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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迤逦任驰骋，美人如花隔云端。若是身在你常在，哪顾江头江水声。剪不断，理还乱，是情丝；冗凡事，不得诉，是衷肠。
北辰驭驾光易逝；芹藻有泪罄难书，我与你同站在风口浪尖，却看到一场蔓延至世界尽头的雪海。
且不如辞了这深阙华庭，做一双野鹤，云归沧海而去罢。
十二月十一•与君初见
朦朦胧胧自地下爬起来的时候，触到的是冷硬的地面。手腕处金属碰撞的冰凉声响刺激着听觉，依稀有几声低咒自头顶传来。还未分清说的是什么，就有尖锐风声到耳，颊上一阵凌厉之极的痛楚。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够了。大梁宗室也没剩几个了，留个活口，明日还要为我皇叔祭旗呢。”
这一句带着童稚的清脆嗓音，终于让我听得字字分明。想抬起头来，手脚却不似是自己的。只依稀看见青蓝光影里，系着古人才有的束发小冠、披着一袭白衣的玲珑身影轻快地走出了漆黑牢门，不错……我没眼花，的确是牢门。
这个梦境，与以往的美人香车很有些不同啊……下一刻，忍不住疲倦和痛楚的我昏沉起来，终于沉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只感觉身上灼烧一般的热意，眼中刚映出模糊的光影，我下意识便要喊：水……未料那个音节只在嗓子里咝咝作响，怎都发不出来。一个急切却温柔的男声似看穿我的心思，在耳边低低安慰：“冬儿，现下不能喝水……前面就是梁王府，你千万再忍一忍。”我不满了，这是什么世道，我正病得头晕眼花，却连喝水都不被允许？这分明是庸医嘛！等等……他方才叫我什么？
冬儿？
心尖儿抽了抽，我终于挣扎着清醒几分，仔细环视四周，却已不是青冷冷的牢狱，只见雪青纺的布帏微微晃动，前方的帘外传来清晰的马蹄声。我竟是在一辆油壁马车上……古装剧里的那种……那么……抬眼去看那“庸医”——苍蓝汉服的襟领上方，是一双足以融化冰雪的眸子——真可谓是“碧泓流转，如琢如磨”。我暗叹：可惜，是个男人。
蓦地，我惊坐起来：宗室？皇叔？祭旗？小冠？裘衣？马车？汉服？
忍不住朝舌头狠狠一咬，背脊上立时一层冷汗。疼……我淡然承认：穿越了。
“碧泓”让我躺在柔软的长毛罽毯上，自一旁倒了些药酒之类的液体，疼惜地轻拭上我脸颊：“冬儿，你再要乱动，伤又该裂了。”颊边温热的刺痒让我一龇牙，直直看着他的脸，我暗想：有如此美人相陪，爷做一回女人也不错。这般一想，就欲说一句：敢问美人芳名……结果，喉口暗哑难开不说，更觉胸口的灼意跟着翻涌而上，有温热的液体自嘴角流下来。
我惊奇地发现，平生头一遭……我在呕血！还在如此“环佩璁瑢”之人面前呕血！冷月花魂的倩影伶仃，凄绝哀婉的宿命之恋……有没有？
尤其看到他惊慌失措地连声唤着“冬儿”，我更是笃定了剧情走向，一颗心都在九天瑶池里晃啊晃啊，一只手颤巍巍地抚上胸前，正要捧心自颦一番，却晴天霹雳地发现了一件事——我的胸还是平的，误差极小的一百八十度大平角！
再怀着最后的希冀揣测：这具身子多大了？难道还没长开？怀疑地看一眼双手，又是一个炸雷：这修长得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虎口上还有薄茧的手……怎么看都不是女子的手……
心中桃红之光一闪而灭，刹那间我目瞪口呆，继而满怀悲愤——性别竟然没变！郑云，一位和谐社会大学毕业乐观向上混吃混喝的报社小美编，熬夜昏倒在工作岗位之后魂穿来这碧泓儿郎身侧，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苦逼吐血男！这是要闹哪样！这是什么鬼穿越！
可惜，这身体却不肯合作，聚力半天的结果只是到处叫嚣着疼痛起来，痛得我欲罢不能，只好两眼一闭，又昏过去。
一月初八•风烟顿起
约莫一个月以后。
这身子并没给我更多关于他的经历的提醒，除去这是一个类似南北朝之间的古代时空、有魏梁两国隔江对峙外，其余我一无所知。所以这一月里我入乡随俗的艰辛，实在是不堪回首。而目前，就有一个至今还深深困扰我的问题：都说这大门上嵌着“梁王府”的破落宅子是我的，却没一个人把我这王爷当个子丑寅卯。过去好歹有凉水半盆，冷馔一碗，今儿一大清早的，连添火盆的人都没有，想冻死爷不成？！我披了件外衣坐在圆凳上跺脚，越想越来气，起身便一拍桌案。
“简直是目无主上，欺人太甚！本王要各赏你们五十大板，让你们也尝尝呕血的滋味！”
正为这话扯动了伤口咳嗽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廊外传来;“中气好足呢。”我转眼一看，卧房斜对外的花厅窗扇里，远游冠束起的黑发下，趴着花瓣般嫩生生的一张小脸。面貌不提，这声音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令人笞我，还要拿我“祭旗”的蛇蝎小子。我不由忘了这一早受的憋屈气儿，朝他阴森森一笑：“小弟弟，过来让我瞧瞧。”
没想到，小家伙瞬间变脸，直起身厉色甩出一句：“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这般对本太子说话！”
太子？我手一缩，原来这娃娃是魏国太子。想想不对，梁国虽灭，我始终也是个王爷，既没被祭旗，那就是于国家社会还有用处，你这尚未坐上金殿龙椅的黄口小儿，凭什么在此对我吆五喝六？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回敬过去：“就你这胎毛还没褪干净的，本王也不稀罕。”
小家伙红白相间的脸煞是好看，我刚跷上腿，另一人出现在窗口。
未结冠的长发散在肩头，他只着一件白底广袖、右衽压金边的挺括单袍，映衬着窗下刺目雪影，竟不知是哪个更为耀眼。
本着体内多年职场经验的苏醒所带来的紧绷状态，我深刻地认识到：这名Boss不好惹，娃娃太子和昙花一现的“碧泓”美人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虽然不知底细，我还是端正坐姿，礼貌地点点头。那男人淡淡笑了笑，并不说话。右手一揽便掳起太子，不顾他挣扎打闹，自半开的窗扇里走过，纸映薄影，曲向前堂，脚步声渐渐消失。
我坐在原地，仔细品味那一笑。这男人一笑的内容，竟然可以寓清光与雷影为一身，太可怕了。而况太子在他眼里，也只是可以随意搂抱的肉团，不会是……不，我摇摇头：皇帝可没闲工夫来我这囚犯府上，再说如魏国这般野心勃勃，皇帝该操劳过度面黄肌瘦才是，能长这么偶像派吗？
突地，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皇叔？
揉揉额头，呆望着花厅窗下微微摇动的忍冬花藤，铜镜里削瘦的脸庞亦真亦幻，我忽然有些犯愁：梁王啊梁王，我怎么这般造孽，穿越成你这么个有贵无命的主？
还有一事——梁王被告知，名唤柳阿彤。
我明晰透彻地断定，这绝不是本名。原因有二：其一，“我”身负箭伤、刀伤、鞭伤无数，一双手也看得出是惯拿兵器的，能由着个这么娘的代号卓著在外嘛；第二，据“碧泓”美人对“我”的称呼，名字里该有个冬字才对，可是，没有。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低声咆哮：“柳阿彤啊柳阿彤，你是个什么孽障……”正焦躁不已，余光里见门廊上徐徐行来的一抹苍蓝色修昳身影，顿时眼前一亮。
“碧泓”！
我立刻殷勤跨出门槛向他打招呼：“这一个月总不见你，可闷死人了！”不想他只顿足垂首，看都不看我，神色有些恍惚：“王爷……王妃请您过燕王府一叙。”
满腔热情被人这么一晾，心里不大痛快，我不理会他的话，只眯眼收起手：“你不叫我冬儿了？”
这短短七个字却让“碧泓”退一步，有什么自袖中跌出，落于地上，滴溜溜铿然有声。他忙低膝去拣，被我一脚抵住，身子就是一僵。我弯腰拾起那圆圆的东西，是一枚乒乓球大小的镂雕铜制香囊，精致的孔洞还在往外逸出袅袅的香氛，依稀仿佛，不知在哪段时光里闻过。一个男人在袖子里藏着这个，我有些诧异：“你怎么……”
话还未完，他居然重重跪在我面前，叩首在我履上：“冬儿……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向燕王低个头，救救她罢……求求您……求求您……”
我措手不及傻在当场，头突然不可抑制地疼，疼得整个颅腔都要被掏出来一般，疼得我不禁弯下腰去，手指痉挛着抓住红木廊栏，才不致摔在地上，而那枚香囊却被甩飞出去，随着他怔怔目光的追随，掉落在院中。我稳住身形，才喘息着转眼去看。
皑皑白袍下伸出的承云履停在雪地里，压了金边的广袖伸出一只手掌，自花藤中拣起香囊。手的主人默默望来之时，柳阿彤似是记起了所有。连带着，我也“记”起了所有。
不得不说，梁王的故事……精彩之极。而记忆也确凿证明：我的确不叫柳阿彤。我是前南梁国江夏王世子，萧冬宸。阿彤，是我的小名。而眼前这两个男人，廊里的一泓碧水，是江夏王府长史令沈芹；院中的一束雪芒，是魏国将来的辅帝大臣，燕王宇文荇洲。
在数月以前，在阿彤还未发现沈长史与江夏世子妃牵扯不清的时候；在燕王的铁骑还未踏破江夏王府的时候；萧冬宸这名儿，还隐藏在他战功赫赫的父亲之下，在梁国的王侯翘楚里，只是不得见经传的三个字。而沈芹是梁国士族大家的庶出幼子，自被江夏王破格擢为王府长史后，除代管江夏封邑的闲杂事务外、曾兼教习阿彤国史词话，在花前月下，在座后樽前，阿彤亦曾一度对沈先生“敬爱有加，视若兄长”。
直到魏国大军攻到江夏城下。
宇文荇洲的鸣镝挟雷霆之势，过梁军盾牌急射而来，直指中军帐下的萧冬宸，此时，驻在城内的江夏王与王妃双双暴毙、原因不明，以及沈长史与世子妃由魏国军队护送、远道绕过羌山边境遁往江北的消息，刚刚被阿彤获悉。惊怒之下的阿彤中矢坠马——江夏世子兵败后，梁国军队陆续溃退，几月之间，梁皇便弃都西逃。
于是，阿彤现下的处境是：南冠楚囚。身负重伤、众叛亲离的南冠楚囚。
我望望院中拢起袖子隔岸观火的宇文荇洲，又望望跪在地上一脸苍白的沈芹，骇笑了一下。史书中的南梁贞阳侯萧渊明虽则沦为阶下囚，还有个皇叔萧衍欲以猛将赎爱侄，我，萧冬宸生来何错？要落到这步田地？从未想到有一日，那些泛黄卷轶字里行间的情感能落于我身上：空叹此身非我有，但饮长恨一阕。这样真实，如撕心一般的愁恨苦楚。
好半晌，我才道：“沈芹，在你求我之前，我问你一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见他面色更白，却不发一语，我又转过身，向宇文荇洲，“燕王殿下，你留着本该洒血祭旗的人，又是何打算？”
宇文荇洲目光深浅难测，他垂眸凝视那香球，语调平缓：“阿彤，你只要答应代替世子妃近前侍奉，我可以立刻释放梁国其他俘虏，赐田地家业，让他们在燕国安居。”
泠泠的天光里，我扭回脸来，嘲讽以对还跪在冷硬地上的碧色：“先生，您也觉得冬儿应该答应吗？”
沈芹的秀挺身躯剧颤，嘴唇有些发乌，他仍无一字，只伏身于地，长久不起。我反而笑出声来，连声道：“好，好，好。”不顾胸前伤口的隐隐痛意，按住廊栏便跃入院中，一步步朝着燕王行去。
三月初二•击筑当歌
呆在燕王府里已经两个月，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宇文荇洲接了魏国皇帝的庆功宴，又离都鞍马旌麾，南征不辍，一直分身乏术无暇他顾，我便在燕王府偏西的别苑里“休养生息”。若光是被软禁也就罢了，燕王府数百婢子小厮，偏偏他只把沈芹遣了来，说是“聊慰旧主”。
我得承认——不仅于疆场权层，在损人方面，燕王也是出类拔萃。
只是除非必要，我不与沈芹多说一句话。他收拾完毕后，也都安静地待在廊下我不大看见的地方。我敲击三下窗扇，他就会应声过来。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今天却起了些变故。
魏国的春日光景，相对于梁国显得延后。我靠在轩窗之下，莺雀声中，和风轻拂，瞧着日头里的一排金黄连翘开得如少女般明艳欢快，明明是穿越以前捶胸顿足都盼不来的日子，却懒懒提不起精神。忽然，闻得苑门一阵喧动，有少年嬉笑的声音穿堂而来。
眼见沈芹自西檐下步出，就被四五名华冠锦服的少年围住了，其中一名伸手就往他身上戳去，嘴里道：“哟，这就是我们三皇叔的新宠？还比不得那个南国的世子妃。”另一人接过话头，越发言语无状：“大哥，世子妃那么一个病恹恹的美人可没有这么……”他轻佻地抬起沈芹下颌，“也是，偶尔南风入帏，也颇有韵味啊！”
其他少年都哄嚷一片。
我看不到沈芹的表情，只见他微微佝偻的肩背线条，在阳光下单薄如斯。再想到他那双清潭般的眼睛，心头不知为何别扭得紧，霍然而起，撑手越过窗子，跳出廊栏，抬脚就踹在左近的少年腿上，一把拉过沈芹，冷道：“你们认错人了，我才是燕王新进的好收藏。”
众少年都是一愣。一个清脆的声音越过他们掷来：“柳阿彤，你还认得本太子吗？”
把欲言又止的沈芹推在身后，我面向让开的一行人尽处，那个珠攒玉带、神情倨傲的小小身影，道：“太子殿下今日是想通了，来陪我玩？”他这次不气反笑，眼里一股挑衅之色：“本太子只怕阿彤你玩不起。”我也笑，“输不起的人，才说这话。”
他抿住嘴唇，哼一声，指向一名少年：“阿二，你与他说！”
“很简单，我们来比射术。东宫殿下出一样物，看谁射得准，三局为定。你赢了，我们就走；你若输了……”那少年诡异一笑，“那就得听我们的。”
沈芹在身后扯紧我的袖子，我握了握他的手，简短道：“好。”
太子自怀中一探，竟拿出那个镂雕熏香球来。令随从阉奴以铁丝系住，挂在五十步外的院墙瓦楞之下。接着，二皇子递给我一把小弩：“弩上箭矢是以鸟羽根部削尖制成，将其射入镂眼就算胜。”鸟羽轻飘，在这种有风的天气，射入那般小的孔洞，着实有些难度。太子面有得色：“阿彤，本太子让你一局，你先来。”
屏息探察了风向强弱，我持弩于手，向斜下方促力一发。二皇子忙跑过去，转头诧异地看我一眼，对太子点点头。第一局，太子勉强射入顶洞，平局。
第二局，换了一支三尺角弓，箭矢是极细的青钢，我与太子同时发箭，只闻“叮叮”两声，同时嵌在香球的上下半圆里。
第三局又换器具，射器类似弹弓，径约两寸的铜弹珠，前段镶着中空的长长尖针，要把尖针钉入香囊，非要娴熟巧劲不可，只见太子熟练拉弓，风过针管的尖锐鸣声后，“啪”地一响，铜球牢牢嵌入香囊上，生生凹下一块，几乎能听见镂雕缝隙里的哀鸣。
我不禁在心里低咒：这些贵胄们都有八窍的闲心？专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武器？
最后一局，许胜不许败。我凝神欲上弓，不防见一旁的沈芹冲过去，一脸惨白拦在靶前：“不……不要再射了！” 我一怔，随即斥道：“沈芹，快让开！”他神情仓皇，却异常坚持，“不，王爷，殿下们不就是想看戏吗？沈芹代主从命便是。”
“你……”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少年们也静了一晌，随后都拊掌调笑：“好！既这般说了，我们就等着开开眼界！”
沈芹小心翼翼地取下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香囊，揣入掌中。之后面色平和地走回来，向群人颔首。接着便伸手去拨开前襟——众目睽睽，他的每一个动作却都从容不迫，接踵露出的颈项、锁骨，便恍如兰叶扯破后留下的那点浅绿芯子，映得天光漫长寂静。
为首的娃娃渐渐收住嘴边轻蔑笑意，小脸沉郁如铁。
心头冷热相击无路可行，我揪住他的手，扭头怒道：“小子，你皇叔没教你凡事学会消停？去告诉你家皇帝老儿，他要杀便直接杀了，少支使人来做这些下作勾当！”言罢，拖着沈芹便往屋里走。
重重把人推倒在地，我犹自怒不可遏，讥道：“你就这样自甘？这般不堪？”见那双清疏怔忪的眼光，又恨恨地把手中衣服丢在他身上，长吸一口气，才稍稍平定了情绪，“那香囊是什么好玩意，值得你这样护掖？”
他缓缓擐衣结带毕，才低声回答：“燕王殿下与臣下说过，这香囊有免死之效，它在一日，便能保世子妃与下臣家人性命。”
我立在原地，想到那香囊初次自他身上跌落的场景，心下似璃中窥针，通透澄明。疲厌地一挥手，身后的人犹自站了良久，才闻细碎脚步杳去。我捂住又隐隐作痛的伤处，想着：柳阿彤，你这个什锦铺子……我还真收得有点心力不足……
那天以后的日子逐渐安稳。这几日恰逢寒食，沈芹一大早就在苑里打扫，做了两月余的小厮，显见越来越得心应手。我洗漱完毕，倚门看他在融融曦光里专注起窗的侧影，他目光一偏，与我的对上，便即匆促移开去，自偏厢厨下端来黑漆食盒。食盒里是几样青蔬、一杯沥净叶渣的玉色清茶，和一碗别致的冷粥。
我执杯轻抿一口，齿间立刻溢满馥郁香氛。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茶？味道如此熟悉？”沈芹低着头：“王爷曾说，极爱忍冬那股凌寒透雪的香气，旧日里衣被上熏的，都是此味。这是小人这几日从旧物里所寻到的，您尝尝。”
他的声音洇着如面上一般的温润颜色，我心里没来由的高兴，随口赞了几句，看了那粥一会，用木匙舀起送在嘴边，咀嚼回味几转，才道：“你熬的冬凌粥，味道也还是没变。”记忆里某处随着这碗粥开合起来，我不由得露出一个柔柔微笑。
“记得大前年，我说河西巷子粥铺里的冬凌粥味道最正宗，又嫌地方太远，你就暗自去向那家粥娘学了做法，回来试了几天，才敢端出来给我吃。那时，寒食却已过了……”又想到什么，我朝他伸手，“右手我看看。”
他温顺地伸出手，我掀开袖口，就见手腕上一片淡白的烫伤痕迹。我叹一口气：“这些婢子做的事情，你何苦揽下来？”他冁然一笑，话音清越：“这问题，王爷去年也问过。她们若做得不合您意，您又要动气责罚，伤了身体。小人命硬，经得起水浸火燎，无妨的。”
我放下衣袖，左手还搭在他腕子上。沉默一会，道：“琯葆，别用这种语气，别……叫我王爷。”他一听，慢慢敛了笑容，跪坐不语。我继续说道，“一刻也好。你……就如以前一样叫我。”
他张了张嘴，又不期然闭上了。觉我目光扫来，又为难地启开唇瓣，极轻地叫了一声“冬儿”。
我凝视他长而疏朗的睫毛，衣领里露出一角的白皙颈项，呼吸有些紊乱，一时魔障了一般，推开食盒，左手一带，就将人搡倒在地。一路折枝断梗，直逼碧泓潭底、兰叶深处。
他终于局促地看我一眼，复忙乱挣扎了几下，归于沉寂。
簟帘半垂，竹影摇动，廊栏外的湛蓝天幕里，渐升的春阳光晖蓦然一亮。风云追动如瀑，不觉就是大半柱香时间过去。他整衣起身，默默收拾了食盒，躬身退出时犹豫一刹，“燕王殿下班师回朝，昨日已到府，今晨派人来……说是请您午后出郊踏青。”
我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望着地上出神。心里早把自己批颊一百遍——只不停默念：方才那是萧冬宸，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午时三刻后，苑外不远的花荫下便一阵人声喧哗，依稀是先行的车马步辇，夹杂着下仆吆喝、奚官催赶，自王府西门而出。之后，燕王亲临别苑，久违的宇文荇洲破天荒地和色满面：“梁王在我府里闷得太久，实因曲水池边的景致未趋妍丽，今日池边桃花都开了，才来请你出府同游。不知肯不肯赏脸？”
我冷眼看他虚情客套，末了假笑作答：“燕王美意，阿彤惶恐。岂有不遵之理？”
宇文荇洲轻睨我一眼，随后又对立于我身侧的沈芹道：“沈先生也去罢，宁阿姐与先生的诸多旧识也在队中。”
沈芹应声：“燕王盛情，沈芹谨谢。”
燕王府行出不过二里，出得西掖门，就见曲水池旁早聚集了一干王孙女仕。花靥翩跹，就着柳堤蜿蜒、桃李明媚，诗酒歌舞、并行不辍。我向右后方的沈芹看去，顺着他眼光，一处水上华亭旁停了一顶步辇，亭里坐了一名罩着纱笠的曼妙女子。身形熟稔，正是江夏世子妃荏宁。
此时，宇文荇洲却突兀地自队仪前一丈开外拨马，挨到我身侧，笑问道：“阿彤觉得这处如何？”我只得正身前视，点头：“眠琴绿荫，落花无言。好去处。”
宇文荇洲眼中流光一过，他接着做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按住鞍鞯，弃了身下紫骝，凌空跨坐到我身后。我一惊，就觉一双手自自然然地自胁下夺过马缰，有声音在耳边呢喃：“阿彤眠的是谁的琴？看的是哪朵花？”
我不禁蹙起眉头：“燕王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杨花颠荡，争相落入新生软草。马蹄得得声中，身后人沉稳续道：“那时我抱你回营，军医为你连夜治伤，你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呓语着‘琯葆，阿彤不要死’……曲水池边零落的柳枝，哪一枝都无这一句惹人怜惜。阿彤，你若是女儿家，我早就请皇上将你赏了我，坐了燕王正妃的位子。”
我越听越觉恶寒，这男人拘了荏宁，不动声色将我与沈芹捏在股掌间戏玩。如今又在魏国权贵面前明目张胆做足一回断袖风流的障目戏码，还有什么后招，真是难说。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蛇蝎太子，也是舍得践人心坎的狠角儿，俩叔侄双剑合璧，简直天下无敌。
区区腐败梁国，怎是对手，区区江夏世子，如何是对手？区区一个探不清水深的郑云……哪里是对手？！
周围阴阳各色的目光中，我沉默不语，下意识抬眼搜寻，只见华亭里多了个苍蓝衣服的身影，在与荏宁断续说着什么，自姿势嘴形，我都能想象出他语句一贯的节奏声韵来。不一会儿，荏宁便伏在他肩头，委实是秋鸿绿水竞相辉映，好一对恩爱鸳鸯。
沈芹似是有察，倏地睇望过这边，我却如被烙铁烫了般收回视线，握住不疾不徐控着马缰的那只手，怅然一笑：“是男人，就坐不了燕王妃的位子吗？”心中一隅，肆蔓着忍冬烈香都破不去的漫天迷雾。某个声音苦笑着在耳边微弱提醒：你是不是太入戏了？
宇文荇洲搂着我绕柳堤行了大半圈，才抽身下马。临前似笑非笑道：“阿彤，你……”又摇摇头，“罢了，我现在和你说，你也是听不入耳的。”
这时，游人大部已经散去，眼看他高大身影隐入众人中，我回望向水上华亭，只有莹白的榭栏倒映在水波里，被微风粼粼吹皱。
当晚近三更时分，我才醉眼踢开别苑的房门。就见穿堂风带得摇曳的灯影里，沈芹自梨花木案旁立起，在见了我身侧搀扶的歌姬后，担忧之色滞了片刻，变成空落的茫然。我刻意不去看他，甩飞了丝履，大吼大叫：“来……美人儿，我们再喝！喝完了……自眠鸳鸯锦被……同看梦里娇花！”歌姬的嗔声中，我穿过前堂，踉跄入了卧房，勾脚合门，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半夜里摸向身侧，空空如也，睁眼醒来，房中竟有朦胧烛光。床前的苍蓝色影子正替我掖上被角。我伸手抵住额头，哑声道：“银荭……银荭人呢？”
沈芹轻声道：“小人让她回了……这里毕竟是他檐之内，尤其这几日，王爷还是忌一忌口，不要留宿外人较好。”这往日里能平人胸臆的声音，却让头又是锤敲一般的疼，我心烦意乱，冲口而出：“滚……你也是宇文荇洲遣来的一条狗……要来管我？”话一出口，才惊觉失言，酒立刻醒了七分。
视线里颀长的肩背顿了一下，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天阶静寂，夜凉如水。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熏香，漫长的时间自水银漏中滴流过去，烛泪早已吞噬了那点晕黄之光，窗外天色微明。
我朝里翻了个身，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叹：“极北之辰，生来就为照亮这荒芜人世……冬儿，你是这般不像凡间之人，可以丝毫不顾马前鼙鼓，身后覆雪。若有一日……沈芹不能看到最后，你莫……莫……”
幽幽语意透着一腔萧索，他没有说完。
最后是桌上烛台被收起的声音，及菱花门扉吱呀的轻响。
我起身蹬翻被子，只看到窗棂上最后一片衣袂剪影。
三月初三•北辰殇逝
这日清明，别苑里只我一人。托腮看一只南归的燕子衔泥筑巢，神思兜转深陷在阿彤的旧事里，大半日过去，竟至已分不清我是假的郑云，还是真的萧冬宸……脑里不自主闪现的，全是他回来以后的说辞。
然而，直到傍晚，苑门处还是一片寂静。我开始有些不悦。
又过去两天，沈芹一直未归，这不悦慢慢酝酿成悬起的块垒哽在我喉口。
宇文荇洲安排了两名侍婢前来代替。这本该是两月前的我所希望的，如今却显得十二分蹊跷，我拂开她们的拼命阻拦，一言不发自别苑出来。遇上廊道上的巡卫，我扯了为首那人的衣领就喝问：“宇文荇洲在哪里？”
“大胆……”那人本要呵斥下去，迎面见是我，迟疑一刻，道，“燕王殿下今晨下朝后便应诏入宫，并不在府内。”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却不知。”
“他是独自奉召，还是带有别人？”
“这……”我手下一紧，他含糊答道，“好似还有一名前梁国人。”我不语一会儿，抬眼：“进宫的路，你可识得？”那巡卫犹豫了一下，道，“识得。”我掰下发冠下方嵌有的银簪捏在掌中，“带路吧。”
燕王府内秩序还算井然，府外街巷却处处泛着微不可察的惶惑之气，我耳尖地捕捉到几句碎语，隐隐是宫闱内出了什么大事。
自东面长街过护城玉桥，已能看到魏宫峨峨的赭色宫墙都遮挡不住的翘角飞檐，直欲冲天而去。不得不说，比起南地的梁都皇宫，更多了几分奢华大气之相。巡卫掏出腰间金牌，示与守卫，架住的长戟分开，门洞里就远远看见矗立在花岗石轴基上的数座庑殿，那名巡卫带我绕过汉白玉主道，在一扇侧宫门处停住，他将手中令牌递给我：“自此处起，外臣械兵一概止步。梁王拿了这个，自有人带您进去。”
那令牌上刻有“大魏燕王”篆印，我冷笑一下——宇文荇洲，是早就在这巍巍瓮中等我。想到那晚烛下带着些许茫然的脸，我心中一凛，拂去杂念，大踏步入门而去。宫人带我径向东北，去到一处悬“琼章殿”的垂花门外，便敛步退下。
推门而入，就见数名身着绛色朝服的魏国大臣立在庭中，见了我，都是一愣，接着便互换个眼色、纷纷觑向立在左首的一人。那人优雅转过身来，赫然是宇文荇洲。他朝我招手，像是在自家花园一般：“阿彤，过来。”
我踱步过去，低声问：“人呢？”宇文荇洲却只目视殿门外张起的层层帐帏，但笑不语。不久，罗幕自里向外掀开，走出一行人。次第是东宫太子、几位皇子与一列玄衣医官。太子的大眼睛微微红肿着，他一转眼，望见立在阶下的我，表情突然极为愤恨，咬牙扭过头，与其他人退一步，于东侧廊柱站成一排。行在最后的阉奴在此时长声道：“宣——太傅宇文荇洲进殿。”
身侧的人不防伸手过来，触到我手中坚实的金属质感，嘴角微扬，不着痕迹移了去，撑开掌心握住我的手，便往阶上走。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却无人出声阻止。
一入寝殿，我目光一凝，只见沈芹换了一身鸦青色素服，微曲的背影独自跽跪于地下。直到一串咳嗽声响起，我才把注意转到九龙榻里半卧的人。
明黄纱帐挡住了他的面貌，只听见微弱而清晰的声音：“朕……今日传谕柱国将军、太傅、燕王宇文荇洲……着与辅丞、中书令、东宫讲师李玮二人即刻准备太子登基事宜，并……北辰郡王册封之仪同办。”帐下有青衣舍人一一执笔录下，榻上人便是一阵剧烈咳嗽，舍人正要上前打起纱帘，榻上的人举手一挥，“朕和三弟有话说。你们……都下去，没有传唤不得入殿，违者，斩决。”
沈芹始终没有抬头，这时正敛裾离去，我要甩开扯在一起的手，却被铁箍般的力道捉住。肃而凉的声音响在我耳边：“要他活命，你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我眼睁睁看那袭鸦青色身影退出眼帘，就被宇文荇洲一把拽过，立在塌帐面前。里面的人影动了动：“这一位……就是阿彤罢？”听得小名自魏国皇帝口中叫出，我有些讶异，宇文荇洲却平静应道：“是。”
“老三……”似乎有一口浓痰堵上喉管，接续的声音有些模糊，“自小……你便是兄弟中最为注目的一个。连先皇都夸你……胸有纬世之才、雄奇之略，是社稷柱梁。如今，皇主冲龄，二哥最后求你一事。”
宇文荇洲沉默一会，道：“兄弟之间，何需“求”字。皇上吩咐就是。”
皇帝的气息有些不稳，“我只愿……只愿你把怜爱阿彤的心思，分给我皇儿两分……二哥定与黄泉之下的八妹……同叩谢三弟千秋……”他坚持说完此句，便再也禁忍不住呛咳，咳声里，喉中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痴人都能辨出这声音里的垂垂暮气。我听得心中不忍，正要开口唤医官，宇文荇洲手掌加力，痛得我嗓音一窒。
我转头恼怒看向他，却被他脸上表情所震住。那是一种苦寒之地都罕有的冰冷。
他用同样的眼光漠然看着纱帐中的人心肺纠葛。倏地，帐中人影直坐而起，一只骨节枯瘦的手探出来，青筋爆起，似要最后扯住什么。宇文荇洲却精准地后退一步，任那只手堪堪扯空。皇帝重心不稳，整个上身跌出床帏，一双眼鼓突如铃，盯住我身旁这张脸，似要将它剜下来带往幽冥一般。接着，他喉中的“嗬嗬”声停住了。
宇文荇洲这才放开我的手，上前将大行的魏国皇帝扶上龙塌，拢好黄帐。他脸上冷意消去，带了一丝淡淡哀戚，扬声道：“紫皇殡天！哀哉！哀哉！”
殿外由近至远响起群人痛哭，帐幕上漾起霄汉中来的片片日影。立在原地，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定定望着行近的宇文荇洲，只憋出一句话：“你不是人。”
他站住脚步。随即，带着脸上未褪尽的忧郁，道：“阿彤，你还不明白吗？魏皇与本王的八妹，便是前梁江夏王偶遇的那名浣衣女子。我是你……”不待他说完，我便截住话头：“住口！”转了脚步，便往殿外疾走，挡路的绫锦幕帏皆被我蛮横打散，及见到西侧柱下的沈芹，几步过去挽了他手臂，撞开群臣，一路牵着出了琼章殿。
在侧宫门处，几名侍卫却拦住我去路：“无燕王手谕，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宫！”
一直未发一言的沈芹忽而挣脱手，屈膝对着我一揖到地。再如此重复两遍，才抬头露出一个十足谄媚的笑容：“罪人沈芹，恭贺太傅之外甥、北辰郡王千岁初封之喜。千岁要出宫，还是等与燕王殿下一道罢。”
几名侍卫的面色立刻转了风向，哈一哈腰迭声附和。我看着那个极为刺目的笑，身子却如被钉在原地，挪动不了半步。
北辰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如此聪敏，他的聪敏，简直与宇文荇洲的铁石心肝一样可怕。他懂得如何用一个表情、一句话，就把两人间的牵扯，自一杯清香的茶、一碗糯滑的粥，拉成天堑。
这一刻，萧冬宸心中那一轮黯淡到极致的圆月，与记忆深处曾风流无尽的歌吹一起，寥寥然杳渺而去。我能重新感觉到胸腔搏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沈琯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滚。”
四月初八为佛诞之日。依大行皇帝遗旨，今日梓宫下葬、太子登基、北辰郡王册封三仪共举——只见魏都上下，华衣唱贺、衰履鬼哭两种乐恸极致承载于道。这一片绝无仅有的荒唐景象，就若万计的拙劣戏子争相粉墨登场，而本该叫座的人却没了半点心情。
天色青冥，刚过卯时，宗室群臣便俱斩衰立于近郊十数里的皇陵处，祭拜完毕，地宫封起，又浩浩荡荡回城，至皇宫主殿举行登基大典。太子仿若几夜间便有了储君的威仪，小脸上表情袭了他三皇叔八分，加冠、册宝、谒宗制仪有条不紊行毕，冲天冠落，颇有了几分睥睨气势。然而，明眼之人的注意，却还是集中在阶下——衮冕齐整、面无表情的宇文荇洲。
登基礼毕，礼官再次宣读了魏国高祖的开国敕文，便紧临到北辰郡王台上。宇文荇洲亲自下了丹墀，来殿门处应接。我缓缓走上铺了金蟒章纹的罽毯，礼官便将手中郡王头面递给自龙椅上立起的魏国幼主，让他为我加冠。
四步，三步，两步，一步。迎面，娃娃的漆黑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未及猜想他意图，手背便被一只柔嫩小手覆住，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狡黠笑容，袖中寒光一闪。我心生不妙，正要抽手自卫，却是迅雷不及掩耳间，他踢翻了阶前垫脚，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指定了我怒喝：“柳阿彤……你竟敢行凶弑君！”
满殿文武贵胄定睛看去——幼主紧抓匕首的腹下，染开一片血红。顿时殿前虎贲跨上押了我下去，戈戟架起。一干礼官手忙脚乱扶起幼主，便有舍人高声传唤医官。
我看着眼前这场纷扰繁芜无以复加的闹剧，心彻头彻尾凉透。突然就有大笑的冲动，于是，我痛痛快快将这冲动化为了行动，看向一旁面色凝重的宇文荇洲：“好太傅！好燕王！您的贤侄终于出师了！他今日的君王权术，您给他评几分？我倒觉得，这小子完全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正从群臣的瞠目哗然和宇文荇洲山雨欲来的面色得来极度的快意，我的话却被一声女子的厉叱打断：“萧冬宸！你还有没有良心？！”
殿门外声音来处，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凄恨靠在红漆门樘上的世子妃，荏宁。身后还跟着几名阻拦不及的虎贲卫士。只是怔了片刻，四肢百骸便涌起难抑的妒怒，我极尽嘲讽：“泱泱魏国朝堂，竟如此任由一妇人出言污玷？我即便是狼心狗肺，也轮不到你来指摘！你不与你的沈郎情深意浓，来这里做什么？”
荏宁的脸阵阵红白，纤细的身子如风中落叶，抖颤不止，一行清泪于秀美颊边珠坠而下。她忽然瘫软在地，掩面痛哭，字句断断续续自指缝中溢出：“萧冬宸……你……你……即算我欠你的，天下人都欠你的……你……唯独对不住他！”她遽然抬头，声音尖锐了数节，“荏宁残烛之身，也未想几日盼头了。我只想说……害人的不是宇文氏，分明是你！他这时和你撇开关系，是冲着富贵去的？！那些破烂账……他可终于可以替你对得起那些个萧家、本家堂表亲戚的‘恩养’了！如今……他快要死了！嘴里念的还是他的阿彤……他今生无缘再得追随的阿彤！”
整个皇宫里仿佛都漂荡着女子哀伤之极的指控，乃至整个魏都的其他声响，都在我耳里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句：他快要死了。
他快要死了。
一瞬间，七星分野俱破，三江连湖皆涸。我满脑海里都是初见他时那双足以融化冰雪的眸子，以及颊边温热的刺痒。满世界难分难舍的黑白颠倒中，我推开颈边的刃尖，茫然站起来。
宇文荇洲挥退卫士，上来扶住我。“阿彤，那一日我没有说的话，如今你可以听一听了。”
“八妹身死报国的消息传到我帐中时，我本是决意要踏平梁土的。而那日在江夏城下，我第一次见到你……”他顿了顿，“你与八妹……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她生前没有享过一天帝姬的荣华，便赴了尘土。你是她仅有的血脉，宇文荇洲即便逆天下而行，也要护你周全。”
原来故事里从头到尾、从始到终，只是一个末世里演过千万遍的阴谋。阿彤与琯葆，是这湍流漩涡里的两滴寂寞雨水，溶了，化了，就蒸腾不见。
我沉默良久，才哑声迸出一句：“骗子。”抬头见宇文荇洲微微挑起的眉，我惨然笑道，“你揣着这些话，那时不和我说，就真是怕我不信？”我伸出手去推他，嘶声吼道，“你根本就是想看今日这最后一场压轴好戏！”我遍指殿上所有明明陌生迥异、却又相似相同的面孔，“他！他！她……都是棋子！棋子……而已。”说到这里，我喉间一哽，竟有滚烫的液体自眼眶里流下来。
宇文荇洲面沉如水，对舍人及前殿将军一招手，低声吩咐几句，殿上的人都不顾要挣扎下阶的魏国幼主，奉令散去。待得只剩下我和他两人，他又恢复成一脸漠然，静静看着我。见我平静下来，他才问道：“你不是阿彤，你是谁？”
这一句的回音于寥旷的空间飘远，我蜷起双腿，坐在地上自语：“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冷定的目光锁住我半晌，又慢慢变得深邃无底，他俯下身来，把我抱在怀里。手臂逐渐收紧，紧得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一般。
我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只望着殿顶藻井中华美无伦的花纹，道：“让我再见他一面。自此以后，我会安心做我娘的代替品。你的傀儡，你的收藏，你燕王殿下一个人的……北辰郡王，柳阿彤。”
四月初八•雪满华庭
铁硬的地面，冰冷的牢栏。我恍惚又回到了三个月之前的起点。这一次，却真实感到了物是人非的苍凉。地面积着陈年累月的拷掠所印上的厚厚黯红血迹，沾黏在履底，几乎还带有灼人的热度。这血迹延伸到一间间以污黑墙壁隔开的牢室里，被三五发霉的稻草散乱掩住。
狱卒为我打开牢室尽头的门，吱呀声中，一股扑面而来的潮湿腐臭让人的嗅觉都要麻痹过去，稍稍适应了暗淡的光线，我的目光便急切搜寻那个苍蓝色的人影，好久以后，才驻在墙角一处。
刹那间，那一下午在燕王府别苑想了千百遍的行止说辞，都碎成满地冰片，发着恶毒的寒气。
我弯下身去，揽起他骨节支棱的肩膀，便带起本静止了的血腥味，直绞进心脏里，肌肉骤然收缩，指尖一层津津的冷——你那一汪碧泓呢，满袖芹香呢？我艰涩地唤他，如他以往用的极轻声音：“沈琯葆……醒醒……看看我，我是冬儿……”
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动，我看到乱发之下的眼睫颤了半圈，幽幽然睁开来。他晦重眼中的焦光对上我的，干裂的唇角居然一咧，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我看得五味陈杂，咬牙切齿：“你还笑！沈琯葆……我恨你！我郑云……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你要是真死了……我也要跟去阎王面前，亲见你上刀山下油锅，以泄我心头之愤，你听到没有？！”
不知是未闻我的本名，还是刻意忽略，他摇摇头，费力地伸手要来抚我的脸，又停在半空，转而指指腰间，沙哑地吐出几字：“腰带……包起的……丝帕……”
我顺着他的授意，自他腰间拿出一个带着斑斑血迹的绢包，打开一看，是那枚瘪了半边的铜香球。注目半晌，正不解其意，沈芹忽然长出一口气，扶墙坐了起来。他的眸子恢复了点滴光采，声音也有了些许中气。
“殿下可能早就忘了……芹却永远记得。”他终于能稳稳探出手来，在稻草上仔细擦擦，接过我手上香球，“芹初入江夏王府的时候，殿下正是十四岁。殿下见到我，第一句话说的是‘空教王府中瑶葩满苑，只先生身上的味道，让人真正心里暖和’。”
“第二日，殿下便特意令人打造了这只忍冬花纹路的香囊，赠了芹。”
他淡淡的嗓音在牢室里空旷萦回：“芹一生放不下碌碌，只能是殿下长空里的匆促过客……不过这一遭，也尽足够了。”他托住我的手，郑重地展开那方丝帕，“这是……冬儿被东宫侍卫下狱之前，最后交予信使的东西。琯葆收到了。此生再无一物，有此弥足珍贵。”
丝帕上，用遒丽瘦润的小楷写着一首诗。他一句一句，口齿清楚地念出来。
十二月初八•雪满华庭•怀寄沈长史
艨艟北去羌山岸，故国南平烽火旗。
王臣戚戚辞帝去，宫娥凄凄坠缇来。
暮冬迟凉花啮齿，早春蔚暖冰破池。
彤舟载冀晚翻覆，雁澜鸮厉风冷时。
我怔愣听着，看着。香囊来历、诗作尺素，萧冬宸却从来未向我“提起”过。猛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这样的感情……阿彤又怎会平白让与我这一个横插一脚的外人？
这一刻，意识里突然排山倒海般涌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碎片——江夏城破之时，戎装的阿彤自马上翻坠而下的身影；在魏军帐下，梦着与人宿舟煎茶的那些江陵春日，昔日的意气风发、顾盼自雄，汇成发着高热的心悸；在梁王府里，院中凄寒的夜色、鸮鸣、蓝紫雪景，让人总有不详的预感，就连茶里的花叶都变得恼人起来。他低声诵吟着耿耿诗句，慨然长嗟：无家，无国，无君，更无尔共吟一字，伴随我身。
这样的经历，我郑云，应是不可能设身处地的……若，我不是萧冬宸，又为何念起这首诗，就觉这一生的冷暖际遇全在他与我五指成扣的微凉中，胸中如刀割一样的淋淋痛意？
那么我是谁？我想是谁？我要是谁？
我已不知道，这凌厉的声音是自己，还是身体里犹存了最后一念的萧冬宸。
沈芹忽而软软一声道：“看，下雪了。”
我低头望去，他带着笑意的眸子里，映出牢室四月空气里缓缓回转的尘灰，灰白若雪。
此刻，在乱世光灯中兜转了三个月，我和他回到了初见。
初见之处，雪满华庭。
我凝视着他眼中的尘雪回旋飘落。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此卑微得难受，无私得可耻，却总有这样纯美如画的眼神来蛊惑人心。蓦然之间，我自这一眼纷扬的大雪里懂得了什么。
萧冬宸也好，郑云也好，携子之手，我只是阿彤，琯葆的阿彤。
四月十八•野鹤
远离了宴上那一堆腐臭不堪的面具，远离了梁国昔日旧臣穿着华衣的餍足的脸，一张张盛赞着燕王殿下洪恩、北辰王爷厚待的猩红嘴唇。谁姓萧，姓沈，甚而姓荏，却与我有何关系？经纶满座，无一人能回答我。
千里相思何地送，几回夤梦与君同？只道是天长地远魂飞苦，旧苑一片荒芜。
宇文荇洲放下酒樽，默视我离座。这一次，他没有阻拦。
初夏的风里，那一座孤独伫立的坟茔上很快探出了星星绿意。我拿出腰里系的水囊，洒出准备好的明前清茶，扶着苍蓝色的无字石碑，粲然一笑：“琯葆，我来看你了。以后每隔一旬……我都来。你若是欢喜，就带冬儿一起走罢；你若是不欢喜……也出来见我一见。”
四下宁谧，只依稀有鹤唳的声音洒遍长空。我静静坐在地下，一口一口饮着残茶，极仔细地拂去碑顶阴影上的点点落花。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落在肩头。
我猝然转过头，看到的是艳阳炽光中垂下的一只银白褡裢。一人正在碎影斑斓里对我依依浅笑，不可方物。
我愣了好半日，才喃喃：“……你这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呢？”
那只手的温度却真实地抚上脸颊来，我都能看到袖口里数道刚及结痂的伤痕。他垂下腰身，犹豫了一刹，还是结结实实把我抱住。
我痴痴地想：如果这是幻梦，我宁愿永远持续下去。不料轻柔的嗓音续在我耳边响起：“王府的马车停在东掖门外，这一去……便是再没有了荣华，只得粗粝衣食、夙夜颠沛。冬儿，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我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只回拥住他，用尽我这两生的力气。
北辰驭驾光易逝；芹藻有泪罄难书，我与你同站在风口浪尖，却看到一场蔓延至世界尽头的雪海。
且不如辞了这深阙华庭，做一双野鹤，云归沧海而去罢。
十二月十一•与君初见
朦朦胧胧自地下爬起来的时候，触到的是冷硬的地面。手腕处金属碰撞的冰凉声响刺激着听觉，依稀有几声低咒自头顶传来。还未分清说的是什么，就有尖锐风声到耳，颊上一阵凌厉之极的痛楚。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够了。大梁宗室也没剩几个了，留个活口，明日还要为我皇叔祭旗呢。”
这一句带着童稚的清脆嗓音，终于让我听得字字分明。想抬起头来，手脚却不似是自己的。只依稀看见青蓝光影里，系着古人才有的束发小冠、披着一袭白衣的玲珑身影轻快地走出了漆黑牢门，不错……我没眼花，的确是牢门。
这个梦境，与以往的美人香车很有些不同啊……下一刻，忍不住疲倦和痛楚的我昏沉起来，终于沉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只感觉身上灼烧一般的热意，眼中刚映出模糊的光影，我下意识便要喊：水……未料那个音节只在嗓子里咝咝作响，怎都发不出来。一个急切却温柔的男声似看穿我的心思，在耳边低低安慰：“冬儿，现下不能喝水……前面就是梁王府，你千万再忍一忍。”我不满了，这是什么世道，我正病得头晕眼花，却连喝水都不被允许？这分明是庸医嘛！等等……他方才叫我什么？
冬儿？
心尖儿抽了抽，我终于挣扎着清醒几分，仔细环视四周，却已不是青冷冷的牢狱，只见雪青纺的布帏微微晃动，前方的帘外传来清晰的马蹄声。我竟是在一辆油壁马车上……古装剧里的那种……那么……抬眼去看那“庸医”——苍蓝汉服的襟领上方，是一双足以融化冰雪的眸子——真可谓是“碧泓流转，如琢如磨”。我暗叹：可惜，是个男人。
蓦地，我惊坐起来：宗室？皇叔？祭旗？小冠？裘衣？马车？汉服？
忍不住朝舌头狠狠一咬，背脊上立时一层冷汗。疼……我淡然承认：穿越了。
“碧泓”让我躺在柔软的长毛罽毯上，自一旁倒了些药酒之类的液体，疼惜地轻拭上我脸颊：“冬儿，你再要乱动，伤又该裂了。”颊边温热的刺痒让我一龇牙，直直看着他的脸，我暗想：有如此美人相陪，爷做一回女人也不错。这般一想，就欲说一句：敢问美人芳名……结果，喉口暗哑难开不说，更觉胸口的灼意跟着翻涌而上，有温热的液体自嘴角流下来。
我惊奇地发现，平生头一遭……我在呕血！还在如此“环佩璁瑢”之人面前呕血！冷月花魂的倩影伶仃，凄绝哀婉的宿命之恋……有没有？
尤其看到他惊慌失措地连声唤着“冬儿”，我更是笃定了剧情走向，一颗心都在九天瑶池里晃啊晃啊，一只手颤巍巍地抚上胸前，正要捧心自颦一番，却晴天霹雳地发现了一件事——我的胸还是平的，误差极小的一百八十度大平角！
再怀着最后的希冀揣测：这具身子多大了？难道还没长开？怀疑地看一眼双手，又是一个炸雷：这修长得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虎口上还有薄茧的手……怎么看都不是女子的手……
心中桃红之光一闪而灭，刹那间我目瞪口呆，继而满怀悲愤——性别竟然没变！郑云，一位和谐社会大学毕业乐观向上混吃混喝的报社小美编，熬夜昏倒在工作岗位之后魂穿来这碧泓儿郎身侧，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苦逼吐血男！这是要闹哪样！这是什么鬼穿越！
可惜，这身体却不肯合作，聚力半天的结果只是到处叫嚣着疼痛起来，痛得我欲罢不能，只好两眼一闭，又昏过去。
一月初八•风烟顿起
约莫一个月以后。
这身子并没给我更多关于他的经历的提醒，除去这是一个类似南北朝之间的古代时空、有魏梁两国隔江对峙外，其余我一无所知。所以这一月里我入乡随俗的艰辛，实在是不堪回首。而目前，就有一个至今还深深困扰我的问题：都说这大门上嵌着“梁王府”的破落宅子是我的，却没一个人把我这王爷当个子丑寅卯。过去好歹有凉水半盆，冷馔一碗，今儿一大清早的，连添火盆的人都没有，想冻死爷不成？！我披了件外衣坐在圆凳上跺脚，越想越来气，起身便一拍桌案。
“简直是目无主上，欺人太甚！本王要各赏你们五十大板，让你们也尝尝呕血的滋味！”
正为这话扯动了伤口咳嗽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廊外传来;“中气好足呢。”我转眼一看，卧房斜对外的花厅窗扇里，远游冠束起的黑发下，趴着花瓣般嫩生生的一张小脸。面貌不提，这声音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令人笞我，还要拿我“祭旗”的蛇蝎小子。我不由忘了这一早受的憋屈气儿，朝他阴森森一笑：“小弟弟，过来让我瞧瞧。”
没想到，小家伙瞬间变脸，直起身厉色甩出一句：“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这般对本太子说话！”
太子？我手一缩，原来这娃娃是魏国太子。想想不对，梁国虽灭，我始终也是个王爷，既没被祭旗，那就是于国家社会还有用处，你这尚未坐上金殿龙椅的黄口小儿，凭什么在此对我吆五喝六？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回敬过去：“就你这胎毛还没褪干净的，本王也不稀罕。”
小家伙红白相间的脸煞是好看，我刚跷上腿，另一人出现在窗口。
未结冠的长发散在肩头，他只着一件白底广袖、右衽压金边的挺括单袍，映衬着窗下刺目雪影，竟不知是哪个更为耀眼。
本着体内多年职场经验的苏醒所带来的紧绷状态，我深刻地认识到：这名Boss不好惹，娃娃太子和昙花一现的“碧泓”美人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虽然不知底细，我还是端正坐姿，礼貌地点点头。那男人淡淡笑了笑，并不说话。右手一揽便掳起太子，不顾他挣扎打闹，自半开的窗扇里走过，纸映薄影，曲向前堂，脚步声渐渐消失。
我坐在原地，仔细品味那一笑。这男人一笑的内容，竟然可以寓清光与雷影为一身，太可怕了。而况太子在他眼里，也只是可以随意搂抱的肉团，不会是……不，我摇摇头：皇帝可没闲工夫来我这囚犯府上，再说如魏国这般野心勃勃，皇帝该操劳过度面黄肌瘦才是，能长这么偶像派吗？
突地，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皇叔？
揉揉额头，呆望着花厅窗下微微摇动的忍冬花藤，铜镜里削瘦的脸庞亦真亦幻，我忽然有些犯愁：梁王啊梁王，我怎么这般造孽，穿越成你这么个有贵无命的主？
还有一事——梁王被告知，名唤柳阿彤。
我明晰透彻地断定，这绝不是本名。原因有二：其一，“我”身负箭伤、刀伤、鞭伤无数，一双手也看得出是惯拿兵器的，能由着个这么娘的代号卓著在外嘛；第二，据“碧泓”美人对“我”的称呼，名字里该有个冬字才对，可是，没有。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低声咆哮：“柳阿彤啊柳阿彤，你是个什么孽障……”正焦躁不已，余光里见门廊上徐徐行来的一抹苍蓝色修昳身影，顿时眼前一亮。
“碧泓”！
我立刻殷勤跨出门槛向他打招呼：“这一个月总不见你，可闷死人了！”不想他只顿足垂首，看都不看我，神色有些恍惚：“王爷……王妃请您过燕王府一叙。”
满腔热情被人这么一晾，心里不大痛快，我不理会他的话，只眯眼收起手：“你不叫我冬儿了？”
这短短七个字却让“碧泓”退一步，有什么自袖中跌出，落于地上，滴溜溜铿然有声。他忙低膝去拣，被我一脚抵住，身子就是一僵。我弯腰拾起那圆圆的东西，是一枚乒乓球大小的镂雕铜制香囊，精致的孔洞还在往外逸出袅袅的香氛，依稀仿佛，不知在哪段时光里闻过。一个男人在袖子里藏着这个，我有些诧异：“你怎么……”
话还未完，他居然重重跪在我面前，叩首在我履上：“冬儿……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向燕王低个头，救救她罢……求求您……求求您……”
我措手不及傻在当场，头突然不可抑制地疼，疼得整个颅腔都要被掏出来一般，疼得我不禁弯下腰去，手指痉挛着抓住红木廊栏，才不致摔在地上，而那枚香囊却被甩飞出去，随着他怔怔目光的追随，掉落在院中。我稳住身形，才喘息着转眼去看。
皑皑白袍下伸出的承云履停在雪地里，压了金边的广袖伸出一只手掌，自花藤中拣起香囊。手的主人默默望来之时，柳阿彤似是记起了所有。连带着，我也“记”起了所有。
不得不说，梁王的故事……精彩之极。而记忆也确凿证明：我的确不叫柳阿彤。我是前南梁国江夏王世子，萧冬宸。阿彤，是我的小名。而眼前这两个男人，廊里的一泓碧水，是江夏王府长史令沈芹；院中的一束雪芒，是魏国将来的辅帝大臣，燕王宇文荇洲。
在数月以前，在阿彤还未发现沈长史与江夏世子妃牵扯不清的时候；在燕王的铁骑还未踏破江夏王府的时候；萧冬宸这名儿，还隐藏在他战功赫赫的父亲之下，在梁国的王侯翘楚里，只是不得见经传的三个字。而沈芹是梁国士族大家的庶出幼子，自被江夏王破格擢为王府长史后，除代管江夏封邑的闲杂事务外、曾兼教习阿彤国史词话，在花前月下，在座后樽前，阿彤亦曾一度对沈先生“敬爱有加，视若兄长”。
直到魏国大军攻到江夏城下。
宇文荇洲的鸣镝挟雷霆之势，过梁军盾牌急射而来，直指中军帐下的萧冬宸，此时，驻在城内的江夏王与王妃双双暴毙、原因不明，以及沈长史与世子妃由魏国军队护送、远道绕过羌山边境遁往江北的消息，刚刚被阿彤获悉。惊怒之下的阿彤中矢坠马——江夏世子兵败后，梁国军队陆续溃退，几月之间，梁皇便弃都西逃。
于是，阿彤现下的处境是：南冠楚囚。身负重伤、众叛亲离的南冠楚囚。
我望望院中拢起袖子隔岸观火的宇文荇洲，又望望跪在地上一脸苍白的沈芹，骇笑了一下。史书中的南梁贞阳侯萧渊明虽则沦为阶下囚，还有个皇叔萧衍欲以猛将赎爱侄，我，萧冬宸生来何错？要落到这步田地？从未想到有一日，那些泛黄卷轶字里行间的情感能落于我身上：空叹此身非我有，但饮长恨一阕。这样真实，如撕心一般的愁恨苦楚。
好半晌，我才道：“沈芹，在你求我之前，我问你一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见他面色更白，却不发一语，我又转过身，向宇文荇洲，“燕王殿下，你留着本该洒血祭旗的人，又是何打算？”
宇文荇洲目光深浅难测，他垂眸凝视那香球，语调平缓：“阿彤，你只要答应代替世子妃近前侍奉，我可以立刻释放梁国其他俘虏，赐田地家业，让他们在燕国安居。”
泠泠的天光里，我扭回脸来，嘲讽以对还跪在冷硬地上的碧色：“先生，您也觉得冬儿应该答应吗？”
沈芹的秀挺身躯剧颤，嘴唇有些发乌，他仍无一字，只伏身于地，长久不起。我反而笑出声来，连声道：“好，好，好。”不顾胸前伤口的隐隐痛意，按住廊栏便跃入院中，一步步朝着燕王行去。
三月初二•击筑当歌
呆在燕王府里已经两个月，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宇文荇洲接了魏国皇帝的庆功宴，又离都鞍马旌麾，南征不辍，一直分身乏术无暇他顾，我便在燕王府偏西的别苑里“休养生息”。若光是被软禁也就罢了，燕王府数百婢子小厮，偏偏他只把沈芹遣了来，说是“聊慰旧主”。
我得承认——不仅于疆场权层，在损人方面，燕王也是出类拔萃。
只是除非必要，我不与沈芹多说一句话。他收拾完毕后，也都安静地待在廊下我不大看见的地方。我敲击三下窗扇，他就会应声过来。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今天却起了些变故。
魏国的春日光景，相对于梁国显得延后。我靠在轩窗之下，莺雀声中，和风轻拂，瞧着日头里的一排金黄连翘开得如少女般明艳欢快，明明是穿越以前捶胸顿足都盼不来的日子，却懒懒提不起精神。忽然，闻得苑门一阵喧动，有少年嬉笑的声音穿堂而来。
眼见沈芹自西檐下步出，就被四五名华冠锦服的少年围住了，其中一名伸手就往他身上戳去，嘴里道：“哟，这就是我们三皇叔的新宠？还比不得那个南国的世子妃。”另一人接过话头，越发言语无状：“大哥，世子妃那么一个病恹恹的美人可没有这么……”他轻佻地抬起沈芹下颌，“也是，偶尔南风入帏，也颇有韵味啊！”
其他少年都哄嚷一片。
我看不到沈芹的表情，只见他微微佝偻的肩背线条，在阳光下单薄如斯。再想到他那双清潭般的眼睛，心头不知为何别扭得紧，霍然而起，撑手越过窗子，跳出廊栏，抬脚就踹在左近的少年腿上，一把拉过沈芹，冷道：“你们认错人了，我才是燕王新进的好收藏。”
众少年都是一愣。一个清脆的声音越过他们掷来：“柳阿彤，你还认得本太子吗？”
把欲言又止的沈芹推在身后，我面向让开的一行人尽处，那个珠攒玉带、神情倨傲的小小身影，道：“太子殿下今日是想通了，来陪我玩？”他这次不气反笑，眼里一股挑衅之色：“本太子只怕阿彤你玩不起。”我也笑，“输不起的人，才说这话。”
他抿住嘴唇，哼一声，指向一名少年：“阿二，你与他说！”
“很简单，我们来比射术。东宫殿下出一样物，看谁射得准，三局为定。你赢了，我们就走；你若输了……”那少年诡异一笑，“那就得听我们的。”
沈芹在身后扯紧我的袖子，我握了握他的手，简短道：“好。”
太子自怀中一探，竟拿出那个镂雕熏香球来。令随从阉奴以铁丝系住，挂在五十步外的院墙瓦楞之下。接着，二皇子递给我一把小弩：“弩上箭矢是以鸟羽根部削尖制成，将其射入镂眼就算胜。”鸟羽轻飘，在这种有风的天气，射入那般小的孔洞，着实有些难度。太子面有得色：“阿彤，本太子让你一局，你先来。”
屏息探察了风向强弱，我持弩于手，向斜下方促力一发。二皇子忙跑过去，转头诧异地看我一眼，对太子点点头。第一局，太子勉强射入顶洞，平局。
第二局，换了一支三尺角弓，箭矢是极细的青钢，我与太子同时发箭，只闻“叮叮”两声，同时嵌在香球的上下半圆里。
第三局又换器具，射器类似弹弓，径约两寸的铜弹珠，前段镶着中空的长长尖针，要把尖针钉入香囊，非要娴熟巧劲不可，只见太子熟练拉弓，风过针管的尖锐鸣声后，“啪”地一响，铜球牢牢嵌入香囊上，生生凹下一块，几乎能听见镂雕缝隙里的哀鸣。
我不禁在心里低咒：这些贵胄们都有八窍的闲心？专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武器？
最后一局，许胜不许败。我凝神欲上弓，不防见一旁的沈芹冲过去，一脸惨白拦在靶前：“不……不要再射了！” 我一怔，随即斥道：“沈芹，快让开！”他神情仓皇，却异常坚持，“不，王爷，殿下们不就是想看戏吗？沈芹代主从命便是。”
“你……”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少年们也静了一晌，随后都拊掌调笑：“好！既这般说了，我们就等着开开眼界！”
沈芹小心翼翼地取下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香囊，揣入掌中。之后面色平和地走回来，向群人颔首。接着便伸手去拨开前襟——众目睽睽，他的每一个动作却都从容不迫，接踵露出的颈项、锁骨，便恍如兰叶扯破后留下的那点浅绿芯子，映得天光漫长寂静。
为首的娃娃渐渐收住嘴边轻蔑笑意，小脸沉郁如铁。
心头冷热相击无路可行，我揪住他的手，扭头怒道：“小子，你皇叔没教你凡事学会消停？去告诉你家皇帝老儿，他要杀便直接杀了，少支使人来做这些下作勾当！”言罢，拖着沈芹便往屋里走。
重重把人推倒在地，我犹自怒不可遏，讥道：“你就这样自甘？这般不堪？”见那双清疏怔忪的眼光，又恨恨地把手中衣服丢在他身上，长吸一口气，才稍稍平定了情绪，“那香囊是什么好玩意，值得你这样护掖？”
他缓缓擐衣结带毕，才低声回答：“燕王殿下与臣下说过，这香囊有免死之效，它在一日，便能保世子妃与下臣家人性命。”
我立在原地，想到那香囊初次自他身上跌落的场景，心下似璃中窥针，通透澄明。疲厌地一挥手，身后的人犹自站了良久，才闻细碎脚步杳去。我捂住又隐隐作痛的伤处，想着：柳阿彤，你这个什锦铺子……我还真收得有点心力不足……
那天以后的日子逐渐安稳。这几日恰逢寒食，沈芹一大早就在苑里打扫，做了两月余的小厮，显见越来越得心应手。我洗漱完毕，倚门看他在融融曦光里专注起窗的侧影，他目光一偏，与我的对上，便即匆促移开去，自偏厢厨下端来黑漆食盒。食盒里是几样青蔬、一杯沥净叶渣的玉色清茶，和一碗别致的冷粥。
我执杯轻抿一口，齿间立刻溢满馥郁香氛。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茶？味道如此熟悉？”沈芹低着头：“王爷曾说，极爱忍冬那股凌寒透雪的香气，旧日里衣被上熏的，都是此味。这是小人这几日从旧物里所寻到的，您尝尝。”
他的声音洇着如面上一般的温润颜色，我心里没来由的高兴，随口赞了几句，看了那粥一会，用木匙舀起送在嘴边，咀嚼回味几转，才道：“你熬的冬凌粥，味道也还是没变。”记忆里某处随着这碗粥开合起来，我不由得露出一个柔柔微笑。
“记得大前年，我说河西巷子粥铺里的冬凌粥味道最正宗，又嫌地方太远，你就暗自去向那家粥娘学了做法，回来试了几天，才敢端出来给我吃。那时，寒食却已过了……”又想到什么，我朝他伸手，“右手我看看。”
他温顺地伸出手，我掀开袖口，就见手腕上一片淡白的烫伤痕迹。我叹一口气：“这些婢子做的事情，你何苦揽下来？”他冁然一笑，话音清越：“这问题，王爷去年也问过。她们若做得不合您意，您又要动气责罚，伤了身体。小人命硬，经得起水浸火燎，无妨的。”
我放下衣袖，左手还搭在他腕子上。沉默一会，道：“琯葆，别用这种语气，别……叫我王爷。”他一听，慢慢敛了笑容，跪坐不语。我继续说道，“一刻也好。你……就如以前一样叫我。”
他张了张嘴，又不期然闭上了。觉我目光扫来，又为难地启开唇瓣，极轻地叫了一声“冬儿”。
我凝视他长而疏朗的睫毛，衣领里露出一角的白皙颈项，呼吸有些紊乱，一时魔障了一般，推开食盒，左手一带，就将人搡倒在地。一路折枝断梗，直逼碧泓潭底、兰叶深处。
他终于局促地看我一眼，复忙乱挣扎了几下，归于沉寂。
簟帘半垂，竹影摇动，廊栏外的湛蓝天幕里，渐升的春阳光晖蓦然一亮。风云追动如瀑，不觉就是大半柱香时间过去。他整衣起身，默默收拾了食盒，躬身退出时犹豫一刹，“燕王殿下班师回朝，昨日已到府，今晨派人来……说是请您午后出郊踏青。”
我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望着地上出神。心里早把自己批颊一百遍——只不停默念：方才那是萧冬宸，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午时三刻后，苑外不远的花荫下便一阵人声喧哗，依稀是先行的车马步辇，夹杂着下仆吆喝、奚官催赶，自王府西门而出。之后，燕王亲临别苑，久违的宇文荇洲破天荒地和色满面：“梁王在我府里闷得太久，实因曲水池边的景致未趋妍丽，今日池边桃花都开了，才来请你出府同游。不知肯不肯赏脸？”
我冷眼看他虚情客套，末了假笑作答：“燕王美意，阿彤惶恐。岂有不遵之理？”
宇文荇洲轻睨我一眼，随后又对立于我身侧的沈芹道：“沈先生也去罢，宁阿姐与先生的诸多旧识也在队中。”
沈芹应声：“燕王盛情，沈芹谨谢。”
燕王府行出不过二里，出得西掖门，就见曲水池旁早聚集了一干王孙女仕。花靥翩跹，就着柳堤蜿蜒、桃李明媚，诗酒歌舞、并行不辍。我向右后方的沈芹看去，顺着他眼光，一处水上华亭旁停了一顶步辇，亭里坐了一名罩着纱笠的曼妙女子。身形熟稔，正是江夏世子妃荏宁。
此时，宇文荇洲却突兀地自队仪前一丈开外拨马，挨到我身侧，笑问道：“阿彤觉得这处如何？”我只得正身前视，点头：“眠琴绿荫，落花无言。好去处。”
宇文荇洲眼中流光一过，他接着做了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按住鞍鞯，弃了身下紫骝，凌空跨坐到我身后。我一惊，就觉一双手自自然然地自胁下夺过马缰，有声音在耳边呢喃：“阿彤眠的是谁的琴？看的是哪朵花？”
我不禁蹙起眉头：“燕王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杨花颠荡，争相落入新生软草。马蹄得得声中，身后人沉稳续道：“那时我抱你回营，军医为你连夜治伤，你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呓语着‘琯葆，阿彤不要死’……曲水池边零落的柳枝，哪一枝都无这一句惹人怜惜。阿彤，你若是女儿家，我早就请皇上将你赏了我，坐了燕王正妃的位子。”
我越听越觉恶寒，这男人拘了荏宁，不动声色将我与沈芹捏在股掌间戏玩。如今又在魏国权贵面前明目张胆做足一回断袖风流的障目戏码，还有什么后招，真是难说。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蛇蝎太子，也是舍得践人心坎的狠角儿，俩叔侄双剑合璧，简直天下无敌。
区区腐败梁国，怎是对手，区区江夏世子，如何是对手？区区一个探不清水深的郑云……哪里是对手？！
周围阴阳各色的目光中，我沉默不语，下意识抬眼搜寻，只见华亭里多了个苍蓝衣服的身影，在与荏宁断续说着什么，自姿势嘴形，我都能想象出他语句一贯的节奏声韵来。不一会儿，荏宁便伏在他肩头，委实是秋鸿绿水竞相辉映，好一对恩爱鸳鸯。
沈芹似是有察，倏地睇望过这边，我却如被烙铁烫了般收回视线，握住不疾不徐控着马缰的那只手，怅然一笑：“是男人，就坐不了燕王妃的位子吗？”心中一隅，肆蔓着忍冬烈香都破不去的漫天迷雾。某个声音苦笑着在耳边微弱提醒：你是不是太入戏了？
宇文荇洲搂着我绕柳堤行了大半圈，才抽身下马。临前似笑非笑道：“阿彤，你……”又摇摇头，“罢了，我现在和你说，你也是听不入耳的。”
这时，游人大部已经散去，眼看他高大身影隐入众人中，我回望向水上华亭，只有莹白的榭栏倒映在水波里，被微风粼粼吹皱。
当晚近三更时分，我才醉眼踢开别苑的房门。就见穿堂风带得摇曳的灯影里，沈芹自梨花木案旁立起，在见了我身侧搀扶的歌姬后，担忧之色滞了片刻，变成空落的茫然。我刻意不去看他，甩飞了丝履，大吼大叫：“来……美人儿，我们再喝！喝完了……自眠鸳鸯锦被……同看梦里娇花！”歌姬的嗔声中，我穿过前堂，踉跄入了卧房，勾脚合门，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半夜里摸向身侧，空空如也，睁眼醒来，房中竟有朦胧烛光。床前的苍蓝色影子正替我掖上被角。我伸手抵住额头，哑声道：“银荭……银荭人呢？”
沈芹轻声道：“小人让她回了……这里毕竟是他檐之内，尤其这几日，王爷还是忌一忌口，不要留宿外人较好。”这往日里能平人胸臆的声音，却让头又是锤敲一般的疼，我心烦意乱，冲口而出：“滚……你也是宇文荇洲遣来的一条狗……要来管我？”话一出口，才惊觉失言，酒立刻醒了七分。
视线里颀长的肩背顿了一下，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天阶静寂，夜凉如水。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熏香，漫长的时间自水银漏中滴流过去，烛泪早已吞噬了那点晕黄之光，窗外天色微明。
我朝里翻了个身，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叹：“极北之辰，生来就为照亮这荒芜人世……冬儿，你是这般不像凡间之人，可以丝毫不顾马前鼙鼓，身后覆雪。若有一日……沈芹不能看到最后，你莫……莫……”
幽幽语意透着一腔萧索，他没有说完。
最后是桌上烛台被收起的声音，及菱花门扉吱呀的轻响。
我起身蹬翻被子，只看到窗棂上最后一片衣袂剪影。
三月初三•北辰殇逝
这日清明，别苑里只我一人。托腮看一只南归的燕子衔泥筑巢，神思兜转深陷在阿彤的旧事里，大半日过去，竟至已分不清我是假的郑云，还是真的萧冬宸……脑里不自主闪现的，全是他回来以后的说辞。
然而，直到傍晚，苑门处还是一片寂静。我开始有些不悦。
又过去两天，沈芹一直未归，这不悦慢慢酝酿成悬起的块垒哽在我喉口。
宇文荇洲安排了两名侍婢前来代替。这本该是两月前的我所希望的，如今却显得十二分蹊跷，我拂开她们的拼命阻拦，一言不发自别苑出来。遇上廊道上的巡卫，我扯了为首那人的衣领就喝问：“宇文荇洲在哪里？”
“大胆……”那人本要呵斥下去，迎面见是我，迟疑一刻，道，“燕王殿下今晨下朝后便应诏入宫，并不在府内。”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却不知。”
“他是独自奉召，还是带有别人？”
“这……”我手下一紧，他含糊答道，“好似还有一名前梁国人。”我不语一会儿，抬眼：“进宫的路，你可识得？”那巡卫犹豫了一下，道，“识得。”我掰下发冠下方嵌有的银簪捏在掌中，“带路吧。”
燕王府内秩序还算井然，府外街巷却处处泛着微不可察的惶惑之气，我耳尖地捕捉到几句碎语，隐隐是宫闱内出了什么大事。
自东面长街过护城玉桥，已能看到魏宫峨峨的赭色宫墙都遮挡不住的翘角飞檐，直欲冲天而去。不得不说，比起南地的梁都皇宫，更多了几分奢华大气之相。巡卫掏出腰间金牌，示与守卫，架住的长戟分开，门洞里就远远看见矗立在花岗石轴基上的数座庑殿，那名巡卫带我绕过汉白玉主道，在一扇侧宫门处停住，他将手中令牌递给我：“自此处起，外臣械兵一概止步。梁王拿了这个，自有人带您进去。”
那令牌上刻有“大魏燕王”篆印，我冷笑一下——宇文荇洲，是早就在这巍巍瓮中等我。想到那晚烛下带着些许茫然的脸，我心中一凛，拂去杂念，大踏步入门而去。宫人带我径向东北，去到一处悬“琼章殿”的垂花门外，便敛步退下。
推门而入，就见数名身着绛色朝服的魏国大臣立在庭中，见了我，都是一愣，接着便互换个眼色、纷纷觑向立在左首的一人。那人优雅转过身来，赫然是宇文荇洲。他朝我招手，像是在自家花园一般：“阿彤，过来。”
我踱步过去，低声问：“人呢？”宇文荇洲却只目视殿门外张起的层层帐帏，但笑不语。不久，罗幕自里向外掀开，走出一行人。次第是东宫太子、几位皇子与一列玄衣医官。太子的大眼睛微微红肿着，他一转眼，望见立在阶下的我，表情突然极为愤恨，咬牙扭过头，与其他人退一步，于东侧廊柱站成一排。行在最后的阉奴在此时长声道：“宣——太傅宇文荇洲进殿。”
身侧的人不防伸手过来，触到我手中坚实的金属质感，嘴角微扬，不着痕迹移了去，撑开掌心握住我的手，便往阶上走。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却无人出声阻止。
一入寝殿，我目光一凝，只见沈芹换了一身鸦青色素服，微曲的背影独自跽跪于地下。直到一串咳嗽声响起，我才把注意转到九龙榻里半卧的人。
明黄纱帐挡住了他的面貌，只听见微弱而清晰的声音：“朕……今日传谕柱国将军、太傅、燕王宇文荇洲……着与辅丞、中书令、东宫讲师李玮二人即刻准备太子登基事宜，并……北辰郡王册封之仪同办。”帐下有青衣舍人一一执笔录下，榻上人便是一阵剧烈咳嗽，舍人正要上前打起纱帘，榻上的人举手一挥，“朕和三弟有话说。你们……都下去，没有传唤不得入殿，违者，斩决。”
沈芹始终没有抬头，这时正敛裾离去，我要甩开扯在一起的手，却被铁箍般的力道捉住。肃而凉的声音响在我耳边：“要他活命，你就乖乖照我说的做。”
我眼睁睁看那袭鸦青色身影退出眼帘，就被宇文荇洲一把拽过，立在塌帐面前。里面的人影动了动：“这一位……就是阿彤罢？”听得小名自魏国皇帝口中叫出，我有些讶异，宇文荇洲却平静应道：“是。”
“老三……”似乎有一口浓痰堵上喉管，接续的声音有些模糊，“自小……你便是兄弟中最为注目的一个。连先皇都夸你……胸有纬世之才、雄奇之略，是社稷柱梁。如今，皇主冲龄，二哥最后求你一事。”
宇文荇洲沉默一会，道：“兄弟之间，何需“求”字。皇上吩咐就是。”
皇帝的气息有些不稳，“我只愿……只愿你把怜爱阿彤的心思，分给我皇儿两分……二哥定与黄泉之下的八妹……同叩谢三弟千秋……”他坚持说完此句，便再也禁忍不住呛咳，咳声里，喉中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痴人都能辨出这声音里的垂垂暮气。我听得心中不忍，正要开口唤医官，宇文荇洲手掌加力，痛得我嗓音一窒。
我转头恼怒看向他，却被他脸上表情所震住。那是一种苦寒之地都罕有的冰冷。
他用同样的眼光漠然看着纱帐中的人心肺纠葛。倏地，帐中人影直坐而起，一只骨节枯瘦的手探出来，青筋爆起，似要最后扯住什么。宇文荇洲却精准地后退一步，任那只手堪堪扯空。皇帝重心不稳，整个上身跌出床帏，一双眼鼓突如铃，盯住我身旁这张脸，似要将它剜下来带往幽冥一般。接着，他喉中的“嗬嗬”声停住了。
宇文荇洲这才放开我的手，上前将大行的魏国皇帝扶上龙塌，拢好黄帐。他脸上冷意消去，带了一丝淡淡哀戚，扬声道：“紫皇殡天！哀哉！哀哉！”
殿外由近至远响起群人痛哭，帐幕上漾起霄汉中来的片片日影。立在原地，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定定望着行近的宇文荇洲，只憋出一句话：“你不是人。”
他站住脚步。随即，带着脸上未褪尽的忧郁，道：“阿彤，你还不明白吗？魏皇与本王的八妹，便是前梁江夏王偶遇的那名浣衣女子。我是你……”不待他说完，我便截住话头：“住口！”转了脚步，便往殿外疾走，挡路的绫锦幕帏皆被我蛮横打散，及见到西侧柱下的沈芹，几步过去挽了他手臂，撞开群臣，一路牵着出了琼章殿。
在侧宫门处，几名侍卫却拦住我去路：“无燕王手谕，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宫！”
一直未发一言的沈芹忽而挣脱手，屈膝对着我一揖到地。再如此重复两遍，才抬头露出一个十足谄媚的笑容：“罪人沈芹，恭贺太傅之外甥、北辰郡王千岁初封之喜。千岁要出宫，还是等与燕王殿下一道罢。”
几名侍卫的面色立刻转了风向，哈一哈腰迭声附和。我看着那个极为刺目的笑，身子却如被钉在原地，挪动不了半步。
北辰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如此聪敏，他的聪敏，简直与宇文荇洲的铁石心肝一样可怕。他懂得如何用一个表情、一句话，就把两人间的牵扯，自一杯清香的茶、一碗糯滑的粥，拉成天堑。
这一刻，萧冬宸心中那一轮黯淡到极致的圆月，与记忆深处曾风流无尽的歌吹一起，寥寥然杳渺而去。我能重新感觉到胸腔搏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沈琯葆，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滚。”
四月初八为佛诞之日。依大行皇帝遗旨，今日梓宫下葬、太子登基、北辰郡王册封三仪共举——只见魏都上下，华衣唱贺、衰履鬼哭两种乐恸极致承载于道。这一片绝无仅有的荒唐景象，就若万计的拙劣戏子争相粉墨登场，而本该叫座的人却没了半点心情。
天色青冥，刚过卯时，宗室群臣便俱斩衰立于近郊十数里的皇陵处，祭拜完毕，地宫封起，又浩浩荡荡回城，至皇宫主殿举行登基大典。太子仿若几夜间便有了储君的威仪，小脸上表情袭了他三皇叔八分，加冠、册宝、谒宗制仪有条不紊行毕，冲天冠落，颇有了几分睥睨气势。然而，明眼之人的注意，却还是集中在阶下——衮冕齐整、面无表情的宇文荇洲。
登基礼毕，礼官再次宣读了魏国高祖的开国敕文，便紧临到北辰郡王台上。宇文荇洲亲自下了丹墀，来殿门处应接。我缓缓走上铺了金蟒章纹的罽毯，礼官便将手中郡王头面递给自龙椅上立起的魏国幼主，让他为我加冠。
四步，三步，两步，一步。迎面，娃娃的漆黑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未及猜想他意图，手背便被一只柔嫩小手覆住，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狡黠笑容，袖中寒光一闪。我心生不妙，正要抽手自卫，却是迅雷不及掩耳间，他踢翻了阶前垫脚，痛呼一声跌倒在地，指定了我怒喝：“柳阿彤……你竟敢行凶弑君！”
满殿文武贵胄定睛看去——幼主紧抓匕首的腹下，染开一片血红。顿时殿前虎贲跨上押了我下去，戈戟架起。一干礼官手忙脚乱扶起幼主，便有舍人高声传唤医官。
我看着眼前这场纷扰繁芜无以复加的闹剧，心彻头彻尾凉透。突然就有大笑的冲动，于是，我痛痛快快将这冲动化为了行动，看向一旁面色凝重的宇文荇洲：“好太傅！好燕王！您的贤侄终于出师了！他今日的君王权术，您给他评几分？我倒觉得，这小子完全能青出于蓝胜于蓝……”
正从群臣的瞠目哗然和宇文荇洲山雨欲来的面色得来极度的快意，我的话却被一声女子的厉叱打断：“萧冬宸！你还有没有良心？！”
殿门外声音来处，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凄恨靠在红漆门樘上的世子妃，荏宁。身后还跟着几名阻拦不及的虎贲卫士。只是怔了片刻，四肢百骸便涌起难抑的妒怒，我极尽嘲讽：“泱泱魏国朝堂，竟如此任由一妇人出言污玷？我即便是狼心狗肺，也轮不到你来指摘！你不与你的沈郎情深意浓，来这里做什么？”
荏宁的脸阵阵红白，纤细的身子如风中落叶，抖颤不止，一行清泪于秀美颊边珠坠而下。她忽然瘫软在地，掩面痛哭，字句断断续续自指缝中溢出：“萧冬宸……你……你……即算我欠你的，天下人都欠你的……你……唯独对不住他！”她遽然抬头，声音尖锐了数节，“荏宁残烛之身，也未想几日盼头了。我只想说……害人的不是宇文氏，分明是你！他这时和你撇开关系，是冲着富贵去的？！那些破烂账……他可终于可以替你对得起那些个萧家、本家堂表亲戚的‘恩养’了！如今……他快要死了！嘴里念的还是他的阿彤……他今生无缘再得追随的阿彤！”
整个皇宫里仿佛都漂荡着女子哀伤之极的指控，乃至整个魏都的其他声响，都在我耳里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句：他快要死了。
他快要死了。
一瞬间，七星分野俱破，三江连湖皆涸。我满脑海里都是初见他时那双足以融化冰雪的眸子，以及颊边温热的刺痒。满世界难分难舍的黑白颠倒中，我推开颈边的刃尖，茫然站起来。
宇文荇洲挥退卫士，上来扶住我。“阿彤，那一日我没有说的话，如今你可以听一听了。”
“八妹身死报国的消息传到我帐中时，我本是决意要踏平梁土的。而那日在江夏城下，我第一次见到你……”他顿了顿，“你与八妹……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她生前没有享过一天帝姬的荣华，便赴了尘土。你是她仅有的血脉，宇文荇洲即便逆天下而行，也要护你周全。”
原来故事里从头到尾、从始到终，只是一个末世里演过千万遍的阴谋。阿彤与琯葆，是这湍流漩涡里的两滴寂寞雨水，溶了，化了，就蒸腾不见。
我沉默良久，才哑声迸出一句：“骗子。”抬头见宇文荇洲微微挑起的眉，我惨然笑道，“你揣着这些话，那时不和我说，就真是怕我不信？”我伸出手去推他，嘶声吼道，“你根本就是想看今日这最后一场压轴好戏！”我遍指殿上所有明明陌生迥异、却又相似相同的面孔，“他！他！她……都是棋子！棋子……而已。”说到这里，我喉间一哽，竟有滚烫的液体自眼眶里流下来。
宇文荇洲面沉如水，对舍人及前殿将军一招手，低声吩咐几句，殿上的人都不顾要挣扎下阶的魏国幼主，奉令散去。待得只剩下我和他两人，他又恢复成一脸漠然，静静看着我。见我平静下来，他才问道：“你不是阿彤，你是谁？”
这一句的回音于寥旷的空间飘远，我蜷起双腿，坐在地上自语：“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冷定的目光锁住我半晌，又慢慢变得深邃无底，他俯下身来，把我抱在怀里。手臂逐渐收紧，紧得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一般。
我好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只望着殿顶藻井中华美无伦的花纹，道：“让我再见他一面。自此以后，我会安心做我娘的代替品。你的傀儡，你的收藏，你燕王殿下一个人的……北辰郡王，柳阿彤。”
四月初八•雪满华庭
铁硬的地面，冰冷的牢栏。我恍惚又回到了三个月之前的起点。这一次，却真实感到了物是人非的苍凉。地面积着陈年累月的拷掠所印上的厚厚黯红血迹，沾黏在履底，几乎还带有灼人的热度。这血迹延伸到一间间以污黑墙壁隔开的牢室里，被三五发霉的稻草散乱掩住。
狱卒为我打开牢室尽头的门，吱呀声中，一股扑面而来的潮湿腐臭让人的嗅觉都要麻痹过去，稍稍适应了暗淡的光线，我的目光便急切搜寻那个苍蓝色的人影，好久以后，才驻在墙角一处。
刹那间，那一下午在燕王府别苑想了千百遍的行止说辞，都碎成满地冰片，发着恶毒的寒气。
我弯下身去，揽起他骨节支棱的肩膀，便带起本静止了的血腥味，直绞进心脏里，肌肉骤然收缩，指尖一层津津的冷——你那一汪碧泓呢，满袖芹香呢？我艰涩地唤他，如他以往用的极轻声音：“沈琯葆……醒醒……看看我，我是冬儿……”
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动，我看到乱发之下的眼睫颤了半圈，幽幽然睁开来。他晦重眼中的焦光对上我的，干裂的唇角居然一咧，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我看得五味陈杂，咬牙切齿：“你还笑！沈琯葆……我恨你！我郑云……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你要是真死了……我也要跟去阎王面前，亲见你上刀山下油锅，以泄我心头之愤，你听到没有？！”
不知是未闻我的本名，还是刻意忽略，他摇摇头，费力地伸手要来抚我的脸，又停在半空，转而指指腰间，沙哑地吐出几字：“腰带……包起的……丝帕……”
我顺着他的授意，自他腰间拿出一个带着斑斑血迹的绢包，打开一看，是那枚瘪了半边的铜香球。注目半晌，正不解其意，沈芹忽然长出一口气，扶墙坐了起来。他的眸子恢复了点滴光采，声音也有了些许中气。
“殿下可能早就忘了……芹却永远记得。”他终于能稳稳探出手来，在稻草上仔细擦擦，接过我手上香球，“芹初入江夏王府的时候，殿下正是十四岁。殿下见到我，第一句话说的是‘空教王府中瑶葩满苑，只先生身上的味道，让人真正心里暖和’。”
“第二日，殿下便特意令人打造了这只忍冬花纹路的香囊，赠了芹。”
他淡淡的嗓音在牢室里空旷萦回：“芹一生放不下碌碌，只能是殿下长空里的匆促过客……不过这一遭，也尽足够了。”他托住我的手，郑重地展开那方丝帕，“这是……冬儿被东宫侍卫下狱之前，最后交予信使的东西。琯葆收到了。此生再无一物，有此弥足珍贵。”
丝帕上，用遒丽瘦润的小楷写着一首诗。他一句一句，口齿清楚地念出来。
十二月初八•雪满华庭•怀寄沈长史
艨艟北去羌山岸，故国南平烽火旗。
王臣戚戚辞帝去，宫娥凄凄坠缇来。
暮冬迟凉花啮齿，早春蔚暖冰破池。
彤舟载冀晚翻覆，雁澜鸮厉风冷时。
我怔愣听着，看着。香囊来历、诗作尺素，萧冬宸却从来未向我“提起”过。猛然，有个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这样的感情……阿彤又怎会平白让与我这一个横插一脚的外人？
这一刻，意识里突然排山倒海般涌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碎片——江夏城破之时，戎装的阿彤自马上翻坠而下的身影；在魏军帐下，梦着与人宿舟煎茶的那些江陵春日，昔日的意气风发、顾盼自雄，汇成发着高热的心悸；在梁王府里，院中凄寒的夜色、鸮鸣、蓝紫雪景，让人总有不详的预感，就连茶里的花叶都变得恼人起来。他低声诵吟着耿耿诗句，慨然长嗟：无家，无国，无君，更无尔共吟一字，伴随我身。
这样的经历，我郑云，应是不可能设身处地的……若，我不是萧冬宸，又为何念起这首诗，就觉这一生的冷暖际遇全在他与我五指成扣的微凉中，胸中如刀割一样的淋淋痛意？
那么我是谁？我想是谁？我要是谁？
我已不知道，这凌厉的声音是自己，还是身体里犹存了最后一念的萧冬宸。
沈芹忽而软软一声道：“看，下雪了。”
我低头望去，他带着笑意的眸子里，映出牢室四月空气里缓缓回转的尘灰，灰白若雪。
此刻，在乱世光灯中兜转了三个月，我和他回到了初见。
初见之处，雪满华庭。
我凝视着他眼中的尘雪回旋飘落。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此卑微得难受，无私得可耻，却总有这样纯美如画的眼神来蛊惑人心。蓦然之间，我自这一眼纷扬的大雪里懂得了什么。
萧冬宸也好，郑云也好，携子之手，我只是阿彤，琯葆的阿彤。
四月十八•野鹤
远离了宴上那一堆腐臭不堪的面具，远离了梁国昔日旧臣穿着华衣的餍足的脸，一张张盛赞着燕王殿下洪恩、北辰王爷厚待的猩红嘴唇。谁姓萧，姓沈，甚而姓荏，却与我有何关系？经纶满座，无一人能回答我。
千里相思何地送，几回夤梦与君同？只道是天长地远魂飞苦，旧苑一片荒芜。
宇文荇洲放下酒樽，默视我离座。这一次，他没有阻拦。
初夏的风里，那一座孤独伫立的坟茔上很快探出了星星绿意。我拿出腰里系的水囊，洒出准备好的明前清茶，扶着苍蓝色的无字石碑，粲然一笑：“琯葆，我来看你了。以后每隔一旬……我都来。你若是欢喜，就带冬儿一起走罢；你若是不欢喜……也出来见我一见。”
四下宁谧，只依稀有鹤唳的声音洒遍长空。我静静坐在地下，一口一口饮着残茶，极仔细地拂去碑顶阴影上的点点落花。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落在肩头。
我猝然转过头，看到的是艳阳炽光中垂下的一只银白褡裢。一人正在碎影斑斓里对我依依浅笑，不可方物。
我愣了好半日，才喃喃：“……你这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呢？”
那只手的温度却真实地抚上脸颊来，我都能看到袖口里数道刚及结痂的伤痕。他垂下腰身，犹豫了一刹，还是结结实实把我抱住。
我痴痴地想：如果这是幻梦，我宁愿永远持续下去。不料轻柔的嗓音续在我耳边响起：“王府的马车停在东掖门外，这一去……便是再没有了荣华，只得粗粝衣食、夙夜颠沛。冬儿，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
我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说，只回拥住他，用尽我这两生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