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杆的诗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eff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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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刘立杆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从写诗之日起即和这一诗歌流派的诗学倾向刻意保持距离。此种在诗人圈子里的独立之姿虽困难重重,却尤为必要,使刘立杆的写作获得了某种通常未有的“抗力”。刘立杆躲开了即兴式写作的陷阱,一开始就以作品为目的;他的诗歌完成度高,运行迟缓而质地厚重,具有一种凝聚、叠加的力量。态度极其认真,下笔谨慎畏缩,甚至他的笨拙、书卷气以及顽固,都相互映衬构成了一种诚恳的气质。落实到现代汉语诗歌则是不可多得的收获、一个可供诗人隐身其后的语言奇观。
  陈乐是1990年代后诗人,也写小说,《青春》杂志“青春新视界”栏目曾发表过他的小说。他的诗歌诚实而朴素,语言干净、节制,毫不油滑,既拒绝了陈词滥调,亦不鸡贼,且能自觉克制自我表现的欲望。这些品质在年轻一代诗人中殊为难得。陈乐是位于起点的写作者,但这一起点端正、指向分明,可遥望汉语写作之大道,能够立足于此显然与陈乐的天性及敏锐的理解力有关。
  ——韩东

去老城


  公共汽车在蛇蜕似的
  窄街里缓行,刷了石灰水的椿树
  以及“故乡”这个词的
  乏味折磨。冬天灰白的光
  落在塑料座椅上
  仿佛文徵明画中擦皴的山石。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衣橱前
  端起青杏似的胸脯
  而落灰的穿衣镜在擦拭中不断膨胀。
  随后,祖父丢开生锈的洒水壶
  大喊着什么——什么呢?
  碗橱残留着明矾
  和煤油的气味,他俭省的一生
  都在诅咒长江边那一小块充公了的

  湿冷的土地。
  六月,绣球花怒放。
  静穆的礼堂。午夜时分
  一艘蒸汽船忧郁又延迟的汽笛声。
  一个傻头傻脑的寄宿生
  迎面走来,腋下
  夹着托马斯·曼的《魔山》
  冷咖啡的残渣和一座体育场的欢呼
  在胃里反复搅拌。人群涌来
  在售卖香烟、硬糖
  和碎花布的杂货店外排起长队。
  我们的疯邻居,镶金牙的
  嘉良伯伯一路跑来
  朝少女们的短裙吐唾沫。
  黄天源门口,浑身淤青的外公
  松开腰间捆绑的条石
  打算和往常一样叫碗头汤面
  再去澡堂泡上半天。
  而姑父心不在焉地套上翻毛皮靴
  叼着烟,蘸肥皂水刮胡子。
  我喜欢他的所有举止
  粗犷、沉稳又有一点儿狡黠。
  但乌鸦在乱飞
  大运河在推土机和废墟间
  懒惰地流淌,不留下任何倒影。
  没有谁可以阻止告密者
  或让他们远离朽烂的楼梯
  这些我爱的,必死的人。
  空荡荡的车厢里
  一架收音机嘶嘶啦啦
  唱着“何妨一起付汪洋”*
  太寂寞了,我想起
  你的叹息,雨中洇开的睫毛膏
  你最后的遗言——“快点,快点!”
  但我只是一个成天在街上
  闲逛的男孩,为蛀牙
  或撒谎而苦恼,不会想到
  有一天生命会快过飞掠的站牌。
  公共汽车突然拐弯
  穿过两排光秃秃的行道树。
  我看见他们拎着饭盒
  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后方
  假装还有一趟车驶来。
  太阳升起来,照着脚下
  不断消失又延伸的沥青路。
  *注:引自苏州评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冷淡


  父亲爱过的第一个女人
  我们的家庭医生,二十年后
  我从她女儿丰满的嘴唇
  和害羞的微笑里,
  看见了他当年未及说出的爱恋。
  我遗传了他的
  连心眉,他的谢顶,
  他冷淡的、微微下吊的眼角
  ——正是这冷淡
  让我对那个美丽的少女视若无睹。

半完成的裸女——给毛焰


  臂肘交叉,两只手抱着
  微耸的肩膀,似乎想绷紧渐渐
  松懈的姿势。她的胖下巴像搁进了
  食品柜,带着稍许犹疑和遗憾
  突然泄了气。一只沉甸甸的乳房
  被拢紧的胳膊挤了出来,
  如同悬坠的光沉入窗外的微茫
  ——试图藏起自身,并宣布
  灵魂不存在于任何表面。因为
  生命庞大,很难找到和它相称的
  就算有也必定是旧的,
  羞愧的,像耗损的激情之于
  床单上的褶皱。那里,
  热烘烘的屁股构成一个稳定的基座。
  她半伸展的右腿呈灰白色,
  小山似的,壮阔如工作日早晨的
  高铁站;她的左腿曲如肥鹅,
  圆胖的脚踝在毯子下
  拱起一颗镇纸用的大理石蛋。
  她石蠟做的皮肤冷却在微冷的
  空气里。她漠然的眼神
  掠过观看者的头皮,
  仿佛他们发旋里藏着同样的流逝
  同样孤寂,同样迷人的悖谬。   多,是悲哀的。那对美的贪婪
  溢出她身体,又像煮沸的水
  因炽烈而缩减。不管怎么说,
  她愿意待在这样的躯壳里,
  任性、活跃,不甘于精确的完美
  却比别的任何想法更诚实。
  这是她又不是她;这是她的自我
  分娩成两个:一个她面带戒备
  拘禁在发僵的姿势里;
  一个她屏息着,感到有种带刺的
  呼喊想从反面猛戳她的平静。
  画室里,无数人来了又去
  那嗡嗡的瞥视穿透她
  仿佛来参观一个空无的环形剧场。
  而她想退入雾化的布景,
  那里更妙,更幽密。一张倚靠的
  铁架床,一个偎着角落的矮柜,
  比她更依赖浓重的阴影。
  充沛、清澈的光透入窗户
  从颤动的手腕流过每寸肌肤,
  并将她整个浸入毛茸茸的辉光里。
  在凝视中,她是不动的飞矢,
  视网膜上暂留的幻影,
  在流光里,微妙,难以捕捉,
  习惯跟缓慢的笔触作对。
  画家托着腮,苦恼于
  她平常的身体胶片般易于感光
  又像画布上突然打翻的甲烷
  他的刮擦越急切,走漏的嘶嘶声
  就越强烈。现在他跳下升降机
  一枚放大镜转出魔怔的漩涡
  使他的审视变成了远眺,
  逼近变成了后退。现在怎么办
  假如她尚未成为自己就已经倦怠?
  假如她始终摆动在姿势
  和流动的阴影之间
  像照片沒等冲印就已经变旧?
  他必须像灵敏的调音师
  在数百根钢丝上调校精确的平衡:
  一厘米或两厘米,当他尝试
  修改她额头突兀的高光
  从她的脖颈到胯骨,每块肌肉
  都随之颤动起来,仿佛她的
  脊椎里藏着一根抽绳。
  现在,他需要调制更多的阴影,需要更持续的工作,直到
  画布还原最初的空无,
  像波浪缓慢地叠合,归还
  一面镜子。而变化了的光线
  依然纯净、充沛,像灵魂。

忧郁的热带


  他们来了,披斗篷的匪帮
  宽檐帽浸透了油汗,像烧甘蔗的
  大火,从鲁尔福的平原
  卷过饥饿的村庄。而肆虐的雨
  从未停止:那拴在床脚的斗鸡扑腾着
  迈着慌张的碎步
  已注定了落败。但胜利是什么?
  当回声从群山中消散,嗡嗡的群蝇
  落在小酒馆黏腻的吧台上。
  此刻,从我的窗口望去
  雨断续下着。在《百年孤独》里
  这雨下了整整四年十一个月。
  加西亚·马尔克斯
  一只盛装的公鸡,肥厚的蹼
  用力拍击着妓院的楼板。
  伊莎贝拉·阿连德,他穿裙子的姐妹
  跳下马车,去厨房烧煮催情的晚餐。
  红色龙卷风翻滚着
  像一支探戈不断掀起的裙摆。
  博尔赫斯,一头倨傲的
  金刚鹦鹉,裹着毛毡在街角打盹
  那黯淡的毛毡似乎在泥坑
  和血水里浸染过。而弗里达·卡洛
  开始啜泣,她徒有多情的裙撑
  却不能像雄性一样开屏。
  当胡狼嗥叫,兀鹫在天花板上盘旋
  海明威掐灭雪茄
  用脚趾扣下了双筒猎枪的扳机。
  这不朽的群像比列维-斯特劳斯描绘的
  落日更壮阔。这不是
  浓烈的艺术,而是热得癫狂的人生。
  哦,你们的龙舌兰酒太烈了
  喝下去这颗心就着了火
  就是那团火,古巴少女在汗津津的腿上
  搓制雪茄的那团火
  高乔人煮沸马黛茶的那团火
  使恶棍们的刀子卷刃
  使白铁皮屋顶变成一张受虐的吊床
  而我将如何去描绘生活?
  当我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
  隔着蚊帐,舍友正绘声绘色讲述
  去乡下偷狗的故事。
  酷热的天台上,女孩们的呻吟
  和迪斯科舞曲轮番轰鸣。
  而楼道里,联防队的手电晃荡着
  像捕食的雨蛙伸长了舌头。
  哦,毛茸茸的
  肉欲的热,汗湿的鸽笼。
  文学,要么是一座暴动的监狱
  要么什么都不是——我们兴奋地聊着
  并排走过阒无人迹的大街。
  群星在悬垂的天幕上
  白磷似的闪耀。空气热烘烘的
  搅拌着垃圾腐烂的恶臭
  和栀子花的浓香。
  我还记得,爱的炽烈火焰
  如何点燃灯柱,使夏天的广场沸腾。
  但此刻,只有稀疏的
  雨,在革命和死藤水之间
  穿过病恹恹的日常。只有孤独
  在窗下无声地咆哮
  胆怯,似乎依然渴望着什么。
  那时我爱得多么热烈。
  热烈即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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