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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天气仍在继续。自从妻子住院,我没看过报纸看过电视也没听过广播,但我还是听说几十年来的干旱记录早就被刷新好几次了。要是能下一场雨那该多好……站在妻子病房的窗前,我从早到晚等着下雨,倒不是我相信雨会带来好消息,只是我觉得这样太残忍了。一个人就要死了,天空却那么晴朗,阳光那么夺目,绿色如同厌倦了生存被烧得皮开肉绽……路上走过的行人,露在短袖外面新鲜的肩膀,绝不知道沉重为何物的大腿……以及,额头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汗珠……
“太热了,今年夏天。热死人这样的话,真不是白说的。”
候诊室里,病人家属们嘟哝着。我无精打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因癌而死,或者因热而死,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段日子,我又一次见到妻子的钢琴师情人,他把胳膊伸开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没有一棵树,炎阳下的长椅上只有他一个人。我正在外出的路上,透过车窗发现了他。我没有停车,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外出的两三个小时里,奇怪地折磨着我身体的热度仍未消退。喝了几杯带冰块的冷水,把车里的空调放到最强,但是身体里的烧热依旧。我不在时,妻子的情人应该见过妻子回去了吧。他知道,他所爱的女人已经跑了一半,现在的一半只是个空壳,也许他会为这份到死也抹不去的回忆而流泪。
——这个重要吗?
我想起他曾经这样回答我,当我问及妻子最后一次过夜是不是和他一起时,那天我还抓了他的衣领……现在我再见到他,还会问同样的问题吗?还会去抓他的衣领吗?回医院之前,我所盼望的就是不要让我再看见钢琴调律师。但他依然以两个小时前的姿势坐在长椅上。我把车停在长椅前。
“怎么在这里……”
我本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但我还是闭上了嘴。那人不是钢琴调律师。在车里看明明是他,下车一看竟是另外一个人。个子,身材,年纪都差不多,至少在这一生中肯定未曾和我谋面过……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陷入了悲剧,他正忧郁地望着我的脸。
我的妻子,作为我妻子的女人正躺在病房里。骷髅一般干枯,一个再也不能称其为女人的人,开始化成水,因为失去性功能身体变得不正常,因为不断的呕吐和无法自控的排泄而充满脏水味,她正以一个人的外型躺着。妻子目光恳切地望着我,我却无法走近她,我转身走向病房外面。还没来得及关上门,燥热像妻子每天夜里持续的呕吐一般涌上来。
妻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个女人是高中教师的女儿,毕业于女子高中,读大学,和一个男人结婚。这个女人非常想有一个孩子,却因为不能生育而不幸做不成母亲……这个女人是别人的女儿,自己却成为不了母亲……这个女人身为人妻,却与别的女人的男人恋爱……还有,还有……
得知妻子生病后,钢琴调律师这样跟我说起过我的妻子。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会毫不掩饰地回答,他突然沉浸到了极度的悲伤中,他说,要是女人死了,她的手也会跟着一起死,我所发现的世上最美丽的手……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手最美丽。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女人的手。她的手只是手而已,在这双手上,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凭借其他意义去发现。不是特别丑陋,也非特别漂亮,一双平凡的女人的手……
也许她的手是美丽的,就像钢琴律师说的,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手。我也可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妻子临死之前她过生日,和她一起过圣诞节,如果真像电影演的那样六月飞雪,我也可以在钢琴调律师之前为她买手套做礼物。然而即使我这样做了,那么之后呢,她的脚怎么办,她的膝盖和腋窝怎么办,她的骨髓怎么办。说不定她也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脚、膝盖、腋窝和骨髓……到现在为止,如果不是通过别人我绝对发现不了的她的秘密,我该怎么办呢。
现在留给我的,只有一个无法袒露自己秘密而且只剩半个空壳的女人,以及她夹在空账簿里的一张照片和一些没用的话。铜管乐队……不想留在情人身边,也不想留在丈夫身边的女人,最后想要去的地方竟是铜管乐队……也许离开了身体的灵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达那里,正在吹喇叭或者敲锣。留下来的这一半,难道不正是我到现在都不想看见的她的真实模样吗?身为女人却不能成为母亲,身为妻子却不能做一个妻子,身为情人却不能做一个情人……甚至,身为女人却无法成为一个女人……但是任何方法都驱赶不走,用生命用死亡驱赶不走的,那是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开始把妻子睡的样子装进摄影机。即使把摄影机镜头对准即将死去的妻子,我也不会回忆起死去的基泰了,基泰的声音也不再像钉在耳边的机器一样向起。我的镜头所瞄准的只是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女儿,还是母亲或者妻子,她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我把镜头对准她的脸,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着。
“原谅我。不是我原谅你,而是请你原谅我。用你的死亡,将我的生命……饶恕我的生命,一定,请你一定要这样做。”
妻子有如死亡一般沉睡着。不,也许就在这一瞬间里,妻子已经完全淹没在死亡的领域里。
我开始寻找妻子的记录,寻找有关铜管乐附近中学记录。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并不困难。我的名片上写的是电影导演,这也对我有很大帮助。现在电影里也拍这些吗?我后来才明白学籍部负责人的话,原来是一些电视节目根据著名演员的回忆寻人的缘故。初中二年级的妻子的学籍簿上面,特别活动一栏里写着“鼓笛队”。这花了我不短的时间,不过我看到了妻子同年参加鼓笛队的人们的记录,而且还知道其中有一个人现在正担任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
“是谁啊?找谁?”
体育老师以为是电视台摄像组来了,先我一步环顾四周,抬起头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抚摩着烟盒。听完了我的解释他一定失望得很,然后一定觉得很难办。我到底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你记得张艺姬这个人吗?”
“张艺姬……”
趁着体育老师整理回忆,我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张艺姬不是什么有名的演员,也不知道这个女人要找的是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我寻找的又是什么……我寻找的是她的记忆,或者是她本身……或者,连同她的死亡一起慢慢消失,一直以来我相信它就是我的实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你们一起参加鼓笛队活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怎么说呢,时间太长了……当时认识几个朋友,但是张艺姬这个人……她是不是个子很高,眼睛圆圆的?”
“不是,个子不高,眼睛也不算大……后来因为得肺病终止了鼓笛队的活动。”
“肺病?有这么个朋友吗?”
“拜托了,请你仔细回忆一下。”
“我记得那个高个子,圆眼睛的人。她可能负责吹喇叭……那真是个假小子。动不动就拿喇叭什么的敲打男孩子后脑勺,被老师发现了,还受了惩罚。偶尔我会想起他来,也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个子不是很高。”
“是啊。她也没得肺病啊。”
体育老师因为没能力我提供帮助而表示歉意,还给我写下了自己知道的几个人的联系方法。当时这个学校的鼓笛队是很有名的,在很多活动中都得过奖,他说一定有人不像我这样,能详细地记住当时的情形。其实,直到大学,鼓笛队的学兄弟们还时常举行聚会。
我遇上妻子是在她大学毕业之后,但我对她的大学生活却了如指掌。她参加什么社团,哪门功课得的学分最低,和哪些朋友去什么地方旅行过几次……但我不记得她讲过铜管乐队的事。难道这份回忆对她来说就没有意义了吗,或者这里面还有秘密,即使什么都说了这也不能说出来。告别了体育老师,我按照体育老师给的电话号码挨个打电话,问他们认不认识张艺姬这个人。没有人不记得初中时代的鼓笛队,但他们中间也没有一个人记得我妻子。
大约一周以后,我接到一个名叫李芬英的女人的电话,她说知道张艺姬。初中二年级,她们是同班,一起参加鼓笛队,关系相当好,她也正想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没有消息,听说有人找艺姬,就打电话问一问是不是和艺姬很熟。我是她丈夫。我把从未跟别人提过的话对她说了。好像突然爆发一样,就像在黄昏的胡同里抱着摔破的膝盖突然看见从市场归来的母亲一样,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妻子得了癌症,可是她在临死前最思念的是铜管乐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话筒那边是迷茫的沉默。许久,她才说道。
“真的是二年级二班的张艺姬吗,真的是她吗?”
我开始后悔当初毁掉了基泰的胶片。如果再让我看一眼那些胶片,也许我就能从中找到答案。至少我可以问基泰,死是什么,消失是什么,最后剩下的又是什么。而且我还可以再看一眼基泰死亡那一瞬间,镜子里面映出的我的模样。当时我在想什么呢,不是,我是谁呢。我只是一个人的朋友吗?不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吗?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不就只是我自己吗?
——看见了吗,永模?
过了许久,基泰的声音再次重新响起。我还是一如从前,什么也看不见,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超然地接受死亡的基泰,比起死亡来他更热爱生命。这是事实。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财产,一心想着抛弃自己的妻子,包括此前看上去不是希望而是痛苦的存在的老母亲和小儿子,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基泰这样说,但他不是自愿放弃生命的。
——永模,你还是爱吃咸吗?不要吃太咸的东西,烟要戒掉,酒也要少喝。
临死之前,他以这样的方式为我担心。这话无疑是自己内心的悔恨。他大声朗读朋友们给他带来的抗癌方法,对邻床送给他而我根本就不相信的治癌偏方爱不释手。有一天,他像个五岁孩子似的固执地耍起脾气来,大声喊着说我们不给他转到更好的医院,为此还大动肝火。不仅如此,他还诅咒、辱骂周围那些分明会比自己活得长久的人。我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怎么能这么蔑视我呢,如果换个立场,我会为你们做我能做的一切,甚至愿意替你们去死……可你们呢,这些不要脸的可耻家伙,我要死了,你们一滴血都不肯献出来……
基泰的这副模样对我来说却是惟一的安慰。他要我把他的样子拍下来,并且是一刻也不能走神地拍,比起这个基泰来,那个对我说脏话的基泰更让我感觉舒服。无言地注视着摄影机镜头的沉默的脸,死亡在那里显得更残酷。我看不见他的一切,也不敢确信他真的就是我所认识的朋友基泰。我不能理解他的终局,但我可以送他走。不能理解,也看不见。我感觉这就是最后留给我的基泰,凭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他,也可以完整地将他记住。
可我不能就这样把妻子送走。就像曾经与她同年同班断了联系还想念着她的朋友一样,我不能说“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张艺姬吗”,然后闭上眼睛把她送走。
又过了几天,我见到了李芬英。我给她打电话,她显得有些为难,这和上次她给我打电话不同。对于她的为难,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盼着和分别二十年之久的朋友见面,那至少是充满了愉快的期待。共同回忆已经逝去了再也无法找寻回来的岁月,一起伤感,不求任何回报地怀念……人的一生中有时需要这样的时刻。她希望见到我妻子,共同回忆当年的男老师和同级的帅男生,然而让她如此想念的昔日好友马上就要死了……也许她为自己的多事后悔了。
“对不起,本来应该去看看的,可是……”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咖啡馆里一见面就先听到她的道歉。我点了点头。
“我理解你。”
“如果艺姬指名要见我的话自然另当别论……我想了好几遍,觉得不可能。我们的关系没好到那种程度,让她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见我,尽管那时我们的确很不错……”
“没关系。”
我不想让她为难,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
“我不是来给你增添负担的。换了我也会像你这样做。我之所以要和你见面……因为不管怎么说,你是惟一一个记得我妻子的人。”
“惟一的人?”
“是的。”
我不想让她为难,结果却是让她陷入了更尴尬的境地。对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自己却成了惟一一个留有她的记忆的人。李芬英匆忙地喝了口水,然后长叹一口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有二十年了。我不知道我对艺姬还能了解多少,坦率地说,我连当时的自己都记不大清楚了。否则,一听她的消息怎么会那么高兴呢。不是因为我记得她,而是因为她或许还能记得中学时代的我。那时我在鼓笛队,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家,现在我在文艺中心听主妇随笔讲座。上次通话得知艺姬病重的消息……不瞒你说,我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中学的时候,你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生命就像鼓笛队的队伍?”
“至少……”
我意识到与这个叫做李芬英的女人不可能继续对话下去。沉默良久,然后我才开口。我不想给她增加负担,所以尽可能地轻描淡写,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自己的声音分成好几股传出来。我用水润润嘴唇,接着说道。
“至少请你告诉我,我妻子,张艺姬,也就是你认识的二年级二班的张艺姬,这样就可以了,仅此而已。”
“我不知道。”
李芬英摇摇头。
“是不是应该看一看她……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李芬英没有直接否定我,这我不是不知道,但我的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再也浮不起来了。不,李芬英真的没有直接否定我吗。她所说的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该不该去探望一下的意思吗?她所说的不知道,难道不是指她根本就不认识张艺姬这个人……我不能再向李芬英询问什么了。
5
妻子的情人,钢琴调律师终于出现在医院里,那时候夏天快要结束了。他坐在医院前的长椅上,就和不久前被我错以为是他的那个人一样的姿势。透过医院走廊的玻璃窗,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的后背很无力,两肩下垂。就像即将死去的妻子失去了女性的特征,从他无力垂下的肩膀中,我丝毫感觉不到一个情敌应有的特征。我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慢慢地从楼梯走下去,走近他的长椅。他抬头看见了我,大吃一惊,但也只是刹那之间的事。他分明是准备要见我妻子的。
“好久不见了。”
我语气淡漠地跟他打招呼。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竟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感情。妻子住院已经两三个月,他恐怕也忍了很久。或者对他来说,忍耐就是死亡。如果他爱我的妻子,他就会像我妻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死去,他忍受不了死亡,所以他跳出来。不,也许不久前我自以为看错了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他。
“你知道几号病房吗?”
他依然耷拉着肩膀,没什么举动。我告诉他妻子住在几楼几号。我觉得应该喝杯茶,或者洗桑拿,要不就随便找个旅馆,无忧无虑地睡上两三个小时。我离开了长椅,他还是一动不动。在医院入口处,我回头看他一眼。长椅空了。钢琴调律师正在朝医院正门走去。
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个人就是妻子的铜管乐队。我站在炙热的阳光里,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妻子住院以来,我没跟妻子提过这个男人一次。妻子睡熟时,我也没有自言自语过他的话。起初可能是出于将死之人的考虑,没过多久我就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从妻子的内心里走开了,好像妻子已经把他忘掉了。不仅是他,妻子还忘掉了所有的人,就像她把自己的影集清理得干干净净一样,她忘记了情人,也忘记了丈夫,甚至就连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情人的自己都忘记了。妻子所剩的只有痛苦,以及暂时把痛苦遗忘的幻觉。她幻觉中的铜管乐队或许就是这个人,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对于爱情的回忆也是这个人。
那么我又是什么。但是很快我就忘掉了这种想法。我想起来了,妻子精神稍微恢复时,她用干枯的手炽热地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流泪,我也想起那时的我。
——你要记住我,你不能忘记我。
在妻子恳切的言语面前,我除了咬紧嘴唇又能做什么呢。我要记住你什么呢。你曾是一名鼓笛队队员,你曾是一个患过肺病的小姑娘,你曾有过世界上最美丽的手,你养花养草,养鱼,学过驾驶……还有,还有……你在死亡面前炖大酱汤……
钢琴调律师给我打来了电话。那时我没去茶馆,也没去洗桑拿,更还没来得及想到去旅馆,我呆呆地坐在熄火的车里,昏昏睡去。打开手机前,我先看了看手表,与他分开还不到一个小时。他的声音就像被什么彻底灌醉了一样。
“你愿意和我见面吗?”
“为什么?”
“我有话要对你说。请你一定见我一面。”
“可是……我并不想这样做。”
“拜托了。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拜托了。”
“对不起。”
他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哭腔,但我还是把电话挂断了。过了一会儿,我干脆把手机也关了。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不是被动地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他自己有话想跟我说。他会说什么呢,一定是对妻子对朋友都不能说的话,关于他怎么遇上我的妻子,又是怎么分开。甚至他觉得有必要对我说他有多么爱我的妻子……在将要死去的女人面前,曾经的爱是多么无辜,他需要得到我的认可,超过其他任何人。我理解他,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另一个人的死亡面前全无气力地迸裂。如果我们见面,他要说的也许不是对于我妻子的无辜的爱,而是他全部的人生,他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在哪个地方出生,他的成长的创伤,他的人生的缺陷……甚至他还会说到自己的铜管乐队。但我没有他想像中的宽广气度,虽然我可以完全理解他,但我不会因此而同情他,拥抱他。这感情不同于嫉妒和愤怒,但也绝非怜悯。
瞒着妻子拍摄的录像带已经是第六本了。妻子死后,也许我还会将她的录像带全部粉碎,像对待基泰一样。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又开始集中精力地做这件事了。到现在,“瞒着妻子”的说法已经不恰当,妻子分明知道我在拍她。我以为她失去意识了,可在拍摄过程中,她曾经不知不觉地正视我的摄像机镜头。起先,我轻手轻脚地取放摄影机,自从看见了妻子的目光,也就随便摆弄了。
不知道妻子是怎样理解的,但是拍摄妻子跟拍摄基泰是不同的。基泰要求我注视他的死亡,而我并不想在即将死去的妻子身上看到死亡的存在,我要拍摄的是她残余的生命,和留在这生命里的她的记忆,以及她曾经灿烂的瞬间,到死不停的血缘的流动……不,最重要的是我……她记忆中的我,注视着她的我……
“看见什么了?”
妻子问扛着摄影机的我。摄影机的镜头突然模糊起来。我好像要哭了,但还是努力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回答说。
“……亲爱的。”
“亲爱的,你在看我吗?”
“……当然。”
“可怕吧?”
“不。”
“真的吗?”
“是的……”
“你……要记住我。”
“我答应你。”
第二天早晨妻子合上了眼睛。当时我蜷缩在病房的椅子上睡着了。入睡之前,摄影机没有停止,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我突然清醒过来,拿起掉在地上的摄影机,然后去看床上的妻子。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看见了吗,永模?
这个瞬间不知我是否想起了基泰的话。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说话了吗?看见了,基泰。我妻子这个女人……仍然存在在那里的女人……
——奇怪,我,不想对你说抱歉,也不想说谢谢。也许在我死的那一刻你就将我彻底忘记了。但是现在我的心情就是这样,我,不想成为一个对你怀着愧疚的女人,也不想成为对你充满感激的女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你记住一个与死亡无关的我。讨厌也好……或者爱也好……
可是,现在我能对你说的只是死亡。刚刚得知我会死的事实时,我有多么渴望死亡……这么可爱的话,你能理解吗?我不想对任何人说,也不想爱任何人。无精打采地在街上闲逛,无精打采,失魂落魄,走着走着,就到了深夜,又到了凌晨,有时竟然走进一个不知何方的旅馆。每当这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家。我还想对你说吗?我的人生就像一堆垃圾,什么也不是……我是只想和你一个人说吗?我忍受不了。无精打采地走在街上,随便蹲在哪个胡同里,把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什么也代表不了我的一生,我知道它不知一株草,一条鱼……不管怎么努力,我都不能否认这一点。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如果一切记忆都毁灭了,你怎么能理解呢?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我最先产生的想法就是我渴望去死。你能理解吗?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那是一条很热阳光很毒的街道,我神情恍惚地走着,一到那里我觉得我该死了。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我就想死得像保守一个秘密,不等别人知道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汽车来来往往,那是适合死亡的好天气,适合死亡的好街道。我在等待第五辆出租车开过来,然后跳出去,人们不会注意我冲向了第几辆车,可我想在第五辆出租车开来的时候跳出去。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第四辆出租车后面,一个铜管乐队在前进。灿烂而毒辣的阳光下,一个头戴大檐帽的女孩有力地挥舞着指挥棒在前进,还有乒乒乓乓的演奏声,不太熟练的,美丽的,灿烂的演奏在阳光下……毒辣的阳光下……对不起,亲爱的,我流下了流泪……队伍从我眼前经过,街道又空了。第五辆出租车开过来,我也彻底忘了,忘了片刻之前想死的念头,以及一会儿我就要死去的全部事实……
不,不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制作出来的幻影。你不知道,我以前曾是鼓笛队队员,我想成为头戴大檐帽有力地挥舞指挥棒的女孩。街上聚集的人们都鼓掌,然后说,看这个女孩,这个女孩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这么漂亮,这么健康,这么聪明的女孩子,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这个女孩的生活中会经常有铜管乐队陪伴吗?被丈夫殴打跑出来的女人,为房租而忧心的大叔,因为失恋受伤而想死的青年,大家都一起说,看这个女孩儿……
亲爱的……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说这句话的……我……想活下来……不管多么不自然都无所谓……哪怕所有的人都迈右脚,只有我迈左脚也没关系……所有的人都发高音,只有我吹出低音也没关系……没有任何合音也没关系……亲爱的,我想活下来。我……想活下来。
发现妻子趁我不注意自己拍的录像带,是在她葬礼结束之后。画面上记录的时间是她死前的五六天。我记得当时妻子的状况很糟糕,看上去马上就会咽气。只有临死前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她的神经才是清醒的。录像里的妻子,明朗而端庄,病号服扣子系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理得井井有条。真让人难以置信。即使在我外出时她恢复了精神,但以她当时的情形也没有力气一个人把摄像机放上座架,把镜头对准自己。那也就是说有人代替我把妻子拍了下来,有人代替我把摄像机调到自动,有人帮妻子系好了扣子,把妻子的头发梳理得漂漂亮亮……而且,就像在拍摄现场一样,一定也有人对妻子喊“开始”。然而据我所知,这是不可能的。录像带所记载的时间里,我一刻不停地守护在病房,除了不知不觉地睡着,除了上洗手间,除了离开病房到外面吸烟,我从早到晚都和她在一起。
是谁拍下了妻子呢?把如此病重的女人变得整整齐齐,让她清醒地发出声音,这个人是谁呢。难道是他?是他把基泰带走,又为了带走我的妻子而长久地逗留在我身边吗?将来,为了把我带走来到我身边的空椅子上的也是他吗?他是想通过胶片跟我说话吗?
——现在你看见我了吗?
但是那些都无所谓,无所谓。我把妻子的录像带取出来放进怀里。几乎不由自主地,我的眼泪流下来,没有任何感觉,扑簌簌地流淌下来的眼泪。
——艺姬……
我的嘴里喊出了妻子的名字。
——你看见我了吗?
我又一次叫着妻子的名字,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哽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几天后我收到了李芬英的来信,信是用特快专递寄来的,好像已经寄来很久了。送信的门卫按响门铃打开门,我这才知道走廊外面是晴朗的白天。这让我深感吃惊。看完妻子的录像带,我一直睡觉,门窗都没开过。在我睡觉的时候,天亮了又黑,太阳落了又升,干旱还在持续。
寄信人写的是李芬英,红色的笔迹在信封上写了“内有照片”几个字。我不喜欢红色笔迹,但至少那些字里没有一个是“吊”,这让我感觉满意。看信之前,我先看了照片,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一定是二十年前的照片。照片上,一群中学生拿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乐器,在灿烂的阳光下前进,这是一幅铜管乐队的照片。我仔细地看着照片,却找不到哪个人像我的妻子。随照片一起寄来的信也是一样,并没说照片里有我妻子。
我鼓起勇气去了医院,却听到张艺姬已经去世的消息。葬礼已经结束了,所以连照片都没看到。不过在我听说她死了的瞬间里,我敢确定,她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张艺姬。记忆可以在某个奇异的瞬间恢复过来。后来,我有机会见到了保持联系的当时的鼓笛队队员,其中的一个人带来了这张照片。我们中间没有谁能指出哪个是张艺姬,但在那一刻没有一个人不记得她。你给我打电话时,茫然的记忆仿佛在瞬间全部都活过来了。不仅是对张艺姬,还有我们自己。这么说似乎很伤感,但的的确确我们曾经是很亲密的朋友。现在给你写这样的信,不知能不能给你带来安慰,我想我应该向你展示一下我们记忆中的张艺姬。她,张艺姬,想吹喇叭,尽管不是正式队员,但在队伍里表现得很积极。她身体很弱,可是很开朗很活泼,总喜欢站在阳光里。我们还记得她因病终止鼓笛队活动时对我们说过的话。
——我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的。
我们希望,她的记忆也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真诚地希望随信寄去的照片能给予你的悲伤一些安慰,那我就此搁笔了。
我把李芬英的信折成漂亮的形状,放在电视上。然后取下电视上面的空相架,把照片重新放在里面。我靠在对着电视的客厅墙壁上,久久凝视着映在浓郁窗帘上面的黑暗。黑暗里的电视屏幕,把倚墙而坐的我照得越发漆黑。就像重放妻子的录像带一样,我倚墙而坐的样子,也在黑暗的画面上重放着。电影导演,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饭店老板的儿子,这样的一个男人……许多人的朋友,某个人的弟子,某个女人的情人,这样的一个男人……我不知道应该给自己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世界上众多的普通男人中的一个,我正在黑暗的屏幕里重放着。
我没有向外看。外面一定被毒辣的阳光照得通亮,没有雨,某一条街道上,在第四辆出租车和第五辆出租车之间,铜管乐队正进行着热烈的演奏,还有我……夹在第四辆出租车和第五辆出租车之间的人群中用力地鼓掌……这一刻,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把凝视着自己的我拍摄下来,而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