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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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晨,公园。晨光新绽,晨雾氤氲,风清露净,凡尘未至,最适观莲。
  莲在园湖南隅,隔湖望去,那一片丛丛簇簇的绿,在曦微晨光里显出一抹幽静的青黛,像一片丛林的影子浴在水里。湖面上波光粼粼,映着晨色,也映着园林灯幽幽绿光。偶或几朵微澜花儿一样绽开,不知是被不甘寂寞的鱼儿弄的,还是被晨跑者铿锵的脚步惹的,一会儿开了,一会儿谢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凭栏望那片莲,似一池倾开的黛墨,在我视野里渐渐洇染、濡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脑子里忽然闪出汉乐府《江南》这个句子。通常认为,这个“田田”意指莲叶很茂盛、浓郁的样子。隔岸看那片莲,倒真有几分像一片黛绿的田。不过让人费解的是,汉语里如此丰富的同类语汇,古人何单用田字叠加表达呢?
  考了下田字的源起,发现田甲骨文变化很多,但变来变去,是四块“小田”(即口)组合的变形,中间的“十”意阡陌纵横或沟浍四通,构成一块中国式好田。另外,田与陈古时互通,而陈上古时通阵。在古人看来,战阵中的军人就像田里的五谷。而从“田”、以“田”为部首的字,多与田猎耕种有关。可见,田是个意蕴深远又相对纯粹的汉字。可是,这样一个字的叠加组合——田田,居然引申出另一层与本义截然不同的含义,且专门用来形容荷叶盛密、浓郁、鲜碧的样子(颜色)。历代诗文中,诸如此类描写还有很多。南朝齐谢朓《江上曲》“莲叶尚田田,淇水不可渡”,梁江淹《水上神女赋》“野田田而虚翠,水湛湛而空碧”;宋王安石《送吕望之》“池散田田碧,台敷灼灼红”,陈造《早夏》“安石榴花猩血鲜,凉荷高叶碧田田”等等。五代齐己《湖上逸人》诗“澹荡光中翡翠飞,田田初出柳丝丝”,宋姜夔《念奴娇》词“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则直接用来指代莲叶。同一个字,一个田与两个田的叠用,用意差异竟有如此之大,令人匪夷所思。
  老实说,我无法参透田与田田间的关联和古人这种文字创意的妙处。或许我们真可以这样理解,田的坦平宽阔暗合了莲叶的宽大,当一片田里栽满莲时,盛密、连绵、浓郁、鲜碧的莲叶覆盖了田,其实也就是田的样子。如此说来,说莲叶很“田”似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可能导致语焉不明或表达混乱,于是约定俗成,莲叶就这样“田田”了。
  阳春三月,莲塘水暖,一枚枚莲尖在水面上若隐若现,像池沼的触须。寻觅新莲的出处,古人早告诉我们,“小荷始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一羽羽蜻蜓在塘面上乱舞,忽于某处落定,敛住,那必是有莲尖露出水面了。新莲出水,呈半透明的嫩绿色,像一幅卷得漫不经心的画,从两面向中间卷,卷到中轴,仄着身子从水面上露出,纵看像一副插在水里的眼镜。这幅画边向水面上抽边向两边舒展、拓开,最终长成一爿爿碧盈盈小小的“田”。
  任何一个物种的长相,造物自有道理。换个角度说,荷叶田田,大有大的好处。小时候,去学校的路边有一片藕塘,经常遇见一枚枚青蛙把青碧的蓮叶当跳台,一遇风吹草动就纷纷从叶子上跳将下去,溅起一片哔哔卟卟的落水声。鸟儿们在上面举行赛歌会,各类鸟儿各据其台,唱和应对,民族、通俗、美声、花腔,各种唱法轮番上阵。那份热闹、精彩,都把我们看呆了。对于这些小动物们来说,莲叶给了它们施展才华、自娱自乐的平台,也让我们这些好事者一个不买票欣赏一台台自然好戏的机会。
  莲叶因其大,也给我们人类带来一些意想不到成全。盛夏里,骄阳似火,或突遇雷阵雨,摘片莲叶在头上顶着,遮阴、蔽雨,还格外清凉,比斗笠强多了。唐·郑谷有一首有趣的《莲叶》诗:“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摆柄柄香。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照诗人意思,池塘里就一支莲,鸳鸯在莲下躲雨,浣纱人就只好冒雨浣纱或回家了。诗不是论文,诗的趣味就在这似是而非、若非还是的逻辑悖论里。中国传统民间饮食里,有一道鼎鼎大名的菜——叫花子鸡,有鸡,有泥,再加一片大大的莲叶,这便是成全。鸡烤熟了,酥嫰可口,肉香里融和莲的清芬,这是一道江湖名菜流传至今的理由。莲叶本身具有很好的药理作用,可治泻痢、解火热、止血固精、清凉解暑、止渴生津。中国饮食里还有很多因莲叶得以成全的菜,如荷叶粉蒸排骨、荷叶糯米鸡、荷叶包粽子、荷叶糯米饭等等,都是用莲叶包裹制作的。夏秋时节,我们家蒸点心,从不用蒸布,母亲总是随手从塘边摘两片莲叶回来,垫蒸笼里,做出来的南瓜饼、发糕一面有一层淡绿的印痕,另有一种清新味道。
  植物学认为,植物的叶能吸收营养和水分,促进光合作用。由此,当我们在菜场看到一支支肥大的藕时,也就不难理解莲叶为何会如此大了。莲叶何田田。莲叶长得越丰茂、盛大,潜在淤泥下的藕也就越健硕、水嫩。
  观莲叶未必要趋地很近,隔岸相望就很好,但我还是循着湖边让雾润得湿漉漉小道绕过去,来到那些莲跟前。初夏时节,莲花们刚刚露出尖尖角,像一支支没化开的巨型狼毫。莲叶们丰茂盛密,高出湖堤一截。我站在参差曲石砌成的堤岸上,莲叶油润的大脸盘已经蹭到膝盖了。我忽然觉出清晨赶早近观莲叶的好了,无风,莲们静静排列着,高低错落,像一顶顶朝天展开的青碧的斗笠。夜露抹去它们陈积一日的风尘,显得那样圣洁油亮,一粒粒露珠在顶顶浓绿叶盘和渐渐明亮的晨光映衬下,像一颗颗硕大钻石,晶莹剔透,闪着曼妙的光泽。当一片片润亮油绿和一颗颗晶莹闪烁的组合,朝着一个方向绵延、铺展开去,跟远处的草坪和绿树融汇在一起,湖水消失了,感觉像平空托起一片绿色田地。人在这片盛大的浓墨前呆久了,像面对一片丰沛的草坪,会滋长出一脚跨上去、在上面打个滚、躺一会的念想。
  似乎忽然有些理解,荷叶何“田田”了。
  二
  莲池边,听到一对母女的有趣对话:
  “妈妈,这荷花是不是假的?”
  那位母亲疑惑地摸摸女儿的额头:“你哪里看出,这池里荷花是假的?”
  “我知道是真的。可你难道看不出,这荷花就像假的一样?”
  女孩八九岁,束着两条舞蝶一样松散的辫子,面容清新宁静,若一支刚露尖的小荷。母女俩的对话还在继续,母亲疑惑还没解开,继续小心探问着。小姑娘有些不高兴,索性不再理会母亲。   我抽个时机,小声对女孩母亲说:“有没有人这样夸过你女儿:小姑娘真漂亮,像画出来一样?”那母亲愣了一会,旋即会意,笑了,向我道谢。
  “对呀,这荷花真是漂亮,长得跟假的一样……”
  伏天,莲池里的荷花尽情绽放,青碧如篷的荷叶衬托着盏盏明洁绚烂如灯的荷花,让整个莲池沸盈起来,花朵翻涌。荷花,素有“水中仙子”之誉。荷花之美,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纯净、圣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色泽,最常见的除了白色似乎就是粉色。眼前这池荷花,就是一色的粉红,从蒂部的粉,慢慢向浅红过渡,直至在花瓣边上呈现一抹淡淡的胭脂红,像一滴色彩化开在水里。一色这样的花朵在一色青碧背衬上的曼妙舞动,纯粹而鲜明,让人的眼神出现错觉,像那小姑娘一样,疑为遇见一处假的景观。
  莲花与佛有很深远的渊源。莲花是佛教中重要表法之物。莲花生淤泥之中,表示佛不离开众生,在度众生中积功累德;出淤泥而不染,表示佛是清净无染之心,清净无染之体;又莲花刚生出时,莲子就在莲蓬中,表示有因必有果,善恶终有报。《西游记》中,为唐僧师徒保驾护航的观音菩萨的宝座就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三十三观音”中的“持莲观音”,其标志性姿态就是双手捧一支莲花。这是一支抽象的、被赋予神性的莲花,当然不是我们眼见的真实荷花。它们间的距离大约有孙悟空与猴子那么远。
  世上绝美之物,皆以纯粹、简洁示人。冬日雪景、春天花海、夕阳沙漠……无不以纯粹色彩的恣肆铺陈而夺人眼目,尉为大观。纵是人间险境,生命禁区,亦美得让人心惊。觀世间美女,其脸容线条亦多以柔和、圆润、简洁者为美。谁见过脸上线条参差、沟壑纵横的美女乎?荷花悬伶伶孤擎于一茎之上,干净纯美至极。若是绽放在一片繁密的枝柯荆棘上,其美似要打些折扣。一朵合掌捧握的花朵,十数爿硕大的花瓣以各自绝美姿态展开,在水漫风盈的湖荡里或曼妙舞动、或凝固定格,不能不让人怀疑,那“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花茎里是否打了钢筋或衬了石骨?不然如何撑起这片盛大的千古美姿?莲花瓣由纵向的密集的纤维与横向瓣膜连接而成,其间的结构组织有一种人工(或机械)的高精编织痕迹。是造物故意留下的“破绽”?抑或天工用来启示凡世的神谕?不管怎么说,莲花可能是自然花卉里“构造”痕迹最明显的一种,让人想起了那些以假乱真的塑料、锦纶花或高档的真丝刺绣花。我猜,那小姑娘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描写纯美圣洁之物,窃以为,用文字最好。宋周敦颐云:“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寥寥数言,将莲之美刻画得传神动人,呼之欲出。清代李渔一向爱莲,视莲如命,说它“可人、可目、可鼻、可口”。他将春季的兰花、夏季的荷花、秋季的海棠、冬季的腊梅,比作人生的四命。所谓“人有四命,各司一时”;又说“予四命之中,此命(指芙蓉)为最”,把他对莲的痴迷、耽爱道得一览无余。
  倘用色彩描绘,恐没那么简单。观古人莲花图,极少有单画莲的,往往衬以鸳鸯、白鹭、野凫、螃蟹、蒲草、嶙岩等物。究其原因,从色彩构图上说,量单绘荷,画面显得单薄,层次不够分明。清代石涛有一幅《浦上生绿烟》图,描绘的是清风拂过河塘,水波涟漪,荷叶与荷花随风轻轻摇动景象。画家用规整、写实的手法绘莲与花。在我看来,画家绘莲失之真、实、满,因而整幅画显得芜乱、繁杂,并无多少美感。相反,朱耷(号八大山人)的《荷凫图》把莲意像化处理了,两羽野凫分处高低两块峻岩上相向呼应,莲茎风筝似的擎叶与花于高岩之上,画面顿觉灵动生趣起来。另一幅《荷花小鸟图》亦如此,图中的莲采用泼墨勾画手法,莲柄修长,扶摇直上,亭亭玉立,具有君子之风。整个画面墨荷生动,意趣盎然,神韵别具。传统中国画毕竟不同于西洋画,与现代摄影艺术更是风格迵异,无法把莲细微的线条和色彩纤毫毕现于画帛上。采用抽象手法呈现反而更讨巧。这一点在后世的张大千、潘天寿、吴昌硕、李苦禅、刘海粟等大师的墨荷图中得到应证。他们无一不用泼墨抽象勾彩技法画莲,大笔泼墨,重彩写意;使得莲花的鲜亮在一片厚重深涩夸张甚至变态的背景前跳跃、燃烧,让人感受到一种蓬勃、鲜明的力量。莲画到这地步,谓予开启了一个新境界。观这些墨荷图,画的分明是莲,乍一看非莲,再一看还是莲。
  人的艺术审美眼光很大部分是天生的。在一片世俗景观里,绝大多数人只能看到其凡常一面,只有极少数人能从中看到其间艺术天赋。那位在莲池边的母亲或许应感到高兴,她那说“荷花就像假的一样”的女儿有一双发现艺术之美的眼睛。
  三
  荷花谢后,莲蓬露出尊容。
  较之荷花的绰约隽永、飘逸清新,莲蓬要呆萌些;仿佛非一娘所生,却也不失可爱:菱圆形,色青碧,仿佛柄柄通透的小伞。不,也许说小小手掌更贴切些,从水中举上来,努力向天托举着什么。
  ——托举着什么呢?
  它是受藕之托。藕一生在暗夜里潜行。藕对行将出发的莲蓬说,老弟,你去吧,托着你姐,向着阳光、风雨、日夜……向着水上世界出发吧。藕之与莲蓬的另一托付,事关莲属的繁衍生存,藕没说出来,但莲蓬心里有数。跟许多植物家属一样,莲有两套繁殖系统:一是根系繁殖,一是果实传承。根即藕,果即莲子;藕只要不离泥不出水不腐败,没让人炒成蒜蓉藕片,即能保来年田田叶肥、灼灼花鲜,而一枚莲子,即使从上古时代穿越至今日发芽开花,也不会让人感到惊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对于莲来说,两套繁殖系统并行不悖,才能确保家族香火绵延不息。使命所在,莲蓬岂敢忘怀。
  于是乎,荷花初绽之时,人们只看得见朝雾里花的靓影、晚霞下花的柔媚、风雨中花的舞姿。很少有人想到莲蓬,见到莲蓬。只有到花瓣纷谢池鱼肥时,人们才恍然意识到莲蓬的存在。那一支支小小碧嫩的掌,原来一直默默托举着光华照人的胞姐。它是荷花的舞台,让她尽享万众瞩目、万众点赞,让她独揽万千风光、万千宠爱。然后,当韶华逝去,那一支支小小的掌,依然默默支撑着,托举着,掌心里托着的不再是雍容与荣华,而是一枚枚莲属明妍精灵的心——莲心。它还得为此用心托举着,让心去接受阳光和风雨的洗礼,让心在它坚韧又柔软的掌心里慢慢壮熟、饱满,浓缩、坚实成一颗具有强悍生命力的小小的心。莲蓬是为托举而生的。托举成为莲蓬一生唯一的习惯和姿态。当一个姿势成为一生的习惯,这个姿势就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它可以入画,可以成为雕塑,甚至丰碑!当荷花集万千风姿于一身时,莲蓬凝一生的姿势于一格,那便是莲之态。   闲时我喜欢找荷塘走走,不止一次遇见一枚枚青碧的小蛙伏峙在莲蓬上,与莲蓬浑然一体,不细看真瞅不出来。鸟儿也一样,常见羽羽小鸟,在莲蓬上停歇,啼鸣,或者觅食。它们把莲蓬当成一角舞台,尽情展示才情与欢愉。某日,撞见了一翼蜻蜓,圆头豹眼,黄黑相间的腰身,威武霸气地立在一支莲蓬上,一动不动。这引起一窝小野鸭的注意。开始是一羽,“嘻、嘻”地唤着,一遍遍在莲蓬下画圈。后来那一窝——五六羽野鸭雏都围过来了,仰着颈瞅着蜻蜓,“嘻、嘻”地唤,一遍遍地画圈。它们是垂涎莲蓬上肥硕的蜻蜓了。我几乎已经看到小鴨雏们扁扁的嘴边挂着的涎水了。后来鸭妈妈回来了,鸭妈妈“嘎、嘎”地一声唤,蜻蜓一晃,消失不见了,那些小鸭雏依然不甘心,依然“嘻嘻”地叫着,一遍遍地画圈,有几羽甚至拍着柔弱翅膀,作着要攀到莲蓬顶上去的尝试。我恍悟,原来鸭雏们心不在蜻蜓,而是有一颗像蜻蜓一样在莲蓬上独占鳌头的野心。它们也把莲蓬当舞台了。天可怜,一支再壮实的莲蓬也注定撑不起野鸭子:小时候上不去,等它们终于有希望登上去了,量莲蓬也撑不起它们肥大身躯了。
  莲之托,也受人垂涎,那一枚枚青碧的小伞,可心可爱;藏在里面的莲心,脆嫩清甜,食之满口生津。想暑伏天气,在一片树荫下剥食莲蓬,风从腋下过,凉自舌尖生,当是人生一大美事。古人讲究,“莫藏春笋手,且为剥莲蓬”;“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黄庭坚格调高,剥食莲蓬,要春笋似的玉手才配;辛弃疾有意趣,在溪头赖着剥莲子吃的黄皮小儿,竟也变得可爱了。
  因为托举,风雨与日月似流水,渐渐带走一些青葱色素,一些丰润汁液,一此柔软筋腱,随着掌心一枚枚饱实的心脱巢离去,莲蓬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面容枯槁,斜斜支棱在水面上,像夕阳下一位老人身单形只的影子。
  莲再无所托,莲蓬随之走到生命尽头。
  四
  菜场,见一摊位售鲜藕,受不了那份嫩白,买了两节,回。
  藕的白,委实让人心动,尤其新出水的嫩藕。怎么形容呢?说其白如凝脂、美玉?浮了些,浅了点;说似婴儿、少女的水嫩肌肤?似更贴切些。不过有人种界别,黑人就不说了,西洋人的白显浮浅,拉丁棕太深沉,东方宝贝、少女吹弹得破、能滴出水来的嫩白恰到好处。总之一句话,那种白,能让半老夫子的我怦然心动,就是了。
  容我大胆揣想,藕的白,或许跟生长环境有关。试想,藕倘若像果实一样结在枝头藤蔓上,阳光风雨下,绝不会有这样一身好肤色。就像一位佳人,再好的皮肤,也经不起天天酷日暴晒、风雨肆虐。生意人最懂得保养藕一身天然嫩肤,刚上市的嫩藕,不经风,不见光,浸水里,方能延驻嫩藕的青春容颜。或许有人说,红薯、土豆、萝卜一样长地下,为何不见白?这跟人的肤色一个道理:人家是有色人种,让红薯、土豆长出藕白肌肤,岂非笑话?
  藕是夜的潜行者,一生在水下淤泥里行走,锥形的藕尖如犁铧,掀开暗夜的被褥;一节节的藕身像履带,目的是走得更坚实、稳当。或许,它更像是一列夜行火车,穿过一片片深重的暗夜,迎接它的不是黎明,还是黑夜。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暗夜给了藕一身嫩白的肤色,却并不打算离开黑夜,而是为了衬托夜的更深、更黑、更沉。换种说法,为了让莲的叶、花、实在阳光下更美妍动人,藕愿一生潜行在黑夜里。这样说,固然令人感动,只是估计藕要在黑夜里暗暗脸红了。
  藕在暗夜里有多能走?季羡林在《荷塘清韵》里说得明白:最初只是隔窗扔出几粒莲子,五年后,“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半个池塘。从我撒种的地方出发,向东西南北四面扩展。我无法知道,荷花是怎样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动……”自然,走动的肯定不是荷花,而是藕。藕的能走,我也深有体会。一帮外乡人来老家承包土地,砌堤养莲藕。几年后,外乡人回乡了,莲塘推堤还田,与莲塘相隔十几米的邻里人家田里,竟亭亭然冒出诸多莲叶来,让田主人哭笑不得,留也不是,拔也不是。
  莲源自印度,单从外观肤色上看,它是不是跟我们更合宜投缘些?这让我想起佛禅,诞生在喜马拉雅南麓,却在东方这片古老国度获得更多感应与信众。这或许可叫“藕合效应”。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客在藕身上获得“感应”:“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杜荀鹤《送人游吴》)描绘一种景状;“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杜甫《泛溪》)阐述一种情怀;“藕丝作线难胜针,蕊粉染黄那得深”(温庭筠《相和歌辞·懊恼曲》)诉说一种情节;“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孟郊《去妇》)则是坦陈一种欲说还休的无奈……
  还有个典故。明代宰相李贤,喜欢一个叫程敏政的后生,赞他知书识礼,意欲招他为婿。一天,李宰相设宴款待程敏政。席间,李贤指着桌上炒藕片曰:“因荷而得藕”。程敏政猜出宰相的用意,脱口而出下联:“有杏不须梅”。李贤见他果然才思敏捷,即把女儿许配给他。李贤出句原意为:“因何而得偶”,程敏政巧妙以“有幸不须媒(媒人)”对之,一时传为佳话。
  两节嫩藕采买回家,摩挲有加,难以释手意思,如何吃法,却有些不得要领。熟知的食藕方式,无非炖排骨、蜂蜜糯米藕而已。且那藕无疑得是成熟老成才可以,况且我也不想如此铺摆。当然,学李贤家的厨子,旺火清炒是不错选择。问题是,说来容易,真操作起来,没点行厨技艺,恐没那么简单。弄不好,糟蹋了两支雪白嫩藕,才真正罪过。
  后来一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素来形容莲和花的高洁明妍,其实藕才是真正“出淤泥而不染”。既如此,对于藕,清清白白吃法也许是最相宜的。
  我将藕在水龙头下冲净了,横切薄片,码一素白碟子里,然后坐到电脑前,打字;用牙签戳片藕在嘴里,牙轻轻一磕,只听有蚕食桑的脆响逸出,丝丝脆嫩、缕缕清甜在舌尖口腔里水一样滋出,漾开,顺着喉咙一路畅行,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安妥。
  纯、真的物,或事,最忌杂乱、混淆。嫩藕清吃,清清白白,本色本味,可以成为一条美食经验:你所品味的,正是你所期待的。
  五
  莲子只合剥着吃,这是我打小的经验。   人到中年,口味上更趋于清淡,接纳起来更从容、自然。对甜腻之物的体验,味觉不再有猎奇的快感,本能上是抗拒的。女人恰恰相反,心理上呈现一种戒备、恐惧情状,味觉上依然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暑天大热,莲子羹是女人追捧的凉点之一。诸如银耳红枣莲子、百合麦冬莲子、木瓜莲子、冰糖莲子、莲子粥等等,均是些汤汤羹羹、甜甜粉粉之物事,女人趋之若鹜。莲子干品水发后,呈绵粉口感,最宜作羹汤甜点。女人是水养的,对这类汤汤水水又甜蜜的吃食有着本能的亲和感,本属自然,想抗拒都难。
  本能这东西,往往有着某种先见。莲子本身具滋补作用,又有养心安神、健脑益智、消除疲劳等药用价值,历代医药典籍多有记载。“本草”有云:“莲之味甘,气温而性涩,禀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乃脾之果也……昔人治心肾不交,劳伤白浊,有清心莲子饮;补心肾,益精血,有瑞莲丸,皆得此理。”《医林纂要》曰:“去心连皮生嚼,最益人,能除烦、止渴、涩精、和血、止梦遗、调寒热。煮食仅治脾泄、久痢、厚肠胃,而交心肾之功减矣。更去皮,则无涩味,其功止于补脾而已。”现代药理研究也证实,莲子有镇静、强心、抗衰老等作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写道:这天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莲子中上品者为“建莲”,即产自福建建宁的莲子,在清代,建莲是闽地贡品之一。可见女人性喜莲子是有道理的。不过感觉公子哥宝玉并不怎么喜欢,一盖碗建莲红枣汤,他只“喝了两口”。若问宝玉何喝得少,他回复或许这样:没觉得好吃;太甜腻。虽然宝玉在怡红院的脂粉堆里长大,但毕竟是男儿身,如此作答,抑或在情理中。
  除了羹汤甜粉,莲子当然另有吃法,但委实不多。莲子和玉米粒、松仁、枸芡,旺火明油炒出来,出锅前撒几粒青翠葱花,是道不错的开胃小炒,色泽明妍,红黄白绿相映,且绝对绿色营养,讨人喜爱。倘是当季鲜嫩莲子入菜,又将上几个档次。鲜莲子清嫩鲜甜,口感脆爽,非水发陈莲子能比。
  每年暑伏时节,总能在街头遇见挑担售卖鲜莲蓬的莲农,莲蓬葱绿青黛如掌,在箕担里挤作一堆,五元钱一支。我总要买个十元二十元的回家,剥肉生吃,或买两支玉米炒炒,颇受欢迎。一家子剥食莲子,人手一支莲蓬,大手捧着小手,安静沉稳,喜感实足。
  幼时某年某日,我带妹妹在桑园里捉知了。那时节蚕已“上山”(结茧),桑树蓬勃如云,成群的知了在桑园里嚷成一片,震得耳膜生疼。桑园一边是片藕塘。天热,知了捉得烦了,妹妹坐在桑树荫里,小脸通红,眼睛却瞄向了藕塘。莲叶大如凉帽,开白色的碗口大的花,还有一支支碧绿的、小掌似的莲蓬。我没多想,顺坡下到塘堤上,挨着堤边够了几支莲花和莲蓬,又摘了两爿莲叶兜着,来到妹妹身边。妹妹捧着白大的花朵嗅嗅,又拿起拙拙的莲蓬看看,笑开了花,不知如何是好。
  我那时大概十岁多,妹妹小我七岁。自打有了妹妹,感觉我的意义有些不同,有一种天生的作为哥哥的责任与担当。暑天里,母亲出门前,总要叮嘱我,带好妹妹,让着妹妹,别到处乱跑,你是哥……我总是不耐烦地道:我知道。我确实很“知道”这点。妹妹还不知道莲蓬是可以吃的,我便示范给她看:扒开蓬盖,取出里面一粒粒心一样嫩绿的果儿,剥皮,把白生生的莲肉塞她嘴里,并且告诉妹妹:嫩嫩的,甜甜的,好吃。妹妹开始不太接受鲜莲子的味道,嫩、甜之外另有一种青涩。但很快接受了,自然了,一双小手摁着一支碧绿的掌,又扒又剥,吃得虎虎生威。
  在桑园藕塘边两人一直盘桓到太阳落山。其间,村里一位叔伯悄然来到我们兄妹身边。他笑着,我却莫名紧张起来,意识到做了件不当事,这片藕塘是村里的。我嗫嚅着,说妹妹喜欢。那叔伯依然笑而不语,转身又从藕塘里采了几支莲蓬给我们,说:自己别再去塘里摘了,塘泥深着呢,陷下去可不得了。又说,天热,早点回家,要吃热的。后来,我就带妹妹回家了,花和没吃的莲蓬用莲叶兜着。又摘了两片莲叶做凉帽,戴头上。
  妹妹现在暑天里也常做莲子羹吃,我不知道她记忆里还有没有那天下午的蓮子味道。倒是常听她说起,莲子怎么吃,也没小时候鲜剥莲子的味道。
  莲子还蕴藏着莲属生命传承的基因。郑州仰韶文化遗址出土过两枚莲子,经测定,年龄有五千岁,被称为最古老莲种子。成熟的莲子有一层坚硬的外壳,使得里面莲心能够经历漫长的岁月和恶劣的自然环境而不变质。看到过一则资料,有人将几千年的出土莲子敲裂了播水塘里,不几年就繁殖出一片蓬勃翠绿。清代士人沈复在他的《浮生六记·闲情记趣》里,记录他莳弄碗莲的一段经历:“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沈三白的这个栽种方法,有点邪乎,都用上了老母鸡、燕巢泥、天门冬了。不过他说的“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倒是经验之谈,跟把莲子敲裂了播种属异曲同工——便于莲芽早日冲破外壳,发苗生长。
其他文献
刘齐,作家,曾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现任北京杂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刘齐作品集(八卷)》《中国杂文·刘齐集》《中国式幽默》(法文版)等二十余部著作。  己亥暮秋与妻子自宛平出京,驅动四只车轮,经冀、晋、豫、鄂、湘、粤六省陆地与桥梁,又经琼州海峡渡轮甲板,登上海南岛,全程三千余公里,时有照片(本文略)和观感用手机发帖。难得的是,许多网友即刻跟帖,写下精彩评语(见文中楷体字),令我非常感动。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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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节课开始后不久,实习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她不敢尖叫,她的手不自觉地扶在麦克菲的办公桌前,像溺水般大口喘气,嘴唇合不到一块,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麦克菲不耐烦地抓住她的肩膀,她抱头跪下来,语无伦次地说:“耳朵,她割掉了,我的天……”  学生们逃离了教室,在走廊上惊恐地呼叫着。同一层的老师都跑出来了,抱住受惊的孩子。还有一些人待在座位上,不敢靠近浑身是血的老师,也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好像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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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很多年里,云珊一直准备着这趟返乡之旅,没想到,它的到来如此仓促。火车在距家乡三十公里的B城停了二十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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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一个地方为人们所喜欢、所熟悉、所牵挂、所留恋,不外乎以下几个因素:或风光旖旎,引人向往;或文脉绵瓞,发人深思;或名人荟萃,令人景仰。  余姚这个地方比较特殊。论自然风光,她有龙泉山、客星山,有四明湖、白水冲,山明水秀、风景秀丽、古迹荟集、亭阁俨然;论人文胜迹,一个河姆渡遗址就让余姚闻名中外,声名远播;论历史人物,更是灿若星辰,不可胜数。在这些要素中,只要拥有其中任何一个,都让人羡慕不已。而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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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散文创作越来越具有文体上的开放性,已不是简单通过写人、写景来抒情,而是变得越来越开阔,自然的、历史的、文化的思考逐渐成为作家所用力的地方。谈雅丽、宋长征和余志刚的几篇散文作品,或抒发对大自然的赞叹之情,或含咏体味人间情爱,或着意再现历史人物,虽然内容和风格各异,各有千秋,但无疑都深得散文之味。它们无论是在写法上,还是在思想表达上,都摆脱了以往让人诟病的散文写作的轻飘和贫乏,呈现深刻而厚重的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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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村在西边,大姑妈家在东面,都在鄞江的南岸,是紧邻的两个村,相距不到两里路。  大姑家所在的村叫潘家 [耷]。 [耷]是个生僻字,音耷,是宁波的独特用词,在本地文献记载中,多指高低不平的地方。其实潘家 [耷]土地挺平整的,和我们罗家漕村差不多。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分散,有四五个自然村。只是地势比我们村还要低,记得有次发洪水,他们村大部分都淹没了,而我村才淹了小部分。开始,潘家 [耷]去镇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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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一条路与身俱来就同时带着祝福和符箓,带着祈祷和封印。这条安澜路横亘岱山的心脏高亭镇,又贯穿浑浊而咸腥的海水和日夜熙攘最热闹以及人们最不能割舍的赖以生息的街市。  1  《新唐书地理志》有记,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长江下游水患,大量难民四处逃窜,不知往东乃是“东极陆尽”就停留迁徙在了这个荒岛。总有饱学之士恍然大悟,甚至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佐证,荒岛正是距离当时957年前徐福求仙丹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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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浑身是汗爬上了三楼,思前想后,打算把这项艰巨的历史任务交给她,尽管她并不认识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她就够了。目前的情形,世界上除了她谁也救不了我。送佛送到西,既然她已经为我解了一次围,就有义务解第二次。  她宿舍里的灯亮着,咚咚咚,我敲了三下。  门开了。  她两手交叉在前,受惊似的看我。  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想跟你借点钱。  说到钱,她又吃了一惊,用力将我推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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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陌生人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感觉有些紧,稍一旋转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武梦耕皱了皱眉头,想到锁孔早该注入铅粉,铅粉盒在书房书柜的第二层,《隐者》一书的前面。书刚读过不久,上一次使用铅粉是在半年前。不过,即便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武梦耕却不想立刻实施铅粉计划,他今天的规划中没有这一项,诸如此类的琐碎活儿通常只有在周末时才会被顺手捡起来。当然,前提是他得没忘才行。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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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欧姐就冲着我嚷,佳丽,叫你不要再带这些花花草草进来,你怎么又带来了?  我吐了一下舌头,我的娘啊,瞧我的记性,怎么如此健忘?上星期欧姐就三令五申,不许科室人员不务正业,要把精力和心思全都花在业务上。  欧姐快要退休了,还是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那医院是她开的。对于我们这些小年轻的闲情逸致,她一律看不惯,老是出口不逊,动不动就嚷,你们呐,个个都是败家子,只知道享受,享受!  我忍不住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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