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镑十五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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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是活见鬼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陈阡陌背到这一段后却再无法从脑海中搜索到后面的字句。若是早先一兩年,通篇背诵也不在话下。年老而体衰,本是自然规律,可他偏偏不愿放过自己,一边颠倒摸索着手机,一边反复念叨着似乎有了魔力的五个字,神神叨叨。
  “水土异也。”第五遍的“所以然者何”轻声呢喃而出后,对面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轻声而又铿锵地念出四个字。其实这个孩子看年龄也足有十七八岁了,可自打陈阡陌进入大学以后,但凡看到年幼于他者总觉得对方是孩子,需要自己摆出长者的姿态去关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子说的。
  “是啊,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定语后置。”人总是习惯去斗争,和自己斗争,和别人斗争,和世界斗争,似乎不服输是这个世界上人类的通病,而这一点在陈阡陌身上似乎更为明显。他嘴角礼貌地笑了笑,放下手机,转而望向了空茫黑夜下的无垠旷野。天地之间苍茫而静谧,如创世之初一片混沌。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使这片土地上能跑能跳的动物都少了很多。仲夏的夜晚,嘴边的每一平方空气都能蒸发出热度,这一片空气的热度尽管没有土地价格上涨得那么快,但毫无疑问它同样是有价可沽的。人们为了常说的“透透气”或者“换个空气”都会付出一定时间或金钱的代价。没有风,铁路旁田野里看不清楚的粮食作物阳具般直挺挺地竖立在土地上,不为空气的流动而摇曳。或者说,天地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已经不记得怎么会突然想起《晏子使楚》的了,寂静的良夜总会引人发出无限的遐想。除了车厢里,车窗外天地间皆是一片漆黑。这让陈阡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发光体,由他来照亮普罗众生。一瞬间他忘记了这本是尼采早说过的话,他觉得这种感觉十分美妙,心中顿有彻悟之感。
  火车在这个GPS无法定位到的地点已经停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次意外停车把本只有三个小时的旅程拉得无比冗长,而且似乎还会无限绵延下去。一个小时前陈阡陌起身想去方便一下,上车时买的一瓶冰红茶已经见了底,生物老师说过,水在人体中的新陈代谢只需两分钟。在厕所门口被乘务员温和地拦了下来,“先生,停车期间不允许使用厕所。”陈阡陌似乎记得有这么一条规定,只是之前从没有机会触犯它,中国的火车虽比不上印度那样恐怖,但上下车的人流也是不容许你有任何自由发挥的空间。货物还没能出口,推车已开始新一轮进口倾销,“方便面、盒饭、啤酒、饮料、八宝粥卖。”列车没有给出暂停多久的答复,饭却是不能不吃。“这只能导致贸易逆差越来越严重,”陈阡陌要了一盒八宝粥,旁边一桌两位大叔已经就国事争论起来,茫茫人海,能遇上就是缘分,闲着也是闲着,“真搞不懂美国为什么不把中国列为汇率控制国。”话一出口便把陈阡陌吓了一跳,且不说自己不了解“汇率控制国”这五个字,陈阡陌坚信,以现当下本科生的水平让经济学专业的学生来解释也未必说出一个所以然。
  并排的两张桌子十二个位置只坐了五个人,除了孩子和两位大叔就只一位年纪和陈阡陌母亲相仿的阿姨。人数如此之少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了此列车的不确定性。当然也正因为人少,广播报出因故障停车时零星的抱怨连一点点小小的骚动都没能调动起来。
  黑夜中的沉默固然可怕,光明中的沉默更显骇人。熙熙攘攘的人声虽带不来温馨,但增添些安全感也很不错,起码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经历过劫难的人都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陈阡陌在五年级和小混混打架,被打得颅内出血,五年级前阡陌他爸陈大夫就说他就是个小地痞,而那次手术却打开了他的慧根。因为当时还小,更多的细节他记不得了,但劫后余生的幸存感他保持到了十年之后。
  陈阡陌本可有四五种方法回家,走铁路不是最快速的,也不是最省钱的,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这次陈阡陌的行李尤其的多,除了换洗衣物还有一千本自费出版的杂志,冲着主编那栏印着陈阡陌三个字,他也必须把它们全部拖回去。而只有走这条铁路才可直达他居住的小镇。
  由于当地计划生育抓得太好,人口上不去。在县级市如雨后春笋般冒头的今天,故乡黄海还只是个县。兴许因为这个原因,直到今年年初到达黄海县的铁路才正式通车。所幸他的家乡忝列火车沿线,相关决策部门在平茶镇建了一站,方便了人民,也方便了人民中的陈阡陌一家,为此陈大夫那段时间喝多了逢人就感叹:“当真是一条神奇的天路。”
  2
  那个戴眼镜的孩子也参与进了两位大叔的争论,他们的争论节奏极快,还很有跳跃性,稍不留神便不知他们进入了哪个话题,还好绵延入耳的都是乡音,再怎样也不会累。大概是五年级之后腼腆惯了,陈阡陌自认为有一点陌生人交流障碍,他不会参与讨论,但同样听得津津有味。他学的是中文师范,以后有一条路会是做教师,而衡量语文老师好坏的最大标准便是会不会吹牛。
  “孩子,还在上学?”留着络腮胡的大叔问。
  “恩,在昆山念书,放假去南京玩了圈,正好乘火车回去。”
  “看你就像学生,现在条件好了,不比以前,要好好学啊。我们那时候要是有你们十分之一的条件,也比现在要强啊。”
  陈阡陌听了这话暗自发笑。人总是这样,阡陌小的时候,陈大夫总是跟阡陌说当时中考他考了黄海县的第四名,引得年幼的阡陌崇拜不已。后来大了些向奶奶求证才得知全县第四不假,可陈大夫三年的初中,实实地捱了五年。以后我生儿子,绝不会告诉他他的作家爸爸高中三年作文从没有拿过及格分。阡陌暗自想。人总是习惯去粉饰回忆。这话说起来很深刻,当然什么话题上升到人性上来讲都不由得深刻了起来。陈阡陌想得很多,他可以写出来,但他说不出来。
  “昆山?我可不太喜欢那里,远不如我们黄海人淳朴实诚。单单说一点,我有个昆山的工友,一直不承认自己是苏州人,还老说自己是上海人,这算怎么回事啊。”络腮胡剥开一个橘子说道。
  “人家现在有钱嘛,百强县之首。加上现在省管县办得如火如荼。昆山觉得从苏州那儿拿不到钱何苦还要养着这个没奶的二妈呢。古时候富可敌国的人不都想着造反嘛。”看小眼睛脸红着说不出话,另一个山羊胡的大叔接过话茬。   “那你家再有钱也不能不认自己是中国人啊,你再嫌妈丑也不能不认这个娘啊。你可以说是毛主席的孩子,但你不能说你是克林顿的孩子不是。你就是要喊克林顿爹,你也不能喊莱温斯基妈啊。”
  说完他于所有人之前笑了起来。“我知道哪儿哪儿也没有绝对性,有个成语是什么来着,管中窥豹?不对,一概而论。拿我说吧,这些年在山东招远打工,就是上半年麦当劳出事那儿地。不是我帮山东人说话,全国人民都知道山东人怎样。梁山泊出来的爷们儿能没有血性吗?那阵子一起干活的本地人都不好意思抬头大声说话,张口便是给山东男人丢脸了。随便换几个人都不能干出见死不救的屌事,还读书人呢,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山东招远的事阡陌知道,那阵子为赚些零花钱他还专门写了篇关于此事的新闻评论发表于家乡的日报上。
  “阡陌。”身后有人拍了拍陈阡陌的肩膀,回头发现面熟,仔细一想原来是高中的地理老师。
  “吴老师。”陈阡陌往右移了个位置,让吴老师方便坐下来。毕业之后回学校的次数本就不多,少数的几次还都在假期,除了门卫几乎看不见故人。细想来这还是两年来第一次见,心中蓦然而生一种挺异样的感觉。
  “老师?文化人啊。我从小最敬畏的就是老师,只是小时候学习一直不好。 我刚刚说的读书人可没啥别的意思。”
  “什么文化人,就是个穷教书的。”吴老师笑着摆了摆手。一来一回,话就算是搭上了。
  “在大学还习惯吗,平时都干什么啊,还写东西吗?”吴老师转向阡陌。陈阡陌是他们班几个要好的男生中看起来最老实的一个,又在男生稀少的文科班,虽然小错不断,但因为大错不犯也还算讨老师的喜欢。
  “还好吧,比高中时放松很多。平时也就上上课,偶尔还会去图书馆写写东西。”吴老师没收过阡陌上课时写的情书,还有零星小说的片段。因为年纪才三十出头,当时就挺欣赏阡陌的才气。“对了,今年和几个同学小打小闹出了本杂志,玩玩。”
  说完陈阡陌从登山包里艰难抽出一本递给吴老师,望着四周好奇的目光,继而又抽出了五本。转眼间议论声就为悉悉索索的翻书声取代。
  在所有人翻完了整本杂志时,吴老师读完了卷首语,并把最后一句念了出来:
  “‘生活远不只是为了活下去。’是不是太悲壮了。”
  “也就是几个同学闹着玩的。”陈阡陌没有把想说的全部说出来,他的二十一岁在整个百年人生中都是重要的一笔,而这本杂志无疑是他二十一岁三百天里浓墨重彩的一章。其实这本杂志要比想象悲壮得多。这本名叫《子衿》的校园文学期刊在最困难的时期曾意图改名《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可见一斑。
  广播里响起了到站广播,黄海县城到了。吴老师起身再次拍了拍陈阡陌的肩膀,“加油,小伙子,杂志我带走了。”陈阡陌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得到认可是件幸事。清点好行李吴老师低头看了眼手表,“你是到平茶镇吧,就40分钟了。哦,对了,我这趟是出去考察回来,学校还没放假,在家没事多去学校看看。”谈笑间都不知列车是何时解决了故障重新运转的。
  3
  停着有停着的好处,车开有开的好处,再怎么说已是踏上家乡的土地了。但此时陈阡陌更大的好处倒不是这个。目送吴老师下车他就起身钻进了厕所。除了解开皮带耽搁的两秒钟,其余都是酣畅淋漓。水柱呈抛物线流畅地坠入蹲坑溅起不小的水花。随着最后三滴甩到水里,陈阡陌在便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清晰而又憔悴,现在自己的胡子两天不刮就能衍生一张大叔脸。陈阡陌不是个喜欢照镜子的人,上一次那么长时间注视自己憔悴的面容还是一个月前,在学校教学楼的厕所里。
  人总会老,总会有东西放不下。这是阡陌最喜欢的一个作家说的话。人随着年纪的增长不可避免地会对从前有所怀念,这一点陈阡陌才过22 岁就已经感同身受。
  那时还是冬天,寒假前的一个晚上,陈阡陌在和室友联机打网游的时候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刚开始还是敷衍应付,三句话之后心思便从游戏上完全剥离出来。辅导员的第一句是“这学期功课还紧张啊”,第二句是“最近在忙些什么”,然后接着是“文学院下学期准备办一本杂志,想让你来负责,你是什么想法”。
  陈阡陌虽然学的是师范中文系,但从小到大的梦想从来没有做教育工作这一项。倒不是看不起这一光辉而伟大的形象,只是他怕他會像他的历任老师一样,摧残了一代又一代祖国的花朵。而那时他的梦想恰恰是进入一本文学期刊社,成为一名文学编辑。
  电话间,陈阡陌控制的英雄已经被杀死了两次,他把守的下路彻底被敌人攻破。室友转过身朝陈阡陌怒吼。“别吵。”陈阡陌按住手机,回吼,起身合上笔记本走上阳台。
  之后零星辅导员说的什么陈阡陌没怎么听进去,他从那一刻起满脑子尽是如何规划一本校园文学杂志并付诸实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一旦给了陈阡陌一定的权力,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创建一种崭新的模式。
  第二天中午,陈阡陌坐在辅导员办公室里,辅导员表示文学院希望办一本《读者》、《意林》那样的校园刊物,可读性和趣味性强。杂志没有读者,意义生命力什么的都无从谈起。而那时的阡陌已经掉进了文学的“深渊”,他不仅认为网络小说从严格意义上说不能算文学的范畴,《读者》类的心灵鸡汤文字称作文学也多有牵强。他拿出了准备好的一本《人民文学》一本《收获》,递给辅导员,“我想做一本伟大的杂志。”辅导员是个三十不到的大姑娘,刚结婚没两年,并不是中文出身,商学院毕业就留校了。她翻开《人民文学》,草草一瞥,“你可以去试试看。”
  之后杂七杂八的话题都很顺利,名称、成本、印张、印数、文学社构成之类,辅导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自己决定”。那对陈阡陌来说无异于一把令箭,整个寒假都沉浸在自己的杂志王国里。
  陈阡陌拉了五个志同道合的同学,迅速组成了一个团体,之后一切都很顺利。宣传海报、视频、公关、招新一系列的事情都有条不紊。招新海报上阡陌放了四个盘子,前三个分别放置了鱼、肉、菜,第四个盘子是空的,下方是八个大字,“无有巧妇,待米生炊”。而面向新生的宣讲会上,陈阡陌一句慷慨激昂的“只有疯狂到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地改变世界”和用《百年孤独》原著拉丁语念出的“这片天地如此之新,一片事物尚未命名”如期望地汇集到所有的关注。那群少年们从没有做过这些,也正因为如此,此时他们不会觉得有任何一件事情会难到拦住他们前行的脚步。   在招募了十几个大一大二新生之后,十六个人的文学社便正式成形。阡陌靠着能写点东西并发表了一些小说加入了学院所在地作协,当然他也知道这只是名号而已。“90后先锋作家”、“青年作家领袖”这类的名号多得可以称斤卖。
  “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普通人。或许一般人说自己是普通人就已经承认了自己不普通的地方,但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第一次杂志社内部会议陈阡陌说的第一句话,他始终没能克服他的陌生人交流障碍,说话不清不楚。而唯一那次招新上成功的宣讲是他在学校后山对着空旷的田野连续喊了一个星期的成果。“我之前看到一句话,说如果你不是出色到别人无法超越,不妨俯下身来,告诉别人自己的努力之路,而不是吹嘘自己怎样牛逼。我想说的是希望我们在今后的两年里互相促进。在做杂志这件事上我和大家一样,经验只是零。但我相信一个东西从无到有的过程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
  因为学校在南京只是一个普通的本二学校,纵然是中文系,文学氛围也远远不比南大、南师大。稿件问题阡陌早已想好,若是收不到足够好的稿件,宁可整个文学社的人自己写一本,而最后也正是这样做的。因为联系的印刷厂人手不够,所有的录入排版等问题也要自己解决。仅仅是“出血线”这一问题,陈阡陌就带人往返五公里远的印刷厂五次之多。
  梦想并不只是整天去梦去想,梦想是要去做的。如果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开始没了梦想。整天为做什么而迷茫,那注定是个失败的时代。虽然每天忙起来连休息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但陈阡陌觉得这才是生活的乐趣所在。“闲散和吻一样,只有被偷走之后,味道才是甜的。”
  4
  临出刊前一个月,陈阡陌就成本的事再一次联系辅导员。“这么快就已经做好了?”辅导员很是意外,“我和院长商量一下吧。”
  第二天清晨陈阡陌带着装好杂志PDF格式的U盘坐在院长办公室里。院长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所有图片,端起盖碗,抿了一口茶,缓缓放下:
  “你怎么沒有事先联系我,我们是中文系,办杂志就要体现中文系特色。虽说小说也是中文的范畴,但学院花钱供你们创作还是太奢侈了。创作是可以的,也是要鼓励的,你们可以创作了往外面的杂志投稿嘛。我们学院办这样一本杂志?不行的不行的。”
  “可是辅导员说的就是办一本这样的杂志啊。”
  “是吗?那看来是辅导员没有和你说清楚吧。”
  说罢院长掏出手机,按下了辅导员的电话。大学的辅导员是最辛苦的一项工作,一个人管一个年级人的吃喝拉撒,学生平时有事找辅导员常常拨三四个电话才能通一个。但院长毕竟是院长,《小苹果》的彩铃放了两遍还是通了。
  “小刘啊,陈同学现在在我这儿呢,我们在说杂志的事呢,你现在在学校吗?”
  “我在草场门开会呢院长。”声音压得很低,辅导员在大学的另一个校区,短时间是没有回来的希望了。
  “我和陈同学之间办刊的理念分歧比较大。这样,等你回来再说吧。”
  挂掉了电话。
  陈阡陌拘束地坐在沙发上,怎么样都不是,只能呆呆地望着院长,想象事情所有可能的走向,想着尽快逃离这个像鸟笼子一样的办公室。
  院长最后从办公室里拿出了一本《咬文嚼字》的合集,跟陈阡陌说就以这个为模板,32页32开,最好节省点成本不要搞彩色封面。
  出了院长办公室,陈阡陌什么都没想他就坐车到了玄武湖,在湖边坐下来他开始想,想他在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他不想对不起他拉来的整个团队,他不想对不起任何人对这本杂志的期望,他更不想对不起他那该死的梦想。
  人的一生会长大三次。第一次是发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的时候:第二次是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终究是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三次是在明知有些事可能无能为力但仍然会尽力争取的时候。陈阡陌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个阶段,只是直到在玄武湖边坐了五个小时之后他还是决定让他的“第一个孩子”面世,即使是他自己自费来出,假期里他曾和陈大夫提过此事,陈大夫当时表示,如果学校经费有困难,哪怕他全额赞助也要成就儿子的梦想。阡陌摇摇头,说我有钱,他大一在南方一家稿费蛮不错的刊物发了一个中篇处女作,得了四千块稿费,本准备暑假去哪里疯上几天的。有这笔巨款作底,阡陌豪情满怀,所谓家中有粮,心里不慌。至于学院那边,按照院长的意思去做一本32页32开的类似于活页小册子的书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一个周末就解决了。而这些,当时他没有和任何人说,他不想把多余的压力传递给学弟学妹去分担。
  即使这样,在他悄悄向印刷厂支付了银行卡上所有积蓄再加一个月的三分之一生活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终于正式出刊后的第三天,陈阡陌还是被叫到了学院办公室。这次出面的不是院长,也不是辅导员,而是刚上任的院长助理,那个阡陌很爱戴的古文老师。
  “这次找你是来跟你说杂志的事,我们老师都看过了。上午我也跟院长讨论过了。然后决定让我来跟你说,主要是以批评为主,你听着。”
  陈阡陌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大体能猜到古文老师会说什么,礼貌地笑了笑。
  “首先这本杂志是你自己要出的,你事先没有跟学校任何人打招呼,这个钱学院是不会给你报销的。其次里面的文章没有给我们任何一个人审核,你怎么能自说自话就挂上文学院主管主办的名号呢。”阡陌还只是笑了笑,他从未有报销的念头,幻想都没有过,这样说未免太小瞧他了。至于后一条,陈阡陌做决定之后,第一个就跟辅导员说了,当时甚至还有一丝转机通融的念想,不成想辅导员回的是“如果你家里条件允许,可以出”,而杂志出厂之后,阡陌送到办公室给辅导员,辅导员看的第一眼便是版权页上顾问等头衔有没有她或者院长的名字。阡陌知晓一点人情世故,才在上面挂了“文学院《子衿》文学社主管主办”一行字,意在为文学院长一些脸,却被扣了这样一顶帽子,不禁有点惆怅。
  “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水平还是差得很远啊,以后的杂志准备让大三大四的学生来做。你嘛,再学一年,到时让不让你做要看你的表现了。说到底,你们这个文学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真正的文学社下学期才成立,你们所谓的‘文学院《子衿》文学社’也都是凭空捏造。’”说着他翻到了杂志最后,目光长久地停在上面,最后是陈阡陌写的一篇时评,抨击的是学院最近刚搞的晨跑制度。   话到这里,陈阡陌全都明白了,继而代之的是震惊、深深的震惊,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这篇时评,学生办的刊物公开叫板学院的制度,形成这个风气还了得啊。他想不到自己爱戴的老师竟是这样的,他为了让文学院能够摆脱任何一点可能的麻烦,竟然说出这些话。他平时口口声声说着中文系有着保护学生的传统,但若是文学院从源头上否认了这本杂志的存在,陈阡陌这一帮人就等于非法结社还有了非法出版物,怎样大的帽子扣上头去都不为过。
  当天晚上陈阡陌便把自己弄醉了,回到宿舍晕乎乎的感慨万千,打开电脑告诉孩子们杂志社解散的事实。邮件的最后,他写道:“希望这本杂志不是大家文学创作的终点,希望我上面说的那句话不仅仅是希望。”
  5
  火车仍然一颠一簸地向前行进着,摆出时刻准备着再度歇火的姿态。便池里倒映着自己的那泡尿像醉翁碗里的残酒般摇来晃去,又靠着地心引力如何都不泼洒出来。一瞬间陈阡陌想起了自己高考那年,平茶镇的考生要在县城考,全县只有县城是唯一的指定考点。陈大夫认识人多,想让阡陌中午休息好点就安排儿子在自己老同学家里睡了。毕竟家里有空调,三十一二度的夏天,仅凭电风扇怎么驱也赶不走那么高的热度。
  大概是空调房太安逸,1点半开考英语,陈阡陌一点零五才醒,穿戴好拿好证件什么的站在路边打的时已经一点一刻了。而考试需要提前一刻钟进考场发试卷。陈阡陌告诉出租车司机自己是参加高考去,快来不及了,那个司机说了一句陈阡陌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孩子你别急,我闯几个红灯也要把你送过去。”
  然后他在城区把速度生生加到了九十码,连闯两个红灯,最后在四分钟内把阡陌送到了学校,赶上了英语考试。而那时交通管理法已经改革了,闯一个红灯不再只是罚款了事了,闯红灯是要罚分的,分扣到一定程度驾照就会被吊销。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没有了驾照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英语不出意外成了陈阡陌最差的一门,本来能考九十几分的英语最终只得了六十七分,而这也使陈阡陌从梦想中的本一直接掉到了本二。但他从来没有后悔什么,“要不是那个司机,我的成绩单上应该还少个六十七分。”
  走进考场的陈阡陌仍然惊魂甫定,聽力试音时他才回过神来。听力试音题四五年没变过了,每次做历年高考题时都能听见那个女人用饱满的嗓音说:“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所以这道题你应该选B。”可是这次听到耳朵里却变了味道。一时间阡陌思绪万千,他可以倚马千言写出一篇完美的作文,可偏偏语文前一天上午已经考过了。现在是英语听力,他不得不把思绪收起来,去听喇叭里的洋人对话着日常的生活。
  九磅十五便士这个青春终结的象征,仿佛变成了一个符咒,在考英语的两个小时里,反复萦绕在陈阡陌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写完英语作文后还有十分钟,阡陌放弃了检查,反复在草稿纸上重复着“九磅十五便士”这几个汉字。
  人生无非就是一场场追逐连结而成的浩荡缥缈的马拉松,追逐太阳,追逐世界,追逐自己。青春无疑是跑得最快、追得最狠的一个阶段。总有一两个时间点,让人们有了停下安顿,不再奔跑的错觉,可是在红转黄再转绿的一刹那,所有人终究还得启程。
  “这么久不出来,他妈的在里面下崽呢。”厕所门咚咚地敲了起来,不觉中陈阡陌在里面想的有些多了,时光本是无情物啊。系好裤子,洗手,出门的时候道了一声不好意思,回到了座位。
  回到座位后窗外的风物于阡陌已是如数家珍,在生在这个星球上的二十二年里,他已经将这些看了无数遍。两位大叔还在侃侃谈着,显然这里还不是终点。
  八点二十二,晚点一个小时三十五分钟整。过地道出站的路上,陈阡陌端详着车站的每一个细节,不管是政绩工程还是民生工程,这里绝不亚于任何一个阡陌到过的地方。若说公交车和出租车司机代表着一个城市的素质,那汽车站火车站绝对是一个城市形象的名片。
  在等公交的档口,身旁的男女熙熙攘攘,但这些已经入不了陈阡陌的耳朵,时间往夜深处在走,头顶上的月光开始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像爱抚一个孩子般打在阡陌身上,阡陌困意涌上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青春的一幕幕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脑海中重新轮回。
  十五岁那年中考,很多人考不上高中,这辈子便注定和考上的活在两个世界里了。那个平时凶凶的语文老师考前最后一次听写,听写的是全班人的名字。
  十八岁那年高考,英语听力试卷喇叭还在源源不断地放着“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所以这道题你应该选B。”
  如果给自己的青春估个价,够不够得上九磅十五便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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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在相隔了6年后的那个平安夜的下午重逢。他们相携来到康城三峡广场边的那间星巴克。男人的个子要矮些,他穿着件修身的黑色羽绒服,是康城当地不多见的时新式样,女人则一袭米色风衣,星巴克里凶猛的暖气,让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她几乎立刻就将那身披挂褪了去,露出里面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职业套装。她应该是从附近某间写字楼里直接赶来的。  男人显得很殷勤,他叫秋水,一进来就忙着张罗,揩拭靠窗的那张小桌,然后一阵风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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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花吐古拉镇回来后,游手好闲的哈斯巴图向我透露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他说在花吐古拉镇见到了我的父亲莫日根。  哈斯巴图的好吃懒做在我们嘎查无人不知,他的话我从来不信。这次他去花吐古拉镇就是被家人赶出家门,不得已才去那里打一些零工的,他信口开河地妄言见到了我已经去世十一年的父亲,我自然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相反,我为他的痴人妄语震怒不已。  尽管如此,哈斯巴图话里的一个细节却让我不得不相信他。哈斯巴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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