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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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手机的时代,人们离开手机照样活得开开心心。自从有了手机,情况完全改变。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手机丢了,他魂不守舍;手机失而复得,他又担心私密的东西让人窃去。手机 对他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他一摸口袋,惊出一身冷汗,手机不见了,那个小小的长方形,顺溜的长方形,让他心安的长方形现在不见了。他站在一个街头的红绿灯下,脸色煞白,脑子里闪电一般频频闪过他这一天曾到过的地方,停过的地方,有可能把手机落下的地方。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点印象都没有,手机可能忘在什么地方呢? ……
   他就站在街头,像某种哑剧里的演员似的把自己身上从里到外全摸了一遍,又把手里拎的包哗啦向下全部倒出来,一一查看,没有,确实没有。
   街上人来人往,他头发蓬乱着,茫然而无措,孩子在陌生的城市迷了路大约也是这样吧。他无比沮丧……又慌忙地蹲下去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扔进包里,一路小跑,跑到一个报刊亭旁,借用公用电话,电话拨过去,却是忙音。这下,他彻底绝望了,他除了能记住父母亲家里的电话号码,隐约记得女友的电话号码,其余什么也记不住。
   有人曾形容这款手机摸在手里的感觉,如同摸着女人光滑的肌肤一样,正是因为这个隐讳而充满暗示的比喻,他才买了这款手机。不出所料,这款手机给了他无穷的安全感,这种触在手里冰冰的凉凉的,又渐渐开始迅速同他体温融合的感觉,让他充满了安慰。这种低调的舒服和直达心底最深处的触感让他不禁叹服,现代的高科技对人类欲望最细微的掌控已到了何种地步。而且这种手机极其好用,触摸屏乖巧得如同一个聪明无比的仆人,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会有闪失,准确而迅速。他一天有一多半的时间和这个手机相伴,连上厕所都拿着,临睡前还要看一下微博,看看又有谁关注了他,又有谁让他觉得有意思。手机让一个寂寞的人生活似乎变得丰盈了。嗯,在牛肉面馆里,拍一张,他吃了一个牛肉面的套餐,有一大碗牛肉面,有一小碟泡菜,还有一个卤蛋,一瓶芬达汽水。和女朋友去吃石锅鱼,也要拍一张,晒一下,所有的人会觉得这个人的生活是非常丰富的。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天忙得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生活紧凑单调得如同白开水。
   现在,他确认手机丢了,这个他用了一年半的手机确实丢了。他无比沮丧,就像是被抽掉筋一样,浑身软塌塌的。他想起关于哪吒的那个传说,说哪吒打死了龙王的三太子,然后抽其筋,拆其骨。他现在大约就是那条被称为三太子的龙吧,被抽了筋似的,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此时正是晚秋,他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夕阳的余晖正好照在他的后背上,如芒刺一般,使他烦躁无比。某一瞬间他也平静了一会儿,是呵,重新买一个不就行了,买一个更新的,更先进的,手机的翻新可谓日新月异,可不知为什么他仍是陷在深深的沮丧中。
   现在他要等208路公交车回家,这趟车正好在他所租住的小区门口停,是这个月刚刚调整的一趟区间车。以往他要先坐另一路车坐3站,然后穿过一个地下通道才能坐上208路,去往公司上班。他站在公交车站牌下,太阳照在他后背上,刚刚是如针芒一般,现在完全像是如烧红的针刺一般,有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顺着头发往下淌。他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是那天吃石锅鱼时餐厅送的,擦汗,餐巾纸的质量不好,一接触到他的汗液,立刻成絮状,在他的脖子上沾着,让人心生懊恼。他一生气,索性将剩下的餐巾纸全扔进了垃圾箱。一个妇女奇怪地看看他,向旁边挪一挪,离他有点距离。
   208路车来了,他上了车。今天下午他给一个客户送资料,早走了半个多小时。现在离下班高峰还有一段时间,车上有空位。他坐到一个座位上,又开始细细回忆,他能把手机落到哪里……
   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车厢里的空气随之也紧张起来,人们默默呼出的二氧化碳使车里的温度迅速升高起来。司机在用车上的广播提醒人们注意看好自己的贵重物品。一般情况下,如果司机告诉大家这个,那么车上肯定是上来贼了。他突然一想,是不是早上出门时让贼把他的手机偷去了呢?转念他又想,不对,他在车上时,手里是一直捏着手机的,他在公交车上只要捏着手机,车上的人再多他也不会心情烦躁,这个小小的长方形将他带到另外一个世界,脱离了这个如鱼罐头似的车厢,闻不到这纷杂的气味。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去看他想看的东西,知道他想要知道的,在那里是他选择世界,而不是世界选择他。而现在他只能搓着两只手,手掌里空落落的。
   车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就到他居住的那个小区了,他要先去小区门口那里的营业厅补办一张卡,然后还要通知自己的女朋友和父母,他的手机丢了,以免他们觉得他出了什么事。下了车,他径直往营业厅而去,但腿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样。
   从营业厅出来他走进小区,穿过小区那几幢高层和一个花园,上了自己住的这幢楼。这套房子在这个小区里最老的一幢楼上,他住在最高的一层,7层,只有50平米,而且朝北,只有一个小客厅在太阳下山时可见到阳光。但好处是,出了门,一拐弯再上几级台阶,便可上到楼顶。冬天时在上面晒太阳,非常美好。若是夏日的傍晚,拉把躺椅往楼顶一躺,吃两口冰镇的西瓜,晚风习习,也会觉得生活还是非常美好的。
   打开房门,一股味道迎面而来,这是什么?哦,是了,他想起来了,是昨晚他泡的碗面没有收拾,方便面酱料包混合着啤酒的味道充斥着房间。刚刚在小区外,他已经给父母和女朋友打过电话了,声明自己手机已经丢了。他和女朋友已经认识有两年了,但她在一个高速路的管理局工作,在邻近一个城市的高速路上上班,他们一两个星期才能见一面。女朋友会来他这里,那是他比较舒服的几天。他想象着,有一天,女朋友能搬来和他一起住,这样他就不用总是过单身汉的生活了。
   他有点饿了,拉开冰箱的门,发现冰箱里只有一个半凉馒头和一个卷心菜,那个卷心菜还是上次女朋友来买菜做饭剩下的,有快半个月了,如今散发出一种让人生疑的灰色。不过冷藏室里倒是还有几瓶啤酒,还有一包豆干。他开了一瓶啤酒,将那包豆干打开。刚刚坐下,突然轰隆一声,冰箱骤然响了起来。他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台冰箱是房东的,年岁不小了,是那种老式的,淡淡的豆绿颜色,总是会突然地就轰隆一声,但过一会儿也就慢慢好了。奇怪的是这冰箱老成这样,但却照样制冷,也还能用。他记得女友第一次来这里时,午夜时,正当他和女友欢爱时,这冰箱便在客厅里轰隆大叫,吓得女友差点晕过去。后来习惯了,他们称这冰箱为“冰老师”。“冰老师教育大家不能干坏事”,他们这样开玩笑。每当他想女朋友时,便会在电话里说,冰老师想你了。或者冰老师昨晚又叫唤了。    他烧一壶开水,然后又吃泡面,本来还打算下午去吃小区门口的酸菜鱼的,但手机一丢,他没心情了,想着想着又有点烦躁了。走到阳台上,那里放了好几箱泡面,以前他还还会煮一煮,那样应该更美味一点。现在他连煮都懒得煮了,红烧牛肉还是老坛酸菜呢?老坛酸菜吧。看着方便面在碗里膨胀开,盖上盖子,咕咚咚灌下去半瓶冰啤酒,刚刚夕阳照在背上那如芒刺身的感觉才去了一点。 吃完面,他将碗扔到洗碗池里,打开电视,电视没接有线,只能看到一个台,而且还不清晰。电视后面的墙上有一大片水迹,他便久久盯着看,看那水迹像什么。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女播音员义正词严地说着什么。他盯着那片水迹看得久了,发现那个片水迹就像一个人的脸,而且越来越像。过了一会儿,他又摇摇头,觉得自己无聊,房子里网线是有的,可是他的笔记本电脑让女朋友带走了,他只有看着新闻里的女播音员发呆了。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又在这小小的客厅里走了两圈,突然想,往常这样的时候他都在干吗呢,怎么突然发现他的生活这么空白呢?哦,是了,往常这时候,他在看手机,在玩微博,或者在网上打游戏。他的微友也很多,都是他以前的同学和朋友,他们常常在网上约架,约了去某个论坛讨伐某个人,或者约了一起在电脑上打游戏,但他们都已经有两三年没见面了。
   奇怪,明明是晚秋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热,喘不过气似的。他点上一支烟,关上门,然后出门,从那个拐弯上楼梯,就来到了楼顶。此时,天已微黑了,这楼是这个小区里最老的楼了,前面几幢都是高层,有二十几层高吧,树立在那里,让他仰望。远处灯火一片,他一个人站在楼顶上抽烟,在他的身后是几户人家的太阳能热水器的水箱,反射着银白的光。
   他住在这小区里两年了,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可是他竟然在这里没有几个朋友。小区里有很多人脸很熟,有时见了面,会笑一笑,但却从未说过话,他甚至不知道那几个人住在哪号楼,是干什么的。
   起风了,烟在他的手里明明灭灭地闪烁着,这种烟好奇怪,燃得非常快,甚至能够听到嗞嗞啦啦的声音,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焦虑。他将烟头踩灭,看着那烟头在拖鞋下变得干瘪,像个憨厚的叹号。突然,不知是什么勾起了他心里的一丝悸动,这个憨厚的烟头使他想起了什么。接着,一种念头如同某种兽类似的从他的脖梗后面一跃而起,迅速地占据了他的头脑,并燃烧至他的整个身体。一瞬间,他的眼睛便亮了,接着脸也微微地发烫了。是的,有一次他躺在沙发上,也是将一个烟头摁灭了,当时他看着那个烟头也觉得像一个憨厚的叹号,接着他一抬头便看到女朋友在洗手间里洗澡的影影绰绰的影子。那天是午夜,他与女朋友刚刚欢爱过后,就在沙发上,女朋友长得并不好看,很淡,像一株青草似的,但身材却好,匀称而美好。他看着玻璃门里那影影绰绰的倒影,突然拿起手机来,哗一下打开门,女友转过头,头发湿着,身上一丝不挂,看他,一种惊奇的表情,他拿着手机,对着她美好的身体拍了一张。那张照片真的拍得太清晰了,旁边洗脸池上还放着用过的没来得及扔掉的安全套,沉甸甸的安全套。他啪——拍了一张,然后乐呵呵地就跑,女朋友跑出来追他,要他删掉,他很快乐,道:“再追,再追会拍更多的。”那时,他刚刚买了这款手机不久,正是新奇之时,而且这款手机的摄影功能一直被商家标榜,绝对的高分辨率。那天他还小小地野了一下,有朋友从夜总会拿来的一种药丸,淡黄色的,说吃了后会让人快乐无比。他给女友和自己都吃了一颗,开始女友不肯,但后来经不住他百般劝说,终于吃了一颗。那天他们真的很好,而且他发现那天女友的身体都变成立体了似的,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拘谨,是绽开的、蓬勃的、饱满的。他想,一定要将女友今天这样的身体记住,不一样的身体,不一样的欢爱。这张照片,女友后来要他一定删掉,他扛不过,便删了,女友看着他删掉了才放心。但他很鬼,他的手机有一种恢复功能,粉碎掉的文件都可以再找回来,后来他偷偷将那张照片还原了,放在一个不常用的空间里,没事了便自己拉出来看看,特别是女友不在的夜晚,他看着总会浮想联翩。
   他打一个冷战,照片,这张照片他都忘记了,只有这么一张,他都快要忘记这个极端隐秘的细节了,此时这个憨厚的烟头将一切的一切都勾了起来。在这漆黑的天台上,他突然心惊肉跳起来了,他想起网上的很多“门”,怎么办,怎么办?手机现在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他会不会把这张照片发到网上去,会不会用这张照片来要挟他或者女朋友?要是被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办?他这时真正紧张起来,连大腿内侧的肌肉都微微抖动起来。他从小就是这样,一紧张,大腿内侧的股肉便会轻微痉挛。从确认手机丢了后,他已经打过六次电话了,手机均是关机。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开始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他像某种兽类似的在这个漆黑的天台上打转……像一个被囚禁的动物一样,黑的夜空像是针对他一个人一样压过来,让他喘不过气。他设想,明天,他便会接到一个勒索电话……还有女友怨恨的眼神……这一切一旦展开,他不可遏止地想象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他蹲下去,希望想得更清楚一些,但是他发现他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太阳穴也在嘭嘭地跳,完全没有办法冷静地思考了。过了几分钟,他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谁捡了那手机没事干会把照片到处乱发呢?哪里有那么高的几率呢?怎么会偏偏让他给遇到了呢?再说了,他和女朋友又不是什么名人,又没什么社会效应,这样一想,他平静了一点。但不等这平静安抚他整个身体,他转念又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谁能保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偷了或者捡了他的手机呢?网上 的那些“门”不都是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被传播出去的吗?这样一想,焦虑便又开始攻击他的身体,一波一波的,他甚至感到了淡淡的恶心,想吐。他开始后悔不该用这么高级的手机,这款手机本来也是与他的生活不那样相配的。
   他缓缓站起来,看向远方。在这一瞬间,远处灯火点点,唯有他一人站在这漆黑的楼顶孤立无援,万念俱灰。他看看楼下,真想从这里跳下去。可是跳下去就解决问题了吗?跳下去了手机也还是找不回来。就这么一会儿,他便大汗淋漓,心慌气短。他站起来,拖着步子向楼下走去,一走进拐角的楼梯,连一点灯光都看不见了,楼顶那扇门在他身后啪一声关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他回到家里,把刚刚剩下的啤酒又灌进自己的胃里,尚有一丝凉意的冰啤酒使他稍微安静了点。他坐到沙发上,电视还在咔咔地响着,孤独而热闹地演着一个什么相亲节目。他突然想到这款手机具有卫星追踪功能,可是,手机不开机,也还是追踪不到的啊?此时,他躺在沙发上,如同被打入了无人地狱一般。
   他在这种万念俱灰的状态下睡了过去。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旦过度地无望或者伤心,便会睡过去,好像这样可以让他躲避一会儿这纷杂的世界。这种时候他往往还睡得沉,但在潜意识里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往下沉,一直沉,没有边似的。过了很久,他醒来了,一摸脖梗,一层黏腻腻的汗,不知他在睡梦中出了多少汗。已经是凌晨了,他起身关了电视,把身体从沙发挪到床上,住床上一躺,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强迫自己睡觉,明天起来再解决问题,总归天又没塌下来。他翻个身,下意识地搓了搓两只手指,是了,他每晚醒来时,手机就在身边,他总要搓一下,看看时间。
   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次睡着后,就有连续不断的梦,零落的,不完整的,像是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来自一个小地方,那个县城里有一个地方叫后山,后山上有石雕,那些石雕都是一些未完成品,缺了翅膀的鸟类,没有面容的人,还有一个又一个的人手。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这些石雕全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他好像也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在这些石雕里转来转去。再接着女友的一滴眼泪、父亲的侧脸,还有公交车上一个妇女鄙夷的神情,都像是闪回的镜头一样在他的梦里出现……再接着,他发现自己被一群看不见面目的人追赶,他在前面跑,那些人在后面追。到处是大楼,跑着跑着,就被一幢高楼挡住了去路,他便拐来拐去从一个小巷子里再穿过去。一会儿,又是一堵墙,后面的一群人呐喊着,挥舞着手臂,还有人在里面轻松地笑着,甚至有人一边跑一边嗑着瓜子,瓜子皮从她的嘴里飞出来……正当他无路可走时,好像那墙又自动裂开了一条缝,他从那条缝里逃出去了。接着在这个城市里跑,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往高处跑,那是一幢多高的楼啊,怎么都看不到顶。他往上跑,后面的人喧哗着跟上来,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接着是转起来没完的旋转楼梯,他在前面跑,向下望去,下面的人螺旋式上升着,他只看到灰色的影子像虫子似的上升……关于这种奔跑的梦,他小时候也经常做。那时母亲告诉他,是因为他要长身体,长个子,所以才做那样的梦。而且小时的梦里,如果有人追他,追他的人他都是认识的,看得清那些人的脸,而现在他被一大群完全看不清脸面的人追赶着。他继续向上跑,终于,他看到一束白光,到楼顶了,他跑到楼顶来了。我跑到楼顶来了!他也在梦中惊叹,为什么会跑到楼顶来,跑到楼顶还能往哪里跑?现在他就站在一幢高耸入云的大楼上,白亮的阳光在头顶。接着,他听到数不清的脚步声,再接着他便看到人越来越多,一层又一层地在楼顶上汇集,黑压压一片。他定睛看去,离得这么近,他仍旧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全是模糊的,全是你在街上可以碰到的任何一个人的脸孔一样。说是一群人,又仿佛是一个人,同样的意图,同样的行动。他一个人与一群人对峙着,人群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这种缓慢缩近的距离使他感到无比恐惧。他转过身向外望去,是一片片云海,一会儿云海变成了灰色的,并且不停地运动,变幻出种种非常诡异的图案和颜色来,深深浅浅的灰色仿佛一个个漩涡一样。人群继续向他逼近,他甚至能够听到人群一起呼吸的声音,他们呼吸的频率都是一样的,一呼一吸,再一呼一吸,整个人群的体积仿佛也随着这呼吸的变化而变化……他一步一步向后退,人群一步一步向前走,那片诡异的灰色的云在等待着他,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一脚踏出去。接着,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一片水渍,这房子是老房子了,到处都有灰灰黄黄的弄不清是什么的水迹,天花板上这水迹使他联想到了梦里那灰色的云,是的,他掉进了灰色的云里。他习惯性地摸后脑,这一次他没有出汗,但发现自己全身冰凉,嗓子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又冷又干。他爬起来,给自己倒杯水,喝一口,温热的水顺着喉腔下到胃腔,使他回到现实。
   他又开始搓两只手指,搓一下,他想到了,手机丢了,两只手指搓动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他每搓动一次,手机的触摸屏上就会出现他想要的东西,展现给他需要的画面。他无奈地端起水杯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天已微微发亮了,蒙蒙的光从窗帘的缝隙处透进来。他走到客厅,看看表,已经5点多了,对面楼上有几只鸽子停停落落,那是一个退体老头养的,每天不到6点就开始咕咕叫个不停。他曾不止一次地想,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几只肥美的鸽子炖了吃。对面老头仿佛深谙他的想法,每次见了他的面,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使他悚然。可是今天,在这晨光里,他看着那几只鸽子在对面阳台上袅袅婷婷地走着,微微点着头,倒也生出几分可爱来。他刚这样想,对门阳台的门打开了,那个老头走了出来,向他这边看来,虽然老头看不到他,但他还是觉得那老头是在瞪他,那眼光直愣愣地穿过窗帘而来。他向后一退,一步步退到沙发跟前,坐下。
   坐进沙发,他的两只手指又下意识地一搓,是了,这也是他每天吃完饭坐到沙发上的习惯动作。现在手里没有什么可搓了,他只有将手插到了沙发垫子的缝里。就是这个动作,又使他想起了什么,他将手抽出来,再插到沙发缝里,是什么呢?突然他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昨天早上他在一个高级会所里和一个客户谈业务,那个客户当时问了一个让他很尴尬的问题,对了,是问他们公司现在负责的这一档节目,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女老板和电视台某领导的关系才得以保全,如果没有这个关系,他们很难在公司负责的这档节目上投广告的,因为他们要求这个节目必须有长期稳定性,才有可以投放更多的广告。这是一个比较难回答的问题,涉及他们老板私人生活。可是如果不回答,他便很可能失去这个客户;如果回答,他又不知如何措词。当时他手里正捏着手机,一紧张便松开了,将手插进沙发缝里……对了,手机有可能掉进那个沙发里啦!一想到这里,他兴奋得团团转,恨不能马上飞到那个会馆里去看看。这一刻他的心情是如此愉悦,好像重获希望一般,他的大脑又开始迅速运转了,身体的细胞也都重新活跃了起来,甚至这一刻激昻的心情有点像和女友欢爱时一样。他马上开始洗脸,刷牙,穿衣,看一看表,现在才6点20,没事,他要早早上那里去等着,免得让别的人捡去了,他像是在失望的汪洋中看到了一根稻草,一定要抓住这最后的希望。    一溜小跑下了楼,楼梯被他充满希望的脚步踩得响彻整个楼道,有谁家的狗也刚刚起来吧,警觉地吠叫了两声。在小区门口等车时,他在旁边买了一套煎饼果子,咯吱咯吱地咬着,等着208路来,坐6站还要倒地铁,才能到那个商务会馆。他记起来了,那个会馆叫一品名尊。
   坐在208路车上,他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车这样慢,而且大清早的第一趟车,车上根本没有几个人,他坐在那里,如同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似的,等待着他要下车的站点。他还喝了一杯豆浆,喝得急,一路打着嗝。
   下了208他直奔地铁站,一品名尊在这个城市的南部,而他的公司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地段,他现在要在一品名尊还未迎客之前就赶到那里。地铁里的人也不是很多,因为离上班高峰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坐在地铁里,有阴凉的风吹来,他感到非常惬意。现在,一品名尊仿佛在一个无比亲近的地方召唤着他,或着说是一品名尊里那个靠第三个窗户前的浅绿沙发在召唤着他。
   很快,他就从地铁里出来了,此时街上的人才刚刚开始多起来。他急匆匆向那个地方走去,过了一个十字,一拐弯,呵呵,他已经看到一品名尊的门面了。他推门进去,此时,只有一个阿姨在那里打扫卫生,他一进去,直冲二楼,打扫卫生的问他,你是干什么的啊?他看一眼,道:“我找东西,找东西。”上了二楼,走到第三个窗户下的那个浅绿沙发跟前,他紧张极了,将手伸进去找, 每摸一下他的心跳就加速,他摸遍了整个沙发,没有!他懊恼极了……甚至不死心地将旁边两个沙发也摸了一遍,可是除了摸出一张餐巾纸和一颗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装饰物外,什么也没摸到。
   他一步一挨地下了楼,那打扫卫生的阿姨听他说是找手机时,便对他说:“你别急着走啊,待会儿等服务员来了,你问问看……这里的作风还可以,一般捡到东西都会归还客人的……好像听说昨天有人捡了个什么东西吧……”他一听,又重新燃起希望,坐下来等这里的人上班。
   有人来上班了,他第一个迎上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那人看看他说:“你再等一会儿,因为我们这里上班都比较晚,下班也晚,要等到10点后,大堂经理和服务员来了以后再问问。”他只好又坐下等,临近10点时,传说中的大堂经理终于来了,这是一个女孩子,微胖,圆润的脸,穿着西服裙,露出圆润的小腿。她听完他的话,微微笑了,道:“好像我们这里昨天是捡到手机了,还不止一个,是两个呢,哪里捡的我不知道,然后领班锁在自己柜子里了。”
   他又开始等那个领班,当太阳照在当空时,这个人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小伙子,个头比他高,偏瘦,缩着肩,而且从眼角处看人。他冲这个小伙子说明来意,形容了自己手机的型号和长相。小伙子听了后,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哦,是了,那该是你的手机了,我带您上去取吧。”他一听这话,心总算放了下来,感到这个地方是如此可爱。他跟着那个小伙子走上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小伙子用钥匙打开一个柜子的抽屉,然后拿出那部手机。是的,是他的手机,和他的手机一起的还有一部白色的手机。手机一放到他的手里,立刻觉得好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还原了似的,无比通畅。这不是一部手机啊,这是他的当下,他的现实,他与这个世界沟通的一切方式啊。
   小伙子让他在一个失物招领的本子上签字,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然后他就可以走了。走出一品名尊的门,他感觉这个世界像是一个新的世界一样,像是被水洗了一遍似的,也像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世界。
   他轻快地向地铁走去,现在地铁里的人已经多起来了,他手里捏着手机,但手机没电了,不过,能捏着手机他就感觉踏实了。很快,坐了十几分钟的地铁来到了他上班的公司,已经是快中午了。他径直往他常去的那家牛肉面馆而去,特意叫了一份豪华的牛肉面套餐,要48元,但为了小小庆祝一下他找回了手机,他很豪爽地点了从来认为不划算的这个套餐。
   回到公司,有同事向他打招呼,说,昨天下午打电话找不着你。他道:手机丢了,不过,又找回来啦!他特别欢快地补充了一句。接着,大家都各忙各的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他想,手机找回来了,还有,今天是周未,女友要回来了……
   傍晚,他回到了小区,专门在小区门口买了新鲜水果。走上七楼的时候,他已经闻到女友在做饭的味道了,其实女友做饭并不好,但她让这个七楼的老房子有了活力,有了人气。一进门,他便看到饭已经摆在桌上了,不过是西红柿鸡蛋面,还有从外面买的熟食,女友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吃一盒冰激凌。
   一看到他回来,女友道:“你的手机我打了N多遍,也没打通,看来是真丢了。重新买一个吧……”他乐呵呵地走过去,捏了捏女友的下巴,然后道:“找回来啦,运气好……”女友听了他找到手机的过程,也觉得他运气好,于是洗手吃饭。这顿饭吃得非常酣畅淋漓,所有食物被他们一扫而净,女友买的鸭脖子连骨头渣都被他嚼了。
   美好的晚饭过后,不等女友洗澡他便急不可待地摸索过去,啤酒瓶被他一路哐啷啷碰得东倒西歪……女友打他,道:“还没洗,还没洗……”他说:“完了再洗……”这场欢爱持久而猛烈。当两人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时,他摸了摸女友的头发说:“宝贝,真好,你的身体真好……”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他曾经拍的女友的那张照片,那张女友以为删除了的照片,他觉得他该把那张照片删了。
   他突然又想,有人看过他手机里的东西吗?这样一想,他突然一冷,不对呀,昨天他在公交车上看手机时,电池的电格显示还有多半格电的,如果手机一直关机,为什么手机拿到他手里一点电也没有了,连开机都不能了?他转过头望去……现在,手机就在墙根那里充电,一闪一闪,亮出一种诡异的蓝光来。
   他的心一沉,想起那个小伙子给他拿手机时,那个抽屉里有一根黑色的数据线,那根数据线很熟悉……就是他的这款手机连接电脑的数据线,接着他又想起那个小伙子从眼角看他的阴郁眼神,他的大腿内侧肌肉又抖动起来。女友感到了,说他:“你呢,这么贪……累着了吧。”他眼前一黑……真是累了。
  作者简介
   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作协会员。入选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作家类,获首届《中国作家》“舟山群岛新区杯”短篇小说新人奖,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1995年起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两百多万字,其中较多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山花》《雨花》《长城》《延河》《小说月刊》《黄河文学》《牡丹》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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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团名片】  津津文学社成立于2015年,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文学团体。文学社希望帮助更多的同学走近文学,也让文学走进学生的日常学习生活,为校园文化建设注入一份来自文学社的独有的力量,让学生们用文字记录生活,以文学浸润心灵。  文学社倡导“品读经典,感悟生活,我手写我心”的精神,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特色活动:举行文学作品鉴赏与感悟交流会;邀请知名教师进行文学主题的指导讲座;学校的大型活动都有文学社成员
亲爱的同学们,今天,初初要给大家介绍一位学术大家,他就是我国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朱光潜先生。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被他这一连串的头衔给吓到了?莫慌莫慌,朱先生可是一位极为平易近人的长者呢!  朱光潜先生曾多年担任中学教师,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识,赢得了青年学生的信赖与钦佩。后来,他在旅欧深造期间,为开明书店(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前身)的刊物《一般》(后改名《中学
《阉割》写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爷爷的故事,一个是叙述者“我”的故事。“我”将某种乡愁式的情绪投射到爷爷的身上,并由此设置了一个基本的故事情节——爷爷的蓝包袱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将这兩个故事连接起来的有效的装置就是“阉割”这一古老的手艺。从小说本身的叙述后果来看,“阉割”这一装置超出了其功能性的作用,而具有了某种“主体性”。这么说的意思是,作者因为对“阉割”的热情和关注,甚至都忘记了这一装置是为小说
婆婆喊我下楼给儿子买烤鸭的声音尖细而响亮,常常让我惊慌失措,然后脚不择步地往楼下跑。在楼梯上,我不小心踩空了,身子使劲摇晃了一下,婆婆又大声尖叫起来,又晕了?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呢?好好一个姑娘糟蹋成这样,成果,这个狼不吃的畜生!  成果是我丈夫,他是个有钱的老板。但他的钱没有治好我的抑郁症。他带我去了北京上海很多大医院,吃了很多好药,我的抑郁症反而是越来越严重了。我整天待在家里,除了一天三顿饭,就窝
《通天之路:李白传》的英文原著出版后,有几家华文报刊采访了我。我每回都提到写这本书的主要原因是夫人病了——我除了教学,不得不照顾她,陪她跑医院,实在无法重新开始写长篇,就选择写了这样一本书。写非虚构的东西不需要完全沉浸在作品中,特别是李白传这样的书,因为他的生平大框已经在那里,我不必太想象发挥,也不必呕心创作,只要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写好就可以。我这样的解释对华文报刊的编辑们似乎微不足道,所以各个采
猜一猜  夜晚总在楼下叫的是不是一  只牛蛙  猜一猜  那只白脖颈黑身子的是什么鸟  猜一猜  一个低头走过的女人在想着  啥样的男人  猜一猜  小河虾和水骆驼的本质有何  不同  猜一猜  那孩子噘着小嘴是在回忆还  是在盼望  猜一猜  你的母亲是不是在同一个夜  晚也想到了你  猜一猜  一个伤心的记忆会存留多久  猜一猜  你将许配终身的会是一个杂  种还是一个孬种  猜一猜  普京和
一个多月前他们来预订婚宴,初步确定了婚礼当天的桌数和餐标。登记信息上显示:主家付青山,新郎付斌,新娘岳裴裴。那天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亲戚——新郎的姨夫,据说在城北街一带很混得开,拥有一个12张桌子的路沿麻将场。新郎姨夫又矮又瘦,眼窝深陷,目光难以捉摸,他自始至终都透着几分莫名的蛮横。我带他们上楼看场地,一个能够容纳30桌的婚宴大厅,镶嵌在墙壁上的LED显示屏和宽阔的婚礼T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