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角落里的父亲

来源 :读者·原创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hynot200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那时我们家的理发店还没安上空调,到了夏天,只有一个破风扇在头顶“呜呜”地转着,搞不好还会把地上扫成一堆的头发再次吹飞。
  我不止一次向父亲提议—买个空调吧,买个凉快的空调吧,空调摆在店里又洋气又实用。而父亲是怎么回答我的呢?他不说话,只是抬头望一眼头顶嗡嗡转着的破电扇,又低下头去忙手边的活儿。
  每当这时,我就会感到从头顶蔓延到脚趾的窒息感。我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给母亲打电话,说我不要住在这里了,要母亲接我回去。
  父亲很少发出什么声响,就像那台破风扇,只有在干活儿的时候才会有点儿响动。他沉默地给客人理发,沉默地打扫店面,沉默地迎接一天又送走一天。正是这种沉默,让我在与他相处时,脑子里总是循环着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有一个不爱与人沟通、几乎是半个哑巴的父亲,显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我笃定父母离异是因为他的冷漠与沉寂,甚至一度庆幸自己被判给了母亲。童年里的父亲,只是汇款单上“徐尤志”这三个单薄的汉字,我无法从这里获得任何拥有父亲的体验。
  平日里,我同母亲住在一起,每当放寒暑假时,母亲的手机便会收到一条来自“徐尤志”的短信。
  “放假让小风来这里住几天吧。”
  而母亲的脸色总会变了又变,然后望着我:“你想去吗?”
  “无所谓。”我总是这么回答。
  然后母亲会叹口气,起身去给我收拾行李。
  去陪一个沉闷无趣的父亲,还要远离市区的朋友和电玩城,我当然不乐意。但是我还是会去的,我无法拒绝。因为这是徐尤志对他儿子仅有的要求,或者说是请求—求我去他那里住几天。


  2路公交车经过父亲的理发店所在的街口,我背着书包下车,便能看到站台旁父亲的身影。父亲很高,这点我随他,刚上初二身高便将近1.8米。让我引以为傲的身高和长腿来自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到近乎木讷的男人,这怎么想都是一件神奇到有点儿不可思议的事情。
  跟随父亲走回理发店的这一路是他话最多的时候,就好像他把攒了半年的话题都用在了这段路上。我努力应和他,试图跟上他的思路—父亲的思维很跳脱,上一个话题与下一个话题风马牛不相及,我在话题与话题间疲于奔命。
  但这种情况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父亲就像一个没有天赋的脱口秀演员,急急忙忙背完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后,便只能手足无措地僵立在舞台上,等着落幕。
  而我就是那块幕布,我急于落下,遮住父子间的尴尬。
  “我上楼了。”这是我在尴尬的沉默中唯一能做的选择。我几乎是仓皇地离开父亲,然后开始质疑自己来这里的理由。
  从楼梯上往下望,能瞧见父亲坐在柜台里的身影,个子那么高的男人坐在柜台后,竟像是蜷在角落里,幾乎要与深灰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大学时室友曾向我抱怨过他与父亲紧张的关系,但我并不能理解室友口中的“激烈争执与冲突”,因为我的父亲能与我正常地交谈已是破天荒,又何来争执一说?
  我的少年时代从未给父亲留下一席之地,徐尤志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不会发出声音、快被我遗忘的一直蜷在角落里的配角。他只是一个每逢寒暑假会邀请我去小住一段时间的男人,而这仅有的相见也只是例行公事。
  我也从未想过去深入了解这个配角,我觉得这无关痛痒。日子不会因为这些变得更好,也不会因此变坏。


  在我大二的时候,我第一次收到父亲的短信,他告诉我祖父去世的消息,问我能否请假回家参加葬礼。
  我说我知道了。放下电话,我才猛然惊觉自己并无泪意。从小到大,我见父亲的次数寥寥可数,见到祖父的次数更是掰着指头能数过来,我已经不大能回想起祖父的容貌,现在回想,竟是一片茫然。
  我突然有些惶恐—许多年以后,当我有了白发,我回忆自己的父亲,会不会也像今天回忆祖父一般,只觉一片大雾弥漫?
  坐了一天高铁,我的双脚在傍晚时分才踏上村口的土地。这种感觉很奇异,我明明才20岁,竟生出一种阔别之感。实际上,也称得上是“阔别”,自我上了小学,便再未踏足过这片土地。
  这是我离开后,第一次回来。
  来参加祖父的葬礼。
  看到父亲时我愣了一 下,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虽木讷但身姿挺拔的徐尤志了,我可以看见他头顶上黑白掺杂的头发。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比父亲高了半个头。
  “徐风。”父亲把我领到棺旁,“给你祖父道个别。”
  我安安静静地跪在垫子上叩首,然后站起来。
  时近傍晚,我和父亲坐在地毯上,父亲把蜡烛芯挑亮,放在我面前。蜡烛熏人,我刚一眯眼,父亲又不动声色地把蜡烛移远了些。
  “还记得你祖父长什么样子吗?”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甚至觉得还没有烛花爆裂的声音大。
  但我听清了。
  “很瘦,矮矮的,胡子特别长。”我回答。
  父亲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不对,你祖父特别高,身上有把子力气,一天能赶几十里路。”
  “但你说的也没错。”父亲摸了摸鼻尖,“你说的是七八十岁的他,我说的是三四十岁的他。”
  我眨眨眼,没说话。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打开了话匣子,但我这次愿意做一个真心实意的倾听者。
  “那时候家里有你大伯和你姑,我是老二。”父亲注视着棺身被抛光的漆面,烛火在父亲眼里跳动,“每回你爷从镇上卖完肉回来,总会带几毛钱的糖,然后分给三个孩子。
  “糖数不一定,有时能正好分完,有时会余出来几颗。每当这时,你爷就会说,这回多出来的糖给老大,老大带你们最辛苦;下一次多出来糖,就分给老幺,因为老幺最小,做哥哥的得让着。”
  父亲少见地笑了一下:“最后分来分去,老二从来没有分到过多余的糖。”
  我有些恍惚。父亲坐在毯子上,半身被烛光照亮,半身没于黑暗。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40多年前,曾因为糖块儿的分配不均而怄气,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
  “三个孩子,数我最不听话。犯了错,你爷打半天,末了问一句知道错了没,我还一直死犟着不说话。你奶奶指着鼻尖骂我,说我生来就是跟自己老子作对的,打半天骂半天,连个声响儿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你爷老了,我是在炕边儿照顾他最少的一个。”父亲嗓子里好像混进了沙砾,哑得怕人,也无力得怕人,“没当成个好儿子,当然,也没当成个好父亲。”
  我喉头耸动,只觉得蜡烛离我太近了,烟气熏得我眼眶酸痛。
  话很简短,但我从中得知,沉默寡言的父亲也曾是一个因为糖块儿而耿耿于怀的小孩儿,也曾在挨打时和我一样咬紧牙死不认错,也和我一样,自认为不算一个好儿子。
  那个一直蜷在柜台后、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男人,我分明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和徐尤志的相似之处不再令我惊奇,因为本该如此。
  汇款单上“徐尤志”三个字突然生出骨架,长出血与肉,站立起来,心脏开始跳动,脉搏带来温度。我看到时光飞逝,将那个争着要糖块儿的小孩儿拔高到成人模样,再给他染上风霜,刻下痕迹。
  我恍惚间开始明白,自己在这20年间都错过了什么。我从未试图和父亲沟通过,是我亲手将父亲变成了单薄的汇款单上的名字。我无视他每一次试图与我沟通的努力,忽略他的挣扎,脑子里只想着逃避尴尬。
  那夜我和父亲坐在地上,坐了很久。
  我将头埋在膝盖间。思绪纷乱,困意又使我昏昏沉沉。肩头被父亲披上外套,我听见父亲在我耳边悄声道:“店里安空调了,暑假来住几天好吗?”
  我抬起头,缓慢道:“好。”
  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被我错过多年的配角嘶吼着发出声音,终于被我听见。我看着他生出血肉,朝我走来。而我终于开始了解他的过去,经历他所经历的。
其他文献
沉香并不等于沉香木,但沉香又必须诞生于香木中。  当香树遭受电闪雷劈、强风吹折、兽虫啃咬、人工砍伐后出现创伤时,自身会分泌树脂来愈合伤口。其间,创口部位会因一种叫作“黄绿墨耳真菌”的微生物侵入而感染,这种真菌为了在树体中生存,就会进行逆境代谢——这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化学反应过程。沉香树本身的抗体类物质与侵入树体内的黄绿墨耳真菌等物质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新的化合物。随着生化过程的持续深入,沉香形成。
期刊
在某问答网站搜索“父母”,排在前五位的问题分别是:如何摆脱父母的过度关怀?有哪些时候真的对父母感到失望?你见过父母有哪些“强盗逻辑”?父母为什么不理解当代年轻人的绝望?如何看待52%的子女屏蔽了父母的“朋友圈”?  这些问题当然不是说在大众心里“父母皆祸害”,只能说明世间父母的丰富性。“万爱千恩百苦”“三生报答轻”是父母,“常念八十儿”也是父母,而那些“过度关怀”“失望”“不理解”也来自父母。  
期刊
偶尔经过一所学校,学校围墙上挂着两张褪色的“光荣榜”,那是学校2020年的高考喜报。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的第一反应是看有没有名校。可我凑近才发现,别说“清华”“北大”等名校,甚至都没有一个眼熟的校名。这两张“光荣榜”上,排在最前面的成绩最优异的学生,竟只被“二本”学校录取。可以说,这两张榜上,本科学校都少得可怜,有八成的学生被专科学校录取。  上榜的显然只是少部分学生,其他人呢?他们难道连专科学
期刊
盛夏8月,烈日炎炎,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位于青藏高原的青海却是凉风习习。2016年8月11日,“《读者》光明行动”专家医疗队来到这里,开始了第25批弱视儿童筛查活动。  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因唐卡、堆绣、雕塑而享有“藏画之乡”的美誉,青南地区最大的格鲁派寺院——隆务寺也坐落在这里。8月13日,“《读者》光明行动”项目小组在隆务大寺利众医院设点,为隆务寺的36个小喇嘛做了视力义诊。检查结果
期刊
作为一名肿瘤外科医生,我每天都会面对患者的生或者死,他们每一次的病情变化,都是生命中的转折点,也是最需要支持和关怀的时候。  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说“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意思就是说,见到患者承受病痛的折磨,就像自己也得了这个病一样,也就是要设身处地地体会患者和家属的痛苦,要感同身受。我们治疗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带病的人,而不仅仅是疾病本身。所谓“大医治人,小医治病”,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之前有
期刊
一  石屋冲刮起第一场寒风时,意味着这个小山窝窝的冬天到了,陈老板家的柴火灶便派上了大用场。  陈老板家的柴火灶,以前是陈老板的父亲在用。父亲过世后,陈家的至亲老人便只剩下满满(“满满”是邵阳人对“小叔”的称呼),柴火灶便由满满接替使用。  满满人老了怕冷,他把夏天从山里拖回来的木柴一一劈开,架在柴火灶里,抓几把松针点燃。  几把松针烧完后,干木柴便噼噼啪啪燃起来,火焰劲头儿足得很,一副年轻气盛的
期刊
1.讲述故事或提出觀点,激发听众的兴趣;  2.抛出问题,进一步吸引听众;  3.对提出的问题给出回答;  4.描述采纳你的方案能带来的具体利益;  5.号召听众行动起来。  一篇好的演讲应该有3个元素:提供信息、触动人心的故事、讨人喜欢的感觉。  (烈 子摘自财富中文网)
期刊
一  Rex打电话说周末可以去亚历山德拉宫看樱花。樱花的花期很短,我也没有去过这个地方,就答应了。  坐在车上,只觉得这一带很安静,人不多,有学校、商店、居民楼,不少建筑像建于19世纪,既不是太古老,也不现代,路是窄窄的一条,像人生一样漫长。  也许是因为怕错过花期,我们来得稍微早了一些。花蕾已经裂开,但还没有到烂漫的程度。樱花树像精瘦的士兵,列队站在整条小路一侧,虽然不是想象中的樱花大道,但也优
期刊
2000年前后,社会上流行买彩票,500万元的巨额奖金撩拨人心,投注站前每天都排着长蛇阵。  有一次,我爸妈吃过晚饭出门散步,一反常态,直到深夜11点才回家。进了门,我妈神神叨叨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彩票,慎重地放在抽屉里。  爸爸先开口说话:“有了钱,我们给儿子买套大房子,再买辆小汽车,这样他找女朋友就容易多了。”  妈妈说:“嗯,老唐儿子上个月结婚,他家新买的小汽车够豪华气派,车头上有四个圆圈的那
期刊
对于运动员来说,胜利和失败往往只有百分之一秒的差距。在奥运会到来之际,所有国家的代表队都在努力钻研新科技,争取这百分之一秒的优势。  VR设备全方位展示赛道  通过虚拟现实眼镜,里约的自行车道360度无死角地呈现在格温·乔占森面前。有了它,乔占森对这条赛道的每个平面、每个拐角都了如指掌,获得了一种“近肌肉记忆”,可以在实际比赛中做出快速而直接的反应。铁人三项世界冠军格温·乔占森  30岁的乔占森两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