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个月来,“寂寞”很红。
　　似乎干什么事,无论多粗俗的事,只要沾上“寂寞”的边,立刻就变得高雅起来。或者不能说高雅,而是变成了“潮流”的一分子。
　　前几日去吃饭,邻桌的一个小伙子做沉思状点菜,旁边人笑他“点的不是菜,是寂寞”,小伙子回曰:“我看的不是菜谱,是寂寞”。等会儿有人去洗手间,嘴里嘟囔着:“哥去的不是厕所,是寂寞”。结账时掏出人民币,那掏的也不是钱,“是寂寞”。
　　想想就觉得怪异:高朋满座的餐馆中,要说句话都得扯着嗓子,却独有这么“寂寞”的一桌人,吃的喝的,玩的闹的,全是“寂寞”。
　　“不是×××,是寂寞”,这个万能短句似乎可以套用在无数语境之下。可“寂寞”怎么忽然这么红?我们几个老家伙坐在餐馆里,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这话得看怎么来说。首先,寂寞这词虚。虚的好处就是用处广,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可以用,而且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某一具体事物。一件实实在在的东西,就算再好,也总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虚词则没这个问题,它就像是个筐,什么东西都可以扔进里面。
　　黄金,大家伙都喜欢吧,可要是换到这句式里却一样不行。“哥吃的不是饭,是黄金”,这怎么听着怎么觉得心疼,说不定还有吞金自杀的嫌疑。“哥唱的不是歌,是黄金”,怎么着,还打算让听歌的人买票如何?
　　可见,这“不是×××是××”的句式,非得虚词莫属。
　　其次,寂寞这词好。放到其他任何语言里,“寂寞”都只是一个形容词,形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那种感觉。可就是放在中文里,这词立马高雅化、神仙化了,似乎往身上披了一层淡淡的白纱,和蝇营狗苟的尘世生活马上划清界限。“英雄寂寞”。这个“寂寞”一说出来,就有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感觉。拎着玄铁剑的杨过厉害不?可他还是从独孤求败那儿学的功夫呢。而独孤求败呢?人家寂寞,实力高绝到最后都寂寞死了。所以一说这寂寞,立刻想到的就是脚踩华山之巅的绝顶强者。
　　“自古圣贤皆寂寞”。这个“寂寞”就更高了,如果按照评级,最少也得是副部级待遇。说不定,还得更高。副部级全国有多少?这圣贤古往今来才有几个?一般人,也就配每天买买菜看看电视,想寂寞,还没这资本呢。
　　在中文里,“寂寞”这词代表着一种意境,代表着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境。身边有多少人不管,可就是心里觉得寂寞。这感觉,一般人能有?我估计说出“不是×××是寂寞”的人,多半说这个词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身子陡然一轻,有白日飞升之感。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是在“寂寞”之后的背景。要说国人什么都好,就是素常爱攀比。你有双新鞋,我得有;你有辆好车,我得有;甚至你有点儿什么病(小病,但别要命),我也得有。前阵子有不少明星都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其实也正是这种心理的体现。抑郁症,听起来就知道高深莫测。一方面也没个什么具体诊断,另一方面也没具体治法。反正得与不得,似乎都在明星一念之间。那抑郁症,变成了一种流行,一种风尚。
　　“寂寞”也是如此。这感觉同样没人能考核,也没人能评判。倒是说攀比,别人能有这心境,自己就不能有吗?这么一个把自己举上神坛的机会,却只要一句话就能做到,又焉能不做?
　　当然,这话说的久了,流行的味道多了,神仙的味道就少了。满街都是“寂寞”的时候,寂寞就变成一种潮流,本意倒没几个人再去想它了。跟得上的,只是保证不落伍而已。
　　这就好似“宫保鸡丁(宫爆鸡丁)”。宫保本是官称,这菜也是过去大户人家的菜肴,用料、配菜无不讲究。可后来传来传去,也就传成了家常菜。“寂寞”这词,原有几分仙家味道,可流行来流行去,最后也只得变味,下降为潮流的一个组成部分。想通此节,不禁拍案大笑。酒酣胸胆尚开张,张口大呼:“伙计,来个宫保‘寂寞’!”
　　举座皆惊,万马齐喑。
　　在纷飞的鄙夷目光里,我暗自懊恼:至于吗,我不过是口误,想叫个家常菜而已。
　　图/辛刚 编辑/芦淼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