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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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天清晨,赵叔总是第一个到。赵叔任何时候来,都自带茶杯茶叶。他那只套了布套的不锈钢茶杯往桌上一放,很显眼。
  我租的这地,民间有个统一的叫法,叫麻将大排档,全城有名。低消费,规模大,所有店子不临街,顺河,僻静,树木很好。从鱼嘴到上游的收容所,绵绵两百多米,全是一家连着一家,以麻将为主要娱乐的场所。这排低矮的平房,是老城区唯一没有改造的地方。这儿的房主见有商机,纷纷把老屋租出去或是自己经营。他们把屋子从中间隔断,临街那面当商铺,临河这面自己用。防洪堤建起之后,从石堤到房沿有几米宽空坝。开始只有少数几家在空坝摆上麻将桌,供人消遣。后来,麻将桌便越摆越多。各家都没有店招,但客人从不会迷路。每个店家有固定的熟客,客人也有自己中意的店家。
  所谓大排档,就是将内屋与空坝连起来使用,能摆多少桌子就摆多少桌子。为了挡雨遮阳,各家都支起一块很大的布,花花绿绿的,成了老城区一道风景。我开的大排档位置最好,从鱼嘴过来拐个弯,几步就到。店子是开酱品厂的汪老板的老房子。最初他自己管,后来生意忙,就把店子盘给了我。其它店的老板不断换人,我却在这里做了整整十年。利润虽然不高,但收入稳定。六十多岁的老吴,在这儿做的时间最长。老吴先前在油脂厂当过工会主席。他的人脉广。他的店子容纳不下时,就把客人介绍给我。
  后来,我学老吴的样,将老房子的屋顶吊了天花板,隔成小包间,装上空调和饮水机。投入虽然高了点,但收费增加,算大账还是有赚。讲究一点的,玩得大点的,坐包间。普通消费者,则选择外面的大排档。时间长了,客人自然分类。搓麻将的在里面,斗地主、抓鸡、玩长牌的在外面。
  大排档使用的茶叶都次,茶具也是处理品,一元钱两个那种玻璃杯子。赵叔虽然自带茶杯茶叶,但还是按规矩付费,坐一次,一元。自带茶杯的还有几个。他们的茶杯不能与赵叔比。装香辣酱的,装老干妈的,装保健品的……只要是瓶子,废物再利用,掉了或者坏了,再捡一个。瓶口和内壁似乎从来不擦,茶垢已改变了瓶子的本色,显得肮脏难看。
  赵叔的穿着很少变化。多数时间里,就是一套旧蓝布装。衣服上有四个兜——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干部装。夏天他穿一条盖过膝盖的短裤,白背心任何时候都扎在裤子里。脚上穿皮鞋,套白袜。赵叔的头发掉光了,光得发亮,整个人很精瘦。
  来大排档的大多是社会底层的人。兜里银子多的,会去环境更舒适的茶楼。赵叔从不到隔出来的包间里坐。他喜欢外面,说外面有树,空气好,能看见河水。
  赵叔懂麻将,但他从来不打。他只打长牌。
  长牌就是川牌。解放前,凡有茶馆、码头的地方,都打这个。打法比现在复杂。最初,我不懂。后来为了与客人搭摊子,旋學。教我的人就是赵叔。他把九十二张长牌分门别类摆在桌上,告诉我打长牌的规矩和方法。打乱戳,须剔出听用和财神,只要八十四张。原来这牌并不难学,打起来更有趣。它不像麻将,手气不好拿了一手烂牌,基本上就是死兔。但长牌不。长牌讲究相互制约,打法充满中国人的传统智慧。牌拿孬了,割牌无望,可以抱着炸药包冲,让拿了好牌的尽量损兵折将。最后,即使那人割了牌,赢面也小。四个人打,每盘都有一个人坐底。坐底的人旱涝保收,谁输谁赢,他都有收入。据说这个规矩,是袍哥们为了防止输赢过大,导致兄弟不和而立下的规矩。另外,据说这个坐底的办法,还有延缓节奏、重新分配手气的功效。
  兴不起长牌摊子,赵叔就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报纸──一份《参考消息》。我早年经营过报摊。《参考消息》很受欢迎。不少上了年纪的人,舍不得掏钱,整天站在报摊前,戴副老光镜,一篇不落地读,没读完,吃了午饭又来。现在互联网发达,手机微信流行,《参考消息》慢慢成为弃儿,冷落一边。
  老革命,你早!张体面身着紫色唐装,抱着一条短脚宠物狗,摇着纸扇来了。他早先与我同一个厂。是这里的常客。
  赵叔欠身朝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叫赵叔老革命的不止一人。最初,我以为他们熟。后来才知道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就是天天在这儿见面,成了熟面孔而已。我开了十年麻将大排档,叫得上名字的客人没有几个。干我们这一行,不精不行。太精了也容易招惹是非。说精,你要掌握每个客人的脾气、喜好。有的人急,有的人喜欢茶叶多,有的人打牌时爱唠叨,而有些人又反感。还有的人不喜欢有人在自己背后走,对座位方向讲究很多,等等。店主心眼不细,搭错摊子,吵架斗气难免,散了摊子对店主来说就是损失。
  桌子摆好,久不来人,店主心里跟猫抓起一样难受。客人是店主的衣食父母。客人不来,店主喝风。眼毒、手快、话甜,是店主的基本功。但店主若是精过了头,好管闲事,也麻烦。有个叫秋霞的店主,啥事都想知道个究竟。客人中谁离婚了,谁的儿子遭公安抓起来了,她都晓得。秋霞又管不住嘴。客人少的时候,坐着与人家聊天,聊着聊着的,嘴巴就开始跑火车。某位客人有了点新闻,要不了半天就传得众人皆知。一般的事倒没啥,尤其那种涉及脸面和尊严的私事,谁受得了啊?秋霞为此吃了几次大亏,都是客人家里的人追上店子来,找秋霞讨说法。吵吵吵,推推推,客人们心烦。有一次,秋霞的嘴巴还遭一个长头发女人给抓得稀烂。
  叫赵叔老革命的张体面,跟我在一个厂里待过。厂子垮了,等了十几年,他终于等到了吃社保的年龄。之前,张体面来这里,只坐,从来不上牌桌。上午来,下午还来。中午离开时,吩咐我不要倒了他的茶叶,他下午要接着喝。我知道他穷,一杯茶一块钱,他要坐一天。现在张体面吃社保了,每月有了一千多元的收入。
  吃了社保的张体面变了。每天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条长不足一尺的宠物狗。狗腿短得出奇,站着就像趴着。而且他还不客气地开始挖苦我了,挖苦我的茶叶次,挖苦我给他泡茶的水是自来水。为了用纯净水,他经常朝包间跑。有几次不知啥原因,他跟包间里的客人吵了起来。
  赵叔任何时候衣兜里都揣着一份《参考消息》。赵叔看完了,张体面接过来继续看。张体面喜欢高谈阔论,喜欢分析国际国内形势。他那些东西听的人不多,只有赵叔听。赵叔有时听得眼睛鼓起,有时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称呼某位上了年纪的人为老革命,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情色彩。改革开放前,这称谓很高贵,不能乱用。只有那些在枪林弹雨中过来的,参加革命早且德高望重之人才能享用。后来范围扩大,凡是退了休的,不管你是哪个行业,都可以享用这一称号。再后来也即现在,叫谁为老革命,更多了一些调侃戏谑之意。呼赵叔为老革命,始作俑者是张体面。之后大家见了赵叔,也改口叫老革命了。赵叔最初听了别扭,不理睬。不理睬也难阻挡大家热情。于是,赵叔改变态度,谁叫他,就朝谁举一举他那套了布套的茶杯,算是作了呼应。
  二
  最近,赵叔很高兴。大排档来了很多会打长牌的人。这些人来得早,占据了大部分的桌子。慢慢地,斗地主、抓鸡的少了。以前,每天能凑一两桌长牌就算不错了,现在却能凑上四五桌。不光我的店子如此,其它店子也一样。
  这些人开始还有些拘谨,不咋说话,多来几次,踩熟了地盘,便嘻哈打笑,再不像初来时那般拘谨。开始,招呼他们坐,他们总是站着。直到凑起摊子了,才肯落座。这些人既会打麻将,也会打长牌。他们看见往包间走的,大多是挟着黑皮包的中年男子,或是穿着讲究的女士,自认为那不是他们去的地方。于是都在外面的空桌上等。他们年龄大多在五六十岁,穿着跟城里人差不多。只有当他们伸手拿牌,才发现他们手很宽大,皮肤很粗糙,且老茧重叠,明显是下苦力的,或者曾经是下过苦力的。
  不知为啥,赵叔与这些人,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亲近感。之前的赵叔不苟言笑,现在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赵叔慢慢成了他们的召集者,见他们来了就主动招呼。一桌凑齐,又有人来,赵叔还主动站起来,朝我打招呼,老板,又来客了,倒茶。
  这些人打长牌,赌资小,一元起码,一盘牌下来,输赢几元而已,打半天,输赢也不过十几二十元。他们把这个叫打小牌,说败不了家,纯粹是耗时光。
  但没隔多久,赵叔就与这些人起了摩擦。
  有天上午,才打几圈,赵叔就与牌友吵了起来。
  他的下家,外号叫包公的男人,微胖,脸黑,有哮喘,年龄看起来比赵叔年轻。赵叔出手两张长二,包公脸一下拉长,出气也大声起来。轮到赵叔出牌,他又不动声色地甩出四和五。包公的嘴角抽搐一下,怒气顿时爬满黑脸。天牌下了,地八又吃不起,只得活生生扯烂手中的八人七。赵叔大概觉得下家手气好,已经连割几盘,应该管制得了,于是对下家连下重手。包公觉得赵叔有意跟他过不去,脸色黑里透红,像一堆干柴,随时可能点燃。
  轮到赵叔和包公坐底,平安无事。
  又轮到赵叔打头,出手一对二五。包公没有黑九,不得已破三根二六被下家吃掉。包公突然说,赵乡长,你是透、透视眼嗦!说完,气喘。
  赵叔原来是乡长?看来他们早就认识。难怪这些人一来,赵叔表现那么积极主动。包公的牌本来很好,却被赵叔七拆八卸,成了一手烂牌。
  他们最后终于大吵。起因是赵叔先丢一根梅子。包公正要过和牌,赵叔又扔下一根梅子。牌桌上讲究一手清。牌一旦离手,不能反悔。赵叔明显是犯规了。偏偏这一犯规又戳到了包公要害。包公抓了四根人牌和三根和牌,满满四大翻啊。但包公缺天牌保护,打一根梅子,包公可以牺牲一根地牌。打两根梅子,包公就惨了,不破和牌,就得破人牌。包公火了,霍地站起,一边喘着粗气,把牌往桌上一摔,高声叫骂,赵、赵铁锤,几十年哪,你还是那副德、德性,整人往死、死里整!
  赵叔很尴尬。拿着牌的瘦手轻轻抖动。哎呀,老武,就是打個牌嘛,你咋这样子说呢。
  包公不依不饶,继续怒骂。你、你以为你还是乡长,你的乡民永、永远都是你敬神的刀头嗦?包公因为喘得厉害,双手按着桌沿,歇了歇气,然后继续骂。你骑我头上撒尿拉屎的时代结束哪。收、收起你那阎王架子吧。在牌桌上,我们是、是平等的!
  两位搭档上来劝。其他打牌的也扭头朝这边看。有人小声说,这老头平时斯斯文文,从不与人起争执,今日咋的哪?咋被那个黑汉老头骂得回不起嘴呢?
  最后,赵叔先撤退,退到另一张桌子上,看报。
  其余三人犹豫一阵后继续打牌。没人坐底,轮转速度加快。一元小币在桌上频繁转移。包公心不在牌,边出牌边骂,人跟狗一样,生活好了,顿顿有肉吃,还是改不掉吃屎的本性。我家那条黑毛狗,偶尔碰到一坨人屎,张嘴就吃,看着就恶心。包公怒气小了些,说话流畅多了。
  牌友劝他安心打牌。包公才不安心呢。他时不时地扫一眼远处坐着的赵叔。赵叔倒是沉得住气,专心看他的《参考消息》。到了十一点半,打牌的人站起来,离开大排档回家。赵叔却比其他人走得晚。我想上前安慰他几句。在我摊子上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赵叔提着他的布套不锈钢茶杯,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经过,并不看我。
  赵叔只来上午。他说,吃了午饭,他要午休。起床后,看会儿电视,浇浇花草,这一天便打发过去了。
  下午,包公来得早。我想劝劝他,对年纪大的牌友,主动让让,莫让对方难堪。不料包公直言直语,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与赵叔的过往。
  啥子他年纪大?他七十多,我也七十多哪。包公原来姓武,名字也奇怪,叫地。他说,那个地原来是帝。文化大革命中,社员认为这个字与封资修有关,斗争他,说他想复辟旧制度。武地嗨了一声,骂道,胡球鸡巴乱说,我祖祖辈辈都是穷人,我复辟啥子旧制度嘛。但抗不住当时那个举国疯狂。连我的老大,也跟老子讲阶级斗争,喊老子正确理解革命群众,主动接受批斗,气得老子一拳挥过去,擂脱了老大两颗门牙。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将皇帝的帝,改成了土地的地。
  武地说得快了,又有点气喘,他歇了会儿。我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复员后当了生产队的队长。赵左原是公社书记,后来公社恢复乡制,改任乡长。
  赵左是谁?
  赵铁锤啊。哦,你们不晓得,这家伙办事牛皮得很,说一不二,铁锤,是老百姓送给赵左的外号。
  牌桌陆续坐满。武地请帮他们找个新牌友。这时,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来了。我问张体面会不会长牌。张体面瞄了瞄三个略显土气的人,样子显得很委屈地说,我不会这种过时的玩法。为武地他们物色好新牌友后,张体面又抱着他的短脚狗,拉了根斑竹椅,坐到武地旁边,津津有味地看。   武地正说得起劲,从鱼嘴那边转过来一个人,是赵叔。
  三
  赵叔跟武地的矛盾还没有缓和,却又跟另外一个牌友闹起了矛盾。
  这回,赵叔得罪的是一桌人。他们发生冲突的那天,我去参加一个熟人的再婚宴。那熟人是我们以前的供销科长。这家伙在厂子没垮的时候就绯闻不断。记不清他办过多少婚酒。因为他帮过我的忙,所以他每次的婚宴我都在。店子临时交给老伴。晚上回家,老伴说,下午又有人吵架。有个瘦老头子真怪,硬要追问同桌另外一个人是咋进的城,咋会买得起城里的房子。那人不愿说,老头子就生气了,脸绷起,不断打错牌,又不断悔牌。其他人忍不下了,就跟老头吵。
  从老伴的叙述中,我猜到那个老头一定是赵叔。
  果然,张体面第二天就告诉我,老革命又跟人吵架了。为首与老革命吵架的那个人,叫邢松毛,是个进城时间不长的农民。张体面指指不远处靠电桩坐着的男人说,那个就是邢松毛。
  这人啥时候来店子的,我真没有留意到。邢松毛又瘦又矮,一件浅灰色衬衣好像从来没熨过,皱纹连着皱纹,不注意看,还以为布料本身就是那个样子呢。他喜欢挠脸,挠了左边挠右边。我以为他脸上有虫子,或是有毒疙瘩。其实啥也没有。他的眼睛因为脸小显得很大。他基本上不说话,坐上牌桌,到离开牌桌,没人与他搭话,他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一盘打完,他不算账,输多少赢多少,由别人去算。你少拿两块给他,他不问你要,你多拿两块给他,他也不退你。
  与这样一个人闹矛盾,总觉得离谱。看样子,赵叔要大邢松毛二十几好远呢。邢松毛话那么少,一副与事无争的样子,咋会与赵叔吵呢?今天,他俩没坐一桌,中间隔了两张桌子。各人脸上都很平静,都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牌。
  打长牌的咋说也是少数。老吴的店子外面,留了两张折疊桌,其它的换成了机器麻将。他的这项改革举措,立马见效,摊子天天坐满。我问老吴,一张机麻带四张椅子,两千多元,四张机麻啥时候收得回成本?老吴正忙,嘴上应着我的话,手上却不歇着。他说也是听了牌友们建议才改的,原来每桌半天十元,现在改收二十元,差不多一个季度就能收回机器麻将的成本。当然,重要的是看麻将的翻桌率高不高。
  我很犹豫。现在手搓麻将,大家嫌麻烦,也容易做手脚。机器麻将,自动洗牌、码牌,相对公平,还减少了客人洗牌的劳动强度。更重要的是提高了效率。效率这个词,各行各业都在讲,但麻将大排档的客人落实得最好。比如,约好了一点半开桌,不会有人迟到一分钟。我这边打长牌的人多,改了未必见效果。我想再观察一下。
  我正跟老吴说事,张面体抱着他的短脚宠物狗过来。他神秘地说,老兄,老革命可不是啥子乡长,是个大人物哦。我笑,他是不是大人物,与我有啥关系。张体面好像不满意我的说法,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老兄,你见过县级干部没有?我说没有。张体面得意地说,老革命当过啥子局的局长,退休后享受的是副县级待遇哦。
  我有点烦。我说我正向老吴取经呢。张体面扭头望了望,没看着老吴。你取个鬼经哦。老兄,这河边的麻将大排档,真是藏龙卧虎啊,啥子人才都有。
  我没理他,从老吴那里借了把斧头,准备修理一下两张折叠桌的伤腿。
  张体面见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抱着短脚狗继续往上走。他喜欢一家一家地转。转累了,又回到原地。赵叔这段时间坐牌桌的时间多,少与张体面讨论国家大事,使老张有点落寞。说句公道话,张体面那口才,真的要几个人赶,国际国内,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晓得的,讲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要稿子,两个小时没有一句重复话。如果提拔他到大学当个教授,或是到舆论部门当个领导,真的太适合不过了。初次听他吹牛,真的让人过瘾。不知他从哪里趸来的这些。偶尔有人发表不同于他的观点,他立马就把人家批驳得哑口无言。张体面认为,唯一与他对得上话的,就是赵叔。但赵叔更痴迷于打牌。
  麻将大排档的人气有规律。早上没啥人,大约到了九点,人浪子就来了。中午没人,下午三点至五点,人又多了。晚上还有一波人潮,就是八点到十一点。赵叔晚上不会来,张体面晚上也不来。
  趁晚上生意高潮没来的空档,我得抓紧时间打扫卫生,重新摆放桌椅。张体面没走。他抱着他的狗,转到我的杂物间,查看我的锑锅和电饭煲。
  你今晚吃啥?张体面揭开罩子,见有半碗芹菜肉丝。
  我说,下面。
  张体面说,多下点。我今晚没地方吃饭。
  张体面蹭饭,不是第一回。我说,喝两口如何?
  张体面脆声答应,要得!我去买半斤猪耳朵。
  我晓得张体面的毛病。你要他出钱去买猪耳朵下酒,还不如直接割他的耳朵下酒。
  我说,你帮我看着电炉子,水快开了。然后,我出了鱼嘴,往左一拐。晚上,那里有家卤菜摊子。
  酒杯就用与客人盛茶的玻璃杯,一人倒满一杯。酒是托人从乡下小酒厂打的高粱酒。我举起杯子说,来,庆祝你吃社保了。
  张体面挟了一块菜喂他的狗。那狗不吃。张体面骂,娘的哟,生活好了,只吃猪肝,今晚将就一下不行啊?
  张体面说,老兄啊,你说这世道奇不奇怪,邢松毛那样的农民,居然也能住进城来。
  咋哪?城里的房子敞开卖,谁有钱谁买。
  张体面摇头。你不晓得。邢松毛是个懒得出奇的农民。据说他的草房,小雨小漏,大雨大淋。漏得没地方睡,他就移床,哪儿不漏移哪儿。整间屋都漏了,他干脆把铺盖卷到灰槽后面睡。灶房没地方躲了,又搬进猪圈,跟猪挤在一起。啧,啧,天下奇闻啊。
  我说,喝酒吧,带话要带长,你趸来的这些话,多半信不得。
  啧,啧,我亲口问过邢松毛。他没有否认呢。
  邢松毛没老婆吗?我问。
  张体面的短脚狗忽地从他身上跳下,嘴里咝咝叫着,朝鱼嘴那头跑。张体面一惊,起身去追。那头站着一只吉娃娃。张体面踢了吉娃娃一脚,抱起短脚狗重回座位。   邢松毛有婆娘,死了,他有个女。
  我叹口气说,他那闺女怕是吃了不少苦。
  张体面悄悄说。他闺女长大了。邢松毛现在就靠着他闺女吃饭呢。不过,不过……张体面神神秘秘,欲语又止。
  我皱了皱眉,猜想张体面下面的话不是好话。
  果然,张体面挟了一块猪耳朵送进嘴里,继续作神秘状,听说他女儿是只鸡。
  我警告张体面,此话就此打住。我这店子小,经不住乱七糟八的事折腾。秋霞的教训记忆犹新。
  张体面不好意思,慌忙解释,说他只对我说过,在其他人面前半字未提。
  酒喝得差不多了。我进屋下面。
  我真没想到张体面的胃口这么好。他吃了一大碗,说不够,我又为他下了一碗。最后,他酒足饭饱,抹抹嘴巴说,好久没这么享受了。
  他又去端他的茶杯。我说,换换吧,喝了一天了。
  張体面不客气,自己倒掉茶渣,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放。少抓点,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我差点笑出声来。说,谢谢老兄为我着想。
  张体面说,你别看我平时嘴巴争强好胜,我其实是个软肠子。老革命跟邢松毛为啥相安无事了?我起了作用啊。我劝老革命,用不着跟邢松毛这样的人怄气,邢松毛算啥子嘛,低素质的农民。你可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气坏身子可不是你个人的事。老革命一听,哈哈一笑,觉得我说的是那个道理,就不再与邢松毛纠缠了。
  我问,他们之间有啥事用得着纠缠?
  张体面见我不知道的太多,觉得不能白吃了我的东西,但他没有忘记我刚才的警告,就报复我说,别人家的事还是少议论些好。
  你这话的意思?我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
  不是,不是。张体面急摇头。你不晓得,老革命当了县里的局长,晓得了邢松毛的事,便千方百计帮助邢松毛,为他翻盖了房屋,为他买了母猪,还找人教邢松毛种啥子黄背木耳。可邢松毛是只扶不起的烂桶,竟背着老革命把母猪卖了,黄背木耳还没长出来,就连棚子一起卖。更可恶的是,邢松毛还把女娃子送人,说自己养不起。老革命气坏了,发誓再不管邢松毛的事。那天,老革命听说邢松毛也住城里来了,那个吃惊哦,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乱了地方,怪物一样看着怪物邢松毛。邢松毛,你发财了?你咋个发的?你懒得那个样子,咋买得起城里的房?你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吧……邢松毛被问毛了,顶了老革命,就你可以住城里,我就不可以?哪本书上有这规定?
  哈哈。张体面笑起来。认识老革命这么久,我还没见他出过洋相。武老头骂他,他都没有那样狼狈,邢松毛顶他,你猜他咋了──想喝茶,茶杯举到嘴边,喝不到水,手抖啊,杯口老对不上嘴巴,磕得牙齿当当的,哈哈哈,真有趣。
  张体面一会儿学赵叔的腔调,一会儿学邢松毛的腔调,说得眉飞色舞的。我不晓得他讲的有多少是真的。直到有客人来了,张体面才闭了嘴。怕影响我的生意,抱着他的短脚狗,端着我为他新泡的茶,坐到一边去了。
  四
  谁能想到,邢松毛,原来跟我竟然是邻居!
  而且,我们还住在一个单元。我在底楼,他在七楼。他在这里住了近一年,我们竟然没有碰过面。或者说,之前碰到了由于互相不认识,谁也没有记住对方。这院子里的住户,像走马灯一样变换,今天这户出去,明天那户进来。百分之八十的住户,早已不是原单位的职工。从外面来的,姓啥名谁,根本搞不清楚。就连住在我对门的那户住户,迄今为止,我们也只见过一面。而且见得十分尴尬。有年地震,我穿着短裤冲出去,心有余悸地站在院子里,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中年女子,也只穿着短裤。
  我问,你住几楼?
  她说,底楼。然后又问我,你住几楼?
  我说,底楼。
  四目对视,既惊讶又迷惑。
  余震不断。双方忽然意识到光身子的问题,顿时尴尬不已。互相正犹豫冒不冒险进屋找衣服,老伴突然回来了。她咬死说,我与那女人有一腿,闹,闹,闹,闹到抗震救灾都接近尾声了,还没有完。
  晓得邢松毛与我是邻居,是因为那天下午他搬家。他要搬到河那边的新区。指挥搬家的是个女子,模样俊秀,精明能干,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工人们扛着一个个柜子或箱子,缓慢下楼。院子里摆了各种箱包和家具,旁边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
  邢松毛看见我,很惊讶,你、你住这儿?
  我也惊讶,你也住这儿?
  邢松毛点点头,说一年前他买了七楼左边那套房。女儿嫌楼层高,担心他的腿,就在河东那边又买了套电梯房。
  原来,邢松毛并非不善言词。他只是说话语速缓慢而已。张体面挖来的关于邢松毛的消息,似乎一点也不对不上号。
  女子,你过来!那个指挥工人搬家的女子从单元门出来,邢松毛叫住她。来认识一下,这是陈叔,我经常在他店子上打牌,却不晓得我们还是邻居。
  女子伸出手与我握了一下。我爸常念起你,说你从来不以貌取人,对哪个都很和气。
  然后,那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邢春柳,在一家药械企业工作。
  邢松毛笑眯眯地看着他女儿,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我女子是管销售的,是个大经理,是个领导。
  邢春柳笑了。陈叔别见笑,我爸没啥文化,他说话很俗。
  我说,我们做了一年邻居,竟然互相不认识。你们当初咋个想起买这里的房子?这里面的住户,条件好点的都在往外搬。
  邢春柳一边清理盒子,一边说,都是我爸嘛。他不跟我商量,图便宜,就悄悄买了。他的腿不好,住了一年,吃了不少苦,才勉强同意卖掉。然后,在河东新区换一套有电梯的房子。
  邢松毛嘿嘿笑,楼高怕啥,多爬几回就习惯了。我女子过场多,估倒我要换房。不然我才不得换呢。
  这是个老院子,九十年代建的。原是塑料制品厂的仓库。那时,准许单位集资建房,厂里研究,中层以上的干部可以参与。底楼的垃圾门经常关不严,臭气熏天。到了夏天,成千上万的苍蝇把守,让进出的人心惊胆战。那些肥大无比的老鼠更可恨,经常从两层楼中间的垃圾门拱出来,撵着人的脚往屋里蹿。楼道上经常听到有人尖叫,以为发生了凶案,后来才晓得有女孩子踩着了毛耸耸、软沓沓的老鼠。就是这样的房子,职工们也认为是高楼大厦,是神仙住的地方,是厂干部搞特权。所以一封又一封的告状信往上飞。张体面就是积极的告状者之一。上头来查,一切手续合规。有职工不甘心,指着这院子咒骂,不昌盛的,哪个住哪个死!   底楼很潮湿。过年过节放鞭炮,楼上的人只管放,底楼的人负责打扫。有些人的洗锅水不往地漏里倒,而直接从窗户往外泼。我因工龄较短,荣幸地分到了底楼。也荣幸地洗了几次洗碗水澡。
  能住进七十平米宽的房子,在当时洋盘得很,副县级干部的待遇哦。但没有光辉几年,房子政策就变了,允许新房、旧房自由买卖。厂子虽然不景气,但厂里发财的大有人在。于是不断有人搬出去,也不断有人搬进来。我想搬走,无奈两口子都下了岗,为了活命而四处打工。现在一家三口仍然住在这里。儿子三十多了,因为买不起新房,一张脸老跟我们绷着,连家也不想回。
  邢松毛父女在我眼里,真的是个谜。他们家在农村,能进城已不容易。现在,说换房子就换,他们到底是啥子人?我的换房梦做了二十年,仍然是梦。这时,一种自卑感悄然涌上心头,我慌慌地看了一眼他们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说不上有多高档。但起码比我家里的强。单说那台电视,有四十英寸大吧,还是那种时髦的叫啥液晶的电视。而我家的电视机,背后突出一大坨,把个五彩屏幕顶到离我半米远的地方,晃得我眼痛。他家那台电冰箱,更让我汗颜。我见过双开门的。但没见过有那么高的。我家电冰箱是十五年前买的,杂牌子,修了一次又一次。朋友上我家,以为它是破烂,挖苦地问我,你在搞收藏?
  盯着人家东西看不礼貌。我说,耽搁久了,你们忙吧。
  邢松毛突然扯住我的胳膊。我们喝两杯行不?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人家住了一年,我竟然不认识。现在人家要搬走了,我理当做一回东。但家里这时没啥吃的。我有些犹豫。邢松毛说,走,桥下有家苍蝇馆子,价钱便宜,味道还过得去。
  见我犹豫,邢春柳说,陈叔,我们在城里亲戚少。你就认我爸做个朋友吧。搬家的事我管,他留下来也做不了啥。
  我跟老伴打了个电话,让她多守会儿店子。然后,便与邢松毛朝桥下走。
  今天,邢松毛穿了一件新的短袖白衬衫,裤子也换了。只有脚上的凉鞋没换。我笑说,开始学着打扮哪,想找个女人过日子哇?
  邢松毛抬起一条手臂,往空中夸张地摇摇。你好像比我大三岁吧,我该叫你老哥子。你就别洗我脑壳哪,我的穿着让春柳哭了好几回,说我让她丢脸。我现在正学着穿衣服呢。女人的事嘛,这辈子就别想哪,我天生是个残废。
  看你好好的,哪里残废?
  我也不晓得是啥原因。小时候不明显,大了,腿老是没劲,担不起东西,一担就摔倒。只有我婆娘晓得我不是装病,生产队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装。婆娘死后,我没靠了。那几年活得真是遭孽,死的心都有。我在我们那一转,成了懒人的代表,说我懒得来把女娃子都送了人。简直胡说!我姑爷见我活得苦,担心误了女子,主动帮我养,哪里是我送人了嘛。邢松毛说得有些激动,另一条胳膊也抬起来,幅度很大地在空中挥动。
  那家苍蝇馆子就在眼前。我们这地方说苍蝇馆子,绝不是说馆子里苍蝇多,而是形容它规模小,菜普通,价格低,是底层市民和打工者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和邢松毛站在小馆子门口。他没有立即就要进去的意思。
  这病怪得很。几年前,女子带我上省城大医院检查,旮旮旯旯都查遍了,就是查不出名堂。不過现在好哪,不做农活哪,真正成了闲人。
  邢松毛说得很轻松。但我听了却不轻松。我想起张体面的话,想问赵叔帮助他的事。但始终不便开口。邢松毛已经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我不想让他想起过去的事难过。
  我一再说,菜少点不要浪费。但邢松毛不管不顾,低着头一气点了四个菜──一盘卤猪蹄,一盘火爆肥肠,一盘麻辣鱼,还有一盘虎皮海椒。各人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瓶装白酒。邢松毛说,在家他从来不喝酒,在外面也很少喝。今晚不一样,他高兴。
  酒一下肚,我还是没有管住嘴巴。
  我问,赵叔是咋样一个人。
  他想了想说,农民不喜欢他,他做事死板。乡上的干部很多都是滑头,遇到不好做的工作就躲怕得罪人。但赵乡长不躲。他一根肠子不拐弯。上级喊学大寨放炮开山造梯田,他就放炮开山造梯田。上头喊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就扛起锄头铲社员的小菜秧子。上头喊搞多种经营,他又发动下面种菜养鱼栽桑养蚕。毁林开荒他开,植树造林他也干。你说他究竟在干啥?他做的好多事都是前后矛盾的。他帮我是真心的。当时已经搞包产到户了,上面有指示,每个领导干部要联系几户贫困户。是我辜负了赵乡长的好意,听说因为没有帮好我,他还挨了批评。
  邢松毛没咋吃菜,只喝酒。桌上的菜剩得多。我觉得可惜,就一个劲地吃。吃了一歇才觉得有失颜面,便赶紧放下筷子。
  你后来咋个突然发财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问人家钱财的事极不礼貌。但邢松毛似乎不在意。他说,这辈子全靠了我那女子。春柳初中毕业就到沿海打工,换了很多家工厂。十年前回到县上,帮一家私人药械企业。老板见她有管理员工的经验,就提拔她。嘿嘿,她现在是销售经理,是领导啰。我不晓得他跟赵乡长比,哪个的官更大?
  我忍不住笑。说这个不好比,赵乡长是行政领导,你闺女是企业领导。
  邢松毛说,我不想进城,希望女子把家里的破房子整一下。女子不同意,说农村的房子不值钱,要在城里买。后来,政府搞啥子开发,把我的房子和地都占了。赔偿的钱,我没给女子说,自作主张进城买了套旧房子。女子晓得了,就骂我不长脑壳。嘿嘿,我人都住进去了,骂又咋个嘛。
  你闺女成家了吧?这话一出口,我的脸颊突然发烧。我怕邢松毛晓得我儿子的情况,怀疑我这么问是不是有啥想法。
  邢松毛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问我还要一瓶不。我说算哪。
  嫁了七年了。女婿也是她那个企业的。两口子买的房子在上五里,离河东新房有七里多路。我还有个外孙,女儿不让我带,说我没文化教不好。其实啊,我女子是心痛我,怕老子累着。邢松毛又嘿嘿地笑。
  我很羡慕邢松毛,养了这么个有孝心又有出息的女儿。老话说,人算不如天算。邢松毛这一生看着就完了,却因了这女儿,生活突然大转弯。哎,我呢,还在苦苦经营那个麻将大排档,还要苦等三年才能吃到社保。我现在最怕得病,一得病家里就少个人挣钱。儿子的事更让人操心。现在的女子现实得让人害怕。男方没有新房,没有小车,没有稳定的收入,儿媳妇便会连个影儿也没得。   邢松毛见我似乎不开心,以为是酒不够。没经我同意,他又喊老板拿一瓶。
  我酒量其实很小。最后这瓶全是我喝的。头晕乎乎的。
  那晚是怎么回家的,我记不起来。只模糊记得,邢松毛陪着我,沿滨江路往北走。两岸闪烁着迷人的霓虹灯光,新区那些高楼一到夜晚,就变成了妖人,身形百變,挠首弄姿,向黑暗抛出各种各样的媚眼。散步的人摩肩接踵。我几次走不稳,险些掉到水里。邢松毛好像还问我,愿不愿过河去看看他的新家。他说他女子买的这个房大着呢,差不多是这边两套房子的面积。他要求买小点的,女子不肯,说逢年过节,外孙子要回来,房子小了一家人住不下。
  邢松毛一提房子,我的头更晕。走路飘飘忽忽,像是在飞。我还记得在一个很多人跳舞的坝坝边上,我吐了,不顾羞耻地吐了。我分不清城市的轮廓,看不清城市的细节。四处都是一片红色,不是单一的红,是混和的红,铺天盖地的红。我最初怀疑我遭了脑溢血,或是被人捅了刀子,觉得快要死了。我真的倒了下去。有个人将我托起,然后我扒住了一个人的肩膀,后面好像跟着一个女人,她用手使劲抵着我的屁股。我仿佛在爬山。山好高好高啊,总也爬不到顶。我听见有人说,到了。然后,人没了,光亮也没了,只剩下了我。
  我感觉好冷啊。
  五
  发现赵叔有些反常,是张体面。
  有天,河堤下围了很多人。几个消防战士乘着一辆橡皮艇,拉着绳子,在河中捞人。麻将大排档的人纷纷涌向堤边看热闹。听说有两个年轻人,不知是不熟水性还是受了啥刺激,双双跳下河,往河中心游去,游着游着地就沉了下去。远处停着几只小船,因为没有任何人呼救,船上的人仍在专心修补鱼网。最后是在公园中散步的一对母女报了警。
  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沿着通往河边的石梯,登登地往下跑。警察拉了线,他过不去,就蹲在一处排污口看打捞。上游刚下了一场雨,河水很浑浊。大约捞了个多小时,没捞着。警察又扩大打捞范围,橡皮艇也朝下游划去。那几只打鱼船也加入了打捞行列。
  牌友们放下手上的牌,议论刚才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故。有人说,那两个年轻人跳水前正在吵嘴,先跳的是个女的,男的去拉没拉住,也跟着跳下去。有的说,两个人跳水前哭了一会儿,然后一齐往下跳的。还有人说,这是两个学生,因为通宵上网,受到双方父母打骂,故而走上了绝望之路。说啥的都有,都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不过,随着打捞队慢慢向下游散开,麻将大排档又恢复了常态。
  张体面抱着短脚狗过来,小声说,你发现没有,老革命精神不对哟。说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榕树边的赵叔。赵叔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参考消息》。但赵叔没有看报,他的目光很空洞。
  我说,是刚才堤下发生的事故,触动了老人吧。
  张体面立即否认我的看法。他说,那么多人朝底下跑,他坐着不动,头也不往外转。这不对头吧,正常人不会这样。
  经张体面一提,我开始回想这段时间见到的赵叔的情况,发觉赵叔的神情是有些反常。他每天照常来店子。但他似乎对长牌不再有兴趣。好几次牌桌凑不够人,赵叔都推了,一个人坐在榕树下看报。还有,以前赵叔每回见到我,都很客气地点一下头。现在赵叔见了人却十分迟钝,就连我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反应。武地最近来得少。邢松毛搬到河东新区后,也很少过来。赵叔与他们虽说有一些不愉快的过去。但他们毕竟来自农村,对乡村有着相同的感受。是不是熟悉的人少了,让赵叔感到了孤独?
  张体面立马又否定了的我的猜测。张体面说,武地这人很怪,见着老革命就像见着野兽,仇气大着呢。他们之间咋可能有啥相同的感觉。邢松毛见了老革命,也是尽量绕着走。对了,听说武地肺气肿加重了,现在出不了屋。我问张体面咋个晓得这么多。他笑了。轻轻拍了一下怀中的短脚狗。自问自答,张体面是哪个?是这个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市民,却是活得最明白的市民啊。
  我正往水壶里灌开水,背后有人轻轻拍我肩膀。回头一看,是三号包间的吴先生。吴先生穿着讲究,脸皮白净,手里任何时候都捏着个黑色真皮包。他指着外面榕树下坐着的赵叔问,那个老头是不是姓赵?我回答说是。吴先生哦了一声,眼睛朝外面虚着,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
  像吴先生这样真正体面的人,来我这儿的次数不多。他第一回来,我被他脚上的皮鞋吸引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皮革,黑色,样式新颖,皮面上似乎有皱褶,细看又平如镜面,亮堂得很。后来,张体面讥笑我,乡巴佬了吧,那是鳄鱼皮,贵着呢,两只脚加起来一万多元呢。张体面觉得没把我损够,又说,一个麻将大排档的老板,盯着另一个老板的鞋看,哈哈,有趣,有趣。我早已习惯了张体面那种轻蔑的调侃。
  有钱有身分的人,大多不会上这儿。掉价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这儿太乱,太杂,四处都是眼睛。吴先生那次来,记得好像是春节前的几天。他领着一男两女,进店查看,埋怨说全城的人都疯了,把城里好点的麻将室都预定光哪。不得已他们才找到大排档来。自那以后,吴先生十天半月来一回,随他来的人,男女混搭,穿着体面,年龄大多在三四十岁。他经常来结账,十几二十元的零钱从不让找。对我们这样薄利的生意来说,十几二十元绝非小数。我很感激他。三号包间比较宽敞,隔音效果好些。晓得吴先生要来,我总会把里面的卫生多打扫一遍。张体面讥讽我,少让你找几个小钱,就巴结人家成这样,还不如我的桑巴。鹅肝吃腻了,不换口味,桑巴就绝食。张体面的比喻很伤人。我真想上前扇他耳光。但我缺胆。要是有胆,我今天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张体面的话,的确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活得确实不如他那条短脚宠物狗呢。
  今年的伏天特别长。各家大排档都增加了几台霸王扇。这种电风扇,扇面直径大,扇叶子响起来噪声很大,如刮台风。即使有这样的降温设备,客人还是不愿意来。包间整天不开张,里面的空调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制冷效果不佳。空坝上,一天顶多凑得够两三张桌子,收入还打不开店子的租金。
  越来越热,热得蝉子也懒得叫唤了。空气变成了火焰,舔着人的肌肤,肉皮子便似乎要融化成油和胶水一般。各家老板都望着老天发愁。希望这该死的鬼天气早些结束。但是那些投资大的,装修高档的,环境舒适的,空调效果好的茶室外面,却停满了小汽车,生意好得不亦乐乎。   连无所事事的张体面,也嫌热来得少了。他说我这儿的空气像火,他头上的摩丝容易化,漂亮的发型容易变形,这会影响他的形象。再热的天,张体面的装束都不含糊,像公务员们那样着正装,周武郑王。最重要的,是他的短脚宠物狗喜欢空调。他好几次偷偷摸摸钻进包间去开空调。我很生气,关掉了电源开关,张体面骂骂咧咧地说我不够朋友,说我的店子没有他在这里张五迎六,早就关门了。
  邢松毛来得也少。刑松毛说,他的小区离这边远,要转两路公交车。公交车像个大蒸笼,里面啥气味都有。他说他的鼻子很灵,每回赶公交,都能嗅出一百多种臭味。他最受不了狐臭,还有屁股没擦干净残留在屁股眼上的屎臭味。他甚至还说,妇女们特有的某些妇科病气味尤其要他的命。他每次嗅到那种肠子烂掉般的气味,差不多都要晕死过去。
  只有赵叔每天照来。
  好多天,整个店上就我们两人。赵叔说,你把那个霸王扇关了吧,费电。我感激赵叔的理解。他见店子生意不景气,又建议,关掉所有电源,既节约了电费,也减少空气热量。
  我发现,赵叔的走神状况,只是偶尔出现。他对酷热,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耐性。他轻轻地摇着纸扇,与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有关热天的故事。说这一生他经历过两次大热天。第一次因为年纪小记不清了,只晓得整个热天好多人夜里都不穿裤子,身上的毒疙瘩一片连着一片,淌着带臭味的黄水。第二次大热天,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那时是公社的党委书记兼革命委员会主任。为了抗旱保苗,组织全公社的壮劳力赶挖水渠,借了二十多台抽水机,从十里开外的黑水潭抽水。抽了半个月,水在半道上漏的漏掉,偷的偷掉,到了最近的大队,还不够耕牛们饮饱一次。那年,粮食基本绝收,很多人外出逃荒。他作为领导,看到成群结队的社员背着背篼往外走,拦,拦不住,不拦,生产又没人搞。心里难受啊。他说这一生,他从没哭过,就那一年,他哭了。赵叔忽然声音哽咽,不往下说了。
  我递给他一沓纸,他没接。他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取出一张。
  停顿一会儿,赵叔又说,现在的人不晓得咋哪,农村的水利条件好了,天再干也有水放来。好多人却不稀奇土地哪,任其抛荒,尽往城里挤。城里是好,但城里产粮食吗?万一哪天全国全世界都天干,没吃的咋个办?难道全国人民都出去要饭?都没有吃的,又去跟哪个要呢?
  赵叔说的农村,我不熟悉。赵叔担心的农村问题,我也不咋了解,只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一些报道,说现在的农村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蜕变。农村再也留不住青壯劳力,留在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看赵叔情绪不好,我换了个话题。
  赵叔,你老今年高寿?
  赵叔顿了一下,淡淡一笑,高寿不敢称,蠢活了七十有八。
  七十八的老人,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思维清晰,看来赵叔是个长寿之人。
  赵叔,你是在乡上退休的吗?
  不是。赵叔说,我后来调到区上任职,后来又调县上农业局负责。跟农村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那赵叔是农业专家了。
  赵叔轻轻摇了摇头。农业是门大学问,越钻研越糊涂。当年,农业是基础,国家制定五年计划,农业摆第一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论十大关系,第一个要处理好的关系,就是重工业、轻工业和农业的关系,也是农业摆在基础地位上的。现在这个状况正在发生改变,口头上还在强调农业重要,但实践中,农业正在慢慢退位。
  赵叔又开始激动,细细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略带不满的情绪。农业,第一位是人。人心不在农业,农业还有啥希望?以前,我每年都要抽时间回乡下看看,看到的情况一年比一年糟,现在懒得回去哪。再过十年二十年,户口本上的农民,连庄稼名都叫不上,连二十四个节气是干啥的都不晓得,农村会成个啥样?
  赵叔讲的农村情况,我知道得很少。我只晓得来麻将大排档坐的农民越来越多。不论散步还是上市场,随处遇到的都是一些穿着老气,操着不同方言的中老年人。我想,武地、邢松毛他们能进城买房,说明他们的生活比过去好了。农村的荒凉与这个有啥关系呢?我想不明白,向赵叔请教。
  赵叔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要想好了才给我答案。但赵叔一直闷着,脸色凝重,目光中充满了迷惑。我没有等来赵叔的解释,却等来了他的离开。
  赵叔,你的茶杯。
  哦。赵叔这才想起忘了东西,转身回来取。
  六
  儿子打电话来说,他要带女朋友回家。
  接到这个电话,我和老伴又惊又喜。儿子三十好几哪,终于处好了女朋友!我和老伴很兴奋,就像我们自己才结婚一样。
  我正跟老伴商量,如何把家里收拾得像个样子,儿子已经回来了。一个人,没带女朋友。儿子说,他是回来看家里准备的情况。
  我们还没收拾好呢,你昨天才打电话,没说好久要来。对儿子的婚事,老伴最急。儿子一落屋,她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问女朋友长啥模样,在哪里工作,双方耍了多久,等等。儿子很不满意地瞄了眼屋内陈设,说,这个家,女朋友一看,肯定搞不成。
  我说。这房子说小也小,但有些人还没有这样的房子呢。我和你妈想好了,你们处得成,结了婚,这房子归你们住,我和你妈到外面租房。城南那边的旧房子,面积小的一个月就四百来元租金。
  儿子翘起嘴,不满。我跟你们说了几回,按揭一个房子,你们就是不动。
  按揭房子的事,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么多年,我们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钱不足十万。儿子四处打工,没交家里一分钱。三年前有次机会没下手。当时想着再等等,看房价能不能降点,结果越等房价越高。现在,县城的房价已涨到了每平方米六千多元,我们哪里还敢下手嘛。这不怪儿子,要怪只能怪我们无能。那时若果断下手,或许新房的事就成了。拖到现在,增加的那点存款,一下子就被房子上涨的部分吃掉了,交首付的钱都不够。
  我和老伴对视了一眼。
  我说,这样吧,老爸抹下这张老脸,找熟人借点,争取下个月按揭一套。   儿子哼了一声,来不及了。
  啥意思?我和老伴追问。
  儿子说,我都哄了人家好几回,说我们家买了套新房。
  对啊,装修也要好几个月嘛。
  啥子好几个月,我哄人家快一年了,人家快不信我哪。儿子居然掉泪了。
  我的心如猫抓起一样难受。老伴也跟着掉泪。
  这一夜,暑气闷得我们连房门也不敢关。楼道因为背对太阳落下那面,稍显凉快。但我们不能搬到楼道上去睡啊,那是大家走路的地方。于是,只好让门整夜半敞开,让屋里的气流通畅一些。
  儿子那间小屋的灯光,彻夜未灭。我们自觉对不住儿子,不敢过问。老伴睡床上,我睡地铺。因为焦虑儿子的事,我们竟然忘了开风扇。我和老伴挖空心思,把她那边和我这边的亲戚都想了几遍,看哪家有可能借给我们钱。最后的结论是,借人家三两千可能,上万,万万不可能。儿子急的是,女朋友要来看新房。即使借到钱,凑得够首付款,至少也得等过一年两年才能拿到房。我们等得起,儿子等不起啊。
  这一宿,老伴一夜无眠,流泪。
  我更睡不着,心火急攻,嘴角上竟然起了指头那么大的泡。
  早晨,老伴做好早饭,去敲儿子的门。儿子已不知啥时候走了。老伴又抹泪,埋怨我三年前不下手买房。我突然火了,老怪我!一家人都怪我!我不想买吗?我怪哪个?老伴见我生气了,急忙躲进卫生间。
  我晓得她躲到里面除了嚎,还是嚎,就啪啪地拍了几下门。这時,心里突然不舒服,隐隐作痛。那痛最初仿佛在地的深处,慢慢就浮上地表,剧烈起来。
  快、快拿药!
  老伴听到我急促的呼救声,跑了出来。
  我在家里躺了两天,店子上的事由老伴顶着。
  老伴不敢在我面前再提买房的事。但我心里一直在想着房子的事。
  老伴比我提前三年吃上社保。为了弥补家里的开支,她在一家家政公司打工。儿子读不得书,只上了一年高中。儿子不像我们这一代,总想一夜之间发大财。工资低了不做,劳动强度大的工作做不下。一度被人骗进传销集团,害得我们帮他赔了三万多元。我们这个家,与书香沾不上边,又缺乏绿林汉子的狠劲,似乎注定了就是过紧日子的命。
  到了三伏天的尾巴上,来麻将大排档坐的人渐渐多了。
  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帮我招呼客人。我想不明白,张体面的日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和老伴都吃社保,两个的社保加起来,一个月就三千多点。他有一个女儿,也不争气。张体面却天天周吴郑王地操大爷,啥愁事没得。
  张体面问我,你这段时间东一下西一下的,上哪弄大生意发财去了?
  我没理他,提起扫帚打扫卫生。
  邢松毛来了。他笑呵呵地说,老哥子,我给带来几个老乡。他身后跟着五个面容憨厚、年龄都在五六十岁之间的汉子。邢松毛像半个东道主一样对他们说,这儿的消费低,打长牌的多,我这哥子啊,待人厚道,没得摆。
  那些人迅速落座。
  我奇了,问邢松毛,兄弟你住那么远,来回要倒几次车,不划算。
  邢松毛笑。那边的环境确实好。麻将馆也多。但价格高得很,不是我们去的地方。还是你哥子这地方适合我们。天热,我们就赶公交车,不热,我们就走路,当锻炼身体。
  与邢松毛分别大概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发现邢松毛越来越会穿着,黑色的短衬衫,灰白色的长裤子,质地不高档,但看起来干净整齐。只有爱挠脸颊的习惯没改。
  今天没看见赵叔。武地也好久没来。张体面抱着他的短脚狗去巡视别的店子。
  我问邢松毛,你们打长牌?
  邢松毛说,今天不打,就喝茶,泡五元一杯的。
  啥?五元一杯?
  对啊。我今天领我们村的老乡来熟悉地盘。他们才进城,不熟悉地方。我今天办他们的招待,喝五元一杯的花茶。
  唉。这小兄弟大概来这里次数多了,看出了我的窘境,才有意带了人来点五元一杯的花茶。我明白他是有意照顾我的生意,心里很感激。
  邢松毛说,老哥子,有件事,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
  啥事?
  我住的那个楼,居然有八家人来自我们村!你说这事奇不奇?其它村其它乡的我不认识,要是问一下,我估计超半数以上肯定是农村的,你信不信?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邢松毛的话镇住了。
  我不晓得这座城市在解放前的样子。但解放后的情况,我是清楚的。最初很小很小一点,只有一条稍微完整的街道,其它的只算作巷子,而且不长。四周还有围墙。墙外面到处是菜地。河坝这一块也是菜地。
  改革开放才几十年,围墙没了,围墙外面的菜地也消失了。然后向外延伸,鱼嘴以下绵延数里的菜地和河滩也消失了。十几年前,街区又越过沱江,向一片广阔的平坝延伸。当时,反对过河的人不少,说老城区这块地方,发展用了七百多年,比老城区大若干倍的河东平坝,根本不可能发展起来。结果没要五年,那边高楼林立,大道纵横,不剩一寸土地。如今城市又在河的那边,分出两枝,向南向北,似乎瞬间就把江岸线伸长了十多华里。这是啥子速度?简直难以想象。
  邢松毛的话,让我骤然明白,那么多的房子是谁在买。里面当然有城市的老居民,有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和职工,有来自乡镇的公务员和教师,还有少量的外地人……但比例会有多大呢?
  邢松毛没坐多久,就领着他的老乡站起来。
  我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茶钱就不收哪。
  邢松毛哪肯,抓着我的手硬付了茶钱。他说,老哥子,你这里坐着舒服。他们熟悉路了,一定常来。
  邢松毛没走出几步,我突然想起啥。我追上去说,兄弟等等。
  邢松毛转身看着我。老哥子有啥事请说。
  我觉得是有件啥事,却一时想不起来。脑子很乱。邢松毛耐心地等着。我挠挠头皮,突然想起来了。但开不了口。
  邢松毛看出我的为难,请他的老乡在鱼嘴等他,说他要跟我商量事。   那些人走了。邢松毛说,老哥子,不要为难,我帮得上的尽量帮。
  儿子的女朋友下周要来看房。我哪里有房子让人家看啊。我想借邢松毛的新房子一用,暂时把女方哄过去再说。但我开不了这个口。
  说啊,老哥子。邢松毛催。
  我觉得脸颊发烧,嗫嗫嚅嚅的,还是开不了口。
  邢松毛嗨了一声。你们城里人做事咋像个婆娘人家哦,有屁就放,有痰就吐嘛。
  我费劲地把儿媳妇来要看新房和我家的窘境说了一遍。我说,能否借你的新房子哄哄那女子,过了这一关,我打算拼了老命也要按揭一套新房。
  邢松毛闭着嘴大笑,声音憋在喉咙里咕咕咕响。我以为是个啥鸡巴好大的事得。成,这个不算个事,我配合老哥子把戏唱好。
  晚上,我把我的想法说与老伴听,老伴说行。又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先是不同意,后来经我们反复做工作,才勉强答应。
  七
  邢松毛领我去看他的新房。他将一张小卡片往一根立柱上挨一下,栅栏门就自动开启。我一边走一边看小区的环境,高接云天的大楼,一幢挨着一幢。绿化很漂亮,假山水池,花道小亭。还有不少健身器材,一些老妈子正领着小孩在器械上玩。小区叫啥罗马广场。我说这名字扯乱弹,广场在哪?邢松毛笑了。说他也不喜欢这叫法。后来去逛别的小区,名字古怪的多得很,啥子情人谷、依人河、巴黎小镇、纽约大厦……没得一点中国味道。
  邢松毛的房子在三幢二单元十八层。他熟练地按了电梯,按了楼层号。邢松毛说,他妈的,最初他摁不来电梯,出了很多洋相。好几回钥匙捅进了别人家的锁孔,钻出来个穿着睡衣的女人,骂他神经病。
  邢松毛的房子让我大开眼界。三室一厅。客厅很大。真皮沙发,电视机也换了,大得让人恐惧,放出来的人影子比真人还大。鞋柜、储物柜亮铮铮的,漂亮极了。三间卧室,两个卫生间。还有一间六七平方米大的内阳台。厨房宽敞明亮,全是组合式的。冰箱不大,却是名牌。唯一不协调的是邢松毛的衣物乱扔,沙发上,地板上,阳台上,到处都是。邢松毛说,他女子限他三个月内学会收捡,要过得像城里人一样。邢松毛忽然想吐痰,又即刻止住,捂了嘴,慌慌地朝卫生间跑。
  我帮邢松毛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临时装进一个纸箱。邢松毛把钥匙交给我。我说,明天中午你去哪里吃饭?干脆跟我们一起吃吧。我订了一桌,为了给儿子撑面子,我定在了皇帝屋,离你的小区不远。
  邢松毛推了。说他最近又在小区里发现了几户老乡。他随便与他们中哪一位约顿饭就行了。分手时,邢松毛忽然说,不行啊,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土气得很,你们是城里人,人家一看就有问题。还有,万一你那儿媳妇心细,打开衣柜查看,没有一样女人的东西,会不会怀疑?
  邢松毛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与老伴急赶回家,呼哧呼哧地盘了一大箱东西,上邢松毛的家布置。
  领着未来的儿媳妇看房的过程,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好几次差点穿帮。儿子的女朋友,看样子有二十四五岁,白白净净的,穿着打扮很得体,辨不出是城里的姑娘,还是来自农村的姑娘。
  姑娘大大方方,进屋就这间屋奔那间屋。儿子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和老伴战战兢兢地跟在姑娘身后。她每看一样东西,都要用长手指甲刮一下,似乎对材质不那么放心。主卧比较大。她伸手打开衣柜,发现有两件灰不溜秋的女人衣服,立即皱紧眉头。
  我跟小陈结了婚住哪间呢?她问。
  老伴抢着回答,当然是这间大的,我们老两口住儿子那间。
  姑娘笑了一下。然后她又试马桶。说马桶的颜色要是粉色的就好哪。老伴连忙检讨,说当初没征求儿子意见,颜色买得有些老气。
  看儿子住房时,又遇险情。
  姑娘说,咦,小陈喜欢玩电脑,咋没得电脑呢?
  这间屋的床比较窄,除了内藏衣柜,一个组合柜、一张平桌外,没啥摆设。老伴傻眼了,惊慌地看着我。
  啊,是这样的。我说。不是不买电脑,当初与儿子意见不合,我们主张买那种背后有一坨的,他不同意,要买啥子苹果。才装了房,手上紧,暂时没买。
  这个解释姑娘信了。没有不等于不买,蛋糕反正是会有的。她没表现出過多的不满。
  正当一家人准备出屋往电梯走时,姑娘突然说,陈伯伯,能看看房产证吗?我和小陈结了婚,这房子……
  儿子已抢先一步出去了。他对借人家的房子哄女朋友本就不愿意,觉得早晚会穿帮。老伴也担心这关过了下一步咋办?听姑娘这么一问,老伴的脚挪不动了,定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突然患了疾病。我们啥都作了预案,唯独没有想到这个。
  房产证的事嘛……我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句酌字斟地说,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拿到,房管局办事拖沓……
  姑娘没再说啥,低头往外走。
  看房这关,我们完全处于被动。我觉得不能让姑娘牵着鼻子走。吃饭时,老伴坐她旁边,不停地问她喜欢吃啥。人家还没表态,她就挟着菜强往人家碗里搁。
  儿子依旧心事重重,没有味口,也不说话。
  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我问,姑娘,你老家在哪?
  我老家在大山脚下。离这儿挺远。
  农村的?
  对。姑娘回答。
  爹妈身体如何?
  还行吧。我脚下还有个弟弟,跟我一样也在外面打工。家里的农活全靠父母。
  接下来,我问啥,姑娘回答啥。态度还算诚实。可能是我问得比较多,姑娘慢慢表现出不适应。她低头吃着老伴挟给她的菜,目光却不似看房时那般勇敢和挑剔,显得怯。吃了饭,儿子和姑娘说要赶回上班,先走。
  我瞄了一眼老伴。老伴赶紧拉姑娘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姑娘推辞,老伴便拉开对方的坤包,强塞进去。人家第一次来,尽管成的可能性很低。但我们还是得按传统规矩尽到礼数。
  好累啊,这一天。我早早回家,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赵叔那句关于农村现状乱套了的感叹,自己也跟着感叹起来。早年,我有个邻居,他儿子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邻居们觉得这孩子这辈子婚姻是无望了。哪晓得,在他长到十五岁那年,乡下的媒婆竟然起串串来提亲。这孩子挑肥拣瘦,丑的不要,胖的不要,比他矮了的也不要,最后选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邻居们预测,他们这日子肯定过不长,那么漂亮个姑娘早晚得飞。然而,两年后,女人不仅没飞,还给麻痹症的男人生了个胖儿子,男人天天坐茶馆,女人天天忙了外头忙屋头,完全像个奴隶。后来大家发现,不仅城里的脚跛眼瞎的男人是乡下姑娘们的香馍馍,连城郊边上那些不学好,经常打架斗殴,经常到派出所作客的小青年,身边也带着赛天仙般的农村姑娘。如今,我儿子也是城里人,身体健康,五官端正,也基本算个本分人,却让一个农村姑娘挑来挑去,人还没嫁过来,就惦记着房产证的问题。将来,她还会惦记啥,我们不敢往下想。乱套哪,全乱套哪!   我想睡,睡不着。想坐起来,又没有力气。床变成了一条河流。我的身体像个半僵的尸体,在水上漂浮。一会儿沉下去了,一会儿又漂了上来。为啥不涨一场大水?我愿意被激流冲走,冲得越远越好。我真的感觉累了,我希望我沉到水底,看看水底是个啥样,像不像岸上这般堵心。城边这条河,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在河坝上玩,捉鱼抓虾,打沙仗,打水仗,身子晒得跟水牛一样黑。那个时候从来不想以后,不想长大后的事,只晓得玩。我们偷过火车站的煤,偷过糖果厂的糖渣,还偷过老城门外那个老头儿摊子上的杮饼。全城所有高大无比的桉树,我们都爬过,上去打桉树籽卖。我们被人逮起来绑在树上饿过饭,也被下家坝的孩子追打得几天不敢回家。现在想来,那些都很美好,哪像现在这般窝囊。城市越来越漂亮了,横跨沱江的大桥,比赛似的冒出来,一座比一座雄伟。然而,我却感到自己栖居的蚁窝,越来越逼仄,越来越凶险,随时有被掏掉的可能。我感到有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城市里捣乱、蔓延。它要打破所有原先的规矩,重新建立一种秩序。在这个打破和建立的过程中,有些人,就像我,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既如此,我愿意永远躺在水底,再也不浮上来。因为看得见的这个世界,似乎很讨厌我,在抛弃我。
  我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一周。
  老婆说我每天晚上都在说梦话,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她怕我心脏又出问题,所以不敢睡,一直守着。看她眼皮浮肿,满脸疲态,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这时,阳光从院子里唯一的乔木──那株三丈来高的槐树叶缝中透过来,洒在了小小的阳台上。我的心又活了,感觉不那么热了。这才想起处暑已过,这个恐怖的热天,很快就要结束,心里立时升起一股喜悦。
  我想起了我的店子。
  每天好歹有百把元的利润。老伴的社保维持全家人最低的生活开支,店子的利润则可用来支付银行的按揭还款。停业一周可惜啊。当我虚弱的身子走过鱼嘴,发现几十家麻将大排档都关着,树阴下空无一人。再细看,各家店铺的店楣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的字是打印机打印的──停业整顿。
  怪啰,啥时候通知过停业整顿,为啥子要整顿?老伴咋没提过这事。我想找人问问,却找不到人。
  我一边纳闷,一边提起店子的卷帘门。
  张体面抱着短脚狗,幽灵般地从我身后转出来。你不怕遭起嗦!打开嘛,打开了罚款。我问为啥。张体面说,上面有人来检查环保。等检查的走了才能打开。
  扯蛋。我又没有破坏环境,没有乱扔乱倒垃圾,何来停业整頓?
  张体面嘻嘻笑。凑上来说,告诉你个小秘密吧。晚上可以打开。
  真的?
  哪个说谎话是孙子。张体面说,搬张椅子出来坐坐吧,走累哪,我才从公园那边逛了一圈。既然各家都没开,我也没胆子冒险,就把卷帘门拉下来,留个能弯腰进去的空隙。张体面说,整点好茶来泡吧,我向你透露晚上可以打开的秘密,你得回报我。
  反正不能营业,我就烧了壶水,与张体面一起坐在外面喝茶。
  张体面说,你这段时间不在。有天,老革命跟武地又整毛了。
  咋的了?
  武地也是好久没有露面。凑不够一桌长牌,几个人就坐着喝茶冲壳子。偏偏赵叔又在旁边。武地一边咳嗽,一边指责老革命是个老左。说老革命当了几十年干部,没办过一件好事,尽整农民。老革命毛了,反驳说咋哪,我是听组织的。武地顶他,组织喊你把吴老三弄去判刑?老革命说,我没那么大的权力,他搞投机倒把,贩运粮食、倒卖肥料,是他自作自受!武地说,老三才好多岁?十五六岁的娃,教育教育就行哪,你咋下手那么重?老革命气得又要喝水。茶杯还是对不准嘴巴,磕得牙齿当当响。武地穷追不舍,又揭老革命的老底。说人家赵寡妇拖着四个娃,揽点缝纫活做,你黑起良心斗争人家,差点逼出人命。老革命说,她晚上加班,白天出工就打瞌睡,生产那么忙,大家都像她这样,出工不出力,生产咋个搞?国家的粮食、棉花任务咋个完得成?武地的喘病发了,停下歇气。等气出匀了,他又抠老革命的底火。说那年割尾巴,好多公社就是走过场,你却黑起心整我们生产队。我们跟你没有过节,之前也没有得罪你。你跟我们哪来那么大的仇气!老革命说,掐资本主义苗头,是上级布置的任务。其它公社阳奉阴违我管不倒,在我这个公社,必须坚决执行。呸唷!武地愤愤地吐了一口痰。说,你这个赵左就是个死硬派,土巴都快封到嘴巴了,还不晓得反省!你枉自吃了国家这么多年的俸──禄!武地又开始气喘,脸胀得像茄子的颜色……
  这时,有几个打麻将的来了。我说不敢营业。他们说,我们在里面,外头不晓得。我看了一眼张体面,希望他帮忙拿个主意。我怕为挣几个小钱遭罚款停业,麻烦那就大哪。张体面的话没有说完,对我的求助无动于衷。我还在犹豫,那几个人已弯腰从卷帘门下钻了进去。
  我把卷帘门往下放低一点。
  张体面接着说。我以为老革命气得要摔杯杯的,武地的话的确戳心,换成谁都受不了。你猜,老革命咋说?
  我没在现场。我咋晓得。
  张体面说,老革命好一阵子没说话。最后,他提起他的布套茶杯,边走边说,我是听组织的,组织的决定未必会有错!
  八
  天气慢慢凉了。麻将大排档又热闹起来。包间天天满,下午满,晚上满。空坝也座无虚席,人多,又加桌子,挤得密不透风。
  房子按揭的事终于落实。河东张家嘴有个新楼盘,起价每平方米六千二百元。我们吸取过去的教训,不敢等降价,咬咬牙订了一套,九十平方米。七拼八凑,交了二十多万首付,其余的向银行贷,每月还贷两千五百元,十五年还清。十五年后,如果我还活着,也就七十二岁。这辈子看来就为这套房子活着了。
  赵叔自从被武地剜了一顿后,再也没有来过。武地倒是常来。他的气喘病明显比以前重了。一场牌打下来,要喘好几回。
  邢松毛的老乡越来越多。他不知受了谁的影响,迷上了走路。城市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逛遍了,就把脚伸向乡下。他说他的老家,已经面目全非,所有的农户都搬走了,土地全部被政府征用,老地名没了,换了个新名称,叫啥高新技术开发区。他回去看了几回,找不到一点点原来的痕迹。最气的是,到处都围了起来,有保安守着,不让进。他跟保安吵,说这儿原来是他的家,凭啥不让他进。保安态度很好,看他嚷得没了力气,就和颜悦色地说,你走吧,大叔,老黄历翻不得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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