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薄云遮蔽了星月,郊野乌青四合,马壮田探着一张鲜红的大花脸朝下弦庄走去。爬上最后一个山坡,视野就开阔起来了,远处的下弦庄萤光闪烁,像一片正在熄灭的火堆。几乎可以断定,火光和犬吠意味着坏事还没有结束。
屋檐上还滴着雨水,马壮田进屋喊了几嗓子,回应的只有滴答的落水声,他安静了片刻,忽然开了门,穿过院子,朝山神庙急煎煎地跑去了。似乎源于同样的厄运,原本要唱到二更天的还愿戏已经散了场,人群走得很慌乱,山神庙前的场地上一片狼藉。庙屋圆形的窗户上贴着两张人影,是寻鹿和老更在里面抽烟,这个夜里轮到他们来看守山神庙里的香贡。
“老更!”马壮田站在庙外冲着影子喊,“白鸽儿有没有到庙这来看戏?”
庙屋的门开了,寻鹿坐在板凳上抽烟,老更像蛇一样探出头来,说:“谁?白鸽?一开始都没见着她啊,大晚上的没在家?”
“不是在唱戏吗?人咋都走了呀?”马壮田四下观望一番,“昨天擦黑,寻五爷叫我跟他去县城粜木炭,白鸽在篱笆门口喂鸡。招呼她喂完鸡回屋睡觉,我就跟寻五爷走了。这才没半夜,回来人就没了,我寻思是不是跑这看戏来了?”
老更披好褂子,走出来说:“看个球戏,日本人从庄里过兵,唱戏看戏的都没了影儿啦……你脸上那是啥,血?你这是咋了?”
“遭了土匪了!”马壮田忽然哀嚎起来,“路上遭了土匪,寻五爷犯浑,不叫人家抢炭车,拿斧头劈车轮,把一个豁牙的土匪蛋子惹毛了。土匪手里四尺长的猎枪走了火,准准儿地打到了寻五爷的眉心上,天灵盖子都掀开了,崩了我一脸,他还有命活?我是从那枪子儿缝子里跑出来的呀!”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才言语?”
“这不,刚到家,我闺女找不着了!”马壮田两腿一软,布袋一样摊在了地上,“本来寻思着要去给老寻家的人报个信儿,刚过趟家门,屁股没挨住墩儿呢——白鸽找不着啦……”
寻鹿惊恐地喘了口气:“我五叔就这么没了。”又问:“你们拉的那炭车呢?有没有叫土匪拉走?”
“车轮是劈了,拉没拉走不知道。我那会是光顾上逃命了,没敢回头看呀!”
老更拿烟管抵在寻鹿的胸口:“都啥时候了,还管那车木炭。”
寻鹿说:“老更你去我五叔家报个信儿,老马去亲戚邻居家找一圈白鸽,我去问问土楼上的张二瞎,问完喽去你家会合。”
2
第二天清晨,远处隐隐响着鞭炮声,老更敞了褂子,在残留着积水的路上滑了个屁股蹲儿,爬起来闯进马壮田的屋子里。马壮田家的火炉上映着嫩红的火光,上面烤了几块发黄的红薯。
马壮田说:“别光喘,说话呀,你问好了没?”
老更说:“饿死爷了,给一块红薯。”
马壮田拗开了一块红薯,递给老更。
老更把从张二瞎那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说完就开始吃红薯,先噘嘴吹了吹热气,又开始转着圈啃。
马壮田皱着眉头说:“那到底是不是土匪给劫走的?”
老更说:“我看着,怪像!”
“你别光说个像哇——”
“我别光说个像——你后来叫那伙子土匪撵上了,你都认不到自己闺女有没有在土匪的马车里,还问我!”
正说着,寻鹿也喘着粗气闯进门来,带了一阵热风。寻鹿摘下草帽,扇着风:“我这两圈跑得,眼珠子冒烟儿!你给我说,那车炭到底叫土匪拉走了没?”
马壮田说:“我跑得急,没看见!——不是,现在是在说白鸽的事儿,还是那车炭的事儿?”
寻鹿说:“白鸽不都给你找到下落了吗?说炭的事儿!”
老更说:“说啥炭的事儿,那值几个钱?还是说白鸽的事儿吧,知道下落了有啥用,人都进土匪窝里去啦!”
寻鹿啃了两口红薯说:“我打听好啦,要说是日本人劫的人,没道理。为啥?因为那日本人从来没劫过村里的人,你说日本人占着县衙,过来劫村里的人干球?要说是土匪劫的人,我觉得吧,像。土匪有土匪的规矩,我打听啦,黄雀山土匪劫道扣下的人,女人、小孩儿五个大钱,男人八个大钱,地主老爷的家眷另开价。”
马壮田伸了一个巴掌,说:“五个大钱,我哪有啊,我但凡有两个大钱那还用大晚上跟寻五爷去拉炭车?我要是没去拉炭车,我闺女还能丢喽?”说着握上拳,哭了起来。
“别动不动一脸泪!先说说炭的事儿吧!”寻鹿说,“老马你别急,你要去寻你的闺女,土匪绑票的事我都打听完了。想把你家白鸽从黄雀山弄下来,得要五块大钱。这样吧,你带我去一趟落蝉坡外,咱找到那车炭,再拉到县城里粜给买主,事成了,我给你两块大钱。”
老更站起来说:“咦!那车炭连一块大钱也不值呀,寻鹿,你是脑子里养了蛆啦?”
寻鹿说:“你懂个球!我五叔对我亲得很,那车炭他是许给县里沙三哥的,早两天碰上日本人封了三天路,他老就念叨了三天,昨天听说不封路啦,他戏也不看就往县城赶,那求雨的还愿戏,我五叔家还领头捐了一块大钱嘞呀!这是啥精神,啥境界!我都看在眼里呢!五叔这临死前念叨的事儿我能不给办妥喽?”
老更背对着寻鹿,喷了团烟,说:“我是看出来啦,你俩都有毛病。”
马壮田擦了泪,说:“车估摸还在落蝉坡南二里路,车轮劈了,下雨山路不好走,也没人出门走小路,那车要是不在,只能叫鬼推走。”
尋鹿说:“老马,你要能保证那车还在,我给你两块大钱……三块中不中!”
马壮田说:“那我能保证!”
寻鹿就说:“老马,你领着路,咱们按我说的办,事儿办妥啦就给你钱。老更——”
老更扭过来脸,说:“还有我的事儿?”
寻鹿伸出两根指头,又收下一根,说:“给你一块大钱,你爹是木匠,叫他弄个轮儿,你背上。你俩跟我到落蝉坡寻了车,咱仨去一趟县里。一天的工夫,回来就给钱。”
不过一顿早饭的工夫,三个人就在村口碰头了。马壮田走前面领了路,老更背着一个从自家车上卸下来的木轮,寻鹿跟在最后面。三个人走出下弦庄,穿过二里野路杂草,朝丘陵上的小路渐行而去了。
3
翻过落蝉坡,三个人在坡脊的小路上找到了那车炭。
老更钻进车底装车轮的过程中,被炭车砸住了。
寻鹿看了看老更,惊恐地说:“死了!头都碎啦!”
马壮田蹲在地上就开始哭:“这咋给老更他家人交代?”
寻鹿也蹲在了地上,捂了半天额头,站起来说:“人都死啦还交代啥,回头就说是他自己摔死的吧。”
马壮田说:“你别放狗屁,明明是你一松手,我扛不动,老更这才叫车压死的呀!”
寻鹿提了马壮田的领子,说:“你这马大哈子,别一根筋啦!事到如今,我也明说了吧。那麻袋里除了炭,还有上弦庄仓圣人陵里的陪葬,尽是些字片儿、瓷盆儿、陶罐儿,是求雨大会那天,寻五爷跟我合伙偷挖出来的。天黑之前,把这车陪葬拉到县里给沙三哥,能换150块大钱。事到这份儿上,我也散散财,这趟去县城办妥了事儿,我分给你30块大钱,帮你把你闺女接下黄雀山中不中?咱把眼下这事儿当屎屙到这山路上,以后就不提啦。”
马壮田脸上的气愤再次变回悲伤:“那老更……”
到了县城,马壮田推着独轮车跟寻鹿去了一家叫“共荣坊”的茶坊大院。
茶坊隔壁是个赌场,进去了满耳朵都是掷骰子、推牌九的吵声。马壮田在院里停稳了车,寻鹿喊了一声:“下弦庄的木炭来啦!”沙三哥手里抓着一个茶壶,从茶水房里弯腰走了出来。这位沙三哥是个瘦子,曲张的血管爬满了手背和胳膊,马壮田估摸他即便到了冬天带着棉袄过称也就九十多斤。沙三哥额头和下巴往前翘,没鼻梁的脸凹了下去,像一块磨刀石,马壮田看他也没有英雄气概,像个抽鸦片的瘾鬼。沙三哥舌头短,说起话嘴里跑气,说的字儿就有些缺棱短角,马壮田见了就要失望,想着大名鼎鼎的沙三哥居然是把瘦骷髅,就这个样子,还能夸下宰人的海口……
寻鹿上去捏了沙三哥的手,说:“沙三哥,东西都给你带来了。”
沙三哥钻到麻袋里翻了翻,回头说:“这三哥也是你能叫的?”
寻鹿撇了嘴说:“不叫三哥叫啥?”
沙三哥拿茶壶嘴指着寻鹿,说:“叫啥?叫沙三爷!”
寻鹿说:“咦!差了辈儿啦。你管寻五爷叫叔,寻五爷是我五表叔,我还能叫你三爷?”
沙三哥抱了拳,冲寻鹿和马壮田各作了一个揖:“鄙人姓沙,名海蛟,字河龙,江湖人称沙三爷。”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像举了个鸡爪,“前儿那回碰面儿,我称呼寻五爷叫叔,那是后生对老辈儿的尊敬;让你称呼我叫三爷,那是江湖上的规矩。”
寻鹿勾了脖子,说:“有爹娘就有辈分儿。你们这老沙家,别管县里还是村儿里,海字辈儿的后生都跟我平辈儿。你说,你爹是不是明字辈儿?”
沙三哥说:“是又怎样,否又如何?”
“这就对喽!你这老沙祖上是外来户,人丁不算兴旺,到了如今,明字辈儿全县也就八户,沙明义、沙明德都算是我的远房表舅,這俩人你认识不认识?我估摸不是你的爹也得是你的叔伯。你这海字辈儿的后生,在他们跟前叫我喊你一声爷试试,看你挨不挨栗凿。”
沙三哥黑了脸,挥手说:“行、行、行啦,那你叫三哥吧!”
寻鹿说:“三哥,这趟本该寻五爷来,后来出了岔子,我五叔他……”
沙三哥晃了晃茶壶,说:“那是你们自个儿的事儿,江湖规矩,概不过问。”
马壮田扯了寻鹿的袖子:“别划啦,快点交了车吧。”
沙三哥朝马壮田抱了拳,说:“这位兄台爽快!劳烦让个道……”
马壮田靠边站了站,沙三哥朝寻鹿递了茶壶,提了提腰绳,就要推车。
寻鹿挡了车,说:“别急呀三哥,先把钱给了哇。”
沙三哥撒了手,说:“说啥?给钱?你五叔没跟你说我是个掮客?买主没见东西,咋给钱?我屙钱给你?你等卖家随我同去,交割钱货,走起。”
4
两年前的春天,元县城沦陷,守城的民兵各放三枪,炸了四个枪膛,随后就打了“和”字旗出城投降了。元县一役兵不血刃,守城兵得到了日本人的赏识,被集体收编当了伪军治安队,每日在正街巡逻三次。那天沙三哥推车出了共荣坊,寻鹿跟在后面,马壮田就在前面探路。沙三哥穿过一条胡同要往正街走,在前面探路的马壮田从正街折回来,低喊:“别走啦,靠边站吧!治安队巡街呢。”
沙三哥停下来,拉低了帽沿,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无非就是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我等惧哉。”
马壮田跑过来,把车往胡同边上推:“咱们还是靠边停吧,三哥你不知道,车赶了二十里路,两趟先后搭了两条人命,这时候可不能再叫治安队给扣喽哇。”
沙三哥摘了草帽,说:“说啥?死了俩人?你们这些人能蛋嘞不轻哇,我们跑江湖的,就是做再大的买卖也没说啥时候死过人呀。”
寻鹿赶忙说:“别听他瞎说,山上路滑,人是跌死的。”
“悄悄的!”
十多米长的治安队踢着腿陆续从正街走了过去。
等那脚步声走远了,沙三哥就挺了胸膛,说:“别说治安队,就是过来一队日本兵,我报个自己沙三爷的大名出来,他们也得给我敬俩礼。如今我这老老实实站着,是不想惹那麻烦。”
“哎呀!”马壮田退了半步,蹲下去就开始揉脚,“三哥你退啥,车轧住我的脚啦!”
“他们走远啦,我们走!”
沙三哥走在前面,让马壮田把车推到了正街上,忽然伸了手叫了声别吭气,就闭上眼睛,走着正步数起数来。寻鹿跟马壮田走在后面,大气不喘,听沙三哥数到三百,忽然停住了,三个人一侧脸,见是正走到了“议事大厅”的门头底下。议事大厅门口站着两个治安兵,每人端着一杆枪,翘了下巴,纹丝不动。
沙三哥把茶壶交给寻鹿,说:“二位,且等我进去通通道儿。” 议事大厅的大门上还有个小门洞,沙三哥从小门洞往里面打望,马壮田扶着炭车,冲寻鹿说:“瞅门口这俩人,站得直愣愣的!”
寻鹿说:“这就对啦,这人就跟正街西头县衙门口那石头狮子一样,一动都不能动。”
马壮田说:“人是肉做的,咋着也不能一动不动哇。”
小门洞后面来了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人,沙三哥凑过去耳语了几句,大门就开了。三个人进去时,里面正在报数,马壮田看了心里一哆嗦,发现还是刚才的治安队。
马壮田就说:“三哥,躲了半天,还是他们。”
沙三哥说:“这叫殊途同归,狭路相逢。”
寻鹿说:“三哥,咱的买主是治安队的爷?”
沙三哥说:“你们这些村里来的球货嘴欠,问这么多干球呢!”
戴眼镜的人领他们来到了议事厅,大厅正中间摆着麻将桌,两侧各是一排茶桌,正对面墙上挂着白虎皮和日本军旗,戴眼镜的人说:“坐下!”
三个人就围着一张茶桌坐好了。
“喝茶!”戴眼镜的人又说了一声。
沙三哥提了茶壶,晃了晃,就开始给三个茶杯倒水。
马壮田捏了捏茶杯,说:“凉啦!”
“赵队长马上就来!”戴眼镜的人说完就退下来。
马壮田正要喝茶,屏风后传来了咯哒咯哒的脚步声,像冰雹落在木板上,那脚步越走越近,屏风唰地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长官制服的胖子。这位赵队长圆滚滚的肚子圆滚滚的脸,戴着夹鼻眼镜,人中上盖着四方的小胡子,像一把牙刷,下巴跟脖子上都生了牛皮癣,一块连着一块像风干的痰迹。
沙三哥招呼两个人都站起来,给赵队长敬了礼:“见过赵队长。”
赵队长把脸凑到了沙三哥脸上,摘了夹鼻眼镜:“沙爷?”
沙三哥捂了额头,恍然大悟:“卫国?卫国兄!卫国兄这打扮,鄙人眼拙。见谅,见谅。”
赵队长说:“沙爷贵人多忘事,连我赵卫国都不记得了。”
沙三哥说:“往日见到卫国兄,还是在坊间赌场。如今卫国兄高迁一队之首,精神矍铄,英姿飒爽,我贱人眼拙,险些认不出来啦,失礼失礼。”
赵队长捏了自己的袖口,说:“沙爷少见多怪啦!我这叫与时俱进,迎时势而变。上一任县长来啦,我就学着剪个齐肩发,唱唱陆军军歌;往年的万队长喜欢摸牌九,我就跟着走走赌坊,要不然咋也轮不到我升这个官儿呀。前几年共产党闹得凶,我就剪个平头,朝人家喊两声同志;现如今日本人来了,我就留个小胡子,学两舌头日本话,人家让干啥,我就‘哈咿’一声敬个礼。别看这装束是变啦,可我赵卫国这颗心一直都是红的,都是为了给这一县的百姓维护治安呀。”
“卫国兄深明大义,高风亮节,鄙人钦佩不已。”沙三哥抱了拳。
赵队长坐了下来,挠起了自己下巴上的牛皮癣:“沙爷这趟过来有何贵干?”
沙三哥说:“本来是胡爷托我当掮客,倒腾点野东西,后来胡爷叫日本人抓走,枪毙啦。前日我跟他儿打听,他儿说这车东西是正街二胡同往东三百步的买主,没想到到了衛国兄的宝地。”
赵队长站了起来:“东西呢?”
“在院里车上。”沙三哥领了头,四个人到了院里。
赵队长摸了摸装炭的麻袋,说:“这事儿没走漏了风声吧?”
沙三哥捂了胸口:“江湖规矩,天知地知。”
赵队长打量着寻鹿和马壮田:“这两位?”
“至亲至信的兄弟,卫国兄不必担忧。”
赵队长提了提匝在肚脐眼上的皮带,说:“这趟有劳沙爷费神,还有你这俩伙计,我这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多留三位啦,改日我必登门告谢,沙爷请回吧。”
沙三哥迟疑了,说:“卫国兄,江湖规矩,卖家买主碰面,钱货当即交割。你看这钱是不是……”
“钱?啥钱?”赵队长突然沉了脸色,戴眼镜的端着一杆枪走了过来。
沙三哥说:“胡四爷说啦,三百块大钱,交割仓圣人的陪葬。”
“啥仓圣人,可不敢胡球乱讲,不过一车木炭罢了!”赵队长扭了头要走,又说,“钱是胡四爷许诺的事儿,你们去找他要吧!”
“卫国兄开玩笑喽,胡四爷死了哇,听说过给死人烧钱,没听说过向死人要钱的。”
“我给你开个屁玩笑!”赵队长忽然翻了脸,喊道,“皇军……日寇临城,国难当头!民国疆土沦陷,官僚守器不利!国耻十四年,至今未得雪!你们这些刁民不知亡国之恨,反而盗挖国资,企图盗卖营私,枪毙喽都不解恨!”说着从腰间抽出了手枪,抵在了沙三哥的脑门上,“还要钱——我给你钱,这枪里头的子弹也值不少钱嘞呀——”
“少安毋躁。”沙三哥被手枪抵了太阳穴,歪着头,举了双手,“卫国兄,你等为一城维护治安,也是颇费心血,我等不便多扰,就此告辞。”说着一点点挪开了脑袋,迈开一步,拍了拍寻鹿和马壮田的肩膀,小声呵斥道:“快走!”
沙三哥闷头出了议事大厅,斜穿正街,拐进了一道小胡同,趴胡同口往街上打望片刻,见没人追来,就挠墙叫骂起来:“操他妈的!我就知道,跟土匪,跟日本鬼子做买卖,也不能跟当兵的汉奸做买卖,收了东西不给钱,还骂你是刁民,我操他妈的!——狐犬横行,人心不古哇!”说着哭了起来,攥紧了拳头,捶在墙上梆梆响。
马壮田用指头按了自己的嘴唇,嘘了两声:“三哥别捶啦,外头治安队能听见呢。”
沙三哥哭了一会,马壮田劝不住,就挪开两步,捅了捅寻鹿的肩膀。
寻鹿走到沙三哥旁边,捅了捅沙三哥的肩膀,说:“三哥,那这趟的钱……咋弄?”
沙三哥顶着泪叉子,收了哭腔说:“啥?还想要钱?这次掮客我白当,三百块大钱,五成回扣分文不取,你俩自己进去找他要吧!要到多少,都是你们的!”
马壮田说:“这叫啥话?”
寻鹿笑着说:“这再进去不是寻死呢?还是沙三哥给出个主意吧,咋弄?” 沙三哥抱拳说:“咋弄?从此告别,两不相欠,你俩回吧!”
马壮田抓了沙三哥的袖子,嚎哭起来,说:“不行哇!我还等着用这钱去黄雀山换我闺女呢!我闺女才七岁多,从小没了娘,又叫一伙子挨千刀的土匪劫走啦!你说,这可咋弄哇!”
沙三哥去掰马壮田的手指:“私事莫提,江湖规矩,你等自己之事,我等概不过问。你快撒手吧!”
寻鹿也上来揪了沙三哥的衣服,说:“三哥,你是掮客,事儿没办妥,我俩大老远跑过来,累得浑身冒汗,你好歹得给五十块大钱吧?”
沙三哥把口袋掏反了出来,耷拉在衣服上,掸了掸说:“五日之前,后夜半晌两壶茶的工夫,我输了两百一十三块大钱,看见没,现在我是一个米粒儿都没。”
马壮田哭道:“寻鹿,你问问三哥,我那闺女咋办呀?”
沙三哥甩不开两个人的手,就哎了一声,说:“让我想想,你先松手,衣裳扯坏啦。”
馬壮田松了手。
沙三哥说:“你闺女叫黄雀山上的土匪掳走了?”
马壮田说是。
沙三哥说:“这位兄台,实不相瞒,这年头,人散如烟消,你自己去正街那告示栏瞅瞅,里糊三层,外糊三层,尽是些寻人、寻亲启事,别说你家闺女,大户人家、日本人丢了闺女都找不回来。乱世浮生,妻离子散之人数不胜数,你说能咋办?”
马壮田又哭了起来,抓了寻鹿的肩膀,说:“寻鹿,我那闺女好歹也算你远亲的侄女,你不能不管呀!”
寻鹿挣脱了马壮田的双手,朝沙三哥抱了拳:“三爷!这个忙你得帮,不然,我就去找你们老沙家明字辈儿的人论论理!”
沙三哥勾了头,说:“啥?找谁?”
寻鹿说:“明字辈儿的沙家人,我找个遍……”
沙三哥哎了三声,道:“也罢!碰到你等乡野村夫,我算是撞了瘟神。算啦,为表我沙三爷并非浪得虚名,这人,我帮你们赎。不过雇马车的钱你们得自己出,给我一块大钱,去茶坊租马车一驾,让我驱车赶一趟东审石村,明儿个一大早,你我同去黄雀山赎人。不过话要说清,人给你救下来啦,这炭车的事儿就两清啦!”
三个人说定谈妥,寻鹿出钱租了共荣坊的马车,让沙三哥赶着去了东审石村,自己和马壮田,就在茶坊沙三哥的长租房里住下等候了。
5
茶坊隔壁推牌九的喊声忽高忽低,挠了一夜耳朵,寻鹿睡出了满眼血丝。第二天五更天,马壮田起来点了灯,寻鹿拿褂子裹了头,说:“这么早点灯干球呢你!租车的钱都给你垫啦,还做什么幺蛾子!回头还给爷!”
马壮田披了褂子,提着灯说:“睡不着哇!那个沙三哥不会就这么跑喽吧?”
寻鹿说:“他跑个屁,他爹、他叔伯我都能寻到,他能跑得了?”
正说着门外晃起了灯光。“把车拉院里干球嘞!”马鸣和伙计的叫骂声吵了起来。噗噗的敲门声后,沙三哥的声音喊了起来:“俩懒!赶紧起来,还去不去山上啦!”
马壮田一个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来了!寻鹿,快起来吧!”
两个人穿好衣服,眯着眼开了门。沙三哥和拉车的黑马都顶着满头炸毛,喘着粗气。沙三哥说:“赶了一夜路,你俩别磨嘴,上了车,屁不能放,嗝不能打,咱们直接去黄雀山赎人,娃下了山,你我三人,从此两清。”
马壮田扶寻鹿上了车,看见车上坐了两个老人。老人大夏天的不怕热,穿着灰黑色的棉衣,上面开了口子,露出来一朵朵拳头大小的棉花团。两个老人相对而坐,每人嘬着一个烟斗,闭眼抽着,熏得马车里满是烟草味。沙三哥开始赶马了,马壮田捅了捅寻鹿,寻鹿说:“你俩是谁?”老人没有理他。
沙三哥在前面说:“叫你们别说话,你们是聋塌啦?”
两个人就不再多话,各自坐好了。
马车走了十几里平路,忽然颠簸起来,爬过几个坡,停稳了,沙三哥说:“到啦!马壮田下来,寻鹿,你在车上等我喊你。”马壮田下了车,跟沙三哥朝山坡走了。
山坡上站了四个土匪,都端着四五尺长的土猎枪,背着砍刀,再远处一个土匪坐在一驾马车上,正打着瞌睡。
领头的土匪低下枪管,说:“赶路的车主歇歇脚吧!二位这是过路,还是串门呀?”
沙三哥说:“串门。”
“串门,是想唠唠还是做买卖?”
“做买卖,买。”
“买啥货?死物还是活物?”
“买活物。”
“知道啦,说说啥物件吧!”
“下弦庄,年三十晚上领上山的女娃娃。”
土匪喊了一声:“下弦庄,除夕,女娃娃!对个号儿!”
远处的土匪把马车赶了过来:“对上号啦,货来啦。”
马壮田要跑过去,被沙三哥拉住了,马壮田就冲土匪的马车喊道:“白鸽呀!别害怕,爹来啦!给爹吆喝一声哇。”
马车里没有动静。
沙三哥说:“吆喝啥,道上规矩,堵着嘴呐,你快过去!咋教你的别忘啦!”
马壮田战战兢兢走了过去,领头的土匪拿大拇哥指了身后的马车,问:“你能是她爹?”
马壮田喘了几口气,抖着嘴唇说:“道上的规矩,女人小孩五块大钱,有道上的爷出来做情面,免……免两块。”说着摊开了手掌,递过去了三块大钱。
土匪皱了眉头,没有接钱:“道上的爷?哪个?”
马壮田回头指了指沙三哥:“道上的沙三爷。”
土匪说:“哪个沙三爷,放屁崩不死人的东西,叫他给我滚球!”
沙三哥咳了一声,上前几步,抱拳说:“鄙人沙海蛟,是城里治安队长赵卫国的亲信,江湖上的朋友抬举我,人称沙三爷,还请列位山上的爷赏个脸。”
土匪笑了:“赵卫国?啥治安队长,那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给日本人干事儿,这趟他自己咋没过来?你这三爷不灵,别说汉奸赵卫国啦,就是日本天皇来了都不好使。快点交钱领人,就照启事上的数给,大钱上缺个口都不行,你这三块大钱糊弄爷爷呢。” 沙三哥瞪了马壮田一眼,马壮田说:“啥启事呀?我不知道哇。”
沙三哥又使了一个眼神,马壮田就把三块大钱递了过去,弯了腰笑着说:“免两块吧,三爷跟赵队长都是道上的,往后有忙自来帮,我马壮田也记恩,往后攒住钱了,再给山上的老爷们送过来。”
土匪接了钱,上下掂了掂颠,说:“我们这车上的娃娃可宝贝得很,做买卖嘛,讲究个见钱交货,三块大钱也能赎,不过只能赎一绺头发给你。”
说着低了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走进马车里,马车晃动了几下,不一会,领头的土匪攥着一绺头发出来了,扔给了马壮田。
马壮田接过头发,凑到沙三哥跟前,说:“这头发怪黑亮,我那白鸽头发可黄嘞很啊。咋弄?”
“装把式,吓唬你呢,”沙三哥闭眼舒了口气,从自己怀里取了两块大钱,走前两步说,“鄙人面薄,不看也行,两块大钱补上,劳烦放人吧!”
领头的土匪接过两块大钱,说:“五块大钱,五块大钱就不一样啦!”
五个土匪都笑了起来,马壮田也赔着笑了几声。
领头的土匪忽然高喊一声:“五块大钱,能赎一条胳膊!”喊完收了笑,拿着砍刀就往车里走。
“哎——”马壮田大叫了一声,“哎呀!钱都给了,你们这是咋回事呀!”
领头的土匪举了刀,说:“糊弄你爹呢?到底还有钱没钱?”
沙三哥说:“有!还有钱!还有钱!老寻哇——”说着朝寻鹿招了招手。
寻鹿听到招呼,就把马车赶了过去,五个土匪警惕地举起了枪口,两匹马走近了,相互闻起鼻气来,沙三哥退到马车后面,开了门。
一个老人走了下来,张嘴露出一颗牙,伸了伸懒腰,忽然僵住了,疯了似的朝土匪冲了过去。
“爹!”一个土匪扑通就跪了下去,见到这场景,其他土匪都慌了,纷纷耷拉了脑袋。
老人拿烟锅敲着土匪的腦袋,说:“你这个混账东西,你都这样出门做营生?都这样出门做营生!长本事当了土匪啦你!你活着干球!不如死喽哇。”
“妈了个逼的姓沙的,把他爹拉过来弄球呢你!”领头的土匪端了枪,满脸杀气地朝沙三哥走了过去,沙三哥退到了马车后面,领头的土匪端着枪,刚来到车前,另一个老人就在车上呵斥了一声:“小四儿!我日你娘嘞!”
领头的土匪慌忙扔了枪,就要上去搀扶。
老人浑身颤抖着下了车:“你狗日的小四儿,你把那枪捡起来,打你老子我一枪,往头上打,让我死喽吧!”
领头的土匪搀了老人,回头冲沙三哥骂道:“操你妈的,等这事过去啦,老子非得宰了你们三个狗操的东西——啊呀——”正说着被自己的爹拿烟锅敲了头,一道血在他的额头上流成了小溪。“你这个小混蛋说啥!日你娘嘞,你小四儿不当人啦,你不一枪打死我,我一石头砸死你算啦!省得害死村里那一家子!”老人弯腰捡了块石头就要打上来,后面的三个土匪赶忙跑过来拉住了。
沙三哥捅了捅马壮田,说:“这趟真是闯了大祸了哇。趁他们乱,快走吧!悄悄的!”
马壮田钻到了土匪的马车里,见里面一口麻袋,半开着口,露出来半个小脑袋。马壮田哭叫道:“白鸽哇!爹来接你啦!”正要上去解开,忽然一个凛冽,蹲在了车里。“你们!干嘛哪!”一个土匪叫骂了一声,牵住了他们租来的马车。沙三哥慌忙跳上了土匪的马车,寻鹿往租来的马车上爬了一半,又一个滚儿打下来,蹿到了土匪的马车上。“想死哪,你们仨!”领头的土匪怒吼了一声,一把枪响了。土匪的马听到枪响,朝天惊叫一声,带着一股狂风,朝山下疯也似的跑去了。
6
马车直冲到山脚才平稳下来,马壮田咳嗽着把麻袋口松开了。一个女孩子钻出头来,鼓着腮帮子,正满脸恐惧地望着他。
马壮田晕了一下,瘫坐在车里,扭头说:“三哥,寻鹿,人不对!这不是俺闺女!”
沙三哥的笑声戛然而止:“啥?你看好喽!这能不是你闺女?”
马壮田抓着女孩的下巴,说:“这明明就不是白鸽!”
沙三哥勒停了马车,说:“暗号都对过啦!下弦庄,除夕夜,女娃娃!这就是你要的人!”
寻鹿说:“沙三哥说是白鸽,那就是白鸽!会不会是两天不见忘了长啥样了?”
马壮田推了寻鹿一下:“去球吧你!这就不是白鸽!”
沙三哥冷了脸,说:“是不是你闺女我不管,反正人是帮你赎出来啦!寻鹿,你去看看。”
寻鹿端了女孩的下巴,看了半天,说:“这个闺女我不认得哇,难道说土匪从下弦庄掳了俩人?”
沙三哥骂道:“放屁!刚才都问清啦,对了号,只此一人!”
马壮田扶了女孩的肩膀,说:“闺女,你叫个啥?是哪儿的人?谁家的妮儿哇?有没有见过我家的白鸽?”
寻鹿说:“你个球货,没看见塞着嘴哪!”
马壮田见女孩嘴里咬着一根白布条儿,两腮鼓得像只蛤蟆,就捏了布条往外扯,扯了半天,扯出来好大一团在地上。那女孩嘴里空了,咳嗽半天,流了一脸的泪水,喊道:“哦涅噶咿!哈哪兮忒!哦涅噶咿,哈哪兮忒!(日语:お願い放して)”
沙三哥跑了过来,提了女孩的领子,左右翻看了一番:“妈了个脚!这是个日本娃娃!”
马壮田跟寻鹿一起蹲在了地上,惊恐地望着对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壮田说:“我就说啦,这不是白鸽!”
沙三哥说:“咋弄了个日本娃娃?”
“哦涅噶咿!哈哪兮忒!”女孩又开始叫了,沙三哥掐了她的喉咙,把布条又一段段塞回了她嘴里,那女孩喊不出声了,就蹬着腿,拼命往角落里挤,还呜呜地哭。
寻鹿一拍脑门,说:“记得不,记得不?除夕晚上,那是日本人先从下弦庄过的兵,日本人走了一会子啦,才是土匪,敢情那天土匪劫走的是日本人的这个娃娃。”
沙三哥恍然大悟说:“这就对喽!我说刚才土匪咋说三块大钱只能赎一绺头发!” 马壮田说:“那我的白鸽呢?”
“你的白鸽估计没让土匪劫走,你要不再回下弦庄里找找?”
马壮田说:“事儿还没弄清楚呢,先让我跑一二十里路?”
寻鹿又说:“管眼前吧!三哥!这个日本娃娃咋弄?”
沙三哥又强行把女孩塞进麻袋,扎紧了口,说:“先拉到茶坊再说吧!走小路,走小路!这日本人的娃娃烧手,不管是叫土匪追上啦,还是在街上叫治安队查到啦,你我三人都是个死!”
马车捡小路下了山,从偏门进了城,沿胡同到了共荣坊,悄悄进了院里。
共荣坊的伙计气得跺脚:“这位三爷,咋又把马车拉进院里啦!踩一地坑,拉一堆粪,你们收拾?”说着围上来转了两圈,“咿?这驾不是茶坊租给你们的马车吧?你把俺们的马车弄哪去啦?”
沙三哥跳下马车,丢过去一块大钱,说:“悄悄的!看你的门,扫你的地。滚球!”
“得令!”伙计接了钱,提着扫把跑了出去。
寻鹿把麻袋扛进了房间里,找了个椅子,摸了摸哪是女孩的屁股,把屁股对准了坐面,让麻袋在椅子上坐好了。
“这个娃娃咋弄?”
马壮田愣了一路,忽然开口说:“送回去吧?送回去问问那伙土匪,是不是弄错人啦!”
沙三哥呵斥说:“刚才我等那叫死里逃生,送回去,送回去寻死吗?”
又说:“这娃娃要是乱喊乱叫,让街上的治安队听见了,你我三人必死无疑!”
寻鹿说:“那咋弄?弄死?弄哑她吧!”
马壮田跑过去护了麻袋,说:“啥?日本妮儿也是个妮儿啊,这么小个孩子,说弄哑巴就弄哑巴啦?你咋这么毒哇!”
寻鹿说:“你不毒,你说个法子出来!”
马壮田说:“要是真没弄错人,俺妮儿不在山上。那这个妮儿,不如去县衙的日本窝,还给日本人吧!给他们送孩子,日本人咋也不能抓了咱们。再说了,正街贴的那些尋人启事上不是都写啦,那些找日本娃娃的,最少的也能领赏五十块大钱……”
沙三哥举手说:“万万不可,日本人那是你能琢磨透的?杀人同宰鸡一般。太冒险,太冒险!”
寻鹿说:“三哥说的是,三哥说咋办?”
沙三哥捏了捏下巴,说:“依我看来,送不如卖。”
“卖喽?”
“对,卖喽!”沙三哥思忖片刻,点头说,“共荣坊里有掮客专门倒腾小孩儿跟女子,道上都有规矩,也是绝对安全。别说日本人的闺女,就是县长、市长的闺女,卖了也是找不回来。这个日本娃娃,如土匪所言,也算金贵。在这元县城,颇有些爱国财主,就是冒着吃枪子儿的危险,也愿意花大钱买个日本娃娃回去虐待。依我看来,咱们先把她关在隔间的煤屋里,那里以前是赌场私刑逼债之地,门厚,隔音,也没人去。等到明儿个一早,你看着这个娃娃,我去寻人办事。这件事下来,安安稳稳不用说啦,至少也能得一百大钱,也不比日本人给的少。”
马壮田说:“那我呢?”
沙三哥说:“你把娃娃扛到煤屋里,伺候她吃点东西,别饿坏喽。”
马壮田说:“我扛啥扛!卖人是你们的事儿,我问的是我闺女咋弄!”
寻鹿说:“你懂个球!不卖喽她,哪来钱儿?没钱你咋寻你闺女!快去扛!”
7
元县城正街公告栏上贴着许多广告纸,大都是县里人贴的寻亲书和治安队贴的公告,也有几张是日本人贴的寻人启事。那天晚上夜深了,马壮田提了盏煤油灯跑到告示栏,看花了眼才找到一张寻人启事,是日本人贴的,盖着印章,写着提供线索赏钱五十,找到人赏钱一百,启事上印着的女孩照片跟共荣坊的娃娃有几分相像。马壮田四下观望一番,见风吹街道,空无一人,就揭了启事揣到袖口里,回茶坊去了。
马壮田沿胡同摸进了共荣坊,进到院里就开始用脚尖走路,来到走廊又弓起了腰,像一只踩水的猫。走到沙三哥长租的客房,马壮田在门口站稳了,听到一高一低两种鼾声,就又往前走去,直走到煤屋里,闩好了门,这才松了口气。
马壮田掀开了盖在麻袋上的薄棉被,解开麻袋口,日本女孩的脑袋就伸了出来,满脸绝望地看着他。
“嘘!”马壮田伸出一根手指头按住了自己的嘴唇,说,“你们日本人,知道嘘是个啥意思不?”
女孩顺从地点了点头。
马壮田先从衣服里取出来一个水壶,放到了地上,又抽出来一个黄纸包,拆开了,是两块烧饼。女孩看到烧饼,瞪大眼珠子,鹅一样伸长了脖颈。
马壮田又嘘了一声,等她乖乖点了头,就给她抽了嘴里的布条,先喂她喝了口水,又把饼撕开了,一块块喂到她嘴里。
“慢点吃!别咬住我的手啦!”
女孩吃完饼又开始滴滴答答掉眼泪,马壮田取了布条,女孩就惊恐地捂了自己的嘴,摇着头表示自己不会喊叫。
马壮田放下了布条,问:“妮儿,你知道咋回家不?”
女孩嘟着嘴,只是点头,点了头又摇头。
“你知道你爹妈叫个啥不?”
女孩摇了头又点头。
“你还认得回家的路不?”
女孩子开始哭了,嘴里发出了呜呜声。
马壮田思索了一会,把女孩抱出麻袋,平放在了棉被上:“我送你回去,不为日本人的钱,就是盼着,要是我家白鸽真是叫谁拐走了,也能碰见个好人,让她早点回到庄里去。”说完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女孩见他哭得伤心,自己就不哭了,一直眨巴着婆娑的大眼睛看着他哭完。
马壮田把棉被打了个卷儿,把女孩卷在中间,女孩没反抗。又像捆肠粉一样把两头捆住了,下肩扛起来,熄了煤油灯,静悄悄扛出门去了。走出共荣坊,沿着小胡同一路疾走,直走到了县衙院墙的后面。
日本人占了元县县衙后,在大院里修了一座瞭望塔,远看像个云梯,太阳落地后,瞭望塔上打着晃眼的探照灯。马壮田沿着墙根走,躲了探照灯,把女孩扛到了县衙正门口。县衙门口支着铁丝路障,后面站岗的日本兵看见马壮田,当即朝天上开了两枪,县衙里涌出来了一队兵,叫喊着把他包围了起来。 马壮田举了启事,喊:“别打枪,我是过来送人的呀。”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踢了他一脚,把马壮田的脸按到地上,夺过启事看了看,就松了手,小心翼翼拿刺刀挑开了棉被上的绳索,用脚拨开棉被。日本兵看到了女孩子,就慌忙给她松了绑,把嘴里的一团布条扯了出来。那女孩的嘴里空了,抬头看见日本兵,哇的一声就哭叫起来。
周围的士兵听到了女孩的哭声,陆续低下枪口,纷纷围过来看起了热闹。
“泥(你)!国赖(过来)!”
马壮田跟着一个日本人走进县衙,走过瞭望塔,穿过庭院,来到了一个房间里。一个穿便装的日本人给马壮田端来了茶具和日本糕点,叫他坐下,又用极小的一个茶杯给他倒了杯茶。
马壮田接过茶杯,见日本人摆手让他喝,就一口喝完了。日本人又倒了一杯茶,马壮田不敢不喝,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喝空了两次茶壶,一个穿着条纹和服的日本人领着女孩来到了屋里。女孩子换了身衣服,洗了脸,还扎了辫子,涂了腮红,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只是眼睛还肿得很高,抱着大腿,躲在日本人身后。日本人拉着女孩一起给马壮田鞠了躬,嘴里说了一串日语。
穿便装的日本人翻译说:“我代表野泽中尉,感谢你送来了理惠子小姐。理惠子小姐失踪三天了,野泽中尉已经发了讣告。你今天把理惠子送了过来,我们已经电报通知了野泽中尉。他说他很想亲自过来感谢你,但是他不能。”
马壮田站了起来,给两个日本人各鞠了几躬。
穿和服的日本人喊了两声,一个士兵跑进来,把一个布袋递给了翻译,出门时带走了理惠子。
翻译拿出来寻人启事,展开了说:“你拿错了寻人启事,刚才那个女孩子是野泽中尉的女儿理惠子,不是启事上的花子小姐,理惠子小姐失踪后,我们没有发寻人启事。不过我们会按照这张启事写的数目向你表示酬谢。”
说着把手里的布袋递给了马壮田。
马壮田没有接,摇着头说:“我不是为了要这一百块大钱。我是从黄雀山上救下的你们的闺女,我本来是要去救我的闺女,结果弄错啦,我给了土匪五块大钱,最后救成了你们日本人的闺女。你们把我给土匪的五块大钱给我,我就走啦。”
日本人说了句日语,翻译笑着附和了几句,转脸呵斥马壮田说:“快拿着!”
马壮田接过布袋,知道那里面沉甸甸的都是钱,又说:“太多啦,给五个大钱就够啦,我不是为了钱才送的那个孩儿,我是看她……”
翻译跟日本人说了几句日语,日本人打量了马壮田一番,又说起了日语。
翻译挺直了腰板,说:“这不是交易,这是契约。野泽中尉和我是同学,他的女儿理惠子绝不允许你们中国人更改价格。”
马壮田收了钱,笑着说:“你们非给,那我就都收下了。”
日本人笑着拍了拍马壮田的肩膀,又说了几句日语。
翻译立刻严肃起来了:“钱已经付给你了,现在请你说出理惠子是如何被劫的,被谁劫持的吧。”
马壮田说:“不是都说过啦?不知道咋弄错人啦,女孩是我从土匪那儿救下来的,别的我不知道哇。”
翻译说了日语,穿和服的日本人转身走了出去,翻译跟在后面,关了门,说:“在我们弄清整件事之前,请你先住在这里。”
“这可不中啊!”马壮田追了上去,“你们的闺女我给送回来啦,我还得去找我的闺女呀!”
马壮田开了门,见两杆上了刺刀的枪在自己面前摆了个叉号,两个日本兵在门口各自呵斥了一声,他就退回房里去了。
8
三更天的时候起了山雾,共荣坊的伙计在大堂里摆弄椅子,见街上的雾气里闯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夫裹着脸的面纱上湿淋淋的,结了一层露水。车夫勒停了马,捏着嗓子问:“这是不是共荣坊租出去的马车?租主沙三爷,你认得不?”
伙计弯了腰迎上去说:“是哇。认得啊,常租的老客。”
马车夫说:“人在哪?”
伙计说:“这会儿,当然是在里头房里睡觉啦。”
伙计说完,马车夫踢了踢车轮,车门就开了,陆陆续续下来了六个人,都蒙着脸,理也不理,一拥而起朝茶坊后院钻进去了。
这时街上的雾气里又闯出来两队治安队和一队日本兵,围着共荣坊站好了队列,话不多说,纷纷上了刺刀,开了保险。雾气里赵队长骑着马最后一个过来,士兵扶他下了马,赵队长甩了缰绳,整理了衣冠,看了眼马车,就跨步走进了茶坊大厅。
伙计上去作了揖,赵队长勾了勾手,一个士兵抱来了一床棉被,问伙计:“这棉被是不是你们共荣坊的?”
伙计看了看,说:“我看着像。”
赵队长扇了伙计一个耳光,说:“少扯淡!睁开你那狗眼认认,到底是,还是不是?”
伙计捂着脸凑上去摸了摸,说:“是坊里的,正街老根家棉纺店定制的。”
赵队长掏了手枪,说:“绑喽!”
伙计被反剪了胳膊,上下绑了手脚,正左右探着脑袋不知所以然,身后一只脚踹了过来,只觉得屁股往前跑,腰一闪,人就倒在了地上,哎哟哟打起滚来。
赵卫国拉了枪栓,喊道:“茶坊里的,除了薛掌柜,甭管伙计还是住客,不问身份,一并抓捕,就是一只鸡一条鱼,也不能放过!如遇抵抗,当即格杀!”
这时候,长租房里的沙三哥和寻鹿已经被蒙面人捆了起来,寻鹿胸口勒了三匝绳,连带缚了双臂,沙三哥被捆了手腕脚脖子,俩人的脑袋都被横按在了桌子上。
七个蒙面人站满了一屋子,一个人头上包了绷带,左边太阳穴上还贴着一块膏药,那人摘了头巾,正是上山赎人时领头的土匪。
领头的土匪说:“道上的沙爷可睡得踏实哇?昨天晌午劳烦您请来了兄弟的亲爹,敲烂了兄弟的脑壳,还留下五块大钱劫走了兄弟的财物,叫兄弟觉也不敢多睡,特地冒了大險,连夜入城来回访回访。”
说着一把菜刀的刀尖就扎在了桌子上,寻鹿吓得大哭起来。
领头的土匪说:“怎么就你俩,另一个货哪?” 寻鹿的屁股被人踢了一脚,就说:“不知道哇,可能是尿去啦。别杀我哇!”
领头的土匪使了一个眼色,两个土匪就出去搜人了。
“沙爷!让兄弟我先摸摸头绪。赵卫国是日本人的走狗,你是赵卫国的亲信,这么说,昨天你是帮日本人救的娃娃!我想着咱们这地儿的汉奸子,给日本人办事儿,咋着也用不着那么卖命哇。为了给日本人省俩钱,沙哥把兄弟的亲爹都骗上山啦。境界真高!兄弟佩服!兄弟们下山劫个宝贝娃,钱让你领走啦,还破了头,撞了亲爹,这让兄弟们在同行里多掉面子?说吧,收了多少赏钱,先都交出来吧。”
沙三哥趴在桌子上说:“搞错啦。我跟赵卫国根本都不是亲信,那个狗操的汉奸还坑了我三百大钱哪!白天说那话,只是想吓唬吓唬列位罢啦!那孩儿还在,没换成钱。”
领头的土匪拍了拍沙三哥的脑袋,说:“吓唬吓唬?沙爷你可吓唬得兄弟不轻哇——我管你是不是那汉奸的亲信?说吧,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先说那娃娃在哪吧?”
沙三哥说:“其实是弄错人啦,我们也是刚发现,正打算明儿一大早连人带马车,一并还给列位呢。”
领头的土匪提了菜刀,按在了沙三哥的左耳上,说:“废话少讲,日本娃娃让你们藏哪去啦?”
“不必动刑,问啥说啥。孩儿就藏在走廊最往里的那个小煤屋里。”
领头的土匪晃了晃菜刀,一个土匪就走了出去,不一会,又咚咚咚跑了回来,对着领头的耳语了几句。
领头的土匪说:“劳烦两位来一趟吧!”
几个人把寻鹿跟沙三哥押到煤屋里。看到空荡荡的小屋只剩下一张瘪麻袋,沙三哥就蒙了。
领头的土匪把刀递给了同伙,说:“沙爷果然是条莽汉,不怕死。来,给我割了三哥的耳朵。”
那个土匪笑嘻嘻地接过菜刀,不顾沙三哥的求饶和哀嚎,三两下就割下了他左边的耳朵。领头的土匪接过沙三哥的耳廓,对着里面说话:“喂喂!沙三哥,这下耳朵近了,该听清兄弟说的话了吧?娃娃在哪呀?”
沙三哥的血流了满地,他哭叫道:“这个狗操的马大哈,趁半夜把娃娃偷跑啦。”
这时候,出门搜人的两个蒙面人回来了一个,顶了一头血,说:“四哥!你们咋跑这屋啦,听不见外面打枪吗?日本兵跟治安队来啦!罗兄弟让日本人打死啦!”
领头的土匪揪了沙三哥的领子,怒道:“好哇!我说咋瞅不见那个球货,原来是你们串通一气,这边骗着老子瞎转悠,那边跑去通风报信啦!给日本人当走狗不就图个饭吃,你们跟老子玩儿什么命哇!你们想害死老子,老子日后弄死你们全家!”
“兄弟们,跟着我一同杀出这茶坊!”领头的土匪举了枪,五个土匪都扯了面纱,叫喊着冲出了煤屋。
外面响起了雨点般的枪声,响了几通,稀疏了,再三响两响过后就静了下来。寻鹿喘了口气,忽然门被撞开了,进来了几个日本兵,赵队长举着枪也走了进来。
沙三哥蹦了起来:“卫国兄!”
赵队长皱了眉头,用枪托猛地打在沙三哥的头上,沙三哥当即栽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赵队长再看寻鹿,寻鹿就闭紧了嘴,只是笑,笑了两声觉得后脑勺一蒙,被枪托打了一下,人就昏了。
9
第二天中午,马壮田听到县衙大院里有呱呱的鸟叫声,一侧脸,见在门口站岗的两个影子没了踪迹,瞭望塔上也没了士兵,再走到大门口,也没人看守,他就犹豫着走到街上去了。
回到了共荣坊,马壮田只能见到一片狼藉,桌子凳子都被掀翻打烂了,墙上还有一些枪眼,只有薛老板低头坐着的地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马壮田就问薛老板:“这是咋了?”
薛老板说:“你这汉奸回来干啥。”
马壮田说:“你喊谁汉奸?”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了日本窝?”
马壮田惊诧道:“你咋着知道的?”
“是不是送过去了个日本娃娃?”
“你咋啥都知道?”
薛老板怒道:“那还不叫汉奸?”
马壮田说:“咋就汉奸啦?你这是咋的了?沙三哥跟寻鹿在里头不?”
“我这是咋的了?你装个球!”
“我装啥嘛?”
“你现在是日本人的恩人啦,自己去治安队问吧。”
马壮田顶着一头雾水走出茶坊,一路小跑到了议事大厅。先前在这里站岗的人不在,大厅门口就显得空荡荡的。马壮田过去敲了一串门,戴眼镜的人从小门洞后露了脸,说:“敲!敲个球!干啥呢?”
马壮田说:“过来打听个事儿?”
“这是你打听事儿的地方吗?”戴眼镜的忽然变了脸,“你是马什么田?”
马壮田说:“马壮田。”
戴眼镜的笑着开了门,领他到了议事大厅,又给他提来了壶香片,倒满一杯茶递过去。
不一会,赵队长踩着地板走了过来:“马兄台此番登门,有何贵干呀?”
马壮田愣了愣,说:“我过来打听打听寻鹿跟沙三哥。”
赵队长收了笑,说:“我还以为是日本人叫你过来的哪,就为这事儿还要专门问我一趟?”
“他俩咋了?”
赵队长提了提皮带,说:“那二人暗通土匪,绑架野泽中尉之女,并同土匪以武力抵抗抓捕,胆大包天,罪大恶极,已经被收监啦。如今这一带治安混乱,我们正打算把这俩人当典型,择日公审宣判,当场枪毙,以儆效尤,警醒市民哇!”
马壮田慌忙站了起来,说:“赵队长不敢乱说!那日本娃娃可不是他俩绑架的,还是沙三哥领着我跟寻鹿,俺仨一块赶着马车,把那妮儿从黄雀山上抢下来的。”
赵队长不耐烦地说:“你说这干啥?这事都定啦,现在人人都知道他俩是土匪同党,武力抗捕,事到如今,他俩就是绑架日本人的土匪同伙,非枪毙不行!”
马壮田说:“两条人命,稀里糊涂,说枪毙就能给枪毙喽?”
“咋了?你现在变成菩萨啦?昨天给日本窝里当了英雄,现在到了我这还想顺杆爬?送人领赏的事儿办得那么胆大,现在心软啦?实话说喽吧,昨天晚上,那俩人被捕时,已经被土匪五花大绑啦,沙爷还让土匪割了一只耳朵下来。说他们是土匪,我也是不信。不过谁管得了他们呀,不枪毙此二人,日本人就要让我追拿土匪,结不了案,弄不好就得枪毙我。怎么?你们闯下的祸事,还要让我赵卫国当替死鬼?事到如今,你得清楚啥?你得清楚的是,要不是你半夜去了日本窩里送人领赏,我们治安队也不能被日本人叫去茶坊抓人。事到如今,他俩冤不冤不提,只要是死喽,那都是你害的。大半夜扛着一床棉被去日本窝里请赏,这事儿敢说不是你马壮田办的?” 马壮田说:“我去日本窝那是……我都没想领赏!我送那娃娃过去是为啥呢,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那孩儿就是个孩儿……”
赵队长踹了他一脚:“吹啥牛逼?你兜里叮叮当当的那是啥,那不是日本人给你的赏钱?”
马壮田举了钱袋:“这是日本人硬给的啊!我都没想要……给你,你拿走……”
赵队长抽了手枪,说:“滚!赶紧给我滚出去,要不是现在日本人护着你,你一个盗墓刁民,我把你一并当典型枪毙喽!”
10
马壮田跑出议事大厅,一步没慢下来,又跑去了县衙里的日本窝。日本窝还是空荡荡的,等到黄昏没等到人,就去了共荣坊。这次回茶坊,马壮田走的是正街,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元县城的正街上,但是晚上回去后,共荣坊就发生了一件怪事。
马壮田早上出门去议事大厅时,茶坊的门头还是“共荣坊”三个大字,到了晚上回来,门头就变成了“中荣坊”。马壮田寻不到伙计和老板,就问了对门写春联的二麻子。二麻子说:“听听晌午的广播吧,四天前,美国人在日本投了炸弹,昨天晚上,苏军已经分三路派兵东北,向日本关东军发起进攻。世界反法西斯联盟同我中华民国并肩驱除日寇,小鬼子如今是节节败退,前天二更天里,元县的日本兵已经紧急调离,奔豫北去啦。广播还说啦,日本人败局已定,省府已经往我市委派了新市长,新市长上了任,县里就要来新县长……”
马壮田说:“你这是说的啥?”
二麻子说:“说的啥?日本人从咱们元县滚蛋啦!这仗眼下就打赢啦!”
果然不过两刻钟,日头还没落灭,赵卫国的治安兵就闯进了茶坊,把大堂新买的桌子踢翻了两张,话不多说,一根绳子把马壮田捆走了。
治安队押马壮田到了县衙,马壮田说:“你们不是住议事大厅吗,咋跑县衙啦?”
治安兵说:“日本人走啦,爷爷们就又回来啦。你个头号大汉奸,还想知道啥,去监狱里头打听吧。”
马壮田在县衙监狱里一关就是四天,除了在一张白纸上按了个手印,再没人理,到了第五天,沙三哥和寻鹿来探监了,马壮田问了几句没问出头脑。沙三哥包着半边头,说:“别划啦!马兄弟,你前几天是太风光啦,单刀赴会日本窝,弄得人尽皆知,害得我跟寻鹿险些丧命。谁料想忽然变了天,三五天内,就来了个黑白颠倒。我俩将死之人,成了抗敌有功,抵了通匪莫须有的罪,你个救人良民,成了通敌汉奸,还不知道跑,叫人家抓了个现行,到现在你还张着个嘴不知道咋回事哪!真是死也死不明白……”
沙三哥摇了摇头,继续说:“听赵卫国所言,在我二人身陷囹圄之时,你还找他给我们说过情。我沙三爷知情感恩,特来望望你。哎,若是这事悄悄的,我还能寻了我的亲信,找找人救你不死。现如今,已然回天乏术,铁板钉钉。你是必死无疑,有啥事儿没了的,趁早就请交代了吧。”
马壮田半晌没有言语,忽然抬了头,说:“三爷,我跟寻鹿说个话。”
沙三哥一愣,嗤了一声,就抱拳退了出去。
寻鹿凑过去,小声说:“那天晚上,你瞒着我把人送日本窝里去,那是安的啥心思啊?”
马壮田不好意思地笑了。
寻鹿勾了头,说:“笑个球呢!你现在都成大汉奸啦,过几天该枪毙啦,知道不知道?还笑!”
马壮田不笑了,说:“我怎么都想不通,咋就成了这境地啦?”说着抓了寻鹿的手,“到现在,我就放心不下白鸽。寻鹿,日本人给的钱都埋在茶坊那间煤屋里,你都拿走。我只求你一件事,万一白鸽在下弦庄,你搭手帮个忙,接济她去上弦庄她大舅家。应了这件事,我就绷死了嘴,稀里糊涂的,反正我都是个死,以后赵卫国要是公审我,旁的事儿,我啥都不提啦。”
寻鹿惊恐地站了起来,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扭头离开了。
寻鹿出了监狱,沙三哥说:“他跟你说啥?”
寻鹿说:“他说要是审他,他一句话都不说。”
沙三哥捂了额头,说:“哎,世道多浇漓,人命如蝼蚁哇!”
三天之后,元县全县放了鞭炮,治安队在护城河上扔了三颗手雷,炸开了积了两寸厚的水藻跟荷叶。一片片被炸晕的鱼苗也漂浮了起来,在阳光下银光耀眼。附近的人顾不上危险,纷纷下河抢起了鱼。治安队的新队长掏手枪时摔了个屁股蹲儿,气急败坏地朝天开了一抢,吓跑了抢鱼的人。
河面上布满了细小的死鱼,死鱼间又重新漂浮起碎裂的藻叶,一点点布满了河面。将近中午,治安队已经在河岸搭好了戏台,赵卫国叫来了元县五镇的镇长們和三十几个街坊,安排他们在台下两侧坐好了。
河岸没有通电,装好的喇叭就成了摆设。赵卫国剃了唇上的小胡子,人显得年轻阴柔多了。他上台先踹了摆弄喇叭的士兵一脚,而后提了提腰带,扯开嗓子喊:“新县长月底上任元县,在此空缺之时,鄙人赵卫国,暂任元县代县长一职。”
台下稀稀拉拉鼓了掌,赵代县长继续喊道:“接市长指令,日寇败局已定,我元县现通缉四类恶人:一为通敌之汉奸,二为据不投降之日寇,三为盗挖仓圣人陵地之恶贼,四为扰乱本县治安之盗匪。若有县民知晓此四类恶人者,向官府提供线索抓捕,则量功加赏;若有县民知情不报,或更有甚者,胆敢窝藏此四类恶人者,必将同罪论处,且罪加一等!来,把马犯押过来!”
两个治安兵把马壮田扛过去,放到了河岸的野草上。一根绳子密密匝匝的从马壮田的肩膀直绑到了脚踝,使他看起来像个井绳轱辘。
赵代县长继续喊:“在此抗战胜利之初,我县府应作表率,公审要犯,以儆效尤。台下马犯马壮田,男,民国元年生,现年三十四岁,为我元县保德镇下弦庄人氏。此人私通日寇,其罪一;传风报信,陷地下抗日义士于绝境,其罪二;盗挖仓圣人之陵地,以国资营私,其罪三。三罪并犯,法理不容!依我元县之风俗,当卖国贼、盗圣人墓者,当诛之如猪狗!”
赵代县长忽然停了下来,招手叫去了沙三哥,两人言语几句,沙三哥又招手叫去了寻鹿,三人言语了几句,各自点了头,赵代县长就继续喊:“抗日义士沙海蛟、寻鹿,此二人当为我县百姓之楷模!你二人同去,将恶人入笼!”
沙三哥和寻鹿都是一脸的惊诧。
“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快去!”
寻鹿跟沙三哥就跳下戏台,小跑过去从治安兵手里接过竹笼和挑担,而后提到河岸,敞了笼口,把马壮田套进了笼子里。
“起笼下水!”
二人各抬了挑担一头,晃晃荡荡地走进了过膝的河水里,夏天清晨的河水格外寒凉,沙三哥的左耳一阵刺痛。
赵代县长继续喊道:“恶人马壮田,你是否认罪!”
寻鹿低了头,见笼子里马壮田的嘴里塞满了布条,只是呜呜乱叫,两颗眼珠子拼命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赵代县长挠了挠脖颈上的牛皮癣,喊道:“恶人马壮田,你耍什么花样,死到临头还不老实!不言语可就是默认啦!休说本县没有给你辩解的机会!将马犯入水!”
马壮田停止了挣扎,转脸看了眼沙三哥,又看了看寻鹿。赵代县长再次厉声喊道:“还等什么!快入水!”
两个人一起蹲了下去,霎时觉得屁股上一阵刺骨的寒凉。笼子完全浸没在了河水里,水面咕嘟嘟冒起来一层层气泡。笼子里的马壮田像鱼一样摇头摆尾,在河面上荡起了层层细小的波纹。寻鹿不敢再看,他闭紧了双眼。
不过片刻,布满死鱼和藻叶的水面就恢复了平整,在怒射的阳光下,像一块镶满了钻石的翡翠。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