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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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米
  中国刑事警察学院教师,精通犯罪心理学和刑侦学,洞悉形形色色的罪恶,甚至超过自己的掌纹。专业技术三级警督,
  穿制服的写作者,在城市背后旁观世间百态的思考者。曾出版《心理罪》系列长篇小说,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其作品已销往亚洲多地及欧美国家,多部由雷米作品改编的影视剧即将上映。

【前情提要】(见2012年12B)


  第三起凶杀案接踵而至——将私车停在消防车道而间接害死一条人命的无良车主,以同样的方式在自家被活活烧死,纵火案依旧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局里正式将三起案件并案处理,并要求方木在五天内做出凶手的心理画像;而另一方面,廖亚凡得到了一份护工的工作,她的生活看似步入正轨……

第十二章 他的样子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小区里,有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临街商铺。
  “玫瑰物语”西点屋的女老板有些不安地看着门外,就在五分钟前,那个蓄着浓密胡须的瘦弱男人第四次经过门口。
  她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一刻,早已过了关门打烊的时间。可是,她不敢出去。
  今天下午,这个奇怪的男人来到了她的西点屋。她热情地迎上去,却发现这个顾客的兴趣并不在柜台里的那些糕点上。相反,他在店里转来转去,不停地翕动着鼻翼,似乎在寻找某种味道。
  等她第三次问道:“先生,你想买点什么?”,那男子仿佛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后,反问道:“这里……以前是一家麻辣烫,对么?”
  她的心一沉,年初以难以置信的低价租下这间商铺的时候,她就曾心存疑虑。之后,在街坊们的零星议论中,她知道这间商铺曾被查封,似乎还和几件凶案有关。
  她还来不及作出回应,蓄须男子就转身出了店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几次返回,却并不进来,只是远远地站在外面打量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从好奇、疑惑,最终变得慌乱。于是,她打电话给男友,让他来接她下班。
  就在她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男友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在她的嗔怪中,男友陪着笑脸关灯,拉下铁门,挽着她离开了西点屋。
  她没有看到,就在不远处的楼角里,一双失望的眼睛目送她和男友消失在夜色中。
  蓄须男子扔掉烟头,一直蠢蠢欲动的身体更加燥热。他抬头看看悬挂在天边的月亮,伸手解开了领扣。一股晚秋才有的寒冽空气灌进来,他打了个激灵,浑浊的双眼也有了些许光亮。
  蓄须男子把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向路边走去。
  这一走,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子夜时分,路人渐稀的时候,他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这种漫无目的的行走,似乎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经过三年多的治疗之后,他似乎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又似乎没有。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已经对这个城市彻底陌生了。
  于是,在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中,他都选择在城市里游荡。既为寻找眼熟的痕迹,也为慢慢熟悉陌生的新事物。在此期间,他有过那些久违的冲动,比如今天在西点屋里遇到的女孩。然而,他并没有冲动到就地按倒她们。一来条件不允许,二来,他总是会想起那些电击和束身衣。
  那会让他躁动的身体瞬间就萎顿下来。
  直到双脚已经酸胀到再难以行走的时候,他才踏上回家的路。
  他并不愿意回家,相对于那个冷清、简陋的房子,他更愿意呆在外面。好歹还有阳光、热闹的商场、车流穿梭以及那些打扮漂亮的女人。而那个只有四面白墙和简单家具的老屋,容易让他想起被囚禁了三年多的精神病院。更何况,警察会时不时地找上门来,粗暴地询问他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过面。
  然而,他必须找个地方去睡觉。
  凌晨两点半,蓄须男子宛若孤魂野鬼般回到同发热力公司家属区。此时已是万籁俱寂,他摇晃着穿过那些漆黑一片的楼群,不时被脚下的杂物绊得踉踉跄跄。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多余的表情,只有疲惫与麻木。那浓密的胡须仿佛是荒草一般,在他的皮肤里吸取了所有的养分,以至于那张脸宛如面具一样毫无生气。
  好不容易挨到自家的楼下,他仰起头来分辨了一会,似乎在他离家的大半天时间里,这栋楼也变得陌生了。
  他摸出钥匙,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寻找着钥匙孔。
  “你回来了?”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问候,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在如墨的夜色中慢慢浮现。
  哦,是那个人。
  郁燥的情绪。颠簸的长途客车。白色。一杯递到手里的水。轻缓低柔的声音。在另一个肩头之上对他凝望的双眼。
  以及他第一次看到“渝都麻辣烫”那个破旧的招牌。
  三年之前,他在自家楼下与这个人重逢。而在三年之后,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零星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里慢慢拼接在一起,他放松下来,似乎眼前这个人,意味着某种安详与释放。
  他卷起嘴唇,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笑了。
  方木的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其一,现有的证据资料太少,尤其是明态线索,几乎无迹可寻。而且,犯罪现场信息分析也会对犯罪心理画像的结论形成影响。然而,火灾现场的勘查要比一般犯罪现场更加耗时费力,单是火灰的收集整理就很不容易。有时,现场物证信息一旦发生变化,犯罪心理画像的结论也要随之修正。因此,方木只能从凶手的心理属性入手。不过,这需要一定时间的揣摩与体味。其二,时间太短——专案组只给了自己五天时间。然而,方木别无选择。整个侦查方向的确定有赖于自己的分析结果。越早拿出分析意见,离凶手落网就越近一步。
  于是,方木在办公室里闭门不出,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就这样披星戴月地过了几天,第四天下午,方木忽然接到廖亚凡的电话,说是要请他和杨敏吃饭。   虽说半个月工资只有区区800元,但毕竟是第一次通过劳动拿到的报酬,听得出廖亚凡还是挺兴奋。
  方木觉得有必要鼓励一下廖亚凡,所以,尽管手头的工作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方木还是答应了廖亚凡的邀请。
  晚餐订在一家中档餐厅。方木比预定的时间稍晚些赶到,廖亚凡和杨敏已经在等候他了。让方木大感意外的是,邢璐也来了。
  他刚刚进门,邢璐就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牵着方木的手又摇又晃。她长高了许多,双眼清澈明亮,曾经病态的警惕神色早已消失不见。看上去,和那些健康、活泼的女高中生并无二致。
  等菜的功夫,方木笑着问邢璐:“你怎么也来了,今天不用上晚自习么?”
  “要啊。”邢璐一脸得意,“不过我妈说,亚凡姐要请我吃饭,我当然要来了。”
  “是啊。”杨敏笑着指指廖亚凡,“亚凡非要见见邢璐,让我一定要带着她。”
  方木有些小小的疑惑,扭头看了看廖亚凡。她只是抿着嘴笑,瞥了方木一眼之后,就把目光重新投向对面的邢璐身上。
  菜很快上齐,廖亚凡还要了两瓶啤酒。方木还得开车,所以只肯喝水。啤酒分别由杨敏和廖亚凡负责消灭。几杯酒下肚,餐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杨敏和廖亚凡聊着医院的事。邢璐则一直在跟方木说自己的情况,大到将来考警校的事,小到同桌如何抠门,事无巨细,絮絮叨叨的。方木一律笑呵呵地听着,但仍能感到廖亚凡的目光不停地在自己和邢璐的脸上游移。
  聊到最后,话题又转移到方木的身上。毕竟,这三个女人都曾和方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赞赏之词是不可或缺的,邢璐这小丫头更是直言将来“要和方叔叔一起当警察。”
  杨敏也很喜欢方木。她过去从邢至森嘴里,就知道方木是个业务能力很强的小伙子。暗河一案之后,方木为了帮老邢翻案,不惜多方奔走,甚至甘冒生命危险。老邢最终得以恢复名誉,女儿邢娜大仇得报,主要依赖方木的仗义之举。这更让杨敏将方木视作亲弟弟一般。
  “说实话,你也老大不小了。”杨敏细细端详着方木,“上次赵大姐还跟我说起过,该帮你物色个对象了。”
  方木心一惊,把一口茶水呛到喉咙里,正在咳嗽的时候,就感到胳膊被廖亚凡的手臂死死挽住。
  “方木还没跟您说吧?”廖亚凡的声音甜得有些做作,“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很快就会去登记。”
  杨敏吃惊得几乎把下巴掉到桌子上:“你……你们?”
  方木尴尬得无以复加,本能地想把胳膊拽出来,立刻感到廖亚凡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是啊。他几个月前就向我求婚了。”廖亚凡转过头盯着方木,眼中充满笑意,却带着一丝不容辩驳的顽固,“是吧方木?”
  方木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倒是邢璐拍起巴掌来。
  “好啊,好啊。”她看上去比廖亚凡还要兴奋,“以后我就不能叫你亚凡姐了,叫你嫂子……不对不对,我叫他方叔叔的……方婶?”
  廖亚凡似乎对这两个称呼都挺受用,挥手叫服务员给邢璐加一瓶汽水。
  杨敏却不说话了,表情复杂地看看方木,又看看廖亚凡。
  回家的路上,方木一直沉着脸,只是把车开得飞快。廖亚凡也一反刚才的张狂劲儿,始终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
  回到家,方木的心情依旧很差。他把钥匙和背包扔在餐桌上,自顾自地脱衣躺好,闭眼准备睡觉。 廖亚凡却始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方木的动作。良久,她开口问道:“怎么,惹你生气了?”
  方木不想理会她,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
  廖亚凡“嗤”了一声,慢慢踱到桌前,伸手从方木的包里翻出香烟,点燃一根抽了起来:“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是吧?以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是吧?”
  方木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不料只过了几秒钟,眼前突然有了光感,身上也有一阵凉气袭来。
  廖亚凡掀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夹着香烟的手倔强地指着他:“回答我!”
  方木手忙脚乱地拿起被子遮住身体,抬头看看廖亚凡。后者满脸通红,神色间又是那个粗野、蛮横的样子。
  方木忽然心念一动,一股火气涌上来:“你今天是特意把邢璐叫过来的吧?”
  廖亚凡毫不掩饰地承认:“对!”
  “结婚的事——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对!”廖亚凡突然暧昧地笑笑,“你不就喜欢年轻的么?”
  简直不可理喻!方木咬咬牙,耐着性子解释道:“她才高二,你吃她的醋——未免也太没有道理了吧?”
  “你少装好人了。”廖亚凡对方木的话嗤之以鼻,“我当年不就是这么大么?你干嘛对我那么好?要不是赵大姐盯着,你早就想把我办了吧?”
  “你少他妈胡说!”方木忍无可忍,爆了粗口,“我是……”
  “我胡说?”廖亚凡打断了方木的话,“又是邢璐,又是陆海燕,哪个不是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你表面上挺老实的,背地里培养了这么多小情人啊——现在我变成这样了,你就看不上我了,是不是?”
  泪水突然盈满廖亚凡的眼眶,她的语气也哽咽起来。
  “你有那么多女人,我呢?”她一把拽住方木的胳膊,“我只有你!”
  方木的怒火突然一泄而空,他无力地随着廖亚凡的动作摇晃着,直到后者忽然放开他,跌坐在椅子上大哭起来。方木等到廖亚凡哭声渐轻,才艰难地起身拿了一盒纸巾,塞进她的手里。
  “我问你一句话。”她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你喜欢我么?”
  方木怔怔地看了她几秒钟,最后移开目光。
  “太晚了,睡吧。”
  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重归平静。黑暗中,方木瞪大双眼望着天花板,久久难以入睡。隔壁的卧室里,廖亚凡翻身的声音清晰可辨。也许,对他们来讲,今夜注定无眠。
  看来,廖亚凡当初提出想去公安厅工作,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监控”自己,顺便监视米楠,而退而求其次去了市人民医院,多半也是出于对邢璐的兴趣。   方木也终于知道在得知陆海燕已经皈依佛门的时候,廖亚凡为什么忽然对她表达出善意。
  在她的心目中,米楠、陆海燕和邢璐都是她的竞争对手。如今,陆海燕已经不存在威胁。米楠的生活圈子和她毫无交集。唯一可以接近并“打败”的对手,就是同样年轻的邢璐。
  对廖亚凡这种幼稚到近乎愚蠢的想法,方木却不觉得可笑。在她出走的那几年之中,险恶的环境和生存条件让她的本性中仅留下动物般的掠夺和占有欲。把握住方木这样一个男人,无疑是廖亚凡唯一的生活目标,其他的异性对她而言,统统可以当做敌人。
  好在她没把年近五十的杨敏也视作情敌——方木悻悻地想到,否则指不定会在医院里弄出多大的乱子。
  想到杨敏,方木的心情更加低落。如果她把廖亚凡的话转述给赵大姐,赵大姐又会作何反应?
  刚刚理顺的生活轨迹,又被搅得像一团乱麻。
  第二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安厅,而是宽城分局。虽然市局已经认可对系列杀人案进行串并案侦查,但是方木在陈述理由时仍然有所保留。因为他不能确定,那个神秘的胶底足迹是否再次出现在火灾现场。
  米楠看到方木的时候,神色明显一怔。
  “你怎么了?”她看着方木脸上大大的黑眼圈,“脸色这么差?”
  方木无心跟她解释,直截了当地问道:“有发现么?”
  “室内现场经过焚烧和水龙扑救,已经被彻底破坏了。”米楠的语气也显得很无奈,“走廊里和楼下也被多人踩踏过,一点勘验价值都没有。”
  “那辆车附近呢?”方木不甘心,又追问道。按照警方的推测,凶手本人将车开到消防车道上,那么,在车辆附近也许会留下足迹。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不过,凶手在作案时肯定戴了脚套,因为在驾驶座下方只提取到死者吴兆光的足迹。另外,火灾发生后,多人到车辆附近查看,最后还把那辆车生生撞开,地面痕迹肯定被破坏掉了。”
  方木大失所望。米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没发现那个足迹,并不意味着他没到现场,不是么?”
  这只是安慰。从证据的角度来看,只有发现并提取到那个足迹,才能证明系列案件为同一人所为,而不是相反。
  再留下也没什么意义,方木起身告辞,米楠送他到门口,问道:“心理画像做得怎么样了?”
  “分析得差不多了。”方木随口说道,“明天开案情讨论会,你去么?”
  “去。”米楠的神色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木心里一动,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她。
  “你有没有想过,”米楠斟酌着词句,“像凶手那么谨慎的人——甚至在有些现场还用了脚套——怎么会留下足迹呢?”
  自本年度9月份起,本市接连发生三起手法诡异的杀人案,经警方分析认定,可初步判断三起案件系同一人所为。
  从生理属性来看,凶手为男性,年龄在25岁—35岁之间。身高在170—175cm之间,体重在75—80公斤左右。体格健壮,体表特征及步幅特征不详。惯用手为右手,肢体无残疾。
  对凶手的生理属性的分析结论较为模糊。原因在于凶手除了半枚残缺足迹外(在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并没有在现场留下可供鉴证的痕迹。因此,只能大致描绘出凶手的身高及体重。不过,从三起凶杀案件的现场来看,凶手曾有徒手制服死者及负重等情节,方木据此推断凶手为体力较好的青壮年。从其中两起案件中,束缚死者手脚的胶带缠绕方向,可推断出凶手的惯用手为右手。
  从社会属性来看,凶手未婚或已离异,没有子女,独自居住,或另有住处。居住地物品摆放有序,环境整洁。经济状况尚可。主要依据是凶手往往要为犯罪做大量准备活动,如果与他人同居会有诸多不便。另外,现场的种种痕迹表明凶手拥有可自行支配的机动车辆,据此可推断凶手的经济状况。
  凶手有较高学历或通过自学而具有相当文化程度。关注社会动态。有阅读报纸及新闻的习惯。可能从事技能型工作或自营职业,有一定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其中,凶手所处的环境可能接触到非常用类药品,例如乙醚等强效麻醉剂。凶手有相当程度的反侦查能力,可能专门学习过刑事侦查策略或曾受过打击处理,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比较偏爱刑侦涉案类题材的文艺作品。
  从地域属性来看,三起杀人案件均无现场感知人,因此,无从得知凶手的口音、衣着打扮等信息。但是,三起杀人案件均发生在本市,且分散于不同地区。据此,可以推断凶手为本市居民。凶手非常熟悉作案现场的周边环境,现场出入口都经过精心安排。因此,凶手可能已在本市居住十年以上。
  对凶手的心理属性分析是方木的犯罪心理画像的重点。在方木看来,凶手具有异于常人,且相对稳定的心理素质。有独特的报应观念,相信恶行与恶果之间的必然联系。从认知风格来看,偏爱独立且细致入微的思考方式,很少征求他人意见。敏感,多疑,自我控制能力强。对作案现场条件有较高的观察力,应变能力及行动能力较强。情感丰富,有独特且强烈的善恶观。可能有宗教信仰。行事风格谨慎、周详,执行果断。
  尽管上述分析表明凶手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然而,方木仍然认为他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异常。鉴于三起杀人案中均无女性被害人,且现场信息中并没有性行为反常的因素。因此,方木认为凶手的心理异常主要反映在人格障碍上。
  首先,凶手的作案手法具有高度破坏性和攻击性,行为受较原始的报应观念(以牙还牙,以血洗血)驱使。以凶手自身的素养而言,不可能不知道魏明军、姜维利及吴兆光的所谓“恶行”仅仅是一般违法行为、轻微刑事犯罪,甚至只是违反道德。然而,他仍然固执地认为他们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方可消弭其罪过。在这个过程中,凶手可能在内心完成自我道德辩护,消除自我约束的屏障。同时,也可能对死者进行丑化,甚至将其视为实现其价值观念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而一再强化杀死对方的动机。值得注意的是,富都华城纵火杀人案反映出凶手开始有意将犯罪手段升级,从危及单个人生命安全扩展至公共安全。换句话来说,为了实现其内心的所谓“公平”与“正义”,不惜威胁到吴兆光以外的其他住户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反社会型及偏执型人格障碍。   其次,凶手有意选择一些引起较大社会反响的新闻事件的当事人作为加害目标。然而,从案发期间来看,具有轰动效应的负面新闻何止这三起?从工程事故到食品安全,在全市乃至全国范围内层出不穷。凶手只选择在本市发生的新闻事件,且只选择魏明军等三人则耐人寻味。一方面,凶手可能因工作或其他原因导致无法长时间离开本市,难以扩大其“以恶制恶”的范围;另一方面,同期发生的、具有较大社会反响的负面新闻中,有相当一部分当事人为女性,例如虐待公婆的儿媳、抛弃亲生女儿的母亲等等。从“恶行”的程度来看,丝毫不亚于魏明军等三人。凶手为什么只选择这些男性当事人下手呢?方木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凶手自我评价很高的心态。也许在凶手看来,残害女性是相当低级且有违道德的行为。换句话来说,凶手将杀害与自己同样性别、同等体力、同样具有攻击本能的男性视为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而杀害女性则不能带来同样的成就感。他甚至会觉得以女性作为杀害目标是一件有损个人尊严、耻辱的事情。因此,他不屑或者不愿选择那些女性新闻当事人。这似乎意味着凶手同样带有一定程度的强迫型人格障碍。反映在日常生活中,凶手应该是一个性心理及性行为正常,格外尊重异性,对女性彬彬有礼的人。这也可以在某个角度对凶手进行外貌刻画:头发整洁,注重外表和衣着,相貌中等偏上,至少不惹人讨厌。
  此外,方木认为,凶手即使是刻意选择男性被害人,那么,魏明军等三人最终成为目标也具有某种典型意义。如果将三名被害人的所谓“恶行”进行总结的话,分别是过分惩罚、忤逆和漠视他人安全。
  在道德底线一再跌破的当下,人们似乎早已对各种背德行为习以为常。在案发期间,媒体刊载的国内社会新闻中,有70%以上属于负面新闻。令人气愤难平的社会现象并不罕见。凶手为什么单单对这三种行为产生过激反应呢?根据方木的推测,也许是凶手曾深受类似“恶行”之苦,因此才会比其他看客更有“感同身受”的体会。这也是方木推测凶手没有子女的原因。因为同期还发生一起幼儿园为儿童提供过期、变质食品的事件,相关责任人同样推卸责任,态度恶劣。然而,凶手似乎对这种“恶行”毫无反应。如果方木的推测成立,那么凶手的早期经历应该比较坎坷,也许曾经历家变、父亲一方的虐待、学校开除以及就业困难等。





  最后,凶手的犯罪重点在形式,而非结果。实际上,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报应仪式”的表演。表演,就必然要在万众瞩目下进行。为了达成这种表演的效果,凶手可谓不遗余力。他并不刻意隐瞒罪行,而是竭力让犯罪现场原貌展现在公众面前。第47中学杀人案中,尸体被摆放在教室里。富民小区杀人案中,寓意为子宫的水囊被悬挂于室外走廊。富都华城杀人案是唯一一起主现场位于室内的犯罪,也采用了纵火这种势必产生轰动效应的手段。凶手有渴望被公众认知的强烈愿望,并宣称自己有加以惩罚的权力,而这一点又与其谨慎的行事作风矛盾。据此,方木认为凶手似乎有某种人格分裂的趋向。表面上,他是一个内向、沉默、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人际交往正常的人,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独特的价值观念,渴望被瞩目及认可,同时表现出对他人的漠视,甚至是物化的心态。
  从凶手的既往犯罪属性来看,方木认为第47中学杀人案并非凶手的初次作案。他应该有犯罪前科,并可能受过刑罚处罚。此外,方木还重点分析了凶手在现场实施的惯技行为、标记行为以及反侦查措施。
  所谓惯技行为,是指犯罪行为人在犯罪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相对固定的行为模式。从这三起系列杀人案来看,凶手习惯单独作案,且犯罪前经过周密策划,精心选择作案时间及地点。并且,凶手都对死者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守候与跟踪。从犯罪手段来看,凶手都采取了先控制(钝器敲击及药物麻醉),继而杀害的过程。在方木看来,凶手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自身犯罪能力的不自信,而是不让搏斗破坏“报应仪式”的完美。以第47中学杀人案为例,如果直接致魏明军于死地,恐怕就会使犯罪现场的震撼效果大打折扣。至于加害方式,三起案件有一个明显的共性,那就是凶手都不曾直接杀死被害人,而是借助某种外力使被害人慢慢死去。例如失血、溺水及纵火。魏明军和吴兆光在死前都处于意识清醒状态,即使是姜维利,也曾在水囊中有过短暂的挣扎。这似乎意味着凶手在剥夺死者的生命之前,曾给对方追悔的机会。然而,这种追悔并不是为了减轻报应程度,而是增加被害人临死前的心理恐惧,以及增加公众对这种“报应仪式”的心理震撼效果。上述惯技行为能够证明凶手与被害人之间并无生活上的交集,且犯罪预备活动充分,作案手法愈加熟练,自居为惩罚者的心态强烈。
  所谓标记行为,则是指犯罪行为人为了满足某种心理上或情感方面的需要而实施的一种特殊行为方式。从有据可查的连环杀人案件来看,凶手在现场留下标记行为的不胜枚举。例如“恶魔的门徒”理查德·拉米雷兹。他在1984年至1985年期间,在美国洛杉矶连续犯下多宗命案。在犯罪现场,他都会留下特殊的标记——一个倒转的五角星。再如“约克郡屠夫”彼得·萨特克里夫。他在1975至1980年期间,在英国多地杀死13个女人。作案后,他喜欢在被害人手里塞入一张五英镑面值的钞票。这些标记行为的共同点是并非实现犯罪目的所必需的。因此,可以明显地反映出犯罪行为人的特殊心理需要。那么,在这三起系列杀人案中,凶手的标记行为是什么呢?从表面上来看,犯罪现场并没有留下凶手的明态标记。从潜态标记来看,最能够反映出凶手特殊心理需要的,恐怕就是那些个性鲜明的“报应仪式”。无论是用血墨水解题获取密码,还是寓意为子宫的水囊,再到完美复制的火灾,都反映出凶手对“善恶有报”的执意追求。一方面,凶手表达出自己对死者的憎恨与愤怒,另一方面,他也通过这种报应仪式宣告自己有报复的权力。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是对自身犯罪能力的展示。反映在凶手的日常生活中,他可能是一个具有强烈的道德感,善恶观念分明,对任何侵犯自身的行为均无限放大,甚至带有强迫观念(例如联想、回忆、对立思维等),进而图谋报复等等。   从凶手实施的反侦查措施来看,他具有相当程度的反侦查意识及能力,且呈不断升级的形态。在三起杀人案的现场均未发现指纹、头发及完整足迹。从清除现场痕迹的手段来看,凶手在前两起案件中采用了事后清扫的手段,而在第三起案件中,有合理理由怀疑凶手使用了脚套。这会缩短他在现场停留的时间,且不会因再次接触器物留下新的痕迹。这表明凶手的作案手法日益娴熟,并具有一定的总结和提高能力,时时修正和改善犯罪手段。在生活中,凶手也许对司法活动及法制事件高度关注,并通过自学或其他途径了解刑事侦查策略与措施。
  根据上述对凶手的属性分析及描述,方木认为凶手将再次犯案,目标是引起社会强烈反响的新闻事件当事人。犯罪地点为公开场合。犯罪手法取决于新闻事件的内容与性质,但一定体现出“报应仪式”的特点。同时,方木不无担忧地提出,凶手为了追求更强烈的轰动效应,很可能再次采用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段。
  尽管方木对凶手的犯罪心理画像已经做到尽可能详尽,然而,对于圈定犯罪嫌疑人仍然存在相当大的难度。专案组经过研究,做出如下工作安排:
  第一,协同交通管理部门,查看三个案发现场附近的道路视频监控录像,寻找在案发期间同时出现的可疑车辆。
  第二,通知网监部门,查找针对三起新闻事件及三起杀人案的网络评论中,内容措辞激烈、带有引导性及预测性(例如新闻媒体并未公布的案件细节)的发言人。
  第三,采取新闻封锁措施,案件侦破进展要绝对保密。同时,会同宣传部门,要求新闻媒体尽量减少对负面新闻的宣传与渲染,减少新闻当事人被害风险。
  在现有线索有限的情况下,上述侦查活动纯属不得已而为之,其范围之广,工作量之大可以想见。于是,各路人马按部就班,纷纷忙碌起来。相比之下,方木暂时清闲下来。然而,在他心中却总有隐隐的不安,似乎自己忽略了什么。
  几天下来,汇总至专案组的情报少之又少。一些专案组成员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刑事耳目。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悄地在C市拉开,然而,那条鱼,却依旧毫无踪影。
  方木无意全盘否定这些侦查措施,不过,在他看来,针对这样的犯罪人,常规的侦查思路很难发挥作用。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本起系列杀人案相当于无动机案件。在没有明确嫌疑人范围的前提下,任何侦查活动都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能进一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方木觉得,自己还需要做点什么。
  宽城分局地下停车场总面积为1800平方米左右,主要用来停放公务用车。其中,有一块区域专门用来停放作为物证的车辆。在那片围着警戒线的区域里,方木很快找到了那辆灰色五菱面包车。
  上汽通用五菱出产,1.3升排量,2009款标准型。方木围着这辆车转了几圈。尽管车身上已经蒙上了薄薄一层灰尘,但是看得出,这辆车还是得到了车主的精心保养。除了车尾处被消防车撞开所造成的几处破损外,其他部分基本光亮如新。
  仔细观察,在车门把手上还能看到残留的粉末和胶带粘取过的痕迹,想必现场勘查人员已经对整车进行了仔细的勘验。方木想了想,戴上手套和脚套,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车内基本保持了原貌,看上去也十分整洁。座椅外罩皇马球衣样式的座套,看来车主是皇家马德里队的拥趸。车内放置的物品已经被勘验人员拿走,从现场图片来看,只有一副太阳镜和几张票据。车内烟灰盒里的烟蒂和烟灰均已被提取,但是方木认为不会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以凶手的谨慎性格而言,除了将车停在消防车道内的必要动作之外,他不会碰车内的任何东西。
  就是这个人,将吴兆光获救的时机无限延后。
  当他坐在驾驶座上,堵住那条生命通道的时候,不远处的9号楼633室内正火光熊熊。彼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方木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轻轻一拧,发动机的轰鸣声立刻在幽静、昏暗的停车场里响起。方木把手按在方向盘上,静静地注视着前方。那里是一片灰黑色的墙壁,墙角还长着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下才会出现的苔藓。
  午夜的富都华城小区一片寂静。凌晨时分,小区内的路灯陆续熄灭。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冷,土壤潮湿,落叶渐渐腐败的味道更加明显。一辆灰色五菱面包车宛如幽灵般悄悄驶入消防车道,车灯扫过之处,平整的绿地上仍有雨水闪闪发亮……
  方木细细体味着凶手的每一点心思变化,随手打开了车灯。
  眼前的一切应该是宁静的、惬意的,而凶手肯定无心欣赏这些。相反,他的注意力应该一直集中在周围的环境里,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例如一个夜归的业主,或者一个巡逻的保安。
  也许,他既警惕,又满足,急于脱身的同时,也不忘回头欣赏一下那件“作品”。他知道,用不了几分钟,这宁静的园区里将会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惊恐,有人慌乱,有人会感到恶有恶报的畅快,有人会感慨宿命的必然。
  这,就是他想要的。
  方木把手肘拄在方向盘上,静静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墙壁。突然,他发现那一片光斑中有些异样,似乎有些排列整齐的黑色斑点。
  来不及多想,他拉开车门跳了出去,径直走到那面墙壁前,刚伸出手去,就看到那些黑色斑点又出现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回过头,在炫目的强光中凝视着灰色五菱面包车的车灯。
  几分钟后,一组现场勘查人员就集中到地下停车场,这个平日里幽静、昏暗的地方顿时热闹起来。
  在面包车的左右前车灯上,分别发现了两组字母和数字。位于左侧车灯上的是XCXK02,位于右侧车灯上的是917013。这些字母和数字呈黑色,字体细小,似乎是用细芯的签字笔写上去的。用相机拍照的方式将这些字母和数字提取下来之后,勘查人员动手将车灯拆卸下来,准备拿回去仔细勘验。
  方木站在原地,抱着肩膀看着勘查人员忙碌着,其实脑子里已经翻江倒海。
  在富民小区杀人案中,水囊上就写有一串神秘的字母和数字,而类似的编码又在这辆车上出现了。这是巧合,还是一条隐藏的线索?   如果是凶手有意留下的,那么,这串编码意味着什么?凶手展示这串编码的意图又是什么?
  难道是凶手对死者的编号?可能性不大。到目前为止,凶手只有三次犯案,即使要编号,也只能是个位数。
  抑或代指下一个目标?可能性同样不大。凶手选择的目标主要取决于媒体对某起新闻事件的关注程度,这是几乎不可预测的。
  很快,方木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是没有意义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这串编码是不是某种巧合。
  半小时后,吴兆光的遗孀匆匆赶到分局。对于这些字母和数字,她同样毫无印象。而且,经过辨认之后,她很肯定地告诉方木,这些字迹绝非出自吴兆光的手笔。
  如果不是吴兆光及其家属所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凶手本人。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米楠操起电话,直接拨通了铁东区消防大队。找到当天出火警的负责人之后,米楠问了几句话,随后就拎起足迹箱。
  “去停车场吧。”米楠对方木说,“找个千斤顶和卸车轮的工具。”
  米楠的想法是,如果有人在车前灯上写下那些字母和数字,那么书写者必须要蹲在车头前方。案发当天刚刚下过一场雨,而面包车停放的位置是一片泥地。书写者的足迹应该就留在了那片泥地上。案发时,查看车辆的人的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车后侧和驾驶座一侧,车头前面的足迹也许得到了保留。
  那么,消防车从后将面包车顶撞开,前轮转动后,轮胎花纹中可能会嵌入地面的泥块。警方在扣押这辆面包车当做物证的时候,为了避免破坏车体上的微量物证,采用将面包车吊起放在拖车上,直接运至停车场的办法。也就是说,那些泥块可能还保留在轮胎的花纹中尚未脱落。
  如果在那些泥块中找到书写者留下的足迹,也许可以为侦破案件提供一些线索。
  听了米楠的分析,方木有些兴奋。可是当他返回停车场,把注意力放在车轮上的时候,不免又大失所望。
  “你确定……”方木指指轮胎上的花纹,缝隙间只有不足两厘米的距离,“……在这里能提取到足迹?”
  “照我说的做吧。”米楠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水,“先别问为什么。”
  按照她的指示,方木和另外三个同事用千斤顶把车顶起,然后把左右两个前轮小心翼翼地卸下来,平放在足迹箱上。
  米楠半跪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车轮。的确,诚如她所言,那片泥地的胶性很强,车轮花纹中嵌着不少泥块,有些地方甚至连成了片。然而,方木仍然怀疑从中提取到足迹的可能性。
  从米楠的脸上看不出情况是喜是忧,她爬起来,拍拍手,指示方木和其他同事把车轮抬到足迹室去,并再三强调不要滚动,避免碰撞。
  把沉重的车轮从地下停车场一直抬到四楼的足迹室,虽然借助了电梯,四个男人还是累得满头大汗。另外三个同事喘着粗气先后告辞,方木却留了下来。他很好奇米楠究竟要做什么,米楠却相当沉得住气。她拿着放大镜上下观察着车轮,不时用镊子试探泥块的硬度。方木也凑过去看,还学着米楠的样子去摸泥块,被米楠毫不客气地把手打了回去。
  “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回去吧。”米楠头也不抬地说,“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方木揉着被打疼的手背,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到底想找什么?”
  米楠只是报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第十三章 地下室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即使是女店员第四次向他抱怨,那个胖男孩又去客人的盘子里抢薯片吃,他仍是一脸微笑地听着,发出“哎呀”、“真是”这样的感叹词。最后他看看坐在角落里,用手抓着奶酪蛋糕往嘴里塞的胖男孩,颇为真诚地对女店员说道:“那怎么办,你多体谅他吧。”
  他用手在自己的脑袋旁边划了几个圈。
  “他这里不好使——别跟他一般见识。”
  女店员识趣地闭上嘴,然后就高高兴兴地跑了——老板允许她提前半个小时下班。
  店里还有两桌客人,都是前来约会的情侣。他们面前的咖啡杯已经见底了,他想了想,又煮了一大壶咖啡,免费给他们续杯。
  在情侣们的声声感谢中,他回到吧台,一边守着香气四溢的咖啡壶,一边拿起当天的报纸细细看着。
  店堂里很安静,除了情侣们的窃窃私语,只有胖男孩不时发出的咿呀声。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蛋糕的碎渣,正抓着一辆玩具车扭来扭去。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力大无穷,是万物的主宰。
  夜色很快如期降临,很快,那些油炸及烧烤类食品的味道飘散过来。他皱皱眉头,起身关好了店门,把烟气和喧嚣声都挡在了门外。
  这条街位于大学城外,紧挨着C市师范大学。每天,前来闲逛的大学生络绎不绝。像这样的咖啡吧和书吧也不少,竞争也颇为激烈。然而,在同行和学生们的眼中,他无疑是一个古怪的店主。
  他的店里不出售正餐,只有咖啡和一些小食,无形中就失去了很多营利的机会。此外,和其他商铺通宵达旦营业不同,每晚十点半,他就会准时闭店。时间长了,他的店里反而因这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了一批固定的客人。那些自诩为有些格调的学生和教师,都喜欢来他的店里坐坐。
  然而,咖啡和甜点不能当饭吃,就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一样。临近七点,最后两桌客人先后离去,直奔对面的一排快餐店。



  胖男孩还在不知疲倦地玩着,他走过去拍拍胖男孩的脑袋,后者毫无反应,注意力一直在手中的玩具上。
  他笑笑,起身点燃了一根香烟,信步走到门口,隔着玻璃门向外面张望着。
  这个时段,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各种摊贩把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叫卖声此起彼伏。学生们背着书包,拎着水杯,购买零食和各种小商品,不时和商贩们讨价还价。   他突然感到一种欣喜,似乎很想投身于这种充满烟火气的欢快生活。然而,面前的玻璃门倒映出咖啡吧里的内景。靠近东北角里的那张桌子上,“预定”的桌牌分外醒目。
  他的心,瞬间就冷却下来。
  店里的女孩不止一次问过他,是谁预定了那张桌子,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他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即使在咖啡吧里没有空座的时候,他也不允许任何顾客占用那张桌子。
  因为,那是为她预定的。
  他总觉得,有一天,她还会像初见一般,推开那扇玻璃门,对他嫣然一笑,随后就点上一杯咖啡,坐在那张桌子前静静地看书。
  渐渐地,他知道她是图书馆的临时工,正在学校里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和他一样,无父无母,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
  没有什么能阻挡这样的两颗心慢慢靠拢。
  在他动荡的前三十几年中,那段日子是难得的平和时光。他们像那些恋爱中的男女一样,卑微又甜蜜。
  在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性爱之后,她捧起他汗水淋漓的脸,定定地看着他。
  “告诉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经过了片刻的挣扎,他就把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听罢,她把他冷却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你做得没错。你有这个权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地伤害另一个人。”
  他忽然大哭。这么多年的忍耐、躲藏,像狗一般的只为生存,是不是就为了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是你的神。”
  八点之后,店里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客人。十点刚过,他就在门外挂起了打烊的牌子,老主顾们都了解他的习惯,纷纷识趣地结账走人。此时,早已在墙角睡着的胖男孩也饿醒过来,哇哇大叫着从扶手椅上爬下来。
  他把店堂内的灯一一熄灭,牵着胖男孩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慢慢走上阁楼。
  吃过简单的晚饭,等他洗好碗筷,收拾停当之后,胖男孩已经歪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打开一盏小小的顶灯,他在店堂里四下巡视了一圈,确认所有的门窗都已锁好之后,慢慢走到吧台后面,伸手打开了电脑。
  连接互联网,打开经常浏览的几个网站和论坛,他一页页地翻看着,手中的鼠标劈啪作响。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网页上。因为那张桌子引起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
  ——这一切,原本可以不必这样!
  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弯下腰,掀起那块地毯。
  地毯下是一扇活板木门。他伸手扣住左侧的黄铜把手,用力拉开——一个黑洞洞的方形洞口出现在脚下。
  他探脚下去,踩到坚实的木质楼梯后,小心翼翼地侧身而下。心中默数到五之后,他伸出左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就触到了电灯开关。
  顿时,狭窄的地下室里被暖黄色的灯光盈满。他跳下剩余两节台阶,站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圈。
  地下室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天棚、地面以及墙壁都是平整的水泥,四面墙边都摆着铁质货架,大大小小的箱子摆放其上,外面罩着厚实的深蓝色布帘,看上去整洁有序。他径直走向地下室北侧,搬开货架之后,一扇铁门出现在墙壁上。
  他从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门锁。铁门的边缘都包着一层薄薄的海绵,在无声的摩擦中,缓缓打开。
  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探进半个身子,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这小小的隔间里也充满了灯光。
  隔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四壁却是瓷砖铺就,虽然破旧,看上去却比外间要讲究一些。隔间内陈设简单,一侧的墙角是一张钢丝床,上面摆着一个长条塑料工具箱,另一侧的地面上则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块木板。
  当初毫不犹豫地盘下这家店,就是看中了这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前任店主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大学城兴建前,这里是一家“足疗店”。地面上做足疗,价钱谈好了,就去地下室行事。如果客人需要,里面的隔间还能洗鸳鸯浴。
  尽管这龌龊的勾当让他恶心,不过,他还是喜欢这个地方。越是隐蔽、阴暗的地方,越是让他感觉安全。那小小的隔间,仿佛能安放他的秘密与往昔。
  接手这家店面之后,他拆掉了地下室里的木质隔断,把它改造成库房。里面的隔间只是彻底消毒,仍旧保持着原样。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到这个隔间里坐上一会,细细体味远离人间的感觉。那种彻底隔绝的寂静,让他安心。
  他吸吸鼻子,脸上的阴冷骤现,随即,抬脚向那些木板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种古怪的气味越发浓烈。等到他走到木板旁边,蹲下身子的时候,双眼已经被刺激得泪水涟涟。
  他用手背擦擦眼睛,动手挪开了那些木板。
  一个长宽各三米有余,深达一米多的水池露了出来,浑浊的液体中,一个肿胀发黑的人体,面朝下,四肢张开,无声地沉浮着。
  他蹲在水池边,饶有兴趣地看了它几分钟,随即,从墙角拎起一把铁钩,伸手勾住尸体的后脖颈,把它拖了出来。
  被福尔马林溶液浸泡过的尸体显得异常沉重,他费了好大的劲儿,只能把它拖到水池边缘。这似乎增加了他心中的怒火,气喘吁吁地抬脚踢了过去。尸体的头被踢得扭向一旁,湿漉漉的头发扬起一片水花。
  他靠在墙上喘息了一会,抬脚走到那张钢丝床前,拎起搭在床头的一条铁链,又折返到尸体旁边。
  尸体上的溶液流淌在地面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泛出黯淡的光泽。尸体表面的大块破损也显露无疑,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黄白色的骨头。
  他站直身子,双眼熠熠生辉,脸上的表情因为兴奋而变得扭曲。
  “啪!”
  沉重的铁链狠狠地打在尸体的背部,肿胀的皮肤上立刻裂开一道口子,没有血,只见惨白的肌肉组织外翻出来。
  尸体的残破似乎让他更加兴奋,手中的铁链也一下紧似一下地抽打上去。
  受刑者无能为力地趴在地上,毫无血色的肉体随着抽打不时颤动着。那股刺鼻的气味再次蔓延开来,伴随着沉闷的“啪啪”声,默默地盘旋在密室上空。   一大早,方木就接到了米楠的电话,让他到分局来一趟。方木心急火燎地赶到,却在足迹室前和杨学武不期而遇。
  杨学武对方木的出现有些尴尬,右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然而,当方木下意识地看过去的时候,杨学武却理直气壮地把右手拿了出来。在他手里,拎着一份肯德基早餐。
  方木移开目光,抬手去敲门,随口问道:“没吃早饭?”
  “给米楠买的。”杨学武毫不避讳地承认,“她昨晚在这里工作了一夜,你不知道?”
  米楠对两个人同时出现并不意外,接过杨学武手中的早餐,冲方木指指办公桌上的几份复印件,示意他自己看。
  复印件上是一些毫无规则的花纹,上面标记着编号和尺寸。方木仔细辨认了一会,发现几处花纹和富民小区杀人案中提取到的残缺足迹很像。只不过,这些不出头的“大”字型花纹要小得多,而且有相当程度的变形。
  他有些失望,指着那些花纹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米楠把手中剩余的汉堡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刚要开口,就被噎住了。杨学武急忙把豆浆递给她,同时不满地对方木说道:“好歹人家忙活了一宿,你说话客气点行不行?”
  方木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看着杨学武给米楠敲后背,心里更是泛起一股酸意。
  米楠却觉得不自在,被杨学武敲了几下之后就躲开了。等到呼吸平复了一些,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在面包车的两个前轮中,米楠各提取出一些泥块,经过清理和鉴别,找到了几处“大”字型花纹。这些泥块都嵌在纵向花纹和侧花纹中,经过挤压和碾压,这些“大”字型花纹都发生变形,只有一大块粘连在车轮侧面的泥巴中,有一个相对清晰一些的。
  这种清理和鉴别工作肯定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而且需要相当程度的耐心和细致。想到这些,方木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对米楠不公平。于是,他尽量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对米楠点头说道:“多谢了,你辛苦。”
  米楠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痕迹连残缺足迹都算不上,根本不能当做证据——我也没指望会有重要发现。”
  方木有些不解:“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工作?”
  米楠收起笑容,正色道:“为了验证我的一个设想。”
  “哦?”方木和杨学武同时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我觉得,犯罪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出现过。”
  在米楠看来,之前警方对凶手的描述,都以他独自作案为基本思路。同时,作案现场基本无迹可寻,也说明凶手是一个极其谨慎、小心,思维清晰,反侦查能力很强的人。然而,在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半枚残缺足迹,怀疑凶手作案时穿着一双类似匡威牌(亦可能仿冒)的帆布鞋。这似乎与凶手的性格不符。如果姑且将其认定为凶手的百密一疏的话,在接下来的两起杀人案现场,都发现了疑似帆布鞋底花纹的痕迹。以他呈不断完善化的犯罪技能来看,不可能再次留下痕迹。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现场,真的只有一个人么?
  “你的意思是?”杨学武沉思片刻,问道,“两个人协同作案?”
  “不会。”米楠摇摇头,“如果是你,你会选择这么粗心的同伙么?”
  “那就奇怪了。”杨学武摊开双手,“两个人先后来到现场,彼此还不认识——你觉得这可能么?”
  米楠的脸色微红,垂下双眼说道:“我也无法解释这一点,所以这只能算是我的一个设想。不过,我觉得,在车灯上写字的人应该不是凶手。”
  方木和杨学武同时问道:“为什么?”
  “面包车是用死者的钥匙开走的,这说明凶手先入室,控制住死者后,才能拿到钥匙。我觉得凶手多次折返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样会增加被人发觉的风险。所以,他应该是纵火后才下楼将面包车停在消防车道上。这个时候,火已经在现场烧起来了,他应该要尽快撤离才是。如果一定要留下那些字,为什么不直接写在车里,反而要下车写在车灯上那么麻烦?另外,我们怀疑凶手戴了脚套,所以在车里没发现任何足迹,而车前的泥地上却有——你觉得他会拽下脚套,再下车写字么?”
  杨学武连连点头。方木也觉得米楠的分析有道理,但是结论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两个人,在没有意思联络的前提下先后来到现场,当凶手将面包车停在消防车道上之后,另一个人蹲在车灯前写下那组编码。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米楠的推测成立,那么,在富民小区杀人案中的水囊上写下那串编码的,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忽然,方木想到一件事情。
  在第47中学杀人案中,会不会也留下了类似的编码呢?
  他来不及向米楠和杨学武解释,只说了句“等我一下”就匆匆跑了出去。
  物证室在三楼,方木急于去查看第47中学杀人案的物证,沿着楼梯一路小跑。刚转到三楼的缓台上,余光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人牢牢勒住。
  身后尾随而至的杨学武大惊,几乎同时扑了过来:“你要干什么?”
  方木猝然被袭,本能地抬脚去踩对方的脚背,同时右肘向后击出。没想到脚踩了个空,右肘也被抵住。
  杨学武正要上来帮忙,袭击者忽然嘿嘿地笑了。
  “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这熟悉的声音让方木又惊又喜,同时,脖子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他转过身,冲着对方就是一脚:“你他妈的想勒死我啊?”
  笑着躲避的高大男子,是邰伟。
  杨学武目瞪口呆地看着抱在一起又拍又打的他们,直到方木回过头来,对邰伟说:“这是分局的杨学武。”
  邰伟笑着伸出手去:“刚才这哥们都急了,看上去身手不错。”
  方木又对依旧一头雾水的杨学武说:“这是J市市局的邰伟,我的老朋友了。”
  杨学武这才露出笑容,握着邰伟的手连连摇晃:“叫我小杨就行。”
  给双方介绍完毕,方木问邰伟:“你怎么来了,有事?”   “开个会。”邰伟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忘了告诉你了,我被调到C市铁东分局锻炼一年,副局长。”
  “哦?”方木有些兴奋,“这么说,你小子要升了?”
  “哪里,回去还得看领导安排。”
  邰伟嘴上谦虚,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安人员被提升要职之前,通常都要到地方锻炼。一年之后,邰伟的职务估计就是J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方木真心为他高兴,当下就约定中午一起吃饭。邰伟说好,散会后电话联系,说罢就直奔五楼会议室而去。
  方木和杨学武转身去三楼的物证室,直接调取了第47中学杀人案的所有物证。杨学武不解地问道:“你要找什么?”
  “编码。”方木又翻出水囊和面包车车灯的照片,“跟这些类似的。”
  在方木看来,尽管现有证据显示书写者和凶手并无同谋,但是他连续两次在现场留下那些编码,似乎也与案件有关。如果在第47中学杀人现场也发现类似的编码,就能够证实书写者与案件有莫大的关系。即使他与凶手没有同谋,也有极大可能与凶手相识。更重要的是,他留下了足迹和笔迹。相对于凶手的谨慎小心而言,他的反侦查能力显然要更逊一筹。也许,找到这个人,将成为案件的重要突破口。
  然而,这种查找的难度要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当几大摞原始物证和照片堆在桌子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眼。
  而且,当时魏明军拼命地做数学题,试图得到保险箱的密码。所以,在现场发现的A4白纸上到处都是数字和字母,想找到那些类似的编码谈何容易。
  两个人做了简单的分工,方木负责在A4纸上查找,杨学武负责在其他原始物证及照片上进行分辨。
  虽然凶手给魏明军留下的时间不足以让他逃生,可是提供的演算草纸倒是足够,方木看着那厚厚几大摞A4白纸,足有两整包之多。定定神,他戴上手套,耐心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这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工作,尤其当方木想到,这些纷乱的字迹是用被害人的血来写就的。经过几个月的存放之后,这些血字已经变成深褐色,然而,仍有若有若无的甜腥味直冲鼻腔。每隔一段时间,方木就不得不点燃一支烟,以驱散那令人不快的味道,也能让自己重新集中注意力。
  魏明军的字迹零乱、扭曲,伴有大量的涂擦痕迹。他当时的恐惧与绝望可以想见。有些数字下划有横线或是圆圈,想必是一些阶段性的演算结果。还有几张草纸上的字迹骤然变粗,笔迹也断断续续。方木想了想,也许是凝固的血液无法再从笔尖里渗出,魏明军为了节省时间,只能用手指来代替。
  看到这些,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
  杨学武那边的工作同样不顺利,他拿着放大镜,几乎把鼻子凑到照片上,竭力寻找每一丝相似的痕迹。心烦之余,不免也在唠叨。
  “要我说,这魏明军也是个傻蛋。”他揉揉发酸的眼睛,点燃一根香烟,“他肯定目睹了凶手的外貌,还不如把凶手的特征写下来,好歹也能帮帮我们。”
  方木苦笑着摇摇头,在那种环境下,魏明军想到的只能是尽快脱困,也许,还有一丝对自己计算能力的侥幸心理。生存和报仇,他首先选择的肯定是前者。也许他曾想过要留下最后的遗言,但是,估计那时他已经气若游丝了。
  两个小时后,杨学武把手边的物证和照片反复查看了几遍,确认没有留下编码。于是,他过来帮助方木。然而,直到中午,两人依旧一无所获。不是数字的位数不够,就是缺少开头的字母。看看余下那些演算草纸,杨学武先放弃了。
  “找人帮忙吧。”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使劲揉着发酸的脖颈,“只有咱俩,两天两夜也看不完。”
  方木无奈,也只能点头同意,正想打电话叫人,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午餐选在分局附近的一家海鲜酒楼。方木想了想,除了邰伟和杨学武之外,又叫上了米楠。
  因为是工作时间,几个人没敢喝酒,但是丝毫不影响气氛。算下来,方木和邰伟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免不了互相打听一下对方的近况。方木还是老样子,寥寥数语就介绍完毕。邰伟去年负了伤,立了个二等功,提了职,孩子也一岁多了,席间还不忘拿出照片来显摆。
  只不过,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暗河一案。
  方木心里清楚,如果不是邰伟从J市赶来帮忙,那个局也不会如此天衣无缝。邰伟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即便是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也毫不怀疑地按照方木的指示行事。一是避免再旁生错节,二是没有让方木报答的打算。个中情义,早已远远超过了友谊的范畴。
  谈及早上方木的匆忙表现,邰伟大大调侃了方木一番:“怎么着,你小子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跑得跟飞一样。”
  方木笑笑说手头有个案子,急着去查看物证。出于职业本能,邰伟立刻问是什么样的案子。方木和杨学武互相看了一眼,面露难色。好在邰伟也了解工作纪律,不再追问,拍拍杨学武,说道:“有这老弟协助你,破案没问题。”
  杨学武却对“协助”二字颇为敏感,看看米楠,委婉地表示自己才是专案组负责人之一。
  方木不以为意,只是招呼大家吃菜。
  米楠还是一脸倦色,胃口也不太好,很快就放下筷子,静静地听大家聊天。趁米楠离席去洗手间的时候,邰伟挤眉弄眼地问方木:“怎么,你小子有情况?”他朝米楠的背影努努嘴,“这姑娘不错。”
  “你胡说什么啊?”方木红了脸,“人家就是我一个同事,昨晚帮我做了半宿鉴定。本来要请她吃饭的,你才是来蹭饭的懂不懂?”
  “你拉倒吧。”邰伟大大咧咧地点上一根烟,“你还怀疑哥们的眼力啊?点菜的时候,你一直看着她的反应,人家打个哈欠你都紧张兮兮。”
  方木正要反驳,杨学武忽然开口了。
  “你还真说错了,邰哥。”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方木,“米楠不是方木的女朋友,他都要结婚了,是吧?”
  “哦?”邰伟大为惊讶,转头瞪着方木,“这么大的事,你小子居然不告诉我?”
  方木不无怒意地看了杨学武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呷着茶水,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眼看米楠已经从店堂另一侧走了过来,方木急忙把话题岔开,问邰伟要不要再来点鲅鱼馅饺子。   邰伟显然对方木的婚姻大事更为关心,连连追问:“新娘子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漂亮不?”不等他回答,邰伟又看看手机上的日历,“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趁早啊,哥们在这边还能帮你忙活忙活。”
  米楠重新落座,看看邰伟,又看看方木,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低头把玩着茶杯,不时抬眼瞟向方木,似乎也想听听他的答复。
  方木却无心继续,抬手叫服务员结账。
  下午局里召开了案情分析会。会上,专案组首先总结了近期的侦查进展情况,还对新发现的线索作了分析。
  在交通管理部门的协助下,警方对案发前后三个犯罪现场附近的车辆活动情况进行了排查,共发现相同或相似车辆167辆。在方木的建议下,对其中的家庭类用车进行重点排查。由于监控视频的清晰度高低有别,加之考虑到凶手有临时更换车牌的可能,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仍需要时日。不过,黑色捷达轿车、白色捷达轿车、银灰色别克轿车、银灰色通用科鲁兹轿车及深灰色宝来轿车,共五类75辆曾在三个案发现场附近出现。估计凶手所驾驶的车辆就在此范围之内。
  网监部门提供的情况更不乐观。在针对三起杀人案件及相关新闻事件的网络评论中,没发现可疑言论,但喊打喊杀者、拍手称快者占评论者的九成以上。即使是那些IP地址位于本市内的发言者也足有上万人。针对他们进行逐一核对根本没有可能。
  至于对新闻媒体的公关则遭遇了彻底失败,差点还酿成更大的新闻事件。警方委托市宣传部门,要求下属新闻媒体尽量减少对负面新闻的报导和渲染,尤其是发生在本地的新闻事件。没想到,这一要求遭致新闻媒体的强烈反对。几家媒体单位甚至联名写信给市人大,要求追查市公安局粗暴干涉新闻自由的违法行为。市人大的相关部门专门约谈了市公安局及专案组的相关负责人,要求作出合理解释。听取汇报后,上级领导表示可以理解,但做法欠妥。几番争取后,警方只能妥协。然而,新闻媒体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警方的真实意图,并以此作为新闻热点进行报导。于是,本来就引起市民高度关注的三起杀人案再次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尽管这些报导措辞巧妙、观点含糊,然而,已经向公众告知了警方侦查活动中的核心秘密:凶手杀害的目标是负面新闻的当事人,亦即公众眼中的恶人。



  一时间,针对凶手的种种推测和评论在各种平台上流转开来。其中,以网络上的反应最为热烈。在平淡得近乎枯燥的生活中,这样一个人的横空出世,无疑像一针强心剂,远远超过了那些悬疑大片所带来的刺激和新奇。特别是那些饱受生活的苦难与折磨的人,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发泄内心愤懑的代言人。长期以来的幻想和愿望,仿佛有了实现的可能。
  “下次杀几个城管!”
  “无良医生最该死!”
  “杀了那些卖毒奶粉的!”
  ……
  类似的呼声,在网络上铺天盖地。
  “也未必是坏事。”分局长翻看着那些充斥着暴力幻想的网页的复印件,不无嘲讽地咧咧嘴,“这下大家动歪脑筋之前都得合计合计了——没准就是下一个倒霉蛋。”
  专案组成员们相视无语,只能苦笑。
  至于方木在车灯上发现的编码,则引起了专案组的重视。在方木的建议下,专案组安排几名警员彻查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物证,寻找那个可能隐藏在演算草纸中的相似编码,一旦发现,立刻进行笔迹鉴定,与其他两个现场提取到的编码做同一认定。
  第十四章 重逢
  转眼又是几天过去。方木每天去公安厅上班,按照边平的安排筹备那本案例汇编。手里忙着,心思却不在这本书上。他在等待着专案组那边的消息。同时,他也时刻关注本地媒体,除了要把每天的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几遍,网上的本地新闻栏目也时时浏览。
  下一个被害人,会是谁?
  不过,从近日来的新闻性质来看,分局长的戏言竟成了现实——负面新闻的数量有所减少,从恶劣程度来看,也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方木相信这绝不是因为媒体对此类新闻的报导和渲染有所收敛。在他们看来,具有爆炸性和轰动效应的新闻才是最有价值的。不过,就像分局长所说的那样,这“未必是坏事”。一个所谓“仗义出手”的惩罚者,的确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让作恶者有所顾虑。C市的市民们似乎重新理解了这样一句古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个城市的道德水平仿佛一下子提高了很多。不知道有多少恶言在出口前生生憋住,不知道有多少恶行在下手前心生犹豫。
  毕竟,谁也不想让报应落在自己身上。
  今天下午,方木去C市师范大学开了个碰头会,和心理研究所的课题组成员商讨课题进度和分配任务。会议很快结束,想了想,方木决定去接廖亚凡下班。
  来到住院部的护工休息室,房间里却只有一个正在打毛线的中年女护工。方木四下看了一圈,问道:“廖亚凡在么?”
  “小廖啊,好像在杂物间。”女护工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你贵姓?”
  “姓方。”
  “哦哦……你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女护工顿时热情起来,忙不迭地让方木坐下,“小廖经常提起你,你们要结婚了是吧?”
  方木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支吾了几句就急忙退了出来。
  所谓杂物间,不过是楼梯下面隔出的一个小小空间,平时用来存放拖布、水桶之类的保洁工具。刚走下楼梯,方木就看到廖亚凡坐在最后两节台阶上抽烟。
  她一脸倦容,穿着淡蓝色的护工服,头发盘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楼梯上,膝盖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已经快要燃尽。
  看到方木,廖亚凡愣了一下,右手本能地往身后藏。不过,她的神色很快又放松下来:“还有烟么?”她向方木伸出手来,“再给我一根。”   方木皱皱眉头,还是掏出烟盒递给了她:“怎么躲到这里了?”
  “医院里不让抽烟。”廖亚凡丢掉先头的烟屁股,又抽出一根,熟练地点火,“憋坏了。”
  方木无语,只能耐心地站着等她把烟抽完。
  转眼间,那根烟就消失了大半根。廖亚凡看看方木,语气冷淡:“你怎么来了?”
  “哦,今天下班比较早。”方木耸耸肩膀,“顺路接你回家。”
  廖亚凡哦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两个人沉默地站在楼梯间里,无聊地看着烟雾在彼此之间升起、消散。
  “你先回家吧,我可能得晚点走。”廖亚凡扔掉烟头,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今天送来了好多病人。”
  “没事。我可以等你。”
  廖亚凡看看方木,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耐心感到意外:“你随便吧。”
  说罢,她就钻到杂物间里,拎出一个水桶和两个拖把。方木从她手里拿过这些工具,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廖亚凡伸手去抢:“你干吗啊,让班长看到该不高兴了。”
  “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方木伸手把她的胳膊挡开,“你也挺累了,我可以帮你干点活儿。”
  廖亚凡忽然笑了。
  “你可拉倒吧。”她不由分说地抢过水桶和拖把,“你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干这个?”
  话音未落,廖亚凡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方木吓了一跳,随即就发现廖亚凡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身后。他下意识地也回头望去,走廊里是脚步匆匆的医生和步履蹒跚的病人,间或有手持各种化验单和票据的患者家属穿梭其中。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楼梯旁。
  不等他细细分辨,身后就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廖亚凡丢掉手里的水桶和拖把,沿着走廊飞快地跑了过去,边跑边喊道:“站住……你等等……”
  方木不知道廖亚凡看到了什么,也跟着她匆匆跑了过去。
  一路上,廖亚凡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经过电梯时,又被一个刚刚推出来的术后患者挡住了去路。好不容易跑到楼梯口,她却突然停下四处张望起来,似乎刚才的追逐目标已经消失无踪。
  方木拽住她,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了?你在追谁啊?”
  廖亚凡用力甩脱方木的手,迟疑了几秒钟之后,又沿着楼梯一路向下,向住院部大楼外跑去。
  跑出楼外,视野更加开阔,人流却更密集。廖亚凡伸长脖子,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
  方木追上她,大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
  “我看到他了!就在楼梯口……”廖亚凡的眼中噙满泪水,嘴里语无伦次,“肯定是他……不会错的……”
  话音未落,廖亚凡小小地“啊”了一声,拔腿向停车场跑去。
  停车场北角,一个高大男子站在一辆白色捷达轿车旁,正准备伸手从挎包里拿车钥匙。也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奔跑和呼喊声,男子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年轻女护工正飞奔而来,他立刻转身,同时把一直牵在手里的小男孩挡在身后。
  廖亚凡跑到男子身前,不由分说地去拽那个躲在男子身后的小男孩:“这孩子……”
  男子毫不客气地推开廖亚凡,语气和善却很坚决:“别动他,他损坏了什么东西?我赔。”
  廖亚凡急得团团转,不停地绕着男子左看右看,一心要把男子身后的小男孩拉出来。
  此时,方木也追到了这里,看到这三个人宛若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架势,不免心生疑惑。
  廖亚凡却像看到救兵一样,一把拽住方木,带着哭腔,指着男子身后连连说道:“那是二宝啊,不会错的,肯定是二宝!”
  “嗯?”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伸手掏出警官证在男子面前一晃,“先生,我是警察,请你配合——我要看看这孩子。”
  男子依旧显得莫名其妙,不过,看到警官证之后,还是顺从地把小男孩从身后拉了出来。
  一看到男子牵在手里的只有两根手指的小手,方木的心头就一阵狂喜。真的是二宝!
  廖亚凡呜咽一声,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二宝搂进怀里。
  尽管在失踪的大半年时间里,二宝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稍加分辨,方木就认出他的确是那个和自己玩猜拳游戏的孩子。
  面对这个女孩的拥抱,二宝显得迷惑且不知所措。等到二人四目相对,二宝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笑容,仅有四根手指的双手也抱上了廖亚凡的肩头,“哦哦”地欢叫起来。
  男子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廖亚凡和胖男孩,当他意识到二人确实相识时,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原来你叫二宝。”他伸手在男孩的头顶揉了揉,“终于找到亲人了。”
  方木也很高兴,看到男子对二宝充满善意,主动伸出手和男子握了握:“二宝怎么和你在一起?”
  “嗐,那就说来话长。”男子搔搔脑袋,“大概是今年三四月份吧,我在桂林路那边看到他的,当时是夜里,他在一个垃圾箱旁边捡东西吃……”
  一直蹲在地上的廖亚凡又哭出声来,把二宝抱得越来越紧。
  “……我也是一个人住,看这孩子挺可怜的,就把他带回家了。”
  方木听了,连声道谢。廖亚凡站起身来,拉着二宝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走,姐带你买好吃的去——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等等。”男子一把拽住廖亚凡,脸上的神色平静,却充满警惕,“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们和这孩子的关系……”
  方木对男子的谨慎态度很赞同。他向男子简单解释了一下三人的关系,特别提到了二宝走失前一直被收养在天使堂福利院。
  听罢,男子微微点头,不过仍然坚持要看到相关的收养手续才行。方木连说没问题,立刻打电话给赵大姐,嘱咐她尽快带着二宝的资料来市人民医院。一来证明二宝的身份,二来,这样的好消息,必须第一时间让赵大姐知道。
  通完电话,方木请男子耐心地等一会。男子爽快地答应了,还拿出烟来递给方木。廖亚凡则跑去买了一大堆零食,带着二宝坐在男子的车里,边吃东西边聊天。   方木和男子站在车外吸烟,聊了半天,才想起还不知道男子的姓名。
  “我叫江亚。”男子微笑着说,“长江的江,亚洲的亚。”
  半个小时后,赵大姐心急火燎地赶到。看到二宝后,她连哭带喊地把他抱在怀里,再也不愿放手。
  方木把二宝的身份证明和收养手续递给江亚,后者看得很仔细,最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太好了。”
  赵大姐一手抱着二宝,一手紧紧地拉住江亚。
  “谢谢你,小伙子……”赵大姐说着话,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谢谢你照顾他,这孩子都胖了……”
  江亚连连摆手,又要了福利院的地址和赵大姐的电话,说过几天再把二宝的衣服和玩具送过去。赵大姐一定要请江亚吃饭,以表谢意。江亚推辞了一下,见赵大姐非常诚恳,也欣然同意。
  晚餐的气氛很愉快,久别重逢的三人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只不过,二宝的精力还是集中在面前的食物上,自顾自地大快朵颐,对廖亚凡和赵大姐的问话,一律只以嗯啊回应。
  两个女人都吃得很少,大多数时间,都眼含泪花看着二宝闷头吃喝。招呼客人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方木的身上。他本来不善言辞,不过好在江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一顿饭的工夫,大家已经十分熟络了。江亚知道方木在公安厅工作,而方木也了解了江亚的大致情况:他父母早亡,独自一人在C市生活,目前在大学城附近开有一家咖啡吧。
  眼前这个人让方木觉得似曾相识,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表情动作,如果再加上一副眼镜……方木很快就暗自摇头,命令自己把这些奇怪的念头扔出脑海。
  “你带着二宝在医院……”方木递给江亚一根烟,斟酌着词句,“……家里有人生病了么?”
  “是的。”江亚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些,“我女朋友需要长期住院。平时二宝就在我的店里。最近,这小家伙有点淘气。”
  说着话,江亚隔着桌子摸了摸二宝的脑瓜,“小家伙的胃口很好,有几次去抢客人的东西吃。没办法,我就只能把他带在身边。”
  赵大姐颇有些过意不去:“这孩子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照顾了他几个月而已。”江亚摆摆手,“倒是您值得敬重,长年把精力放在这些可怜的孩子身上。”
  几个人又聊了一阵,最后把话题落在二宝的去向问题上。赵大姐说,现在福利院的床位有点紧张,不过没关系,可以让二宝先和自己挤一挤,床位的困难将来再想办法解决。商定之后,方木悄悄地去结了账。江亚也提出得早点回去闭店。
  走出饭店,江亚和方木三人一一握手告别,并约定电话联系。最后,江亚蹲下身子,拍拍二宝的肩膀:“叔叔得回家了,你和阿姨回去吧,过段日子叔叔再来看你。”
  不料,二宝却一把搂住江亚的脖子,两根手指指向江亚的白色捷达车,嘴里咿咿呀呀地念叨着,听上去,似乎是“回家,回家”。
  江亚的目光变得柔和,他伸手抱住二宝,不停地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听话,你得回自己的家了,那里有好多小朋友陪着你。”
  二宝似乎对这种拍打十分享受,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双手抱得更紧。
  赵大姐的眼睛红了,伸手去掰二宝的小手。江亚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这小家伙,还舍不得我呢。”他抱着二宝站起身来,吃得饱饱的孩子仿佛困意袭来,趴在江亚的肩膀上,眼睛半睁半闭。
  “要不,让二宝再和我住一段时间吧。”江亚和赵大姐商量,“这几个月,二宝已经习惯住在我家了。再说,我那里吃的,用的,也比福利院要好一些。”
  赵大姐无奈,权衡再三,只能点头同意。随即,她掏出三百块钱,递给江亚,说是孩子的生活费。
  江亚把钱挡了回去,态度坚决。
  “我的经济条件比您稍好些,这钱,您留着给别的孩子。”他看看歪倒在自己肩膀上的二宝,“其实,是这孩子在陪着我。我一个人住,也怪寂寞的。”
  此时,二宝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江亚对众人笑笑,伸手在耳边做了一个电话联系的手势,就轻手轻脚地抱着二宝上了白色捷达车。
  目送江亚离去,天色已经很晚了,空气也越来越凉。方木裹紧身上的衣服,催促赵大姐和廖亚凡上车。赵大姐没动,等廖亚凡上车后,把方木拉到一边,显然有话要对他说。
  方木以为赵大姐是为了他结账的事嗔怪自己,没想到赵大姐劈头就问:“听说你想和廖亚凡结婚,是真的么?”
  方木一愣,随即就意识到是杨敏告诉了赵大姐。得到方木肯定的答复后,赵大姐反而沉默了。
  良久,赵大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你……你真的喜欢她么?”
  方木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过,赵大姐似乎也无意深究这个问题。
  “喜欢不喜欢,倒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赵大姐看着远处若有所思,“大姐是过来人。我们那个年代,有几个是因为真心喜欢才结婚的?感情这东西可以慢慢培养。不过……”
  她转过头,盯着方木的眼睛,缓缓说道,“亚凡是个苦命的孩子,还曾经……”
  方木知道她指的是廖亚凡那段不堪的经历,嗯了一声。
  “你比她大很多。如果你真心想娶亚凡,大姐不反对。不过,你能不能跟大姐保证,永远不要瞧不起她,也不要欺负她?”
  方木看着赵大姐充满希翼,甚至是恳求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吉普车飞驰在公路上,赵大姐和廖亚凡相拥在后座,低声说着一些体己话。方木手握方向盘,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车窗外扫视。
  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思念着一个人。

【下期预告】(2013年01B见)


  自喻为:“城市之光”的凶手再次出现,将目标锁定在了枉法乱判的法官身上,并大胆预告杀人日期。就在方木为了案件焦头烂额之际,独占欲强烈的廖亚凡假借醉酒之名口无遮拦讽刺米楠,几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陷入了更大的僵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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