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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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丧子——任何家庭最忌讳、最惧怕、最不敢想的问题。在实施了20多年计划生育的中国社会,它已是绕不开的社会忧患。
  武汉市青山区和平大道,绿树掩映下一椽白色三层小楼房。二楼有几间子,其中一间放着乒乓台。然后是走廊,墙上贴满了照片,照片里是一张张欢喜的笑脸。尽头的房间最大,摆着一张可容纳几十人的会议桌。
  这里简陋而平凡,却是300多个成员的希望。每逢周末,或忆起伤心事的时候,他们就聚集在这里,坐坐、聊聊,抱团取暖。
  这里是连心家园。2008年9月,李铭兰出资3万元,建立起这个民间组织。成员之间没有秘密,新成员的“情况”会马上传开,老成员安慰、鼓励新成员。然而,在外人面前,他们又是最讳莫如深的。
  相聚的时光总是特别热闹。大家有说有笑,都把自己最快乐的一面展现出来、带给别人。但是,有时候,只是一句有关孩子的话题,就会把他们的心情降到冰点、判若两人。
  这是快乐家园,也是悲伤家园——维系成员心连着心的是他们共同的命运:永远、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讲不出再见
  1999年3月8日,李铭兰像往常一样和儿子道别,那一天,格外不舍一些。第二天,儿子就要出国了,去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留学。8号,是儿子在国内的最后一天。
  走到门口,马智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说:妈妈,今天“三八节”,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李铭兰欣慰地笑了,儿子总是这么懂事。
  11点,李铭兰站在武钢研究院窗前往外眺望,阳光打在对面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她不得不暂时闭上眼睛。研究院和武钢医院只隔了一条马路,她不知道,对面,医生正在抢救自己的儿子。
  几分钟后,马智因突发性脑出血抢救无效,宣布身亡。这个21岁、身高1.83米、前途一片光明的大男孩,就这样突兀地,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了人间。
  这个消息对李铭兰来说无疑是晴空霹雳。“不信,怎么也不相信。我说你们把我儿子送到同济协和(医院)去吧,那里条件好些。”没人搭腔,现场一片死寂。李的弟弟小声告诉她,“他死了,人都已经送到太平间了。”她猛烈地摇头,说:“不会的,我儿子没死,你们给他带床被,太平间这么冷,你们怎么对一个病人的
  ”
  作为一个普通的上世纪50年代生人,李铭兰和丈夫有着那一代人共同的记忆。“特别听党的话,那阵号召晚婚晚育,一胎过后我马上就结扎了。”儿子马智,曾是这个家全部的希望。
  那个春天,马智走了,也带走了希望。始终不相信儿子夭亡的李铭兰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出门,甚至不下楼。“总觉得别人会笑话,你多晦气啊,把你儿子都克死了。”她怕被别人听到哭声,就把音响打开,整天趴在儿子床上哭。丈夫则在购置新房后一直不愿搬出“儿子魂还在”的旧屋,尽管米桶生虫,蛛网遍墙。
  儿子不在那天起,李铭兰每天都会拨一个熟悉的号码。她对传呼台小姐说,你给机主留言,就说,妈妈把饭做好了,快回来,妈妈在家等你。BP机和儿子的骨灰盒躺在一起。李铭兰早,中,晚各call一次。然后,静静地等,从天亮到天黑,等儿子回来。
  不久,她被查出得了抑郁症,需要住院治疗。她开始服用镇定剂和安眠药,人变得恍恍惚惚,甚至出现了幻听和幻觉。
  一天晚上,儿子回来了。儿子说,妈妈我走了,我出家了。李铭兰急忙问你为什么出家啊。儿子不答,却说,妈妈,你要是疯了,傻了,就不能来看我了,以后到了天国你就认不出我了。
  李铭兰从梦中哭醒了。她爬起床,打开灯,照镜子,看见一张焦黄的脸,又瘦又憔悴。自己还有人的样子么,儿子这是在提醒我啊。李铭兰心碎地想。
  2000年,李铭兰从武钢辞职下海,东拼西凑借了几十万块钱开办了公司。不料,不到一年便遭遇了皮包公司,100万元货款人间蒸发。她刚刚燃起的一丝生的希望,瞬间被浇灭。李铭兰想到了死。
  11月的一天,她独自把车泊到江边。天很冷,还着下雨,不一会儿李铭兰的头发湿透了。她沉默地坐在江堤上,江水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切好像都很符合自杀的“条件”,她自言自语地说,儿子,你等着,妈妈马上就来陪你来了。
  突然,雨停了。那是傍晚五六点钟,刚落过雨的天空转瞬布满了红艳艳的云彩,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李铭兰看得出神。儿子真来了,他劝我来了,妈妈,你别死,妈妈,你要坚强。
  
  我不是不想正常
  
  李铭兰借了钱,重新来过,生意越做越红火,公司销售额年年翻番,2005年她被评为武汉市十大创业女性。忙碌的工作与事业上的成功让李铭兰一点点走出丧子之痛,当她发现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痛失爱子的父母后,萌发了把这些兄弟姐妹都组织起来的想法。
  为什么要建立连心家园?一个最简单也最真挚的理由是:“我要让同样经历的人知道,这条看似是绝境的道路上,也有人同行。”
  截至2009年8月,连心家园已有300多个成员。他们和李铭兰一样,也是人过中年、渐渐老去,身体和心理都开始需要依靠的时候,孩子却因车祸、疾病等各种原因,不幸身亡。
  这个群体还在不断扩大。每年,我国约有4万未成年人或刚刚踏入社会的青年因各种原因死亡,每一个逝子背后,是一个悲伤的家庭。人口研究专家穆光宗在谈到独生子女家庭面临的五大风险时称:独生子女家庭的风险性在母亲过了35岁之后骤然升高,而且随母亲生育能力的丧失和依赖性需求的出现而加剧。一个有着大面积独生子女家庭的社会,其实是为自己埋下隐忧的社会。
  连心家园的人最喜欢说三个字:走出来。可走出来,谈何容易?
  1999年大年三十,李铭兰和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年饭。妹妹、妹夫开始谈论自己的女儿,如何懂事、聪明漂亮。李铭兰和丈夫一下子哭了。悲伤中,李铭兰想起一件往事。妹妹家养的狗走丢了,他们全家找这条狗找到4点钟,凌晨6点,狗找着了,妹妹的女儿抱着狗当街就哭起来了。“一条狗丢了尚且如此,你们怎么就没想想我儿子走了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李铭兰哭着控诉。
  第二天,大年初一,夫妻俩离开了武汉,随便订了一张机票去国外,远离这个寒心之地。
  一天,连心家园组织郊游,李铭兰遇到熟人,这人问她,你在干嘛啊。李铭兰如是这般说了。这人十分不解,“你干嘛成立这玩意儿啊,大家一起哭哭啼啼的有啥好。你自己开公司不挺好的吗,成立这么一个东西,还自掏腰包。你干嘛不和我们一起玩?”
  渐渐地,李铭兰不大愿意和“正常人”来往了。似乎“正常人”眼里,李铭兰们只能是被同情的对象,而他们唯一的出路,必须是和“正常人”一样,“正常”起来。
  可能吗?
  成员李文素今年55岁,她的女儿是9岁那年走的,18年前的事了。李文素一提起女儿还是又哭又笑,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我不敢跟别人说,只能在这里说。我跟那些(连心家园以外的)人一说,他们就说这事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提 它干嘛啊。”
  丧子是父母不愿提及、不敢提及却又说得最多的话题。儿女短暂的生命留给他们的记忆,好像总也说不够,也说不尽。“这是外人无法理解的,”李铭兰说:“不是我们不想‘正常’,而是这是时间不能抹去的痛。他们没有我们的经历,永远感受不了。”
  
  希望在明天
  
  一起哭、一起笑,李铭兰和连心家园的成员一道,搀扶着走出了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但是,跟这个群体里的其他人一样,虽然选择了要好好活下去,未来,都已经改变。
  2009年6月,丈夫因病住院,李铭兰于是买菜准备做顿好的给他送过去。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卖鳝鱼的地方,4条鳝鱼花了25块钱,最粗的。回到家她麻利地做起来,酱油、醋、蒜……烧了一大碗。
  送到医院,丈夫愣了:“铭兰,你不是给我做的,你这是给儿子做的啊……”马智生前最爱吃鳝鱼,因为经常买,小贩都认得他了。
  夫妻俩抱头痛哭。
  “关系蛮好的朋友,现在几乎都没有来往了。他们小孩结婚,我都是礼到人不到。因为我怕我去了破坏他们的环境,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他们都是谈的自己儿子、孙子,怎么可爱啊,怎么懂事啊。我听不得,我一听就傻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觉得他们像是在耻笑我似的。其实他们是无意的。但是这种无意会伤害我。”李铭兰说。
  “逢年过节就逃,就跑,不在家里,就往外地走。现在已经形成一种习惯了。我已经去了40多个国家了,大国都走遍了。”李铭兰无奈地笑。
  连心家园的300多人因为情绪低落等原因多或少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李铭兰甚至说,他们中1/3都患有癌症。而她本人服用阿普唑仑已经10年,“不吃会怎样?发慌,睡不着。”
  丧子家庭极易转为困难家庭,如果没有外界支持和帮助,他们很难摆脱困境。连心家园不乏其例。“张纯清,丈夫得病先走,儿子后来见义勇为走的,尸体都没找到。张得了乳腺癌,现在转成肺癌,已经晚期了。”还有张桃梅,儿子走后丈夫中风、失明,下半身也瘫了,她只能靠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微薄收入撑起生活。
  在看到同伴病重甚至死亡的消息的时候,那种精神上的刺激也就愈发强烈,但也会让他们彼此之间抱得更紧。
  2007年8月开始,政府部门发布了相关规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的扶助试点工作,独生子女夭亡家庭引起了社会普遍的关注。目前像武汉连心家园这样的组织在全国范围内有3家。
  时间,也许永远无法真正抹去这痛,但相互搀扶着,或许能忘却一些,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对于他们,片刻也很满足。
  采访最后,李铭兰和连心家园的成员们不约而同地道出了一个梦想:那就是能有一家专门属于他们的养老院,让他们能够相互扶持着,渐渐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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