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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为了温饱，她选择再嫁。半路夫妻，相敬如宾，却少了她熟悉的烟火气。是继续过体面却隔心隔肺的生活，还是回到千疮百孔但知根知底的旧日子里？
白杨就像她的名字那样亭亭玉立，虽然接近不惑，却仍结结实实地挺拔着。你撇什么嘴？看你撇嘴我就来气，怎么了，女人上点岁数就不能亭亭玉立吗？当然可以，就像我们的白杨。白杨一直认为自己名字好听，挺脱俗的。像她那个年代出生的女孩儿名字大都跟果蔬和花有瓜葛，白杨却偏偏和树搭上，虽然爹说杨树不是什么好木头，大都劈了烧火。她不管这些，觉得自己这棵白杨就该美美地挺直了。小时候她用火柴棍画眉毛拿面粉涂脸，再后来拿牛奶往身上抹。这下惹祸了，爹一个酒瓶子飞过来，奶奶的你连饭都吃不上！酒瓶子飞到墙上碎了一地，白杨的心也如这满地玻璃碴儿七零八落的。
几年前白杨下岗了，与此同时，二林子又给了她临门一脚。这一脚踹得白杨大伤元气，没有经济来源加上离异，你说怎么办？她需要吃饭，需要有张床睡觉，需要饭后有点水果。然而这些再回娘家后就进行得异常艰难，白杨并非好吃懒做，只是她有着不同大众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拉开一点距离看。白杨长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喜欢穿素色衣服，每逢春天就算日子再不济也要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买上一块细布，用手针做成窗帘床罩枕套。还会在底部抽上褶皱拉上大大的荷叶边，给平凡的细布添上一份贵气。偶尔的奢侈是买一束玫瑰花放在罐头瓶里。她身上永远藏着一个散发着香味儿的手帕……这些小讲究小情调没什么大不了。在别人那里完全可以归结到热爱生活。可正如她爹说的，肚子都添不饱呢！寄人篱下的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偶尔对自己体贴一点实属江山难改，如果生活里缺了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干脆死了算了。望着满地玻璃碎片，白杨一不做二不休去买耗子药。奶奶的，背包里仅有那三十块钱也被侄儿草帽偷了，好在衣服口袋里还幸存着几枚圆角分。买耗子药的路上白杨跌了一跤，然而这一跤跌得又理想又精彩，电话那边说要给她介绍个男人，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是个诗人。生活啊，就这么忽冷忽热的，咕咚一个陷阱掉坑里了，咣当一个馅饼砸脑袋上。
诗人可不一般，白杨上小学时就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那都是圣人活神仙。白杨后怕，自己动作再快点怕就见不到诗人了。看来做什么事都不能心急，一个带着配乐般红彤彤的希望。
老路，符合白杨对诗人的所有想象。宽边黑框眼镜，没有一丝褶皱的白棉布衬衫，厚底儿圆口布鞋，白皙的皮肤，温文尔雅字正腔圆的谈吐。当时白杨胸口撞小鹿，咚咚，咚咚，白杨颔首低眉。两团红云当即挂在脸颊。你叫白杨？是的，白菜的白，杨树的杨。忽然觉得这么回答实在对不住眼前的诗人。又补充，她出生的时候，窗前那棵白杨树正茂盛，给窗前遮出好大一片阴凉，她安安静静躺在阴凉里，父亲觉得杨树朴实用处广，能打家具能做屋子栋梁，所以取名白杨。这补充听起来相当有那么点意思。其实不然，她父姓白母姓杨，图省事就白杨了。可见我们的白杨是个有心的女人，女人这种动物实在说不好，遇见心仪的男人，要么突发性白痴了，要么刹那间智慧了。此时白杨在心里无比感激她那懒惰的爹娘，难道这都是命里注定？白杨见老路面露悦色，又讲她也喜欢诗，上学那会儿愿意写作文，还会背诵《荷塘月色》，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白天少有人走……临阵磨枪这么一小段费了小半宿工夫。
老路说，你回去准备准备下月结婚。白杨还以为听岔了，又不好意思问，她快速在脑子里回放一遍，没错，老路就是这么说的，你回去准备准备，下个月结婚。我唯一的要求，婚后你要多关注我。没问题。别说下月，今晚都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啦啦啦……
一个月后，白杨和老路结婚了，注意，不是同居入住，正儿八经扯了证的。白杨即便躺在她新婚的双人床上仍是找不到北，在民政局验过身份证，还有这一屋子的书，都充分证明这个老路来路可靠。白杨把这一切都归结到造化这两个字上，自己脱俗的名字还有那些个不离不弃的情调，不都是冥冥中为遇见老路在准备？
老路所在的艺术馆工作弹性大，他一般都待在家里。老路在家时不开电视不开窗子，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偶尔的一声咳嗽都会震得灰尘飘落，白杨惊得赶快用手捂住嘴巴。老路要么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打字，要么手上拿本书，他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一声叹息。老路不仅写诗还精通历史，能把《史记》倒背。眼下正在写一部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不是诗人吗？还能写电视剧？我的天，白杨就像捡了个新钱包，打开看看里面竟躺着一沓钞票。她带着一颗崇敬的心端坐在老路对面。这是老路婚前的要求，你要时刻关注我，我需要以我为主的家庭生活。白杨本以为关注就是多给他关心体贴，比如嘘寒问暖，晚上再捶捶后背。可她完全理解错了，老路要的关注很直白，就是在需要的时间段里一刻不停地用眼珠盯着他，倘若有人这么盯着白杨，不仅是她，谁被这么死死盯着都会浑身不自在，干吗呀？人家又不是贼！但老路偏偏得意这口。白杨在卫生间稍微磨蹭，老路就会很不耐烦。刚开始白杨试探说想出去找点事干，老路很坚决，出去干吗？照顾我就是你的工作。她没有一技之长，出去也就干干家政带带小孩，现在的雇主也不好相处。给人家带孩子还得抱着背着，老路只需擦亮一双眼睛，比看孩子省力。
这么盯了一段时间，老路就有了进一步要求，他说，你总这么傻愣愣坐着也不行，干脆练书法吧！好主意，白杨屁股都坐硬了，眼皮儿还直打架。有几次晕晕乎乎就睡过去了，老路用一声长咳来警告她。有一次老路把手掌重重拍在她肩头，白杨同志，白杨同志到站了。白杨记起来早年上夜班时，不少人都戴着墨镜偷睡，那是糊弄洋鬼子，老路不是洋鬼子，她也甘愿忠于职守，都是不争气的眼皮子！这下好了，白杨手握大白云在毛边纸上横竖撇捺写起来，老路还买来背背佳让她套上。老路说，你身板还算直溜，不过一看就没受过训练，软塌塌的没有精气神儿。戴背背佳遭罪呀！整个人像被捆起来，刚开始连喘气都费劲。白杨把背背佳藏在衣柜里，老路不答应，戴上戴上，都买了干吗不戴？白杨捆着背背佳在纸上练字，没多久，脸也白了眼也直了，脑门冒出一层细汗，她捂着胸口鼓励自己，人这辈子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再咬咬牙！老路偶尔一抬头，发现白杨握着毛笔的手在抖，坚持住，做什么事都需要毅力。老路偶尔也看看电视，不过他只看新闻和体育频道，有球赛时还跟着嗷嗷喊。你也过来看看，我顶喜欢对抗性强的赛事，足球可是世界第一运动。白杨不懂球只能傻坐着。她从前的空闲时间都是用电视剧和睡觉打发的，一晃大半天过去了，陪老路看足球，墙上那挂钟就跟长了锈似的，这时候背背佳的功力彰显出来，把她给勒得胸闷气短眼前一阵阵发黑。进了，进了！老路兴奋地跳起来。白杨紧紧抓住老路胳膊，麻烦您，麻烦您帮我倒杯水！转天老路告诉她，除了练字也可以翻翻书，先看看这个，一本《如何成为优雅女人》。
后来的某一天里，白杨在大街上无意撞到草帽，在草帽眼里，白杨完全出落成了一个优雅女人，都算得上脱胎换骨。当时白杨就像刚从笼子里放飞的一只鸟，她手上拿着柳枝，边走边信马由缰地想前想后，忽然迎面撞过来一张熟悉的脸。
草帽还是那副德性，一对眯眯眼，两颗小虎牙。倒是比先前壮实了。草帽扑过来在她腮帮子上狠狠嘬一口。姑，我可想死你了。草帽请客，在台湾风味店给白杨点了一份卤肉饭外加一个大炸鸡腿。草帽说，姑好漂亮，和从前换个人似的。白杨只顾闷头吃，鸡腿可真香。草帽说，自己已经从技术中专毕业，现在一家汽车修配厂工作，都挣工资了。鸡腿在白杨嘴巴那儿转一圈就变成一根光溜溜的骨头，机灵的草帽又买来一只。姑你这么爱吃鸡腿？废话，多少日子没见荤腥了，白杨心里说。你家里不常吃？白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吃相过于猛烈，她暂且停下来，草帽从餐桌上拿了纸巾递过去，白杨摇摇头，为了洗刷刚刚的吃相，她慢悠悠地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带着香味的手帕。我和你姑父每天都有固定食谱，现在谁还大鱼大肉的，想三高啊？草帽懂了，有档次有品位的如今都吃素了。他们家那样的才大鱼大肉呢！妈的，他这个姑走了鳖运都吃上素了。草帽说，姑用什么手段勾到姑父的，好厉害。晚报说那个电视剧马上要到我们这儿拍，男女主角都是大腕。你能不能和姑父说说给我弄个群众角色，王宝强当年就是从基础做起。姑父能和导演说上话吧？白杨剜他一眼，当然，还要请你姑父现场指导呢！草帽两眼放光，姑真本事，居然勾引到这么有档次的人，给我们老白家全家都争了气。他把手机举给白杨，我女朋友，怎么样，漂亮吧！她现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你和姑父说说也帮她弄个角色，我俩一起奋斗，将来一起当大明星。白杨笑了，你理想还挺远大。是啊，我要向姑学习，对生活充满希望，说不定哪天就走了鳖运。二林子在南马路菜市场摆了个烧饼摊儿，他家里生了个小男孩儿。那个人和我没关系了。现在你姑父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他一集稿酬不知道二林子要卖多少烧饼。姑父他爱你吧？当然，你不知道和文化人一起生活有多浪漫，我们一起望月亮数星星，一起去湖边野餐，一起摘苹果，一起带着狗狗散步，一起搬捡来的破烂，哦，是一起搬新买的家具。他熬的白米粥晶莹剔透，他买的手链挂着铃铛……唉，活到这个年纪才领略爱情是啥滋味。白杨说得有鼻子有眼，沉浸在自己的乌托邦里。
草帽听得直晕，从前家里都讨厌他这个姑，瘦兮兮的穷讲究，在家混吃混喝不交饭钱，有两个半钱还东掖西藏，哈，最后也没逃过他的火眼金睛。现在这女人抖起来了，过着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一定把这女人拉拢腐蚀过来。好人好报，姑从前就心地善良菩萨心肠，小时候总看见你拿馒头喂流浪猫，我年幼不懂事，惹姑生了不少气。还不都是爷爷撺掇的，爷爷对你实在过分，他过世你还回去送，姑真是太善良了。上次姑父怎么没一起回？他哪里有时间。草帽想见见姑父，白杨说他出差在外，什么时候回不一定。从前父母哥嫂的那个家几乎在她大脑里删除了，老爹去世也是匆匆忙忙一走一过。白杨对那个家没什么感情，爹先前疼他儿子，后来疼他孙子，妈看爹眼色行事。二十出头就催她成亲，腾出地方好让哥娶嫂子。后来再回去也是走投无路，眼下白杨可不愿意他们参与到自己的新生活里。草帽忽然想起什么事，他暧昧地朝白杨眨眨眼，姑，咱奶奶也在奔往新生活呢！
白杨在天台上一面啃鸡腿一面嘬红酒。草帽给打包回来的，这小子倒是比先前懂事了。哏，她吃撑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老路在家可不行，鸡腿和红酒可不能硬邦邦凑一起。要凑也得有规有矩，鸡腿是要切成丁的，上面是要插牙签的，一身臭毛病。现在多过瘾，一口鸡腿一口红酒，仰望夜空中最亮的星，白杨沉醉得都想作诗，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活好奇妙，她对草帽绘声绘色的描述多么诱人，白杨忽然明白一件事，虚构，对，虚构说瞎话也可以让生活快乐起来 。
门铃把白杨从床上喊起来，老路不在难得多懒一会儿。是她老妈。白杨懊悔昨天碍于鸡腿的情面把草帽带回来。杨儿我的亲闺女，妈好想你！老妈动情地叫着。老妈的皱纹比从前更深重，眼神却扑闪着一种明媚的光芒。她巡视员一样把几个房间里里外外浏览一遍，宝贝呀！家里的小狗蹦蹦跳跳跑过来，宝贝呀！白杨一指，宝贝这不是来了，去、宝贝女儿呀，昨天听草帽讲你过上幸福生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真掉进福堆了。闺女知道不，你爹那坟是我决定坐东朝西。你太姥姥讲过，坐东朝西旺闺女。我不管你哥嫂愿不愿意，就坐东朝西了，看看灵验吧。看见闺女享福，更坚定了老妈我追求幸福的决心。说话间眼神里还流出一股娇羞。老妈要去哪里追求幸福？不远，就三楼老钱头。我的天，钱大爷有八十多了！她太知道了，老钱头就住她家楼上，从前在政府部门工作，很结实干练的一个人，锃亮的皮鞋拎一个黑色公文包，总像刚参加完一个重要会议。他们家有一个儿子俩闺女。儿子在外地部队上，俩闺女一个叫大雁一个叫小雁。
那个白衬衫蓝裤子的年代，白杨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大雁小雁脖子上系绸红领巾，姐妹俩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走在路上，人没到芳香就先飘过来。傍晚楼道里传来一阵有节奏有气势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一定是大雁小雁回来了，没错，整个楼里只有她们的高跟鞋才能敲出这么好听的声音。白杨不崇拜电影明星但崇拜大雁小雁，电影明星跟故事一样太遥远，大雁小雁就在她身边啊！她们让白杨知道眉毛可以画成弯弯的，脸蛋可以涂得白白的，趁没人她偷偷拿火柴棍和面粉实践。她们于她，那是美丽的导航和启蒙。白杨幻想着自己长成大姑娘时也像她们那样时髦漂亮。以至于她的好多同学都知道白杨家楼上住着两位这样的姐姐，时髦精致，长长的头发细细的高跟鞋，她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阵香……她们亲姐姐那样呵护着白杨，给她编头发，给她画眉毛。可实际情况不然，白杨在姐妹俩面前就像丑小鸭与白天鹅，那是被放大了的卑微和怯懦，偶尔的擦肩而过，她恨不能藏起自己穿黄胶鞋的那双脚。至于那些个质朴的虚构情节，完全是一个女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机会来了，白杨在窗台上捡到一块手帕，白色手帕上开着红梅花，一股淡淡的芳香钻进鼻孔。多么熟悉的味道，她朝楼上望去。手帕把被窝变成暖暖的香屋，夜晚躲在里面闭上眼睛，白杨感受的却不再是黑暗，而是一股半透明的红光，就像黑夜里摇曳的烛光。那一刻她紧紧抱着双肩，叫自己亲爱的小孩儿。三天后她一个深呼吸敲响房门。出来的是小雁，小雁看看手帕又看看白杨，只说声不是我的就把门关上。不是小雁的一定是大雁的。她再次敲门，大雁接过去看看，你用过了？没有，就是晚上放在……就知道，你看看都黑成这样。算了，不要了。嘭，门重重地关上。后来语文课上老师讲到鄙视和仰视，白杨觉得这两个词就是在说她与大雁小雁。 老钱头身体还成？凑合，不犯病不用拄拐棍，还能去街心公园跳广场舞。钱老太不行，瘫床上有一阵子了。哎哟，怎么回事？老妈自负地笑笑，谁叫那死鬼对你刻薄，谁叫他喝完酒就发疯。老妈我就要给你报仇。这事儿老太太知道吗？她瘫痪在床有些日子了，现在喂饭洗澡换衣服都是我的活，我告诉她尽管放心，今后我会照顾好老钱。老太婆说早看出你们眉来眼去的，你这人优点是能干能说会道，缺点是家里太穷，你那两个半退休金还不够吃药的，你儿子儿媳也强不到哪儿去。你儿子穿的皮鞋旧得不像样，我箱底儿有好几双新皮鞋还没上过脚。老太婆躺在床上也就动动嘴，我现在的困惑是老头，老家伙一把年纪还那么花心大萝卜，成天有好几个老太太围着，他安排我在家里伺候老太婆，自己去外面和女人乐呵。本想着老太婆一蹬腿我就顺理成章过去，像宝贝闺女这样过上幸福生活！没想到半路杀出好几个老太太。那几个老太太我知道，一个会拉手风琴一个会吹喇叭还有一个会唱老生，简直就是个戏班子。人啊！就怕货比货。白杨没想到她老妈的晚年生活居然这么丰富。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还能怎么样？尽心伺候老太婆，让老头高兴就是。大雁小雁知道吗？她们俩没那份心思，大雁现在比保姆还辛苦，一边照顾男人一边侍候孙子，她男人多年的糖尿病，都赶不上老钱头硬实。小雁家里也一堆事，她们偶尔来一趟，看我把她们的妈料理得干干净净，能有啥说的。
晚上草帽过来，带了熟食和啤酒。他摘下花盆里的一个西红柿，姑，草帽今后就指望您了，求求你，把我也拉上幸福大道吧！
草帽这孩子也真是的，还有白杨老妈，你们知道虚构这个词吗？生活也分表里，如果你们转过身扒着门缝往里瞧，老太太白内障眼神不济，草帽应该能看清的！
老路这个人啊！怎么讲好，怪物，绝对是怪物。有段时间他成天猫在屋里，白杨只能在他眼前关注着，他除了对“关注”比较在意，其他饮食起居还算好伺候，说不好听的，比一条小狗还好伺候。他是山西人，只要饭桌上有醋和面就成，白水煮面条，面条捞出来放上碎辣椒和盐再浇上醋，边上盛一碗煮面的汤，老路说这叫喝原锅汤，化原锅食。他口重，喜欢吃咸，家里要常年储备咸菜疙瘩，一碗面一瓶醋一块咸菜疙瘩一顿家常便饭。他讲五味调和离不开咸。老路赞成素食，他说君子近素！素食静心，人一静就会往悠远和虚幻上想，很自然就有了佛家的缘分。午后老路要听佛曲，佛曲响起来白杨都有种身居寺庙的感觉，呵呵，其实老路也不是绝对素食者，偶尔煎个小黄鱼啃个猪爪，却要限时限量。老路最喜欢十元五元面值的小票，说花起来方便快捷，还说小票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种制约。老路手里有大把小票，他每天从里边抽出一张放在餐桌上，旁边还附有纸条，一个胡萝卜一根黄瓜一头大蒜……有特殊需要视情况而论。采购的活当然归白杨。老路厉害，扫一眼方便袋就能说出大概的花销，一块五、两块六，八九不离十。找回的硬币和毛票白杨如数放餐桌上，老路会一分不落拿走。
老路在屋里没白猫，他鼓弄出一部电视剧来，运气好馒头一出锅就碰上买家。这下老路手里有大票了，原来老路不只喜欢小票，晚上他把红红绿绿的钞票揽在被窝里说，这些换成十元的能装一麻袋，白杨笑换成毛票能装一车。老路，这床、这床你用好多年了吧？一动总是咯吱咯吱响。老路说，是螺丝松动，拿钳子紧紧就成。你看灯罩上裂个口子。这有什么，用强力胶一粘就好。家里备有各种各样的强力胶，老路烟缸掉地上摔四瓣，他用三块钱买一支哥俩好强力胶粘上，粘时手划破一条口，买创可贴花费五角。总之三块五角钱让烟缸起死回生。老路言之这是对劳动的尊重，你知道做一个烟灰缸要多少道工序吗？
老路喜欢黄昏的湖边，他带白杨到明泽湖边野餐。这时候的湖边凝聚着浓重的黄光，一派夕阳无限好。湖边早有人在野餐，他们三三两两聚在那儿，地上铺着塑料布，水果熟食海鲜，酒瓶和酒瓶碰撞如打击乐一般……老路打开餐盒，一沓馒头片，俩咸菜疙瘩，一块酱豆腐，两根水萝卜。白杨怪难为情的，老路指指不远处那些个饕餮者，笑他们曲解了野餐的意义，野餐关键在一个野上，野外的风光，野外的心情，人全身心投入大自然，看看那边的胖子只顾闷头吃……老路把酱豆腐汁抹在馒头片上。白杨想，从前和二林子过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没这样清汤寡水。二林子在宾馆里烙烧饼，有时候他还把肉丸子偷着塞进烧饼里带回来。想到肉丸子和烧饼，白杨嗓子眼儿涌出一股涎水。
老路去外面锻炼身体了，白杨抓紧时间点火烧油，她把馒头片炸得外焦里脆，再抹上厚厚一层白砂糖，冰箱里有暗藏的熏肉，老路平时把钱攥得死死的，可他还有手指头缝呀！他又不是鸭子和鸡。老路抽烟，抽得蛮凶，白杨寻觅到一个烟酒批发市场，这样不仅有了熏肉，还有了水果香皂呢……智慧还不都是给逼出来的？环境太打造人了。她先问候亏缺油水的肚子，然后在莲蓬头下舒舒服服来个洗刷刷，先打水果香皂再把牛奶敷上……哥嫂家那么恶劣的条件下她都能蠢蠢欲动，何况现在？我们的白杨是个懂得快乐的人。什么时候都能见缝插针让自己乐呵乐呵。老路出去锻炼身体的时间相对要长些，健身房游泳馆？开玩笑，老路最喜欢拥抱大自然了。爬山徒步逛大街，无须任何花销还能有货真价实的收益。
看看，老路锻炼回来了。他扯着脖子在楼下喊，白杨，白杨！白杨闻声赶紧下楼，这是又来大家伙了，一个半新婴儿床。老路出门贼不走空趟。家里备下一个大箱子，里面都是老路沿途的收获，螺丝、钉子、扣子、卡子、铁圈、毛绒玩具、不会响的闹钟、跳不起来的足球、破了洞的羽毛球拍、缺盖儿的塑料盒……当然有箱子里装不下的，客厅里那个盛着金鱼的鱼缸，窗台上开着海棠的花盆，角落里蜷缩着的那条叫宝贝的小狗。白杨看看婴儿床，你弄个鱼缸我们可以养几条鱼，弄个花盆可以种几棵花，弄个婴儿床这是要再生个孩子？你这人真没创意，把四边螺丝卸掉，放两层三合板不是好端端一个鞋架？老路似乎有特异功能，百米开外地上一根钉子也能看见。让那些个没戴眼镜的大呼汗颜。他真给白杨弄个好东西回来，一条亮晶晶的手链，上面挂着一个个小铃铛，不管什么材质，到现在也没褪色。什么？绝对是捡的，老路一位诗人这又写电视剧了，能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吗？不能。那些放在小区墙边的大家伙，他一定要观察几天，确信人家不要了才去弄。老路讨厌“捡”这个字眼儿，白杨维护他，两人统一口径，一个字：弄。看看这又弄回一堆苹果。白杨陪他去医院检查身体，难得老路这次没在地上踅摸，正觉奇怪，见他疯狂地奔向墙边那片小树林，地上散落着好些苹果，有的已经烂掉。老路心疼得直跺脚。他用屁股轻轻一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一天白杨实在忍不住，为什么你喜欢往家里弄东西，这和你童年生活有关系吗？她听说人的好多习惯都和童年有关。老路一笑，你知道生活中最大的奢侈是什么？惊喜和情趣。
老路的第一部剧大获成功，这不，他又接了个单子。老路告诉白杨他并没有背叛诗歌，那关乎他的灵魂。可一集电视剧好几万，好几万啊！即便把刀架在脖子上老路也敢说，他热爱诗歌，是诗歌让他获得了美好的爱情，那个曾经的帅小伙，有理想有抱负，因为爱情，千里迢迢来到北方……
老路背上行囊去采访，白杨把他送到楼下，她把手挥到看不见装老路的小轿车为止。然后一口气跑上楼，进屋时竟在客厅里跳了一圈。太阳从洞开的窗户涌进来，让屋子变得陌生而亲切，这就是她的家吗？这就是她的家啊！她甩掉拖鞋，松松垮垮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索性拽下高束的发髻。她蜷在那儿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第一次这般闲情这般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家。房间里的地板门窗都是统一本木色，通体白墙上分别挂着书法条幅和壁挂，身下是方格子布沙发。简简单单的装饰，就让满屋子洋溢着艺术。老路这一次要走些日子，白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先前只盼他去锻炼身体，匆匆忙忙搞个小自由化，现在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空间，她居然惶惶不知所措了。
把电视调到影视频道，正巧王志文在屏幕上惆怅，她久违了的偶像。当年因为一首《糊涂的爱》白杨喜欢上这个人，那时候他多帅呀，一头齐肩长发！现在他脑袋上竟如此稀薄，时光匆匆，王志文也老了。让他先在这里惆怅，白杨要去卧室舒服舒服，老路没有午睡习惯，他讨厌大白天在卧室里磨叽。老路规矩多着呢！两口人要用六双拖鞋，客厅书房一双，卧室一双，厨房卫生间一双。开始白杨记不住，老路就喊，宝贝告诉她换鞋！白杨怕自己不长记性，就在手心里写上，换鞋换鞋。老路还要求进卧室必须换睡衣。什么睡衣拖鞋的，现在白杨就是在床上打滚翻跟头也没人管。她想起第一次进卧室的情形，雪白的墙上挂着个白白胖胖的裸体女人，这话怎么说的？白杨像干了亏心事那样低下头，老路笑笑，一幅人体油画，艺术品。既然老路说艺术品那就艺术品吧。她一翻身跑上天台，天台可是好地方，也就八九平的面积，上面放着藤椅和茶几，老路还用板条搭了个小凉棚。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把天台装饰出一个绿幽幽的小世界。老路非常喜欢这方小天地。他在这儿一坐一天，听风赏月数星星……赶上心情不错也会让白杨坐下来，给她讲个传说小故事什么的。老路说，你往北边看，看见那像勺子一样的七颗星星了吗？那就是北斗七星，它们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传说在古代，北斗七星是个热心肠，有一天他去银河游玩，见到了牛郎织女不能相守的凄苦场面，就决定帮助他们，他拿出大勺子舀银河里的水，舀出的每一滴水都成为流星在美丽的天空划过……白杨喜欢老路的故事，这时候她就会感叹老路的才华和才情。多么浪漫，牛郎和织女，让自己也沾染了仙气和文气。如果常常这样，就算天天萝卜白菜些也没关系。可多数时候老路愿意吃独食，他提示，泡完茶你可以下去了，我想一个人静静。有办法了，白杨利用泡沫箱在天台上种些小菜，绿葱黄瓜西红柿，能吃上绿色蔬菜老路当然开心。
白杨要出去，她要去外面走走。平日里的外面仅限于农贸市场，而且要脚底生风，老路在家掐表呢！明泽湖边栽着一色的柳树，眼下柳树都绽出绿芽，风一吹，柳枝飞飞扬扬，树上的鸟儿忽悠悠地荡秋千。今天的太阳是金黄色的，每一束金黄色的阳光里都浮着红，质地柔软带着昨夜的雨水，亮闪闪的令人愉快。她怎么能不愉快呢？老路这一走要小半个月，还给她留下了红彤彤的大票。出来时忘记脱下背背佳，腰板就格外挺拔，她现在基本上适应了这东西。她的心飞起来，迈开轻快的步伐，仿佛变成少女时代的大雁小雁。
大街上人来人往，买菜的闲逛的上班的，各式各样的路人水一样从身边淌过。他们杂乱无序却又充满生机。白杨攥着兜里的票子一路欢歌，那天家里来的记者居然叫她嫂夫人，听听，都夫人了。虽说老路抠门吝啬有洁癖，但做起事来却很爷们儿，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把婚给结了，当时她走投无路，都想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结婚这颗定心丸她吃得受用，要知道半路走到一起的谁还愿意找这份麻烦？老路他有责任心敢于担当。白杨能报答老路的就两字——听话。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现在老路手里又多了一张银行卡，即便不归她掌管那也是家庭实力，是做人的底气。在一个锅里吃饭，吃不上肉多少也能喝些汤的！白杨兴奋得飘起来，飘着飘着就撞上草帽，紧接着老妈来敲门。
老路回来说他要痛痛快快放松几天，然后把自己关起来，投入到新的剧情里。新剧的定金都给了，他的银行卡又壮实了一圈。老路的放松没啥新节目，都是些小吃小酌小打小闹。老路对白米粥和猪爪感情深厚。尤其白米粥，他会亲自操练，这碗白米粥可不一般，它晶莹剔透如水晶，为什么这样晶莹？原来在熬粥时加进去一勺藕粉，剔透得都不忍心吃掉，另外还配有莲子和枸杞，红红的枸杞就像开在白米粥里的花，莲子是圆叶。早晨的阳光打在餐桌上，晶莹的白米粥和金灿灿的小黄鱼。老路洗浴后出来，他顶着颗湿漉漉的脑袋坐下，睡衣是敞开的，头发上的水珠从脖子那儿滚下来落到胸口上。老路先像猫那样弯背闭眼拿鼻子在碗边嗅一圈，然后把嘴努努成个花骨朵去吸碗里的枸杞，吸上来的若是莲子，他就用舌头给推出去，一定要吸到枸杞才罢休。吸到枸杞老路不让它直接进去，而是用门牙捣，节奏紧凑却不凌乱，捣碎后用舌头一勾，进去了。老路要在吃掉所有枸杞后再动莲子，这回老路不吸了，用勺子筷子？错，用牙签，老路用牙签追着碗里的莲子跑，几圈下来碗里只剩下白米粥，老路惬意地把头放在椅背上。他会闭目小憩片刻，然后把头发往脑后一抿，张大嘴巴，开始喝粥，两口粥的间隙要吃掉一条小鱼，两口粥一条小鱼，两口粥一条小鱼。一碗普普通通的白粥，让老路吃得风云变幻亦步亦趋，都神圣得不可侵犯。在最后一口粥进去时，他以最快速度让碗在舌尖上打个转。老路起身，后面是一个比猫舔了还干净的空碗……
这天老路正享用白米粥，老妈风风火火闯进来，她兴奋地说，老太婆走了，总算走了。一回头看见老路，手脚就没地方搁没地方放的，她说，没看见路作家，路作家好。钱老太过世她希望白杨和老路能出现一下，杀杀某些人的威风。白杨太愿意跑一趟，她希望见到大雁小雁，更希望见到二林子。真要看见二林子那可太经典了，白杨有点激动。她看看老路，通常是老路读书写作，白杨在旁边默默练字，老路放下书本，需有一杯茶递过去。白杨买菜回来，老路指着手表，你此次耗时一小时二十五分……一个半大老头恋女人恋到这种份上？错，这和感情无关，老路需要的是关注，毫不含糊的关注。老路同意过去。他平时最不好事，碰到热闹也要绕过去，此刻却像花猫闻到了炸小鱼的味道，快，快！ 这里是白杨成长的见证，她的童年青年以及出嫁都没离开此地，二林子就住中间门洞。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过到终点，可惜半路被人家踢出来。二林子骂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白杨一面在心里呼唤，二林子出来！二林子出来！一面狠狠挽住老路的胳膊。楼前那棵大树依然茂密，白杨望一眼心里就平添了几许惆怅，老树关乎着她的童年和感情，现在这些都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根那儿还围上一圈砖头，据说这棵树有上百岁的年龄，它就像一个安静忠实的门卫，看着楼里的人们出生老去离开……奇葩的是树腰身那儿开着老大一个洞，能像袋鼠一样把她和二林子装进去，夜晚俩人蜷缩着把脑袋挤在洞口，对面窗子里的灯光和人影依稀可见。那时候多傻！出来了，白杨拉着老路紧走几步，身量不对。白杨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二林子，她会把老路介绍给他，这位是路作家，面熟！那就对了，前不久报纸还登了他的大照片。白杨瞟一眼楼上那个阳台，仍是她扯的那根晾衣绳。上面挂着的小孩毛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乡下寡妇的蹩脚手艺。
回来的路上白杨有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老路却有着电影院散场归来的意兴盎然，他感慨：精彩，比电视剧都精彩！你看那老钱头八十多岁眼珠还叽里骨碌的，再看他身边那几个老太太。说实话你老妈胜出的希望不大。白杨说，管他呢！一个白胡子老头天知道他能活多久。真不知道这些人图什么！老路说，你真不明白？那老钱头可是离休，退休金医保的等级还用说吗？这就是老头的硬件，因为这硬件才有现在的局面。这时老妈电话追过来，她再次感谢路作家和宝贝闺女的出席，老钱头说她跟闺女沾光，竟成了作家老丈母娘。下一步我有个打算。白杨问，还有下一步？当然，下一步我准备搬到老钱头家去。
周末哥嫂邀请白杨和老路回家吃饭，老路平时不愿意应酬饭局，他讲中国人最大的愚蠢就是把时间丢在饭桌上，这回老路倒是积极，去，为什么不去？老路在门洞那儿捡了一个钥匙扣，用手摇摇一闪一闪发光。这份惊喜更坚定了他此次出门的决定，说，这个就送给草帽当礼物。
家里干净得像刚刚洗过澡，窗帘床罩统统新的，地板家具也被擦拭得放光，老路进屋差点滑个跟头，嫂子歉意地说，怪我，都怪我。知道路作家来，昨晚打的蜡。白杨问，妈怎么不在？在三楼。老路要去看望钱大爷。老头去外边跳舞了，奶奶在他家守空房。草帽嬉皮笑脸说。他把捡来的钥匙扣拴在手机上左右摇晃，作家姑父送我的，等下发到微信上去。嫂子凑过来，干吗这么破费，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要这样客气了。哥凑过来，这里边装着电池吧，还一闪一闪的，这么精致，看看姑父对你多好。老路捡来的这个钥匙扣像被开过光，在这家人手里传来传去。草帽给奶奶打电话，作家姑父来了，你还不快回来。
饭桌上祥和温暖体现着亲情，老妈讲，白杨小时候聪明勤奋懂礼貌，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帮抱小孩妇女打伞，拉幼儿园小朋友过马路。哥讲，小时候有一条狗要袭击白杨，是他不顾自身安危扑过去，他大腿上现在还留着狗咬的疤。为了表明没说瞎话，他把裤腿一个劲儿往上撸。嫂子说，白杨温柔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饭后嫂子在厨房收拾碗筷，哥和草帽陪白杨看电视，老妈趁机把老路拉到一边。路作家能帮我个忙吗？您有文化有见识，能帮我想个什么办法战胜那几个老太太？这道题太偏太突然，老路显然没有准备。老妈说，你看看这个家，草帽到现在还和我住一间屋，这种情况连女朋友都得吓跑。老路略微思考，老人家，要我看取得胜利的办法还要靠胸怀。老妈低头看看有些不好意思，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老路说，男人要温暖要关怀，还要女人肚子里能撑船。他喜欢跳舞唱歌，那就让他跳让他唱，不要有抵触情绪！老妈说，他偏偏和那几个老太太又唱又跳。老路说，这就是胸怀，老钱头和老太太们把腿跳断你也别不高兴，该烫酒烫酒该炒菜炒菜，你也可以把老太太们请到家里陪老头。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要看个人造化。老妈说，我懂了，我要表现成一个保姆老妈子，他愿意和老太太们疯就疯，我只当没看见。他们在屋里唱，我在屋外给他们包饺子，路作家看我这胸怀行不？
送走老路白杨，嫂子这心里苦辣酸甜的，生活真是难以预料，谁想到白杨会有今天？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条能踢能打的好汉，15岁入团，20岁入党，30岁当劳模，35岁下岗，下岗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去应聘了大堂经理。白杨却是哪里摔倒哪里哭，要啥没啥还穷讲究。她曾把一个亲戚介绍给白杨，一个国企员工，白杨不同意，白杨打小喜欢二林子，二林子能给她烧饼吃。就这么点出息，天知道这个路作家怎么想的。前一阵报纸上登了这人好大一张照片，她的生活圈子里从没有过这么像样的人物，最有本事的是一个在银行当办公室主任的堂哥，成天西装革履的，让他帮草帽找份好活，他把头摇得像得了帕金森。嫂子虽说能踢能打却也能曲能弯，能曲能弯是本事！
投资方租下酒店让老路去写剧，白杨成了家里的座上客。哥嫂还有老妈一天几个电话催。草帽变成她的小跟班，有时俩人会在路边吃点烧烤，有时就在家里天台上搞几个小菜弄点红酒。草帽主动买单，白杨也不客气。草帽问姑父什么时候回来？白杨想现在这样挺好的！草帽问，姑父这回能赚不少钱吧？白杨说，那当然。可赚多赚少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老路这个人，白杨对他没有过多奢望，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个作家夫人的头衔，还给了她一个表象华丽的生活。表象华丽也是一种华丽，不然哥嫂对自己能这么山珍海味的？就算小时候老妈也没这么待见过她。白杨总结，你落魄别人对你白眼那是活该，谁让你落魄呢？现在别人对你恭敬那就享用，不用白不用！
然而这世上有免费午餐吗？草帽从前那个不成熟的小心思，遇见他姑白杨后就茁壮起来。他准备跟同学合开一个冷饮店，一直苦于资金问题，现在家里出了个财神爷。财神爷您看这事儿，店铺早就看过，在一个中学附近，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花钱流水一样。我和一个朋友每人出三万块。白杨心里叫苦，三万块！草帽啊，让我怎么跟你说！白杨后悔曾经那些个不着边际的吹嘘，她这里痛快痛快嘴，别人就以为她腰缠万贯，这就开始伸手借钱了。要开冷饮店，你那修车的活不干了？这个两边都不耽误。你妈能同意？只要不从她手里拿钱无所谓同不同意。以后成家立业还不是靠自己，又能指望家里多少？草帽说得不无道理，可老路的钱姓路啊！你说过姑父他很爱你，你在家里很有地位的。那是。你和姑父说一下我可以打个欠条。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姑没有小孩，就把草帽当成自家儿女，将来会尽心孝顺养老送终。这事白杨不是没想过，可草帽的话又能信几分？再说她也拿不出这个钱。白杨只能敷衍，现在生意都不好做，你没有这方面经验，还要多考察。 老路的女儿灵犀来了。灵犀在南方一个城市读大学，刚刚毕业，平时和老路走得并不近。白杨这是第二次见灵犀。老路的剧本正在紧张进行，他匆匆放下些钱又返回去。到底是亲姑娘，带着封条整整三摞。白杨愤愤地把钱扔进抽屉。灵犀话不多，和她还算客气。白杨买来一本菜谱，绞尽脑汁搞了一桌子菜，她只简单搛了几口。这让白杨很犯难，扔掉可惜，留着上顿下顿热剩菜也不是那么回事。问灵犀又说不出想法。白杨给草帽打电话，哦，姑父的女儿来了，漂亮不？这样，那晚上我请。人家认识你张三李四啊？姑晚上不用做饭，等着我。
晚上草帽带来烤鱿鱼薯片虾条果冻冰激凌……俩人把东西搬到天台上，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吃起来，吃过俩人又一起出去逛夜景。第二天一大早灵犀就往外跑，白杨说你还没吃早饭，灵犀说什么没听清门已经关上。白杨来到窗前，楼下那个人好眼熟，淡蓝色运动装银灰色棒球帽，领口挂着墨镜。正斜靠在一辆黑色轿车前笑眯眯呢！草帽。人靠衣服马靠鞍，身后还有轿车当背景墙，把这小子衬得人模狗样，她看见草帽很绅士地拉开车门，灵犀嗖地钻进去！
晚上灵犀从外面回来，脸蛋儿红扑扑的，这是喝了酒了。白杨赶紧到天台上给草帽打电话。灵犀只是来度假，没几天就回去了，草帽犯不上这样又搭工夫又搭钱的。这个，姑不觉得这世上草帽最心疼你吗？姑买菜做饭多辛苦，满满一桌子灵犀又能吃几口？不做还说不过去，做人难，做人家后娘更难。难不难是我的事，你少跟着掺和，你那车是怎么回事？姑忘了我在汽车修配厂上班，一天换一辆都没问题。白杨认为表示一下心意就可以了，别让你姑父看见不高兴。姑想复杂了，灵犀和你们有代沟，和我倒投缘，你不知道今天她多开心。
这几天灵犀天天往外跑，白杨倒是不用费心做饭了。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般时候灵犀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老路交代。她顺手拉开抽屉，身子一激灵，脑门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老路留下的三万块招待费人不知鬼不觉变成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面是草帽狗爬的字体。狗改不了吃屎！她抓起电话，那边已经关机了。白杨欲哭无泪，还不是自己大意，眼皮底下就让人给偷了。白杨悔当初不该把草帽带回来，现在她恨不能拧下那个混蛋的脑袋。
早晨总算把灵犀打发走，白杨直奔车行，车行里灵犀正歪着脑袋看草帽一扳子一扳子修车。白杨强压怒火。姑这一大早的有事吗？你他娘的……白杨看看灵犀，把已经喷出来的脏话咽回去。姑是为那个钱的事吧？草帽淡定得让白杨吃惊，她赶紧打断，你奶奶不舒服，我买些药送去，要不你也一起回去看看？早上还去给老钱头买油条了。这怎么就？你看我这正忙着，要不……灵犀去对面看拖车了。白杨迅速地在他大腿上拧一把，同时又在嗓子眼儿里叽里咕噜骂他个狗血，这么压抑的打骂就显得滑稽，草帽扑哧乐了！钱借了好几天，姑也没动静，还以为你没拿这俩钱当回事。废话，你以为三块五块的。我在欠条上已经写得清楚，到时候连本带利保证还。姑放心，我不会赖账，冷饮店已经盘下来，等筹备筹备就开张，你看这是收据。姑别生气，就当买下潜力股，等我赚了钱一定好好孝顺你。白杨看过收据，心里稍稍舒缓些，毕竟这小子没拿钱去吃喝嫖赌。草帽，我的生活也刚刚稳定，你这不声不响的让我很被动。老路那个人你是不知道！他对你不好？倒也不是。灵犀在对面冲草帽摆手，你和灵犀也不要这么黏糊下去，不可能的事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弄不好我和你姑父再闹矛盾。也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灵犀是名牌大学毕业，她今后要在南方生活。你们俩不在一条道上。那又怎么样？如果我像姑一样好命呢！之前你想过和姑父这样的人物一个屋檐吗？梦都不敢做吧！下岗女工都能嫁给作家，女大学生就不能爱上修车小伙？你不是有个女朋友，上次你手机里那个，比灵犀好看。姑这话说的，你和二林子都能离婚，我为什么就不能分手？老妈来电话，白杨啊，白杨！她声音发颤。白杨说，你别急，出了什么事了？宝贝闺女，老妈我胜出了，幸福来得突然，我有点晕菜。我和老钱头领许可证了，我给你报个喜。
晚上白杨给灵犀痛说草帽，那小子就是机灵。上幼儿园那会儿就热爱劳动，总是抢着当值日生，当值日生可以去厨房打水，顺便偷吃几块锅里的肉。上学那会儿不爱学习不写作业，一年下来书本还和新的一样。就这样居然能考出高分，你说这不是天才？高考落榜草帽大骂，该死的摄像头，老子从小到大第一次失手。有一次在菜市场，前边一女的掉下来一张钞票，草帽飞奔过去用脚踩住……还有一次……真的吗？阿姨，原来草帽这么厉害，我简直爱上他了！
一进门，白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瓶。这一瓶是保养心脏的，这一瓶是预防三高的。老妈逐个向她介绍，都是用老钱头医保卡开的，她得意地从衣兜里摸出两张卡，老钱头统统让我保管。还要感谢路作家指点，他简直就是诸葛亮。等我给他好好烀一锅猪蹄子。老妈沉浸在大功告成后当家作主的喜悦里，白杨实在不好把草帽捅的窟窿告诉她。就老妈那张破嘴，说不准哪天就泄露给老路了。她都开始羡慕老妈了，刚刚进门就掌握了财政大权，再瞧瞧自己。老妈说草帽姥姥昨天住进医院，嫂子正在医院护理，自己不知道送些什么东西好，就去药房买了这些。说着递给白杨一个药瓶，这个缓解眼睛疲劳，路作家用得上。白杨忍不住，你买这些钱大爷他知道吗？他那个人除去吃喝享乐，其他事懒得管。老妈压低嗓子，每月工资都花不了，卡里不少富余呢。白杨在心里骂，娘的，都是大男人，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上去见见这个慷慨老头。
老钱头正在屋里听广播，他穿了件紫色的格子衬衫，头上居然还扣着鸭舌帽。他一面张罗着拿水果一面感叹白杨命好，谁能想到呢！你比大雁小雁强。那俩丫头现在啊！问问作家电视剧需要老头不？我可是个帅老头。老钱头说着就从柜子里翻出一摞帽子，你看戴上这个像不像特务？还有这个像画家，这个像运动健将，等我再戴上墨镜你瞧瞧……嫂子来电话说回家取东西没带钥匙，白杨眼睛一亮从老妈那儿接过钥匙，两老人也一起跟着出来。白杨攥着拳头机关枪一样道出草帽的好事。嫂子一点都没激动，还晓之以理给白杨指点了迷津。这个事嘛，草帽确实做得不妥，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既然有欠条我们就不怕他，姑且我们就相信他一次，给他个机会。嫂子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经和她统一了战线。杨啊，人都有动不了那天，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的，草帽多机灵个孩子，一定错不了，我们就等着享福吧。你这人天生有福气，一不留神撞上路作家，这又白捡个大儿子。你知道养个儿子要付出多少，好事都让你摊上了。这个护犊子娘儿们讲得嘴角冒白沫。白杨说，老路一直在外面写戏，这事他还不知道。 路作家就是知道也不要紧，他那么大度大方大人大量，他也喜欢草帽的，上次还送礼物给他，老爷们儿个个重男轻女。嫂子啊！他再重男轻女跟草帽也沾不上边！杨，抛开草帽不讲，路作家多迷恋你啊！上次你回来，他连着三个电话往回催。白杨心里叫苦，你知道个啥，那是催我回去做饭。杨，妹子，咱们都是女人，说实话我好个羡慕嫉妒恨，你现在可是我们白家的后盾，碰上大事小情一想到你我们心里才踏实。嫂子一半真诚一半戴高帽。白杨被架得晕头转向。本是讨债，对方却免费给她塞过来一个儿子，倒像自己得了个大便宜。
白杨又说起草帽和灵犀的事。嫂子一指窗外，老妈和老钱头正坐在楼前的大树下乘凉，老妈用蒲扇一下一下给老钱头扇风。相濡以沫的人间图景，祥和安宁，就像歌里唱的那些最浪漫的事。注意，马上就不安宁了。有个老太太走过来，先是拍拍打盹的老钱头，又把手里的两条鱼递给老妈。老妈不干了，蹦起来把鱼摔地上，两条鱼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鱼尾一颤一颤，鱼鳃一抖一抖。老妈实在太愤怒了，她索性用脚下的小板凳来表达她的愤怒，扔出去的板凳被老钱头接住，他掐腰像盾牌那样横在俩老太太中间。嫂子说，看老头这身手哪像80多岁的人？白杨说，都打起来了还有心看风景！那老太太倒机灵，看见白杨她们转身闪了。老钱头踢着板凳说，你先前不这样，先前她们来你不反对，即便反对也不敢说出来，今天还动了板凳，你让我很失望。老妈从地上捡起那两条翻着白眼的鱼一拉老钱头，回去给你煮鱼汤喝，看鳃还动呢！老钱头说，要多放些胡椒粉还有香菜。嫂子望着白杨，你看见了吧，当初我们都在苦日子里挣扎，半路你和奶奶咔嚓一个华丽转身，你们就都奔了幸福了，知道老钱头一个月多少退休金吗？我和草帽爸俩人都赶不上。你就更不用说了。爱情本来是年轻人的事，青春和爱情的关系就像鱼和水的关系，现在老弱妇女都来凑热闹，又何况草帽……
白杨寝食不安，她下半辈子的幸福如果栽在那三万块钱上可亏大了。老路虽然吝啬抠门，却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像她这般年纪这般状态，还能奢望什么？经过世事的白杨，即便百结愁肠也没有放弃努力，她把为数不多的伙食费统统买了彩票，她愿意相信人生路上的转机和奇迹。这天白杨从彩票站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老路和灵犀正聊天，草帽在一边茶水伺候。剧本还没完老路怎么忽然回来了？吃过饭灵犀让草帽陪着去看电影。老路说，草帽和灵犀还能玩到一起去。是啊，草帽单纯，灵犀简单。他们这代人二十几岁还像小孩子，愿意和同龄的小伙伴玩呢！白杨在撇清，不是草帽勾引了灵犀，你闺女自己愿意。老路说，草帽有股机灵劲儿，有个剧组里正缺群众演员，刚刚告诉他明天去试试。
草帽在剧组里当了三天群众，一天挣二百块钱。草帽太兴奋了，他说在地上爬几圈就二百块，要是再有句台词的话……演员这活来钱真快！
咖啡厅里，嫂子对老路表达了一百二十分的感谢。嫂子说，我们这一家老小还不多亏您，您造化了白杨指点了奶奶帮助了草帽，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呢！以后草帽还要指望您提携。老路在酒店写剧，电话里接到邀请，他先是一愣，今天这剧遇到个坎儿，老路正头疼，也好权当放风了。我一个摆弄文字的，其实也没有多大本事。路作家别担心，我就是想和您探讨一下人生，人生这个题目太大，就探讨生活吧！哎哟，老路觉得今天没白来，有点意思。路作家您说这女人一定要用婚姻来改变命运吗？老路说，我一直赞成女人自强自立。嫂子苦笑，我15岁入团20岁入党，30岁当劳模……她从身后取出一个旧皮夹，老路认出是早年公交售票员用的票包，看得出主人的精心，肩带上缠着毛线编织的线套，包口那儿缝着红布条。嫂子从里面取出一沓小红本，她一个个递给老路，有工作证、三八红旗手证、线路标兵证，还有劳模证……老路看见工作证上的一寸黑白照，眼前这个女人那时候多年轻，饱满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多像……男人从来不嫌麻烦，总是在心里把女人比来比去。公司改制后男售票员学开车，女售票员下岗回家，她们不少人都去干保姆干服务员，我不干，我当过劳模当过标兵，和那些人不一样。在公交车上我把乘客指挥得妥妥帖帖，前面的乘客往里让一让，后面的乘客抓紧上一步，好嘞！我顶愿意吆五喝六的。我去面试大堂经理，老板把十几个服务员叫过来，我上来一顿吆喝，成了。老路说，这不很好嘛！自强不息。好什么好，扑腾这么多年，到头来都赶不上白杨和草帽奶奶，我这心里别提多悲催了。老路说，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不要看别人，关键是自己要活明白。咖啡馆里正放着一首缠绵的歌，“我不明白呀，我不明白……”嫂子说我也不明白，路作家，我有个疑惑，你为什么看好我家白杨呢？是啊，这个问题不光嫂子要问，好多人都丈二和尚，连当事人白杨都没弄明白。
老路还是小路时就迷恋诗歌，迷到什么程度？就像现代人迷手机那样，他手上总拿着本诗集。小路不光爱读，他还会写，大刊小刊没少发表。小路坐火车去北方游玩，夜晚车厢里的灯光很暗，像一只蔫软橘子发出昏黄的光，角角落落都被罩上一层雾蒙蒙的黄，对面那个女孩在摆弄一只橡皮狗，昏黄的光线下，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发出一种奇异的光，从一旁望过去像是为自己挑起的一盏小灯笼。她就镶在灯笼下的光晕里，那只橡皮狗被她把玩成一个小球，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小路捧着诗集当即声情并茂地朗诵起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小路看见那个女孩抬起头，小路还看见女孩脸上骤然升起的红云。她叫梅子，北方一座小城的电台播音员。
后来小路把梅子带回山西老家，他老妈偏偏不开心，一个白白净净大儿子，又读了大学，为了一个丫头说往北飞就往北飞！她当然愿意把儿子捧在手心里！儿子可是她苦心培养的，为他曾经流过的汗，为他曾经花销的钱，精打细算的小路妈又怎能不考虑成本回报这个事。这眼看就见到回头钱了。谁想到！仙女又怎么样？还不跟花似的，要不了多久就蔫了谢了败了。老妈对事物的认知朴实却很有哲理。她可是十里八街的人物，小时候每到月底，妈就去爸单位领工资，领回来交给姥姥，姥姥把钱塞进裤腰里，需要时进去摸一张，姥姥每次往外摸钱都很吃力，像从肋条骨里往外拽。那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要一毛钱，姥姥不给，姥姥告诉他邻居小强家的灰桶里有个牙膏皮。后来姥姥不在了，钱又钻进妈裤腰里，妈比姥姥厉害，她裤腰外面又添了串钥匙，妈把衣柜米柜碗柜都加一把锁，里面锁了哪些宝贝呢？几件旧衣服一点五谷杂粮锅碗瓢盆豆油瓶子咸盐罐子，这跟物质本身关系不大，那是一种权力的标志。她每迈一步身上就哗哗响，哗啦，哗啦，一片当家作主的声音。老妈持家有道，男人每月的黄酒孩子跑步的球鞋以及日常伙食都有统筹安排。老妈领导一样掌控大局，局部的零碎活就摊派到爸头上。买菜做饭洗衣服，爸本想在火热的劳动中昧几个零花，妈给爸两毛钱买一碗甜面酱，妈拿眼一搭，你这是一毛五分钱的。爸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当，一枚五分硬币掉在地上。狗急了跳墙，爸急了自己想办法，爸拉上他在夜深人静时戴上口罩，手里拿着铁钩和蛇皮袋子，出没在大街小巷垃圾堆旁。换了钱就藏在鞋窠里，赚到一定数目爸领他去馆子里吃红烧猪蹄儿。爷儿俩捧着猪蹄一阵狂啃，爸催促，快点，快点，说不定你妈一会儿摸来了。爸一边用卫生纸擦嘴角上的油一边叹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你可要活出个主权来。小路懂事地点点头，于是牙缝里涌出一股使命感。铁钩蛇皮袋还有红烧猪蹄，那是他童年里最温馨幸福的记忆。 老妈无奈给儿子讲了关于红颜祸水的典故……记住，漂亮媳妇都是给别人养的，你小子等着瞧吧……趁没人，爸拉住他袖口，走吧，管他三七二十一。
老路在北方小城的群众艺术馆谋得美差，他也从一个诗歌爱好者成功转型为专业诗人。可不，人们都路诗人路诗人地喊。小城里有一道特色“八珍酱猪蹄”，听说是祖传秘方，乾隆年间就有，不知比他们家乡的要好吃多少倍。小路堂堂正正甩开腮帮子，他动作敏捷，分分钟工夫就能啃个溜光。他感慨道，美味猪蹄，我的人生观。于是想起他那可怜的爸，马上写信，这里男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美味猪蹄让人忘忧，速来品尝。没几天接到回信，你妈说要一同前往，那再说吧。一个同事去老家出差，正好捎回去几只。老爸回信，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要我说天上龙肉，地下八珍酱猪蹄，我儿一边抱美人一边啃猪蹄，人间天堂莫过如此。此乃家门大幸，祖坟冒青烟。你妈那个抠门玩意儿，把每只猪蹄分成三份，每次仅允许我吃一份，想到我儿每日里能拿猪蹄当饭吃，为你高兴。
小路热情高涨，他开始疯狂写诗，一堆一堆写，家里门上墙上窗户上都粘着五颜六色的彩纸，彩纸上是他的大作，梅子的小楷。梅子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她匍匐在地板上，小路说一句她写一句，说一句她写一句。梅子在家里总爱穿件宽宽大大的棉布睡袍，把她整个人都装在里面，只露出一颗漂亮的小脑袋。梅子包在睡袍里的身体柔韧有型，她有芭蕾舞功底。一缕青丝落下，她手一撩，明亮的额前蹭上一条墨。小路在爱情和诗歌里徜徉，晚上他拉着梅子来到明泽湖边，梅子说，你诗里提到的普罗旺斯真有那么好吗？小路告诉她那是个比天堂还美丽的地方，就在法国东部，从现在起我们把稿费存起来……
生了宝宝的梅子更漂亮了，小路的诗也释放起人间烟火，他诗里写道，窗帘被单尿布像风中的彩旗哗啦啦飘。小路把诗歌揉进现实生活。他熬的白米粥亮晶晶，他煎的小黄鱼金灿灿，梅子最喜爱那有情有调的白米粥了，里面又是藕粉又是枸杞莲子，梅子喝粥时喜欢先把枸杞捣碎，枸杞粘在她贝壳一样的牙齿上煞是好看。梅子说白米粥是她餐桌上的小太阳。梅子后来被调进电视台，电台到电视台的跨度，是声音到影像的飞跃，梅子忙成了一只鸟，扑啦啦荧屏前，扑啦啦大千世界。小路手忙脚乱地盯着鸟儿飞向天空……有一天小路擦地板的手忽然停下来，就想起他那能干的爸来。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其实不算长。连过渡都没啥创意。就像电台和电视台，原本就在一个办公楼里，只是电视台花样繁多。灵犀上幼儿园那年梅子应邀去了普罗旺斯。小路说过的人间天堂，已经被她踩在脚下。薰衣草葡萄酒以及哥特式古建筑，阳光从柏树叶间透露出斑斑点点的金色，风儿轻柔，雀鸣婉转，梅子满眼都是纯美的薰衣草，这恭候爱情的紫色小花啊！梅子怎能辜负？她就此转过身来……投身邀她去普罗旺斯的那个人。
老路看得开，不看开又怎样？梅子是他小路时代的爱情，一份奢侈品，就像天上的彩虹睡眠中的美梦，他已奢侈过了。现在他是老路，老路就要有老路的活法。他把白米粥坚定地保留在生活里，那是口福，也是生活态度。他没日没夜看书写诗，什么失落啦，什么一去不复返啦，那列轰隆开过的火车，却是无以寄托无以施予……把所有的心情郁闷化作诗歌出发，把世上美好的事物载入诗歌出发！这期间老路历经教师医生公务员个体经营者，最后他豪迈地选择了白杨，一袋米一个女人，再加上一把打扫灰尘的扫帚，这些东西放在他面前，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画面。
咖啡馆里老路告诉嫂子，白杨是个会脸红的女人，我喜欢。嫂子像难兄难弟那样抓住老路的手，第一次见面，草帽爸也脸红了，我们就结婚了。我为这个家出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他们白家人都愿意听我的。路作家别误会，现在我们都听您的。老路说，还是听你的吧。嫂子说，谁有本事听谁的，我们家草帽最听您的。您能不能给他解决个工作，车行里总不能干一辈子。草帽会修车会开车，这又演戏了。路作家帮帮忙，我们家草帽一定要比过那丫头。哪个丫头？哦，说起来有点远，在公交车上卖票那会儿，我和开车的司机好，后来他调到办公室看上了财务科出纳。有人给我介绍草帽爸，我一生气就嫁了。后来那女人也下了岗，自己开个小店干缝纫活，就屁大个地方，一台缝纫机一堆烂线头，俩人都转不开身。我呢，应聘上大堂经理，酒店大堂宽敞得能骑自行车。其实之前我早占了上风，我家生儿子，他家生姑娘，后来他家养出租车，我帮草帽爸用假文凭进了热电厂。说实话，这么多年是那个家伙激励着我，刚下岗那会儿别人都凑合着再就业，我心里窝着一口气就是不凑合。可现在那丫头是外企白领，我家草帽是修车工。老路看着她喋喋不休，想这女人倒是有股子倔强，前男友竟成了她生活里的参照和奋进动力。老路看看表，今天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他趁去卫生间结了账。这让嫂子很过意不去，本来是我请客，却让您结账，这话怎么说的！老路说，你像一个朋友，一个曾经的朋友……
白杨在彩票站里撞大运，和她一样撞大运的人还不少。大家为了共同的发财目标聚集在一起，有人拿着万年历推算，有人在坐标纸上画表格，有人则反复推敲一些稀奇古怪的号码。白杨没那么专业，脑子里琢磨个号就买下来。当然也中过两次，面值没超过十元。想通过这个途径发财好比去天上摘星星。白杨现在哪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闹闹哄哄在这儿选几个号，听着那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叹息。一天也就打发过去。老路仍在酒店写剧，灵犀成天跟着草帽在外面跑，她也懒得去管。好久没去哥嫂那里吃饭了，彩票站旁边有个包子铺，早上白杨拿着冒热气的包子刚在彩票站坐下就接到老妈电话，宝贝女儿，宝贝女儿。别宝贝了，说正事。我现在医院里。白杨着急，生病了？不是，老头子住院了。哦，白杨松口气。你赶快过来，路作家最好也过来。白杨不高兴，有你照顾就可以了，我们去干什么？老钱头的病说是我给害的，大雁小雁要把我送进监狱。你和路作家快过来援助我，快啊！尽管老妈恨不能让她飞过去，白杨还是先回家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她搭上一件和这个季节不大相宜的披肩，戴上太阳镜喷上香水。她和老路赶到医院时，看见两个女人正围着老妈吵。哪里还有什么大雁小雁，曾经两个身轻如燕的姐妹，已让时间折断了翅膀。而白杨身上的翅膀是那么鲜艳夺目。一件比被单子小不了多少的淡米色披肩，上面开着奶白色小花，是那种纯正的手工家织布，老路在云南一个小作坊里买的。老路的本意是当壁挂，白杨没深没浅地往身上缠，老路就觉得可以一石二鸟！披肩本身就是一种象征，虽然不昂贵，但却充满艺术气息。尤其在这大热天里，就更显得超凡脱俗。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完全可以给一个普通人增添砝码，从而成为盔甲，让人变得坚硬挺拔有力量。此处无声胜有声，大雁小雁嘴巴立刻上了封条。老钱头是因为血糖过高导致昏迷，究其原因是老妈给了太多甜食，让老钱头的血糖一下子蹿到28，医生说哪是吃糖？吃砒霜呢！老钱头已经稳定，躺在病床上翻一本漫画。老路来到床前，钱老先生以后还要不要拼命吃甜？要，喜欢。白杨抖了一下披肩，一双眼睛笔直地射向大雁小雁，老妈一下来了精神头，宝贝女儿，她们说我谋害老钱头。还说要把我送进监狱。老路拿过那本漫画问，老先生喜欢看漫画？没事翻翻，其实我更爱看美人杂志，就是那种大美人头，纸厚厚的，还发亮光。你有就拿给我看。好，但你要保证不吃甜品，看看这次多危险。路作家你那电视剧里需要老头的话找我啊！我穿上运动装戴上帽子老帅了。老路叮嘱老妈，年纪大一定少吃甜，以后可要当心。他和医院里一位主任很熟，等下要去拜托人家关照。白杨和老路正准备离开，老妈可怜巴巴拉住白杨的手，老路说，病房里人多影响休息，您回去给老先生煮点粥，千万不能放糖了。出门时白杨则夸张地挽住老路的胳膊。老妈也乐滋滋地跟在后面，她像刚参加完一次饭菜很硬的婚宴。路作家就是气派，往那儿一站她俩就老实了，之前凶得差点把我吃掉。不过等会儿送粥我还有些担心。老路要赶回酒店，她让白杨今天陪老妈。分手时老路说现在电视剧正紧张阶段，没大事不要打扰他。灵犀过几天要回去，走时你把家里那三万块钱给她带上。
分分钟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就被打回原形，白杨愤愤地踢飞一个矿泉水瓶子。正巧落在一辆自行车前面。这不是二林子吗？白杨设想过多种和二林子见面的情景，她拉着老路的手散步，前面小商贩正和城管纠缠，那个拿着铲子的正是二林子……她坐的小轿车撞翻路边的烧饼摊，她从车窗伸出头去……二林子头戴白帽，腰间扎着油渍麻花看不出底色的围裙，车后座上驮着保温箱。二林子好像很疲惫，眉眼上挂着面粉。老妈兴奋地迎过去，二林子这自行车骑得好苦，挣了那些钱，该买辆新的才对。我老太太可要给你作揖，多亏你那拳脚，把我们白杨打到和作家一个屋里吃饭去。白杨斜她一眼，你去煮粥，等煮好电话我就是。白杨此时被那三万块折磨得哪还有脾气，如果老路早些告诉她，怕是在大雁小雁面前也不会有刚刚的威风。烧饼还好卖吧？凑合。听说你得了个儿子。二林子苦笑，老天爷和我开了个大玩笑，那女人丈夫根本没死，是偷东西关进监狱。出来后硬把她给拉回去，两人从来没办过离婚手续。她舍得孩子？有什么舍不得？她愿意快脱身呢！一个脑瘫孩子，这么大了都站不起来。那现在？现在白天雇人看着，晚上我带。平时哪好意思和别人讲，我说孩子他妈去乡下照顾老人了。二林子像看见久别的亲人，恨不能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干净。一切都是命，命啊！听说你找了个有本事的作家，这就好，这就好。你这是去哪儿？昨晚孩子高烧折腾一夜，现在前边社区医院挂吊瓶，趁他睡了，我把订下的烧饼送过去。是这样，那，在什么地方，你照顾孩子，我去送！送过烧饼，白杨来到社区医院，顺便给孩子买了点水果。这个医院就在家附近，走路也就几分钟，相当简陋，一个戴眼镜老头是大夫，一个胖胖的妇女是护士，总共还不到十个床位，可里面热闹兴隆，附近居民有个头疼脑热都到这里来。孩子还在睡觉，小脸蛋红扑扑的，稀疏发黄的头发沾在脑壳上，二林子坐在床边瞌睡。护士过来换药，她朝白杨扫一眼，像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朝二林子看过去，护士是个胖子，脖子老粗，她看人需要不自觉的三个步奏。像要告诉对方，我看你呢！就看你呢！白杨猛然想起来，那次她被二林子打得满脸开花，就是胖护士给处理的，她一面擦酒精棉球一面安慰，前天来的那女的比你还惨，牙都揍掉了，听说回去就离了。你这，揍完还陪着来医院。二林子转身出去抽烟，看着床上的孩子，白杨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多像一部戏，难道不是吗？一个卖烧饼的男人，背叛妻子后又让那个乡下女人甩了，他们生了个病病歪歪的孩子。简陋的摊铺下面，男人一边烙烧饼一边喂孩子，多么凄惨悲凉。那个妻子就不一样了，她脚蹬高跟鞋围着大披肩，一看就气度不凡，当然有气度，她都到医院看孩子了，还买了水果。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窟窿，她都能笑出声来。白杨用卫生纸把床头小桌擦抹干净，和临床借了水果刀，把西瓜切成一片一片放在饭盒盖儿上。她想起有一年夏天特别热，大地像一片叶子那样被烤焦了，只有街边一堆硕大的西瓜如一滴还没蒸发的水珠，闪着清凉的绿色的光芒，二林子奔过去用拳头敲开一只，他俩就坐在街边呱唧呱唧吃。二林子抽烟回来递过一片西瓜，上面的西瓜籽掉下来露出一个圆圆的小窟窿，那什么，你、能借我三万块钱吗？白杨声音小得蚊子叫，二林子当然听见了。病房里一片静默，消毒水和香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人心慌慌的。老妈来电话，白杨啊，我刚刚出门把脚扭一下，要不你去医院送粥？白杨问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不用不用，歇歇就没事了。在门口那个胖护士小声问，你们，还过着呢？过你个头！
白杨看见老钱头坐在病床上和人东拉西扯，说他们单位那些老头成天围着机关门口转，见有人抱一箱鸡蛋出来就打听，你们分鸡蛋了？我可没那份闲工夫……白杨问怎么就你自己，她们呢？她们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懒得管。白杨把粥盛在小碗里，是红豆黏米粥，这粥熬得真争气，又黏又稠，整个病房都飘着袅袅的米香。刚端起碗，邻床一个老太太从外面回来，她抽抽鼻子，好香的粥。钱老头要白杨扶他下床，白杨以为要去厕所。老头下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碗，倒满满一碗粥给老太太端过去。他看看白杨，上午她给了我一只猕猴桃，礼尚往来嘛！他坐下喝两口粥又要穿鞋下床。白杨说你还需要什么我来。你去柜子里把帽子拿来。喝个粥还戴什么帽子？老头放下碗要自己拿，白杨只得给他拿过来。戴上帽子老钱头冲那个老太太笑笑，又朝白杨敬个礼。白杨让他逗乐了，这个老头！护士来打吊瓶，老钱头嚷，你先回去，我要喝粥，不然就凉了！护士不理，几下子就在他手背埋上吊针。白杨端起碗，用不锈钢小勺把粥送到他嘴边，老头一愣，接着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把嘴巴张成一个瓢，甜甜红豆粥，怎么舍得一口咽下去，他要在嘴里含一会儿，多含一会儿。一滴米汤掉在胸前，白杨擦干净又把毛巾前前后后围他脖子上，小雁进门时，正看见白杨喂她老爹喝粥。老头这会儿没工夫搭理她。小雁坐下无聊地把带来的葡萄一个个剥皮，圆溜溜的紫葡萄顷刻就变成晶莹剔透的绿珠子，小雁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正用眼角卖力气地瞧个究竟。白杨把粥一勺勺送到她老爹嘴里，一粒米沾到唇边，白杨用小勺轻巧地扫进去，喂完粥还投了热毛巾在她老爹脸上搞了一遍卫生。再看他老爹那副陶醉样，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老头喝迷糊汤娶了白杨妈，看看现在又饶上个孝顺闺女。老太婆目的谁都清楚，可白杨？她不是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吗？白杨本没打算把感情表达得这么细致淋漓，倒是小雁鼓舞了她。她一边剥着葡萄一边看着窗外，目光空洞眼中无人，她是在刻意摆出一种傲慢姿态。那么没办法白杨也要表现一下了，她人为地放慢了每一个动作，还夸张地添加了抖披肩的情节，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碗热乎乎的稀粥变得透心凉，老钱头才不管，他多想就这么一直喝下去，喝下去。两个女人默默地较着劲，谁都不稀搭理谁，却又自暗偷窥，窥着窥着一不留神，咣当，四只眼珠撞到一起，白杨笑了。笑得很有内容。小雁愤愤地过去把一颗葡萄丢进他老爹碗里，给你，糖衣炮弹。摔门而去。一个米粒儿溅到老钱头鼻尖上，混蛋玩意儿！门吱呀呀弹出一条缝来，这时候上帝那双温柔的手就从门缝里钻进来，在白杨脑门上轻轻一拍，一缕微风吹在身上，沁人心脾。
外面的空气真好，阳光浓浓地洒下来，老钱头立刻像被镀上一层金，那颗花白的脑袋顷刻灿烂了，他笑眯眯的一脸慈祥，如果认真考究那慈祥里还冒着一泡坏水。白杨把他安置在树阴下坐好，医院的后花园里有不少穿着病号服的患者走动，有慢慢散步的，也有让人用轮椅推着走的。白杨一指，等下也给你找一辆车。老钱头呼啦站起来，猛然抬起一条腿，白杨吓得赶紧扶住他。我这腿脚上山都没问题。这病号服不行，我要是穿戴起来才年轻呢！那次在公交车上一个小朋友就喊我叔叔。一辆轮椅从他们面前经过，老钱头轻蔑地翻了下眼皮。他看见车上的老头对推车的女人说了什么。女人就拿出指甲钳帮老头修指甲。你有指甲钳吗？也帮我修一修。锉刀在老钱头手指上打转，一圈又一圈。顷刻间，长满老年斑的手和涂着指甲油的手交织在一起…… 打发了灵犀没几天，草帽也走了，草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结果怎样我都想长长见识。灵犀支持我，她给我三年时间，成功了就做我女朋友。灵犀让姑父给我联系了北京一家文化娱乐公司，先跑跑腿，边干边等机会。草帽的离开让白杨多少有点失落，尽管草帽给她制造了不少麻烦。
老妈在电话里告诉白杨，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出家贼了！白杨说，你再这么一惊一乍的我也该住院了。老妈讲她去银行取钱，发现竟然少了三万块，老头承认把钱借给一个老战友，鬼才相信，准是贴给哪个老妖婆子了，该死的妖婆子，出门撞个稀巴烂。白杨告诉她老妈做人要知足，知足常乐。你再这么大呼小叫的，当心他把卡收回去。老妈说，我看他跟旁边那个老太太聊得热闹，你说他们是不是有一腿？要不让路作家来观察观察。白杨拜托她不要疑神疑鬼，我天天送饭怎么没看出来？老妈说，有宝贝闺女在这儿我就放心了。
白杨现在的日程是这样，从老妈那里取了饭送到医院，喂老头吃过午饭，扶他在医院的花园里溜几圈，然后坐在大树下剪指甲，老钱头指甲差不多给剪秃了，不行，他非要剪。白杨只得象征性用小锉在上面磨两下。磨着磨着，她那只手就成了老钱头的手把件，老钱头稀罕死这个手把件了，就像对待珍宝和名贵瓷器，捧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事先还悄悄去小卖店买了护手霜擦上。唯恐对不住那温柔的手把件。老头非常痴迷午后这段幸福时光，他坚决地把午睡也放到户外去。到底是老了，不想睡也得睡，他轻轻握着手把件，一颗花白的脑袋已经放到白杨肩上。有一次还在梦里哼起了歌。白杨也闭上眼睛，午后的阳光从树上透下来，细碎的光斑在她眼皮上又蹦又跳，好像被人调皮地逗弄着。曾经这是一双多么有力的大手，一手拉着大雁一手拉着小雁，拉着她们吃冰棒，拉着她们买新衣服。白杨的记忆里，她老爹的手厚重且有力量，那是一双拿大锤的手，啪一下，铁块砸成铁饼。小时候这双手常常会光顾白杨的脸蛋和屁股蛋。那时候的孩子恐惧妖魔鬼怪，白杨不知道妖魔鬼怪啥模样，但她老爹铁钳一般的手掌实在令人寒战。那时候多么幻想能有一双温柔的手，拉着她在黑夜里慢慢走，就算再黑都不会害怕。
白杨觉得她完全可以掌控这个局面，无非是太阳地儿里的手把件和枕头，一个耄耋老者的肺活量能吹起多大风浪？又那么明晃晃的大白于天下，再说白杨对于老钱头没有任何不良情绪，她甚至联想到在天台上享受阳光的老路，那么安宁悠闲，那么旁若无人。许多斑斓的光跳跃在闭着的眼皮上，什么都不想，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享受阳光。也绝非单单你情我愿的男女，当真包含着一种父爱的弥补，至于老钱头的心思她无暇顾及。大家各取所需。白杨想得简单了，人还得休个礼拜天呢！何况太阳？人家也不能天天出勤，这不就碰上雨天了，还是个连雨天。老钱头在病房里憋得不行，一会儿趴窗台看看，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摆弄帽子。前几天他让老妈把家里所有帽子都送来了，外加一套运动服。老钱头小帽一戴，两只手往兜里一插，端端着肩膀在病床之间来回溜达。旁边老太太揶揄他打鸡血了！不好，大夫来查房了，赶紧换病号服，手脚不利索还是被撞上，这老头要当模特呀！他朝白杨吐吐舌头。白杨赶紧避开。他让白杨给气象局打电话，这都连下三天了，问问什么时候晴天！这几天把老头憋得心里长草，再这样下去都能憋疯。老钱头盘算等天气好了他要在大树下面支个钢丝床，那样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进行了。他嚷着剪指甲，白杨没理。不给剪那就出去转。白杨说，你看看这么大的雨。老钱头说，可以打伞。老妈推门进来。老钱头一挂脸，你怎么来了？他坚持要出去转。老妈不明白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得，就出去转一圈，白杨说过就拿他当个老小孩。不、不用你，我要和白杨去。一边的老太太憋不住乐。白杨脸上像被人抽了似的，我还有点事……夜里白杨睡得正香，老钱头打来电话，现在雨停了，我们去外面……
白杨嘴角起了好大一个水泡，再这么折腾下去可要出大笑话了。冤有头债有主，她告诉嫂子，灵犀走时老路让把那三万块钱给她带上，自己没办法只能向朋友借。现在那边急催。哦，草帽那天来电话还打听你，说以后发达了一定好好孝顺姑。白杨急了，那是后话，要孝顺现在就把钱还上。嫂子一点都不急，她倒愿意看白杨火烧火燎的样子，看她嘴角的泡有黄豆粒大，她琢磨着白杨胸膛里该有多少火苗呢？放上一锅水也能烧开吧！水泡亮晶晶地泛着光晕，光晕下的白杨通体透明。看看，路作家挣了那些钱，妹子倒为钱犯了难。白杨说这不是钱的事，关键是草帽不光彩的行为。杨啊，你们家的财务路作家掌管吧？要我说咱们女人啊，还要争取个家庭地位，哪能就图个虚名。白杨的心当即被戳了一针，文化人和你们表达方式不一样，白杨把“你们”这两个字咬得很有重量。我们早计划好在郊外买别墅，老路说房证用我的名。白杨把“我们”这两个字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余音带着愤怒。嫂子答应还钱，一定还。可什么时候还她没想好！等等，急什么！她想听听一锅开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嫂子与白杨，她们之间不是道德问题，也不是沟通问题，属于女人之间的纷扰和纠结，再说这世上姑嫂之间能有几分亲情？面和心不和都算最高境界。
白杨扶着老钱头打着伞迎着风雨在花园里转悠。老钱头拽着那心爱的手把件，半个身子牢牢斜在白杨肩上。那也是100多斤的重量，白杨哪撑得住？你刚刚在病房里不是挺精神的，又抻胳膊又伸腿。我浑身没力气，可能是老风湿犯了，不行了，你得揽住我的腰。不行赶紧回病房，你要躺这里我可没办法。老钱头不理睬，仍旧舒舒服服地把她当杠杆。白杨好不容易把老头拽到墙根，好几年没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了，要了命了。墙外边有个老太太打着伞在遛狗。她凑过来，你老爹在屋里待不住吧。她往脚下一指，和我们这个一样，闹死个人……
白杨向嫂子摊牌，现在草帽可在老路朋友的公司里，如果老路知道他是这副德性，你们看着办吧！嫂子虽然心有不甘，但想想白杨说得也有道理。她琢磨着应该把账平了。可嫂子的钱被股票套住，但三万块也不是难题。你们不了解女人吗？她们往兜里装钱时欢天喜地，越多越好，反过来嘛……呵呵，你们懂的！
这世上有好多种遇见，嫂子和老路，他们不属于不期而遇，是本来就应该。之前嫂子并不知道老路就在她们酒店里写剧本。现在嫂子负责餐饮部。而老路多数是把饭菜叫到房间里吃。嫂子遇见老路时，他正在餐厅里和几个朋友吃饭，老路情绪高昂，剧本已经收尾，关键是投资方已经把余款打过来。老路尽量收敛自己，争取喜怒不形于色，可真金白银揣在身上谁都难免。手机短信通知他钱款到位那一瞬，老路用手抚摸着那张银行卡，就像爱抚刚刚得手的情人一样。于是便发出一番对生活的感慨。想他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被岁月打磨成半大老头，这期间历经了多少酸楚和疼痛。有一段时间他穷得就剩下诗歌了，文人当然要有气节，没有也得有，活生生把气节给逼出来。吃素克己吝啬，后来逼出一个铁骨铮铮的精神贵族。而这一刻老路却对财富有了另外的感悟，其实财富就是一种自由度的体现，是选择空间和做人的底气。 老路见到嫂子时已经酒过三巡，肚子里有酒文人就不再酸文假醋，文人他也是人啊！老路发现身着经理制服的白杨嫂子换了个人似的，像模像样带着一股干练。嫂子一挥手让后厨加俩菜。有人问这是谁啊？老路真不知道她怎么称呼，嫂子是万般叫不出口的。嫂子很机灵，我是路作家的亲戚，也是这里的餐饮部经理，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我就好。嫂子敬酒，她发现路作家今天跟平时不大一样，嫂子的印象里，他总是端着，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今天却家常随和，和人碰杯的间隙还来几句笑话。嫂子当然要感谢他对草帽的关照。就是举手之劳，说起来草帽也算我大侄儿。老路压低嗓子，从白杨那里我该叫你嫂子才对。这怎么使得？嫂子脸都红了。一圈酒后嫂子已经放开，她感慨有多羡慕白杨，那丫头就是命好，简直都让人嫉妒。听说你们要买别墅了，而且用她的名字。老路一愣，这一愣的表情很短暂，也就一眨眼，可还是被嫂子捕捉了去，哦，是这样！
老路喝了好些酒，他这辈子还从没喝过这些酒，关键是他这辈子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老路把大家喝倒了也喝跑了，还说饿。嫂子让后厨盛了白米粥，还有一份小黄鱼。老路眼睛一下子润了。听白杨说你喜欢这个。老路要倾诉，他要把肚子里的块垒一股脑都吐出来，哪怕对面是个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今天也休想离开。餐厅打烊，老路不走，嫂子只好让服务员把吃食拿到露台上。露台更好，能看到星星月亮。老路嚷着要红酒，嫂子又去吧台拿酒。老路说我们家天台上也能望月亮，还能望北斗七星横夜半，白杨不懂星星也不懂月亮，白杨什么都不懂，就是听话，白杨可以教化。嫂子，不，妹子！你摸我这头热吧，可梅子不理睬，烧到40度都装没看见。她是要去普罗旺斯，普罗旺斯你知道吗？说好我们一起去的，可我那星星沫沫的稿费，她怎么等得起？梅子她是一只鸟，一只美丽的会跳芭蕾的鸟，当初老妈说得没错，她飞得那么高我怎么抓得住？现在想想我又给过她什么呢？一列轰隆驶过的火车，一颗瞬间滚烫的心！他们下车后在铁轨旁找了一块草地坐下。他把两枚硬币放过去。没多久耳边便有了火车的轰鸣，渐行渐近，大地在颤抖，一列火车飞驰而过，一个拳头举到梅子面前，拳头慢慢张开，两枚叠加的硬币被火车压成了亮晶晶的一个小饼，微微交错，那是一个心连心的形状。梅子摸着还有点烫手的“心连心”哭了，嫁了。老路说那时候人都单纯，一个小把戏就让人终成眷属，可后悔吗，他掏出银行卡，那时候要是有它帮忙筑篱笆……
嫂子完全是被此情此景启发的，她也喝了不少酒，之前真的没有多余想法，即便现在也没有任何企图，只是老路把银行卡那么一晃，让她联想到背负的三万块钱债务。她说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买菜都去批发市场，在酒店也抢着加班，倒也积攒了些家底儿。为了让家底儿尽快递增，就让别人带着炒股，那人说有内幕消息。开始是嗖嗖往上涨，可某一天里哐当一下，多年的积累化为乌有……草帽心疼我，也张罗着做点小生意，到现在还欠着三万块，债主天天上门，把我搞得没处躲没处藏。想到这些年为了省几个小钱披头散发的苦相，嫂子眼里噙了泪花。老路着实喝大了，喝大的人难免就要孟浪就要发神经。他拽上嫂子直奔酒店大厅，那里有一台自动提款机，老路把银行卡塞进去，在上面鼓捣几下，哗啦啦，大厅里一片钞票滚动的声音……
老路这次回来特别淡定，他甚至都没和白杨提起那件看似很有分量的事。白杨当然清楚，连报纸上都说高额的稿酬。从前真心没啥想法，可眼下肯定有所憧憬，谁不期待着美好的生活呢？嫂子为她四处收罗房产信息：你也不要太挑剔，我看蓝湖那地方就很好，价格是高些，但升值空间大，对你们来讲完全可以承受……还有绿山鼎盛和红海听涛……嫂子对买房这事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几乎成了房产推销，白杨烦得关掉手机。日子一天又一天，白杨再猴急也需拐着弯投石问路，这就是半路夫妻的尴尬。得想点什么办法！电视上的广告产品报纸上的旅游线路都成了她的小伎俩。连老妈都不知深浅来发传单了，路作家看看这个，听草帽妈说你们要买别墅，我一个娘家外甥在干房屋销售，直接找他可以八折，路作家就是有远见，把钱放在银行里还不是等着贬值。老路仍眼皮不抬淡定着。文化人都这么沉得住气吗？哪有的事？老路正较劲呢！
老路稀里糊涂损失了两万块，那天一睁眼就看见嫂子在他房间里，他一激灵抓住被角快速在脑子里搜索着零星的记忆，依稀记得他喝大了，这个女人说欠下外债，他就去提款机取了钱。后来呢？实在想不起来了。老路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太阴险，定是趁自己酒醉一步步诱导的结果。他老路平时省吃俭用，怎么可能轻易把钱放掉。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就算他酒后发飙也应该阻拦，而不是趁火打劫。谁不知道酒桌的话不算话，酒后的事不算数。可这个娘儿们却说，谢谢，您比绿林好汉还仗义。他查出自己仗义疏财两万块，提款机一天的最高额度，还多亏这个额度。老路郁闷，如果丢了他也认，老路现在就觉得被人诓了，还诓得他哑巴吃黄连。这种时候白杨的小伎俩实在没意义了，老路把这些统统定义为手段一种，是阴谋是算计。连老妈无意的介入都被他定性。你们这些人！原本他也有过一些想法，比如和白杨去青海去西藏，还打算买一处农家院落，不过这些都被嫂子无意吹起的歪风连根拔起，统统滚蛋去吧！老路文人的拧劲儿上来了，他不光要淡定，他还要昨日重现！叫你们惦念我那俩钱！老路把日子又过回到萝卜白菜，生活费的清单，小零钱的回收。连买小黄鱼都限制尺寸。老路说做人要懂得节制，这和条件关系不大。看看那些贪吃的家伙，脑袋有脸盆大，肚子比锅都圆。梭罗说过，贪吃的人是处于幼虫状态，现在有多少人处于这种状态，他们没有梦想，没有追求，成天算计着不劳而获。老路说得直攥拳头，像宣言着某种告诫。
老路也不需要白杨在他眼前多晃，这会儿让他一环套一环联想到那个仗义疏财的损失，老路说把饭菜做好就忙你的吧。可白杨她有什么好忙的吗？账目均已平息，老钱头也出院了。现在她也不想和老妈嫂子太多走动，麻烦。白杨去逛大街，逛着逛着就会没来由的心慌。她想起小时候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紧紧抱着自己跟自己叫，亲爱的小孩儿。街上的行人个个那么孤独，还有那些忙碌的小商贩也那么孤独，对，还有老路，不知道这个尘世间哪个人是不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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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就像她的名字那样亭亭玉立，虽然接近不惑，却仍结结实实地挺拔着。你撇什么嘴？看你撇嘴我就来气，怎么了，女人上点岁数就不能亭亭玉立吗？当然可以，就像我们的白杨。白杨一直认为自己名字好听，挺脱俗的。像她那个年代出生的女孩儿名字大都跟果蔬和花有瓜葛，白杨却偏偏和树搭上，虽然爹说杨树不是什么好木头，大都劈了烧火。她不管这些，觉得自己这棵白杨就该美美地挺直了。小时候她用火柴棍画眉毛拿面粉涂脸，再后来拿牛奶往身上抹。这下惹祸了，爹一个酒瓶子飞过来，奶奶的你连饭都吃不上！酒瓶子飞到墙上碎了一地，白杨的心也如这满地玻璃碴儿七零八落的。
几年前白杨下岗了，与此同时，二林子又给了她临门一脚。这一脚踹得白杨大伤元气，没有经济来源加上离异，你说怎么办？她需要吃饭，需要有张床睡觉，需要饭后有点水果。然而这些再回娘家后就进行得异常艰难，白杨并非好吃懒做，只是她有着不同大众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拉开一点距离看。白杨长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喜欢穿素色衣服，每逢春天就算日子再不济也要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买上一块细布，用手针做成窗帘床罩枕套。还会在底部抽上褶皱拉上大大的荷叶边，给平凡的细布添上一份贵气。偶尔的奢侈是买一束玫瑰花放在罐头瓶里。她身上永远藏着一个散发着香味儿的手帕……这些小讲究小情调没什么大不了。在别人那里完全可以归结到热爱生活。可正如她爹说的，肚子都添不饱呢！寄人篱下的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偶尔对自己体贴一点实属江山难改，如果生活里缺了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干脆死了算了。望着满地玻璃碎片，白杨一不做二不休去买耗子药。奶奶的，背包里仅有那三十块钱也被侄儿草帽偷了，好在衣服口袋里还幸存着几枚圆角分。买耗子药的路上白杨跌了一跤，然而这一跤跌得又理想又精彩，电话那边说要给她介绍个男人，在群众艺术馆工作，是个诗人。生活啊，就这么忽冷忽热的，咕咚一个陷阱掉坑里了，咣当一个馅饼砸脑袋上。
诗人可不一般，白杨上小学时就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那都是圣人活神仙。白杨后怕，自己动作再快点怕就见不到诗人了。看来做什么事都不能心急，一个带着配乐般红彤彤的希望。
老路，符合白杨对诗人的所有想象。宽边黑框眼镜，没有一丝褶皱的白棉布衬衫，厚底儿圆口布鞋，白皙的皮肤，温文尔雅字正腔圆的谈吐。当时白杨胸口撞小鹿，咚咚，咚咚，白杨颔首低眉。两团红云当即挂在脸颊。你叫白杨？是的，白菜的白，杨树的杨。忽然觉得这么回答实在对不住眼前的诗人。又补充，她出生的时候，窗前那棵白杨树正茂盛，给窗前遮出好大一片阴凉，她安安静静躺在阴凉里，父亲觉得杨树朴实用处广，能打家具能做屋子栋梁，所以取名白杨。这补充听起来相当有那么点意思。其实不然，她父姓白母姓杨，图省事就白杨了。可见我们的白杨是个有心的女人，女人这种动物实在说不好，遇见心仪的男人，要么突发性白痴了，要么刹那间智慧了。此时白杨在心里无比感激她那懒惰的爹娘，难道这都是命里注定？白杨见老路面露悦色，又讲她也喜欢诗，上学那会儿愿意写作文，还会背诵《荷塘月色》，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白天少有人走……临阵磨枪这么一小段费了小半宿工夫。
老路说，你回去准备准备下月结婚。白杨还以为听岔了，又不好意思问，她快速在脑子里回放一遍，没错，老路就是这么说的，你回去准备准备，下个月结婚。我唯一的要求，婚后你要多关注我。没问题。别说下月，今晚都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啦啦啦……
一个月后，白杨和老路结婚了，注意，不是同居入住，正儿八经扯了证的。白杨即便躺在她新婚的双人床上仍是找不到北，在民政局验过身份证，还有这一屋子的书，都充分证明这个老路来路可靠。白杨把这一切都归结到造化这两个字上，自己脱俗的名字还有那些个不离不弃的情调，不都是冥冥中为遇见老路在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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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所在的艺术馆工作弹性大，他一般都待在家里。老路在家时不开电视不开窗子，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偶尔的一声咳嗽都会震得灰尘飘落，白杨惊得赶快用手捂住嘴巴。老路要么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打字，要么手上拿本书，他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一声叹息。老路不仅写诗还精通历史，能把《史记》倒背。眼下正在写一部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不是诗人吗？还能写电视剧？我的天，白杨就像捡了个新钱包，打开看看里面竟躺着一沓钞票。她带着一颗崇敬的心端坐在老路对面。这是老路婚前的要求，你要时刻关注我，我需要以我为主的家庭生活。白杨本以为关注就是多给他关心体贴，比如嘘寒问暖，晚上再捶捶后背。可她完全理解错了，老路要的关注很直白，就是在需要的时间段里一刻不停地用眼珠盯着他，倘若有人这么盯着白杨，不仅是她，谁被这么死死盯着都会浑身不自在，干吗呀？人家又不是贼！但老路偏偏得意这口。白杨在卫生间稍微磨蹭，老路就会很不耐烦。刚开始白杨试探说想出去找点事干，老路很坚决，出去干吗？照顾我就是你的工作。她没有一技之长，出去也就干干家政带带小孩，现在的雇主也不好相处。给人家带孩子还得抱着背着，老路只需擦亮一双眼睛，比看孩子省力。
这么盯了一段时间，老路就有了进一步要求，他说，你总这么傻愣愣坐着也不行，干脆练书法吧！好主意，白杨屁股都坐硬了，眼皮儿还直打架。有几次晕晕乎乎就睡过去了，老路用一声长咳来警告她。有一次老路把手掌重重拍在她肩头，白杨同志，白杨同志到站了。白杨记起来早年上夜班时，不少人都戴着墨镜偷睡，那是糊弄洋鬼子，老路不是洋鬼子，她也甘愿忠于职守，都是不争气的眼皮子！这下好了，白杨手握大白云在毛边纸上横竖撇捺写起来，老路还买来背背佳让她套上。老路说，你身板还算直溜，不过一看就没受过训练，软塌塌的没有精气神儿。戴背背佳遭罪呀！整个人像被捆起来，刚开始连喘气都费劲。白杨把背背佳藏在衣柜里，老路不答应，戴上戴上，都买了干吗不戴？白杨捆着背背佳在纸上练字，没多久，脸也白了眼也直了，脑门冒出一层细汗，她捂着胸口鼓励自己，人这辈子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再咬咬牙！老路偶尔一抬头，发现白杨握着毛笔的手在抖，坚持住，做什么事都需要毅力。老路偶尔也看看电视，不过他只看新闻和体育频道，有球赛时还跟着嗷嗷喊。你也过来看看，我顶喜欢对抗性强的赛事，足球可是世界第一运动。白杨不懂球只能傻坐着。她从前的空闲时间都是用电视剧和睡觉打发的，一晃大半天过去了，陪老路看足球，墙上那挂钟就跟长了锈似的，这时候背背佳的功力彰显出来，把她给勒得胸闷气短眼前一阵阵发黑。进了，进了！老路兴奋地跳起来。白杨紧紧抓住老路胳膊，麻烦您，麻烦您帮我倒杯水！转天老路告诉她，除了练字也可以翻翻书，先看看这个，一本《如何成为优雅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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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某一天里，白杨在大街上无意撞到草帽，在草帽眼里，白杨完全出落成了一个优雅女人，都算得上脱胎换骨。当时白杨就像刚从笼子里放飞的一只鸟，她手上拿着柳枝，边走边信马由缰地想前想后，忽然迎面撞过来一张熟悉的脸。
草帽还是那副德性，一对眯眯眼，两颗小虎牙。倒是比先前壮实了。草帽扑过来在她腮帮子上狠狠嘬一口。姑，我可想死你了。草帽请客，在台湾风味店给白杨点了一份卤肉饭外加一个大炸鸡腿。草帽说，姑好漂亮，和从前换个人似的。白杨只顾闷头吃，鸡腿可真香。草帽说，自己已经从技术中专毕业，现在一家汽车修配厂工作，都挣工资了。鸡腿在白杨嘴巴那儿转一圈就变成一根光溜溜的骨头，机灵的草帽又买来一只。姑你这么爱吃鸡腿？废话，多少日子没见荤腥了，白杨心里说。你家里不常吃？白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吃相过于猛烈，她暂且停下来，草帽从餐桌上拿了纸巾递过去，白杨摇摇头，为了洗刷刚刚的吃相，她慢悠悠地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带着香味的手帕。我和你姑父每天都有固定食谱，现在谁还大鱼大肉的，想三高啊？草帽懂了，有档次有品位的如今都吃素了。他们家那样的才大鱼大肉呢！妈的，他这个姑走了鳖运都吃上素了。草帽说，姑用什么手段勾到姑父的，好厉害。晚报说那个电视剧马上要到我们这儿拍，男女主角都是大腕。你能不能和姑父说说给我弄个群众角色，王宝强当年就是从基础做起。姑父能和导演说上话吧？白杨剜他一眼，当然，还要请你姑父现场指导呢！草帽两眼放光，姑真本事，居然勾引到这么有档次的人，给我们老白家全家都争了气。他把手机举给白杨，我女朋友，怎么样，漂亮吧！她现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你和姑父说说也帮她弄个角色，我俩一起奋斗，将来一起当大明星。白杨笑了，你理想还挺远大。是啊，我要向姑学习，对生活充满希望，说不定哪天就走了鳖运。二林子在南马路菜市场摆了个烧饼摊儿，他家里生了个小男孩儿。那个人和我没关系了。现在你姑父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他一集稿酬不知道二林子要卖多少烧饼。姑父他爱你吧？当然，你不知道和文化人一起生活有多浪漫，我们一起望月亮数星星，一起去湖边野餐，一起摘苹果，一起带着狗狗散步，一起搬捡来的破烂，哦，是一起搬新买的家具。他熬的白米粥晶莹剔透，他买的手链挂着铃铛……唉，活到这个年纪才领略爱情是啥滋味。白杨说得有鼻子有眼，沉浸在自己的乌托邦里。
草帽听得直晕，从前家里都讨厌他这个姑，瘦兮兮的穷讲究，在家混吃混喝不交饭钱，有两个半钱还东掖西藏，哈，最后也没逃过他的火眼金睛。现在这女人抖起来了，过着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一定把这女人拉拢腐蚀过来。好人好报，姑从前就心地善良菩萨心肠，小时候总看见你拿馒头喂流浪猫，我年幼不懂事，惹姑生了不少气。还不都是爷爷撺掇的，爷爷对你实在过分，他过世你还回去送，姑真是太善良了。上次姑父怎么没一起回？他哪里有时间。草帽想见见姑父，白杨说他出差在外，什么时候回不一定。从前父母哥嫂的那个家几乎在她大脑里删除了，老爹去世也是匆匆忙忙一走一过。白杨对那个家没什么感情，爹先前疼他儿子，后来疼他孙子，妈看爹眼色行事。二十出头就催她成亲，腾出地方好让哥娶嫂子。后来再回去也是走投无路，眼下白杨可不愿意他们参与到自己的新生活里。草帽忽然想起什么事，他暧昧地朝白杨眨眨眼，姑，咱奶奶也在奔往新生活呢！
白杨在天台上一面啃鸡腿一面嘬红酒。草帽给打包回来的，这小子倒是比先前懂事了。哏，她吃撑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老路在家可不行，鸡腿和红酒可不能硬邦邦凑一起。要凑也得有规有矩，鸡腿是要切成丁的，上面是要插牙签的，一身臭毛病。现在多过瘾，一口鸡腿一口红酒，仰望夜空中最亮的星，白杨沉醉得都想作诗，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活好奇妙，她对草帽绘声绘色的描述多么诱人，白杨忽然明白一件事，虚构，对，虚构说瞎话也可以让生活快乐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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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把白杨从床上喊起来，老路不在难得多懒一会儿。是她老妈。白杨懊悔昨天碍于鸡腿的情面把草帽带回来。杨儿我的亲闺女，妈好想你！老妈动情地叫着。老妈的皱纹比从前更深重，眼神却扑闪着一种明媚的光芒。她巡视员一样把几个房间里里外外浏览一遍，宝贝呀！家里的小狗蹦蹦跳跳跑过来，宝贝呀！白杨一指，宝贝这不是来了，去、宝贝女儿呀，昨天听草帽讲你过上幸福生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真掉进福堆了。闺女知道不，你爹那坟是我决定坐东朝西。你太姥姥讲过，坐东朝西旺闺女。我不管你哥嫂愿不愿意，就坐东朝西了，看看灵验吧。看见闺女享福，更坚定了老妈我追求幸福的决心。说话间眼神里还流出一股娇羞。老妈要去哪里追求幸福？不远，就三楼老钱头。我的天，钱大爷有八十多了！她太知道了，老钱头就住她家楼上，从前在政府部门工作，很结实干练的一个人，锃亮的皮鞋拎一个黑色公文包，总像刚参加完一个重要会议。他们家有一个儿子俩闺女。儿子在外地部队上，俩闺女一个叫大雁一个叫小雁。
那个白衬衫蓝裤子的年代，白杨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大雁小雁脖子上系绸红领巾，姐妹俩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走在路上，人没到芳香就先飘过来。傍晚楼道里传来一阵有节奏有气势的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一定是大雁小雁回来了，没错，整个楼里只有她们的高跟鞋才能敲出这么好听的声音。白杨不崇拜电影明星但崇拜大雁小雁，电影明星跟故事一样太遥远，大雁小雁就在她身边啊！她们让白杨知道眉毛可以画成弯弯的，脸蛋可以涂得白白的，趁没人她偷偷拿火柴棍和面粉实践。她们于她，那是美丽的导航和启蒙。白杨幻想着自己长成大姑娘时也像她们那样时髦漂亮。以至于她的好多同学都知道白杨家楼上住着两位这样的姐姐，时髦精致，长长的头发细细的高跟鞋，她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阵香……她们亲姐姐那样呵护着白杨，给她编头发，给她画眉毛。可实际情况不然，白杨在姐妹俩面前就像丑小鸭与白天鹅，那是被放大了的卑微和怯懦，偶尔的擦肩而过，她恨不能藏起自己穿黄胶鞋的那双脚。至于那些个质朴的虚构情节，完全是一个女孩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机会来了，白杨在窗台上捡到一块手帕，白色手帕上开着红梅花，一股淡淡的芳香钻进鼻孔。多么熟悉的味道，她朝楼上望去。手帕把被窝变成暖暖的香屋，夜晚躲在里面闭上眼睛，白杨感受的却不再是黑暗，而是一股半透明的红光，就像黑夜里摇曳的烛光。那一刻她紧紧抱着双肩，叫自己亲爱的小孩儿。三天后她一个深呼吸敲响房门。出来的是小雁，小雁看看手帕又看看白杨，只说声不是我的就把门关上。不是小雁的一定是大雁的。她再次敲门，大雁接过去看看，你用过了？没有，就是晚上放在……就知道，你看看都黑成这样。算了，不要了。嘭，门重重地关上。后来语文课上老师讲到鄙视和仰视，白杨觉得这两个词就是在说她与大雁小雁。 老钱头身体还成？凑合，不犯病不用拄拐棍，还能去街心公园跳广场舞。钱老太不行，瘫床上有一阵子了。哎哟，怎么回事？老妈自负地笑笑，谁叫那死鬼对你刻薄，谁叫他喝完酒就发疯。老妈我就要给你报仇。这事儿老太太知道吗？她瘫痪在床有些日子了，现在喂饭洗澡换衣服都是我的活，我告诉她尽管放心，今后我会照顾好老钱。老太婆说早看出你们眉来眼去的，你这人优点是能干能说会道，缺点是家里太穷，你那两个半退休金还不够吃药的，你儿子儿媳也强不到哪儿去。你儿子穿的皮鞋旧得不像样，我箱底儿有好几双新皮鞋还没上过脚。老太婆躺在床上也就动动嘴，我现在的困惑是老头，老家伙一把年纪还那么花心大萝卜，成天有好几个老太太围着，他安排我在家里伺候老太婆，自己去外面和女人乐呵。本想着老太婆一蹬腿我就顺理成章过去，像宝贝闺女这样过上幸福生活！没想到半路杀出好几个老太太。那几个老太太我知道，一个会拉手风琴一个会吹喇叭还有一个会唱老生，简直就是个戏班子。人啊！就怕货比货。白杨没想到她老妈的晚年生活居然这么丰富。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还能怎么样？尽心伺候老太婆，让老头高兴就是。大雁小雁知道吗？她们俩没那份心思，大雁现在比保姆还辛苦，一边照顾男人一边侍候孙子，她男人多年的糖尿病，都赶不上老钱头硬实。小雁家里也一堆事，她们偶尔来一趟，看我把她们的妈料理得干干净净，能有啥说的。
晚上草帽过来，带了熟食和啤酒。他摘下花盆里的一个西红柿，姑，草帽今后就指望您了，求求你，把我也拉上幸福大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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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这孩子也真是的，还有白杨老妈，你们知道虚构这个词吗？生活也分表里，如果你们转过身扒着门缝往里瞧，老太太白内障眼神不济，草帽应该能看清的！
老路这个人啊！怎么讲好，怪物，绝对是怪物。有段时间他成天猫在屋里，白杨只能在他眼前关注着，他除了对“关注”比较在意，其他饮食起居还算好伺候，说不好听的，比一条小狗还好伺候。他是山西人，只要饭桌上有醋和面就成，白水煮面条，面条捞出来放上碎辣椒和盐再浇上醋，边上盛一碗煮面的汤，老路说这叫喝原锅汤，化原锅食。他口重，喜欢吃咸，家里要常年储备咸菜疙瘩，一碗面一瓶醋一块咸菜疙瘩一顿家常便饭。他讲五味调和离不开咸。老路赞成素食，他说君子近素！素食静心，人一静就会往悠远和虚幻上想，很自然就有了佛家的缘分。午后老路要听佛曲，佛曲响起来白杨都有种身居寺庙的感觉，呵呵，其实老路也不是绝对素食者，偶尔煎个小黄鱼啃个猪爪，却要限时限量。老路最喜欢十元五元面值的小票，说花起来方便快捷，还说小票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种制约。老路手里有大把小票，他每天从里边抽出一张放在餐桌上，旁边还附有纸条，一个胡萝卜一根黄瓜一头大蒜……有特殊需要视情况而论。采购的活当然归白杨。老路厉害，扫一眼方便袋就能说出大概的花销，一块五、两块六，八九不离十。找回的硬币和毛票白杨如数放餐桌上，老路会一分不落拿走。
老路在屋里没白猫，他鼓弄出一部电视剧来，运气好馒头一出锅就碰上买家。这下老路手里有大票了，原来老路不只喜欢小票，晚上他把红红绿绿的钞票揽在被窝里说，这些换成十元的能装一麻袋，白杨笑换成毛票能装一车。老路，这床、这床你用好多年了吧？一动总是咯吱咯吱响。老路说，是螺丝松动，拿钳子紧紧就成。你看灯罩上裂个口子。这有什么，用强力胶一粘就好。家里备有各种各样的强力胶，老路烟缸掉地上摔四瓣，他用三块钱买一支哥俩好强力胶粘上，粘时手划破一条口，买创可贴花费五角。总之三块五角钱让烟缸起死回生。老路言之这是对劳动的尊重，你知道做一个烟灰缸要多少道工序吗？
老路喜欢黄昏的湖边，他带白杨到明泽湖边野餐。这时候的湖边凝聚着浓重的黄光，一派夕阳无限好。湖边早有人在野餐，他们三三两两聚在那儿，地上铺着塑料布，水果熟食海鲜，酒瓶和酒瓶碰撞如打击乐一般……老路打开餐盒，一沓馒头片，俩咸菜疙瘩，一块酱豆腐，两根水萝卜。白杨怪难为情的，老路指指不远处那些个饕餮者，笑他们曲解了野餐的意义，野餐关键在一个野上，野外的风光，野外的心情，人全身心投入大自然，看看那边的胖子只顾闷头吃……老路把酱豆腐汁抹在馒头片上。白杨想，从前和二林子过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没这样清汤寡水。二林子在宾馆里烙烧饼，有时候他还把肉丸子偷着塞进烧饼里带回来。想到肉丸子和烧饼，白杨嗓子眼儿涌出一股涎水。
老路去外面锻炼身体了，白杨抓紧时间点火烧油，她把馒头片炸得外焦里脆，再抹上厚厚一层白砂糖，冰箱里有暗藏的熏肉，老路平时把钱攥得死死的，可他还有手指头缝呀！他又不是鸭子和鸡。老路抽烟，抽得蛮凶，白杨寻觅到一个烟酒批发市场，这样不仅有了熏肉，还有了水果香皂呢……智慧还不都是给逼出来的？环境太打造人了。她先问候亏缺油水的肚子，然后在莲蓬头下舒舒服服来个洗刷刷，先打水果香皂再把牛奶敷上……哥嫂家那么恶劣的条件下她都能蠢蠢欲动，何况现在？我们的白杨是个懂得快乐的人。什么时候都能见缝插针让自己乐呵乐呵。老路出去锻炼身体的时间相对要长些，健身房游泳馆？开玩笑，老路最喜欢拥抱大自然了。爬山徒步逛大街，无须任何花销还能有货真价实的收益。
看看，老路锻炼回来了。他扯着脖子在楼下喊，白杨，白杨！白杨闻声赶紧下楼，这是又来大家伙了，一个半新婴儿床。老路出门贼不走空趟。家里备下一个大箱子，里面都是老路沿途的收获，螺丝、钉子、扣子、卡子、铁圈、毛绒玩具、不会响的闹钟、跳不起来的足球、破了洞的羽毛球拍、缺盖儿的塑料盒……当然有箱子里装不下的，客厅里那个盛着金鱼的鱼缸，窗台上开着海棠的花盆，角落里蜷缩着的那条叫宝贝的小狗。白杨看看婴儿床，你弄个鱼缸我们可以养几条鱼，弄个花盆可以种几棵花，弄个婴儿床这是要再生个孩子？你这人真没创意，把四边螺丝卸掉，放两层三合板不是好端端一个鞋架？老路似乎有特异功能，百米开外地上一根钉子也能看见。让那些个没戴眼镜的大呼汗颜。他真给白杨弄个好东西回来，一条亮晶晶的手链，上面挂着一个个小铃铛，不管什么材质，到现在也没褪色。什么？绝对是捡的，老路一位诗人这又写电视剧了，能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吗？不能。那些放在小区墙边的大家伙，他一定要观察几天，确信人家不要了才去弄。老路讨厌“捡”这个字眼儿，白杨维护他，两人统一口径，一个字：弄。看看这又弄回一堆苹果。白杨陪他去医院检查身体，难得老路这次没在地上踅摸，正觉奇怪，见他疯狂地奔向墙边那片小树林，地上散落着好些苹果，有的已经烂掉。老路心疼得直跺脚。他用屁股轻轻一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一天白杨实在忍不住，为什么你喜欢往家里弄东西，这和你童年生活有关系吗？她听说人的好多习惯都和童年有关。老路一笑，你知道生活中最大的奢侈是什么？惊喜和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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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的第一部剧大获成功，这不，他又接了个单子。老路告诉白杨他并没有背叛诗歌，那关乎他的灵魂。可一集电视剧好几万，好几万啊！即便把刀架在脖子上老路也敢说，他热爱诗歌，是诗歌让他获得了美好的爱情，那个曾经的帅小伙，有理想有抱负，因为爱情，千里迢迢来到北方……
老路背上行囊去采访，白杨把他送到楼下，她把手挥到看不见装老路的小轿车为止。然后一口气跑上楼，进屋时竟在客厅里跳了一圈。太阳从洞开的窗户涌进来，让屋子变得陌生而亲切，这就是她的家吗？这就是她的家啊！她甩掉拖鞋，松松垮垮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索性拽下高束的发髻。她蜷在那儿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第一次这般闲情这般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家。房间里的地板门窗都是统一本木色，通体白墙上分别挂着书法条幅和壁挂，身下是方格子布沙发。简简单单的装饰，就让满屋子洋溢着艺术。老路这一次要走些日子，白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先前只盼他去锻炼身体，匆匆忙忙搞个小自由化，现在一下子有了这么大的空间，她居然惶惶不知所措了。
把电视调到影视频道，正巧王志文在屏幕上惆怅，她久违了的偶像。当年因为一首《糊涂的爱》白杨喜欢上这个人，那时候他多帅呀，一头齐肩长发！现在他脑袋上竟如此稀薄，时光匆匆，王志文也老了。让他先在这里惆怅，白杨要去卧室舒服舒服，老路没有午睡习惯，他讨厌大白天在卧室里磨叽。老路规矩多着呢！两口人要用六双拖鞋，客厅书房一双，卧室一双，厨房卫生间一双。开始白杨记不住，老路就喊，宝贝告诉她换鞋！白杨怕自己不长记性，就在手心里写上，换鞋换鞋。老路还要求进卧室必须换睡衣。什么睡衣拖鞋的，现在白杨就是在床上打滚翻跟头也没人管。她想起第一次进卧室的情形，雪白的墙上挂着个白白胖胖的裸体女人，这话怎么说的？白杨像干了亏心事那样低下头，老路笑笑，一幅人体油画，艺术品。既然老路说艺术品那就艺术品吧。她一翻身跑上天台，天台可是好地方，也就八九平的面积，上面放着藤椅和茶几，老路还用板条搭了个小凉棚。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把天台装饰出一个绿幽幽的小世界。老路非常喜欢这方小天地。他在这儿一坐一天，听风赏月数星星……赶上心情不错也会让白杨坐下来，给她讲个传说小故事什么的。老路说，你往北边看，看见那像勺子一样的七颗星星了吗？那就是北斗七星，它们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传说在古代，北斗七星是个热心肠，有一天他去银河游玩，见到了牛郎织女不能相守的凄苦场面，就决定帮助他们，他拿出大勺子舀银河里的水，舀出的每一滴水都成为流星在美丽的天空划过……白杨喜欢老路的故事，这时候她就会感叹老路的才华和才情。多么浪漫，牛郎和织女，让自己也沾染了仙气和文气。如果常常这样，就算天天萝卜白菜些也没关系。可多数时候老路愿意吃独食，他提示，泡完茶你可以下去了，我想一个人静静。有办法了，白杨利用泡沫箱在天台上种些小菜，绿葱黄瓜西红柿，能吃上绿色蔬菜老路当然开心。
7
白杨要出去，她要去外面走走。平日里的外面仅限于农贸市场，而且要脚底生风，老路在家掐表呢！明泽湖边栽着一色的柳树，眼下柳树都绽出绿芽，风一吹，柳枝飞飞扬扬，树上的鸟儿忽悠悠地荡秋千。今天的太阳是金黄色的，每一束金黄色的阳光里都浮着红，质地柔软带着昨夜的雨水，亮闪闪的令人愉快。她怎么能不愉快呢？老路这一走要小半个月，还给她留下了红彤彤的大票。出来时忘记脱下背背佳，腰板就格外挺拔，她现在基本上适应了这东西。她的心飞起来，迈开轻快的步伐，仿佛变成少女时代的大雁小雁。
大街上人来人往，买菜的闲逛的上班的，各式各样的路人水一样从身边淌过。他们杂乱无序却又充满生机。白杨攥着兜里的票子一路欢歌，那天家里来的记者居然叫她嫂夫人，听听，都夫人了。虽说老路抠门吝啬有洁癖，但做起事来却很爷们儿，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把婚给结了，当时她走投无路，都想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结婚这颗定心丸她吃得受用，要知道半路走到一起的谁还愿意找这份麻烦？老路他有责任心敢于担当。白杨能报答老路的就两字——听话。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现在老路手里又多了一张银行卡，即便不归她掌管那也是家庭实力，是做人的底气。在一个锅里吃饭，吃不上肉多少也能喝些汤的！白杨兴奋得飘起来，飘着飘着就撞上草帽，紧接着老妈来敲门。
8
老路回来说他要痛痛快快放松几天，然后把自己关起来，投入到新的剧情里。新剧的定金都给了，他的银行卡又壮实了一圈。老路的放松没啥新节目，都是些小吃小酌小打小闹。老路对白米粥和猪爪感情深厚。尤其白米粥，他会亲自操练，这碗白米粥可不一般，它晶莹剔透如水晶，为什么这样晶莹？原来在熬粥时加进去一勺藕粉，剔透得都不忍心吃掉，另外还配有莲子和枸杞，红红的枸杞就像开在白米粥里的花，莲子是圆叶。早晨的阳光打在餐桌上，晶莹的白米粥和金灿灿的小黄鱼。老路洗浴后出来，他顶着颗湿漉漉的脑袋坐下，睡衣是敞开的，头发上的水珠从脖子那儿滚下来落到胸口上。老路先像猫那样弯背闭眼拿鼻子在碗边嗅一圈，然后把嘴努努成个花骨朵去吸碗里的枸杞，吸上来的若是莲子，他就用舌头给推出去，一定要吸到枸杞才罢休。吸到枸杞老路不让它直接进去，而是用门牙捣，节奏紧凑却不凌乱，捣碎后用舌头一勾，进去了。老路要在吃掉所有枸杞后再动莲子，这回老路不吸了，用勺子筷子？错，用牙签，老路用牙签追着碗里的莲子跑，几圈下来碗里只剩下白米粥，老路惬意地把头放在椅背上。他会闭目小憩片刻，然后把头发往脑后一抿，张大嘴巴，开始喝粥，两口粥的间隙要吃掉一条小鱼，两口粥一条小鱼，两口粥一条小鱼。一碗普普通通的白粥，让老路吃得风云变幻亦步亦趋，都神圣得不可侵犯。在最后一口粥进去时，他以最快速度让碗在舌尖上打个转。老路起身，后面是一个比猫舔了还干净的空碗……
这天老路正享用白米粥，老妈风风火火闯进来，她兴奋地说，老太婆走了，总算走了。一回头看见老路，手脚就没地方搁没地方放的，她说，没看见路作家，路作家好。钱老太过世她希望白杨和老路能出现一下，杀杀某些人的威风。白杨太愿意跑一趟，她希望见到大雁小雁，更希望见到二林子。真要看见二林子那可太经典了，白杨有点激动。她看看老路，通常是老路读书写作，白杨在旁边默默练字，老路放下书本，需有一杯茶递过去。白杨买菜回来，老路指着手表，你此次耗时一小时二十五分……一个半大老头恋女人恋到这种份上？错，这和感情无关，老路需要的是关注，毫不含糊的关注。老路同意过去。他平时最不好事，碰到热闹也要绕过去，此刻却像花猫闻到了炸小鱼的味道，快，快！ 这里是白杨成长的见证，她的童年青年以及出嫁都没离开此地，二林子就住中间门洞。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过到终点，可惜半路被人家踢出来。二林子骂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白杨一面在心里呼唤，二林子出来！二林子出来！一面狠狠挽住老路的胳膊。楼前那棵大树依然茂密，白杨望一眼心里就平添了几许惆怅，老树关乎着她的童年和感情，现在这些都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根那儿还围上一圈砖头，据说这棵树有上百岁的年龄，它就像一个安静忠实的门卫，看着楼里的人们出生老去离开……奇葩的是树腰身那儿开着老大一个洞，能像袋鼠一样把她和二林子装进去，夜晚俩人蜷缩着把脑袋挤在洞口，对面窗子里的灯光和人影依稀可见。那时候多傻！出来了，白杨拉着老路紧走几步，身量不对。白杨多么希望这个人就是二林子，她会把老路介绍给他，这位是路作家，面熟！那就对了，前不久报纸还登了他的大照片。白杨瞟一眼楼上那个阳台，仍是她扯的那根晾衣绳。上面挂着的小孩毛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乡下寡妇的蹩脚手艺。
回来的路上白杨有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想见的人一个也没见到。老路却有着电影院散场归来的意兴盎然，他感慨：精彩，比电视剧都精彩！你看那老钱头八十多岁眼珠还叽里骨碌的，再看他身边那几个老太太。说实话你老妈胜出的希望不大。白杨说，管他呢！一个白胡子老头天知道他能活多久。真不知道这些人图什么！老路说，你真不明白？那老钱头可是离休，退休金医保的等级还用说吗？这就是老头的硬件，因为这硬件才有现在的局面。这时老妈电话追过来，她再次感谢路作家和宝贝闺女的出席，老钱头说她跟闺女沾光，竟成了作家老丈母娘。下一步我有个打算。白杨问，还有下一步？当然，下一步我准备搬到老钱头家去。
9
周末哥嫂邀请白杨和老路回家吃饭，老路平时不愿意应酬饭局，他讲中国人最大的愚蠢就是把时间丢在饭桌上，这回老路倒是积极，去，为什么不去？老路在门洞那儿捡了一个钥匙扣，用手摇摇一闪一闪发光。这份惊喜更坚定了他此次出门的决定，说，这个就送给草帽当礼物。
家里干净得像刚刚洗过澡，窗帘床罩统统新的，地板家具也被擦拭得放光，老路进屋差点滑个跟头，嫂子歉意地说，怪我，都怪我。知道路作家来，昨晚打的蜡。白杨问，妈怎么不在？在三楼。老路要去看望钱大爷。老头去外边跳舞了，奶奶在他家守空房。草帽嬉皮笑脸说。他把捡来的钥匙扣拴在手机上左右摇晃，作家姑父送我的，等下发到微信上去。嫂子凑过来，干吗这么破费，都是一家人，以后不要这样客气了。哥凑过来，这里边装着电池吧，还一闪一闪的，这么精致，看看姑父对你多好。老路捡来的这个钥匙扣像被开过光，在这家人手里传来传去。草帽给奶奶打电话，作家姑父来了，你还不快回来。
饭桌上祥和温暖体现着亲情，老妈讲，白杨小时候聪明勤奋懂礼貌，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帮抱小孩妇女打伞，拉幼儿园小朋友过马路。哥讲，小时候有一条狗要袭击白杨，是他不顾自身安危扑过去，他大腿上现在还留着狗咬的疤。为了表明没说瞎话，他把裤腿一个劲儿往上撸。嫂子说，白杨温柔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饭后嫂子在厨房收拾碗筷，哥和草帽陪白杨看电视，老妈趁机把老路拉到一边。路作家能帮我个忙吗？您有文化有见识，能帮我想个什么办法战胜那几个老太太？这道题太偏太突然，老路显然没有准备。老妈说，你看看这个家，草帽到现在还和我住一间屋，这种情况连女朋友都得吓跑。老路略微思考，老人家，要我看取得胜利的办法还要靠胸怀。老妈低头看看有些不好意思，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老路说，男人要温暖要关怀，还要女人肚子里能撑船。他喜欢跳舞唱歌，那就让他跳让他唱，不要有抵触情绪！老妈说，他偏偏和那几个老太太又唱又跳。老路说，这就是胸怀，老钱头和老太太们把腿跳断你也别不高兴，该烫酒烫酒该炒菜炒菜，你也可以把老太太们请到家里陪老头。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要看个人造化。老妈说，我懂了，我要表现成一个保姆老妈子，他愿意和老太太们疯就疯，我只当没看见。他们在屋里唱，我在屋外给他们包饺子，路作家看我这胸怀行不？
送走老路白杨，嫂子这心里苦辣酸甜的，生活真是难以预料，谁想到白杨会有今天？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条能踢能打的好汉，15岁入团，20岁入党，30岁当劳模，35岁下岗，下岗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去应聘了大堂经理。白杨却是哪里摔倒哪里哭，要啥没啥还穷讲究。她曾把一个亲戚介绍给白杨，一个国企员工，白杨不同意，白杨打小喜欢二林子，二林子能给她烧饼吃。就这么点出息，天知道这个路作家怎么想的。前一阵报纸上登了这人好大一张照片，她的生活圈子里从没有过这么像样的人物，最有本事的是一个在银行当办公室主任的堂哥，成天西装革履的，让他帮草帽找份好活，他把头摇得像得了帕金森。嫂子虽说能踢能打却也能曲能弯，能曲能弯是本事！
10
投资方租下酒店让老路去写剧，白杨成了家里的座上客。哥嫂还有老妈一天几个电话催。草帽变成她的小跟班，有时俩人会在路边吃点烧烤，有时就在家里天台上搞几个小菜弄点红酒。草帽主动买单，白杨也不客气。草帽问姑父什么时候回来？白杨想现在这样挺好的！草帽问，姑父这回能赚不少钱吧？白杨说，那当然。可赚多赚少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老路这个人，白杨对他没有过多奢望，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个作家夫人的头衔，还给了她一个表象华丽的生活。表象华丽也是一种华丽，不然哥嫂对自己能这么山珍海味的？就算小时候老妈也没这么待见过她。白杨总结，你落魄别人对你白眼那是活该，谁让你落魄呢？现在别人对你恭敬那就享用，不用白不用！
然而这世上有免费午餐吗？草帽从前那个不成熟的小心思，遇见他姑白杨后就茁壮起来。他准备跟同学合开一个冷饮店，一直苦于资金问题，现在家里出了个财神爷。财神爷您看这事儿，店铺早就看过，在一个中学附近，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花钱流水一样。我和一个朋友每人出三万块。白杨心里叫苦，三万块！草帽啊，让我怎么跟你说！白杨后悔曾经那些个不着边际的吹嘘，她这里痛快痛快嘴，别人就以为她腰缠万贯，这就开始伸手借钱了。要开冷饮店，你那修车的活不干了？这个两边都不耽误。你妈能同意？只要不从她手里拿钱无所谓同不同意。以后成家立业还不是靠自己，又能指望家里多少？草帽说得不无道理，可老路的钱姓路啊！你说过姑父他很爱你，你在家里很有地位的。那是。你和姑父说一下我可以打个欠条。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姑没有小孩，就把草帽当成自家儿女，将来会尽心孝顺养老送终。这事白杨不是没想过，可草帽的话又能信几分？再说她也拿不出这个钱。白杨只能敷衍，现在生意都不好做，你没有这方面经验，还要多考察。 老路的女儿灵犀来了。灵犀在南方一个城市读大学，刚刚毕业，平时和老路走得并不近。白杨这是第二次见灵犀。老路的剧本正在紧张进行，他匆匆放下些钱又返回去。到底是亲姑娘，带着封条整整三摞。白杨愤愤地把钱扔进抽屉。灵犀话不多，和她还算客气。白杨买来一本菜谱，绞尽脑汁搞了一桌子菜，她只简单搛了几口。这让白杨很犯难，扔掉可惜，留着上顿下顿热剩菜也不是那么回事。问灵犀又说不出想法。白杨给草帽打电话，哦，姑父的女儿来了，漂亮不？这样，那晚上我请。人家认识你张三李四啊？姑晚上不用做饭，等着我。
晚上草帽带来烤鱿鱼薯片虾条果冻冰激凌……俩人把东西搬到天台上，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吃起来，吃过俩人又一起出去逛夜景。第二天一大早灵犀就往外跑，白杨说你还没吃早饭，灵犀说什么没听清门已经关上。白杨来到窗前，楼下那个人好眼熟，淡蓝色运动装银灰色棒球帽，领口挂着墨镜。正斜靠在一辆黑色轿车前笑眯眯呢！草帽。人靠衣服马靠鞍，身后还有轿车当背景墙，把这小子衬得人模狗样，她看见草帽很绅士地拉开车门，灵犀嗖地钻进去！
晚上灵犀从外面回来，脸蛋儿红扑扑的，这是喝了酒了。白杨赶紧到天台上给草帽打电话。灵犀只是来度假，没几天就回去了，草帽犯不上这样又搭工夫又搭钱的。这个，姑不觉得这世上草帽最心疼你吗？姑买菜做饭多辛苦，满满一桌子灵犀又能吃几口？不做还说不过去，做人难，做人家后娘更难。难不难是我的事，你少跟着掺和，你那车是怎么回事？姑忘了我在汽车修配厂上班，一天换一辆都没问题。白杨认为表示一下心意就可以了，别让你姑父看见不高兴。姑想复杂了，灵犀和你们有代沟，和我倒投缘，你不知道今天她多开心。
这几天灵犀天天往外跑，白杨倒是不用费心做饭了。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这般时候灵犀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老路交代。她顺手拉开抽屉，身子一激灵，脑门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老路留下的三万块招待费人不知鬼不觉变成一张巴掌大的纸条，上面是草帽狗爬的字体。狗改不了吃屎！她抓起电话，那边已经关机了。白杨欲哭无泪，还不是自己大意，眼皮底下就让人给偷了。白杨悔当初不该把草帽带回来，现在她恨不能拧下那个混蛋的脑袋。
早晨总算把灵犀打发走，白杨直奔车行，车行里灵犀正歪着脑袋看草帽一扳子一扳子修车。白杨强压怒火。姑这一大早的有事吗？你他娘的……白杨看看灵犀，把已经喷出来的脏话咽回去。姑是为那个钱的事吧？草帽淡定得让白杨吃惊，她赶紧打断，你奶奶不舒服，我买些药送去，要不你也一起回去看看？早上还去给老钱头买油条了。这怎么就？你看我这正忙着，要不……灵犀去对面看拖车了。白杨迅速地在他大腿上拧一把，同时又在嗓子眼儿里叽里咕噜骂他个狗血，这么压抑的打骂就显得滑稽，草帽扑哧乐了！钱借了好几天，姑也没动静，还以为你没拿这俩钱当回事。废话，你以为三块五块的。我在欠条上已经写得清楚，到时候连本带利保证还。姑放心，我不会赖账，冷饮店已经盘下来，等筹备筹备就开张，你看这是收据。姑别生气，就当买下潜力股，等我赚了钱一定好好孝顺你。白杨看过收据，心里稍稍舒缓些，毕竟这小子没拿钱去吃喝嫖赌。草帽，我的生活也刚刚稳定，你这不声不响的让我很被动。老路那个人你是不知道！他对你不好？倒也不是。灵犀在对面冲草帽摆手，你和灵犀也不要这么黏糊下去，不可能的事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弄不好我和你姑父再闹矛盾。也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灵犀是名牌大学毕业，她今后要在南方生活。你们俩不在一条道上。那又怎么样？如果我像姑一样好命呢！之前你想过和姑父这样的人物一个屋檐吗？梦都不敢做吧！下岗女工都能嫁给作家，女大学生就不能爱上修车小伙？你不是有个女朋友，上次你手机里那个，比灵犀好看。姑这话说的，你和二林子都能离婚，我为什么就不能分手？老妈来电话，白杨啊，白杨！她声音发颤。白杨说，你别急，出了什么事了？宝贝闺女，老妈我胜出了，幸福来得突然，我有点晕菜。我和老钱头领许可证了，我给你报个喜。
晚上白杨给灵犀痛说草帽，那小子就是机灵。上幼儿园那会儿就热爱劳动，总是抢着当值日生，当值日生可以去厨房打水，顺便偷吃几块锅里的肉。上学那会儿不爱学习不写作业，一年下来书本还和新的一样。就这样居然能考出高分，你说这不是天才？高考落榜草帽大骂，该死的摄像头，老子从小到大第一次失手。有一次在菜市场，前边一女的掉下来一张钞票，草帽飞奔过去用脚踩住……还有一次……真的吗？阿姨，原来草帽这么厉害，我简直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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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白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瓶。这一瓶是保养心脏的，这一瓶是预防三高的。老妈逐个向她介绍，都是用老钱头医保卡开的，她得意地从衣兜里摸出两张卡，老钱头统统让我保管。还要感谢路作家指点，他简直就是诸葛亮。等我给他好好烀一锅猪蹄子。老妈沉浸在大功告成后当家作主的喜悦里，白杨实在不好把草帽捅的窟窿告诉她。就老妈那张破嘴，说不准哪天就泄露给老路了。她都开始羡慕老妈了，刚刚进门就掌握了财政大权，再瞧瞧自己。老妈说草帽姥姥昨天住进医院，嫂子正在医院护理，自己不知道送些什么东西好，就去药房买了这些。说着递给白杨一个药瓶，这个缓解眼睛疲劳，路作家用得上。白杨忍不住，你买这些钱大爷他知道吗？他那个人除去吃喝享乐，其他事懒得管。老妈压低嗓子，每月工资都花不了，卡里不少富余呢。白杨在心里骂，娘的，都是大男人，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上去见见这个慷慨老头。
老钱头正在屋里听广播，他穿了件紫色的格子衬衫，头上居然还扣着鸭舌帽。他一面张罗着拿水果一面感叹白杨命好，谁能想到呢！你比大雁小雁强。那俩丫头现在啊！问问作家电视剧需要老头不？我可是个帅老头。老钱头说着就从柜子里翻出一摞帽子，你看戴上这个像不像特务？还有这个像画家，这个像运动健将，等我再戴上墨镜你瞧瞧……嫂子来电话说回家取东西没带钥匙，白杨眼睛一亮从老妈那儿接过钥匙，两老人也一起跟着出来。白杨攥着拳头机关枪一样道出草帽的好事。嫂子一点都没激动，还晓之以理给白杨指点了迷津。这个事嘛，草帽确实做得不妥，可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既然有欠条我们就不怕他，姑且我们就相信他一次，给他个机会。嫂子一口一个我们，俨然已经和她统一了战线。杨啊，人都有动不了那天，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的，草帽多机灵个孩子，一定错不了，我们就等着享福吧。你这人天生有福气，一不留神撞上路作家，这又白捡个大儿子。你知道养个儿子要付出多少，好事都让你摊上了。这个护犊子娘儿们讲得嘴角冒白沫。白杨说，老路一直在外面写戏，这事他还不知道。 路作家就是知道也不要紧，他那么大度大方大人大量，他也喜欢草帽的，上次还送礼物给他，老爷们儿个个重男轻女。嫂子啊！他再重男轻女跟草帽也沾不上边！杨，抛开草帽不讲，路作家多迷恋你啊！上次你回来，他连着三个电话往回催。白杨心里叫苦，你知道个啥，那是催我回去做饭。杨，妹子，咱们都是女人，说实话我好个羡慕嫉妒恨，你现在可是我们白家的后盾，碰上大事小情一想到你我们心里才踏实。嫂子一半真诚一半戴高帽。白杨被架得晕头转向。本是讨债，对方却免费给她塞过来一个儿子，倒像自己得了个大便宜。
白杨又说起草帽和灵犀的事。嫂子一指窗外，老妈和老钱头正坐在楼前的大树下乘凉，老妈用蒲扇一下一下给老钱头扇风。相濡以沫的人间图景，祥和安宁，就像歌里唱的那些最浪漫的事。注意，马上就不安宁了。有个老太太走过来，先是拍拍打盹的老钱头，又把手里的两条鱼递给老妈。老妈不干了，蹦起来把鱼摔地上，两条鱼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鱼尾一颤一颤，鱼鳃一抖一抖。老妈实在太愤怒了，她索性用脚下的小板凳来表达她的愤怒，扔出去的板凳被老钱头接住，他掐腰像盾牌那样横在俩老太太中间。嫂子说，看老头这身手哪像80多岁的人？白杨说，都打起来了还有心看风景！那老太太倒机灵，看见白杨她们转身闪了。老钱头踢着板凳说，你先前不这样，先前她们来你不反对，即便反对也不敢说出来，今天还动了板凳，你让我很失望。老妈从地上捡起那两条翻着白眼的鱼一拉老钱头，回去给你煮鱼汤喝，看鳃还动呢！老钱头说，要多放些胡椒粉还有香菜。嫂子望着白杨，你看见了吧，当初我们都在苦日子里挣扎，半路你和奶奶咔嚓一个华丽转身，你们就都奔了幸福了，知道老钱头一个月多少退休金吗？我和草帽爸俩人都赶不上。你就更不用说了。爱情本来是年轻人的事，青春和爱情的关系就像鱼和水的关系，现在老弱妇女都来凑热闹，又何况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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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寝食不安，她下半辈子的幸福如果栽在那三万块钱上可亏大了。老路虽然吝啬抠门，却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像她这般年纪这般状态，还能奢望什么？经过世事的白杨，即便百结愁肠也没有放弃努力，她把为数不多的伙食费统统买了彩票，她愿意相信人生路上的转机和奇迹。这天白杨从彩票站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老路和灵犀正聊天，草帽在一边茶水伺候。剧本还没完老路怎么忽然回来了？吃过饭灵犀让草帽陪着去看电影。老路说，草帽和灵犀还能玩到一起去。是啊，草帽单纯，灵犀简单。他们这代人二十几岁还像小孩子，愿意和同龄的小伙伴玩呢！白杨在撇清，不是草帽勾引了灵犀，你闺女自己愿意。老路说，草帽有股机灵劲儿，有个剧组里正缺群众演员，刚刚告诉他明天去试试。
草帽在剧组里当了三天群众，一天挣二百块钱。草帽太兴奋了，他说在地上爬几圈就二百块，要是再有句台词的话……演员这活来钱真快！
咖啡厅里，嫂子对老路表达了一百二十分的感谢。嫂子说，我们这一家老小还不多亏您，您造化了白杨指点了奶奶帮助了草帽，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呢！以后草帽还要指望您提携。老路在酒店写剧，电话里接到邀请，他先是一愣，今天这剧遇到个坎儿，老路正头疼，也好权当放风了。我一个摆弄文字的，其实也没有多大本事。路作家别担心，我就是想和您探讨一下人生，人生这个题目太大，就探讨生活吧！哎哟，老路觉得今天没白来，有点意思。路作家您说这女人一定要用婚姻来改变命运吗？老路说，我一直赞成女人自强自立。嫂子苦笑，我15岁入团20岁入党，30岁当劳模……她从身后取出一个旧皮夹，老路认出是早年公交售票员用的票包，看得出主人的精心，肩带上缠着毛线编织的线套，包口那儿缝着红布条。嫂子从里面取出一沓小红本，她一个个递给老路，有工作证、三八红旗手证、线路标兵证，还有劳模证……老路看见工作证上的一寸黑白照，眼前这个女人那时候多年轻，饱满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多像……男人从来不嫌麻烦，总是在心里把女人比来比去。公司改制后男售票员学开车，女售票员下岗回家，她们不少人都去干保姆干服务员，我不干，我当过劳模当过标兵，和那些人不一样。在公交车上我把乘客指挥得妥妥帖帖，前面的乘客往里让一让，后面的乘客抓紧上一步，好嘞！我顶愿意吆五喝六的。我去面试大堂经理，老板把十几个服务员叫过来，我上来一顿吆喝，成了。老路说，这不很好嘛！自强不息。好什么好，扑腾这么多年，到头来都赶不上白杨和草帽奶奶，我这心里别提多悲催了。老路说，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不要看别人，关键是自己要活明白。咖啡馆里正放着一首缠绵的歌，“我不明白呀，我不明白……”嫂子说我也不明白，路作家，我有个疑惑，你为什么看好我家白杨呢？是啊，这个问题不光嫂子要问，好多人都丈二和尚，连当事人白杨都没弄明白。
老路还是小路时就迷恋诗歌，迷到什么程度？就像现代人迷手机那样，他手上总拿着本诗集。小路不光爱读，他还会写，大刊小刊没少发表。小路坐火车去北方游玩，夜晚车厢里的灯光很暗，像一只蔫软橘子发出昏黄的光，角角落落都被罩上一层雾蒙蒙的黄，对面那个女孩在摆弄一只橡皮狗，昏黄的光线下，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发出一种奇异的光，从一旁望过去像是为自己挑起的一盏小灯笼。她就镶在灯笼下的光晕里，那只橡皮狗被她把玩成一个小球，她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小路捧着诗集当即声情并茂地朗诵起徐志摩的《沙扬娜拉》，小路看见那个女孩抬起头，小路还看见女孩脸上骤然升起的红云。她叫梅子，北方一座小城的电台播音员。
后来小路把梅子带回山西老家，他老妈偏偏不开心，一个白白净净大儿子，又读了大学，为了一个丫头说往北飞就往北飞！她当然愿意把儿子捧在手心里！儿子可是她苦心培养的，为他曾经流过的汗，为他曾经花销的钱，精打细算的小路妈又怎能不考虑成本回报这个事。这眼看就见到回头钱了。谁想到！仙女又怎么样？还不跟花似的，要不了多久就蔫了谢了败了。老妈对事物的认知朴实却很有哲理。她可是十里八街的人物，小时候每到月底，妈就去爸单位领工资，领回来交给姥姥，姥姥把钱塞进裤腰里，需要时进去摸一张，姥姥每次往外摸钱都很吃力，像从肋条骨里往外拽。那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要一毛钱，姥姥不给，姥姥告诉他邻居小强家的灰桶里有个牙膏皮。后来姥姥不在了，钱又钻进妈裤腰里，妈比姥姥厉害，她裤腰外面又添了串钥匙，妈把衣柜米柜碗柜都加一把锁，里面锁了哪些宝贝呢？几件旧衣服一点五谷杂粮锅碗瓢盆豆油瓶子咸盐罐子，这跟物质本身关系不大，那是一种权力的标志。她每迈一步身上就哗哗响，哗啦，哗啦，一片当家作主的声音。老妈持家有道，男人每月的黄酒孩子跑步的球鞋以及日常伙食都有统筹安排。老妈领导一样掌控大局，局部的零碎活就摊派到爸头上。买菜做饭洗衣服，爸本想在火热的劳动中昧几个零花，妈给爸两毛钱买一碗甜面酱，妈拿眼一搭，你这是一毛五分钱的。爸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当，一枚五分硬币掉在地上。狗急了跳墙，爸急了自己想办法，爸拉上他在夜深人静时戴上口罩，手里拿着铁钩和蛇皮袋子，出没在大街小巷垃圾堆旁。换了钱就藏在鞋窠里，赚到一定数目爸领他去馆子里吃红烧猪蹄儿。爷儿俩捧着猪蹄一阵狂啃，爸催促，快点，快点，说不定你妈一会儿摸来了。爸一边用卫生纸擦嘴角上的油一边叹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你可要活出个主权来。小路懂事地点点头，于是牙缝里涌出一股使命感。铁钩蛇皮袋还有红烧猪蹄，那是他童年里最温馨幸福的记忆。 老妈无奈给儿子讲了关于红颜祸水的典故……记住，漂亮媳妇都是给别人养的，你小子等着瞧吧……趁没人，爸拉住他袖口，走吧，管他三七二十一。
老路在北方小城的群众艺术馆谋得美差，他也从一个诗歌爱好者成功转型为专业诗人。可不，人们都路诗人路诗人地喊。小城里有一道特色“八珍酱猪蹄”，听说是祖传秘方，乾隆年间就有，不知比他们家乡的要好吃多少倍。小路堂堂正正甩开腮帮子，他动作敏捷，分分钟工夫就能啃个溜光。他感慨道，美味猪蹄，我的人生观。于是想起他那可怜的爸，马上写信，这里男人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美味猪蹄让人忘忧，速来品尝。没几天接到回信，你妈说要一同前往，那再说吧。一个同事去老家出差，正好捎回去几只。老爸回信，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要我说天上龙肉，地下八珍酱猪蹄，我儿一边抱美人一边啃猪蹄，人间天堂莫过如此。此乃家门大幸，祖坟冒青烟。你妈那个抠门玩意儿，把每只猪蹄分成三份，每次仅允许我吃一份，想到我儿每日里能拿猪蹄当饭吃，为你高兴。
小路热情高涨，他开始疯狂写诗，一堆一堆写，家里门上墙上窗户上都粘着五颜六色的彩纸，彩纸上是他的大作，梅子的小楷。梅子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她匍匐在地板上，小路说一句她写一句，说一句她写一句。梅子在家里总爱穿件宽宽大大的棉布睡袍，把她整个人都装在里面，只露出一颗漂亮的小脑袋。梅子包在睡袍里的身体柔韧有型，她有芭蕾舞功底。一缕青丝落下，她手一撩，明亮的额前蹭上一条墨。小路在爱情和诗歌里徜徉，晚上他拉着梅子来到明泽湖边，梅子说，你诗里提到的普罗旺斯真有那么好吗？小路告诉她那是个比天堂还美丽的地方，就在法国东部，从现在起我们把稿费存起来……
生了宝宝的梅子更漂亮了，小路的诗也释放起人间烟火，他诗里写道，窗帘被单尿布像风中的彩旗哗啦啦飘。小路把诗歌揉进现实生活。他熬的白米粥亮晶晶，他煎的小黄鱼金灿灿，梅子最喜爱那有情有调的白米粥了，里面又是藕粉又是枸杞莲子，梅子喝粥时喜欢先把枸杞捣碎，枸杞粘在她贝壳一样的牙齿上煞是好看。梅子说白米粥是她餐桌上的小太阳。梅子后来被调进电视台，电台到电视台的跨度，是声音到影像的飞跃，梅子忙成了一只鸟，扑啦啦荧屏前，扑啦啦大千世界。小路手忙脚乱地盯着鸟儿飞向天空……有一天小路擦地板的手忽然停下来，就想起他那能干的爸来。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其实不算长。连过渡都没啥创意。就像电台和电视台，原本就在一个办公楼里，只是电视台花样繁多。灵犀上幼儿园那年梅子应邀去了普罗旺斯。小路说过的人间天堂，已经被她踩在脚下。薰衣草葡萄酒以及哥特式古建筑，阳光从柏树叶间透露出斑斑点点的金色，风儿轻柔，雀鸣婉转，梅子满眼都是纯美的薰衣草，这恭候爱情的紫色小花啊！梅子怎能辜负？她就此转过身来……投身邀她去普罗旺斯的那个人。
老路看得开，不看开又怎样？梅子是他小路时代的爱情，一份奢侈品，就像天上的彩虹睡眠中的美梦，他已奢侈过了。现在他是老路，老路就要有老路的活法。他把白米粥坚定地保留在生活里，那是口福，也是生活态度。他没日没夜看书写诗，什么失落啦，什么一去不复返啦，那列轰隆开过的火车，却是无以寄托无以施予……把所有的心情郁闷化作诗歌出发，把世上美好的事物载入诗歌出发！这期间老路历经教师医生公务员个体经营者，最后他豪迈地选择了白杨，一袋米一个女人，再加上一把打扫灰尘的扫帚，这些东西放在他面前，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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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老路告诉嫂子，白杨是个会脸红的女人，我喜欢。嫂子像难兄难弟那样抓住老路的手，第一次见面，草帽爸也脸红了，我们就结婚了。我为这个家出过多少力流过多少汗。他们白家人都愿意听我的。路作家别误会，现在我们都听您的。老路说，还是听你的吧。嫂子说，谁有本事听谁的，我们家草帽最听您的。您能不能给他解决个工作，车行里总不能干一辈子。草帽会修车会开车，这又演戏了。路作家帮帮忙，我们家草帽一定要比过那丫头。哪个丫头？哦，说起来有点远，在公交车上卖票那会儿，我和开车的司机好，后来他调到办公室看上了财务科出纳。有人给我介绍草帽爸，我一生气就嫁了。后来那女人也下了岗，自己开个小店干缝纫活，就屁大个地方，一台缝纫机一堆烂线头，俩人都转不开身。我呢，应聘上大堂经理，酒店大堂宽敞得能骑自行车。其实之前我早占了上风，我家生儿子，他家生姑娘，后来他家养出租车，我帮草帽爸用假文凭进了热电厂。说实话，这么多年是那个家伙激励着我，刚下岗那会儿别人都凑合着再就业，我心里窝着一口气就是不凑合。可现在那丫头是外企白领，我家草帽是修车工。老路看着她喋喋不休，想这女人倒是有股子倔强，前男友竟成了她生活里的参照和奋进动力。老路看看表，今天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他趁去卫生间结了账。这让嫂子很过意不去，本来是我请客，却让您结账，这话怎么说的！老路说，你像一个朋友，一个曾经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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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在彩票站里撞大运，和她一样撞大运的人还不少。大家为了共同的发财目标聚集在一起，有人拿着万年历推算，有人在坐标纸上画表格，有人则反复推敲一些稀奇古怪的号码。白杨没那么专业，脑子里琢磨个号就买下来。当然也中过两次，面值没超过十元。想通过这个途径发财好比去天上摘星星。白杨现在哪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闹闹哄哄在这儿选几个号，听着那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叹息。一天也就打发过去。老路仍在酒店写剧，灵犀成天跟着草帽在外面跑，她也懒得去管。好久没去哥嫂那里吃饭了，彩票站旁边有个包子铺，早上白杨拿着冒热气的包子刚在彩票站坐下就接到老妈电话，宝贝女儿，宝贝女儿。别宝贝了，说正事。我现在医院里。白杨着急，生病了？不是，老头子住院了。哦，白杨松口气。你赶快过来，路作家最好也过来。白杨不高兴，有你照顾就可以了，我们去干什么？老钱头的病说是我给害的，大雁小雁要把我送进监狱。你和路作家快过来援助我，快啊！尽管老妈恨不能让她飞过去，白杨还是先回家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她搭上一件和这个季节不大相宜的披肩，戴上太阳镜喷上香水。她和老路赶到医院时，看见两个女人正围着老妈吵。哪里还有什么大雁小雁，曾经两个身轻如燕的姐妹，已让时间折断了翅膀。而白杨身上的翅膀是那么鲜艳夺目。一件比被单子小不了多少的淡米色披肩，上面开着奶白色小花，是那种纯正的手工家织布，老路在云南一个小作坊里买的。老路的本意是当壁挂，白杨没深没浅地往身上缠，老路就觉得可以一石二鸟！披肩本身就是一种象征，虽然不昂贵，但却充满艺术气息。尤其在这大热天里，就更显得超凡脱俗。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完全可以给一个普通人增添砝码，从而成为盔甲，让人变得坚硬挺拔有力量。此处无声胜有声，大雁小雁嘴巴立刻上了封条。老钱头是因为血糖过高导致昏迷，究其原因是老妈给了太多甜食，让老钱头的血糖一下子蹿到28，医生说哪是吃糖？吃砒霜呢！老钱头已经稳定，躺在病床上翻一本漫画。老路来到床前，钱老先生以后还要不要拼命吃甜？要，喜欢。白杨抖了一下披肩，一双眼睛笔直地射向大雁小雁，老妈一下来了精神头，宝贝女儿，她们说我谋害老钱头。还说要把我送进监狱。老路拿过那本漫画问，老先生喜欢看漫画？没事翻翻，其实我更爱看美人杂志，就是那种大美人头，纸厚厚的，还发亮光。你有就拿给我看。好，但你要保证不吃甜品，看看这次多危险。路作家你那电视剧里需要老头的话找我啊！我穿上运动装戴上帽子老帅了。老路叮嘱老妈，年纪大一定少吃甜，以后可要当心。他和医院里一位主任很熟，等下要去拜托人家关照。白杨和老路正准备离开，老妈可怜巴巴拉住白杨的手，老路说，病房里人多影响休息，您回去给老先生煮点粥，千万不能放糖了。出门时白杨则夸张地挽住老路的胳膊。老妈也乐滋滋地跟在后面，她像刚参加完一次饭菜很硬的婚宴。路作家就是气派，往那儿一站她俩就老实了，之前凶得差点把我吃掉。不过等会儿送粥我还有些担心。老路要赶回酒店，她让白杨今天陪老妈。分手时老路说现在电视剧正紧张阶段，没大事不要打扰他。灵犀过几天要回去，走时你把家里那三万块钱给她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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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分钟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就被打回原形，白杨愤愤地踢飞一个矿泉水瓶子。正巧落在一辆自行车前面。这不是二林子吗？白杨设想过多种和二林子见面的情景，她拉着老路的手散步，前面小商贩正和城管纠缠，那个拿着铲子的正是二林子……她坐的小轿车撞翻路边的烧饼摊，她从车窗伸出头去……二林子头戴白帽，腰间扎着油渍麻花看不出底色的围裙，车后座上驮着保温箱。二林子好像很疲惫，眉眼上挂着面粉。老妈兴奋地迎过去，二林子这自行车骑得好苦，挣了那些钱，该买辆新的才对。我老太太可要给你作揖，多亏你那拳脚，把我们白杨打到和作家一个屋里吃饭去。白杨斜她一眼，你去煮粥，等煮好电话我就是。白杨此时被那三万块折磨得哪还有脾气，如果老路早些告诉她，怕是在大雁小雁面前也不会有刚刚的威风。烧饼还好卖吧？凑合。听说你得了个儿子。二林子苦笑，老天爷和我开了个大玩笑，那女人丈夫根本没死，是偷东西关进监狱。出来后硬把她给拉回去，两人从来没办过离婚手续。她舍得孩子？有什么舍不得？她愿意快脱身呢！一个脑瘫孩子，这么大了都站不起来。那现在？现在白天雇人看着，晚上我带。平时哪好意思和别人讲，我说孩子他妈去乡下照顾老人了。二林子像看见久别的亲人，恨不能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干净。一切都是命，命啊！听说你找了个有本事的作家，这就好，这就好。你这是去哪儿？昨晚孩子高烧折腾一夜，现在前边社区医院挂吊瓶，趁他睡了，我把订下的烧饼送过去。是这样，那，在什么地方，你照顾孩子，我去送！送过烧饼，白杨来到社区医院，顺便给孩子买了点水果。这个医院就在家附近，走路也就几分钟，相当简陋，一个戴眼镜老头是大夫，一个胖胖的妇女是护士，总共还不到十个床位，可里面热闹兴隆，附近居民有个头疼脑热都到这里来。孩子还在睡觉，小脸蛋红扑扑的，稀疏发黄的头发沾在脑壳上，二林子坐在床边瞌睡。护士过来换药，她朝白杨扫一眼，像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朝二林子看过去，护士是个胖子，脖子老粗，她看人需要不自觉的三个步奏。像要告诉对方，我看你呢！就看你呢！白杨猛然想起来，那次她被二林子打得满脸开花，就是胖护士给处理的，她一面擦酒精棉球一面安慰，前天来的那女的比你还惨，牙都揍掉了，听说回去就离了。你这，揍完还陪着来医院。二林子转身出去抽烟，看着床上的孩子，白杨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多像一部戏，难道不是吗？一个卖烧饼的男人，背叛妻子后又让那个乡下女人甩了，他们生了个病病歪歪的孩子。简陋的摊铺下面，男人一边烙烧饼一边喂孩子，多么凄惨悲凉。那个妻子就不一样了，她脚蹬高跟鞋围着大披肩，一看就气度不凡，当然有气度，她都到医院看孩子了，还买了水果。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窟窿，她都能笑出声来。白杨用卫生纸把床头小桌擦抹干净，和临床借了水果刀，把西瓜切成一片一片放在饭盒盖儿上。她想起有一年夏天特别热，大地像一片叶子那样被烤焦了，只有街边一堆硕大的西瓜如一滴还没蒸发的水珠，闪着清凉的绿色的光芒，二林子奔过去用拳头敲开一只，他俩就坐在街边呱唧呱唧吃。二林子抽烟回来递过一片西瓜，上面的西瓜籽掉下来露出一个圆圆的小窟窿，那什么，你、能借我三万块钱吗？白杨声音小得蚊子叫，二林子当然听见了。病房里一片静默，消毒水和香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人心慌慌的。老妈来电话，白杨啊，我刚刚出门把脚扭一下，要不你去医院送粥？白杨问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不用不用，歇歇就没事了。在门口那个胖护士小声问，你们，还过着呢？过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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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看见老钱头坐在病床上和人东拉西扯，说他们单位那些老头成天围着机关门口转，见有人抱一箱鸡蛋出来就打听，你们分鸡蛋了？我可没那份闲工夫……白杨问怎么就你自己，她们呢？她们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懒得管。白杨把粥盛在小碗里，是红豆黏米粥，这粥熬得真争气，又黏又稠，整个病房都飘着袅袅的米香。刚端起碗，邻床一个老太太从外面回来，她抽抽鼻子，好香的粥。钱老头要白杨扶他下床，白杨以为要去厕所。老头下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碗，倒满满一碗粥给老太太端过去。他看看白杨，上午她给了我一只猕猴桃，礼尚往来嘛！他坐下喝两口粥又要穿鞋下床。白杨说你还需要什么我来。你去柜子里把帽子拿来。喝个粥还戴什么帽子？老头放下碗要自己拿，白杨只得给他拿过来。戴上帽子老钱头冲那个老太太笑笑，又朝白杨敬个礼。白杨让他逗乐了，这个老头！护士来打吊瓶，老钱头嚷，你先回去，我要喝粥，不然就凉了！护士不理，几下子就在他手背埋上吊针。白杨端起碗，用不锈钢小勺把粥送到他嘴边，老头一愣，接着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把嘴巴张成一个瓢，甜甜红豆粥，怎么舍得一口咽下去，他要在嘴里含一会儿，多含一会儿。一滴米汤掉在胸前，白杨擦干净又把毛巾前前后后围他脖子上，小雁进门时，正看见白杨喂她老爹喝粥。老头这会儿没工夫搭理她。小雁坐下无聊地把带来的葡萄一个个剥皮，圆溜溜的紫葡萄顷刻就变成晶莹剔透的绿珠子，小雁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正用眼角卖力气地瞧个究竟。白杨把粥一勺勺送到她老爹嘴里，一粒米沾到唇边，白杨用小勺轻巧地扫进去，喂完粥还投了热毛巾在她老爹脸上搞了一遍卫生。再看他老爹那副陶醉样，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老头喝迷糊汤娶了白杨妈，看看现在又饶上个孝顺闺女。老太婆目的谁都清楚，可白杨？她不是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吗？白杨本没打算把感情表达得这么细致淋漓，倒是小雁鼓舞了她。她一边剥着葡萄一边看着窗外，目光空洞眼中无人，她是在刻意摆出一种傲慢姿态。那么没办法白杨也要表现一下了，她人为地放慢了每一个动作，还夸张地添加了抖披肩的情节，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碗热乎乎的稀粥变得透心凉，老钱头才不管，他多想就这么一直喝下去，喝下去。两个女人默默地较着劲，谁都不稀搭理谁，却又自暗偷窥，窥着窥着一不留神，咣当，四只眼珠撞到一起，白杨笑了。笑得很有内容。小雁愤愤地过去把一颗葡萄丢进他老爹碗里，给你，糖衣炮弹。摔门而去。一个米粒儿溅到老钱头鼻尖上，混蛋玩意儿！门吱呀呀弹出一条缝来，这时候上帝那双温柔的手就从门缝里钻进来，在白杨脑门上轻轻一拍，一缕微风吹在身上，沁人心脾。
外面的空气真好，阳光浓浓地洒下来，老钱头立刻像被镀上一层金，那颗花白的脑袋顷刻灿烂了，他笑眯眯的一脸慈祥，如果认真考究那慈祥里还冒着一泡坏水。白杨把他安置在树阴下坐好，医院的后花园里有不少穿着病号服的患者走动，有慢慢散步的，也有让人用轮椅推着走的。白杨一指，等下也给你找一辆车。老钱头呼啦站起来，猛然抬起一条腿，白杨吓得赶紧扶住他。我这腿脚上山都没问题。这病号服不行，我要是穿戴起来才年轻呢！那次在公交车上一个小朋友就喊我叔叔。一辆轮椅从他们面前经过，老钱头轻蔑地翻了下眼皮。他看见车上的老头对推车的女人说了什么。女人就拿出指甲钳帮老头修指甲。你有指甲钳吗？也帮我修一修。锉刀在老钱头手指上打转，一圈又一圈。顷刻间，长满老年斑的手和涂着指甲油的手交织在一起…… 打发了灵犀没几天，草帽也走了，草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结果怎样我都想长长见识。灵犀支持我，她给我三年时间，成功了就做我女朋友。灵犀让姑父给我联系了北京一家文化娱乐公司，先跑跑腿，边干边等机会。草帽的离开让白杨多少有点失落，尽管草帽给她制造了不少麻烦。
老妈在电话里告诉白杨，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出家贼了！白杨说，你再这么一惊一乍的我也该住院了。老妈讲她去银行取钱，发现竟然少了三万块，老头承认把钱借给一个老战友，鬼才相信，准是贴给哪个老妖婆子了，该死的妖婆子，出门撞个稀巴烂。白杨告诉她老妈做人要知足，知足常乐。你再这么大呼小叫的，当心他把卡收回去。老妈说，我看他跟旁边那个老太太聊得热闹，你说他们是不是有一腿？要不让路作家来观察观察。白杨拜托她不要疑神疑鬼，我天天送饭怎么没看出来？老妈说，有宝贝闺女在这儿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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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现在的日程是这样，从老妈那里取了饭送到医院，喂老头吃过午饭，扶他在医院的花园里溜几圈，然后坐在大树下剪指甲，老钱头指甲差不多给剪秃了，不行，他非要剪。白杨只得象征性用小锉在上面磨两下。磨着磨着，她那只手就成了老钱头的手把件，老钱头稀罕死这个手把件了，就像对待珍宝和名贵瓷器，捧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事先还悄悄去小卖店买了护手霜擦上。唯恐对不住那温柔的手把件。老头非常痴迷午后这段幸福时光，他坚决地把午睡也放到户外去。到底是老了，不想睡也得睡，他轻轻握着手把件，一颗花白的脑袋已经放到白杨肩上。有一次还在梦里哼起了歌。白杨也闭上眼睛，午后的阳光从树上透下来，细碎的光斑在她眼皮上又蹦又跳，好像被人调皮地逗弄着。曾经这是一双多么有力的大手，一手拉着大雁一手拉着小雁，拉着她们吃冰棒，拉着她们买新衣服。白杨的记忆里，她老爹的手厚重且有力量，那是一双拿大锤的手，啪一下，铁块砸成铁饼。小时候这双手常常会光顾白杨的脸蛋和屁股蛋。那时候的孩子恐惧妖魔鬼怪，白杨不知道妖魔鬼怪啥模样，但她老爹铁钳一般的手掌实在令人寒战。那时候多么幻想能有一双温柔的手，拉着她在黑夜里慢慢走，就算再黑都不会害怕。
白杨觉得她完全可以掌控这个局面，无非是太阳地儿里的手把件和枕头，一个耄耋老者的肺活量能吹起多大风浪？又那么明晃晃的大白于天下，再说白杨对于老钱头没有任何不良情绪，她甚至联想到在天台上享受阳光的老路，那么安宁悠闲，那么旁若无人。许多斑斓的光跳跃在闭着的眼皮上，什么都不想，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享受阳光。也绝非单单你情我愿的男女，当真包含着一种父爱的弥补，至于老钱头的心思她无暇顾及。大家各取所需。白杨想得简单了，人还得休个礼拜天呢！何况太阳？人家也不能天天出勤，这不就碰上雨天了，还是个连雨天。老钱头在病房里憋得不行，一会儿趴窗台看看，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摆弄帽子。前几天他让老妈把家里所有帽子都送来了，外加一套运动服。老钱头小帽一戴，两只手往兜里一插，端端着肩膀在病床之间来回溜达。旁边老太太揶揄他打鸡血了！不好，大夫来查房了，赶紧换病号服，手脚不利索还是被撞上，这老头要当模特呀！他朝白杨吐吐舌头。白杨赶紧避开。他让白杨给气象局打电话，这都连下三天了，问问什么时候晴天！这几天把老头憋得心里长草，再这样下去都能憋疯。老钱头盘算等天气好了他要在大树下面支个钢丝床，那样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外面进行了。他嚷着剪指甲，白杨没理。不给剪那就出去转。白杨说，你看看这么大的雨。老钱头说，可以打伞。老妈推门进来。老钱头一挂脸，你怎么来了？他坚持要出去转。老妈不明白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得，就出去转一圈，白杨说过就拿他当个老小孩。不、不用你，我要和白杨去。一边的老太太憋不住乐。白杨脸上像被人抽了似的，我还有点事……夜里白杨睡得正香，老钱头打来电话，现在雨停了，我们去外面……
白杨嘴角起了好大一个水泡，再这么折腾下去可要出大笑话了。冤有头债有主，她告诉嫂子，灵犀走时老路让把那三万块钱给她带上，自己没办法只能向朋友借。现在那边急催。哦，草帽那天来电话还打听你，说以后发达了一定好好孝顺姑。白杨急了，那是后话，要孝顺现在就把钱还上。嫂子一点都不急，她倒愿意看白杨火烧火燎的样子，看她嘴角的泡有黄豆粒大，她琢磨着白杨胸膛里该有多少火苗呢？放上一锅水也能烧开吧！水泡亮晶晶地泛着光晕，光晕下的白杨通体透明。看看，路作家挣了那些钱，妹子倒为钱犯了难。白杨说这不是钱的事，关键是草帽不光彩的行为。杨啊，你们家的财务路作家掌管吧？要我说咱们女人啊，还要争取个家庭地位，哪能就图个虚名。白杨的心当即被戳了一针，文化人和你们表达方式不一样，白杨把“你们”这两个字咬得很有重量。我们早计划好在郊外买别墅，老路说房证用我的名。白杨把“我们”这两个字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余音带着愤怒。嫂子答应还钱，一定还。可什么时候还她没想好！等等，急什么！她想听听一锅开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嫂子与白杨，她们之间不是道德问题，也不是沟通问题，属于女人之间的纷扰和纠结，再说这世上姑嫂之间能有几分亲情？面和心不和都算最高境界。
白杨扶着老钱头打着伞迎着风雨在花园里转悠。老钱头拽着那心爱的手把件，半个身子牢牢斜在白杨肩上。那也是100多斤的重量，白杨哪撑得住？你刚刚在病房里不是挺精神的，又抻胳膊又伸腿。我浑身没力气，可能是老风湿犯了，不行了，你得揽住我的腰。不行赶紧回病房，你要躺这里我可没办法。老钱头不理睬，仍旧舒舒服服地把她当杠杆。白杨好不容易把老头拽到墙根，好几年没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了，要了命了。墙外边有个老太太打着伞在遛狗。她凑过来，你老爹在屋里待不住吧。她往脚下一指，和我们这个一样，闹死个人……
白杨向嫂子摊牌，现在草帽可在老路朋友的公司里，如果老路知道他是这副德性，你们看着办吧！嫂子虽然心有不甘，但想想白杨说得也有道理。她琢磨着应该把账平了。可嫂子的钱被股票套住，但三万块也不是难题。你们不了解女人吗？她们往兜里装钱时欢天喜地，越多越好，反过来嘛……呵呵，你们懂的！
这世上有好多种遇见，嫂子和老路，他们不属于不期而遇，是本来就应该。之前嫂子并不知道老路就在她们酒店里写剧本。现在嫂子负责餐饮部。而老路多数是把饭菜叫到房间里吃。嫂子遇见老路时，他正在餐厅里和几个朋友吃饭，老路情绪高昂，剧本已经收尾，关键是投资方已经把余款打过来。老路尽量收敛自己，争取喜怒不形于色，可真金白银揣在身上谁都难免。手机短信通知他钱款到位那一瞬，老路用手抚摸着那张银行卡，就像爱抚刚刚得手的情人一样。于是便发出一番对生活的感慨。想他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被岁月打磨成半大老头，这期间历经了多少酸楚和疼痛。有一段时间他穷得就剩下诗歌了，文人当然要有气节，没有也得有，活生生把气节给逼出来。吃素克己吝啬，后来逼出一个铁骨铮铮的精神贵族。而这一刻老路却对财富有了另外的感悟，其实财富就是一种自由度的体现，是选择空间和做人的底气。 老路见到嫂子时已经酒过三巡，肚子里有酒文人就不再酸文假醋，文人他也是人啊！老路发现身着经理制服的白杨嫂子换了个人似的，像模像样带着一股干练。嫂子一挥手让后厨加俩菜。有人问这是谁啊？老路真不知道她怎么称呼，嫂子是万般叫不出口的。嫂子很机灵，我是路作家的亲戚，也是这里的餐饮部经理，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我就好。嫂子敬酒，她发现路作家今天跟平时不大一样，嫂子的印象里，他总是端着，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今天却家常随和，和人碰杯的间隙还来几句笑话。嫂子当然要感谢他对草帽的关照。就是举手之劳，说起来草帽也算我大侄儿。老路压低嗓子，从白杨那里我该叫你嫂子才对。这怎么使得？嫂子脸都红了。一圈酒后嫂子已经放开，她感慨有多羡慕白杨，那丫头就是命好，简直都让人嫉妒。听说你们要买别墅了，而且用她的名字。老路一愣，这一愣的表情很短暂，也就一眨眼，可还是被嫂子捕捉了去，哦，是这样！
老路喝了好些酒，他这辈子还从没喝过这些酒，关键是他这辈子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老路把大家喝倒了也喝跑了，还说饿。嫂子让后厨盛了白米粥，还有一份小黄鱼。老路眼睛一下子润了。听白杨说你喜欢这个。老路要倾诉，他要把肚子里的块垒一股脑都吐出来，哪怕对面是个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今天也休想离开。餐厅打烊，老路不走，嫂子只好让服务员把吃食拿到露台上。露台更好，能看到星星月亮。老路嚷着要红酒，嫂子又去吧台拿酒。老路说我们家天台上也能望月亮，还能望北斗七星横夜半，白杨不懂星星也不懂月亮，白杨什么都不懂，就是听话，白杨可以教化。嫂子，不，妹子！你摸我这头热吧，可梅子不理睬，烧到40度都装没看见。她是要去普罗旺斯，普罗旺斯你知道吗？说好我们一起去的，可我那星星沫沫的稿费，她怎么等得起？梅子她是一只鸟，一只美丽的会跳芭蕾的鸟，当初老妈说得没错，她飞得那么高我怎么抓得住？现在想想我又给过她什么呢？一列轰隆驶过的火车，一颗瞬间滚烫的心！他们下车后在铁轨旁找了一块草地坐下。他把两枚硬币放过去。没多久耳边便有了火车的轰鸣，渐行渐近，大地在颤抖，一列火车飞驰而过，一个拳头举到梅子面前，拳头慢慢张开，两枚叠加的硬币被火车压成了亮晶晶的一个小饼，微微交错，那是一个心连心的形状。梅子摸着还有点烫手的“心连心”哭了，嫁了。老路说那时候人都单纯，一个小把戏就让人终成眷属，可后悔吗，他掏出银行卡，那时候要是有它帮忙筑篱笆……
嫂子完全是被此情此景启发的，她也喝了不少酒，之前真的没有多余想法，即便现在也没有任何企图，只是老路把银行卡那么一晃，让她联想到背负的三万块钱债务。她说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买菜都去批发市场，在酒店也抢着加班，倒也积攒了些家底儿。为了让家底儿尽快递增，就让别人带着炒股，那人说有内幕消息。开始是嗖嗖往上涨，可某一天里哐当一下，多年的积累化为乌有……草帽心疼我，也张罗着做点小生意，到现在还欠着三万块，债主天天上门，把我搞得没处躲没处藏。想到这些年为了省几个小钱披头散发的苦相，嫂子眼里噙了泪花。老路着实喝大了，喝大的人难免就要孟浪就要发神经。他拽上嫂子直奔酒店大厅，那里有一台自动提款机，老路把银行卡塞进去，在上面鼓捣几下，哗啦啦，大厅里一片钞票滚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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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这次回来特别淡定，他甚至都没和白杨提起那件看似很有分量的事。白杨当然清楚，连报纸上都说高额的稿酬。从前真心没啥想法，可眼下肯定有所憧憬，谁不期待着美好的生活呢？嫂子为她四处收罗房产信息：你也不要太挑剔，我看蓝湖那地方就很好，价格是高些，但升值空间大，对你们来讲完全可以承受……还有绿山鼎盛和红海听涛……嫂子对买房这事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几乎成了房产推销，白杨烦得关掉手机。日子一天又一天，白杨再猴急也需拐着弯投石问路，这就是半路夫妻的尴尬。得想点什么办法！电视上的广告产品报纸上的旅游线路都成了她的小伎俩。连老妈都不知深浅来发传单了，路作家看看这个，听草帽妈说你们要买别墅，我一个娘家外甥在干房屋销售，直接找他可以八折，路作家就是有远见，把钱放在银行里还不是等着贬值。老路仍眼皮不抬淡定着。文化人都这么沉得住气吗？哪有的事？老路正较劲呢！
老路稀里糊涂损失了两万块，那天一睁眼就看见嫂子在他房间里，他一激灵抓住被角快速在脑子里搜索着零星的记忆，依稀记得他喝大了，这个女人说欠下外债，他就去提款机取了钱。后来呢？实在想不起来了。老路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太阴险，定是趁自己酒醉一步步诱导的结果。他老路平时省吃俭用，怎么可能轻易把钱放掉。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就算他酒后发飙也应该阻拦，而不是趁火打劫。谁不知道酒桌的话不算话，酒后的事不算数。可这个娘儿们却说，谢谢，您比绿林好汉还仗义。他查出自己仗义疏财两万块，提款机一天的最高额度，还多亏这个额度。老路郁闷，如果丢了他也认，老路现在就觉得被人诓了，还诓得他哑巴吃黄连。这种时候白杨的小伎俩实在没意义了，老路把这些统统定义为手段一种，是阴谋是算计。连老妈无意的介入都被他定性。你们这些人！原本他也有过一些想法，比如和白杨去青海去西藏，还打算买一处农家院落，不过这些都被嫂子无意吹起的歪风连根拔起，统统滚蛋去吧！老路文人的拧劲儿上来了，他不光要淡定，他还要昨日重现！叫你们惦念我那俩钱！老路把日子又过回到萝卜白菜，生活费的清单，小零钱的回收。连买小黄鱼都限制尺寸。老路说做人要懂得节制，这和条件关系不大。看看那些贪吃的家伙，脑袋有脸盆大，肚子比锅都圆。梭罗说过，贪吃的人是处于幼虫状态，现在有多少人处于这种状态，他们没有梦想，没有追求，成天算计着不劳而获。老路说得直攥拳头，像宣言着某种告诫。
老路也不需要白杨在他眼前多晃，这会儿让他一环套一环联想到那个仗义疏财的损失，老路说把饭菜做好就忙你的吧。可白杨她有什么好忙的吗？账目均已平息，老钱头也出院了。现在她也不想和老妈嫂子太多走动，麻烦。白杨去逛大街，逛着逛着就会没来由的心慌。她想起小时候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紧紧抱着自己跟自己叫，亲爱的小孩儿。街上的行人个个那么孤独，还有那些忙碌的小商贩也那么孤独，对，还有老路，不知道这个尘世间哪个人是不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