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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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亮的天空下,春天的舒缓被暴热取代,仿佛季节是可以跳动的,而庸碌的人流竟成了季节夹缝里忽略不计的存在。
  吴从中站在马路牙子上,看到氤氲的热浪幻化成了侄子吴小辉的脸形。他记得吴小辉是在十天前带着他女朋友王菲来到他家的。他们腼腆而甜蜜地把婚期以及相关事宜告诉了他。他看到未来的侄媳妇端庄得体,暗自为侄子高兴。侄子三十二了,没背景,无成就,能有这段姻缘,也算迟到的幸福。
  小辉说:“菲她妈说,到时不必铺排,不必安排车队去接。”吴从中觉得不合常理,呵斥道:“人家是讲客气,体谅人,我们不能不讲规矩。再说我们吴家随便数一下就有十来辆车,这个环节有什么好省的。”小辉挪了一下身子,用手碰了碰王菲的手,抿嘴笑了……
  儿子的车在对面还未停稳,吴从中就冲过马路,拉开了车门。车内温度更高,简直像个蒸笼。吴从中脱掉外衣,把衣服横在双膝上。儿子看他虎着脸,打开空调,说:“我也不知道小辉哥病得这么厉害,以为只因低血糖或是熬夜玩电游之类而晕倒。再说我手上一堆事,没法推开,就忘了告诉您。”吴从中不言语,儿子的解释使他觉得自己有些求全责备了。
  小辉的婚事一直是吴家的心病,哥嫂下了很大的决心,甚至以死相逼,才把在外打工的小辉叫回家。回家后的小辉一直抑郁不振,后经人介绍,处了女朋友,双方都还满意,就定下了嫁娶的日子。小辉也变得开朗了,时常露出甜甜的笑容。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不想他突遇不测。
  吴从中想起电话里的哽咽声,感觉小辉的病已是救治无望,等自己赶到医院,恐怕也不能见小辉最后一面。
  他一边很着急地想赶到医院,另一边却又不愿去面对事实和真相。就像一个哲人,无法理解春天的本质,却要去阐述春天的秘密。他沉寂在纠结里,灵魂似乎被挤压出了躯壳。冥冥之中,他闻到了泥土松动后的气息,听到了泥土下面晦涩不明的窃窃私语。在泥土的根部,一些密闭的物质正挤过沉闷的土壤,穿越深沉的黑暗。他忽然觉得这黑暗的物质正是自己悲伤痛楚里的愤怒,如闪烁的梦呓,又如看不见的光的脉动。
  到底是什么导致侄子暴病而亡?吴从中心里拥堵着无绪的疑惑。


  车子刚停稳,吴从中拉开门,跳下车,往住院部五楼奔去。心血管?脑血管?他记不清电话里说的是哪个科室了,他只好在回字形的走廊里找类似的字眼,然后再去听有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声。直到走廊尽头,除了安静的病人和脚步匆忙的护士,他没听到任何和死亡有关的讯息,也没看到和死亡有关的景象。他问了护士,护士说:“应该在ICU吧。”
  按照护士的指向,吴从中找到了紧挨主楼的一条走廊。走廊很长,很幽静,散发出接近霉味的来苏水的气息。低语般的哭声浸漫而来,又被忽然的凉意隐逸开去,给人一种幻听的感觉。走廊的尽头,出现了T字形的转弯,又有一道横着的走廊出现在眼前。
  十几个穿特警制服的人站在走廊两边,他们面无表情,腰上悬着手铐和警棍。吴从中从他们面前走过,直到T字走廊的末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只不过是保安,是穿警服的假警察。
  在走廊末端的一角,王菲被一个老妇人搀扶着,脸上写着悲戚和茫然。王菲看见他,两唇动了动,可能是叫了他一声叔叔,也可能叫的是幺叔,因為他排行最小。他看她一眼,略微点了一下头。那个老妇人一定是王菲的母亲,她看见他时,脸上掠过一丝生动而苦楚的神色,算是和他打过了招呼。
  在末端的另一角,他的嫂子睡在水泥地上,正在表现无限的悲伤。她穿着裤袜的双腿捶打着地面,时而左右腿交替击打,时而双腿同时砸下。一个妇女死命地抱着她的腰,在实在控制不住她的时候,那个妇女只好半躺在地上,用身体隔着地上湿冷的潮气,以免她裸露出来的腰身和肚皮受到侵蚀。
  嫂子一边双手在空中抓挠着死命挣扎,一边没有眼泪地痛苦哀嚎。“辉儿呀!我的爱子呀!妈的心头肉呀!老天不长眼呀!你的婚期都订好了的呀!你怎么舍得丢下妈呀!”
  哭声通过摩擦从喉咙里挤压而出,嘶哑模糊,没韧性,不圆润,也没有连续的颤音,使悲伤的色彩打了许多折扣,但她的悲烈与强悍,使得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
  吴从中浸染在哀伤的氛围里,心中紧闭的闸门被潮涌的悲痛冲开,眼泪簌簌地落下。他踅到角落里的卫生间,有些手足无措,没有尿迫感。他掏出烟,点燃,烟熏着他噙着泪水的眼睛,他仰起头,吐出一口气。这个时候,嫂子的哭腔变了调。
  “夜分寒甚,为母坐于床呀!拥被覆儿足,解衣温儿背呀!辉儿呀,辉儿呀!你的衣服冠履,汤药饮食,哪般哪样呀,不是为母为你置,为母为你办呀!儿呀……儿!我的爱子,我狠心的儿哟!”
  嫂子哭完了为母的慈爱,开始哭诉小辉的生平,什么“在家一日好,出门万事难”,“在家喝的是糯米粥,出外吃的是地沟油”,大概说的是在外打工,衣食不保,埋藏了病根,医保没联网,有病不能看之类。然后又有“我家叔叔心气高,指使侄儿深圳跑”,吴从中听到嫂子把自己扯了进来,心里好不是滋味,小辉前前后后的过往即刻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十年前,小辉在本地一所末流大学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家闲了半年后,只好到一家大型工厂去上班,工资还不错,三五千,有时还可以拿到五六千,只是加班太多,几乎没有双休日。这样的工作使得他失去了玩乐、交友、谈恋爱的机会。两年下来,他变得呆板木讷,不愿与人交流,不抽烟,不喝酒,甚至逢年过节、亲友相聚时,他也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看到同龄人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父母也经常在他耳边聒噪。为了让父母放心,他也谈了恋爱,结果没多久就告吹了,估计是女方嫌弃他的工作和家庭条件。人家是独生子女,而他还有个哥哥,今后妯娌难以相处等等。失恋把他击垮了,经常失眠胸闷,只好告病休息,这一休息就差不多一年。父母不敢轻易问他的病情和心情,生怕刺激了他,他自己觉得给父母添了麻烦,成了负担,说是出去找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父母也不敢过问。只要他心情好,就足以使父母高兴几天。小辉不是好逸恶劳的浮浪之子,他与同学开过早点铺,卖过绿豆汤,他一心要用成就回报父母,可是事与愿违,钱财被骗,摊位被占,赚了个经历,落了个疲倦和伤心,总算没亏本。父母赔着笑脸说人生的经历是最大的财富,这样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实则使得小辉越发觉得心理压力大。   吴从容找到吴从中说:“小辉这样下去,可能要崩溃的,你帮着想想办法,能否让小辉换个环境,摆脱心魔,只要他健康快乐就行。”
  吴从中想也没想就说:“到我深圳同学的公司去吧。”
  吴从容拿出一张折好的旧报纸打开,神秘地笑着说:“是那个女同学吧?”
  他读大学的时候和一个女生互相暗恋,苦于无法挑明,曾对自己的哥哥倾诉过青春的苦痛。这张旧报纸上有这个女同学公司的广告。
  吴从容说:“小辉毕业的时候,你就说要小辉到她的公司去,可惜当初没听你的话。你嫂子死活要把小辉留在身边,这下好,小辉成这个样子了。”
  吴从中说:“世事难料,她嫁的老公过世了,留下的公司她在料理,我们现在有些联系,我想安排小辉去她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小辉现在的情况,换换心境也好。”
  小辉到深圳后,吴从中多了一份和那个女同学联系的理由,除了聊一些青春逸事和感情外,多半都是小辉工作的情况。女同学说,你的侄子也是我的侄子,尽管放心。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小辉在深圳是开心愉快的。
  嫂子的哭诉使得吴从中心里万般沉重,好像他是小辉死亡的帮凶。无论如何,嫂子不会怪罪到我头上吧?他这样想着,也没把嫂子的话放在心上。使他诧异的是,嫂子怎么会冒出这些文白夹杂,像戏文一般的酸词儿,简直达到了专业哭丧的水平。难道忧伤突破底线,意识会出现反常和错乱,反而表现出矫情和造作?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崩溃吧!
  他摇了摇头,走出了卫生间。


  白色大门突然打开,吴从中看到吴从容和小辉的哥哥吴小明从ICU走出来,他们红红的眼睛和沉重的表情告诉他,侄子吴小辉已经死亡。吴从容强压着悲痛,压得五官都变形了,对吴从中说:“医生要你进去一下。”
  大门两旁站着两个保安,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戴着大盖帽的窄脸,里外交换了一下眼神,门打开了。吴从中随着吴从容进去时,门外的高个子保安伸出了横杆似的胳膊。吴从容暴跳起来,瞪着眼冲他愤怒地吼了一声。里面的保安对外面招了招手。高个子明白了,这是医生要和家属代表作最后的交谈。
  吴从中进去以后,保安“砰”地关上了门,然后迅速插上闩,落下锁。门后的走廊通向谈话室和急救室,走廊的一边有一张长椅,两个穿特警制服的保安坐在长椅上,保持着极威严的坐姿,充分展示着他们的职业素养和操守。
  谈话室很逼仄,两张条形桌的两边摆着几把椅子,医生和病人家属分坐两边。吴从中和他哥哥进来的时候,两个医生已经端坐在桌子的一边,两人的脸颊消瘦,白皙的脸上文静而略带倦怠。其中一个平举双臂,反穿着防护罩似的锡箔衣服。吴从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衣服。他估摸着可能是对小辉电击起搏时,用来屏蔽电流,以免伤及自身的。他之所以一直把这件衣服套在两臂上,也许是医疗规程规定的,也许是展示他们的努力和辛苦。
  穿锡箔服的医生抬了抬手臂,问:“这位是?”吴从容说:“这是我弟弟,你们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我是六神无主了,我委托弟弟全权作主。”
  “我姓柳。”锡箔医生甩了甩脖子,“他姓牛,牛主任。”旁边的牛主任点了点头,说:“柳主任对病人作了心脏除颤复苏的最后抢救,结果非常遗憾。病人在死亡后已无生命逆转的可能,也就是病人处于生物学死亡了。这是我们必须向你们正式宣布的。”他的声音低如蚊蚋,好像生怕影响了沉痛的表达。
  柳主任始终用温和冷静,充满善意的眼睛看着吴从中,他接过牛主任的话,不紧不慢地说:“从我们接手前的资料,以及进入ICU后的心电图和病人表现症状分析,病人应该是因心肌梗塞死亡。”
  吴从中在充满死亡的气息里,感觉柳主任的那件锡箔服都在压迫着他的神经,他只看见两个医生说话时嘴巴所形成的O形黑洞,至于他们所表达的意思,却始终在他脑子里处于滞后零碎的状态。不过柳主任的话猛然把他唤醒,他激动地站起来,高声诘问道:“应该?什么是应该?也就是说我侄子的死因到现在还没有定论,是吗?”牛主任马上说:“不是应该,就是心肌梗塞。”
  柳主任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好脾气也被人误解了,他脸上痉挛地跳了一下,同时站起身,迅速地脱下了那件锡箔服。门外的保安听见动静,噌地窜到了门边。吴从容暴跳起来,愤怒地捶着桌子,对着门外的保安吼道:“滚!滚!我看不得你们,狗!狗!”两个保安不做声,踅到看不见的角落去了。
  吴从容愤愤不平地坐下来,喋喋不休地说:“我们是不讲道理的人吗?我们是不讲道理的人吗?”柳主任也坐了下来,恢复了刚才的平和,眼含慈祥地说:“我们是按程序把相关情况告知家属,家属应该有知情权。死因及我们采取的措施,是我们必须告知的内容。病人吴小辉死于心肌梗塞。”最后一句几乎一字一顿。
  吴从中没有了激动,但他的话还是冲口而出:“既然是心肌梗塞,病人在没有猝死的情况下,应该用简单的药物使其缓解,绝不会出现死亡情况。据我所知,病人是十一点左右入院的,现在……”他抬起手腕看看手表,继续说:“现在已三点过十分,也就是四个多小时了。在四小时内,连换心脏的手术都可以做完了,而你们居然让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你们的指间消失!难道你们是在病人死亡后才诊断为心肌梗塞的吗?”
  柳主任和牛主任莫名其妙地互望一眼,一副有理说不清的表情。吴从容忙对吴从中说:“与柳主任他们没有关系,自小辉进来,我亲眼所见,在小辉几次失去心跳时,是柳主任把他拉回来的,他们的确尽力了。关键是在门诊的急救中心給耽搁的。”柳主任和牛主任几乎同时说:“是啊,病人送到ICU时,瞳孔都放大了。”
  吴从容流着泪,情绪再次波动起来,高声骂道:“狗日的门诊,狗日的混账东西!”然后瘫在椅子上,嘤嘤地哭起来:“我的儿呀!我的短命的儿哟!”
  两个保安又在门口晃了一下。柳主任对吴从中说:“现在有两件事是要征求你们同意的,第一,就是要取下病人身上的氧气管,因为时间长了,遗体僵硬后就很不好取下了。第二,现在病房温度较高,遗体放在病房,对其他病人和逝者本人都不太好,看是否做好移走的准备。”吴从中毫不犹豫地说:“既然已宣布死亡,还插着氧气管有什么意义呢?移走遗体的事,我们会和其他亲属商量。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做没有理智的事的。”   吴从容哭完,全身瘫在椅子上,头歪在一边,闭着眼睛,痛苦地点了点头。


  走廊里亲友们越聚越多,穿特警服的保安不像以前那样闲散了,他们用足球场上的“盯人术”,锁定了各自心中的目标,警惕地观察着目标的一举一动。根据对等规则,那个高个子保安锁定了吴从中,他认为吴从中无论是身份还是表现,应该是他要盯的人物。他挤过人群,站在吴从中身后,拍了拍吴从中的肩,用一种貌似商量,却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能否要亲友们疏散一下,否则对医院的正常工作会造成影响……”
  吴从中转过身,对高个子保安说:“他们不能表达悲痛吗?他们造成了通行堵塞吗?霸占了医生的办公室吗?我看你叫你的人全部撤走,这个走廊就通透明亮多了。”高个子保安显然没有这个心理预期,他看到吴从中脸上的表情,断定吴从中还有类似的话要像连珠炮似的发出,根据职业经验,此时他不能惹恼吴从中,更不能犯众怒,他马上退到一边,不再说一句话了。
  吴从中和几个主事的亲属与吴从容商量着接下来要应对的事情,他们一直觉得要向医院讨要一个说法,为什么病人在近三小时的时间里,医生没有任何处置措施,最后在出现生命危险时才送到危重病房?
  吴从中觉得就像到派出所报案一样,应该先到医务科反映情况,他不想把事情复杂化。他说服了几个情绪激动的亲友,一个人走下楼去。
  钉在柱子上的路标,横七竖八,吴从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医务科的指向。他顺着路标,看到在住院部大楼背后,有一处茂盛的林木,他穿过林木间的游廊,到达一处凉亭,才看到了医务科所在的灰色小楼。
  小楼的门边挂着好多的牌子,有医务科、保卫科、保安室等等。当他看到警务室的牌子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居然还有真警察!吴从中心里瘆得慌,心想:规则不公平,不对等!他沉浸在惶惑紧张和冥想里,转身往回走。当走到灌木丛时,一阵簌簌的响声,把他吓出了一身汗来,他惊魂未定,看到那个高个子保安一边摆弄他的对讲机,一边扒拉开灌木的枝叶,山一样撞到了他的面前。
  对讲机滋滋啦啦响了一阵,保安对着对讲机喊:“稳住!稳住!不要点燃汽油桶!”
  吴从中觉得亲友们的情绪没他说的像汽油桶这么严重。保安一边和对讲机说话,一边转过身子拿眼看着他,好像有话要对他说。保安和对讲机说完,对吴从中略带恳请的语气说:“你能不能帮忙往楼上打个电话?那边哭得更凶了,我的人有些架不住了。”
  吴从中抬头白了保安一眼,恼怒地说:“哭闹一下,表示悲痛,不是人之常情吗?你们太不理解家属了,简直没有一点儿人情味!”他本想说,你死了儿子而且是老年丧子,你不哭吗?冲到嘴边,压住了。保安看他满脸怒色,想说什么也忍住了。
  吴从中接着说:“在我看来,我侄子的死纯属医疗事故,在没有讨到说法前,我告诉你,你叫你的人尽量不要激怒他们。”他的话里明显带了一定成分的威胁,好像真有一个汽油桶即将被点燃。
  “这个不需要你交代,你看我不正在控制我的人吗?我希望你也能控制好你的人。”
  吴从中不理他,怀揣着汽油桶的优势继续往前走。
  “你不是来医务科反映问题的吗?医务科就在这里呀!进去吧。”保安冲着吴从中的后背喊。
  “这里是警务室。我反映的是医疗问题不是治安问题。”吴从中连头都懒得回。
  “一回事,两个科室在一起,哪家医院都一样。”
  吴从中不再理会身后的保安,他掏出电话,询问了几个朋友认不认识这家医院的医务科长、副院长之类的人。他们有的回答不认识,有的回答认识但不熟。
  他忽然想起了他另外一个朋友曾对他说过:“活到我们这个岁数,一定要有几个医生朋友,否则,我们可能在意外出现时,连怎么死的都来不及知道。”
  他开始给这个朋友打电话。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得了心梗?大家都挺忙的,你就不要来看我了。”对方的回答使吴从中莫名其妙,可能信号不好,对方听岔了,“是的是的,本来是想要严一刀做的,可是严一刀也躺医院里了,还好,是我朋友亲自操的刀。我刚植入了四枚支架,出来后我们再聚。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呀!才和死神过完招呢!”
  吴从中总算听明白了,他的这个朋友因为心肌梗塞躺在这家医院,刚做完手术,可能正因为有醫生朋友,所以才没有丢了小命。吴从中想,如果严一刀不病倒,或许小辉有救。又一想,也可能正是严一刀占去了床位,小辉才没得到及时救治呢!听朋友十分庆幸的口气,似乎如果没有熟人,得心梗的人还真不好保命!
  回到住院部楼下,吴从中看见吴小明和自己的儿子带着人从楼上冲下来,他们瞥了吴从中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他们觉得处理这种事情,哪能一味地带着书生气呢!他们的意思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找门诊急救中心,不闹出动静,医院不会理睬的。
  吴从中没有什么理由说服他们,也不想和他们多说话,心想:也行吧!


  年轻的医生肤色白净,态度温和,他看到几个人冲进门时,抬起眼睑,一丝恇怯一闪而过。
  “吴小辉是你接诊的吗?”吴从中程式化的语气非常生硬。
  “是呀,吴小辉是我接诊的。”医生坦诚地回答。
  吴小明脸上青筋暴突,捶着桌子喝道:“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死了吗?我只能表示遗憾,但这个结果没什么意外的呀!”
  吴从中咆哮起来:“这是人说的话吗?你们是人吗?如此漠视生命!”
  吴小明和儿子揪住了医生的领口,其他人把桌子上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是人?医生从来都不是人,你们把医生当人了吗?”白脸医生的语气硬朗了起来,甚至逐渐显露出了神经质状态。
  撕扯导致了混乱。值班的护士过来了,隔壁的医生也过来了,他们看了一下,见怪不怪,不言语。只有护士似乎是职责所在,劝了几句:“大家好好说话,现在是法治社会,解决问题,应该冷静才好。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打闹能解决问题,我宁愿给你们打一顿。”   吴从中把护士推开,说:“我们只想了解情况,这事与你无关,你要是想出现好的局面,那就请你回到你的岗位,否则你只会添乱,激化矛盾,于事无补不说,还会适得其反。”
  被撕扯的医生因为受到了屈辱,表现出了不甘示弱的本能,质问:“了解情况?你们这是了解情况吗?”他咆哮着挣脱开,往另一个房间跑去,一边跑一边说:“我们主任会给你们解释的。”
  一会儿,一个横眉竖眼的医生从另一个办公室出来了。他年龄稍大,满脸黝黑,胡子拉碴,稀疏的头发略带卷曲,倘若他不穿白大褂,没人觉得他是医生。他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几乎是小跑而来,人未到,就高声咋呼着:“怎么啦!怎么啦!”
  吴小明一巴掌打过去,被刚才那个白脸医生挡了一下,白脸医生高声叫起来:“不要胡来呀!不要胡来!这是我们主任!”黑脸主任像是找到了对手一样,梗着脖子往前拱,高喊:“好,好,你们想怎么样?”
  吴从中拉住吴小明再次扬起的胳膊,冲黑脸医生吼道:“你横什么横?我们想问一问,你们究竟是怎么救治病人的,不行吗?”
  “行,既然你们是来了解情况的,那为什么要在此撒野?这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看到原先围观的医生护士重新围过来,黑脸医生底气更足了。
  “死了人,你们还有理了?弄死你,看你怎么说!”儿子喊,吴小明往前冲。
  吴从中拦住吴小明,对黑脸医生说:“好,那就请你说说你们救治的过程,采取了哪些措施,还有你们的诊断记录。我们有这个知情权!”
  黑脸医生对白脸医生点了点头,意思是说,你惹的祸,还是你说吧。
  白脸医生说:“看记录?没有!由于病人没有带病历,而且处于急救状态,我们没有记录。病人是十点半左右,由其爱人和母亲自行送入门诊急救室的。根据病人胸口痛的症状,首先安排病人做了心电图检查,结论是窦性心律,心电图正常。然后我联系了心血管科的两个科室,要求入院进一步检查,但两个科室无床位,不能接受入院治疗。此时,病人出现呕吐,我又联系了消化科,但病人家属拒绝入住消化科,我说那就只好去ICU,病人家属说:‘如果入住ICU只是解决病床问题,那我们自己来找熟人。’意思是嫌贵了,确切地说,家属明确说过医院想讹钱。后来家属打了很多电话,自行联系,好像和脑神经科护士长很熟悉,最后联系到了脑神经科有病床,要我开具脑神经科的住院单。再后来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亲友们不待他说完,又开始激动了,吴从中强压住冲动,对亲友们急忙做着静一静的手势,厉声问白脸医生:“好!那请问病人来时有什么症状?”
  “病人说心口痛。”
  “不是心口痛,是心口前区剧痛!”吴从中愤怒地纠正。
  “好,心口前区剧痛。”
  “随后是不是手臂发麻,伴随放射性疼痛?是不是有抽搐和呕吐现象?”
  “有,但不是连续反应。”
  “这是不是心肌梗塞的典型症状?”
  “是,我们一开始就没排除心肌梗塞呀。”
  亲友们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说:“问个屁,揍他一顿,看他还淡不淡定。”吴从中的隐忍虽然也到了临界点,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凭直觉,医生的话虽有推卸责任的成分。但自行就诊,自行联系,不配合医生的安排应该是事实,由此造成的延误救治,似乎不应全是医生的责任。
  一旁的黑脸医生看到了吴从中态度的细微变化,黑黑的脸色也变浅了一些,他觉得吴从中和其他人不一样,应该是个冷静理智,讲道理的人,加上吴从中略带专业术语的问话,使他好像遇到了同行,觉得有沟通的对象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会议室坐下来,大家有什么疑虑,好好谈。”黑脸医生说,“如果都站在这,显得我们没有诚意。医院有错的话,我们该承担的责任,绝不回避,但首先得谈,得沟通。”
  “可以!”吴从中首先表态了,其他亲友也高声附和:“谈就谈,看你们怎么谈!”一群人往门外走。
  这个时候,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保安一路小跑着往门诊奔来。黑脸医生不知是抱怨他们来迟了,还是本来就不太喜欢他们,他对着他们没好气地说:“让开,让开!”


  医务科门口的高个子保安看到吴从中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冲吴从中笑了笑,说:“我说在医务科吧,所有的医患纠纷都必须通过医务科的。”吴从中有种被嘲弄的感觉,沒有理会他。
  圆形会议桌旁,双方分两边坐定。家属方允许进入会议室的有吴从中、吴小明,还有随后赶来的吴从容,吴从中的儿子和其他亲友被拦在门外的走廊里。院方进入会议室的有医务科科长,副科长,黑脸医生,白脸医生,还有一位穿便服的年轻人,他坐在会议桌边,不说话,也没人介绍。
  科长瘦高个,颧骨略有突出,声音不大,很斯文,他首先表达了遗憾,然后哀悼,再对亲友进行慰问,表示一定会认真倾听家属的要求,合理地解释家属的疑虑,最后说:“如果对医务科的解释和调解不满意,可以上诉至第三方,即政府设立的医疗纠纷调解委员会。如果对医调委的调解仍不满意,还可诉至法院,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副科长大块头,虎背熊腰,不怒而威的样子。他补充说:“希望大家一个一个地说,不要七嘴八舌,我们余科长会从专业的角度给大家做出解释,倘若大家不能接受,也不要太激动,我们会把彼此的分歧记录下来,找出重点,尽量达成一致,解决问题。谢谢大家理解医院的工作程序,谢谢大家对我们医务科工作的支持。”
  白脸医生把在门诊部讲的过程重复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家属的自作主张是造成延误治疗的原因。
  吴从容听了,愤怒得要跳起来,被吴从中拉住了。吴从中代替他哥哥,接过话说:“病人是不是请求医生帮忙止疼,而你却无动于衷?在病人出现呕吐时,你又胡乱开出消化科的住院单。病人妈妈跪求医生说:‘绝不是消化的问题,是心脏的问题呀!’你却一点都不理会。后来又出现抽搐,心梗症状如此明显,请问你采取过什么措施吗?”   黑脸医生站起来,脸上满是不屑,大家以为他要作出解释,他却俯身到余科长那,耳语了一阵后,对家属们说:“当班医生和余科长会给大家作出专业的解释,我还有病人要处理。”说着往外走去。走到走廊,其他的亲友拉扯着他,不放行。高个子保安厉声吼道:“其他病人出了问题,你们负责?”亲友们看到会议室里吴从中、吴从容没有吱声,也就不再言语了。
  黑脸医生走后,白脸医生低着头,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讲完了,再讲就是引火烧身了。余科长也不着急,在一沓纸上画了半天,好像在一边记录,一边等着吴从中把话说完,直到吴从中脸上激动的绯红褪去了,这才说:“病人叔叔,您是病人叔叔,我没说错吧?刚才说了病人的三种情况,疼痛,呕吐,抽搐。关于疼痛,我们一般不会使用止疼药,因为这样会掩盖病情的真相。而呕吐和抽搐也是消化系统,特别是胃部不适的典型症状,如果不作进一步的检查,在不能确定病情的情况下,哪个医生也不敢轻易作出处置,我们正规医院的医生绝对不会像社会上的诊所那样,不管什么病都先挂个点滴的,如果那样,是违背医疗规程,也是医德所不容许的。”
  吴从中的儿子听了,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站起来作着强有力的手势说:“医生的医德是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眼看病人将死,你们却要检查这检查那,那病人就只好等死吗?”
  吴从中儿子的话没有引起余科长的重视,那个一直不言语,穿便服的年轻人条件反射一般地抬起头,狠狠地盯着吴从中的儿子。
  余科长在纸上画了一阵,对吴从中的儿子说:“怎么能说是让病人等死呢?我们首先做了心电图,再就是联系科室作进一步的检查。我们总不能不确诊就下药或是采取什么措施吧?心梗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最开始心电图的反应是正常的,我们能凭心电图作判断吗?当然要做其他检查。”
  副科长在一旁,耷拉着头,没有针对性地嗫嚅着:“不好说,不好说,反正出了事,就是医院的错。”
  吴从中的儿子血气方刚,还要往下说,被吴从中用话抢先压下去了:“既然心梗是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你们也怀疑是心梗,那么请问在近三小时的时间内,你们做了几次心电图?据我所知,心电图一次只需五分钟,只靠连续的心电图检查,也早可以确定为心梗了!就一般常识而言,心梗病人应该处于平卧状态,你们对病人交代过吗?更可气的是,在联系好脑神经科的病房以后,你们居然要病人家属自行搀扶着上住院部九楼,从门诊到住院部有几百米,再到电梯口又有很长距离,在电梯里还要处于微微的失重状态,在这样的状况下,病人随时可能发生心颤导致死亡,难道你们连这样的常识都不懂?连基本的担架都没有吗?这就是你们的医疗规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医德吗?”
  吴从中歇了口气,短暂的空白里充满了张力。余科长为了缓解这股张力的束缚,埋头在纸上画了一阵后,才把头抬起来,望了几眼白脸医生,意思很明显,这个该你来回答了。
  白脸医生开口了,和在门诊部时的神经质相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说:“病人家属好像在医院里有很多熟人,对我的安排都不大理睬。到处打电话,有些细节我的确忘了交代,甚至他们何时离开门诊的,我都不知道。我以为遇到了家属比医生本事大的人了,我哆嗦还来不及呢!所以我忘了医生应有的本能和职责,在这一点上我是有失职之处的。罪过罪过!”
  吴从中一时语塞,他觉得白脸医生的话里弥散着某种阴毒,可恶至极!先是苦肉计,然后又巧化为佛,既有对人的宽宥,又有对己的忏悔和责罚,使你不得不产生不再苛责别人而寻求自省的想法。在短暂的停顿里,似乎显现出了共同仰望的东西,好像既是彼此心存的互谅,又是彼此不可调和的仇恨,其实这一切与事实和真相并不相干,但就是形成了某种不可描述的张力。
  吴小明没有感觉到张力。在他看来,小辉的死,医院肯定是有责任的,现在先礼后兵的程序已经走完了,轻言细语的一套,那是假斯文,没作用的,不闹出动静,医院是不会理睬的。他按捺不住,从会议桌的一边跃起,一个单手支撑便飞跃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白脸医生。白脸医生虽然年轻,想必不止一次遇到此类情形,他早有心理准备,双手上下翻飞,交替着护住颈部和裆口,这个手法极像武侠小说里的无影手。反复几次后,吴小明也没能得逞。双方的人醒过来一般,呼啦上前,先是各拉各的,后来是你拉我的,我拉你的,总之场面就像预演过的一般出现了。
  走廊里的亲友和保安也拥进会议室,亲友们撕扯着白脸医生,那个一直不言语的年轻人狂躁起来,他死死地抓住怒吼着的吴从中的儿子,同时高声调度着保安人员。高个子保安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他的长手臂很有优势,奋力拦截住了吴从中和吴小明,其他的保安在混乱里很快形成了合力,他们把惊恐得有如小鸡一般的白臉医生从人圈里抢救了出来。
  那个年轻人指挥着保安,很快把抢救出来的白脸医生护送出了会议室。喧嚷过后,保安们退到了走廊,亲友们还在会议室愤愤不平。混乱的时候,余科长抽空在办公室喝了茶,这个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沓纸到了会议室,平静地对吴从中说:“我们坐下来接着谈?”
  吴从中冷冷地看了一眼余科长,说:“你觉得这样谈下去会有结果吗?”
  余科长说:“那就只好请第三方医调委来调解啰!”


  黄昏时分,天色微暗,黑夜守候在路灯的光亮外。医务科的小楼前影影绰绰。亲友们都转移到医务科这边来了,吴从中的嫂子也被人拖着架到了这边来。她在草坪上滚动,体力耗费了许多,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声音,双腿不再狂扳,只是无力地蹬几下。她有太多的后悔,后悔自己的大意、犹疑,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里选择ICU,最后悔的是不该硬逼着小辉回到自己身边,拆毁了他在那边已有的爱情。这些后悔一起涌现,如万箭穿心,她反复地用拳头猛烈拍打脑袋,同时伴随歇斯底里的一声哀嚎:“儿呀!”
  在天色和灯光的交相辉映里,楼前混乱的身影烘托出妖娆和魅惑的气氛。亲友和保安在小楼前不断变换着自己的方位,各自以闲散的姿态与对方进行着心理对峙,每个在场者都不想从这幕情景里退出。几个病友默默地站在亲友们的一边,小声地表达着他们的善良与同情。   重新回到会议室时,双方的代表和角色都有了变化。亲友方吴小明被劝退出场,院方的保卫科长也因为身份敏感,被余科长劝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手上挽着一件外套的中年人,他同样保持着故意使人忽略的低调,远远地坐在会议桌一角。
  会议由医调委的李姓律师主持。他的年龄看起来在六十开外,身材敦实矮小,脸泛红光。他不用余科长开口,就对自己的身份、医调委机构的性质作了介绍。又对办理调解的手续,调解的程序,以及开展调解的各个流程作了详细的说明。最后反复强调了自己作为第三方的角色和立场。他的老练持重很快把控了整个会场的气氛。
  前戏过后,马上进入正题。李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纸,还有各种表格,又从一个专用的小盒里取出老花眼鏡,架到鼻梁上的习惯位置处。他开始询问亲友方每个人的姓名,死者家属委托的代表及与死者的关系,诉求的内容和目的,并一一作了记录。
  家属代表自然是吴从中,他说:“我们希望院方就延误治疗导致病人死亡一事给予家属一个说法和一定的经济赔偿。”
  “你们要求怎样的赔偿?如果你们的要求太高,超出了我们的调解范围,我们也就爱莫能助了,那就只能走法律的途径,首先作尸检,然后聘请鉴定机构得出结论,再由法院判决。这样的话,时间漫长,最少两个月,最长几年,再则这期间可能会产生不菲的费用。”
  “既然你是第三方,我们需要你提供类似案例作为参考标准,或是相关政策法规的依据。”
  “即使是调解,我们也会有法庭辩论等环节,会从专家库里随机抽取专家对整个医疗过程作出评估。现在未进入调查和评估,我不能判断这与我经手的何种案例类似,但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是全责的交通死亡赔偿,最多也不会超过七十万。”
  “那我们的赔偿上限就定为一百万吧!”
  李律师不表示惊讶和异议,余科长也没反驳,他们只是埋头在纸上作记录。过了一会儿,李律师拿出一张表格,让双方代表签字。余科长看也没看,就唰唰地签上了名字。
  吴从中看到李律师和余科长配合默契,心里隐隐觉得是个合谋的圈套,于是提出了自己的不解与疑惑。
  “既然李律师作为第三者,是否也应该请余科长陈述一下院方的态度和看法?”
  李律师似乎忘记了自己强调的身份,他对余科长示意后,余科长开始讲话。余科长再次表示了哀悼、遗憾和对家属悲痛心情的理解,然后说:“从专业的角度,我仍然要说我们的医疗过程是符合规范的。家属有家属的看法,专业有专业的评判,通过医调委,我希望我们能消除分歧,化解矛盾,合理地解决医患纠纷。”说完,把他签好字的表格推到了吴从中面前。
  吴从中拿起表格,犹疑地看着。李律师笑着对吴从中说:“这只是双方申请调解的意向书和受理的初步内容与事实,正式受理还需明天到医调委办理手续。如果你们放弃调解,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
  吴从中仔细地看完,这才落笔签了字,然后说:“我们不希望过程这么繁文缛节,事实明显摆着,应该可以尽快作了结。”
  李律师又笑了笑,说:“小同志,复杂才体现严谨,程序才体现公正呀。”
  李律师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公文包,像是公事已办完了,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一件事情忘了告知家属了,按照规定,病人亡故后,两小时内必须把尸体从病房移走,否则,公安机关可以强行采取措施。”
  李律师说完,看了看坐在会议桌一角的那个中年人。中年人把挽着的外套放在桌面上,尴尬地笑了笑,好像极不愿意被人提起,他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似乎觉得说得不确切,又纠正说:“哦,是人死了,规定是活的。嘿嘿。”
  余科长介绍说:“哦,这位是派出所的钱所长。”钱所长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谦虚地笑笑:“程序而已,程序而已。”又转过身对吴从中点点头,说:“你们是我在医患纠纷中遇到的素质最高的家属。”
  李律师收拾完公文包,站起身说:“今天不过是个务虚的见面会,我看到此为止吧,我们明天见。”吴从中没有搭理李律师,他对余科长说:“我希望你能在今晚把救治病人的所有资料提供给我们。”
  余科长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问题,我们所有资料都是联网的,一旦上网,医生是不可能有修改权限的。我马上通知病区护士长打印给你们。不过也请你们支持一下我的工作,请务必移走病人遗体,否则钱所长他们是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的。”
  钱所长站起来说:“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这么不理智。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在充满和谐的社会里,我不相信家属还会挟尸要价。”他的话虽然平静柔和,却暗含警告,也是施压的一部分。吴从中明白,一切都是务虚,唯有一点,移走尸体,是务实。他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朦胧的月光把三三两两的身影照在场院里。吴从中的嫂子还在草地上打滚,还在时不时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间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儿呀!”劝她的人累得坐在了花池的围栏上,看着她不要滚出草地。
  吴从中和他哥哥及几个亲友商议了一下,赶到了住院部。早已等候在病区的殡葬人员非常麻利地搬动小辉的尸体。“嗖”的一声,绿色收尸袋拉上了拉链。亲友们抬起了担架。殡葬车停在电梯口的特别通道上。
  在把小辉推入冷冻库的时候,殡仪馆工作人员对亲友们说:“大家还需要再看一眼吗?”一句话使得大家仿佛才意识到了生离死别,王菲本来一路忍着没哭,这下好,呼天抢地扑上前去,捧着小辉的脸放声恸哭起来。其他亲友也都拼了命去看小辉最后一眼。其实这又不是进入火葬场的焚尸炉,要看的机会还多。只不过悲痛是有触点的,当工作人员拉开拉链时,他们看到小辉白皙干净的脸上透着红润,嘴角挂着一丝轻浅的羞涩和腼腆,好像一个孩童刚刚完成了一件值得父母骄傲的事情。他的面容安详,完全没有受过疾病折磨后的痛苦痕迹,也没有失去生命气息后阴森可怖的狰狞面目。大家悲伤如潮,纷纷扑向尸体,工作人员奋力拉开,“嗖”地拉上拉链,把哭着的一群亲属赶到了室外,“咚”地合上冷冻柜的抽屉。至此孤寂的小辉就永远封冻在寒冷的长夜里了。   吴从中从殡仪馆回到医务科,他看到走廊里的保安们就着门里的灯光在吃盒饭,李律师坐在医务科办公室里也在吃盒饭,余科长的盒饭放在电脑前,他在写调解纠纷的报告。
  吴从中对李律师笑了笑,说:“你口口声声说是第三方,怎么能够吃当事方的饭呢?要不要我们也请你吃一顿?这不符合医调委的立场和规定吧!”李律师有点紧张了,说:“盒饭嘛,这么晚了,我不能吃饭?”
  余科长连忙说:“工作餐,你也可以吃的,要不要送一份来?”说着把打印出来的资料递给了吴从中。


  医调委在殡仪馆斜对面的巷子里,这个地理位置很有意思,对医疗事故死亡者的家属很方便。房子是租来的,三间办公室,一个调解会议室,走廊里有一排条椅,墙壁上张贴着领导机构、律师团队、医学专家、调解程序等等的宣传展示画。
  吴从中一行三人按约定时间赶到了医调委。医调委办公室的门全开着,没见一个人,也不知道李律师的办公室是哪一间,三个人都不讲话。吴从中就看展示板上的照片和文字,上面写着李律师和医调委的其他律师都是公检法退休人员。
  正在寂静空虚的时候,李律师从走廊尽头黑暗的过道里走了出来,脸上堆着笑,甩着手上的水珠,快步迎上前来。“昨天的盒饭的确不能吃,你看这么早就闹肚子了!”他对吴从中幽默了一把,“坐,进来坐,大家进来坐。”走廊的第一间就是他的办公室。
  进屋后,李律师看到三人中有一个陌生面孔:“这位是?”吴从容说:“这位是我儿媳的哥哥。”李律师哈哈一笑,说:“对!对!虽然你儿子未举行婚礼,但是办了结婚证就是法定的夫妻关系,儿子不在了,她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今天的调解委托书就必须有她或是她的委托人签字。”说完对吴从容伸出大拇指,“老革命就是素质高,和明白人打交道,我对这次调解非常有信心。”
  王菲的哥哥一直站着,也不讲话,只是拿眼直直地望着李律师。自己的妹妹是家公司的部门主管,因为一心拼事业耽搁了婚姻。好不容易处了对象,备了婚事,却不想夫婿未婚先亡,这等打击好生意外,直叫父母和他这个做哥哥的悲痛欲绝,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听李律师的幽默和调侃呢!
  李律师看到吴从容脸色被自己夸得好看了些,又说:“老革命好面熟,在哪高就呀?”
  吴从容爱理不理地说:“农业局,退了几年了。”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看起来你比我年轻多了,都退休了?看不出来。在科教科吧?”
  吴从容露出诧异之色,仔细看了看李律师,说:“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呢。”
  “哦,我也是从农口出来的,当年在观音镇当民办老师,后来考了律师资格证,调到区法院了。你们科教科的老刘和我都是观音镇的人,说起来我们都搞过教育,也算作同事,肯定见过面的。”
  吴从中看他们一来一往,尽是扯些咸淡的话,觉得这个李律师不像是律师,倒像是个心理分析师。对这样的套路,他有些看不惯了,他对李律师说:“有一个情况,请李律师在调解时要作充分考虑,就是病亡者的妻子已经怀孕了,生育及抚養的费用那将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李律师移目过来,看着吴从中,说:“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可以增加道义上的筹码,我会提请院方充分考虑的。”顿一顿,又说:“在我的调解生涯里,还没有出现双方不满意而又走法律程序的案例,也没有出现赔偿费用过高的情况。因为我们这里毕竟不是判决,而只是调解。不过今天我们不可能涉及对具体数目的讨论,今天只是办理调解手续。”
  李律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问:“你们哪位填一下?”
  吴从中看看王菲的哥哥,王菲的哥哥说:“您填吧。”
  表格有三种,调解申请书、家属委托书、基本事实和诉求目的。吴从中填表格时,看到昨天余科长写的报告夹在中间,可能是李律师放错了的。他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报告里无一处说医院过失,全是家属不配合医生,自行处置的内容。不待看完,吴从中血涌脑门,他抖着那份报告激动地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李律师迅速起身,一把夺过,说:“这个你不能看。各说各的,所以要调解嘛!”吴从中只好坐下来,愣了一会儿继续填。
  李律师待吴从中填完,翻看了一眼,满意地放到了抽屉,说:“今天主要是办理手续,明天我们将进行专家论证。专家的确定,一是由你们家属自行聘请你们信任的熟悉的市内专家,二是由你们在我们的专家库里随机抽取。”
  王菲的哥哥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各个医院的医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不官官相互才怪,还不都是向着医院说话。”
  李律师听了笑着解释道:“这个就是你们多虑了,现在各个医院都处于竞争状态,巴不得对手医院垮台,自己医院病源才多,怎么会为别家医院说话?当事医院的专家不在抽取之列,你们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吴从中他们表示在专家库里抽取。李律师拿出一本专家名册,说:“你们可以在心血管栏目下,任意指定。”
  吴从中和吴从容、王菲的哥哥把名册翻看了几篇,最后圈了四个名气较大的医院的医生。李律师现场打了电话,其中有一个因为安排了手术不能来,吴从中就在名册中又选一个。
  吴从容在椅子上都快打瞌睡了,赶紧站起来问:“今天就算完了?”李律师点了点头。
  吴从中问:“李律师,你刚才说,没有出现赔偿费用过高的情况,这是什么意思?”
  李律师支支吾吾着:“这个不好说,各人情况不一样。再说吧,医院的赔偿是由保险公司赔付的,如果费用过高,保险公司会要求严格的佐证材料,比如说尸检呀,省一级医疗事故鉴定机构的鉴定报告呀等等。我们调解一般不会超过十万。”
  吴从容和王菲的哥哥听了大失所望,嚷嚷着说这是什么调解,完全是糊弄人。李律师站起来,有送客的意思,说:“也有不愿调解而走司法途径的,折腾来折腾去,死人活人都受罪,最终还不如调解的结果。”
  一行三人悻悻地下了楼,李律师站在楼梯口向他们微笑着挥手。吴从中始终不喜欢这个李律师,觉得这个老江湖一步步地设计着,以降低家属的心理预期,包括余科长的那份报告,兴许就是他有意让自己看见的。想到这些,吴从中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意外,仿佛一切早有安排。事实摆在那里,你却不能把它看成真相,好像事实与真相是两个不同的事物,真相与结论又是两码事情。


  最后一个专家到来的时候,先来的三位已经把资料看完了,三人合议了一阵,待最后来的这位看完,四个人又凑到一起商议了一会,然后才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李律师走进来,对坐在条椅上的吴从中说:“你有什么疑问,尽管向专家询问。”又转身对着四人说:“辛苦大家了,抱歉,你们之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更主要的是,你们是家属认定的,家属却并不认识你们,所以希望你们能作个自我介绍。”
  坐在李律师座位上,个子不高,嘴角上翘,始终保持着自信微笑的专家,第一个作了自我介绍,他好像要急于切入主题,把余下三人也一并作了介绍。然后对吴从中说:“在我发表观点之前,我想先给家属讲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我们的某个大领导,在会议期间因为情绪激动,突发心梗,最后也是回天无力,你说这样高级别的人,他的死亡不会因为医疗事故或是抢救不力导致的吧?第二个故事就是我市著名医院的心血管专家,在前不久的双休自驾旅游时,突发心梗,倒在了旅途,现在还在抢救之中,听说过吧?”
  吴从中不喜欢他的那副科普和启发式教育的口气,他不想坐听他的演讲,心里憋着的不快带着一股不屑冲口而出:“第一,请你不要混淆事实,也不要妄议领导人,我们的领导不是死在会议期间的,他的死有很多复杂的原因,比如他的年龄和身体素质就不能和吴小辉相提并论。第二,你说的心血管医生,就是这个医院的严专家,号称严一刀,你也不必卖关子了,他有没有心梗我不知道,但是他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我至少和他喝过三次酒。据我所知,他自驾游出意外的原因是饮酒过量,如果你拿同行的意外来说服我,有幸灾乐祸之嫌,我觉得你不仅存在医德问题,而且存在道德问题,因为你说的两个案例都与本案无关。”
  第一个专家的势头被压下去,但在他面红耳赤之后,他仍旧摇着头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些病情是不可逆转的,特别是心梗,而且越是年轻,发病越突然,越猛烈,死亡的几率比老年人大多了。”说到这,又加重摇了摇头说:“唉!专业的东西,外行的确不好理解的。”
  另外一个专家,瘦高个,眼带血丝,说话声音不大,表达不连续,给人一种畏葸不前的感觉,他说:“我们觉得医院的治疗流程即使,呃,存在问题,我想也绝不是,呃,病人死亡的必然原因。其实,接诊医生一开始的方向还是对的,病人如此年轻,呃,又无心梗病史,必要的检查是必不可少的,呃呃,这个,这个,家属应该理解的。”
  吴从中有些受不了了,站起来说:“听你们的意思,似乎是在说,病人的死亡是必然的,医生救不救都要死的?退一万步讲,对一个不可救的心梗病人来说,你们就可以让他自行离开,自行上九楼,任其发生心颤自行衰竭而死吗?你们的人道精神在哪里?你们的职业道德在哪里?你们的基本常识在哪里?”
  四个人愣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家属说的这个情况还真的要正视才行。就在他们又重新聚在一起时,李律师又进来了,对吴从中说:“你把要专家们充分考虑的问题提出来,请专家们作判斷就行了,不要太激动,要相信专家们的严谨和公正。”李律师招招手,吴从中随着他走出门去。
  在门外的走廊里,李律师对吴从中说了一会儿轻松的话题,扯东扯西的,大都是安抚吴从中要他放心之类。吴从中心不在焉,李律师讲的是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一方面他还沉浸在情绪的余波里,另一方面,他觉得李律师无论讲些什么,不过是把你往设计好的套路里引,就如你在电影院里对号入座后,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开头和结尾早就安排好了,而他的工作不是导演,只是引导你入座的人。他说了很多话,最后归纳起来不过是“今天我们到此为止吧,今天的电影看完了”。
  吴从中回到殡仪馆的时候,灵堂里外有很多的人,主事帮忙的,吊唁死者的,慰问亲属的,喧嚣吵闹,比小辉孤零零地呆在冷冻库的抽屉里的景象好看多了。
  他看到灵堂门前,吴从容正在和一个秃顶的老者在说话,待他走近,那个老者一个转身,手掌从空中划过来,一下握住他的手。“呵呵,老弟老弟!”又转过头去望一眼吴从容,说,“这是老弟吧?”他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应该是他哥哥的同事或者同学。
  吴从容对他说:“老刘,我们科教科的刘老师,也就是李律师说的,他的同乡。”
  他回握了一下,说:“拖您步了。”老刘就对他说了些宽慰的话,然后举例说明了走司法程序的可怕,什么开肠破肚,挖心割肝,尸骨不全呀,折腾了死人,拖累了活人呀,又不是疑难病症或是用药不当,真是犯不着搞尸检等等。最后他主动请缨说:“李律师那,我来摸摸底,做做工作。”说完拿出手机就给李律师打了电话。
  电话里他们唧唧歪歪地扯了好半天,似乎都是在说几时回老家呀,现在还能喝几两呀,老张又添了个孙子,老王去年得了糖尿病之类,最后才说:“我的同事吴从容的事在你这调解吧?是的是的,心里有数就行,晚上出来喝几杯?不出来?那我就直接去你家,我好久没看到嫂子了,她烧的家乡菜我一直惦记着哟!什么?只能喝茶。还是出来?喝茶就喝茶吧!”
  半夜的时候,坐灵堂熬瞌睡的吴从容接到了老刘打来的电话,他讲了几句,就把手机递给了吴从中。吴从中听老刘舌头打着卷说:“像小辉这样的,最好的情况也就三五万吧,如果不是被你们揪住了病人自行上楼这点,医院可能一分钱都不会赔偿的。明天是调解双方的辩论,希望你们给院方施压,最终院方的表态还是关键。这样吧,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早晨吴从中和吴从容在医调委的楼下和老刘见了面,老刘脸上没有吴从中初见时那么兴奋了,但他坚持说:“我已拿下了李律师。”上了楼,吴从中看到余科长从李律师办公室出来。他们无冤无仇地点了一下头,一前一后地走向调解庭。老刘四下打量,又到几个办公室看了看,没见到李律师,就只好也坐到了吴从中他们坐着的一边。余科长和那个虎背熊腰的副科长坐在另一边,副科长面无表情地张望,而余科长却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李律师夹着公文包进来,还未落座,就叫了一声:“小张!”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个纸杯。李律师又道一声:“茶!”那个女人说:“还没烧开。”李律师环顾一下左右,说:“开始吧。”那个女人就坐到了书记员的位置上了。   老刘眼里冒着光,想和李律师打招呼,李律师就是不朝他看。尽管双方人员已打过多次交道了,但是李律师还是郑重其事地询问了各方人员姓名和与各自当事方的关系,当问到老刘时,老刘本想调侃一下李律师的,但是看见李律师一脸威严,就心生觳觫,不敢苟言,便如实作了回答。接下来李律师宣布了调解辩论期间的纪律,包括一个一个地发言,把手机调到静音等等。
  “现在先请患者家属方的代表就诉求内容、事实和要求展开陈述。”李律师宣布道。
  吴从中站起来,李律师招招手,说:“毕竟不是法庭,可以坐下说。”吴从中没有坐下来,他说:“我代表病人家属,就病人吴小辉在医院就诊时医院无任何急救措施,延误时间,导致病人死亡一事,要求医院承担应有的责任。其事实和理由如下:一、病人在门诊急救中心就诊时出现心前区剧痛、手臂发麻、呕吐、抽搐等明显心梗症状时,医生没有采取任何相应的应急措施。二、在做心电图、联系住院科室等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内,医方胡乱开住院单,计有心血管科、脑血管科、脑神经科、消化科等,诊断不当,耽误了时间延误了治疗。三、要病人步行上九楼,导致病人发生心颤,加重了病情和危险。四、对心梗病人应就地平卧,立即吸氧,切忌走动,作为医生既没有采取这些常识性的措施,更没有要求家属配合实施,说明医生缺少基本常识和职业精神。我们希望医调委充分重视以上事实,公平公正地调解纠纷,给逝者以说法,给家属以慰藉。”
  余科长从纸上抬起头,刚想辩论,被李律师制止了。李律师对吴从中说:“家属能否把赔偿的要求说得更具体一些?”
  吴从中看看吴从容,吴从容看看老刘,老刘用手掌撑着额头,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虚空。吴从中慢条斯理地说:“老李,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那我就代表家属说个意见——至少十万的赔偿!”
  李律师不看老刘,只是也对着虚空说了一句:“本庭没有老李。”说完拿眼去看吴從中吴从容。两兄弟没马上表态,最后吴从容点了点头。
  李律师抚掌笑起来,像个拍卖师或讲解员般地说:“通过调解,双方的观点和看法正在不断靠近。现在家属方要求的赔偿金从一百万降到了十万,我相信再经过几次磨合,双方意见一定会更加趋于一致。”他笑着向余科长一挥手,说:“现在请院方代表就家属的诉求作辩论和陈述。”
  余科长先是照例说了一些理解家属的话,这次他没有过多地强调医院无过失,相反希望家属理解医院的难处。他把医院处理这类纠纷的流程,自己所担任的角色,医院和保险公司的关系都一一坦诚相告。重点强调了他只起上传下达的作用,医院成立有专门的事故处理专家小组,处理意见必须要每个成员签字,即使是分管副院长,也很难左右每个成员。“不过医调委的意见,无论是院长还是专家都是相当尊重的,毕竟医调委在处理经验,家属意向,事态趋向和法律意识等方面更有发言权。昨天我们医院专家小组作了商议讨论,表示只能从道义的角度给予安慰,是人道关怀意义上的,和刚才家属表态的数字肯定有一定差距,所以家属应该适度降低希望值,我也希望李律师能做做医院的工作,尽量给予家属最大安慰。”
  李律师笑了笑,问吴从中:“家属就院方的发言,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从中说:“我觉得应该首先明确医院有无过失,才能论定是赔偿还是关怀。如果院方无过错,病人是该死的,我们要你们的人文关怀干什么!”
  李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挥了挥,说:“现在我把昨天专家的评估意见给大家说说。”
  吴从容拿出手机要录音,李律师一边往鼻梁上推眼镜,一边说:“本庭有全程监控,禁止私自录音和拍照。”吴从容没有理会,按下了录音键,李律师也没再制止。李律师说:“这个评估报告我就不全念了,我只说说主要意见。一、病人的死亡与医生的处置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二、医生在处置过程中有些不当和瑕疵。”
  吴从容听了,心有不平,带着一脸怒气。质问:“瑕疵?瑕疵是什么,不就是过失、过错吗?”
  坐在一旁的老刘冷言冷语地说:“狡猾得很,瑕疵是正确过程中的不足,过失是错误中的错误呢!他们是永远不得认错的。”
  吴从中心想难怪余科长今天的语气有变,想必李律师早已把这个评估告诉了他。他拉了拉余怒未消的吴从容,说:“瑕疵是医院的用语,过失是法律用语,专家是评估又不是判决,他们是不会擅用法律用语的。不要为这个纠结了,关键是他们总算承认了他们还是有问题的。余科长,你说是吧?”
  余科长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抬了抬头,嘴角动了动,算作了回应,只是不吱声。吴从容好像没有被拉住,觉得自己应该还是要有所态度的,他把自己心中的底线一下子暴露出来,说:“如果少于五万的赔偿,我怎么向左邻右舍交代,我怎么向我的良心交代,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儿子!不然我就只好跳楼算了!反正儿子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说着哽咽得不能自持,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李律师压住嘴角挂着的笑,紧了紧脸上的皮肉,说:“家属不要太伤心了,应该说经过今天的沟通,我们已经正趋于达成共识。余科长要提请院方对家属的要求再作考虑,家属回去也要想清楚,希望我们尽快达成一致。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明天再议。”
  那个女书记员过来说:“烧开的茶还没倒呢!”然后要双方在她的记录上签了字。
  离开调解庭,余科长和李律师走在前面,他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走到李律师办公室门口时,余科长回身对吴从中他们笑了笑,以示道别,他边挥手边说:“放心,我一定尽力。”
  待余科长他们下了楼,老刘一把抓住李律师的肩,说:“你的工作就是装神弄鬼吧?”李律师回头看了看吴从中吴从容,严肃地说:“老刘,怎么能这样说呢!”
  老刘说:“反正老吴的事你要尽力,你和医院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医院总会给你些面子的。”
  李律师说:“说实话吧,如果我直接出面找院长的话,最多也只有两三千元的弹性空间。关键是这类赔偿只是道义上的,基数太小。”   吴从中听了他们的对话,好像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觉得一切都不可逆转,有如枯叶脱离母枝。过程的推进不可逆转,即将的终结不可逆转,你的努力显得毫无意义。坚守后的强烈溃败感打击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崴下楼去。

十一


  接下来的两天里,双方碰面磋商了三次。拖了这几天,殡仪馆医调委两头跑,吴从中心生疲惫,吴从容累得睁不开眼,心理上的坚甲渐渐变成了窗户纸。医院说给三万五的安抚,李律师对余科长说:“已经交的费用,押金,心电图,ICU什么的就不要再从这个里面扣除了,算上该出的费用,总共多少?三万七千八就三万七千八吧!余科长,你觉得为难,回去就说是我的意见,院长会给我薄面的。”
  “现在就签吗?我还是回去请示一下的好。”余科长仍旧不敢做主。
  “签吧!我担着!”李律师坚定地说,一副铁肩担道义的气概。
  “谢谢呀!”吴从容懵懂中产生了解脱的快感,以至有了突然而至的感激。
  吴从中心想:唉,比小辉死的过程都漫长!李律师说还有三千元的弹性空间,他这是要吴从容开口后好作个顺水人情。吴从中看哥哥没明白玄机表了态,就不想提这事来满足李律师的成就感。钱的多少本来就不关乎事情的本质,他觉得再多和这个李律师说一句话,他就会变成连自己都厌恶的家伙了。
  回到殡仪馆,吴从容向王菲的亲属还有在场的吴小明等作了通报,他们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一致认为尽快使小辉入土为安才好。
  王菲在一旁没有说话,她一开始就对赔偿没多大兴趣,也不表示意见。只是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却是个薄命郎君,如今有孕在身,不知今后如何是好。
  王菲坚持每天守在小辉的灵柩前,亲友们要她慎重考虑肚子里孩子的去留,她坚持着不哭,也不表态。她的眼前总是飘忽着小辉惹人怜爱的笑容,她回忆着和小辉的相处。其实他们很少有如漆似胶和激情迸射的时候,但是小辉却总是能使她心里充满柔软,后来有了身孕,仿佛小辉是她肚里的孩子,她用一种母性的大爱容忍着小辉的缺点和一次次错误。
  她记得小辉第一次拜见自己的父母时,商量好了买什么礼品,小辉付完钱后,口袋里就只剩下一些小毛票了。还有每次开车路过加油站,明明油表快要到红灯的临界点了,他却呼啸而过,不想加油。按说谈恋爱的人,总该有几件新衣服换换,他却没有,总是一身磨得发白的牛仔服。他们都是在外打过工的人,而且小辉的工资不比她少,多少都有点积蓄的,不至于穷成这样,她觉得小辉一定有事瞒着她。后来在小辉的车上,她无意中发现了六张信用卡。在她的逼问下,小辉承认了自己从深圳回来后,空虚无聊,迷上了网络赌博,输光了积蓄,一心想翻本,就办了几张信用卡,结果越陷越深。王菲二话不说,帮他把坑填上了,说:“再有下次,我们就结束了。”到了第二次,她拗不过小辉的跪求,只好说:“那么事不过三。”到了第三次,她有了身孕,好在这个时候,小辉已接了一个项目在做,看样子是彻底金盆洗手,她似乎看到了希望,就把这一切按在了心里,没有告诉双方父母,以免他们担心着急,就在这时,小辉突发了心梗……
  吴从中看到王菲不言语,拿话安慰道:“小辉一走,只是害了你了。”
  王菲想哭没哭,回话道:“辛苦叔叔了。”说完回到了灵堂,坐在了小辉的冰棺旁。
  吴从中看着王菲的背影,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他正在为这对苦人儿惋惜悲痛的时候,吴从容把他拉到了僻静处。吴从容说:“医院的事处理成这个样子,也就算了,后边有些事,还是需要你操操心,否则我是落实不了的。”
  吴从中说:“明天出殡,殡仪馆有一条龙的服务,要小明他们小一辈的落实就行了。”
  吴从容不语,半天才说:“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未了。比如,王菲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正在装修的婚房是否停工?定制的家具在托运中退不了了,余下的能否退掉?小辉生前还有哪些债务或是财产?这些事,我总得有个人商量,有人拿个主意吧。”
  吴从中觉得这些事情已不是他可以参与意见的,那得问问人家女方。他看到哥哥晦暗的倦容,下颌上胡子拉碴,心里一阵酸楚。
  見吴从中不语,吴从容又说:“还有,你问问你那个同学,小辉在深圳打工了五年,她到底还差不差小辉的钱。”
  吴从中噎住了,这是哪跟哪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两个信息点连接上,觉得这才是哥哥吴从容想要说的话。他说:“小辉回来半年了,难道那边的事还没了结吗?”
  吴从容说:“反正每次回来,总是一贫如洗,零用钱也没有一分。当初你介绍去的时候,你那同学不是说最低也会有八九千上万的工资吗?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吴从中一直觉得小辉在深圳同学那干得不错,说:“他不是买了一辆小车吗?对于一个打工的人来说,这就不错了。”
  吴从容哼了一声:“一个十多万的车,首付六万,其余都是贷款的!”
  吴从中越听越觉得哥哥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好像小辉的死与心梗没有关系,倒与自己有关似的。现在听到哥哥说的这些,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知道同学绝对不会克扣小辉的工钱,相反还会在周末安排小辉到她家吃大餐,偶尔给小辉添置些行头,这些情况,小辉的父母是清楚的,但哥哥为什么会怀疑人家还差小辉的钱呢?
  吴从中对他哥哥说:“我也不太知道小辉在那边的详情,不过我会问清楚的。”
  吴从容看着吴从中不语,意思是现在就问,吴从中只好给深圳的同学打了电话。电话刚一打通,电话那头说:“吴从中,小辉出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他出了事?”
  “我微信传个截图给你吧。”
  吴从中挂掉电话。微信传来了几张截图。是小辉和吴从中同学的对话。小辉说:“阿姨,救救命,急借五万元。”接下来是微信转账。时间是五天前。
  吴从中急得一身汗,忙打通电话,问:“你怎么不问问他要钱干嘛?”
  对方说:“孩子不是说救命吗?再说区区五万,我能难为人家孩子吗?我是爱屋及乌,不是看他是你的侄子,我会借给他一分钱吗?”   吴从中没心情理会女同学的暧昧,对着电话说:”小辉死了!”
  “啊!怎么死的?”
  “心梗。”
  “他是借钱看病吗?”
  “不是。”
  “那他要钱干嘛?”
  “不知道。”
  吴从容只听得到一边的对话,还以为人家真差了小辉的钱,问:“还差多少?”
  吴从中本来想向他隐瞒实情的,现在只好如实相告了,他把手机上的截图给吴从容看了,吴从容脸上痉挛地跳了一下,半天不语,最后带着哭腔说了句:“要死的个狗日的!”

十二


  出殡的时候,大家都劝吴从中的嫂子不要来殡仪馆,一是怕她伤心过度,受不了。二是殡仪馆每天出殡的很多,她的哭闹会堵塞交通,耽搁事情。但她坚持要来,而且死命拉住灵车,狂跳不止,边跳边哭,骂:“你个骚货呀,害不了大人害小孩呀!”起初以为她在骂人家王菲,结果她下一句却骂道:“害了小辉,害王菲呀!我可怜的菲呀!”大家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死命扒开她的手,让灵车启动。
  吴从中听明白了,她这是对小辉出门打工的事情后悔了。意思是说,如果没有他同学,小辉就不会去深圳,不去深圳,就不会因心梗而死。她总是把不相干的事扯一起,人家同学好心好意,待小辉不薄,是你死拉硬拽要小辉回来的。小辉和女友同居几年了,原本打算和女友各自向家里要点钱,付个首付,买间小房结婚。你说小辉不回来,不但损失拆迁款,还要倒拿几十万,于是以死相逼,活生生地把小辉和他一起打工的女友拆散了。回来后的小辉抑郁不振,后来和也是家里逼着回来成婚的王菲相识,之后精神状况才有了起色。两人都是大龄青年,打工经历相似,彼此互为知音,恩爱有加,双方家长也是十分满意,便自自然然地走到了谈婚论嫁这步……唉!看到殡仪馆成了小辉的新房,吴从中理解了嫂子的后悔和悲痛。
  到火葬场大约要四十分钟的路程,送葬的车除了灵车外,还有七八辆。吴从中在车上一直想着小辉,想他为什么瞒着父母借钱,他的项目投资是父母拿钱出来的,不需要再借钱呀!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接到同学发来的微信,内容是小辉和前女友的对话截图。
  小辉: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露丝:你已找到了新的幸福,我是真心地祝福你,请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小辉:我是真的要死了,你是我的心病,也是我的牵挂。
  露丝:我们原来看中的那套房子,我已付了首付,这间房子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这个小辉,一边在谈婚论嫁,一边还在藕断丝连。难道小辉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吗?吴从中心中一阵感慨,小辉啊小辉,在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的痛苦实在太多太深了,哪里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得住的呀!
  同学在微信里还说:“在小辉出事的当天,露丝也出了车祸。她醒来后说:‘我看见了两个穿白衣服的人,用电击器在按压小辉的心脏,小辉让我救他!我一心要赶到小辉身边,车子就飞了起来……’”
  手机屏幕蹦出的一行行字就像一群群黑色的蚂蚁,在不断啃噬着吴从中的心脏,他隐隐觉得了心痛,他几乎怀疑自己也要心梗了。或许心梗本来是家族遗传,难道这种隐性的遗传在找到小辉之后,现在又要找到自己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复他的同学,任凭信息在屏幕上流淌,他的眼前始终浮现出小辉白皙干净的脸上透着的红润气色,还有那轻浅的羞涩和腼腆。
  到了火葬场,院子里好多人,都戴着白花,脸上露出悲戚之色。灵车在车道上排队,其他的车各自找到了停车场的车位。下了车的亲友们挤在人群里,一下子就分不清谁是谁的亲友了。吴从中一路在想小辉的事,竟然忘记自己原本和谁同车了。下了车找不到一个熟人,他就在人缝里溜达张望。
  他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里站满了人,形成了几个疏密有致的人圈,每个人圈中间都有一个丧事的主家。他们的身后是一间间休息室,但他们都不肯到里面去坐着,他们看着别人家抱着红绸裹着的骨灰盒,心想自己亲人的骨灰恐怕也要出炉了。
  在这长廊的中间伸出一条斜坡的走道,坡道上的队形略微规整,是些办理火化手续的人。灵车司机在这条队伍旁跟亲属交代办理的流程,准备的资料,要交的费用,有的就直接越俎代庖代为办理去了。末了,他们会给亲属一个买骨灰盒的指导性意见,并带亲属走到这条走廊尽头的骨灰盒专卖店,据说老板会给司机一些回扣。
  吴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吴小明也在办手续的队伍里,他们也看到了他,但是彼此像陌生人似的,没有打招呼。在火葬场这个地方,只有生与死的不同形态,没有亲情疏密的不同表现。
  告别厅前的走廊上,有多支乐队的号鼓手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他们原本不熟,但彼此在这里碰面多了,或因为都吹过同一支曲子,互相讨教过,或是抽烟时借个火之类的原因,也就熟了。
  有一支乐队的头头过来和吴从中打招呼:“侄子英年早逝,实在是悲痛的事,按理不该鼓乐相送。但他也是有灵魂的,在小辉入场的时候,我们来送一送吧。”随后乐队的执事过来了,对吴从中说:“吴老师,您不必顾虑,给乐师们撒几支烟就行了。”吴从中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他机械地点了点头。
  在把小辉从灵车上抬下来时,乐队的头头挥了一下手。黑管、小号、唢呐等响器一起吹响,一个叼着烟的鼓手,在曲子的中间咚咚地擂几下。
  吴从中听了半天,不是流行的曲目,但是他觉得是自己听过的。开头是一段相当长的充满悲怆情绪的极缓板,后转为快板,依旧悲怆的旋律中透露出一丝坚定,有种古希腊式的悲剧气氛。雄辩的语调具有巨人的气概,没有缠绵悱恻,只有激愤之情和刚毅不屈的气度。难道是贝多芬第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虽然是草台班子,吹出了令人想笑的效果,但在小辉生命的最后有贝多芬的曲子相送,总算使小辉的人生有了一点格调。
  曲目还在进行,一个瘦高个的人冲吴从中举起手,旁边还有一个满面红光、敦实矮小的人也在对着他笑。当高个子的手掌和他的手掌击在一起的时候,他认出了是医院的余科长,旁边的那位是医调委的李律师。
  生命中的过客太多,吴从中当然知道他们不是来送小辉的。余科长说:“我们来送送严一刀。”见吴从中不明白,李律师说:“哎呀,就是那个评估专家说过的严一刀。”吴从中明白了,严一刀没能抢救过来,死了。
  李律师在火葬场比在调解庭时放松多了,他拍了拍吴从中的肩膀,然后又竖起大拇指,对吴从中说:“凡是到我的调解庭上去的,一般都请了律师作代理。就你们没有,佩服佩服。”说完他咬着吴从中的耳根说:“我给你们留了三千元的缺口,过期作廢,过期作废,哈哈哈。”
  吴从中看着他们离开,忽然想找自己的哥哥吴从容,嫂子被人劝阻了没来,他觉得哥哥吴从容应该会来送儿子一程。他答应给人家乐师的烟还不知找谁去拿呢。当吴从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小辉已经被推进了一条阴森的走廊,那是火化前运尸体专用的走廊。火化炉前有一个高分辨率的显示屏,如有家属想通过显示屏观看火化过程,在这条走廊上,遗体化成白骨的过程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小辉的墓地在开发区一处新开发的公墓里,墓区之间建有宽阔的走廊,极大地方便了祭祀和扫墓的人们。在把小辉的骨灰盒送入墓穴的时候,吴从中看到了王菲以妻子名义立的墓碑,他觉得倔强的王菲一定会把小辉的遗腹子生下来。
  过了十多天,王菲到医院把孩子拿掉了。
  吴从中听到消息后,心里感到了一片欣慰。
  责任编辑 墨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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