了电话，是博子阿姨。
“快点过来帮忙！你阿姨出事了！”她口气很急。
“怎么回事？”
“在谷地头温泉里休克了！我现在正在往函馆病院的计程车上！”
光平几乎没有考虑到山顶的约会就立刻跳上单车，往函馆病院的方向冲去。
这几年来，阿姨的身体比较健康，以至于光平几乎忘记她心肺功能很不好，很容易昏眩的状况。他心急如焚地自问着，阿姨不会有事吧？
爸爸、妈妈、佳子，全离他而去。难道，现在轮到阿姨？
你不能有事啊！光平在心里呐喊，为什么身边最爱的人都要离开函馆？你不能离开，阿姨，求求你不能离开。不能，不能。
仿佛是一则诅咒，无法挣脱的，要留他在这座城市目睹所有分离。
他发了狂踩踏双脚下的踏板，忽然觉得浪漫的山坡街道都变成阻碍。
沿途上优雅的和风木房，俄国风情的浪漫教堂，以及佳子每天经过的美丽路径，此刻，都变成了在光平耳边盘旋的风中，欲泪的哽咽。
阿姨原来是空腹喝了酒以后去泡汤的，再加上待在温泉里的时间过久，起身后在心肺功能不佳的状况下才不支倒地。
“下次再也不跟你博子阿姨吵架了！害我喝了酒。”
病床上开朗的阿姨转醒以后，又气又笑地对光平说。大概也是对着博子说的吧。博子一边调整着床头上吊着的点滴，一边淡淡地说：
“还以为你要去自杀哩。”
“我没那么笨。我还有光平，才舍不得离开呢！”
“人家光平想去东京念书啦。”博子说。
“光平舍不得离开北海道，舍不得离开阿姨的，对不对？”阿姨撒娇地。
“嗯。”
光平点头，只差一点点，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医生告诉他们，阿姨虽然已无大碍，但最好还是在病院里待上一天观察一番。
阿姨只好在博子的陪同下留在病院里。
博子请光平去隔壁街道上的超市，买两套免洗内衣裤给阿姨和她。
“我可以回家拿的，并不远。”光平说。
“没关系，”博子显得有些坚持：
“你不清楚我们房间的衣物摆设，就去买免洗的吧，这样也卫生干净些。”
光平点头答应。他走出病房，在外头的走道上时，电话又响起。这次是有纪。有纪问他，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他告诉她阿姨的事情，今晚他恐怕不能出席了。
“这样也好。”她说。
“什么意思？”
“你好好照顾阿姨吧！这里的事情，再跟你说吧。”
光平困惑地挂去电话。他走出了医院，骑上单车，还是决定先回家一趟，顺便看看能否找到阿姨她们的衣物。
回到家里，光平走进其实平日不常进来的阿姨的房间。当他推开置物柜，拿好衣服正准备推回木门的时候，他忽然瞥见角落里有熟悉的东西。
他缓缓的，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却不可置信地发现，竟然是好几盒不同种类的东京限定版巧克力与糖果，以及几个很欧洲风味的木制纪念品。其中夹了几张包括霜淇淋机器订购单的收据，有博子的签名。礼品上还放置了另一张便条纸，是光平阿姨的字迹，清清楚楚记载每次与下一次送礼物给光平的时间提醒。
光平呆呆地坐在地板上，注视着它们，失落得像一颗高空坠落的铅球。坠啊坠，狠狠摔在时间的泥土里，砸成一洼补不平的巨大缺洞。
原来是这样子的。光平天真地从来没有想过，怎么每次阿姨说爸妈又寄礼物来时，都是她放在他的书桌上，已经没有了包裹信封呢？
那些所谓关心的礼物，原来，从不是来自于父母；那些情感与关照，都是阿姨的营造，自己的想象吧。他难过地回想，好几次妈妈在电话里冷凝的声音。于是他知道，爸爸和妈妈是永远、永远离开函馆了。
（佳子，我原来只是个爱幻想的男孩子，是个自导自演的笨蛋。我幻想着离去的爸妈仍对我十分关爱；幻想着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台词和每一分态度。
而这些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不是吗？
如今我明白了，我只是个笨蛋，笨蛋不会有人爱。）
期末考期的最后一天。函馆的气温已经热起来，夏天的味道很浓厚了。
暑假开始，佳子准备要走了。
有纪说，要告诉光平那晚的什么事情，后来她竟也不大愿意提起。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他明显地感觉到那天之后，她便不再鼓吹他积极追求佳子。
那个周末打算送给佳子的礼物，一直还没有给她。光平并不是不想给她了，只是每次看见佳子时又觉得似乎已经错过了什么最佳的契机。有一种鼓起的气球忽然泄了气，就很难再饱满起来的微妙感觉。
因为期末考试的缘故，将近一星期光平没有在阿姨的拉面店里全程帮忙。佳子与有纪也没有到过那里。虽然如此，他仍会在下课后先去店里晃一下，然后再回不远的家里。那是因为要送给佳子的礼物一直置放在面店里，他心想若是佳子忽然现身了，遇上了，他仍可以在很自然的情况下拿给她。
然而，期末考结束也就是这学期的最末一日，放学后，佳子仍然没有出现在拉面店。听说佳子的妈妈已经辞去观光案内所的工作，所以她应该就不会绕道至车站等候妈妈下班了吧。光平只好沮丧的拎着礼物回家。
一进门，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光平吗？”
妈妈的声音，来自好遥远的另一方。应该是在家里吧，光平臆测。
“我是。”
“很不好意思。光平，妈妈要跟你说，最近妈妈这里恐怕不方便招待你啊。因为……”妈妈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细细长长的婴儿哭闹声。她正在抱起婴儿吧，发出了一些使力的声音。更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某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是呼唤或者抱怨，声音实在太小了，光平听不清。
“真的不好意思啊。”妈妈又说。
“没有关系的。我刚从那里回来。”
“啊？刚刚来过？”
“等于去过了。”
东京是糖也是毒，光平在心里想着，这些他都尝到了。
“妈，”光平忽然话锋一转对她说，“是你先离开爸爸的吗？”
妈妈沉默的不说任何一句话。电话两端似乎都显得后继无力。
“妈，那，就这样吧。”光平准备挂电话了。
妈妈依然沉默，停顿一下，她忽然开口：
“俄罗斯，东京，函馆。我们一家人已经变成三个家庭了。光平，你懂吗？”
光平没有应声。妈妈挂去了电话，光平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许久以后，当他再次回神时，脑海里浮现的是永远可爱的阿姨与博子。三个人其实已经成为很温暖和乐的小家庭。
一个星期过去了，佳子是在哪一天离开的，光平并不晓得。
佳子离开函馆的几天以后，光平在半山腰上的元町公园里遇到有纪时，她才告诉他，佳子已经走了。她说，她有去送行。原本她想告诉光平佳子离开的日子，但是后来觉得他不知道或许会好一些。
因为，她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前往东京的。
这就是那个周末夜晚，有纪原来要告诉光平的事情。原来，佳子早就有男朋友了，可是她从来没提过。佳子的男友是一个正在东京大学念书的学长。那夜的函馆山饯行会，男朋友想给佳子一个惊喜，特地飞来，很用心地对着社团同学说：“你们将她送走了，而我，将在这里迎接她。”
光平的心里微微一颤，可是此刻竟没有太大的悲伤了。
“看来你还是不要告诉我比较好。”光平说。
有纪笑起来，问他：“饯行礼物有给她吗？”
“有机会再给吧。既然是纪念品，或许愈陈愈香。”
“没有跟她道别，还是有些遗憾吧？会想对她说什么呢？”
光平想了想，从石椅上站起来，大声地喊着：
“请！别客气！谢谢！下次再来喔！”
下次再来喔。
光平鞠了一个大大的躬，动作凝固在那里。
（佳子，我是属于函馆的男孩，不能离开。
我亲爱的爸妈和你都走了，甚至连阿姨都差一点要离开。所以我想，我和在东京的你们是没有缘分的了。也许我注定要留在这里守护着阿姨与博子阿姨；守护着像拉面一样热腾腾的记忆；守护着未来。
那么，如果有机会，你就再回来吧。准备要给你的礼物，会一直准备着的。）
起身的时候，光平看见真夏的太阳光芒万丈，落在远方的海洋上，碎成一片璀璨的金色琉璃。风有时来有时停，浪有时落有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