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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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决定去城里找营生。
  之所以想起去城里,是村里的一所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的小学,眨眼就被镇里的完小,和下面一个村的完小吞并了。按理说,一个村,有十多个自然村,孩子应该不少,可忽然间,说没就没了。重阳由此发现了危机,她想现在孩子都往镇里去,不几年,就要往县城去。
  基于此,她决定去城里找营生。
  这可急坏了视田地如命根子的王志才,他明明知道老婆决定了的事情,三头牛也拉不回来,可他还是心有不甘地告诉她,我已经把八亩五分田的种子撒下了,你要是早说,我就不逞那个能,现在怎么搞?
  重阳抬起她那乌黑的大眼睛,睃了王志才一眼。王志才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马上就明了,自己想在家赖着种田的想法,已经没有可能。不到两天,他就把田转包给了村里的老油条。老油条开的条件,让他自己恨不能拿刀砍他:只接受种,包括撒下的种子,都是白给。交公余粮和其他一切费用,都是由他自己承担。自己心里明明知道,老油条这是见他丢田丢得急,成心拿刀子刮他,可自己在老婆的一声号令下,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好咬着他那两颗突出的虎牙,把田扔给了老油条。
  王志才那边忙着丢田,重阳这边跑到娘家,说了几箩筐好话,想说服娘,请她到自己的家,带四年级的大儿子,还有才上一年级的小儿子。
  走在路上,脚却像灌了铅,有点沉重。她当然知道,娘不可能答应。这个结果在情理之中,当初她选择长着两颗虎牙的王志才,娘就问过她,她说她愿意。她当然知道娘心里不答应。可娘没有说,娘就问她想好了没有?她当然想好了,她不想进城,她就想跟着长着两颗虎牙的王志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生活。
  娘说,你以后不后悔就行了。
  她当然不后悔,跟着生着虎牙的王志才,她心里踏实。婚后,她就没心没肺地给他生了俩儿子。
  说实话,跟着王志才她心里真的踏实。一家就那几亩薄田,她相信,别人家有日子过,她与王志才当然也有日子过。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没有错,年纪轻轻的王志才,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视土地如命,他们一家的小日子,还真过得有滋有味。可一个看不见的风头,也在慢慢滋生,重阳发现村里人,在家种田的越来越少,就连学校里的娃儿,也在减少。
  这是哪一年?
  这是一九九七年的正月。
  这个看似秘密的风头,被重阳发现后,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再瞅瞅身边,瞅瞅村里,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仿佛一夜之间,在村里彻底蒸发。她这时感觉,这已经不是一个暗藏的风头,这明明就是对自己和男人的嘲笑。凭什么人家能出门,她夫妻二人还窝在家里?
  这样思忖的时候,男人却在一门心思地莳弄着他那八亩五分田。待到她下定決心时,男人已经播下了种子。
  播下种子也要走。
  可是,娘不答应。娘也不是不答应,娘开出的条件,比说不答应还让人沮丧。娘说,给你带两个娃念书,担子比山还重。只是,你要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带。重阳说,条件你老人家只管说,我答应就是。娘说,你要是带着你男人出门打工,我坚决不带。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打工,只是那样我带着娃在家里没有尽头,我一把年纪,还不晓得早上死,还是晚上死。
  她打断娘,直言不讳地问娘,那我出门做么子你老人家才给我带?
  娘说,你如果出门做买卖,我就给你带。娘又说,做买卖来得快,要是赚了钱,你自然把他们接到城里念书去了。
  她问娘,那假如我做买卖亏了,怎么搞?
  娘平淡地说,没有那个肚子,就不要去吃那个釜子!
  到哪里去找这个肚子?她愣了半晌,气哼哼地盯着娘说,你老人家要是不给我带孩子就明着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
  回家很快,一肚子气,却风驶电掣。她对男人说,不出去了,就在家种田。
  男人龇着他那两颗虎牙,一本正经地说,我把田已经甩给了老油条,你现在说不出去,那我们在家喝西北风?她拿眼瞪着男人说,去人家那里要回来就是!
  男人咕咕叨叨地出门,还没回家,老油条却在外面骂骂咧咧地进了家门。
  老油条见了重阳开门见山地说,你男人这两天说了几箩筐好话,我看在你面子上答应了,这才多大工夫,又往回收?告诉你,有本事到外面去骗人家,欺负我老头子不为本事!她忙端板凳给老油条坐,老油条说,我不坐,我晓得这家里你重阳是内当家,我现在跟你说,不要我做这个田也行,一亩田给我一担稻子,不然,门都没有!
  老油条气呼呼地走后,她对站在门外的男人说,去告诉老油条,把田给他做,我们不要了!
  她又回到娘面前,告诉娘,我答应你!
  她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把男人带到了县城。租下房子时,男人还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她租住这个房子到底要做甚。
  本来他以为,她要把他带到大城市去。不到大城市,哪怕就到百十里外的市区也行。可是,她照直不打弯,把他带到了县城。而且,还像是早有预备,就像书本上说的,有那么成竹在胸的意味!既然这样,你这个女人就有点那个了,那个是什么?照直了说,就是过分。你到县城来要我把撒下的八亩五分田的种子,还有那八亩五分田,像扔烂山芋一样,扔给老油条。几天过去了,他还记得老油条那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样儿。
  心里虽然在嘀嘀咕咕,翻江倒海,可王志才不敢说出来。他怕他还没说出口,老婆就拿眼睛睃他,那一睃,就仿佛有万道剑芒,直冲他的喉咙。他顿时就没了声音。他心里这么想着,口里又不敢说,只能把脸挎着。他那张脸,由于日晒风吹,本来就黑。再加心里有事,垮着脸,就好像挂了粪瓢子那么难看。
  当然知道自己的脸难看,他知道自己即使不挎着脸,脸也不好看到哪里去。现在挎着脸,就愈发难看。他赌气一般,就要挎着脸,给她看。
  不知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重阳反正就是不对他瞅。她没事样地,带着他,在大街上巷子里找门面。她除了笑眯眯地跟外人说话,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从早上到晚上,她没跟他说一句话。倒是跟外人说了不少客气话。在他看来,那是实实在在的废话。一九九七年,县城的街道很窄,从东到西,像一个肠子一样串联着。在中间部位,由南向北,叉了不到两百米,这就美其名曰:十字街。就这么看似不大的地方,要挨个走遍,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时,人除了疲劳之极外,身上的骨头,也像要散架似的,坐在板凳上,半天起不来。   虽然这样,租门面的事,影儿也没有一点。
  淘米,准备烧晚饭。可打开煤炉时,却见煤球已经烧到半截,阴掉了。重阳只好又到院子里捡来柴禾,回到走廊上,她点火燃着后,瞅着柴禾燃烧得差不多了,她把煤球放进煤炉里,等着柴禾点着煤球。没想到,等了半晌,柴禾没了,煤球也没点着。她叹了口气,又到院子里捡来柴禾,点着后,木然地注视着炉子里的柴禾。这次她有经验了,见柴禾燒得差不多了,才把煤球放进去,这次煤球不一会儿就被点着了。她开始烧菜。
  做这些的时候,王志才就坐在板凳上,做一个旁观者。他就想念在家的好处,在家里大锅大灶,起码没有起炉子,烧煤球,煤球熄灭的事。他本来以为,老婆是带着自己出来到哪个厂里去打工,哪知道是到外面来做买卖。他要是早知道是来做买卖,他就赖死赖活在家里不出来。今天硬着头皮跟着她跑了一天,没有一个做买卖的人说生意好做。他真的想不通,她是犯的哪门子病,想到城里来做买卖?
  吃过晚饭,他放下碗,准备洗个热水澡就睡觉。哪知道,她丢下碗,就让他与自己一道,去城里再转转。
  他大惑不解,眨着他那小眼睛,一脸忠厚地问她,说这个时候,天都黑尽了,你不睡觉,城里人还不睡觉?
  她没有接句,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我让你跟我一道,你就要跟我一道!
  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重阳去城里。
  出租房离县城还有一段路,对乡下来说,它就在城里。对城里来说,它却在所谓的郊区。说它是郊区,也不为过。说它是乡下,也恰如其分。因为一个村上,都是种菜的。这还不算,离县城的路,可能有三里左右的土路。
  走在土路上,他一百个心思,想回屋睡觉。可见走在前面的她,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决绝,他纵然有一百颗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说出来。
  他很无奈,他赌气不看走在前面的她。抬起头,见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月亮虽然只有半个,可如水的月色,照得土路上的小石子,都清晰可见。月亮四周的白色游云,一如此刻他的心思,翻来覆去。
  走到房子多一点的地方,是县城的汽车站。还没有到车站的地方,就见到了大大小小的夜市摊点。走在路上的她和男人,不时被摆夜市的男女摊主,热情四射的邀约声惊扰。她走在前面,男人跟在后面,始终保持两三步的距离。他纳闷,这个时候在家里,嗯,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床上睡觉了,怎么城里人还没吃饭?
  又是从西门到南门北门,然后又到东门。沿途简直是白天路线的复制。不同的是,白天看的是门面,晚上看的是夜市摊点。城里的夜市的确多,城里出来吃夜市的人也很多。他没有瞅见哪家夜市摊上没有食客,而且男男女女,都好像约好了似的,都好像白天没有吃饭,一副不补回来,誓不罢休的模样。
  第二天起床,他的腿还酸溜溜的。在家里只顾种田,还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程。
  重阳决定置办夜市的器具时,他心里才明白,她昨天白天带他跑遍县城东南西北街道和门面,只不过是在向他放烟雾弹而已。
  当他拖着一板车夜市的器具,行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时,一种不真实的情绪,还笼罩在他的心里。当她摆开摊点,站在桌子边,像模像样地招徕顾客的时候,男人心里的不真实刚刚离去,一种近乎胆怯的情绪又接踵而至。
  没有顾客进来,来来去去溜达的人,好像都有现成的主顾。他们路过摊点的时候,只是好奇地睃上一眼。仿佛知道这个夜市摊点才开张一样。
  过来几个男性食客,他们也准备睃一眼就走过去。当他们发现端庄典雅的老板娘,在一旁巴巴地对着他们瞅时,他们的脚先是慢了下来,然后就拐弯,走进了菜柜前。见她也跟着他们对里面瞅时,他们嗔怪地说,老板娘对我们介绍呀,怎么这么斯斯文文的?
  站在菜柜边,重阳就局促地介绍。没想到他们很满意,就点了几个菜,开始喝啤酒。
  他们的菜还没有上齐,又来了三男两女。他又急又高兴。她端菜倒茶,仿佛在自家里招待客人一般,忙前忙后。
  这里俩班客人还没走,后面又来了客人。他边炒菜边纳闷儿,这些人,不来一个不来,来就像鱼儿戏水一样,一窝风。
  那天晚上还不到半夜,菜柜里的菜却空空如也。他志得意满地咧着嘴笑,说这就叫开业大吉。回到出租屋,重阳把钱掏出来,数了几遍,她不相信,卖夜市排档,半个晚上,还能赚这么多钱?
  天亮买菜时,她加了份量。
  晚上摊子还没有摆开,昨晚头一班来吃饭的几个男人,已经早早地站在一旁等着吃饭了。她很开心,这个情形不错。
  这几个客人吃过,刚刚出门。几个小青年晃晃悠悠地站在了摊子旁。重阳从这几个人的外观上,一眼就发现这几个人不是甚好鸟。可来的都是客,她不能依自己的判断行事。这样想后,她便上前招呼他们,问他们想吃什么?
  一个瘦高个问她,你是不是老板?重阳说,老板见笑了,开夜市讨一口饭吃,倒是真的。
  瘦高个于是走近重阳身边,说我们是这带的“铁头帮”,你们到了这个地段,我们就要保护你们。念在你昨晚才开张,我们没来打搅。今天晚上来,收一个月的保护费,八十块钱。
  听了瘦高个的话,重阳半晌没有反应。这个哪是甚保护费,明明是敲竹杠来了。她正这样想的时候,瘦高个双手叉腰,请她快点,他们还要到别的摊子上,收缴保护费。
  她还在犹豫,王志才走到瘦高个面前,说你凭什么收我们的保护费?
  瘦高个问男人,这么说,不交是吗?
  我还没开张,没钱。王志才说。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划拉”一声响,他转过头时,就见一个碟子粉身碎骨地躺在地上。碟子的边上,站着一个胖墩墩,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王志才见此情景,抬腿就要往黄头发身边扑。被重阳死命地抱住了。她一边抱着男人,一边对着瘦子喊,我交保护费!
  被她抱着的王志才犯起了人来疯,他一边狠命地挣脱,一边手指着摔碟子的黄头发,破口大骂他是流氓,是强盗。
  黄头发一个箭步冲过来,对着王志才的脸上,“砰砰”就是两拳,声响过后,他的鼻子,嘴巴,就挂了彩,红丢丢的血,迅速地从鼻子嘴里往外流淌。重阳见此情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他们手下留情。边上看热闹的一个胖妇人,走到她身边,提醒她掏出八十块钱,慌忙忙地递给瘦高个,央求他们去下一家。   他们走后,胖妇人拉起她,安慰她说,几十块钱是小事,赶快把生意做起来才是大事。胖妇人见她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就又安慰她说,出钱消灾,姑娘,听我的劝!
  这边重阳听了劝,那边王志才还杵在那里,血在嘴边已经凝固,挂在脸上,就像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她忙把带来准备擦桌子的干净抹布,打湿了给男人擦去血痕。还没擦完,来了一干客人,等着要吃饭。男人的架势,还准备消極怠工,见客人在等着,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始干活。
  夫妇俩就是从这会做起,一个晚上直到凌晨,不慌不忙,走了一干客人,又来了一干。或者,这边还在喝着吃着,这边已经坐下了几个客人,等着上菜。天快亮的时候,她带去的食材,也卖得差不多了。
  回到出租屋,重阳顾不得疲惫,掏出零零散散的纸币和硬币就数了起来。待她数过钱后,兴奋地暗自笑了。回过头时,却见王志才端坐在小板凳上,在闷头吸烟。她伸出右手,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压抑着兴奋,说,除去那被狼叼去的八十块钱,还赚了不少钱!男人没有听见一般,还是坐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
  她没有在意,洗漱过后回来,见他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还在吸烟。她埋怨他,一个晚上没睡觉,你没瞌睡呀?
  他没有理她,却发出了声音,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欺负。人被打了,钱还给了那帮土匪,这个气,我咽不下!她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事事难,这是古话说的。再说他们又不是收我们一家,你就消消气吧!
  这回王志才转过了头,他瞪着眼睛,打量着她,怪里怪气地说,你这样说,今晚的钱,我们是应该给那帮土匪了?她说,我没有这样说,睡觉吧。男人几乎是咆哮地说,我不能咽下这口气,死也咽不下!
  知道越说话越多,重阳就索性歪倒在床上,闭着眼睛睡觉。她还没来得及想刚才的事,就一下就睡了过去。
  待闹钟把她叫醒,已经是早上八点半钟,她这个时候要去菜市场买菜。她起身迷迷糊糊穿衣服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烟味。这股烟味,在她躺在床上睡觉时就有了,只不过没有现在这样刺鼻。她抬起头时,就见男人端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尊菩萨。电灯是关的,他手里的烟火格外醒目。看样子,他到现在没有睡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他的“痰包”上来了。以至于在起床的时候,她就像身边没有这个人一般。在跨出门槛的刹那,他毫无来由地咳嗽了一声,重阳当然听见了,可是,她的作态,像压根没有听见。她明白,只要她轻轻地问他一声,怎么到现在没睡?那就是点燃了引信,他就会立刻爆发。
  从菜市场买菜回来,都没有进屋,重阳就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挑菜,洗菜。在煤炉上熬猪油。平时俩人做的事情,她今天一个人做。到晚上出摊子的时候,男人还没有出来,她的心里,真的佩服自己的男人有这样的倔劲。结婚十年了,她知道他的这股倔劲,这次算是登峰造极,打破历史纪录。
  真的拿他没有办法。
  把该放板车上的菜肴,都放齐了。男人还在屋里呆着,一点动静也没有。重阳无奈,只好拉起板车出了院门。她心里犹犹豫豫,出来是出来了,到了做生意的时候,她一个人肯定不行。不行也没办法,她要是跟王志才一样,不等到他的痰包下去,是出不了摊子的。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眼里开始发潮,心里就“突突”地跳得厉害。
  没心没肺地拖着板车上的菜肴,超大面积的帆布大棚,桌子板凳,还有煤炉和锅碗瓢盆。她只有硬撑着,拼尽全身的力气,拖拉着板车往前移动。
  刚过村子前面的小路,重阳的左手被拿离了车把,接着是右手,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也被拉离了出来。她惊讶地看到王志才夹在把柄之间,没事样地躬着身体,有模有样地拉起了板车。她多想跳起来问他,“痰包”怎么走了?几乎在同时,她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也许,她就那么轻轻一问,他又死灰复燃,那就不得了了!
  这以后的几天,风平浪静。排档生意,谈不上红红火火,也能说是顺风顺水。她每天凌晨回到出租屋,还是蘸着唾液兴奋地数零零散散的钱币。男人在一旁,抽着香烟,他虽然没有数钱,他的心里却在大概估摸着晚上的收入,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一点小激动。
  几天后,天开始下雨,有一搭没一搭的。一遇下雨,就要撑起彩条布棚。这样外面在下着雨,里面是没有一点雨进来。可是,空间变小了,变挤了。下雨的街上,行人稀少。吃饭的人就更少了。往往一个晚上,还做不到天晴晚上的几分之一。带去的菜,带去的饭,剩下的,有的在白天就被倒掉,这样就加大了成本。
  在这样的雨天,重阳回到屋里几乎不怎么数钱了。因为晚上做的生意,都能记得起来,有什么数头?
  这样的天气刚刚好一点,又遇到了黄梅天。重阳倒无所谓,男人开始絮絮叨叨。他埋怨天,埋怨地,反正没有他在家里种田舒服。种田不要这么天天看天吃饭,种田不要这么夜里没有觉睡!王志才这样自说自话时,她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做她该做的事。她只要稍稍反驳一句,哪怕就一个字,他马上就没完没了跟她没完。她太了解他了,她只有装聋作哑。
  梅雨季节过后,天出奇的晴好。晚上的县城街道上,人们好像都跑到街上来消暑似的,家家的夜市摊点上,都生意兴隆。她的摊点上,更是好上加好。那些夜晚,她总是把带去的菜卖得空空如也。第二天虽然加了分量,可还是不够卖。往往在没有菜可卖的时候,男人又咕咕叨叨地埋怨重阳怎么备的份子?她在白天,气得加倍地加份,到了收摊的时候,却剩下许多。这个剩下的,不是她的摊子生意不佳,而是,她备得超出了范围。这个时候,男人抽着烟,瞅着那一堆剩菜,唉声叹气。他的意思再明了不过,是怪重阳把钱不当钱,胡乱往家买。
  中秋的时候,由于气温的关系,菜也不容易坏了。她心里想,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应该是挣钱的好季节到了。因为她的夜市摊点,通过几个月的磨练,已经是轻车熟路,顾客的人脉也累积了不少。所以,她的想法,一点也没有夸张。
  带着这份好心情,在一天晚上开张做了几笔买卖后,忽然摊点前来了一辆敞篷汽车,从车上跳下来许多穿一样服装的年轻人。重阳以为来了一笔好买卖。没想到,他们下车后,就径直来搬她摊子上的桌椅板凳,往车子上扔。她醒悟,是城管来了。她急忙上前,拦住他们。王志才跟着她,也拦住他们。她拦他们,他们没有办法。一个男人拦他们,他们的火气一下就窜了上来。他们开始把凳子、桌子搬起来,往地上砸。王志才的火气也上来了,拿起拳头就捶砸凳子的城管。城管见他打人,几个城管上前,一顿拳打脚踢,他一下就被收拾得躺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他们打过王志才,也不砸凳子、桌子了。都上车,准备走人。重阳见还有凳子、桌子在汽车上,就要死要活地拦住汽车,不让汽车开走。汽车上的一个看似头儿的中年人告诉她,到了白天上班时间,城管局去拿。她不听,汽车上跳下几个城管,把她架到一旁,等汽车走远,他们扔下她,追汽车去了。
  第二天,她去城管局,罚了一百块钱款,才被允许把几张凳子和桌子,拿了回来。在这之前,城管局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这段时间,县里要创建文明县城,夜市摊点,坚决取缔。如果还想做生意,去找一个门面吧。
  男人被几个城管打,也只是皮肉之苦,没有伤筋动骨。
  第一次,她没有去菜市场买菜。在城管局里,他们对她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她胆怯了。
  本来被打,就一头的气,王志才见她没有备菜,他不要问的,就知道晚上不出摊子了。他就没完没了地睡觉,白天睡,晚上睡,睡的鼾声震天。他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没有睡足的觉,在今天一次性补上。
  从城管局回来,重阳打定主意不买菜后,她也睡了。这段时间来,挣了一些钱,人的确太辛苦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地、美美地睡上一觉,这个愿望始终没法子实现。有时她甚至想老天像梅雨天那样,没完没了地下雨。可是,老天除了偶尔阴天外,基本没下雨。这让她很失望。
  到了晚上,男人还在鼾声震天,重阳再也睡不着了。一种五心不定,六心不安的心情,像水一般漫过她的周身,使她再也睡不住了。她翻身下床,鬼使神差,居然一阵风似的,又走到城里的大街上。她沿着街道,看见一家一家的夜市摊点,灯光明亮,生意兴隆。一种叫作后悔的东西,像虫豸一般,游走在她的心里。
  她真的后悔晚上没有来出摊。
  第二天早上,天几乎还没有大亮,她就骑着三轮车,去了菜市场,她去买菜。昨晚可能就她一家没有出摊,她现在除了懊恼,还有点恨自己胆小,恨自己的胆子,可能没有芝麻粒那么大!
  晚上摊子才摆开,就有顾客进来点菜。还有顾客埋怨,昨晚找了半天,怎么没见到摊子?
  几桌客人吃过,走了。又有客人坐在桌子上,等着点菜。
  就在这时,那个胖妇人风风火火地站在外面,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她:丫头,赶快收摊,城管来了!她听了,魂飞魄散地吩咐王志才,赶快收!
  王志才急急火火地开始把桌子上碗筷往一起并拢。重阳遍身发软,一边是锅碗瓢盆,一边是桌椅板凳,她不知道该先收哪一样才好。就在这时,城管的汽车开到了面前。她几乎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眼瞅着城管把她的大棚,板车,锅碗瓢盆,还有桌椅板凳扔到了汽车上。男人也一样,他也像一个看客一样,站在边上,任凭城管们把东西往汽车上扔,他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城管的汽车开走后,还是胖妇人提醒她,怎么不把汽车囚着,就让他们走了?
  重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摊子,忽然间无影无踪,一股悲腔才在她的嗓子眼里奔放开来。她瘫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待她嚎啕了一阵,嗓子明显沙哑了。那个胖妇人走到她面前,拉起她,又用右手拍去她屁股上的灰尘,然后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劝她说,丫头,听我一句劝,城管收去的东西,你明天把它讨回来,不要再摆了。实话告诉你,现在县城在创建文明县城,你出来一回,城管就要来抄一次。
  听不进这些,她还在没完没了地悲伤。胖妇人见自己的话没有效果,一点没有生气和不耐烦。胖妇人见她一时半会不能平静,索性左手拉起重阳的胳膊,右手在她的掌心重重地敲了一下。她条件反射般地止住了哭泣。
  胖妇人就在这时附在她的耳边,说,丫头,我在离这不远的光明旅馆,你闲下来,去那里找我。我姓敖。胖妇人说完,放下她的胳膊,转身离去了。
  重阳是眼瞅着她离去的,待胖妇人消失在视线里时,她才醍醐灌顶般地想起,自己没有与这位热情的妇人打招呼。她想追上去,可人家已经消失,她在心里埋怨自己,太不懂规矩,真是的!
  地上散落着碗呀碟子样的东西,它们大都是破碎的。她弯腰捡起几只完好的碗碟。正准备往回走时,就发现了蹲在暗处抽烟的男人。她连喊了几声,他压根就没有回她一个字。她知道他的“痰包”病又犯了,她上前又拉又拽,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回赶。
  重阳没有像上一回那样,急着去城管局去讨要被抄去的东西,而是走进了胖妇人告诉她的“光明旅馆”。她找了半晌,没有见到那位胖妇人。她这才走到值班管登記的一位中年男人面前,说她找一位胖妇人。中年男人想了半天,摇着头,说没有这个人。他问她,那个人姓什么?她想了一阵,才报了敖姓。中年男人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重阳在旅馆的后面院子里,找到胖妇人的。重阳才知道,她原来是居委会主任。胖妇人见到重阳,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就是刚才路过的“光明旅馆”,开年后,向外承包。因为是第一次试点,所以范围很小。丫头如果有想法,我可以考虑。接着,她告诉重阳,那个夜市太吃苦了,她就是看在重阳能吃苦的份上,才萌生了这个想法。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重阳当时没有表态,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她要想想。
  被城管抄走的板车和大棚,还有锅碗瓢盆和其他七七八八的物件,她在交了罚款后,讨要了回来。在把这些东西往乡下家里搬运的时候,男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她半真半假地问他。
  没怎么。王志才说。
  你不要垮着脸,重阳说,就现在晚稻还没有收割回去,挣的钱,比你在家种那几亩田强多了!
  王志才心有不甘地说,吃了好多苦,担了好多怕!
  重阳说,我们这样的人,不担惊受怕,能挣到钱吗?
  他嘴巴动了动,哑了口。
  在年后,重阳承包了“光明旅馆”。这次她把俩儿子转到了县城小学读书。男人负责接送俩儿子上下学,还包了家里烧饭烧菜的事儿。她把娘也带了来,帮她打理旅馆里的住宿和卫生。
  本以为,开旅馆肯定比摆夜市摊点轻松得多。待开起来才知道,除了风里雨里不去,其实一天到晚,甚至在夜里,人一点也不轻松。一天成百的租金,就让她有喘不过气来的压力。她小心翼翼地对待走进旅馆的每一位顾客,生怕因为自己不小心,得罪了顾客,跑了生意。   营业了一段时间,重阳发觉,每天的钟点房,是一天中的主要客源。她还发现,开旅馆才叫开眼界,见识到的何止三教九流?生意清淡的时候,一天房租都很难为继,生意好的时候,也就是客满的时候,还不断有顾客进来,要开房。看着失望而去的顾客,她心里,难受的像猫在抓啃。
  每当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王志才却心花怒放幸灾乐祸,他咬着他那两颗虎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些人住不到房间也罢,真的想不明白,家里有床不睡,偏要到外面来开房,都不是好东西!
  她拿眼瞅他,说你事情做好了?王志才这才心有不甘地对她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下楼去了。
  在夏天的一个午后,来了一个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男顾客。这之前,她的心里被猫抓了几回,因为上午没做两个钟点房的生意。是来了好几位,问问看看就走了。这等于抓上手的鱼,又在她的手心里溜了,她的心里能不像猫抓?
  见眼前站着的这位年纪轻轻的顾客,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一次。他才来开钟点房的时候,重阳以为他的妻子走亲戚去了,来的次数多了,她一会以为他离婚了,一会以为他妻子出远门打工去了。只不过,他走后,她就忘记了。
  今天他站在吧台前,像往常一样,吩咐重阳给他找个人过来。她拿起电话,接连打了好几个,都在忙,无暇过来。男人腼腆地一会把眼朝向门外,一会又拿眼盯着重阳。她无奈地放下电话时,她看见他眼里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在眼眶里盘旋。他正要挪步走人时,重阳心有不甘地告诉他,我再给你打一个电话吧。
  男人站住了,重阳岂止打一个电话?她放下电话时,他犹犹豫豫地又要挪步,那种腼腆和不安,在脸上暴露无疑。就是他的这种表情,打动了她,她又说,等一下,我再打?
  男人悻悻地说,不要打了,我回去还有事。
  男人沮丧地走后,重阳的心里也沮丧了半晌。她沮丧的是就要到手的几十块钱,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打了水漂。
  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男人又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吧台前。重阳见了,下意识地拿起电话,男人却朝她摆了摆手。她莫名其妙地瞅着他问,那你来做什么?
  男人眼瞅着她,几乎是带着羞涩的表情说,你陪我一下,好吗?重阳一惊,嗔怪地抬眼打量他时,见他的眼里,一片纯净,纯净中还带着羞赧。她的心动了一下。男人急急地说,你只要陪我说一会儿话,我付你三倍的房钱。
  重阳问,就说说话吗?
  男人说,就说会儿话。
  她说,说话算数?
  男人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男人果然交了三倍的房费,她叫他先去房间,她马上到。
  男人去房间后,她去院子里喊正在捡菜的娘,让她看一下。娘说,她不认识字,也就能看一下。她说,王志才送儿子去学校,等一会就回来。他回来你就说我到外面去了,我现在到楼上睡一会儿。娘听了,点了点头。
  在进三楼房间之前,重阳特意上四楼,拎起一只小木头板凳,然后下三楼,进了男人的房间。她进去的时候,见男人坐在床上。她关上房间门,放下小木头板凳,屁股就落在了板凳上。她带木头板凳进来,还有一个意图,那就是,男人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她用木头板凳,还能防身之用。
  事实证明,重阳的这些想法是多余的。
  男人压根没有动她的意思,重阳坐下后,他就告诉她,他之所以每个星期到她的旅馆来,纯粹是解决生理之需。也许是在房间的缘故,男人现在说话自在多了。她问他,就凭你这么帅气,身边还缺女人,缺老婆吗?男人说,我说出来你不要多心,我老婆比你还漂亮!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是丑八怪。男人说,你就别谦虚了,我是说心里话。这时,一阵羞涩的表情,在男人脸上一掠而过。
  男人告诉她,女人跟他结婚的时候,家里很苦。女人没有怨言,跟着他东奔西跑吃了很多苦,待他条件好了点,回家来,开了一个大米加工厂,开始赚钱的时候,女人却生病了。女人得的是慢性肾炎,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女人这个病,害了好几年,现在又转到尿毒症上来了,每个星期,都要到市里的医院去透析两次。他一个男人,有时感觉快撑不住快崩溃了。
  原来是这样?重阳说,那个女人,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好丈夫。
  男人听了她的话,羞赧又飞上脸,只是一刹那,又消失了。
  重阳还要问男人,男人却摆摆手,说,不说我,现在轮到你了。我想问的是,也是我才见到你和你丈夫时的想法。
  重阳说,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
  男人用手在头发上薅了一把。男人的头发,很有型。
  男人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当初是跟你现在的丈夫,谈恋爱结婚的吗?
  重阳说,你就直白地问,我们俩结婚,不般配,是吗?
  男人点头,又摇了摇头。
  重阳告诉他,自己在做姑娘时,娘做主,要她跟县酱油厂一个男人订了婚。在这之前,她没有谈过恋爱。她订婚后,伙伴们都羡慕她,跟到了城里。她却不这样认为,而且,她对城里人,从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因为,打小,她就见城里人,到了乡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不喜欢。不喜欢归不喜欢,娘把她许给城里人,她也没有反对。
  订婚后,她到城里的未婚夫家走亲,男人见了她,当着家人的面,对她动手动脚,她总是躲开。到了晚上,她坚持要跟未来的婆婆睡。哪知道,还没有躺下,男人进来,硬把她往他房间拖。她一气之下,飞跑着出了未婚夫的家门,硬是走到半夜,回到乡下的家里。娘问她怎么回事?她一五一十地说了晚上的经过,娘埋怨她,迟早是人家人,哪有這样倔劲的?她反驳娘,他这样把我当人了没有?
  这桩婚事,第二天就黄了。她自告奋勇,向村里老实巴交的王志才发起了进攻。她想,他老实没事,他只要把自己当人,就行了。娘当然不答应,她不听娘的。她愿意跟着王志才,待在乡下种田。
  哪知道,几年后,乡下人着了魔似的往城里涌,连几百个孩子的小学,说空就空了。她这才没有办法,也来到了城里。
  重阳刚说到这里,房门被敲响。她一惊,问是哪个?外面回答,是派出所的。她以为是哪个恶作剧,拉开门时,外面真的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公安干警。
  她先是被带到派出所,然后又送进了看守所,接着被判了两年劳教,罪名是涉嫌卖淫。
  从被抓捕到判刑,王志才一直不愿去见重阳,他心里有鄙视,有恨,有迷惑。直到重阳服刑一个月后,王志才才去邻县的劳改农场见了重阳。重阳见面就问王志才相不相信自己?王志才不吭声。沉默也是一种表态,重阳立刻从探视的窗口消失了。
  没过多久,他收到了重阳在劳改农场写来的一封没有信封的信,她在上面除了挂念儿子和母亲外,还向王志才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她说,很简单,只需把协议书寄到劳改农场,我签字就可以了。王志才读完信,把信放到煤炉上,烧了。
  那一年是1998年,是小城最后一次扫黄打非。
  两年期满,重阳出劳教所大门时,见王志才站在外面。她很意外。她问他,我已经臭名昭著,你还来招这个臭做什么?王志才接过她手里的包裹,说,我想明白了。我相信你。
  她就流下了眼泪,站在那赌气似的看着王志才。
  王志才想去拉她的手,被她拒绝了,王志才叹了口气说,我们重新开始吧,只要你跟我回到乡下。
  听王志才这么说,重阳瞅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又转眼望着晴朗的天空。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像几块浮动的破棉絮。她就那么定神凝望着天空,一副神经质的神态。
  他再次说,我相信你,我们回吧。
  她转过头来,回哪?她问自己的男人。
  乡下的家。他说。
  不,我回光明旅馆。
  责任编辑(见习)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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