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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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基础施压手册
  今日漫想
  取其一寸,必遭百倍报应①。
  数据回收模式
  坐在裸钢座椅上的男人,赤裸得犹如房间里的白墙。
  他们已将他的头发和体毛完全剃净,只保留了睫毛。十几个传感器由带黏性的小衬垫固定在他全身上下,包括他的头皮、太阳穴和眼角之间、双颊、喉咙、心脏、腹腔神经丛,以及从头顶到脚踝的每一个主神经节。
  每个传感器都由一根精细如蛛丝的导线连接至同一个设备。除了裸钢椅子和另外两把椅子——这些椅子都垫有软垫——该设备算是房间里唯一的陈设。那是一个数据分析控制台,大约两米宽,一点五米高,略微倾斜的表面上装有许多显示屏和信号灯。其中一把椅子离控制台很近,便于人坐着操作。
  此外,从裸钢座椅背后伸出的可调节拉杆上,装有一些麦克风和一台3V摄像机。
  这位被剃净毛发的男人,并非房间里唯一的人。屋里还有三个人:一位穿着白色罩衣的年轻女人正忙着检查传感器是否固定到位;一位穿着时髦的深红色无袖上装、面容瘦削的黑人男性正把名牌别在胸口上,名牌上有他的照片和名字——保罗·T.弗里曼;房间里还有一位年近五十、体格健壮的白人男性,他穿着深蓝色衣服,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拉尔夫·C.哈尔茨。
  哈尔茨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进行的一切。良久之后,他开了口。
  “这就是那个叛逃的人吗?比其他人逃得更远、更快、更久的那个?”
  “哈福林格的履历,”弗里曼温和地说,“真是令人赞叹。你看过他的记录了?”
  “当然。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也许是我家族隔代相传的冲动性格使然吧,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亲眼来看看,这位拥有过如此多形象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我看来,比起问他做过什么,还不如问问他没做过什么。他曾经是乌托邦设计师、生活顾问、德尔斐②赌徒、黑客行动顾问、系统重组师,天知道除了这些他还干过什么。”
  “还有牧师。”弗里曼说,“我们今天就将探究这一点。然而值得注意的并非是他从事过如此多迥异的职业,而是他在每个相继版本之间的差异。”
  “看来你已经默认,他会竭尽所能地模糊他的行踪?”
  “这不是重点。他既然能从我们手下潜逃这么长时间,说明他已经知道如何忍受并控制他的崩溃反应了。他应该用了市场上常见的镇静剂,像是我们缓解搬进新房时的不适而使用的那种。他用的剂量应该也不大。”
  “嗯……”哈尔茨沉思道,“你说得对,这的确了不起。我们准备好开始今天的试验了吗?你知道,我不能在塔诺威待太长时间。”
  “是的,先生。他已经准备就绪。”身穿白色塑料罩衣的女人并未抬头,说完便走向门口。
  哈尔茨应弗里曼手势的邀请坐下后,语带怀疑地开口说道:“你不需要给他注射点什么吗?他看起来完全处于镇静状态啊。”
  弗里曼在数据分析控制台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坐好,然后回答道:“不必了,我们不是靠药物才让他镇静下来的,而是通过调节他的运动中枢里的感应电流。你知道,这可是我们的专长。我只需要动一下这个开关,他就会恢复意识,但行动能力自然是不会复原的,只会达到能够详细地回答问题的程度。对了,在我让他恢复意识之前,我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情况,昨天接入以后,我看见了一幅画面,这个画面似乎相当清晰地印刻在他脑海里。接着连接便中断了。所以待会儿我要将他的状态退回到那一天,并输入同样的指令,然后我们再观察事态会如何发展。”
  “是什么样的画面?”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拼命奔跑。”
  记录以辨明身份
  现在,我是亚瑟·爱德华·拉撒路,职业为牧师,四十六岁,独身;我是“无尽洞见教会”的创立者和所有人,也是一家改造过的露天汽车电影院的老板(還有什么比一次成功的改造更适合一家刚起步的教会呢?①)。多年来,这间电影院一直被弃置在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市。主要原因倒不是人们不去电影院了——实际上人们仍在拍电影;那种眨眼之间就能把3V卫星盗版片淘汰掉的宽屏黄片从来就不乏观众——原因在于我的电影院所处的位置:这是一片争议领土,比利金帮、一帮清教徒还有信天主教的格莱勒帮,都在争夺这块地盘。没人想看到自己的产业被某个帮派占据。不过一般而言,他们对教会还是有所敬畏的。而且离此最近的穆斯林部落——吉哈德②之婴,就在西边十英里的地方。
  我的代码,当然是以4GH开头的。过去六年里一直如此。
  致各位的备忘录:找到以4GH开头的代码在状态方面是否有过改变,尤其要关注是否有更好的东西被引入了这种代码……这是一个复杂的难题,需要怀着虔诚之心去查探。
  玛黑珥-沙拉勒-哈施-罢斯③
  悲伤蒙蔽了她的视野,她在布满繁星的天空下飞奔。天上有一千多颗飞速移动的星星,比钟表的分针还要快。六月的夜晚,空气中满是灰尘,令她的喉咙很不舒服。她的腿上,肚子上,甚至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疼,但她依然竭尽所能地往前跑着。今夜的气温很高,从她眼中渗出的眼泪已经在脸上变干,仿佛她不曾哭过似的。
  她时而在还算平整的道路上奔跑——虽然年久失修,但地面依旧坚实;时而在崎岖的土地上奔跑——这里以前可能是工厂区,不过如今工厂主已经把业务转到了太空轨道上;也可能是一些民房,只不过很久以前的一场骚乱令他们的家园被部落占据了。
  前方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灯光和发光的标牌,那是一条公路。其中三块标牌是一家教会的广告,上面说该教会向已经注册的会众免费提供关于德尔斐赌博的咨询服务。
  她扫视周围,眨了眨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见一个硕大无朋的彩色穹顶,仿佛一块用河豚制成的灯罩,只不过被吹胀得比鲸鱼还大。
  在她身后,有个男人驾驶一台电动汽车,慢慢地跟着她。他循着一个藏在她的纸质连衣裙①里的追踪器,谨慎地保持着距离。除了这条连衣裙,她还穿着一双凉鞋。男人努力忍住了打呵欠的冲动,暗暗希望这场周日进行的追捕不会持续太久,或者不会太无聊。   大鱼肚子里的蝇头小利②
  拉撒路教士不仅主持着教堂的运作,他还住在那里。他的家在一台拖车里,就停在那座用来展示图片的圣坛后——之前那是一块二十米高的投影屏。说到底,一位牧师又能拥有多少隐私和生活空间呢?
  嗡鸣不已的空气压缩机,使一个长三百米、宽二百米、高九十米的彩色塑料穹顶保持着满气的状态。拉撒路的办公室位于拖车前端的隔间里,他独自坐在桌子前,正在计算着今日收到的捐款。
  拉撒路非常焦虑。他与为教堂演奏音乐的科莱③乐队的分成协议,是按百分比计算的。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保证每日有一千人来教堂参加活动。而随着人们对教堂的新鲜感日渐减退,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今天这里只来了七百个人。他们开车返回公路时,甚至都没造成拥堵。
  除此之外,自九个月前教堂正式开放以来,今天头一回出现了捐款中的股票多于现钞的情况。现钞如今已不怎么流通了——至少在拉撒路所处的这片大陆上是这样——只有一些付费规避区还接受现钞。在这些地方,人们一般使用联邦补助金。然而在周日与联邦信贷电脑联机往往意味着需要付一笔额外费用,因为周日它们往往会停机。而这笔费用要比大部分教堂(包括拉撒路的教堂)的收费贵得多。因此来教堂的人通常都会记得带上一些硬币、纸钞或是他们参加教会时发给他们的股票劵小册子。
  可是问题在于——按拉撒路的惨痛经历来看——当他第二天拿着这些股票劵到银行后,它们之中至少半数都会被标上“无效”,然后被银行退回。面额越大的股票劵,这种情况越有可能发生。有的股票劵是一些已经负债累累的人交上来的,因此银行电脑已经禁止了他们在非必要项目上的花销;任何一家新教会都会吸引这样一大批绝望的市场牺牲品。不过还有一些股票劵是突然作废的,原因是持卷人与家人发生了争吵:“你花了多少钱来着?我的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忍受你这个神经病?马上去把那张股票劵从网络上注销!”
  但还有一些慷慨得过于无知的人。有人捐献了将近五十枚铜制美元硬币。由于小行星矿石中缺乏高传导性的金属,任何一间电子公司都愿意出三百元买下这些硬币。把货币当废金属售卖是违法的,但人人都在这么做,比如谎称自己在购买的二手房的阁楼上发现了老旧的平底锅,或是在自家后院挖出了一条废弃的电缆。
  现在高居德尔斐公告板前列的是一项关于美元的预测:下一版发行的美元将用塑料制成,使用年限在一到两年之间。总之,小修小改得越频繁的东西,就越少不得生物降解……
  拉撒路将硬币倒进熔炉里,没有費神去数到底几枚——说到底,重要的不是数目,而是最后铸出来的金属块的重量。随后,拉撒路开始了今天下班前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分析信众们填写的德尔斐表格。与四月份相比,如今拉撒路收到的表格少了很多;那时他以为每周能收到一千四、五百份,但本周他收到的勉强只有预期的一半。不过就算是七百份表格,其传播范围也算很广了,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广得多,尤其是考虑到当下的人们不是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就是有这样那样的生活危机。
  严格来说,他的信众都有生活危机。
  这些表格上写着一系列直白的陈述,每一项都与私人问题有关。后面的空白用于邀请付费教会成员答疑解惑,提供建议。今天的表格上只有九项内容,与春日时的繁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令他有些沮丧。那时候,他通常要填写到表格的第二面。如今这些话一定已经传开了:“上一次他们只给了我们九项预测去投注德尔斐彩池,所以下个周日我们要……”
  “冰雪球”的反义词是什么?“融雪球①”?
  就算之前抱有的巨大期望落了空,他还是决定走个过场,把表格挨着分析一遍。这是他欠自己的,是他欠那些定期来他这儿参加集会的信众的,更是他欠那些内心充满痛苦、在今天被窃听了的人的。
  他略过了表格上的第一项内容。那不过是他设计的一个巨大的诱饵。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丑闻更适合被媒体用来吸引大众的眼球了。其诱惑力就在于那种模糊的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或许会看到一条相关的新闻,然后便能对彼此说:“喂,看到那条新闻了吗?就是那个因为乱搞自己女儿而给人拿枪打死的混账——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教会预测过这事儿?”
  与过往的联系虽然脆弱,却会被无比珍视。
  拉撒路面带苦笑地重读了一遍自己虚构的情节:我是一个女孩,今年十四岁。我的父亲总是醉醺醺的,而且想要占有我的身体。他在酒精上花了好多钱,以至于我出门都没钱付账了。于是他们收回了我的……
  故事的后续无聊得一眼便知:这位女孩应该向法院提起上诉,并表明自己的年龄;她应该立即通知自己的母亲;她应该匿名告发自己的父亲;她应该从医生那里弄来一张证明,限制他父亲的花销;她应该从家里逃走,住进青少年宿舍……如此这般。
  “上帝啊!”他对着空气说道,“要是我给我的告解室加装一个电脑,人们肯定能得到比这好得多的建议!”
  计划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发展。
  另外,表格上的下一项内容充满了悲剧性。可问题在于,人们又能为这样一位女人做点什么呢?她才三十多岁,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电子工程师,签了一份为期六个月,去轨道上工作的合同。而等她发现自己患“骨内钙质渐退症②”,已经为时太晚。这是一种因身处零重力环境,导致骨骼内钙质及其他矿物质流失的病症。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工作。现在她的情况很不乐观,就算跌一跤都有骨折的风险。她还没来得及申诉,她的公会就将“违约”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她无法复职,除非她能用工作挣的钱聘请律师;她无法工作,除非公会允许她复职……如此循环往复。
  在我们这个美妙的新世界里,这样的悲剧数不胜数!
  拉撒路叹着气把表格整理在一起,然后摞在电脑的扫描镜下,以便对其进行总体分析。这么少的表格,不值得去租公共网的使用时间。空气压缩机的呜呜声中又加入了分纸机那些塑料手指的唰唰声。
  他的电脑是台快被淘汰的二手货,不过多数时候它依然可以运行。所以,只要它没有突然崩溃,当那些害羞的孩子、忧心忡忡的父母、身体健康却没来由闷闷不乐的中年人以及那些心情绝望的老人来寻求精神安慰时,他们最后都会握着一根纸质的救命稻草离开:一张能使人回想起旧日的至高权威的证明。该证明的抬头印着仿金树叶图样,以此表明这是一张通过认证且合法的德尔斐评估证明,其中的数据是基于不少于___*百位顾问(___*处插入数字;如果总数不超过99则无效)提供的信息得出的;这些数据受誓言/证词的约束,且誓言/证词由在场的成年见证人/公证人亲自封缄**(__**可删除__)。封缄日期为:___(月)___(日)20___(年)。   这不过是个粗劣的权宜之举,是对他那些夭折的计划的一种纪念——他曾计划说服信众,让他们转而把钱投进他那平淡无趣的赌池,好让他能拥有足以撼动地球的地位。现在他知道,自己选错了地方。可每当回想起自己刚来俄亥俄的时候,他的内心依然感到了一股隐隐的痛苦。
  但不管怎样,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也拯救了一些人,使他们远离了毒品、不必自杀或是犯下谋杀罪行。就算德尔斐证明没啥用,但它起码会给人们留下一种潜在的印象:说到底我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张证明上写着呢,这世上可是有成百上千的人为我的事操碎了心!
  有几次他还采纳过人们在无意中提出的建议,并因此在德尔斐公告板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今天的工作结束了。然而等拉撒路回到拖车的起居区后,他发现自己毫无睡意。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约个人玩一场圈围游戏①,随即想起最后一位与他定期保持联络的本地对手也已经搬走。而在晚上十一点打电话给俄亥俄州圈围委员会去找个选手,也确实太晚了些。
  因此用来玩圈围游戏的屏幕及配套的光笔和计分器依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无奈之下,拉撒路只好选择看一小时的3V节目。
  在第一批加入他的教会之人中,有一位过分慷慨的信众送给拉撒路一个极其昂贵的礼物:一块显示屏。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将程序编入其中,该显示屏也能自动选择合适的频道进行播放。他躺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打开开关,显示屏瞬间亮起。接着拉撒路便发现,牙买加反对党向观众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就如何应对在牙买加岛上肆虐的饥荒,并借此在下一次选举中击败现任政府提出建议。目前大多数人的建议是让反对党购买一架货运飞船,然后将合成食物空运到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然而到目前为止都没人指出,购买一艘合适的飞船意味着一笔七位数的支出,而牙买加当下一如既往地处于破产状态。
  今晚可不行!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蠢事了!
  然而就在他拒绝此事之后,显示屏却熄灭了。难道在3V的众多频道之中,就没有一个能让拉撒路感兴趣的?他关掉了显示屏的自动运行程序,开始手动切换频道。
  在第一个频道里,他看见了一支科莱乐队,成员们的皮肤都画成了蓝色,头发上还插着羽毛。他们并没有演奏乐器,而是在一些不可见的微波柱间移动,以此造成的波动再由一台电脑转换成声音……运气好的话,会形成音乐。他们的动作僵硬而笨拙,成员之间的配合也松散无序。拉撒路自己的业余科莱乐队,虽然是一群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孩,但至少比这群人更懂得如何演奏而不跑调,以及如何回到主和弦上来。
  换频道的过程中,他发现一个专播丑闻的栏目正在报道未经证实、带有诽谤性质的各类谣言——但因为经过了电脑剪辑,所以无法被指控。这些谣言经过了精心设计,旨在消除观众的疑惑,让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如他们想的那样糟糕。节目中提到了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市长的名字,接着便是一个男人因经营非法德尔斐赌池而被逮捕的新闻。这个赌池下注的内容,包括曲棍球和橄榄球比赛中会死多少人、断多少胳膊、瞎多少眼睛;它之所以被端掉,并不是说它本身触犯了什么法律,而是因为它返还给赌赢的人的钱少于法定的百分之五十。毫无疑问的是,市长的名字确实被提及多次。视线转向英国:种族净化局局长邀请雪莉公主和吉姆王子成为该局的联合赞助人。因为众所周知,对于前往那座郁郁寡欢的岛屿定居的移民,公主和王子总是抱有很大的成见。鉴于贫困使英国人口减少的速度——离欧洲大陆最近的地区除外——澳大利亚人或新西兰人多半是不会当一回事的。此外,上周发生在塞舌尔群岛上针对旅馆的火箭弹袭击,确定是由遭袭旅馆的某个竞争对手资助的,而非由塞舌尔自由党那些民族统一分子暗中支持?鬼才相信呢。
  他翻到的下一个频道是一个马戏节目——大家都这么称呼,虽然其官方名称是“实验性奖赏及惩戒情结”。他一定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行业领军者——说不定还是这行里最出色的那个。该马戏团的大本营位于中美洲的奎马杜拉,利用了某个在当地尚未被废止的法规——因为他们用的是活物。六个因恐惧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孩子,正排成一排,走过一块横跨一个池子、宽度不足五厘米的木板;在这块木板下的池子里,躁動的短吻鳄正张着血盆大口四处游弋。热情的家长们在一旁为自己的孩子加油打气。根据屏幕角落的一块醒目的红色标记显示,在这些孩子滑倒掉进池子前,他们努力走出的每一步都值一千美元。拉撒路又切换了频道,而这一次他打了个冷战。
  下一个频道理应是没有节目的,但它却在播放着什么。貌似是一颗中国海盗卫星接管了这个频道,试图用它和身处美国中西部的流亡者取得联系。克利夫兰附近有一个中国人聚居地,至少拉撒路是这么听说的,不过也可能是在代顿。既然自己不懂中文,他便切换到了下一个频道。这个频道放的是广告:其中一个广告是一家生活方式咨询公司。据他所知,这家公司专门为那些花过重金咨询、但自身情况依然每况愈下的客户设立了私人病房;另一个广告是关于一款宣称不会让人上瘾、但事实并非如此的欢欣剂——打广告的这家公司,以自己正面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指控为噱头进行营销。然而据说他们已经买通了那位很有手段的法官。在该案进行正式审判之前,这家公司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到时他们便会主动下架自己的产品。而大约几十万名瘾君子,则会被扔给缺乏资金支持且一直在超负荷运作的联邦卫生署来照顾。
  广告之后,又是一个来自海盗卫星的播报。听口音是澳大利亚节目。一位身穿带有六个装饰泡沫衣服的女孩正说着什么:“你们懂的,要是有生活危机的人都被头尾相接地摆在地上……呐,我的意思是,真的会有所谓的不存在生活危机的人来摆放他们么?”
  这番话引得拉撒路微微一笑。由于很少能看到澳大利亚的节目,于是他决定看一会儿。就在这时,尖利的电子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在大门处的告解室里。竟然在夜里的这个时候过来,看来那人一定很绝望。
  建立这家教会之初,拉撒路就已经意识到,任何时候都会被打扰是他必将面临的麻烦之一。于是他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关闭了显示屏。   致各位的备忘录:进入3V世界待一段时间或许是个好主意。重新与媒体保持联系,还是说牧师这个职业,已经让代码以4GH开头的人用光了在一段有限时间内,准许自己享有的公共曝光率?如果没用光,又剩下多少?
  一定要搞清楚。一定。
  拉撒路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启动了连接告解室的3V线路。他有些担心。少数依然消息灵通的人早已知道:就在上周,比利金帮和格莱勒帮的冲突造成了七人死亡,而格莱勒帮占据了上风。众所周知,他们更加凶残。比利金帮的人一般只会把他们的俘虏打残,然后会放了,任他们挣扎着回家;但格莱勒帮的人却喜欢把他们的俘虏绑起来,塞住嘴巴,然后扔到某个废墟里,任他们口渴而死。
  所以,今晚来访之人可能并非需要建议,甚至不需要药物。或许是某个想要摧毁这家教会而前来调查的家伙。说到底,这家教会在各帮派眼里都是让他们感到蒙羞的异教。
  然而出现在屏幕中的却是一个女孩,她年纪太小,哪个帮派都不可能收留她:一眼看去,她顶多十岁,头发乱糟糟的,哭红了眼圈;她的脸颊很脏,尽是灰,上面有两条泪水流过的痕迹。看来这是一位不自量力、想要模仿大人的孩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惊吓——噢!不!不止如此,还有更糟的。他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刀刃以及她的绿色连衣裙上都沾着红色的污渍。那污渍鲜红无比,除了鲜血不可能是别的。
  “小妹妹,有什么事吗?”拉撒路不动声色地说道。
  “神父,我必须忏悔,不然我一定会受到诅咒的!”她抽噎道,“我砍了我妈妈,把她砍成了碎块!我觉得我一定是杀了她!我很确定!”
  时间似乎停滞了很久。接着,竭尽所能保持镇静后,拉撒路说出了在录音的情况下最合适的那句话……原因在于,虽然告解室本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这条3V电话线路和其他所有线路一样,都与这座城市的警察网络相连,然后连至位于卡纳维拉尔那永不停工的联邦监视器——或者其他某个地方。如今有太多联邦监视器了,它们不可能都装在同一个地方。
  致各位的备忘录:值得搞清楚其余的监视器在哪儿。
  他用如碎石路一般粗糙的声音说道:“我的孩子”——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称呼蕴含的讽刺意味——“欢迎你来找我倾诉心事,以卸下压在你心中的负担。不过我必须向你说明,当你对着麦克风倾诉时,告解室的保密政策并不适用。”
  女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屏幕里的他,有那么片刻,他仿佛从她的视角看到了自己:一个身材瘦削、鼻子已断的男人,身着一件黑色无袖短上衣,白色的衣领上装饰着镀金的小十字架。最后她摇了摇头,仿佛最近的恐怖遭遇已经占据了她的大脑,使她没法离开告解室去面对新的冲击。
  他又温言细语地解释了一遍,而这一次,她选择了连线。
  “你的意思是,”她勉强从口中挤出一句,“你要叫条子来?”
  “当然不是。但他们现在一定在千方百计地找你。而鉴于你刚才对着麦克风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面容皱成一团,匕首从手中滑落,收音器接收到“丁当”的一声,如精灵的铃铛般清脆。几秒钟之后,她再次哭泣起来。
  “在那儿等着,”拉撒路说,“我马上过来。”
  隐蔽之处
  一阵肃杀的冬日之风呼呼刮来,吹过环绕塔诺威的山丘,将树上枯萎的红色和金色的叶子纷纷吹落。尽管如此,天空仍是一片澄澈,阳光依旧灿烂。哈尔茨正在一家餐馆排队,是研究所里二十家餐馆中最好的那一家。排队令他联想到了那些老派的奢侈做法,其中就包括将热腾腾的食品公开摆在食客面前。他用赞赏的目光望着窗外的景致。
  “美极了。”最后他说道,“简直美极了。”
  “嗯?”弗里曼一直在揉自己的头,从太阳穴一直揉到脑后,仿佛想要将无尽的疲倦从脑袋里挤出去。这时他也转头望向窗外,并同意道:“噢,没错,是挺美的。这几天我都没什么时间欣赏风景。”
  “你看起来很疲惫。”哈尔茨同情地说道,“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可不容易。”
  “而且进展缓慢。每天工作九小时,每三小时为一班。简直要把人累死。”
  “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
  “没错,不得不做。”
  如何种植飞燕草①
  大致来说,整个流程是这样的:
  首先,你要聚集一批人——如果可能的话,得是很大一批人。由于这群人此前从未正式研究过你将要询问他们的问题,他们自然不太可能给你正确的答案。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需要被连接入与那个问题相关的文化之中。
  接下来,你会询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估测一下有多少人在紧随一战而来的西班牙流感中丧命,或者:在1970年6月,有多少条面包被欧共体食品监察员指责为“不适宜人类消化”。
  奇怪的是,当你整合了他们的回答后,你会发现它们总是接近于某个具體数值。而这个数值,往往都记录在年历、年鉴以及数据反馈里。
  这似乎证实了如下悖论:虽然没有人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么,既然这个方法适用于过去,为什么不能适用于未来呢?三亿个可以接入北美综合数据网的人;就咨询者来说,这个数量相当可观。
  不幸的是,大部分人对不可捉摸的未来恐惧不已。要如何更好的利用这群人呢?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的贪婪或许能激发兴趣,而给予另一些人希望或许有用。然而大多数人,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实质影响。
  就如一些人所说,这么群人,办一场乡村音乐会,倒是足够好了。
  背负重担的时刻
  就在他要打开拖车大门并解除警报时,他犹豫了。
  星期日。收入还算可观,虽然还没有打破历史纪录。(他吸了吸鼻子,热空气,从熔炉散发出来的。)
  那个女孩,她或许是一个早慧的优秀演员……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一帮人袭击了某个地方,将其洗劫一空,然后赶在警察到来之前逃得无影无踪;他们只留下了一个未成年人,而警察不会盘问她,她则因为成功实施自己的“恶作剧”而偷偷地狂笑不止。   因此,在关掉所有警报之前,拉撒路启动了除科莱音乐系统以及自动收费吊盘以外,教堂里所有的电子设备。当他绕过祭坛底部(曾装有屏幕的地方)时,眼前的景象犹如火焰正在教堂穹顶下那好似鲸鱼般的肚子里熊熊燃烧:各种颜色的光芒不停闪烁着,一台位于他上方的3V远程设备,在祭坛上不断播放着他的巨大肖像,同时也将这些景象精确地录入了一台埋藏在混凝土地面下的记录器里。如果他遭受了袭击,那台记录器就将成为证据。
  此外,他身上还有一把枪……不过他一直都带着它。
  这些预防措施,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却是一位牧师所能构建的最有力的防线了。要是防范措施再严密些,很容易会惊动联邦电脑,使得他被那些机器评估为“潜在的妄想狂”。去年夏天在西雅图曾出过一件事:一位把自己教堂周边的道路布满了地雷的犹太教拉比,在某次成年礼之前,忘了关掉地雷的触发系统。自这起事件之后,联邦电脑就对这类行为变得特别敏感。
  一般而言,联邦电脑对那些怀有强烈宗教信念的人是持认可态度的。相比其他人而言,这类人捅娄子的可能性更低。不过安分守己的人总是有限,更别提还存在些特立独行的家伙。
  要是放在几年前,拉撒路这套防范措施可以说绰绰有余了;而现在,这套措施如此不堪一击,令他每次走在那条没有墙壁、由这几十年里来来往往的车胎留下的黑色橡胶印记划定出来的走道上时,都会战栗发抖。当然,除了必须给告解室的入口空出地方以外,教堂底部的围栏全都通上了电。告解室本身也是防爆的,还装有独立的空气补给装置,以防有人用毒气发动攻击,可就算这样……
  致各位的备忘录:下一次,我的身份要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独处是很好的,我来到这里以后也确实需要独处。但这地方根本不是靠一个人就能维持运转的。我不可能扫描每一处变换不断的阴影,以确保没有身手敏捷的坏人暗藏其中!
  我一边想,一边环顾四周:我是在用肉眼看东西。在四十六岁这个年纪,居然还在用肉眼看东西?在这三亿人中,肯定有到了我这个年纪却从未买过眼镜的人,而绝大部分原因是他们买不起。不过也可以这样设想一下,是不是联邦卫生局或某些医药医疗集团觉得没有眼镜的中年人实在很少,不值得进行一次详尽的调查?还是说塔诺威的人民认为这其中必定有遗传基因的影响?噢。
  致各位的备忘录,用红色斜体标出:尽量记得实际年龄!
  他沉思着走进了告解室,发现透过那道三厘米厚的防爆玻璃,自己看见的,并非是一位裙子上溅满血渍的小女孩。
  恰恰相反,告解室外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金发男子(他的卷发里有一缕蓝色),身着一件时髦的紫红色T恤,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
  “打扰您真是很抱歉,神父。”他说,“不过,小盖拉能找到您这儿来实属走运……噢,对了,我的名字叫夏德·弗拉克纳尔。”
  要说面前这人是那女孩的父亲,那也未免太年轻了,他最多二十五六岁。不过换个角度想,在拉撒路的信众里,也有结了三次或四次婚的女人,新郎还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岁。这人会是那女孩的继父吗?
  如果是的话,他脸上的这种笑容又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刚利用这位自己从未关心过的小女孩,摆脱了他那位富有却无趣、年纪偏大的妻子?在这间告解室里,人们曾吐露过比这更污秽不堪的事。
  一头雾水的拉撒路问道:“那你是,呃,盖拉的亲人?”
  “从法律上来说,不是。但在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您大可说我比她那些法律意义上的亲人更为亲近。唔,我为‘抗创伤’有限责任公司工作。之前盖拉的父母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女儿有些行为异常的征兆,于是为她报了一个全套疗程。去年我们治愈了她的同胞竞争障碍①——典型的由于阴茎妒羡②导致她对弟弟心生憎恶——而现在,她正努力克服自己的恋父情结③。运气好的话,我们会在今年秋天将她的治疗推进到波贝娅层级……噢,顺带提一句,她说过您要把条子叫来之类的事。这个您不必担心。在警方的电脑里,她的情况被归档为非诉讼案件。”
  “她告诉我,”拉撒路缓缓而努力地说道,“她用刀杀了她母亲。”
  “噢,考虑到她的情况,她当然会这么做了!自从她母亲因为生下弟弟而背叛了她,她就不自觉地想要杀掉母亲。不过这一切自然都是我们设的一个局。我们给她注入了恐暗肽,把她关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以消除她回归子宫的冲动。然后,我们给了她一把阴茎形状的武器,以消解她残余的性妒羡心理,并把一个匿名的同伴放到了她的房间里。等她发起攻击后,我们打开了屋里的灯,让她看见自己母亲的尸体浑身是血地躺在地板上。接着,我们给了她绝命狂奔的机会。当然,我一直在后面跟踪她。我们并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那略带无聊的语气表明,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件琐碎的日常工作而已。然而,当他讲述完毕后,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部记录器。
  “噢,神父!我的宣传部欢迎您就我们的工作方式发表任何正面的评价。由于您身穿神职人员的服装,您的言论一定会格外有分量。比如,您可以针对我们采取的措施所取得的成效说两句——让孩子们在一个受控环境内展现出他们最为暴力的一面,要好过放任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犯下罪行,因为那会危及他们那不朽的——”
  “没错,我还真有一句你该记录下来的评价!如果说这世上有比战争更恶心的事情,那就是你们公司正在做的事了。至少战争之中还存在激情。你們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了精心计算,更像是机器而非人类所为!”
  弗拉克纳尔微微向后缩了缩头,就像是害怕有人会一拳击穿他们之间的玻璃,打在他的脸上似的。他辩解道:“可我们所做的,是在维护道义的过程中运用科学的力量。你当然会看到——”
  “我看到的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应该遭受诅咒的人。你冒犯了我们的小朋友,你的脖子上应该被套上一块磐石,然后被扔进大海。立刻从我眼前我滚开,滚去永恒的黑暗之中!”
  弗拉克纳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中满是愤怒。   “你会为自己说的话后悔的,我向你保证!你不单侮辱了我,还侮辱了千万名指望着我们公司的优秀市民,以及他们陷入地狱般苦境的孩子。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转过身去,然后离开了。
  光与电在衰减
  “对,盖拉当然很好!她努力地爱着母,却又无意识地恨着她,还有什么比发现母亲被杀了更让人高兴呢?——尽管她母亲其实还活着。我们之前已经谈过这些了!”
  他刻意抹了抹额头,暗自希望别人会认为自己满头大汗是夏日的炎热所致。
  “我能用下你的电话吗?单独用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父母们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我们所用方式的具体细节。”
  这是一间明亮的屋子,地上有个水池,里面的水将四周闪烁不已的灯光投射到了一个十字架、一尊佛像和一尊身覆玫瑰的六手迦梨①神像之上。夏德·弗拉克纳尔在电话上按下了“大陆电能与光能”公司的匿名投诉代码。
  听见接线成功的声音响起后,他报出了“无尽洞见”教会的代码,声称该团体的行为无异于“欺骗并滥用信徒的慷慨捐赠”,并表示应当“扣押该教会的资产直至法庭依法做出裁决”。如此一来,这位牧师的信用等级将会被自动抹除。最后他还表示,“应该把这个情况通知所有的信用评级电脑”。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他满意地拍了拍手,离开了房间。他基本上不可能经由这通电话被追查到。他已经为“电能与光能”公司工作两年了。而每年都会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员工经历大换血,所以在这将近五十万人之中,谁都可能提供虚假数据。
  等拉撒路牧師从联网信用评级电脑的迷宫中逃出,钉住那条刚刚孵化的蠕虫,他早就已经遍体鳞伤,饥肠辘辘了。
  他活该。
  在线而非实时
  在实验的间歇期,当一位护士往实验对象的喉咙中喷洒液体以存取他的声音时,哈尔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就算这项工作得花很长时间,”他喃喃道,“你也不能每天以这种速度进行下去,很显然——这样的话,根本了解不完对象这一天的经历。”
  弗里曼露出了他常挂在脸上、犹如骷髅一般的笑容。“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怀疑他身为生活方式咨询师的经历。不过要记住一点,我们一旦知道了探索方向,就能把所有与他曾用身份有关的数据存储起来。我们现在知道了他做过什么,我们需要了解他的具体感受。在某些情况下,关键的记忆与他异常激烈的反应之间的联系是很明显的。今天我们就找到了这种联系,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你是指他对那个因恐慌而狂奔的少女的认同?觉得她的人生与自己一生被人追捕的经历相似?”
  “不止如此。恐怕远不止如此。想想他对这位弗拉克纳尔的诅咒吧,再想想引发这一切的原因。这无疑与拉撒路牧师的一贯态度是相通的。我们去挖掘这种态度对他的真正自我到底有多大影响。护士,如果你手头的事做完了,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了。”
  在路上:多云而炎热
  面对来自别人的人格侮辱时,一定、一定要学控制住我的脾气,比如——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倒抽一口气,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都没合眼,弗拉克纳尔的威胁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最后,他不得不服用安眠药。过了很久,他那模糊的头脑才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空气压缩机的嗡嗡声停止了。
  他翻过身去,查看床头自备电源的发光闹钟。上面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四十五。按理说早就该太阳高照了,天气预报也说天气会比昨天好,况且当他的拖车顶部的塑料薄膜完全绷紧时,透光性也是非常不错的——可现在,拖车的窗户外还是一片漆黑。
  看来电源被切断了,教堂穹顶也垮塌了——二十二点五吨重的穹顶。
  浑身赤裸、内心极度不安的他把脚伸出床外,去够最近的台灯开关,以便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周遭的黑暗充满了压迫感。更糟的是,空气已经开始变得污浊——这无疑源自那些积灰、油污和散发着恶臭的湿气。当穹顶还在时,这些东西不过是不易察觉的薄薄一层;可随着穹顶垮塌,它们搅成了一团,有如淤积在下水道里的污物。
  不出所料,台灯没亮。
  工人罢工了?不太可能。那些还有能力关闭国家自动供电系统的重要工人,总会等到霜冻或是下雪才进行罢工。电路过载引发的停电?也不太可能。自1990年以后,夏天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电路过载了。人们似乎就不再把电能视为如空气一般可以免费获取的东西了。
  不可否认的是,1990后的新一代已经长大……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核电站发生事故了?
  自从去年连续发生了三次事故后,如今在德尔斐公告板上,下注类似的灾难将在两年之内发生的赌金相当可观。不过,他还是抓起了自己唯一一部装有电池的收音机。按法律规定,每个人口达到或超过一百万的大城市,都会有一个只播报新闻的单频道电台持续进行广播。这样一旦有暴动、帮派火并和灾难发生时,人们就能及时收到警报。电池快没电了,但当他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后,听见的却是新闻播报员正在谈论与今日的橄榄球比赛伤亡情况有关的赌博。要是核电站真发生了事故,这会儿收音机里应该会持续不断地传出辐射警告。
  那么是……弗拉克纳尔?
  后脊感到一阵颤栗。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正渴望地望着闹钟上那一小片模糊的光芒,仿佛周围的黑暗象征着子宫,而闹钟上的微光则预示着他会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虽然心头涌上一股失望之情,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显然如他所想。
  虽然空气中弥漫着恶臭,但至少二氧化碳的浓度还没有超标。他没有感到头疼,只是微微有些想吐。稍微平静下来后,他摸索着走向拖车的起居区。以防万一,他在生活区一直备有一盏装有电池的台灯。由于是由主能源系统自动充电,台灯的电池依然电力充足。然而当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芒照亮四周后,他发觉四周的一切既可怕又陌生。他拿起台灯,周围的阴影在擦得光亮的金属墙面上不住晃动,仿佛在重现昨晚他想象的情景:那些阴影在为那些追随安息日男爵①、圣尼古拉斯②甚至迦梨女神的青少年提供掩护。   他走到洗脸池前,扭开中间的水龙头,把本该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脸上。没什么用。电力被切断了这么久,水箱已经变得有些温热了。他昏昏沉沉地拉开拖车大门,向外看去:垮塌的塑料穹顶堆在了祭坛上,穹顶优美的曲线之下,他看见远处有一丝微光。这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不过要是能恢复电力供应就更好了。
  办公室里,熔炉已经冷却,铜块已经铸成,随时都可以取出。之前正在处理一项极具挑战性任务的电脑,却因电力中断而停机了。对今天的第四项——不,应该是第五项——德尔斐赌博的评估已经完成,纸条从电脑端口露出一截,就像一条苍白僵硬的舌头。上面还遵照程序,盖着公证员的印章。不过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必须搞清楚弗拉克纳尔(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一夜之间抹除拉撒路的信用等级?)是否已经成功切断了他的电话线路和电力供应。
  答案是他做到了。一个甜美的、事先录制好的声音告诉他,他的电话信用点在某个诉讼案件判决之前,将无法使用。而这个案件很可能会以他的所有资产被扣押而告终。如果他想要再次享有电话,必须提供证据表明法庭的判决对他有利且该案已被撤销。
  诉讼?什么诉讼?在这个国家,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出言诅咒了别人,就把他押上法庭受审吧?
  接着,他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差点哈哈大笑起来。弗拉克纳尔耍了一个很老套的手段,在大陆网③之中投放了一个能够自我延续的蠕虫病毒,而引导它前进的很可能是他从某家大企业“借”来的一串投诉代码。每当他的信用代码在键盤上被敲出,该蠕虫病毒就会自动从一个联结点转移到另一个联结点。要杀掉这种蠕虫病毒,少说也要花掉几天甚至几周时间。
  除非受害者知道使原始指令过载的方法,而拉撒路恰好知道。每一位代码以4GH开头的人——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要是——自从他上一次充分利用了代码的潜能——4GH代码的有效性被降级,甚至直接被抹除了,会发生什么事?
  只有一个办法能找到答案。那台尽职的机器正等着他提供法律要求的证据。他在电话上敲出自己的完整代码,又敲出了一串专门处理“因恶意滥用职权而造成的输入错误”的代码,同时用一条指令对代码进行跟踪,以获取将他卷入的那个诉讼案的档案号。
  拨号音在电话里内回响着。
  一直不自觉地屏着呼吸的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气,这声音在这不寻常的安静氛围中显得尤为响亮。(有多少种嗡嗡声消失了?电脑、饮水机、空调、警报监视器……人们一般不太可能立刻计算起自己拥有多少电器,所以他便没费心去回想。)
  他马上以牙还牙,投放了一条反击型蠕虫去追踪弗拉克纳尔的蠕虫。这应该能在三十到四十分钟内解决燃眉之急,时间长短取决于他能否解决每周一必然会发生的线路过载问题。他确信自己肯定没法解决。最近的报道表明,如今的数据网中有大量蠕虫和反击型蠕虫,而所有机器都已收到指示:除非它们与紧急医疗事件有关,否则一概给予低级优先权。
  行啦,等灯光一亮起,他就能知道了。
  现在,拉撒路牧师是时候“自杀”了。为了振奋精神,他喝下了一杯温热的、甜得令人恶心的仿制橘子汁,但这并不会对他的新陈代谢造成实质性损害——对于自己日常选用的品牌,他一直都很小心——与此同时,他仔细琢磨着自己的下一个化身的具体细节。
  三十分钟之后,电力供应恢复;六十分钟之后,穹顶充气完毕;九十分钟之后,他启动了自己的重生程序。
  电脑化分娩的体验总是相当糟糕。由于他之前并没有打算放弃拉撒路的身份,因而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今天的体验可谓最糟糕的一次。他的皮肤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心脏怦怦乱跳,手掌因汗水而滑腻腻的,而他的屁股——光着的,因为他没有浪费时间去穿衣服——与椅子接触的部位感觉很痒。
  即便发现自己的代码依然有效,当他琢磨该用什么新谎言来应付联邦电脑时,他还是不得不两次挂断电话。他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他担心自己会按错号码键。像这样的一台普通电话,并不会配备“显示最后五个数字”的功能。
  他敲出最后一组代码,激活了将会抹除拉撒路一切痕迹的噬菌体。与拉撒路的这条超级蠕虫相比,弗拉克纳尔的那条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来,他也可以舒展下筋骨,去处理其它那些他不得不放弃的东西,以免打扰他的全新自我的塑造过程。
  国会议员级别以下的任何人,都无权要求电脑打印出存储在4GH代码之后的数据。设计这个代码的初衷,一定是为了让那些拥有官方许可的人可以去体验除了自己人生之外的其他人的生活。他不止一次想要搞清楚,他的代码在理论上将自己塑造成了什么样的人——肩负秘密任务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反间谍特工、负责收拾上司捅的篓子的白宫特别代表……不过他并没有傻到真的付诸行动。他就像一只老鼠,在现代社会的墙壁下鬼鬼祟祟地行动。而他一旦暴露,上面就会派出灭鼠人来消灭他。
  他穿上不合身的衣服,整理出一堆他觉得没必要留下的物件,放进一个包里。其中有可转让的德尔斐券和他新铸造的铜块。他还把两个装有镇定剂的呼吸器装进了衣兜。他知道,在今天结束之前,他会用上它们的。
  最后,他在自己的桌子下安了一颗炸弹,并将其与电话相连,这样他就能随时引爆了。
  这座教堂的毁灭大概会出现在媒体的每日罪行名单上——上面已经有许多谋杀案、抢劫案和强奸案了——但像纵火这种罪行,经常会由于时间不够而被省略。只要没人索要保险赔偿金,这件事会就此画上句号。考虑到格莱勒帮和比利金帮的冲突史,他们就是现成的嫌疑对象,当地警方一定会对这起案件处理起来如此简单感到满意。
  在他准备走出教堂的塑料穹顶之前,他最后一次环顾了周围一圈。车流的喧嚣从高速公路的方向传来,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谁会特别关注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心想,我现在生活的时代肯定没有二十世纪那么复杂。
  要是一切都如看起来这么简单就好了。
  您所拨打的号码   在那个电视依然盛行、3V网络还未出现的时代,有一位脾气暴躁、愤世嫉俗、名叫安格斯·波特①的著名历史学家。他活了很久,久到足以被人称为“元老”。 因此,他一辈子都持有左派观点的这件事,也在今天得到了世人的默许,被视为可以原谅的古怪行为。他当初已经用简洁的话总结了此事。
  或者如某些自称智者的人所说:用疯言疯语总结了此事。
  在被邀请对1989年《世界核裁军条约》的签订发表评论时,他说道:“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第三个阶段。首先我们经历了脚力竞争;随后我們经历了臂力②竞争;现在,我们即将进入脑力竞争阶段。
  “而最后一个阶段,如果我们幸运的话,将回归人类本身。”
  天赋的象征
  “他就是这么做到的!”哈尔茨惊叹道。他盯着那位坐在裸钢椅子上、浑身毛发被剃光的男人,仿佛是初次见到他一般。“我以前一直觉得,通过一台家用电话将一个全新身份投入网络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说,他也需要一台大得多的电脑才行啊。”
  “这是一种天赋。”弗里曼一边说,一边查看控制台上的屏幕和指示灯,“你要是愿意,可以和钢琴家的天赋作比较。在磁带出现之前,有些独奏家能把二十多首协奏曲全记在脑子里,且一个音符不差,还能根据一个四分音符的旋律即兴演奏一个小时。如今已经没人有这项天赋了,就像现在的诗人再也无法背诵几千行诗歌了。但在荷马所处的时代,他们无疑能做到这一点。这么来看,这人的所作所为倒也不是特别神奇。”
  过了一会儿,哈尔茨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见过不少令人不安的事情,就在塔诺威这儿,而且人们还告诉过我不少。可是我觉得没有一件……”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能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件事那么可怕。”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就是你刚才说的,这种了不起的天赋‘倒也不是特别神奇’!”
  “可事实确实如此啊。”弗里曼向后靠在椅背上,“以我们的标准来看,非常普通。”
  “这正是问题所在。”哈尔茨喃喃道,“你们的标准,有时候,似乎一点也不……”
  “人道?”
  哈尔茨点了点头。
  “噢,挺人道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人类是一个颇具才华的种族。这里的大部分工作,目的都是要重新发现那些被我们忽视的天赋。我们一直都对自己拥有的那些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视而不见,这实在令人震惊。除非我们填补上自己的知识空白,否则无法铺就通向未来的道路。”弗里曼看了看他的手表,“我觉得今天就这样吧。我会叫护士来,给他喂点吃的,再给他清洁一下。”
  “这也令我有些不安。就是你谈论他的时候,用的是那些非人格化词汇。虽然我很钦佩你周全的考虑和敬业精神,但对你采用的方法依然持保留意见。”
  弗里曼站起身来,轻轻舒展着身体,以放松自己有些抽筋的四肢。
  “这是我们探索出来的有效方法,哈尔茨先生。此外,请你务必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名罪犯,一位逃兵,而一旦有了机会,他多半还会成为一个叛徒。别的机构也在进行类似的项目。而那些人不光脑子一根筋,采用的手段也极其残忍。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看到那种人做得比我们好。”
  “当然不。”哈尔茨不安地说道,手指在衣领上来回摩挲,仿佛衣领忽然变紧了似的。
  弗里曼露出一个微笑。刚才那番话的效应堪比一盏黑色芜菁灯②。
  “那么,我明天是否还能荣幸地与你继续一起工作?”
  “噢,不行,我明天必须回华盛顿。但是,呃……”
  “嗯?”
  “匆忙离开托莱多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噢,他去休假了。非常明智。事实上,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为了重新识别身份
  现在我是桑迪(当我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会悄悄向别人承认,这不是常见的“亚历山大”的简称,而是——偏偏是!——莱桑德的简称)·P.(这个更糟,是伯利克里的简写!!!)洛克,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个浪荡子,考虑到我这不长胡子的模样,估计还是个弯的。不过,我正努力改变我的浪荡天性,甚至考虑在这几年找个人结婚。
  即便假期结束,我也会继续用一段时间桑迪·洛克这个身份。我住的这家度假酒店位于乔治亚海群岛。这是一间还算高档的酒店,但不像其他酒店那样,虽然紧跟潮流,却显得十分呆板,哪怕它也的确拥有一块专门用于治疗返回子宫情结的水下区域,以及一位拿到了心理学毕业证书的总经理。至少你不会被迫接受凭经验进行的心理实验。
  这是我今年的第二个假期。在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将还要再度一次假。不过,我是不会把“再度一次假”与“赋闲失业”混为一谈的,虽然我知道有些人分不清楚。酒店里其他许多游客已经在享受今年的第三个假期了,他们本打算一年要度五次假。不过这些人年纪都比较大,不必为子女的事操心。在三十二岁的年纪度三次假,这让我看起来像个无所事事、初来乍到的伪成功人士。现在它的最后一点尤为重要——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选了一个很合适的年纪,这要比假装成四十六岁容易得多,尤其是当你的实际年龄是二十八岁(忽然又想起了眼镜!噢!)。在中年人眼中,你的年轻将充满吸引力。在青少年眼中,你的成熟则会让他们佩服不已。致各位的备忘录:能否让我一直保持在三十二岁,直到我的实际年龄变为——比方说——三十六岁?保持耳聪目明,留心数据。
  受到款待,受到拒绝
  年纪已过四十,却不透露具体是多少岁;美丽动人,且能长期保持美貌;由于皮肤被晒成了鲜亮的棕色,她目前正处颜值巅峰;她的秀发有所褪色,是因为日晒而非用洗发露的缘故;不同于多年来养成的睡眠习惯,最近她每天都要多睡一个小时。与此同时,伊娜·歌瑞尔森还是一位坚强的人。这一点便是明证:她掌管着“大地-深空”工业有限公司——世界上最大的轨道工厂建造商——位于堪萨斯城总部的临时执行招募部。   但问题在于:她是否足够坚强?
  她想起了一句老话,说的是一个人常常会被提拔到自己不能胜任的位置——行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彼得付钱给保罗”原理①,还是其他什么名字?——然后越想越来气,越想越发愁。她女儿一直拒绝退学,而且每年都会报一些越来越奇怪的课程。(都是在同一所大学,老天啊!要是她愿意换所学校,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伊娜觉得自己身受束缚,渴望挣脱身上的枷锁,搬去墨西哥湾,或者科罗拉多,甚至是旧金山湾区。鉴于沉降技术如地震学家宣称的那般有效,以及永远(至少五十年)都不可能再发生一场夺去百万人生命的大地震……她觉得可以付诸行动。
  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看法——不是别人的。
  去年,她拒绝了五份工作邀请。今年到现在为止,她只收到并拒绝了一份。明年呢?
  有个像凯特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糟透了!那个蠢丫头为什么就不能向其他人那样正常一点,到其他地方去,最好是去另一块大陆上重新开始?
  如果“抗创伤”有限公司能创建得早那么一点……
  一些不懂分寸的人有时会当众问她,为什么伊娜坚持要和女儿待在同一座城市。毕竟,她女儿已经二十二岁,上了大学后有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且也不是特别依赖母亲。但伊娜很讨厌别人问她这个。
  两周的假期已经过去一周,伊娜想要振作起来。然而来到此地后一直与自己做伴的那个男人在今天离开了。这意味着她要独自用晚餐,情况真是越来越糟。最后,她还是努力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红金色晚礼服,来到了露天用餐区。柔和的音乐与海浪的哗哗声融合在一起。两杯酒下肚后,她觉得心情好了一些。要想恢复她以前的那种活力,来杯香槟怎么样?
  一分钟之后,她便朝侍者咆哮起来(这家酒店走的是高端路线,收费昂贵,绝非那种街头随处可见的小店——在那种地方,你总是会经常面对出错的机器……而非永不会出错的人类。)“你说没有香槟是他妈什么意思?”她那尖利的嗓音惹得不少人转头看了过来。
  “那边那位先生,”侍者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刚刚点了我们库存里的最后一瓶香槟。”
  “把你们经理叫来!”
  酒店经理来了之后,怀着不像作假的真诚歉意向她解释(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尊严与快乐被区区一堆电路抹除呢?)为何他对此也无能为力:这是一家连锁酒店,总部的电脑负责分配这里的资源(以及其他上百家)。而那台电脑已经决定,将库存的香槟配送到各个度假胜地去。因为在那里,香槟能卖到乔治亚海群岛的游客能负担的两倍。这个决定是今天才做出的。到了明天,酒水单就会重新印制。
  在酒店经理解释的同时,那位侍者暂时离开,去招呼另一桌客人了。等他回到伊娜的桌前時,她正极力控制自己,以免发出愤怒的尖叫。
  侍者将一张纸条放到了她面前。上面的字是手写的。这很不寻常,因为如今所有识字的孩子在七岁时就都开始学习打字了。她看了眼:有幸得到那瓶香槟的家伙有个主意,一起喝怎么样?——桑迪·洛克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在向她微笑。他穿着一件时髦的海盗衬衫,扣子直开到了腰部,头上绑着一条花哨的头带,手上戴着镀金腕表,一根修长的手指正搭在一瓶香槟的软木塞上。
  她感觉怒火渐渐消退,仿佛朝阳升起时散开的晨雾。
  这个叫桑迪的人有点古怪。她向他抱怨,这家酒店居然没有充足的香槟,实在是荒谬至极。对此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把话题引开了。这让她又恼火起来。最后,她独自上床睡觉去了。不过第二天早上九点,当送早餐的推车自动行驶到她床边时,她发现上面放着一瓶绑有彩带的香槟,旁边还有一束花。晚上七点在泳池边再次遇见桑迪时,他问她那瓶香槟好不好喝。
  “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在为这家连锁酒店工作吗?”
  “这种不景气的行业?你这话可有辱我的尊严。我一般不涉足这种三流行业。我们可以一起游泳吗?”
  下一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她本来想问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政府?还是大企业?但还有一种解释显然更合理。而如果这个解释正确无误的话,其中的深意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她不敢贸然提及。她说道:“当然可以,走吧。”然后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结果,酒水单并没有重新印制,而酒店经理对此一脸茫然。这似乎印证了伊娜的猜想。第二天早上,当他们一起在床上吃早餐时,她直截了当地向桑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喂,我觉得你肯定是个黑客行动顾问。”
  “只要这床没被人窃听,我就承认。”
  “床被窃听了?”
  “没有,我检查过了。我只是不在乎让电脑知道某些事情。”
  “你做得很对。”她的身体在发抖,“我有一些在‘大地-深空’工作的同事。他们住在特里亚农,在那里测试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于自己的言行二十四小时受到监控感到很是自豪,认为自己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超现代窃听器……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受的。”
  “忍受?”他语带讽刺地重复道,“也许他们得忍受自己卑微的社会地位,但这项测试和忍受无关。而且,这种方式或多或少地支撑着他们生活下去。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忘记自己还长着脚。”
  整整一天,伊娜都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发抖。想一想吧,自己竟然幸运地在现实中遇见了声名远扬的3V网络精英之一,那个由黑客行动顾问组成的秘密小团体中的一员!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合法的,只要不去碰那些遵照麦克贝恩-克鲁奇“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法案留存给政府部门的数据。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专家,一直都认为自己不过是“商业间谍”。礼貌一点的做法,应该是询问他是否参与过“疑难数据回收”工作。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
  她含蓄地暗示了自己担忧的事情。等换了工作以后,她还能继续在职场向上(而非原地踏步)打拼多久?一开始他的回答很随意:“噢,做个自由职业者有何不可,就像我那样?这与普通的接入式生活没什么不同。等你习惯就没事了。”   “自由职业者”这个词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孤胆骑士策马而出,努力捍卫他的女伴和他的信仰,就像是“国王的信使”,秘密特工,商业冒险家……
  “我自然想过这些。但在做出决定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地-深空’到底往我的档案里加了什么内容。”
  “这个问题,你可以试试找找。”
  “你的意思是,”她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我可以雇佣你?”
  “做这个?”他用自己尖锐的、精心保养过的牙齿轻轻咬住她的乳头,“不了,我的男妓评级约等于零。这种事情我可以免费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哈哈大笑:“别激动。我当然知道。去调查一下‘大地-深空’说不定会很有趣。”
  “你是认真的?”
  “等我度完假,我可能就会认真对待此事。但现在还是假期呢。”
  凌晨两点,她依然在沉思——睡眠时间正在被挤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道:“有件事人们并不知道:那些机器对他们十分了解。它们知道的那些信息,他们连自己的矫正机都不会告诉,更不会对他们的伴侣或者上司提起。人们根本想不到那些机器知道什么。”
  “同。我见过许多人,仅仅是因为那种可能性就变得精神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的!”
  “同?”
  “啊,看来你不看冰球比赛。”
  “偶尔会看看,但我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资深球迷。”
  “我也不算是,不过平时怎么着也会有所耳闻。那是一句法语,是加拿大冰球运动员传到南方来的。是‘我同意’①的简略说法。现在似乎人人都爱用这句话。”
  她下意识地说道:“噢,没错!我听凯特对她朋友这么说过。”
  “谁?”
  “呃……我女儿。”她微微颤抖起来,想象着他们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对话: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她在上高中?
  ——不是,呃,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读书。
  接下来会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会在心里默默计算,而她的年龄也会暴露无遗。
  然而这个男人相当老练,只是哈哈一笑。“别担心。我对你了如指掌。我投机取巧搞来的香槟是不是太过了?”
  果然如此。几秒钟后,她也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她说:“你真的会来堪萨斯城吗?”
  “如果你付得起我的酬劳。”
  “‘大地-深空’付得起任何人的酬劳。你一般用什么身份?”
  “系统优化师。”
  她双眼一亮。“很好!我们刚刚失去了干这个的部门主管。他违反了合同,而且——喂,你不会连这个也知道吧?”她突然起了疑心。
  他摇了摇头,努力忍住打哈欠的沖动:“遇见你之前,我没理由去调查‘大地-深空’。”
  “没错,这是自然。是什么吸引你从事现在这种工作的呢,桑迪?”
  “可能因为我爸爸是个‘电话控’吧,而我遗传了这方面的基因。”
  “给我个正常的答案。”
  “我也说不清楚。人们说:‘人类再也无法跟上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了,我们应该把一切都交给机器来打理。’可能我潜意识觉得这是错的吧。我可不想挂在进化之树的枯枝上逐渐腐朽。”
  “我也不想。好吧,我会带你去堪萨斯城,桑迪。我觉得你的态度很不错。现在,我们需要来点新鲜空气。”
  卖给了身居顶端的那个人
  “我不是跟你抱怨,这家伙实在是能跑又能藏。自从科特溜之大吉后,我们就很缺一个系统极客。我倒不是说乔治的坏话,她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工作量——就更别说你的了,对吧?”
  “没错,他要求给自己一个试用期。八周,或者十二周,看看他是如何与其他人协调的吧。”
  “现在他正在度假。我告诉过你了:我在乔治亚海群岛遇见他的。你可以去那儿找他。”
  “很好。现在记下他的代码:4GH……”
  变幻的程序
  堪萨斯城国际机场周围那圈高达千米的高楼破了两道缺口,它们并非是为了纪念那些被暴徒或帮派分子破坏的建筑(这一次不是),而是两架垂直起降飞机的坠毁地点。上周,一架正在起飞和另一架正在降落的飞机同时滑出了它们的重力抑制器。坊间传言说,这两起事故的原因可能与“大地-深空”最近进行的一次轨道工厂发射有关,发射地点就在他们位于堪萨斯州西部的那座临河发射场。据说有人忘了将发射时的冲击波规模和波及范围告知那两个航班。不过调查仍在继续。鉴于“大地-深空”在这片地区有很强的影响力,它应该不会在听证会上受到工作失职之类的指控。
  尽管如此,听证会的结果依然是很多非法的临时德尔斐赌池的热门下注对象。而合法的赌池,自然都被禁止对裁决进行预测。
  剩余的那些高楼的表面,不论是住宅还是办公楼,都如古代的墓碑一般苍白得死气沉沉。这些高楼大部分是九十年代初修建的。那时候的建筑设计正处于所谓的“希塔布里克①”时代。这种设计风格有一个更华丽的名字:反装饰。不过这个名字实在拗口,人们都记不住。这种建筑反人类的程度,堪比那些用来埋葬湾区大地震遇难者的棺材。而两者的出现,可以说是源自同一个原因。旧金山外加伯克利及奥克兰的大部分地区在一夜之间因地震而毁灭后,其造成的持续破坏几乎将整个国家拖向了破产的边缘。自此以后,所有东西都必须遵循一个设计思路,即装饰越少越好。
  为了彰显出这种举措的必要性,所有这种样式的建筑都被修建得充满了“生态便捷性”——换句话说,它们极其隔音,包含精密的垃圾回收系统,每间公寓都配备一片平坦的户外区域,至少拥有一定的光照条件——据说足够一个普通家庭以无土栽培法种植足以自给的蔬菜和水果。结果便是,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印象,认为所有运转高效的楼房,一定都是单调、丑陋、令人讨厌、呆板无趣的。
  由于航班电脑对他的航行进行了微调,他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几分钟。伊娜同意在大厅和他见面,可当他从机门边的静电排除室走出,身体感到微微刺痛时,却并没有看见她。   浪费这早到的几分钟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揉着自己的手臂,心中想着就算飞机的电动推升器高效、经济又环保,对于那些每次飞行后都要清除身上静电的乘客来说,还是十分烦人。这时,他看到了一块指示牌,箭头指向公共德尔斐公告板。
  大部分他买来的与自己身份相配的随身物品,都已经在送往“大地-深空”的招聘-安置区的路上了。不过他还是随身带着一个重约九公斤的旅行袋。他当着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的面,抢先一步跑到一部自动搬运机前——那女人随即破口大骂——查看了机器侧面亮着光的资费表后,付了一个最低价:35美元用一小时。这地方的花费比在托莱多高,但这并不令人意外。一百公里以外的特里亚农,其生活成本可是高居世界第二。
  从现在起直到付费花光,这台机器会用其柔软的塑料嘴叼着他的行李,像条忠诚的、训练有素的猎狗一般跟着他——说句实话,它的样子确实像条猎狗。除了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根据程序设定,它会在被使用到第五十五分钟时开始吠叫,在第五十八分钟时大声嚎叫。
  到了第六十分钟,它会扔下旅行袋,转身就走。
  他站定脚步,望着上方高挂的屏幕,凭借多年的经验,轻松自如地观察着上面不断变换的数字。他首先望向自己最喜欢的领域:社会立法。他高兴地发现,自己赢下了最近投注的两场赌局。虽然施加了各种压力,但总统终究无法因为那人诽谤了自己的助手,就强行令其受审入狱——如果他真敢这么做,一定会付出高昂的代价。另外,俄罗斯人的数学教学法肯定会被引入美国,因为为此下注的赌资仍在不断增加,而赔率已经降低到了五赔四。要是美国代表队不想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上丢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德尔斐公告板上关于这一领域的赌注很少,除了那个赔率为一赔十的赌注:最新的宪法修正案是否会通过。这项修正案将会改变以往参照地理位置划分选区的方法,改用依照职业及不同年龄群体的分布情况来划分。这么做合情合理,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许下一代人能接受吧。
  他把注意力转向社会分析领域,上面有许多赔率达到了两位数,还有几个达到了三位数。他下注了一千元,赌今年的纽约市每个成年人遭抢劫的概率会突破百分之十。这一概率已经在百分之八左右不可思议地徘徊很久了,人们对此正渐渐失去热情。不过布朗克斯区最近新上任了一位素来以强硬而闻名的警长,这样一来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
  关于科技突破的赔率也非常诱人。出于对旧日时光的缅怀,他又下注了一千元,赌在2025年以前,地球和月球之间将会建成一条重力滑道。事实上,这个构想已经让人白期待很多年了。其具体做法是:用一条线缆将货物从月球上拖过两个星球的中间点,直接使其进入地球的重力井,这样货物就能凭借惯性落在接收平台上,且没有成本。如今这项实验已经失败了两次。但新西兰有个家伙正在试验一种长达几公里的单晶线缆。由于……
  这时,两位看起来很饿的老人—— 一个是黑人,另一个则是白人。他们显然不是游客,只是来这儿打发时间的——注意到了他正在下注。他们打量着他身上昂贵的服装,估量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土豪气息。经过一番争论后,他们决定每人花五十元冒险赌一把。
  “这玩意儿把赛马场的生意都抢走了。”他听见他们其中一人说道。
  “我以前可喜欢赌马了!”另外一个回应道。他们继续向前走去,两人的声音中带有不满之意,仿佛都渴望和对方吵一架,但因为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又都不愿意起这个头。
  ——嗯!不知道俄罗斯或者东德的德尔斐系统是不是也像我们的一样,是模仿股票市场和赛马赌金计算器来设置的。人人都知道,在中国,他们——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屏幕上那些正在显示的赔率,不禁感到十分意外。到了2020年,基因优化将会成为一项商业服务,而非只是政府官员、大企业高管和百万富翁的特权,而这一项的赔率竟然只有一赔三?上次他查看公告板的时候,赔率可是高达一赔两百,而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疯狂地想要下注。赔率这般跳水,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内部信息。塔诺威上千位员工(或者说“学生”)中的某一个,肯定没有抵抗住诱惑,卖掉了脑子里存储的所有数据。该企业的科学家们,一定正忙着将一个前景不明的希望,转变成一个自证预言。
  除非……
  噢不!不会是他们知道有人从中逃出去了吧?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六个令人煎熬、可恶至极的年头都已经过去,难道我逃走的秘密已经泄露了?
  这之间不可能存在联系!即便有联系——!
  他的心怦怦直跳,感覺四周的世界都在旋转。有人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那人是个经济学家(他差点没认出来),衣服上缝着一个绿白相间的徽章,上面写着“功率不足!”——这种人通常会拒绝用完自己所有的电力配给,并会竭力阻止别人借用。据说堪萨斯城有不少经济学家。
  这时,一个轻快的声音对他说道:“桑迪,见到你真开心——出什么事了吗?”
  他尽全力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面带微笑,保持镇定。他随即注意到了眼前的伊娜与在度假酒店时有很大不同。她身着一件轻薄却很正式的黑白色工作装,长发也束了起来。现在的她就是一位部门领导,正为一位新员工提供特殊帮助,将其安插进公司高层。
  因此他没有亲吻她,甚至没牵她的手,而只是说道:“你好。不,没什么。我只是刚看到我最关注的那项高风险赌局的赔率。最近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发现自己的资金在变少。”
  他一边说,一边向出口走去。伊娜和自动搬运机在他旁边跟着。
  “你还有托运的行李?”她问道。
  “只有这个。我把其他物品直接寄过去了。我听说你们有一个很棒的居住区。”
  “噢,是的。那里的评价还不错。已经投入使用十年了,直到今天也没出现过严重的环境问题。说到住宿,我早该先问问你是否计划自带一套房子来。目前我们那儿还有空地,直到九月才会开始建新工厂。”
  “不了,我在我的老房子住了四年了,已经决定把它卖掉。我可能真的会在这里建一座新房子。听说堪萨斯城里有不错的建筑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更喜欢住公寓。不过派对上有些人也许能给你建议。”
  “我到时候问问,派对几点开始?”
  “八点。举行欢迎派对的地方就在一楼。所有算是同事的人都会参加。”
  悖论,荒郊野岭后的下一站
  “并非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所以不希望你用更多的事实来把我搞糊涂。
  “而是因为我还未下定决心。我了解的事实已经够多了,多得我都处理不过来了。
  “所以给我闭嘴,听见没有?闭嘴!”
  你正遭到陷害
  雖然严格来说,这只是一间临时住所,但它还是和酒店套房有细微的差别。他以赞许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的装饰,这些装饰让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私人公寓。可伸缩墙壁能根据住户的喜好,将主室以六种方式进行分隔。他刚进来时,屋里的色彩风格偏中性,包括米黄色,淡蓝色和白色。接着他按了门边的开关,将颜色变成了浓重的暗绿色、黄褐色和暗金色。这都是靠透明隔板后的灯实现的。至于便捷设施,比如3V设备、极性反转洗衣机和附着在浴缸上的电紧张保持器,都不是连锁酒店用的那种廉价货,而是更昂贵的家用版。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光可以拉开窗帘,甚至还能打开窗户。这种设施在如今的酒店可看不到。
  出于好奇,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然后听见前方那片树林的另一端正传来阵阵轰鸣。由于窗户采用了无比高效的隔音技术,这声音在他开窗之前根本听不见。
  到底是什么?
  一道如燃烧的镁一般耀眼的亮光,从树林后升起,而伴随着那阵阵的轰鸣,又出现了一股强劲的气流。他只来得及辨认出单人轨道飞船那如针一般细的外形,刺眼的光芒就迫使他闭上眼睛,转开视线,双手摸索着关上了窗。
  毫无疑问,那是一艘“大地-深空”用于检修故障、正前往近地轨道的飞船。这家公司一直都为自己迅捷而高效的售后服务感到自豪。即便现在四分之三的轨道工厂都只是一次性项目——每隔一周都会有新企业在那上面建厂——优质的售后服务依然是保住其行业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
  但实际上,“大地-深空”的行业地位并没有董事会希望人们相信的那样稳固。他已经调查过了。在他将要接受的任务中(虽然伊娜还没有提及),有一项是去刺探与某家竞争公司进行的一项研究,搜集有关的情报。该研究对象就是所谓的“奥利弗斯”,即能将用户从人际关系的巨大压力中解放出来的电子多重人格。古罗马时期,有一群专门负责通报访客姓名的随从,他们会在一旁将信息悄声告诉皇帝,于是皇帝便拥有了记忆超群的美名。这种电子人格便是那些随从在二十一世纪的翻版。“大地-深空”急需产业多样化,但在决定购买某家独立小公司的研究成果之前,它想确保没有其他哪家公司的研究已经达到了可以商业发布的程度。
  要是他能在刚开始工作不久后立刻找到答案,那无疑会为他的头饰添上一根非常醒目的羽毛①。
  他继续检查房间,然后在床底发现了一个压力缓解器,上面装着一个可正反两用的尖嘴。要是女人用,可以让它伸在外面;要是男人用,可以把它摁进去……也不一定,这要看个人口味了。压力缓解器上方有一个体积虽小但细节到位的屏幕,上面的图像——比方说一个小标签——会每八天变换一次;除此之外,还配有耳机和一副能产生二十种香气的面具。
  他一边把缓解器放回消过毒的盒子里,一边心想自己一定得试试这玩意儿,至少试个一两次吧——毕竟这样才符合接入式生活——但最多两三次。像“大地-深空”这样的公司,对那些过度依赖机器、以机器替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人是非常警惕的。他们会一直监视自己。
  他叹了口气。有些人满足于(也许是迫不得已?)机器带来的愉悦……可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说不定这是最好的选择。比如说,对于拥有强烈的情感依附心理或完全没有这种心理的人、那些因为换工作或调职而去了另一个城市、为人际关系网被破坏而痛苦万分的人,以及那些必须与自己的同事保持距离才感到最安全的人来说,这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不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好运气了——他总是把好运伪装得严严实实的——那种好运气妨碍了他投入真情的能力,使他总是仅仅满足于喜欢的程度。比起自己孩童时期表现出的那种短暂的占有欲,以及青少年时期在塔诺威表现出的冷漠,这要好太多了。
  最好还是别去想塔诺威。他一边冲澡,一边开心地思考着自己的新境遇。很多事将取决于他在欢迎派对上要遇见的人,不过他们一定都坚定地选择了接入式生活。对于他的才华而言,这份工作十分理想。大部分商业体系都缺乏逻辑,且极度冗杂,不得不处理一些混乱的状况,每年帮“大地-深空”省下几百万元,对他而言应该不成问题。他还能借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系统极客。几周之内,他们就会将他视作一位极其重要的员工。
  同时,借助该公司的地位,他可以获得进入通常很安全的数据网络的权限。这是他来堪萨斯城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确切来说,应该是他需要——获取他身为牧师时永远都不敢搜索的数据。六年,这是他逃离塔诺威前,事先计划好的最长时间跨度,因此……
  他走出淋浴间,一阵温暖的气流自动吹干了他的身体。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的巨响:砰,砰,砰-砰-砰-砰,每过一秒,速度都会变得更快。他感到头晕目眩,怒不可遏。他抓住洗手池的边沿,稳住身子,然后瞥见了洗手池上方镜子里的桑迪·洛克的脸——十分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十岁——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走到客厅去拿放在那儿的镇静剂。他必须待在原地,用瑜伽式的深呼吸与不适感进行斗争。
  他的嘴很干,肚子像鼓一般紧绷着,牙齿几乎就要开始打战,但因为下颌的肌肉过于紧绷而无法实现。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而由于肌肉抽筋,右小腿上有一整条粗如刀疤的凸起。另外,他感觉很冷。
  但幸运的是,这次发作并不算太糟。不到十分钟,他便拿到了自己的呼吸器。而当他到达派对现场时,只迟到了三分钟。
  一天五百到两千次之间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座房子,或是公寓,或是酒店,或是汽车旅馆,其中有一间屋子:里面很美,很舒适,像极了人间地狱。
  或许是喝醉了,或许是很焦虑,又或许只是因为发了疯,某人拿起电话,按下了这片大陆上最著名的那个电话号码:能帮你接通“聆听援助”的十个9。
  然后,这人对着一块亮着的空白屏幕讲起了话。“聆听援助”是一项服务。你不会被强制要求进行苦修,这一点要好过去告解室忏悔。你不用花钱,这要好过那些收费的心理治疗项目。它不会提供任何建议,这也要好过与某个人不停争辩——那些狗娘養的自以为知道一切答案,会滔滔不绝地对你念叨,直到你想要尖叫。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是用《易经》卜卦。这是一种帮助人们集中注意力面对现实的方法。最重要的是,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发泄途径,发泄因为担心你的朋友会把你视为失败者而产生的沮丧情绪。
  它一定帮助了不少郁郁寡欢的人,自杀率一直很稳定。
  归身序列①
  今天,那个冷漠的器械建议道,应该将实验对象完全唤醒。在过去的四十二天里,实验对象一直处于回忆往事的半昏迷状态,而这有可能危及到他的人格意识。保罗·弗里曼并没有回绝这一建议。他对这个人越来越感兴趣了。此人过往的人生历程,实在是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他也要遵守一道由联邦数据处理局直接下达的命令。他们要求弗里曼在最短时间内提交一份详尽的报告。正因为此,哈尔茨才乘飞机来到这儿。他的造访占用了弗里曼一整个工作日,而且不出预料,又是那种“你好——真是有趣极了——再见”的走过场模式。华盛顿的某个人一定预感到了什么……至少是陷入了某种为难的困境,才会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份结果,无论那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妥协了。仅此一天,他将与之进行面对面地交谈,而非单纯地回放记忆库里的资料。
  他对这种变化还是很期待的。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浑身都被剃净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目光扫过四周的白墙。
  “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一定是塔诺威。我以前常常想象,在校园东边的那个毫无特点的秘密街区里,存在着这样的屋子。”
  “你觉得塔诺威怎么样?”
  “它让我很恐惧。但我猜你肯定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所以我无法感到恐惧。”
  “但那不是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感受。”
  “噢,确实。最开始一切都棒极了。对于一个有着我这样背景的孩子来说,是不是不太应该?”
  他的背景已经被记录在案:五岁时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在压力下坚持一年,最后也沉迷于酒精了。不过这孩力适应力很强。他们认为他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租孩”:聪明,话不多,举止还算有教养,也很讲卫生。因此从六岁到十二岁,他一直住在各种现代的、智能的、有时还很豪华的陪伴房里。房主都是一些没有子嗣的夫妇,是根据短期协议从其他城市搬来的。这些“父母”都挺喜欢他,有一对夫妇甚至认真考虑过领养他。但最后他们觉得不应该背上这个负担,把自己一辈子都与这个和自己肤色不同的孩子拴在一起。不管怎样,他们安慰自己,他一开始就很好地适应了接入式生活。
  而他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决定。
  可自那之后的好几次,每当他被留在房子里独自过夜时(其实这种事经常发生,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大人都很信任他),他都会走到电话前,怀着极度的愧疚,按下十个九。他隐约记得,在他与母亲共度的最后几个糟糕的月份里,在他的母亲——亲生母亲——脑子出问题之前,她曾拨过这个号码。对着空白的屏幕,他会连珠炮似的大骂脏话,然后浑身颤抖,等待那个冷静的、不知是谁的声音开口说话:“只有我听到了。我希望这对你有帮助。”
  不可思议的是:没错,这确实有用。
  “你觉得学校如何呢,哈福林格?”
  “那真是我的名字吗?别费神回答了,那是一句反问。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哈福’的含义是个诅咒,让我永远无法完整①。另外我也不喜欢尼克这个名字。”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尽管这可能和我的档案有所矛盾。我对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有着很棒的回忆。其实,我对自己孩提时期的回忆也很棒。我很早就发现了‘奥尔德·尼克’这个说法,在苏格兰语中它是用来指代恶魔的;我还发现了‘尼克②’表示‘逮捕’,有时还表示‘盗窃’;最关键的是,我发现了‘圣尼克’的意思。但我一直未弄明白,同样一件虚构的事物,是如何既派生出了圣诞老人,又派生出了盗贼的主保圣人——圣尼古拉斯的。”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只手给予,另一只手夺回。你知道吗?在荷兰,当圣诞老人去给孩子送礼物的同时,旁边还会跟着一个黑人,而他会鞭打那些表现不好、不能获得礼物的孩子。”
  “这我倒没听说过,听上去挺有意思,弗——弗里曼先生,我没叫错吧?”
  “你刚才正要告诉我你对学校的印象。”
  “看来我不应该天真到想要和你进行一场兄弟般的对话。学校嘛,基本就那样——老师换得比我的临时父母还勤,每个新来的老师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学理论,所以我们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不过,总而言之,学校都要比——呃——家——糟糕多了。”
  高墙。有人把守的大门。一间间教室的墙边排放着损坏的教学机器,等待着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维修工,最终不可避免地在几天遭到蓄意破坏,然后被认定为再也无法修理。空荡荡的走廊里总是布满沙尘,走在上面会嘎嚓作响。地上有一片血渍。他只在走廊上留下过一次自己的血,他很聪明,聪明到了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地步,因为他总是在学习,而其他人早就明白,正确的做法是呆呆坐好,等自己长到十八岁。他设法避开了别人的刀子和棍棒。身上的伤口很浅,不会留下疤痕。
  但有一件事是无法靠他的聪明实现的,那就是逃跑。州立教育董事会已经明文规定,在一名“租孩”的生活中,必须有一项重要的稳定因素。因此,不论他现今住在哪里,他都必须继续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而他的每一对临时父母与他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因而无法为了他与这项规定斗争到底。   他十二岁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名叫阿黛尔·布莉克斯汉姆的老师。和他一样,她一直在努力与这项规定做斗争,并且注意到了他。在她被人袭击、轮奸并且崩溃之前,她肯定寄出了某种报告之类的东西。不管怎样,大概一周之后,一群政府的人涌入了教室和外面的走廊。他们有男有女,身着制服,揣着枪,带着捕网和镣铐。他们进行了点名,发现人都在,除了一位住院的女孩。
  同学们还接受了一些无法忽视的测试,因为你身边站着一位目光锐利、揣着枪的人,以确保你会认真完成。尼基·哈福林格将他那股不太如意的、对成就的渴望,全倾注在了长达六个小时的测试里:中午前测试三个小时,在教室里被监督着吃完午饭,再进行三个小时。连你去厕所他们都要跟着。对这些从未被逮捕过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经过了智商测试、情商测试、感知测试和社会测试后(都是常规测试,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有意思的东西来了:偏侧测试、迟钝反应测试、开放性两难测试、价值观判断测试、智慧测试……都太有趣了!在最后三十分钟里,他完全沉浸在一个念头里:当某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发生时,是有人能对其后果做出正确判断的。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尼基·哈福林格!
  那群政府的人带来了一台手提电脑。他渐渐意识到,每次那台电脑将结果打印出来,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人就会对他——而非其他的孩子——多一分关注。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他们脸上的表情,他在这么多年的学校生活过后早已了然于心:今天下课之后,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六小时的测试结束后,他的身体在不住颤抖,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激动。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将自己所知道和所猜测的全部应用于测试之中。
  但在回家的路上,并没有人来揍他,也没有人“寻毁”他。负责这件事的那个女人关上电脑,把头朝他的方向偏了偏,三名带着枪的男人随即走到他身边,其中一个用友好的语气说道:“待在那儿别动,小伙子,别担心。”
  同学们都走了,有的不时困惑地回头望过来,有的还愤怒地踹了门框几脚。不久之后,另一个人被寻毁了——这个词源自“寻并毁”,也就是寻找并摧毁②——并且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当时,他已经坐着政府的车回到了家。
  政府的人对他和他的“父母”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经由国会法案第某某条的授权,国防部长签发了第多少多少号特别法令,而依据这条法令,他将被征用去为国家效力……他没记住具体细节。他感到有些头晕。人生中头一次有人向他保证,他可以在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次日早上他在塔诺威醒来时,以为自己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现在我意识到了,其实我在地狱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我隐约有个印象,当你把我唤醒时,这里应该有两个人,虽然和我对话的一直是你。另一个人去哪儿了?”
  弗里曼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很警惕。
  “但以前肯定是两个,我很确定。他说了一些话,关于你看待我的方式。他说他被吓到了。”
  “没错。有人来看过你,并问了一天的问题。他确实说过那些话。但他并不在塔诺威工作。”
  “一个将不可思议视为理所应当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
  “明白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则趣闻。我已经好多年没讲过这个故事了。也许它还没有过时到让你无聊。故事是这样说的,大概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吧,有家石油公司想要给一位阿拉伯酋长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邀请他搭乘了一架飞机。那时候在那个地区,飞机还是稀罕个的东西。”
  弗里曼接过话:“升到一万尺高空后,酋长依然平静如常,于是他们问他,‘难道你不觉得神奇吗?’酋长回答,‘你是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做这个的?’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在你的档案里看过。” 弗里曼短促地停顿了一下——空气中暗含着紧张的气氛——最后开口道:“是什么让你坚信自己身处地狱?”
  脚力竞争后是臂力竞争,臂力竞争后是……
  安格斯·波特的这句妙语,并不是派对上那种反复被人提及的低劣玩笑。但只有少数人意识到,这句妙语究竟有多么正确。
  在塔诺威、克雷迪顿山、洛基山脉中某个他只知道代号叫“电煎锅”的山洞,以及分布在俄勒冈和路易斯安那之间的一些地方,有一些专门负责特别任务的秘密中心。它们的主要任务是发掘和利用天才,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中期那些最早的“智囊团”,但两者之间的关系,仅仅类似于全晶体管电脑的历史可追溯至霍尔瑞斯①发明的穿孔卡片分析器。
  每个超级大国,以及许多第二甚至第三世界的国家,都有类似的秘密中心。脑力竞争已经进行好几十年了,而且有些国家在一开始就比别人领先一头②(这个双关语非常流行,而且也很好理解)。
  比如说在俄罗斯,对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大力宣传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而要是能进入新西伯利亚科学城学习,也会被看作是一种巨大的荣耀。中国的情况也差不多:严峻的人口压力促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发展,从对预先确定的马-毛指导路线进行创新,探索最优的行政管理手段。他们采用了一套和汉语特别契合的模式,即交叉影响矩阵分析法。早在世纪交替之前,该模式就已进过了系统化处理,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个社区和小村庄都收到了一套卡片,上面写有与某个即将到来的变革——不论是社会还是科技方面的——有关的符号。通过洗切卡片,将那些符号重新组合,新的概念便会自动产生。于是人们召开一系列公共会议,讨论这一概念的具体含义,并让其中一员总结会议成果,呈报给中央政府。这套模式花费很低,却无比高效。
  然而它并不适用于任何一种西方语言,除了世界语。
  美国很晚才全面加入这场竞争。直到“湾区大地震”的冲击让美国乱了阵脚,人们才明白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便是这种规模的灾难,也能重创国家的经济,何況是能造成几百万人死亡的核打击了。尽管如此,美国花了好多年才下定决心,要从和别人进行武力竞争转变成脑力竞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转变并不彻底。“电煎锅”关注的重点依然与武器有关……但至少把重心放在了防御方面,而非反制攻击或者先发制人的战略上(“电煎锅”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源于“刚出油锅又入火坑”)。   不过克雷迪顿山的秘密中心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构想。顶级分析师在那里不间断地监视着全国的德尔斐赌池的情况,以便让社会稳定指数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1990年以来,一些煽动社会变革的家伙有三次都差点成功地发动血腥的革命,但每一次计划都泡了汤。大众的需求如今可以通过观察各种赌局推断出来,然后政府可以采取措施,保证可行的方案得以实行,将不可行的从网络上小心地删除。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出现负面新闻,政府为了转移人们注意力而削减德尔斐赔率时,需要顶级专家运用他们的技术,来保证整个系统的其他因素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其中最新的一项任务,就是塔诺威以及旁人只知其存在、但并不知道名字的秘密中心里正在进行的无比机密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抢在别人之前,弄清楚影响智慧的基因元素。
  “在你口中,智慧就像个肮脏的词汇,哈福林格。”
  “或许我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你们这些人所做的一切,必然会让‘智慧’这个词语贬值。很快它就会变得和脏话无异了。”
  “我不会浪费时间表示反对。要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也不会在这里了。但或许你能根据你对‘智慧’的理解,给出其具体的定义。”
  “我对它的定义与你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只是在精心粉饰。有智慧的人能在遇到从未遭遇过的情况时,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仅仅是聪明人却做不到这一点。一个有智慧的人,永远不会因为接入式生活而崩溃。他永远都不会被人送入精神病院。他能适应潮流的不断变化,适应流行语的兴起与过时,适应二十一世纪犹如超声波搅拌器一样充满困惑的社会,就像一条游弋在船行波里的海豚——虽在船外,却总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而且还过得悠然自在。”
  “在你口中,如果這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你为何反对我们的研究?”
  “因为这里——还有其他地方——正在进行的一切,并非源自对智慧的热爱,或是让所有人都能享有智慧的希望,而是源于恐惧、怀疑和贪婪。你,以及在你之上或之下的那些人,从门卫到——妈的,说不定一直到总统本人,再往上,到控制着总统的那些人——你们这些人很害怕,怕已经有人把自己的智慧增长了一大截,而你们却仍然被低智力束缚。你们无比恐惧,担心那些巴西人、菲律宾人或者加纳人已经找到答案,而你们甚至都不敢去问问他们。这一切令我感觉很恶心。如果这个星球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已经找到了答案,哪怕只是有了一丝线索,那么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去他家门口坐着,直到他有时间和你们交谈。”
  “你真的相信存在一个答案——唯一的答案?”
  “妈的,不是。很可能有成千上万个答案。但我知道一点:你们若是坚持要抢先找到答案——不管是哪一个——你们注定会失败的。与此同时,一些面临其他问题的人将会感到很开心,因为今年并没有去年那么糟。”
  在巴西,自洛伦索·佩雷拉掌权后,宗教战争就再没发生过。与世纪之交时天主教和马库姆巴教在圣保罗街头激战不断相比,这无疑是一个广受欢迎的变化;在菲律宾,由他们的首位女总统萨拉·卡斯塔尔多发起的改革,已将该国惊人的谋杀率生生减到了一半;在加纳,当总理阿基姆·贡巴让大家清洁房屋时,加纳人立马行动起来,并且开怀大笑,欢呼雀跃;在韩国,自尹林朴发动政变后,糟糕的包机航班明显有所减少。在此之前,这类航班的飞机以每天三到四次的频率从悉尼、墨尔本和檀香山飞来,而且……而且通常来说,智慧似乎总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绽放。
  “看来你对其他国家发生的事印象颇深。为什么你不愿意看到你的祖国受益于……我们姑且称之为在智慧之树下的一次尝试呢?”
  “我的祖国?没错,我是出生在这里,不过……算了。如今这样的争论已经过时了。重点在于,你们在这里兜售的到底是什么,我看显然不是智慧。”
  “我觉得我们之间将会进行一场很漫长的辩论。也许应该在明天再试一次。”
  “你会把我置于什么样的状态呢?”
  “与今天一样。我们距离你最终崩溃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我想对比一下你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态下,是如何回忆将局势引向高潮的一系列事件的。”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厌倦了和一台机器人进行交谈。我在完全清醒的时候更有趣。”
  “恰恰相反。你的过去要比你的现在和未来更让人感兴趣,因为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已经完全由程序设定好了。晚安。我没必要说‘睡个好觉’——那也已经由程序设定好了。”
  促使哈福林格离去的已知因素
  来到塔诺威的这位害羞、安静、内敛的男孩,在童年时期不断被一对“父母”转手给另一对“父母”,因此已经拥有了变色龙一般的适应能力。他几乎喜欢自己所有的“父亲”和“母亲”——这并不奇怪,因为电脑化的收养系统会根据儿童与成人的匹配度进行分配——而且他还发展了不少兴趣爱好:如果他的现任“父亲”喜欢体育,他会在棒球或是橄榄上花费大量时间;如果“母亲”喜欢音乐,他就会跟着她的伴奏唱歌,或是努力学习弹琴……诸如此类。
  然而他从未让自己全身心投入过任何事。因为这很危险,就像爱上某个人一样。等他到了下一个家庭,他可能就无法继续做同样的事了。
  因此,一开始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与同学相处时,他表现得很胆怯——在那群十几岁的少年中,他的年纪最小。面对塔诺威的工作人员时,他则表现得过于拘谨。他对政府机构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一印象源于3V网络和电影里描绘的那些军校和军事基地。然而塔诺威与军事一点都沾不上边。这里确实有各种规定,而且这地方虽然十年前才成立,但学生之中已经形成了一些传统。他们受到的监视并不严密,整个地方的气氛也——不能说是友好,但却充满了同志间的情谊。似乎这里的人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才聚在一起,有着共同的追求;总而言之,很团结。
  这点对尼基来说实在太新鲜了。他花了好几个月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欢这儿。   最重要的是,他很享受和人们交流的乐趣。这里不仅有成年人,还有小孩,而大家显然都热衷于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经习惯了在课堂上闭上自己的嘴,习惯了模仿某些同学、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倔强模样,因为他见过那些炫耀知识的人的下场。来到这里后,他被一切惊呆了,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为此深感不安。这里没有人逼迫他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被监视,但仅此而已。人们告知他可以做什么,而对他的指引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只需要在十几个或二十个选择中的做出一个。一段时间过后,他甚至不必根据一张列表进行选择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仿佛瞬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的思维如蜂群一般嗡嗡作响,接收着各种神奇的全新概念:负一有一个平方根;中国人的数量将近十亿;基于香农熵的树状算法①可以把打出的英文字符的大小压缩百分之十五;镇静剂是这样生效的;okay这个词源自沃洛夫语②中的wawkay,意思是“一定”或者“当然”……
  他那间舒适的私人房间配备了远程电脑,学校里总共有上百台,远远超过了住在这里的人数。他贪婪地使用这些设备,从中吸取各种各样的数据。
  很快他就坚信,应该由他的国家——而非其他任何国家——首先运用智慧来维持世界的运转。智慧使自己改变得如此彻底而迅速,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吗?要是某个专制的、不自由的文明抢先一步……
  回想起生活在那个愚蠢的体系下时所遭遇的一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劝服尼基被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他甚至不介意他们对他的小脑组织进行抽样检查。这种检查一年两次,他和其他学生都必须参加(不过后来他开始在“学生”这个称呼上加引号,并且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更像是“囚犯”)。一根微探针就能完成抽样,而抽样对象损失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五十个细胞。
  生物學家们在校园东侧一组不起眼的建筑中工作。他对他们的专心致志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敬畏。而他们的超然态度令人难以置信却也很担忧。器官移植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包括心脏移植,肾脏移植,肺移植。他们将器官移植变成了给机器安装备用零件一样简单。如今他们又有了更宏大的目标:更换四肢,并为之装配传感器和马达;帮盲人恢复视觉;在体外孕育胚胎……尼基时不时会看到以粗体字印制的宣传口号,虽然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买婴儿睡袋吧!如果你流产,我们会提供帮助!直到来了塔诺威,亲眼看见政府的“胎儿卡车”将没人要的残缺婴儿运来此处后,他才明白那些口号的含义。
  这让他有些不安。但一想到对于那些尚未成形的胎儿来说,来到这里成为有用的研究对象,要比死于医院的焚化炉好得多,他便感觉好受些了。
  不过自此以后,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对基因学抱有浓厚的兴趣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巧合;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完善自己对现代世界的了解,专注于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地缘学、比较宗教学、语言学,以及各种各样的虚构作品。他的导师非常满意,他的同学则对他心怀嫉妒:他是这么多幸运儿中最出众的,注定会走得很远。
  如今已经有人从塔诺威毕业,走向了外面的广阔世界,不过数量不多。学生达到现在这样超过七百人的规模,一共花了九年。而许多在塔诺威完成的早期工作都白费了力气,对于任何一个全新的体系,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有时候会有毕业生回来短暂地探访,对如今这里流畅的运作表示开心,讲些自己学生时代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大部分故事都集中在那个最初的假设上,即如果这里的人要以最高效率进步,那么竞争因素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实恰恰相反,一个有智慧的人拥有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有能力看出竞争是多么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个问题盖棺定论之前,还有不少荒唐可笑的反对意见被提了出来。
  在塔诺威的生活是孤独的。他们自然可以度假——很多学生都有真正的家庭,不像尼基。他经常被朋友邀请回家,一起过圣诞节,或者感恩节,或者劳动节。但他很清楚,无拘无束地讲话暗藏着危险。在外面不用正式地念诵誓言,也不必接受严格的出入检查,但所有孩子都意识到——并且为此感到自豪——祖国的存亡可能就取决于他们正在做的事。另外,在别人家里做客,总会唤起他对旧日时光的糟糕回忆。因此他从不接受为期超过一周的邀请,并且总是心怀庆幸地回到他觉得很理想的环境:一个新鲜想法在空气中不断碰撞,但每日的生活模式非常固定的地方。
  当然,变化也是有的。有时候会有学生(或者导师,不过可能性较小)一声不吭地离去。有一个短语是专门形容这种事的,就是说他们“躬身后离开了①”:“躬身”在这里的意思,类似于房梁因为承重过多而变弯,或者是树木在狂风中变弯。有的导师因为自己未被允许参加新加坡的会议便辞了职。没人对此表示同情。塔诺威的人从不参加国外的会议,他们连北美大陆的会议都不怎么参加。其中的理由无须多说。
  尼基到了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弥补了自己大部分的童年缺憾。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爱——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了女朋友。他是个像样的年轻人了,很会说话,在别人嘴里,他还是个非常有进取心的爱人。更重要的是,塔诺威的持久存在,让他可以更进一步,对导师的感情,从喜欢发展成了依恋,仿佛他晚出生了几年,生在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家庭里。他有了更多亲戚,更多可以依靠的人,比这块大陆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拥有得都多。
  然后那一天到来了……
  这里的大部分教学活动,都是学生借助电脑和教学机器自学。按理来说,这足够了。当你想要掌握一门知识,自己尝试摸索方向并发现它,要比那些你以前从未好奇过的知识更容易记住。但时不时还是会出现一些需要他人指导的问题。他埋头钻研生物学已经整整两年了,而目前正在筹划的一个交流心理学领域的项目,需要一些感官输入心理学方面的建议。他房间里的远程电脑已经不是他刚来时的那一台了,而是一款型号更新、效率更高的。继“培根修士那颗滔滔不绝的人头①”之后,他又偷偷将这台电脑戏称为“受洗的罗杰”。
  电脑很快便告诉他,他应该在第二天早上十点拜访生物部的乔埃尔·博世博士。他以前从未见过博世博士,但对他有所耳闻:一个南非人;七八年前移民来了美国;经过漫长而详尽的忠诚测试后,成为了塔诺威的一名工作人员。而且据说他干得很不错。   尼基对此持怀疑态度。一方面,他听说过关于南非人的事,而另一方面,他从未见过南非人,因此他决定见过之后再做判断。
  他准时到了见面地点,博世随即请他进办公室坐下。他照做了,但更多的是跟着感觉在行动,因为他的注意力在进屋的一瞬间就被……被明亮而通风的办公室一角的某样东西牢牢吸引了过去。
  那东西有一张脸,有一具身体。它的一只手看起来很正常,另一只则干枯瘦削,长在一条如稻草般纤细且几乎没有肌肉的手臂的末端。它没有腿,身处一套生命维持系统中。该系统支撑着它那颗巨大的脑袋,而它正用一种不可描述的嫉妒表情看着他,就像一个因为母亲怀孕期间服用了酞胺哌啶酮而导致胎儿四肢畸形的小女孩,只不过模仿得很拙劣。
  看见访客的反应后,肥胖而和善的博世咯咯笑了起来。“那是米兰达,”他一边解释,一边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过去看吧,怎样看都行。她已经习惯了——要是现在还没习惯,那她最好赶紧学起来。”
  “什么?”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是我们的骄傲与快乐之源,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而你碰巧有幸成了最早知道她存在的人之一。我们一直对她的存在守口如瓶,因为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外界信息。要是走漏哪怕一丁点风声,人们会从这儿一直排队到太平洋,只为了得到见她一面的机会。他们会有机会的,只要时机成熟。我们正在让她慢慢适应这个世界。现在已经知道,她是一个有意识的存在。事实上,智商至少达到了平均值,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让她开口说话的办法。”
  尼基着迷地盯着米兰达。在她那具干瘪的身体旁,有一种风箱似的机器,正在缓慢地压缩和抽取,其中有根管子连接着她的喉咙。
  “当然,即便她活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依然是我们研究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博世继续说道,“因此我们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米兰达,意思是‘令人惊奇’。”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我们创造了她!也就是说,我们在可控条件下组合配子,选择想要的基因,在染色体重组时把它们扫向正确的一边,在一个人造子宫里使她成形——没错,确实可以说是我们创造了她。我们还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下一次,我们的产物将可以独立自主地发育,而不必再靠那些维持生命的玩意儿。”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对了,谈正事。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她在一边听着。她不会明白我们在谈什么,但她必须得在这儿,就像我说的,她必须理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而不只是照顾她的那三四个工作人员。根据电脑显示的信息,你是想要了解……”
  尼基机械地解释了自己拜访的原因,于是博世热心地把相关领域最近发表的十几份有帮助的研究论文的题目告诉了他。他几乎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离开博世的办公室,走回自己的住处时,他脚步有些踉踉跄跄。
  那天夜里他难以入眠。他问了自己一个以前没想过的问题,然后苦苦思索着答案。
  他心里明白,并非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反应。他的大部分朋友一定会和博世一样高兴,会心怀好奇而非不安之情盯着米兰达,并提出许多有深度的问题,盛赞负责她的团队。
  但在他十二岁之前一半的时光里,即对他性格形成具有决定性作用的那六年里,尼基·哈福林格都更像是一个家具而非人类。不管他愿意与否,他都不得不去喜欢那样的生活。
  仿佛是某种随机测试中的一道问题——这那种随机测试是构成他的学习生涯的基本要素,训练人们在惊讶时仍能答对问题,这是塔诺威的理念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看到了,就在他的脑海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问题被印在米黄色的纸上,就是他们用来表示“这部分根据道德演算法回答”的那种纸,以便与用来回答“行政和政治问题”的绿色纸以及回答“社会预测问题”的粉色纸等进行区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问题会以什么样的文字印在纸上:
  请区分 (a)为了制作武器而熔化本可能成为某种工具的矿石 (b) 为了制作工具而修改可能成為人类的种质①。不要将答案写在下方的黑色粗线之外。
  而答案,可恶又可怕的答案,如下所示:
  没有不同,没有区别。两者都很邪恶。
  他不愿意相信那个结论。接受其表面上的含义,意味着放弃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比起他以前所拥有的种种,塔诺威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的家。
  但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这种感觉直入他的骨髓。
  我曾以为,我在这儿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接近完美。我不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了。设想一下,仅仅是设想一下,我在这儿其实是为了成为一个在别人眼中最有用的人……
  米兰达最后还是死了,她的生命维持系统远不够完善。但之后她又以各种各样的形象重生了。虽然尼基·哈福林格平时不会与之有任何接触,但米兰达的模样依然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为害怕在和朋友们谈起时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暗自努力,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及其衍生的各种问题。
  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了“邪恶”,这个词他从小便知道,多半是听他母亲说过。他模糊地记得,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属于五旬节派教会或者浸礼会之类的教派。他后来遇到的临时父母都十分开明,从不会在孩子在场时用这种蕴含深意的的词汇。他们的房子里配有远程电脑,能让他们接触到一切关于孩子的最新数据。
  那么,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在现代世界,什么样的行为会被定性为邪恶的、可恶的、错误的?他努力思索,最后发现线索就存在于他记忆中和博世的对话。在发现米兰达是一个有意识的、拥有平均智力的存在之后,他们并没有仁慈地给予她解脱。他们甚至都不允许她对这个世界保持无知,这样她就不会以某个标准去把自己和那些移动的、活跃的、自由的个体进行比较。恰恰相反,他们使她暴露在公众面前,让她“适应被盯着看的感觉”。仿佛他们对于人格的认知,仅仅来自实验室里那些能够被测量的数值。仿佛他们能够直面自己的苦痛,却不承认他人也会有相同的遭遇。“实验对象表现出了痛苦的反应。”但他们从未承认,是我们伤害了她。   从表面上看,他在塔诺威的第二个五年间的表现,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会注射镇静剂,但不单他使用药剂,大部分和他同龄的人都会用。有时候,在和他的导师争吵过后,他会被叫去接受心理辅导,但他至少一半的同学也都经历过这种事。被女生甩了后,他会在走上歧路的边缘徘徊,但这不过是典型的青少年情绪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被放大了而已。总之,他的一切行为都不逾矩。
  但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力,于是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如果被人发现,他肯定会被逐出塔诺威,甚至很可能被强制清除记忆(传言是这么说……没人能将其证实)。
  塔诺威和最近的小镇之间有列车连通,车站的公用3V电话可以拨打“聆听援助”。多年来的第一次,在黑夜之中独处的那一小时里,他对着电话倾诉了自己内心的秘密。这是一种精神宣泄,是心灵净化。但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他就开始发起抖来,担心“聆听援助”那句著名的承诺(“只有我听到了”)可能并非事实。怎么可能是真的?太荒谬了!位于卡纳维拉尔的那些联邦电脑的监听系统,犹如菌丝一般交织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地方能逃脱监听。他整夜未眠地躺在床上,被恐惧包围着,等着自己的房门被人撞开,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来将他逮捕。到了黎明时分,他几乎已经决定自杀了。
  仿佛是奇迹一般,之后他并没有遭遇什么灾难。一周之后,那股可怕的冲动渐渐退去,变成了记忆,像个梦一样逐渐模糊了。不过他还是常常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的恐惧。
  他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做蠢事了。
  此后不久,他开始专注于研究数据处理技术,并放弃了对其他领域的研究。他的同学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那时也表现出了对某项领域的偏好。这是一个很有用的科目(有人已经向他解释过,根据N值平均路径理论,管理北美大陆上的三亿人无疑是一个大问题。然而,就像象棋比赛或圈围游戏一样,如果宇宙的寿命还没长到足够以实验-犯错-再实验的方法找到答案,那么即使存在一个完美的游戏模式,也是毫无用处的)。
  刚来塔诺威时,他一直沉默寡言。开始研究一个无比开阔的领域之后,就算他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离群索居的状态,也并非有悖于常理。他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的转变是有原因的。他想找到一个出口,而出口这种东西,在这里是不应该存在的。
  这一点无须反复解释,但人们不时会受到提醒,培养一个塔诺威的学生,每年会花掉大约三百万美元的联邦预算。上个世纪,用于导弹、潜艇以及维护海外基地的资金,现在全部都投入到了这些秘密机构。而有小道消息说(这种事通常都有小道消息),待在塔诺威的一个条件是:塔诺威的学生最终必须对政府的投资给予回报。那些回来造访这里的毕业生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尼基渐渐开始坚信,有些地方出了差错。这些人,到底是真的满腔热情……还是对一切都麻木无知?他们到底是热爱祖国……还是热衷于权力?到底是单纯……还是愚蠢?
  他下定决心,或早或晚,在他兑现承诺、用一辈子去偿还他们强加给他的代价之前,他必须摆脱这一切足够长的时间,以使自己能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判断,脑力竞争究竟是对是错。
  正是这种想法,让他后来发现了一个4GH代码。根据最初的那些原理,他推断一定有某种方法,可以让获得授权的人扔掉旧身份,获得新身份,并且不会受到盘问。这个国家被编织在一张盘根错节的数据网络里。一个世纪前的时间旅行者如果来到现在,得知机密信息竟然能被只会做二加二的陌生人轻易获取,一定会惊骇不已(“那些能阻碍偷税漏税行为的机器,同样也能保证把你从车祸现场接走的救护车里存有跟你血型匹配的血液。怎么样?”)。
  但众所周知,不只是警方线人、联邦调查局探员和反间谍特工在进行他们的秘密行动,还有商业间谍——护送上百万美元贿款的政党特工——以及那些为超级企业的大老板们的肉欲服务的皮条客,也在进行着自己的秘密活动。当然,如果你够富有,或者掌握着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把柄,你依然可以避免被探听。
  大部分人都屈从了现实,一辈子活在没有隐私的状态下。但他不会。他找到了自己的代码。
  一个4GH代码含有一个可复制的噬菌体:不论何时输入一个替代人格,它都会自动且持续地删除前一個人格的所有记录。一个人若是拥有这样一个噬菌体,他就可以通过任意一台连接至联邦数据库的终端,改写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 2005年之后的任何一部3V电话都可以,哪怕是公共电话。
  这是一种最宝贵的自由,拥有无限力量的接入式生活:有了这种自由,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不用受限于电脑记录在案的身份。那就是尼基·哈福林格无比渴望的东西,他也因此演了五年的戏,假装自己仍然是原来的自己。那就是蕴藏魔力之剑,不可穿透之盾,生有翅膀的靴子,可以隐形的衣服。那就是终极的防御。
  至少看上去如此。
  因此,在一个晴朗的周六早上,他离开了塔诺威。周一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小石城①的一位生活顾问:名义上年龄是三十五岁,而且——经过数据网络的证实——他拥有可以在北美大陆任何地方从业的执照。
  纠缠的网络
  “你的第一份工作开始还挺顺利的。”弗里曼说,“可最后却以暴力的方式突然结束了。”
  “是啊。”一声刺耳的笑,“我差点被一个女的开枪打死,就因为我建议她去和另一种肤色的人上床。这片大陆半数的集群电脑都赞成我的建议,但她不同意。事后我进行总结,发觉自己过于乐观了,于是自我反思了一下。”
  “也就是在那时,你成了一名3V磁带大学的教员。我注意到,你在从事这份新工作时,把自己的年龄下调到了二十五岁,更接近你的真实年龄,但你的学员的年龄大部分都在四十岁甚至以上。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请想一想,是什么把我的大部分客户吸引到大学去的?是一种和世界失去了联系的感觉。他们迫切想要比他们小十五或二十岁的人提供的数据,通常是因为他们做了自认为对孩子好的事,但换来的却是孩子的拒绝和谩骂。他们很可怜。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如同他们声称的那样。他们希望听到别人对他们说:没错,这个世界仍然是你年轻时的那番模样;此时与彼时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确实存在某种咒语,只要你一念出来,瞬间,现代社会那种疯狂而快节奏的架构会立即化为固定而熟悉的模式……等到第三次有人投诉我的磁带时,我便失去了这份工作,哪怕有严谨的证据证明我是对的。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你是对的,也不会受欢迎。”   “所以你运用你的技能,做了一名全职德尔斐赌徒。”
  “然后立即赚了笔大钱,但我马上感到厌倦了。我做到的,别人也能做到,只要他能意识到,政府为了让社会缓和指数维持在高位而人为地操控了德尔斐赔率。”
  “只要他能和你一样接触到同样多的电脑数据。”
  “理论上来说,每个人都能做到,只要把一美元硬币投入一部付费电话就行了。”
  一段停顿。弗里曼再次用冷淡的语气开口道:“在你选择身份时,你的脑海中有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目的作为指导?”
  “你还没从我身上找到答案?”
  “找到了,但那是在你神志不清的时候。我想听到你在清醒状态下的回答。”
  “没什么区别,我一直都没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表述方法。我在寻找一个支点,好让我撬动整个地球。”
  “你考虑过出国吗?”
  “没有。我觉得拥有4GH代码后,不太方便的事情之一就是不好办护照,所以就算我找到适合的地方,那也一定在北美。”
  “我明白了。这样来看,你选择的下一个职业就好理解了。你花了一整年时间在乌托邦设计咨询公司工作。”
  “对。那时候我太天真了。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只有非常有钱和非常愚蠢的人才会觉得幸福是可以定制的。另外,我一投身那个行业就发现,让各个项目保持最大程度的多样性应该是公司的准则。我设计了三个很有趣的封闭式社区。听说最后一个现在仍在运作。然而,我们总是在将上一个乌托邦设计中最有前景的部分移植到下一个设计中,这种重复让我再次感到厌倦。嗯,有时候我很好奇,上世纪那些虚拟生活方式的实验室是怎么来的,人们在其中努力研究,想要弄清共同生活对人类究竟有多好。”
  “对,还有模拟城市,更不要说那些付费规避区了。”
  “确实,还有像特里亚农这样的地方,你能在那里提前体验未来的生活。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大地-深空’每年向特里亚农资助一百万美元,那座城市也不会存在。模拟城市只是为那些富家子弟而建的——把那些孩子送去度假一年所花的钱,基本等同于把他们留在阿姆赫斯特学院或是本宁顿学院的花销。而那些付费规避区,则是湾区大地震后节约公共支出的手段。出钱让难民在不带最新设备的情况下去这些地方,花销反而要少很多。反正难民也负担不起。”
  “或许人类要比他们以为的更有适应能力。或许没有这样的支持,我们也能活得很好。”
  “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已经停止在3V网络上报导谋杀个案,只会直接说一句,‘今天有数百人被杀害了’,然后切换话题。我可不会把这称作‘活’。”
  “你似乎也没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好啊。你的每一个身份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或者说,至少你没有实现你的野心。”
  “你说对了一部分。在塔诺威那封闭的环境中,我没意识到大部分人变得有多冷漠,没意识到他们渴望更密切地参与决策制定,也没意识到他们有多么绝望和灰心。但你要记住:我在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就在做普通人要等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了。那时你们这些人利用能调动的一切资源来抓我,却依然没能发现我,即便是我改换身份,也就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看来你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别人,并在你为数极少的小成就中寻求安慰。”
  “我觉得你毕竟还是人类,不是机器。不管怎么听,你说的话都像是为了刺激我。不过省省吧。我承认我犯过一个最大的错。”
  “是什么呢?”
  “认为情况不可能真像别人描绘的那样糟糕。以为可以靠自己进行有建设性的行动。我给你举个例子吧。这个故事我至少听过十几遍了:一家超级企业专门买了一台电脑——他们自己承认的——用来找到某种方法,暗中贿赂政府官员,以换取相应的好处。而购买那台电脑的钱,则被视为合理的商业支出。我一直觉得这肯定是个民间传说。后来我发现,这件事确实有案可查。”他苦涩地笑了一声,“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逐渐接受了自己如果没有支持者、同情者和同伴,将寸步难行的事实。”
  “于是你想通过你的教会来找到这样的人?”
  “在想到这个主意之前,我还用过两个身份。不过坦白来说,是的。”
  “因为外在环境而被迫频繁地审视自己,这不会让你烦恼吗?”
  又一段停顿,这次时间更长。
  “好吧,坦白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逃进了这个星球上最大的监狱。”
  英格牧师①说
  “世上存在两种愚蠢的人。一种人说‘这是旧的,因此是好的’;另一种人说‘这是新的,因此是更好的’。”
  今天的接待质量平平
  “这位是西摩·舒尔茨,我们这儿轨道故障检修的负责人之一。”
  一个身材很瘦、深色皮肤、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子面带微笑,依照习惯递出一张印有他名字和代码的名片。投射在脑海中的印象:行动派,不说废话的那种人。
  “啊,我看见你的一个同事刚刚起飞。”
  “没错,应该是哈利·利弗。”
  “这位是薇薇安·英格勒,精神福利部的头儿。”
  此人身着灰綠色相间的衣服,身材偏胖,和漂亮毫不沾边。印象:凭才能来的这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还有这位是佩德罗·洛佩兹,这位是查理·维拉诺,这位……”
  不出所料,都是些选择了接入式生活的人,这意味着他可以关闭自己一半的注意力,但依然能保证言行得当。
  “……里科·波斯塔,负责长期规划的副总裁——”
  顺便插一句。一般来说,副主席可是个重要角色,他们总是老成持重,不会心浮气躁。因此面对这位身穿黑黄色相间的衣服、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男人,他特别热情地与之握了握手,然后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里科。我想在你的产业多样化计划中,我们还会经常见面的。”
  “然后——噢,对了,我的女儿凯特,那边那位是德洛丽丝·凡·布莱特,合同法律部的死脑筋,你必须马上和她见个面,因为……”   可不知怎么,在伊娜走过去向布莱特介绍他时,他并没有跟上去。他正在朝凯特微笑。这简直太荒唐了。因为她不只谈不上漂亮,还很瘦——妈的,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此外,她的脸也太尖了,眼睛、鼻子和下巴都不好看。还有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颜色也不过是普通的灰褐色。
  真是让人抓狂,我不喜欢瘦女人。我喜欢让人想要搂抱的类型,比如说伊娜。这一点对我的每一个身份都适用。
  “这么说你就是桑迪·洛克。”凯特用沙哑而好奇的声音说道。
  “嗯哼。和本尊一样大,而且更自然①。”
  随后是一阵停顿,他们互相评估着对方。他模糊地感觉到伊娜在房间对面——当然,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正惊讶地四处张望,看他在哪儿。
  “不。比本尊更大,但自然程度要打折扣。”凯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做了个鬼脸,这让她的鼻子像兔鼻子一样褶皱起来,“伊娜正在疯狂地向你示意。你最好赶快过去。我不该来这儿的——只是今晚没什么事可做。不过我现在很开心自己来了。待会儿再跟你聊。”
  “嘿!桑迪!”伊娜的声音比无处不在的、舒缓的音乐稍大,但又如屋里的装潢一般低调,因而不至于惹得他人不快,“这边!”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断蹦入他的脑海,甚至当“刚才”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依然时不时走神,无法假装对新同事们的寒暄表现出兴趣。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得以保持表面上的礼貌。
  “那个,我听说你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矫正治疗,真可怜啊。她怎么样了?”
  “周六把她接回来了。就像新的一样好,甚至更好,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应该把她交给‘抗创伤’公司的。就像我们一样,你说是不是,桑迪?”
  “嗯?噢!问我可没用。我这人就是个浪荡子,所以就算你们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吗?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对‘分半学校’的看法——你知道的,就那种学生和老师各选一半课程的学校?表面上看是公平的折中方案,但其实我怀疑……”
  “在特里亚农?”
  “不是。想在今天就体验未来生活,真是乱套了。”
  接下来还有如下对话:
  “——我可不会接受一个二手的家。重新给自动装置编程太麻烦了。有一条结束友谊的捷径,就是邀请别人来你家,任他在车道上被困得死死的,因为那些愚蠢的机器会错误地理解你的意思。”
  “我那些装置就算只用普通的代码也能升级。但那儿治安很差,不像在特里亚农。桑迪选择来这儿可真是聪明——我猜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对吧?”
  “目前我还居无定所,我的朋友。下一次说不定会搬到你住的那地方去。”
  还有如下对话:
  “你青少年时期是在帮派里度过的吗,桑迪?嗯?我的儿子一直想加入‘非洲长矛’帮!他们确实团结一心,而且斗志昂扬、品德高尚,不过——呃……”
  “死亡率有点高?我也听说了。从他们把安息日男爵变成迦梨女神后就这样了。至于我嘛,我正在尝试把多娜接入‘英勇雄鹰’。我是说,有必要去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在那场跨种族的婚姻里,必须发些奇葩的誓,比如那位军阀说的杀光白人之类的话。
  “‘英勇雄鹰’?你没希望的。找一些刚出生的孩子吧。去找个温和的、追随圣尼古拉斯的帮派。那儿的人寿保险金更低,不妨由此开始。”
  还有很多这样的对话。
  但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频繁得让他有些惊讶)越过正在与自己交谈的某个重要人物的肩膀,落在伊娜的女儿那凌乱的头发或是瘦削的面容上。
  为什么?
  最后,伊娜用尖酸的语气说道:“凯特似乎把你迷住了嘛,桑迪!”
  迷住这个词很恰当。
  “这一点可以说是继承了你呢。”他轻快地答道,“主要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儿。我还以为这就是个‘见见同事’的活动。”
  这个回答很有说服力,那个女孩是个不稳定的因素,如果没有她,今晚的环境还算中规中矩。伊娜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我早该猜到你会这么问。我也该向你道歉。不过她懂很多东西。她今天打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事,说她想过来吃晚饭,于是我就告诉了她派对的事,不然她会跟我唠叨个没完。”
  “这么说她并不为公司工作。我还以为我有希望呢。她现在靠什么过活?”
  “啥都不干。”
  “什么?”
  “噢,没什么值得说的。明年秋天她还要回去上学。是这儿的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她已经二十二岁了,该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桑迪已经知道女儿的事让她头疼,这个烦恼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她要是想去澳大利亚,甚至去欧洲上学,我都可以想办法,可是……她还把一切都归咎于她父亲送她的那只猫!”
  就在这时,她看见里科·波斯塔示意她过去与他和德洛丽丝·凡·布莱特聊聊。于是她道了声失陪便过去了。
  几秒钟之后,就在他犹豫著要不要在自动吧台上再点一杯喝的时,凯特来到了他身边。现在屋子里全是人——有五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派对——上一次看见她时,她还在房间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他,就像薇薇安一样(不,薇薇安不再看他了。棒极了,精神福利部要休息一会儿。)
  我该怎么做?跑开?
  “你要在堪萨斯城待多久?”凯特问道。
  “和平常一样,取决于‘大地-深空’和我觉得我该待多久。”
  “你是说,你是那种喜欢到处跑的人?”
  “要么到处跑,要么原地休息。”他说道,努力让这句陈词滥调听上去不那么老土,也不那么严肃。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真心实意的人。”凯特喃喃道。她那双深棕色的、极具穿透力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你一走进这里,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你是从哪里来的?”   在他犹豫未答之际,她又说道:“噢,我知道打听别人的过去很没礼貌。自从我学会说话以来,伊娜就一直告诉我要注意,比如别盯着别人看啊,别指着别人啊,别发表个人评论啊,诸如此类。但人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放在卡纳维拉尔的档案里,为什么要让机器知道你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呢?”
  “朋友这个概念已经过时了。”他回答得比他预想中的要草率……上一次像现在这样卸下防备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即便是大骂弗拉克纳尔那次——他感觉那次遭遇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闲聊让他感到不安。为什么?为什么?
  “但那并不意味着朋友不存在,”凯特说,“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我能感觉出来。而这让你变得很特别。”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位普通、瘦削、其貌不扬的女孩找到了一个接近男人的方法。若是不用这个方法,男人们就不会被她吸引。伸出友谊的橄榄枝,要比接入式生活常见的那种相识更让人印象深刻,这对于那些渴求与他人建立深厚情谊的人来说似乎很有吸引力。
  他险些把脑中的想法说出来,但在说出口前,他似乎尝到了那些字句的味道,就像是灰烬落在了自己的舌头上。于是他勉强地说道:“谢谢。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夸奖,虽然很多人不会这么看。不过现在我更加着眼于未来,而非过去。我不是很喜欢之前的工作。你呢?听说你还在上学。学什么呢?”
  “什么都学。如果你能故作高深,那我也可以。”
  他等待着。
  “噢!去年是水生态、中世纪音乐和古埃及研究;前年是法律、天体力学和手工艺;明年,可能是——有什么问题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想努力表现出钦佩之情。”
  “别跟我扯这些。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我每天都能在伊娜以及她公司里那些所谓的朋友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她顿了顿,想了一会,“也许……没错,我觉得是这样的——嫉妒了?”
  我的天呐!她是如何这么快就明白的?对,我是嫉妒她,嫉妒她不必被塔诺威的命令束缚,嫉妒她不用被这个念头纠缠不休——你在塔诺威每度过一年,都意味着你又欠了政府三百万美元……
  已经晚上九点半了。一个声音突然从自助餐桌旁的墙壁通风口中传出,向众人通报了时间。伊娜回到他身边,问需不需要给他拿盘吃的。他很高兴。他可以利用这个空当,想出并非属于他的,而是属于桑迪·洛克的合适的回答。
  “啊,什么都学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必非得知道一切,只需要知道该去哪儿寻找就行了。”
  凯特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去时,眼中有种奇怪的神情。虽然只瞥到了一眼,但他清楚用什么词描述最贴切。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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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死寂,漆黑的太空,繁星的刺眼光点。镜头缓缓对准轨道上一座工厂的残骸。显然,一场爆炸像开锡罐头一样撕开了它。四周飘荡着穿着太空服的身影,被仿佛胎儿脐带一般的救生索连接着。暂停一拍。镜头平移至一间正在全力运转的工厂,它在太阳的光芒下闪闪发光,其中挤满了男男女女,正在给即将前往地球的无人货运太空舱装载货物。画外音:“另一方面……这座工厂是‘大地-深空’建造的。”
  2. 一开场便是我们正在穿越外层大气,刚开始还很平稳,随后出现了震动,然后,随着太空舱头部的融蚀锥开始燃烧,整个太空舱晃动起来。它疯狂地旋转,不停地前后翻转。然后发生了爆炸。画面切换,十几个人气愤地望着夜空中一束正在消逝的亮光。画面再次切换,这次,一群和刚才类似的人走上一块混凝土降落平台,走向一艘正在冒烟的太空舱——它离得很近,这群人甚至都不需要搭乘交通工具。画外音:“另一方面……这艘太空舱是‘大地-深空’设计制造的。”
  3. 又是太空。这一次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陨石正飞向一座太空熔炼站——从那块由聚脂薄膜构成的巨大透镜可以看出其用途。陨石靠近画面的那一侧喷射出许多气流,身着航天服的男男女女忙乱地打着各种手势。画外音里很模糊,全是求救声以及愤怒的命令声,“快做点什么!”然而陨石沿着它无法扭轉的轨迹,洞穿了聚脂薄膜,将其撕成了碎片,碎片诡异地漂浮在虚空之中。画面切换到另一座太空熔炼站,它的透镜聚焦在一块更大的陨石上。磁力蒸汽导管有条不紊地在气化发生时收集好气体,分离器——每一个都闪烁着不同形状的红白色——将宝贵的纯金属导入陨石背面的冷却室内。画外音响起:“另一方面……这条轨道是由‘大地-深空’计算的。”
  世界的众王国
  “你觉得在‘大地-深空’工作怎么样?”弗里曼问道。
  “比我想象中要好。作为一家前沿科技的专业机构,‘大地-深空’吸引了不同领域的顶尖人才。身边有一些思维活跃的人总是很有趣。我和里科·波斯塔走得最近,但其实是因为我在遵照他的指示工作,负责确保‘大地-深空’不会和‘国家松下’同时踏入奥利弗斯这个研究领域,以免没什么收获。否则,他们的成本将会是原来的两倍,而优势却比原来少了一半,而且他们也不想花二十七年分期偿还由研究而产生的债务。”
  “这和日本的社会结构有关,”弗里曼冷冷地说,“在日本那边,那些东西肯定非常宝贵。”
  “没错!”
  今天的气氛相对轻松。他们之间的对话多少算得上沟通了。
  “你的其他同事呢?你一开始就不喜欢薇薇安·英格勒。”
  “我一开始不准备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都是典型的接入式生活者,而且是这类人里的精英。他们的搬家频率比平均值要低,而且时刻准备着去那些正在进行有趣的研究的地方定居,而非纯粹地跟着习惯走。”
  “你肯定是通过探查数据网络对他们进行了调查。”
  “当然。别忘了我为了得到那份工作所用的借口。”
  “当然。但你肯定没花多少时间就发现了最初想要确认的东西:你的4GH代码依然可以使用。为什么当他们打算给你一个终身职位的时候,你选择了留下来?”   “这……这很难解释。我想是因为我之前从未遇见过这么多能高效工作的人。我之前的身份主要是和那些心怀不满的人打交道。你随时随地都会遇到那种患有轻微妄想症的人,就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秘密会被他们不认识的人发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當然。但是‘大地-深空’的人并非如此?”
  “嗯哼。不是因为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秘密都藏得很安全——看看伊娜,她就是个例子——而是,他们大都很享受情绪波动的感觉。他们时常抱怨,但那就像一种释放压力的手段。一旦释放掉压力,他们就会回去使用系统,而非被系统使用。”
  “而这是最让你钦佩的一点。”
  “当然了。你不觉得吗?”
  一段停顿,但弗里曼没有回答。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不过你刚才说他们要给我一个终身职位,这话有点夸张了。他们只是准备长期雇佣我。”
  “那也逐渐会变成终身职位的。”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那时我动心了。但这就意味着我将一直使用桑迪·洛克的身份,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明白了。听上去变换身份似乎也会上瘾。”
  “什么?”
  “没什么。说说你是如何给他们留下好印象的吧。”
  “噢,除了刚才说的奥利弗斯那件事之外,我还帮他们收拾了几个烂摊子,帮他们每年省下了几百万。常规操作而已。任何人都能成为高效的系统极客,只要他能在联邦网络里四处探索。”
  “你觉得这很简单?”
  “不能说很简单,但也绝不困难。一个负责调查工作的‘大地-深空’代码是一把可以开启很多扇门的钥匙。你知道的,这家公司在卡纳维拉尔拥有最高的‘网络地址转换优势’评级。”
  “你履行了对伊娜·歌瑞尔森许下的诺言吗?”
  “我想起来后稍微去应付了一下。当我意识到她为何依然没变成自由职业者、摆脱这种生活、让她的女儿独立自主之后,我的热情便消失了。只要还和她那个丑小鸭似的女儿一起生活,她的信心就会不断增强。她知道,在外人眼里,自己是两人之中更漂亮的那一位……她肯定恨死了自己的前夫。”
  “你当然也查明了他的身份。”
  “在我厌倦了她的纠缠之后,我才决定深入调查她的档案。可怜的家伙。以那种方式死去肯定糟透了。”
  “有人会说那是天谴。”
  “在塔诺威不算。”
  “可能吧。不过你刚才说自己很享受在‘大地-深空’的时光。”
  “没错,我当时竟然非常满意那种生活。但还是有个问题。那个问题叫作‘凯特’,你一定早猜到了。”
  被跟踪
  暑假期间,大学会暂时关闭。但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们大多去了世界各地旅游,有的甚至参加了前往月球的跟团游——凯特留在了堪萨斯城。那次欢迎派对后,他再次见到她是在一家科莱俱乐部里,而该俱乐部是由“大地-深空”的一些主管资助的。
  “桑迪,快来跳舞!”她抓住他的手臂,几乎是将他拖进了舞池,“你还没见识过我的派对技巧呢!”
  “那是——?”
  可她已经跳起了舞,而他真的大吃了一惊。在看不到天花板投影仪的情况下,不走调地跳出一段曲调简单的曲子,尤其是还能回到主旋律上来,并不断重复,这需要一个人拥有非凡的运动细胞。而她正是那样在跳舞。她周围那些舞者跳出的喧嚣刺耳的声音,都被她用有力的动作压制住了。她跳出的旋律大多为低音,仿佛某部很棒的管风琴失去了它所有的高音和中音耦合器,但音量又没有丝毫减弱。她跳的是以节奏雄壮而闻名的《欢乐颂》。他的眼角瞥见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四位焦躁不安的欧洲游客,仿佛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维护一下欧洲大陆经典曲的尊严。
  “到底是怎么——?”
  “别说话!快帮我和声!”
  好吧,如果最后那个音符是从那台投影仪发出的,而旁边那台现在发出了……他从来都没对科莱产生过兴趣,但凯特的热情很有感染力。她满脸兴奋之情,双眼闪烁着光芒。其他年纪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样很美。
  他试了几个动作……忽然之间响起了一个和弦音,一个真真切切的五和弦。不过还有点走调,需要修正一下——成了!一段由两个完美契合的和声部分组成的完整旋律。
  “天呐,”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未见过过了二十五岁还能玩好科莱的人。我们应该常见面!”
  这时,房间对面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岁的人切掉了贝多芬的音乐,换成了一首生硬而尖刻的曲子——可能是日本音乐吧。
  之后,两个人不断相遇—— 一场无伴奏合唱音乐会,一次湖畔煎鱼餐会,一次室内射箭聚会,一次游泳聚会,一场关于将拓扑学引入商业管理所具有的优势的讲座——相遇这么多次后,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怀疑了。
  “你是在跟踪我还是怎么的?”今晚她穿了件性感的、半透明的衣服,还用机器精心打理过她的头发。可她依然相貌平平,骨瘦如柴,依然令人不安。
  “没有啊。”她回答道,“我只是在预估你的行为。我还没有完全看透你——昨晚我就去错了地方——但进展很快。你,桑迪·洛克,太想要遵循某个统计规范了。而我讨厌看见一个优秀的人就这么糟蹋了自己。”她说完便转过身去,大步走开——你甚至可以把她走路的样子称为“行军”——回到了自己的男伴身边。那是一个胖胖的年轻男子,怒视着他,似乎正妒火中烧。
  他只是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腹部如鼓面一般慢慢绷紧,手中渗出了汗水。
  被联邦官员找到是一回事。六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心怀戒备,这已经成了他的第二本能。可说到他作为桑迪·洛克被一个自己几乎不了解的女孩以如此快的速度看穿……!
  必须把她从我的社交圈上除掉!她让我体会到了第一次离开塔诺威时的感受——仿佛我在街上走时,注定会被所有人认出来;仿佛有一张不断收紧的大网要把我余生都困在其中。我之前竟以为那个叫盖拉的可怜孩子有问题……停下停下停下!我现在是桑迪·洛克,从来没有孩子在大半夜哭着来求过我帮忙!   见《以赛亚书》第八章第一至第二节
  掳掠速临,抢夺快到。
  年岁更迭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露面了。”凯特挖苦地说道,同时从门口往自己公寓里退去。他已经看见她只穿了一条肥大的、有很多大口袋的短褲。满身都是灰尘,令身上的汗水变得黏糊糊的。“不过你来得还是很巧。我正在清理去年的东西。你可以搭把手。”
  他小心地走进屋子,隐约知道自己会在她家里发现什么。她住在一座楼房的顶层。世纪之交时,这里肯定是令某家人自豪的优质住宅。但现在,它已经被分隔成了好几个部分,而且就位于贫民窟边上。街上堆满了垃圾,帮派的标志随处可见。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帮派,比如“基卡普人”帮和“弯曲思想”帮。
  这里的四个房间由扩宽过的拱廊互相连通,只有浴室依然是独立的。他环顾四周,注意力立刻被一个做工精良的美洲狮标本吸引了。它在走廊尽头的一个矮架子上,沐浴在一道明亮的阳光里——等等,那真是标本?
  他想起了伊娜对他说过的话,声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面前——“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父亲送她的那只猫……”
  凯特看着他,眼神几乎和她那只不可思议的宠物一样镇定,然后开口道:“我刚才还在好奇,你看见巴格希拉时会有何反应。恭喜你;你得了满分。大部分人都会转身就跑,但你只是脸色稍微有点白。我提前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吧。没错,他非常温顺,除非我让他变凶;他是我父亲送我的礼物,我父亲把他从马戏团救了出来。我猜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他感觉嘴很干。他点了点头。“亨利·利尔伯格,”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神经生理学家。在参加一个研究项目时患上了退行性脊髓炎,于四年前去世。”
  “没错。”她走向那只动物,伸出一只手,“我会向他介绍你的,之后你就不用担心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正挠着那只美洲狮右耳后的毛,而一开始他在它那双蛋白石般的眼睛中看到的敌意渐渐消失了。当他收回自己的手时,巴格希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噜,然后把下巴搁在爪子上,就那么睡着了。
  “很好。”凯特说,“我想他喜欢你。不过这不代表你很特别……对了,你是听伊娜说起过他吧?所以你才不惊讶的,对吗?”
  “你觉得我不惊讶?她说过你有只猫,我还以为——算了。现在我都明白了。”
  “比如什么?”
  “为什么你会一直待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而不是去其他大学。你肯定很喜欢他。”
  “也不算特别喜欢。有时候他也是个累赘。但我十六岁时说过,我会承担养他的责任。我没有食言。他现在越来越老了——只剩下大概十八个月的寿命——所以……不过你说得对。我父亲拥有在国内运输保护物种的许可,但我绝不可能得到这种许可,更别说获得在其它住宅区养他的许可了。不过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自由。我可以请个一两周的假,住在楼下的姑娘们会帮我喂他,带他出去走走,但这也是他能忍受的极限了。最后他会变得烦躁起来,姑娘们就不得不打电话叫我回来。这让我的好几任男友都挺不开心的……来吧,这边走。”
  她带他来到了客厅。三面墙上都涂写着高达一米的埃及象形文字,第四面墙上则胡乱涂抹了一些白色油漆。
  “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了。”凯特说,“都是《亡灵书》①里的内容。出自第四十章,我觉得还挺合适我的。”
  “恐怕我从没读过……”他的声音渐渐变小。
  “沃利斯·巴基②写的章节标题是:‘击退驴神吞噬者③’。我没有给你下咒哦!这一章我也没读下去。”她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不管怎样,现在你知道该怎么搭把手了吧。”
  怪不得她浑身都是尘土。整间公寓像是经历了湾区大地震。地板中央堆了三堆东西,高度还在不断增长。每一堆周围都用粉笔划了线,以便区分。一堆是要捐赠的东西,比如还能穿的旧衣服;一堆是能当废铁卖的玩意儿,比如去年出的一款立体声音响和一台用过的打字机;最后一堆都是垃圾,不过已经被分成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两部分。
  放眼望去,所有架子都是空的,所有衣橱都半开着,所有的盒子和箱子都开了盖。这是一间朝南的房间,阳光透过敞开的巨大窗子照进屋里。城市的气息随着一阵温暖的微风飘了进来。
  他配合地脱下衬衫,挂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我该做什么?”他问道。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主要是帮我把偏重的垃圾搬出去。噢,还有件事。在干活的时候谈谈你自己。”
  他拿起衬衫,又重新穿上了。
  “好吧,”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明白了。帮忙就好了。”
  汗流浃背地干了两小时后,所有东西终于清理完毕,他也了解到了一些之前没有猜到的关于她的事。这是第五或第六次年度例行清扫活动,清扫目标是那些可能过时的东西,顺带清除它们所意味的一切:也就是以牺牲回忆为代价,清除掉因为对物品的留恋而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清理东西的时候,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大多是他问她这东西要不要留下,而她回答留或者不留。从她对物品的弃留中,他总结出了她的性格模式——而结论让他无比恐惧。
  这女孩不曾在塔诺威待过,这女孩要比我小六岁,却……
  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绪。再这么想下去,无异于将他的手指放在火焰中,就为了尝尝被活活炙烤的滋味。
  “收拾完这里我们就刷墙。”她说着满意地拍了拍手,“不过在我们继续之前,你可能想来杯啤酒。我会做真正的啤酒,冰箱里就冻着六瓶。”
  “真正的啤酒?”为了符合桑迪·洛克的身份,他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讽刺意味。
  “像你这样没有感情的人大概是不会相信这种东西存在的。”她说完后,在他想出回应的话之前便走向了厨房。
  等她拿着两个覆盖着泡沫的杯子从厨房回来时,他已经想好了说些什么。他指着墙上的象形文字说道:“把这些刷掉挺可惜的。它们看上去很棒。”
  她立刻回应道:“我是一月份写上去的,从那以后它们就一直在墙上。它们装饰了我的思想,而这正是它们的价值。你喝完那杯后去拿把刷子吧。”   他到凯特家时,大概是下午五点。晚上十点十五分时,他们站在一间刚被刷成白色的屋子里,凯特觉得没必要留的东西都已清理出去。周一早上,这座城市的“废品和垃圾回收队”会将它们从门廊上搬走,并适当地返还一笔钱。现在房间里感觉空荡荡的。他们坐在宽敞的屋子里,吃着煎蛋饼,喝着剩下的真正的啤酒——味道还真不错。从拱廊朝厨房望过去,能看到且听见巴格希拉正用老化的、不再锋利的牙齿啃着一块牛骨头,并时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现在,”凯特说着躺在了空盘子边上,“该解释一下了。”
  “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我就是个陌生人,你却花了五个小时帮我换家具,扔垃圾,重新粉刷墙壁。你想要什么?为了和我上床?”
  他坐在那儿,未发一言,一动不动。
  “如果是的话……”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可能不会拒绝。你在这方面一定很棒,这毫无疑问。但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
  沉默填满了这间白得发亮的屋子,如枕头里的羽毛般密实。
  “我觉得,”她最后说道,“你一定是来对我进行评估的。好吧,你评估够了吗?”
  “没有。”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然后起身离开了。
  临时报告
  “这里是数据处理局。下午好!”
  “请接副局长。哈尔茨先生正在等我的电话……哈尔茨先生,我想您应该知道,我即将遇到一场危机。要是您能回来——
  “噢,我知道了,真不幸。那我最好安排人把我的磁带拷贝一份送到你办公室去。
  “是的,当然了。我会安排一条最安全的线路。”
  无法渗透的
  这是令人紧张的一天。今天他们要对他进行面试——不光是里科、德洛丽丝、薇薇安以及他曾见过的那些人,还有从其他大洲来的重要人物。或许当伊娜提到公司有意长期雇佣他,并暗示最终会给他提供永久职位时,他就不该给予积极的回应。
  稳定,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是诱人的。他并没事先想好什么计划。跳出这个背景来看,他倾向于能自由选择何时抽身,而不是被夏德·弗拉克纳尔这样的家伙逼走。可是一种危机感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滋长,令他越发难受。被如此有权势的人注意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吗?是否有塔诺威之外的人奉命追踪尼基·哈福林格——这个政府投入了三千万进行特训、教育和培养的人——等着用鎖链把他拖回去?(如今说不定还有其他的逃亡者。他不敢和他们联系。除非……)
  不过,与那些数不胜数的糟糕状况相比,这场面试只能算是小儿科。他正在进行出发前的精心打扮,决定将自己循规蹈矩的形象打造到极致。就在此时,3V电话铃声响起。
  屏幕上显示出德洛丽丝·凡·布莱特的面孔。待在堪萨斯这段时间里,他和她相处得还挺好。
  “嗨,桑迪!”她热情地打招呼道,“我打电话来只是想祝你面对董事会时好运。我们这儿的人都很重视你,你知道的。我们觉得你应该获得一份长期职位。”
  “啊,谢啦。”他回答道,心中祈祷着摄像头没有拍到他脸上渗出的珍珠般的汗水。
  “然后我就能在你走的路上撒点玫瑰啥的。”
  “嗯?”他的反应神经瞬间进入了“战斗 / 逃跑”模式。
  “我想我不该这么做,不过……唔,不管怎样吧。薇薇安给了我点暗示,于是我查了一下:遴选董事会中新来了一个人。你知道吗,薇薇安觉得作为国家重要资源的你被小看了。所以上面派了个联邦政府的人加入了我们。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但我觉得他来自塔诺威派。荣幸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对话的。当他恢复意识时,电话已经挂断,他……
  倒在了地上?
  他努力想要起身,但并未成功;他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嘴巴感觉很干,脑袋里嗡嗡作响,犹如被敲响的丧钟,肚子绞痛不已,手指攥得紧紧的,脚趾也在拼命蜷紧。他感觉房间在旋转,整个世界都飘走了。一切,一切,都化为了迷雾,而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得赶紧站起来,然后离开。
  他四肢发软,腹部酸痛,视线模糊,难以抵抗的恐惧笼罩着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公寓(我的?不!是他们的公寓!),然后前去赴那场可怕的约。
  对他的勇气定罪
  按下对应的开关后,弗里曼耐心地等着实验对象从回退模式回到现时。最后他开口道:“看来这实验依然相当痛苦。我们明天还得再来一遍。”
  回答他的是一个虚弱的声音,但音量已经大到足够传递出其中强烈的恨意:“你这个魔鬼!是谁给你权力这样折磨我的?”
  “是你。”
  “我的确犯下过你们所谓的罪行,但我从未受过审,也从未被定罪!”
  “你没有受审的资格。”
  “任何人都有受审的资格,你去死吧!”
  “这么说是没错,不过你并不是‘任何人’。你什么人都不是。你的自由意志选择了让自己变成这样。法律上来说——按照官方说法——你根本不存在。”
  第二卷 德尔斐科拉科尔小舟①
  一个浑身是血的肤浅的人,并不会为此感到沮丧。
  别担心明天,那是你的特权。不过当它趁你不备而来时,千万别抱怨。
  亚拉腊②
  通过与他相隔一段距离的……这个说法太过轻描淡写。通过与他相距遥远的一部分思维,他看见了自己做出的所有错误的选择:走向自己事前并未选择的方向;在可以且应该使用公司的电动车时,却选择了跑步前进。总而言之,这一切让他显得愚蠢十足。
  原则上来说,他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他会如约出现在面试他的董事会面前,他会勇敢地面对塔诺威来的那个人,他会赢得这场争论。因为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把“大地-深空”这样有权势的公司里一位获得了永久职位的人抓起来。否则,你将在整个大陆臭名昭著。如果说塔诺威真的害怕什么,那便是被媒体拆穿他们假装自己并不重要的虚假外表。   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好的计划铺就的。他很幸运。他的打算不会对他的行为产生任何影响。
  “你好,是哪位?”3V电话摄像头下的话筒里传出一个生硬的声音。然后,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声音继续道:“桑迪!嘿,你看上去病恹恹的啊,我这可不是在夸奖你!赶紧上来吧!”然后是防盗锁解锁的声响。
  病恹恹的?
  他琢磨着这个词。他的意识出奇地冷静,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但仍在继续运转,仿佛挂在一颗气球上,跟着这具正在上楼梯——不只靠脚,还必须用手抓住栏杆,以防摔倒——的身躯之后。脚力竞争加上臂力竞争形成了脑力竞争,而现在他的大脑确确实实在高速运转。一条无形的绑带紧紧箍在他的头上,与他的太阳穴齐平。疼痛让他头晕目眩。他眼前的一切都出现了重影。当凯特公寓的房门打开时,他看见了两扇门,看见了两个她,穿着破旧的红色裹身裙和棕色的凉鞋……但这并不算太糟糕,因为她的脸上充满了同情和担忧,还有无比欢迎他到来的表情。他已经汗流浃背,以为会听见自己的脚在鞋里发出的吧唧声,但听见的却是鼓鸣般的心跳,这声音甚至盖过了她的问话。
  她更加大声地重复道:“我是说,你到底嗑了什么?”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是喉咙深处发出的模糊而粗粝的声音,而他的喉咙如同酷暑中的溪床般干燥,这种感觉一路延伸到他那疼痛不已的肺部。
  “没——呃——什么!”
  “我的天吶。你嗑的那玩意儿劲可够大的。快过来躺下。”
  他感觉周围的一切缥缈又虚幻,如同身处梦境一般。他有种无比超然的感觉,仿佛正从老巴格希拉那双漠不关心的眼睛中看着这一切。他看着自己被半扶半拖地带到了一张棕褐色沙发上。很久之前,他曾坐在这里吃着煎蛋饼,喝着啤酒。这是个美好而晴朗的周日早晨。他闭上眼睛,将阳光隔绝在外,集中精神努力呼吸弥漫着淡淡柠檬香的空气。
  她摁下一个按钮,窗帘随即自动拉上,挡住了光线。接着她走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她用手指熟练地探查他的脉搏,像个训练有素的护士。
  “我知道你压力太大了。”她说,“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等你挺过了最难受的阶段,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乐意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剧烈的心跳逐渐减缓。从他的毛孔中流出的汗水在由热变冷,令他原本整洁的衣着变得黏糊糊的。他开始发抖,接着,毫无征兆地啜泣起来。他并没有落泪——眼睛还是干的——却在大声地啜泣,仿佛他的肚子正被一个并不存在的拳头狠狠地不断击打。
  不知什么时候,她拿来了一张冬天用的厚羊毛毯,盖到了他身上。他上一次触碰到这类质感粗糙的纤维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此刻,他正睡在一张由气垫包裹的气压床上。这唤起了他的许多童年回忆。他的手如猛禽的爪子般攥紧,将毛毯扯过头顶。他并拢膝盖,像胎儿一样蜷缩起身子,然后翻了个身,奇迹般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感觉出奇地轻松,有种自己被净化了的感觉。就在……他睡了多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最多一个小时),有种甚于平静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无声地念出一个词,品味着其中的美妙滋味。
  平和。
  但是——!
  他猛地坐起身来。并不存在什么平和——一定不存在——不可能存在!平和这个词并不适合这个世界。在“大地-深空”总部,某位来自塔诺威的人肯定正在——纠正一下,应该是肯定已经——得出了结论:桑迪·洛克,这个“作为国家重要资源而被小看了”的人,可能已经被认定是从塔诺威逃走的尼基·哈福林格。
  他掀开毛毯,站起身来,这才意识到凯特不在旁边,或许她让巴格希拉留下来看着他……
  然而他的复杂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冲散了。他仅仅向沙发旁迈出了一步,就不得不伸手扶住了墙。
  凯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时间刚好,桑迪。或者说,不管你真名是什么。我刚给你煮了点肉汤。拿去。”
  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递到他面前,他小心地握住不太烫的杯把,接过肉汤。但他并没有看杯子,而是望着她。她换了一件蓝黄色的夏装,穿着黄色的及膝短裙,臀部印着几个大大的蓝色汉字。他听见自己开口道:“我的名字怎么了?”
  同时他心想:我是对的。这个现代世界并没有平和的容身之地。平和是虚幻的。一分钟过后,它就会四分五裂。
  “你睡觉时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她说着坐在了一张修补过的旧椅子上——他之前还以为她会把它扔了,但它却不可思议地被留了下来。“噢,别那样眨眼睛了!要是你在好奇巴格希拉去哪儿了,那我告诉你吧,我把他带到楼下的姑娘们那儿去了;她们说可以照顾他一阵子。要是你在寻找逃跑路线,现在还太早了。坐下来把肉汤喝了。”
  在所有的选择中,顺从似乎是最明智的。举起杯子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饥饿无比。他的血糖值肯定低得可怕。另外,他依然觉得很冷。辛辣可口的汤汁下肚后,暖意涌上来。
  过了很久,他才勉强提出一个简短的问题。
  “我含糊地说了……?”
  “我夸张了。你说的大多我都听懂了。因此我才告诉‘大地-深空’你不在这儿。”
  “什么?”
  杯子险些从他手中滑落。“别告诉我我做错了。因为我没错。由于你没去面试,于是伊娜叫他们给我打电话。我说‘不,我当然没看见他’。我告诉他们,‘他甚至都不喜欢我’。伊娜会信的。她从来都没意识到男人是会喜欢我的,因为我是她最不希望自己女儿成为的那种人,比如勤奋好学,聪明机智,最主要的是相貌平平。她从未深入了解过男人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对你了解的那种程度,外表好看,声音好听,很好相处,以及可以利用。”她发出刺耳的笑声,带着一丝苦涩。
  他没有理会她这番话。“我——呃——说漏了什么?”他问道,在等待她回答时,身子微微颤抖。
  她犹豫道:“首先……嗯,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自己以前从未崩溃过。这是真的吗?”   他常常被人问起这个问题,也总是这样解释道:“是的,我想我属于幸运的那种人吧。”他也确实相信自己所言不虚。他见过崩溃的人,他们会东躲西藏,语无伦次,还会尖叫着打砸家具。他这种偶然发作的颤抖、痉挛以及感到寒冷的症状,只需一剂镇静剂就能在几分钟内消除,不可能是人们说的那种崩溃,绝对不是!
  然而现在,他能感觉到潜藏在自己体内的那股暴烈的力量。他意识到在外人看来,自己的行为一定和那些人别无二致,比如他在托莱多时的一位信徒,比如他身为乌托邦顾问时的前主管,比如他在3V大学工作时的两位同事,比如……其他很多人。数不胜数。他们被困在“战斗或逃跑”模式中,却无法做出任何一项选择。
  他叹了口气,放下杯子,强迫自己诚实地回答。
  “在这之前,药物总是能立即让我恢复正常。今天——好吧,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服用任何东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你之前从未试过出身汗把它熬过去?一次都没有?难怪你这次发作会如此严重。”
  他有些生气地立刻回应道:“你常常遇到这种事吧,嗯?所以你才懂这么多?”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不,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但我也从未服用过镇静剂。如果我想痛哭着入睡,我就会那么做。如果因为天气很棒而想逃课,我就会那么做。我五岁的时候,伊娜崩溃过一次。她就是在那时和我爸离的婚。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密切關注着我和她自己的精神状况。但我那时已经坚信,她服用的药和她崩溃时的表现——那确实令人不快——是有联系的,因此我总是装作把她给我的药吞下去,然后等一个人的时候再把药吐出来。我很擅长在舌头下藏药片和胶囊。我觉得这么做是明智的。我的大部分朋友都至少晕厥过一次,有些刚上小学就昏倒过两三次。他们似乎都是那种受到家人,呃,特殊照顾的人。一种他们永远都无法从中康复的照顾。”
  不知怎么回事,一只苍蝇从厨房逃了出来。吃饱喝足的它扇着重重的翅膀,嗡嗡地飞来飞去,想找一个歇脚的地方来消化食物。他感觉那嗡嗡声犹如画在句子下面的锯齿形波浪线,帮他强调了自己的下一个问题。
  “你指的是‘抗创伤’做的那些事吗?”
  “无数家长雇佣‘抗创伤’对他们无助的孩子做的那些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这是他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情绪。“不过‘抗创伤’绝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公司。他们的规模最大,宣传力度最强,但他们并非这一行业的先行者。去年我和伊娜吵过一架,当时她对我说,她真希望让我接受过那种治疗。我曾经还挺喜欢我母亲的。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他带着一种倦意——源自最近他对自己进行的重新评估,而这也令他备受折磨——说道:“我觉得他们认为自己在做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而且据说那些治疗能让人们适应现代世界。”
  “刚才那是,”凯特说,“桑迪·洛克会说的话。不管你到底是谁,我敢肯定你现在并不是他。他是你扮演的一个角色。在你内心深处,你明白‘抗创伤’的所作所为是大错特错的……对吧?”
  他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没错。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邪恶至极。”
  “谢谢,你终于对我说实话了。我之前就已确信,任何有过你那种经历的人,对此都不可能有其他看法。”
  “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呃,你睡着的时候,嘴里一直含糊地说着塔诺威什么的。鉴于人人都知道塔诺威是什么样的——”
  他猛地站起身来,仿佛被人踹了一脚。“等等,等等!这不是真的!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塔诺威的存在!”
  她耸了耸肩:“噢,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见过几个他们所说的‘毕业生’。那些人本来可以成为独立的个体,却被标准化了——被存档归案——被铐上了枷锁!”
  “可那还是很难以置信啊!”
  这次轮到她露出困惑和惊讶的神色了,“什么?”
  “我是指你见过塔诺威的人。”
  “不,这并不稀奇。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尽是这种人。无处不在。噢,我说得可能有些夸张,不过确实有五六个。”
  他刚到这儿时的那种痛苦的感觉似乎又要回来了。他的嘴彻底变干,仿佛被人用棉签擦过;他的心怦怦乱跳;他很想马上找一间厕所,但竭尽全力忍住了。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疲惫得像正在爬山似的。
  “那他们藏在哪儿?”
  “哪儿都没藏。他们有时会去‘行为科学实验室’——喂,桑迪!”她焦急地站起身来,“你最好躺回去,我们稍后再说这事儿吧。你一定是因为震惊而感到很难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刚刚在一场坠机事故中逃过一劫。”
  “我当然知道!”他吼道,“可是有个来自塔诺威的人已经加入了‘大地-深空’的遴选董事会。要是他们打算派人来这儿看看……他们想到了给你打电话,不是吗?”
  她咬住嘴唇,打量着他的脸,寻找着无处可寻的线索。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她小心地问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并不是他们做过什么让我害怕,而是如果他们抓到我,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因为你曾对他们做过某些事?你做了什么?”
  “在他们投入三千万想要把我变成你刚才描述的那种家伙时,我果断离开了。”
  接下来几秒钟,他不断在内心问自己,为什么会蠢到把那些话说出来。震惊涌上心头——比先前已经平复的震惊还要强烈——他发现自己并不算蠢。
  因为她转过身,走到窗户边,从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间望向外边的街道。她说道:“外面似乎并没有特别可疑的人。如果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他们首先会做什么——删掉你的代码?我是指你在‘大地-深空’用的那个。”
  “我连那个都说出来了?”他说道,一股恐惧再次袭来。
  “你说了很多。那些事肯定积在你的心中好多年了吧?”   “呃——嗯,我想是的。”
  她看了看表,与一台老式电子钟对照了一下时间。那台电子钟是她没扔掉的几个装饰物之一。“九十分钟后,有一架飞往洛杉矶的航班。我经常坐;是那种你无须订票也能乘坐的航班。这样到晚上我们就能在——”
  他用手抱住脑袋,再次感到头晕目眩:“你规划得太快了。”
  “现在必须快起来。除了系统极客的身份,你还会做什么?什么都会?”
  “我……”他用力地抓了自己一把,“对。或者说差不多都会。”
  “很好。那走吧。”
  他还是犹豫不决。“凯特,你当然不会——”
  “忘记我明年还要上学,不会抛弃朋友、家庭和母亲,以及巴格希拉?”她厉声道,“妈的,当然不会。可是如果你没有一个可用的代码,在你构建出另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代码期间,你该如何撑过去呢?我猜你一定能做到,对吧?”
  “呃——对,差不多吧。”
  “那么赶快行动吧,行吗?我的代码信用状况很好,楼下的姑娘们也乐意照顾巴格希拉几个星期,就和照顾一晚上没什么区别。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给伊娜留个口信,说我去朋友那儿待段时间。”她拿起离她最近的电话,按下了母亲的邮件存储线路代码。
  “但我不能要求你——”
  “你没要求我,是我主动帮你的。你他妈最好抓住这个机会。因为你要是放弃,那你就死定了,不是吗?”她摆摆手让他住口,随后讲了些必要的话来瞒过伊娜。
  她讲完后,他开口道:“不是死定了,是比那还要糟。”然后他便跟着她走出了门。
  最开始是牧群
  在塔诺威,他们将一切都解释得如此合理!
  当然,每个人都会获得一个自己的代码!不然政府还能用什么办法来让公民履行义务,了解他们的欲望、口味、喜好、购买的物品、做出的承诺,以及最重要的,每个人在这个大陆的具体位置?
  没错,是有其他方法可以做到。但你会乐意看见那些方法被使用吗?你会乐意看见自己的选择被局限,只能通过民众的集体行为来预测他们的意向吗?
  所以别把电脑错误地理解为一种新型枷锁。要用理性去看待它:电脑是迄今为止人类发明的最能解脱束缚的装置,是唯一可以满足现代人类各式各样需求的工具。
  换个思路想一下,用他这个称呼来代替它。比如,设想一下有这样一位友好的邮差,不论你搬家多频繁或者搬得有多远,他总会保证将你的信件送到你手上;设想一下有这样一位忠诚的秘书,不论你因为何事分了心,他总会在账单到期时帮你付清;再设想一下有这样一位家庭医生,在你生病住院后,他会陪在你身边,拿着你的全部医疗记录来指导不了解情况的专家。或者,要是你不想听这么个人化的例子,想听一些社会化的,那么不妨把电脑设想成能够解决原始大规模生产方式造成的单一性问题的良方。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一条装配线上连续生产出一百个产品,就被视为了一种经济可行的方法。而在这一百个产品中,每一个都和另一个有细微差别。这样需要额外雇佣一位程序员,当然,也需要一台电脑来负责整个生产工作……但是反正那时每个人都在使用电脑,而它们的容量又是如此之大,因此那些多余的数据也不会影响什么。
  (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自己总是在现在式和过去式之间来回切换;在理想的情况和最后的结果之间,存在一种极微妙的平衡。好几代人之前,人们就已经做出了某些至关重要的决定。而现在,人们似乎仍在做出类似的决定。)
  二十世纪末,美国人口流动的规模就已经堪称历史之最了。每年假期时流动的人口,都要比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征服者率领的军队人數总和,再加上被他们逐出家园的难民总数还多。所以,可以想象一下这种感觉有多么轻松:你只需将自己的代码输入公共终端——或者说,自2005年之后,输入离你最近的一部3V电话(极大可能就在你正坐着的客厅里)——然后解释一遍,因为你接下来要在罗马待两周,或者在邦迪海滩冲浪,或者这样那样的理由,你的房子应受到警方更严密地照看;另外,你收到的邮件也应在这些天里被妥善保存——除非上面标着“紧急”字样,那么这些邮件应被重新寄往某某地方;还有,垃圾车不必像往常那样每周都来;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有了这种美好的、全新的自由,这个国家便能更好地展示自己的实力。除了……
  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从理论上来说:这都是可靠的公民无须担心的事。
  而最重要的是:不可靠的公民呢?
  因为一旦得到解放,动身出发的民众会像升空的热气球一样多。
  “好的,让我们!”——走,去另一个州做那份工作;在五大湖边度过整个夏天;在洛基山脉的某个度假胜地度过整个冬天;乘坐垂直升降飞机飞跃数千英里,去看看海岛生活适不适合我们,要是不适合就算了……
  以上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严重的情况:让我们每个月交换一下妻子和孩子,多适应几对父母对孩子是有好处的,因为你已经结过两次婚了,而我也结过三次了;让我们快点离开这座城市,趁老板还没发现是我在那次关键的交易中坏了他的好事;让我们离那些你深陷其中的争执远一点儿,这样你才好冷静下来;让我们前往另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流言蜚语,而你也将永远不会对男人失望;让我们看看托皮卡那些可靠的毒品渠道是不是真的;让我们——让我们——让我们……
  另外,他们随时随地都会保持警惕:现在别看。我觉得我们正被人跟踪。
  他们将家庭电话服务接入大陆网络两年后,系统发出了痛苦而无声的尖叫,它就像是一位知道自己只要能到达终点,就一定能打破世界纪录的马拉松选手的四肢。
  但是在塔诺威,他们依然在用通情达理的语气问:我们本来还能做什么呢?
  让我们像我一样变得不同
  “那,”弗里曼若有所思地说道,“听起来像是一个你仍未找到答案的问题。”
  “噢,住嘴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回到回退模式吧。我知道你认为这不是折磨——我知道你把这叫作刺激反应评估——但我感觉那就是折磨,而我宁可一劳永逸。既然并没有第二种选择的话。”   弗里曼扫了一眼仪器上的旋钮和屏幕。
  “不幸的是,现在让你回去并不安全。需要一天左右,你在堪萨斯城崩溃造成的影响才会从你的系统中消退。那是你成年之后经历过的最为激烈的体验了。让你的精神饱受创伤的一次体验。”
  “我对数据抱有无尽的感激之情。我感觉确实如此,但能得到你那些机器的确认也挺好。”
  “我同意。那些机器告诉我们的,能被你有意识的人格进行确认,这也挺好。”
  “你喜欢冰球吗?”
  “我并不会特别支持某个队,但冰球比赛确实为我们展现了一种现代社会的缩影,不是吗?集体承诺,厌烦限制性规则,制定展示型攻击规则(更多的是与地位有关,而非与仇恨或恐惧有关),以及将驱逐出场作为一种强制服从的方法。还有对最原始武器的使用,以及俱乐部制度,虽说那种制度已经程式化了。”
  “看来那就是你眼中的社会。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过度简化!你提到了限制性规则……但规则只有在过时的时候才会变得具有限制性。自我们学会说话之后,在社会发展的每一个新阶段,我们都会更新我们的规则,而且我们仍在制定更加适合的新规则。我们还会继续这么做下去,除非像你这样的傻瓜找到办法来阻止我们!”
  弗里曼身子慢慢往前倾,右手撑着自己瘦削的下巴。
  “我们正处于一个观念存在于根本区别的境地,”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这么跟你说吧,自从我们学会说话以来,人类有意识地制定的规矩中,没有一条能和五十、一百乃至一千个世代以前,人类仍处蛮荒时代时就定下的那些规矩具有等同的效力。进一步来说,为什么现代社会一片混乱,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们长久以来宣称自己拥有的特殊人类的才能,能让我们不被刻进基因里的传统影响。”
  “那是因为你以及那些和你一样的人,一直在用二元思维看待问题——‘要么这样,要么那样’——就好像你们认定机器要比人类高级,而你们打算模仿它们。由此来看,我觉得你们不只是没找到正确答案,也不可能找得到。你们依据黑箱原则①看待人类,将这个反应输入,就会相应地产生那个反应;输入另一个,又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在你们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特殊才能存在的空间。”
  “得了吧。”弗里曼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你的措辞至少都是一个世代以前的陈词滥调了。我们的方法论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就已经相当成熟,你把这些信息都从脑子里删掉了么?”
  “这些方法论早就和中世纪的神学一样僵化了,你是不是把对这一点的感知都压在了意识深处,把你的智力都专注于找到消除一切与你意见向左的方法上了?别费神回答了。我正在亲身体验你的黑箱研究法。你会一直用我做实验,直到我完全毁灭。你没有把我看作一个人,而是把我视为一个样本,一个可能会、也可能不会符合你心目中理想的人类模型的样本。如果我的反应不符合你的预期,你就会修正这一模型,然后再试一次。但你永远不会在乎我的感受。”
  “从永恒的角度来看②。”弗里曼说道,并再次露出笑容,“我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能让我相信,我要比任何存在过的,或是将要出现的人更重要。而他们也不会比我更重要。这是一个始于黯淡的过去、并将延伸至犹未可知的未来的过程,而我们只是这个过程中的某种元素而已。”
  “你所说的这些,更加巩固了塔诺威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具腐烂的尸体,身上爬满了无法辨认的蛆虫,而它们这辈子唯一的目标,就是比同类抢到更多腐肉。”
  “啊,没错。征服者蛆虫①。你居然有宗教方面的倾向,这让我有些难以理解,尤其是考虑到你在托莱多做牧师时设下的骗局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意味。”
  “但我并不信教。主要是因为宗教信仰到最后会使人变成你这种盲目相信一切的人。”
  “棒极了。好一个悖论。给我解释听听。”弗里曼向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他瘦削的腿,纤细的手指指尖相抵,两个手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相信人类是可以理解自身的。至少,你表现得像是相信这一点。然而你经常提到某些始于过去、并且会持续发展,直到永远的过程。你想做的是跨出这种过程,就像迷信的野蛮人做过——在做!——的那样,也就是向不受人类限制的神力求助。你口头上说支持这种过程,但你根本不会接受它。恰恰相反,你竭力想要控制它。而要实现这一点,你只有跨出去。”
  “嗯。你一定隔代遗传了祖先的某些基因,不是吗?你拥有成为一位经院哲学家必备的品质!可这并不能改变你的观点是错的这一事实。我们正在努力不跨出这种过程,因为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一过程的本质及其必然性。我们能期待的最好的情况,便是将其引导到最能被人接受的领域去。我们在塔诺威所做的一切,可能是有史以来一小群人能为整个人类做的最有价值的事。我们正在诊断种种社会问题,然后努力创造出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人。”
  “那到目前为止,你们解决了多少问题?”
  “我们人类还没有将自己消灭。”
  “你们竟然把这看作自己的功劳?我知道你们脸皮很厚,但这也太荒唐了吧!你们还不如声称人类发明核武器,是为了触发自身的自救反应呢——大部分生物在面对比自身更强大的敌人的威胁时都会展现出这种反应。”
  “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你要是真相信这一点,那你就不会这么努力想要把这种新规范普世化了。”
  “那是你自己发明的词汇么?”
  “不,我是从不太受塔诺威待见的某位作家的一部作品里借用的这一说法。那人叫安格斯·波特。”
  “行,那是很有力的说法。可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现在在这里说话要比退回到我的脑海中任你审问我的记忆好太多,我才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他妈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看看你自己吧。你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说法都已经诞生一个世纪了。它出现的时间,正是富裕国家的人们首次开始改造其他文化,以使其符合自己的口味。这些人有钱可花,却害怕奇怪的食物;這些人会叫餐馆老板上汉堡或者炸鱼和薯条,却不要肉馅玉米卷饼或者库斯库斯②;这些人喜欢在自家墙上挂些漂亮玩意儿,而非当地艺术家投入心血和灵魂创作的作品;这些人觉得里约热内卢太热,采尔马特③太冷,却依然坚持要去。”   “难道我们该为远在塔诺威建立之前的人们的行为受到谴责?”弗里曼摇了摇头,“你还是没说服我。”
  “但这是你们一开始就怀有且一直坚持的理念!你们径直走进了一个没有出路的陷阱。你们想要开发出一个关于人类的普世模型,而这便是最容易上手的那一个:比一战前的欧洲王室更普遍,尽管那其实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比典型的农民文化更有同一性,而农民文化虽有共性,但也有个性。最后你们总结出了一个纲要:那些遵循着古老进化原则(就是你们随意引用的那些原则)的人——比如在某地落地生根,然后度过一生——会被他们身边的人看作‘很奇怪的’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遭到迫害。到这时候,你们又会如何为你们声称的‘基因中的讯息会有意识地推翻受引导的现代变化’进行辩解呢?”
  “你是在说那些所谓的经济学家,不愿意使用依靠我们的技术制造的设备?他们真是愚蠢;他们自己选择了被困难阻碍。”
  “不,我是在说那些被过多的机会包围,因而犹豫不决,最终患上焦虑性神经症的那些人。他们的朋友和邻居试着帮他们走出困境,向他们解释和展示如今的生活多么美好,之后便怀着觉得自己做了大好事的心情离开了。可要是第二天他们不得不重复这一切,后天也要重复,大后天还要重复……结果会如何呢?不,从自视高人一等的阶段,到迫害他人的阶段,两者之间的距离总是很短的。”
  沉默片刻后,弗里曼开口道:“但我的观点是很容易调和的,而这与你那种扭曲的观点有很大区别。人类最早就是游牧型种族,我们跟随牲畜迁徙,随着季节变化从一个牧场迁徙到另一个牧场。类似的人口流动已经在我们的文化中重现,至少在富裕的国家中重现了。不过生活在城市化的社会里有诸多好处,比如良好的卫生环境,便捷的通讯,便宜的交通……而多亏了我们电脑的强大能力和聪明才智,我们在迁徙时不必放弃这些好处。”
  “那还不如说,浪潮将海滩上的石子打磨光滑,其实是帮了石子一把,因为圆润的外形要比参差不齐的外形更好看。对石子来说,什么形状并不重要。但对人而言,这就十分重要了。你们激起的每一波浪潮,都在减少人类可以采用的外形。”
  “你这一长串比喻值得赞扬。”弗里曼说,“但我发现——我的监视器也发现——你为了举这些例子耗费了大量精力,就像一位在派对上竭力假装自己没喝醉的人一样。今天的实验还剩几分钟;我就在这里结束好了,等到了早上再继续审问你。”
  完全错误的原因,完全正确的事情
  感觉就像坐在一辆汽车上,司机看到前方的道路有很多坑洼,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想高速冲过。砰砰的声音响个不停,路旁的某些路牌一闪而过。但从本质上来说,这就是一个刚才身处彼时彼地,现在身处此地此时的问题。
  流逝的时间刚好够乘客察觉,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在这样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车不可能开得这么快……接着他又问自己:为什么不可能呢?既然开快点有那么多好处。
  然后,车突然停了下来。
  “你到底把我带到哪儿来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四面都是粗糙的棕色墙壁的房间,房里摆着一张老式弹簧床,地上铺着一张很不搭的地毯。宽大的玻璃窗外,日落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后他才注意到屋里的其他物品,比如椅子和桌子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从旧货店买来的,就是那种店主会把任何比自己年岁长的东西都标为“古董”的旧货店。
  “你这可怜的家伙。”凯特说道,她也在场,“你的情况真的很糟糕。我之前问过你,你觉得去听天由命镇是不是个好主意?而你回答,是的。”
  他坐到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直到指关节开始发白。他花了很大力气才说道:“那我当时一定疯了。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到这样一个小镇来,然后便意识到他们第一个会想到搜查的地方肯定就是这里。”
  理论上来看,对于一个想放弃自己先前身份的人来说,这片大陆上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要么他还可以选择湾区大地震后,由北加利福尼亚的难民建立的一些定居点。上百万精神上饱受创伤的难民,因为这场灾难而零散地向南迁移。多年以来,他们都住在帐篷和棚屋之中,依靠联邦救济品生存,由于他们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以至于无法工作。大多数情况下,症状表现为他们害怕走进房顶坚固的大楼,害怕房顶会坍下来砸死自己。他们渴望一种稳定感,于是选择投身无数奇奇怪怪的邪教。江湖骗子和假传教士发现了这群容易上钩的猎物。很快,一个吸引游客的活动出现了:他们可以在周日的时候参观这些加利福尼亚人的聚居地,并观看敌对两派信徒之间爆发的冲突——虽然这两派的信徒信奉的都是一些疯言疯语。要买人身保险的话还得另外加钱。
  在西方文明史上,自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撼动了大半个欧洲的基督教信仰之后,还没有哪次事件能如“湾区大地震”一样意义深远。
  后来出现了一些政府开始正常运作的表象,而这种表象已经持续了二十五年左右。但那场大地震的伤疤,也印刻在了一些新城镇的名字中,比如不安全市、险境市、暂时市、中途小站市、稍纵即逝市……还有听天由命镇。
  由于数百年来,这些城市在这个国家里都没有明确的边界,因此它们吸引了一大批从其他地方来的居无定所、持不同政见的人,有时甚至还有一些罪犯。最新地图显示,这些人就像不小心溅上去的墨水点一样,散布在从蒙特利到圣迭戈之间的一道宽约两百英里的带状区域。他们相当于建立了一个国中之国。游客依然会来这里。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有其他选择。身处伊斯坦布尔,都比在这儿更让人有家的感觉。
  “桑迪!”坐在他对面一张椅子里的凯特敲了敲他的膝盖,“你已经逃出来了,别再走回头路了。快说话!这次要把话说清楚。是什么让你如此害怕塔诺威?”
  “如果他们抓到我,就会做他们一开始就打算对我做的事。就是我逃避的事。”
  “也就是——?”
  “他們会把我改造成一个我不会认同的自己。”
  “这种事每个人随时都会遇到。幸运的人能战胜这一切,其他人则会遭受痛苦。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更可怕的原因。”   他疲倦地点了点头:“对,确实有。我确信,如果他们得到尝试的机会,他们一定会那么做的,而我连一点反抗的希望都没有。”
  两人都沉默了。最后凯特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他们曾经对你做过什么。接着你便会沉迷于自己被录下的那些反应。”
  他严肃地哈哈一笑,然后说道:“我觉得你谎报了自己的年龄。没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能这样愤世嫉俗。当然,你说得没错。”
  又是一阵沉默,而这一次气氛非常压抑。她开口打破沉默:“我本希望在我们离开堪萨斯城之前,你能在状态良好的状况下谈谈此事。可你之前一直都是敷衍了事。不过无所谓了。我觉得我们来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如果你已经六年左右没来过听天由命镇这样的地方,那他们一定不会马上来加利福尼亚搜寻你。”
  他心想,听了这番话后我还真是冷静得出奇。听见自己最宝贵的秘密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最重要的是,竟然终于有人和他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所以他才这么冷静?很有可能。
  “我们是在一家酒店里吗?”他问道。
  “算是吧。人们称这种地方为开放旅馆。你可以住一间屋子,然后自谋生计。穿过那儿是厨房”——她大概指了下卧室门的方向——“你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限制。幸运的是,你入住的时候也没人查问过。”
  “你用了你的代码?”
  “你以为我会用你的吗?我有不少信用点。虽然我不是经济学家,但好在我还是有基本品味的。”
  “要是这样的话,警察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
  “去他妈的吧。你是在根据当今社会的现实思考问题。入住一家酒店后,十秒钟后记录就会出现在卡纳维拉尔的档案上,你是这么想的对吧?这里不会发生这种事,桑迪。他们这里依然是人工收费。一周之后我才会因为这个房间被查到。”
  他本来不大相信还会有希望,但现在,他眼中突然充满了希望的光芒。“你确定?”
  “该死,我可不确定。今天说不定就是前台员工做账的日子。我想说的是,这里都是人工操作的。你不是了解这个小镇吗?”
  “我知道有很多付费规避区……”他用手掌根揉着自己的额头,“这里这个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水平吗?”
  “我觉得差不多吧。我以前没来过这里,但我去过暂时市,有人告诉我这两个地方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才想到来这儿。我可不想带你去一个我会被认出来的地方。”
  她倾身靠向他:“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好吗?那些混蛋现在可没在门外叫嚷。我应该早点了解你的过去。你似乎在塔诺威待了很久。你觉得自己现在是被困在催眠状态中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的。我之前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并非如此。催眠不是他们的基本手段之一。就算我真被催眠了,他们对我的控制在很久之前就该生效了,也就是我当初离开塔诺威的时候。当然,他们现在可能会用催眠术来防止别人效仿我逃跑……但真正让我举步维艰的原因在我自己身上。”
  凯特用她那娇小的、洁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最后她开口道:“有意思。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些塔诺威的毕业生,我感觉他们肯定被施加了某种类似催眠术的技术。他们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给人一种已经了解一切、而且永远不可能犯错的感觉。有点不像人了。所以我一直猜测,塔诺威是某种行为强化教育中心,招收的是那些聪明而贫困的孩子。在塔诺威,他们会用极端的刺激方式作为令孩子们学习的诱因。比如说,零干扰的环境——可能是靠药物来实现——我不确定。”
  他从这番话中选了一个关键词:“你刚才说了……贫困?”
  “嗯哼。”凯特点了点头,“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们要么是孤儿,要么就是毫不掩饰地憎恨着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奇怪的是,这让他们团结在了一起。就像白宫的助手们一样。或者说,更有点像耶稣:‘谁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她摊开了双手。
  “你第一次听说塔诺威是什么时候?”
  “噢,四年前我高中毕业后,去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城分校上学时在新闻上看到的。不是广告,至少不是敲锣打鼓大肆宣扬的那种。更像是‘我们破解了科学城的奥秘——我们觉得是这样的’。很低调的那种。”
  “妈的,他们还真聪明!”他狠狠地说道,“要不是我恨那些人,真可能会敬佩他们。”
  “什么?”
  “那是一种理想的折中方案。你刚才描述的,正是他们希望给世界留下的关于塔诺威的印象。你刚才怎么说的?一种面向聪明而贫困的学生的行为进行强化教育的中心?真是令人钦佩!”
  “它不是这样的地方?”她盯着他的面孔,锐利的目光犹如刀尖一般。
  “不是。塔诺威是他们用来培养统治这片大陆的精英的地方。”
  “我真希望,”她說,“你的话不是按字面意思理解的那样。”
  “我也这么希望的!但是……举个例子吧,假设你是掌权者。试想一下,一个没有父母却拥有高智商的孩子,他能做出的最危险的事情是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试探着说道:“他不按照掌权者的方式看待事物,但他却能比掌权者更接近正确答案。”
  他高兴地拍了拍大腿:“凯特,你真是太让我吃惊了!你说的没错。那些被塔诺威、克雷迪顿山还有其他那些秘密中心招收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政府没在他们尚能被控制的时候将他们招入麾下,他们很可能会创造出自己的手下。对,就是如此!不过最重要的是——喂,你有没有检查这个房间,看看有没有窃听器?”
  现在才问这个已经有些晚了;他平时的小心谨慎都去哪儿了?他刚要从椅子上起身,她便有些蔑视地说道:“我当然查过了!我有个很不错的窃听器探测仪。我的一个男朋友给我做的。他是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的一名工业间谍活动专业的研究生。你就放心吧,接着说。”
  他松了口气,坐回椅子里,用手抹了抹额头。
  “你说你见过的那些塔诺威的训练生大多在行为科学实验室工作。他们之中有没有从事生物学工作的?”   “我见过一些,但不是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他们在堪萨斯州界附近的劳伦斯市。或者说,他们曾经在那儿。我讨厌他们,所以没和他们联系过。”
  “他们有没有提到过塔诺威的骄傲和快乐之源——就是他们培养的那些拥有天才智商的残疾儿童?”
  “什么?”
  “我见过他们之中的第一个,她叫米兰达。当然她并不是一位天才,所以她四岁死去的时候,他们只把那看作一个微不足道的损失。但是技术已经进步了。在我——我离开之前,我听说最新的实验对象依然不能走路,不能吃饭,但她可以和我们中最优秀的人一起使用远程电脑,有时甚至比她的老师们还要快。当然,他们只培养女孩。从胚胎期来看,男孩就是不完美的女孩,你应该知道的。”
  凯特的脸上本身就没有多少血色。接下来的几秒钟,她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便完全消失了,她的额头和脸颊苍白得犹如烛蜡。
  她用緊绷而微弱的声音说道:“告诉我细节。肯定不止这些。”
  他照做了。当他完整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她不停摇着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们肯定是疯了。我们在经历了急速剧变后,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再经历一次。我们国家半数的人民已经放弃了应对这种变化,剩下的那些人则神志不清,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我同意。”他木然地说道,“但他们肯定会辩解说,无论塔诺威有没有做这些实验,其他地方肯定也会有人做的,所以……”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吧。或许今后的人会从我们的例子中吸取教训;或许他们不会再犯我们的错误。但是……塔诺威的那些人难道没意识到,他们会使我们的社会再次回到歇斯底里的状态吗?”
  “显然没意识到。这个例子非常符合波特定律,不是吗?这个脑力竞争的时代,他们依然秉持武力竞争①时期的思维模式。他们想要生产出一大批无可匹及的存在。你一定听过,如果将极大极小战略应用在重整军备问题上,最终无一例外都会得到同一结论,也就是你必须将军备竞赛贯穿始终。而这种战略的精神先驱们一直在这么做,哪怕氢弹已经在军事力量的方程式中写入了一个无限因数。他们通过堆积毫不相关的武器来寻求安全感。如今塔诺威的人正在犯同样的错误。他们声称自己在寻找决定智慧的基因因素,我也确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真的相信自己在做这件事。当然,其实他们并没有。他们只是在寻找智商超过两百的人。而智商和智慧根本是两码事。”
  他握紧了自己的拳头。“这种前景让我感到很害怕。必须有人阻止他们。不管做什么,不惜任何代价。但我已经努力了六年,想要找到一个方法,并且希望他们投入在我身上的三千万不会完全浪费,而我他妈连一件事都没做成!”
  “你是因为害怕被——嗯,被惩罚——才这么畏手畏脚的吗?”
  他十分惊讶。“你还真聪明呀。我想你说得没错!”
  “就因为你选择了离开,他们就要惩罚你?”
  “噢,我这一路触犯了不少联邦法律:使用假身份、通过诈骗获得公证员的签章、往大陆网络里输入伪造数据……毫无疑问,他们能找到不少理由把我送进监狱。”
  “我很惊讶他们一开始竟然让你逃脱了。”
  “他们在能用嘴说服对方的时候,是不会动粗的。他们并不蠢。他们很清楚,一个竭尽全力自愿为他们服务的人,抵得上二十个不情愿这么做的人。”
  她盯着他身后不知什么地方,然后开口说道:“我明白了。他们觉得你信得过,于是教了你不少东西。那你逃走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他概述了自己的经历。
  “嗯!别的不谈,至少你对这个社会有了广泛的了解。那么到底是什么促使你想去‘大地-深空’工作呢?”
  “我需要获得进入网络中某些限制区域的权限。具体来说,我必须查明我的代码是否依然有效。结果是肯定的。但是由于他们即将发现我在堪萨斯城的身份,我必须立刻最后一次使用这个代码,然后改写我的身份。当然,费用会很高,但我有几张赌赢的德尔斐彩票可以兑换。而且我很确定,我能暂时找到薪酬不错的工作。人们不是很喜欢神秘的事物吗?我可以用电脑进行星象占卜,也可以提供基因咨询服务——我觉得在加利福尼亚不需要许可证也可以做这个——还有……噢,只要有电脑终端,我什么都能做。”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可你现在在付费规避区呢。”她说。
  “该死,在就在吧!”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独,感觉自己十分脆弱,“规避的程度很深吗?我是说,即便你在这儿无法使用公共电话接入网络,他们是不是也依然禁止人们使用电脑?”
  “不是的,但你必须提出特别申请来获取使用时间。这里的现金流要比大陆上其他地方的规模都要大,3V电话服务也是禁止的:你无法用这里的电话联系国内其他地方,你必须得给对方拍一封电报,然后等待他们的回电。大概就是这样。”
  “但是,如果我无法改写我的身份,那我该怎么办?”他站起身来,颤抖不已。
  “桑迪!”她也站了起来,注视着他,“你有没有试过勇敢地面对你的敌人?”
  “什么?”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我感觉每当你的计划出现偏差,你就会放弃——连同与之相配的身份一起放弃——然后再换一个计划。也许这就是为何你总是失败。你过分依赖这种手段帮自己摆脱困境,而不是将你惹的麻烦解决掉。你今天经历的昏厥,一定是对你的警告。你改写自己身份的次数是有限的。你在自己的理性思维上累加的负担也是有限的。你的身体刚才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噢,该死……”他的声音里满是苦痛之情,“我相信你是对的。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在付费规避区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依然能吃到手工烹饪的食物。这里我不清楚,但暂时市的食物美味极了。我们去找一家不错的餐馆,再来一壶红酒。”
  被围住却并未失败
  《全国圈围游戏玩家协会手册》中还写道:   游戏既可以手动进行,也可以用电子方式进行。
  游戏场地应由一百零一条平行且等距的直线组成,分别标上AA、AB、AC……BA、BB、BC直到EA(省略字母I),九十度垂直方向,画上七十一条平行且等距的直线,从01标到71.
  参赛选手的目标是用三角形圈住比对手更多的坐标点。
  参赛选手应通过抛硬币或抽签的方式决定谁是红方,谁是蓝方。红方先手。
  每一回合,每位选手应标记两个点:一个点标记在游戏场地内,互相可见;另一个则通过将其坐标输入对手不可见的隐藏列表之中标记(但对游戏中的裁判员是可见的)。
  至少十个点(红方五个,蓝方五个)被可见地标记出来后,在该回合已经标记出自己可见点的任意一位选手,都可以选择放弃输入隐藏点的坐标,转而尝试连接三个自己的可见点,以便围出一个三角形。在这么做之前,该选手必须要求对手将其隐藏点標记于赛场之中。然后,该选手可以在场上围出任意一个三角形,但不能包含对手标记的点。该选手在自己的隐藏列表中输入的某一坐标点,若在裁判检查时发现,那一点已经被对手可见地标记在了赛场上,则这一点必须从隐藏列表中删除。三角形围住的点应与选手的颜色相符。已经被三角形围住的点则不可被任何一方标记。若一位选手错误地标记了已经被围住的点,该选手将在那一回合被罚掉可见点和隐藏点。
  如果一名选手发现,当对手将隐藏点输入赛场时,他无法围出任何三角形,他应该立刻输入自己所有的隐藏点。然后,游戏可以继续进行。
  所有三角形的每个边必须有至少两个单位长,例如:两个相邻坐标点不能作为同一个三角形的两个端点,但它们可以作为两个颜色相同或不同的三角形的端点。任何坐标点只能作为一个三角形的端点。任何三角形都不得围住已经被另一个三角形围住的点。对手标记的任何坐标点,若在已围出的三角形两个端点之间的水平或垂直直线上,则应视为属于已围出的三角形之内,而该三角形应被视为尚未完成。对手标记的任何坐标点,若在已围出的三角形的两个端点间的对角线上(即成45°夹角),则应被视为在已围出三角形之外。
  选手得分会根据成形的三角形所围到的坐标点数量进行计算。裁判将使用一台核准过的装置进行计分。若每个三角形都属于完成状态,其端点会被输入该装置的记忆库,而当第三个端点被输入时,装置会准确无误地显示出该三角形围住的点数。每位选手有责任记住自己的累积分数,也不得向对手隐瞒自己的分数。除非游戏涉及了赌注,或者是两名选手间达成了共同协议,则分数会由裁判以电子形式或物理形式记录下来。但选手不得于结果公布后或游戏进行期间对分数进行申诉。
  虽然这并非强制规定,但一般而言,当一名选手的分数超过对手一百分时,该选手会被判定获得胜利,对手则输掉了游戏。
  转 喻
  根据仪表显示,实验对象的新陈代谢水平都让人满意;然而他的声音愈发虚弱,反应也在减慢。现在,以越来越短的间隔将他从回退模式中唤醒变得愈发必要。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是低刺激性的环境导致的。实验对象对剧烈变化的忍受能力已在过去几星期被清晰地记录下来,这样看来,这个环境的刺激性可谓相当低了。有鉴于此,弗里曼打算加装一些设备来改善实验环境:一块巨大的投影型3V屏幕,一台电紧张保持器,还有一台人像模拟机,以此给实验对象一种有两三个人在旁边观看的错觉)。
  然而在等待新设备送达的这段时间内,他不得不继续前一天中断的事项:在现时状态和实验对象交谈。
  “我相信你是个优秀的圈围选手。”
  “想来一局解闷吗?”他的话中透着一股昔日的桀骜不驯。
  “我玩得不好,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圈围游戏这么吸引你,而不是,比如说,围棋,甚至是象棋①呢?”
  “象棋已经被自动化了。”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世界冠军在没有电脑的辅助下问鼎,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没错,我知道迄今为止还没人写出过合格的圈围游戏程序。你试过吗?凭你的能力一定做得到。”
  “噢,用程序下棋是一种工作。玩游戏则是一种乐趣。我想如果自己花个一两年来钻研编程,我大概会把圈围游戏的乐趣彻底破坏。我不想这么做。”
  “你是想继续让圈围游戏作为自己困境的非确定性类比物存在,因为它暗示了囚禁、包围和安全地带之类的东西——是这样的吗?”
  “随你怎么想吧。我无所谓。像你们这种人,最糟糕的一点就是不懂得享受快乐。你们不能接受有些过程是无法分析的。在进化之树上,你们属于某种特别的社会学研究者的直系后代,你们会把小猫小狗弄死,就因为它们的个性太过复杂,无法让你们安心。若是研究神经突触的形成,这么做倒无可厚非,但这样来研究猫可就大大不妥了。”
  “你是一个整体论者。”
  “我觉得你迟早会把这个词变成一种侮辱性说法。”
  “恰恰相反。研究过——你的表述很正确——神经系统的独立部分后,我们终于觉得自己能攻克它们之间会相互影响的难题了。我们拒绝将个性视为一种数据。你的态度很像一个只满足于盯着河流看,却对泉水、分水岭、季节性降水变化以及河流裹挟的泥沙毫无兴趣的人。”
  “我注意到你并没有提及河里的鱼。也没说喝一口河里的水。”
  “站在岸上看,你就能知道为什么今年河里没有鱼吗?”
  “计算每分钟有多少升流量,你就能知道这条河为什么美吗?”
  弗里曼叹了口气:“我们总是走进同一种死胡同,不是吗?我认为你的态度与我的有互补性。你却始终拒绝承认我的态度有哪怕一丝合理性。僵局。”
  “错了。最多只对了一半。你的问题在于:你想把我的态度归为你的态度的一个子类,而这不可能行得通,因为整体是不可能属于部分的。”
  什么都敢做
  冒险走在听天由命镇的街上,他感觉自己有点像一个在家教很严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现在壮着胆子来到了一个裸体主义者遍布的海滩,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小镇。这里的建筑多种多样,因为那些建筑是被仓促地建在一起的,但是这种仓促在泛红的晚霞笼罩下,反而呈现出一种和谐统一。   人行道上到处都是人,但马路上却没有多少车。路上能看见的不过是一些自行车和电动巴士。小镇里有很多树、灌木丛和花丛。大多数人似乎对衣着都不在乎;他们穿着朴实无华的蓝色、米黄色或是褐色的衣服,有些人甚至衣衫褴褛。可他们常常对人微笑,没走几步就会有路人说你好——哪怕面对的是他和凯特这两个陌生人。
  过了不久,他们来到了一家餐馆。该餐馆模仿的是希腊的风格:桌子直接摆在露台上,上方则是由葡萄藤缠绕的杆子和房梁形成的屋顶。有三四场圈围游戏正在进行,每一场周围都有一群热心观众在旁边叽叽喳喳地乱出主意。
  “我有个主意。”他有些犹豫地对凯特低声道,“如果他们下了赌注,说不定我能赢点钱。”
  “你玩这个玩得好吗?抱歉。这真是个傻问题。不过我听说这里的比赛都挺激烈的。”
  “可他们是手动在玩呀。快看!”
  “这就能证明他们玩得不好吗?”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才说道:“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和我很般配。”
  “那我应该期待喽。”她尖刻地说道,并露出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到的那种表情:皱起鼻子,翻起上嘴唇,像兔子一样露出自己的门牙,“我知道你喜欢我,在你了解自己的心意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种事很罕见,要好好珍惜。走吧,让我们在你的职业列表中再加上圈围游戏赌徒吧。”
  他们找了一张餐桌坐下,一边观看比赛,一边吃着披萨,喝着劣质的本地葡萄酒。他们吃完晚餐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一位圈围游戏玩家意识到,自己让对手用一个几乎横跨整个场地的细长三角形,赢了一百分。于是他咒骂着自己的无能,向对手认了输,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
  获胜者是一位身材肥胖、脑袋秃顶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有些褪色的粉红汗衫,正对着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抱怨着:“他没必要这么输不起啊,是不是?我是说他是不是输不起?”凯特觉得这一幕很有趣,笑着摇了摇头。
  “我走之前还能再玩一个小时,而且——喂,你们有人愿意来替刚才那人吗?我注意到你们一直在看。”
  他的语气和表现已经很明显了。他一定是位全职玩家,和以前那些坐在路边不出声、假装自己技术很差、实则在等待某个傻瓜往比赛里下注的象棋骗子差不多。
  好吧,这也是种办法……
  “好啊,我很乐意和你玩。噢对了,这位是凯特,我是——”他希望这一瞬间的犹豫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他大可改称自己是亚历山大,而既然凯特已经习惯了他的做派……“我是桑迪。”
  “我是汉克。坐下来吧。要考虑下赔率吗?你应该也看到了,我玩得还可以。”说完后,这位秃头男子笑起来。
  “我们先正常玩玩,等互相了解实力了再来讨论赔率。”
  “没问题,没问题!你介不介意——呃——在结果上赌点现金?”汉克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
  “现金?呃……好吧,我们才刚来这座小镇,所以你只能收股票临时凭证了,这样可以吗——?好的。那我们先赌一百?”
  “当然可以。”汉克咕哝道,在桌子下摩擦着双手,“我觉得前两场我们应该节奏快点。”
  第一场比赛几乎立刻就结束了,这在平时可不常发生:两人尝试了一轮又一轮,想要围出一个三角形,但都没能成功。于是,根据习惯而非规则,他们决定再来一局。第二场比赛比分很接近,而汉克输了。第三场比分更接近,但他还是输了。此时正好到了他所说的一小时期限,于是在输掉两百块钱后,这给了他一个气冲冲离场的借口。这时越来越多的顾客走进了餐馆,有些人坐下来开始玩圈围游戏——现场大概有十二场比赛同时进行——有些人则选择在一旁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是一位抱着婴儿、体型丰满的女人,她过来挑战战胜汉克的那个人,然后在十二轮之后败下阵来。有两位旁观者——一个是身材瘦削的年轻黑人,一个是身材瘦削的老人——见此情景,大声吹起了口哨,后者更是立刻接替了那女人的位置。
  今晚的感觉如此奇怪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太不可思议了。我并非以拉撒路的身份在这里玩游戏,甚至不是以桑迪·洛克的身份;我是在以我自己的身份在玩,而我要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棒!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仿佛在自己的脑海里爬着楼梯,最后来到了一个空无一物、唯有纯洁白光的地方。这光芒将一切都清晰明了地展现在他面前,仿佛他用读心术看穿了对手的所思所想。有可能围出的三角形在场地里自动浮现出来,像是有许多霓虹棒标示出了它们的边。二十八轮过后,对面的老人放弃了抵抗。他并未输掉比赛,但面对不太可能弥补的五十分分差,他还是决定退出,并将位置让给了身边那位身材瘦削的年轻黑人。“莫里斯,我想我们终于找到能挑战你的人了。”
  这时,警报声在他脑海中响起,但他正沉浸在乐趣之中,根本没注意到。
  新上场的这位技术不错。他围的第一个三角形就取得了二十分领先优势,随后他十分专注,意在保持这一优势。接下来的六轮他都保持领先,人也变得越来越得意。然而到第十五轮时,他再也得意不起来了。他又围了一个三角形,可当隐藏点输入后,他发现没有一个是有效的。于是他不得不公开自己的隐藏列表。到了下一轮,他发现自己损失了一整个角落,而那相当于九十分。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眼睛怒视着计分器,仿佛在怀疑它撒了谎似的。接着他集合手头的一切资源发起反攻,试图追上比分。
  他失败了。比赛以苦涩的结局告终,他输了十四分。他从围观者中挤开——现在已经有十几个人在围观了——然后气冲冲地冲出餐厅,怒不可遏、但又无可奈何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手掌。
  “太不可思议了。”老人说道,“哎呀,哎呀!!听着——呃——桑迪,我和你比赛的时候表现得不太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这一地区的圈围协会秘书长。如果你用光笔在屏幕上玩也能像手动玩一样这么棒的话……”他满脸笑容,张开双臂,做了个环抱一切的姿势,“我想你在你们当地是有参加俱乐部的资质吧?要是你有意将自己的户口转到听天由命镇来,那我可以大胆预测,今年的冬季赛冠军将會花落谁家。你和莫里斯将组成一个无人可挡的——”   “你是说刚才那位是莫里斯·法金?”
  旁观者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这家伙在说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桑迪,”凯特及时地低声道,“时候不早了。至少对我们来说很晚了。”
  “我——呃……对,你说得没错。很抱歉,朋友们;今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儿。”他站起身,将桌角那堆脏兮兮的、不常见的纸币收好。上一次他面对这么多被称作纸币的通用股票凭证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托莱多的教堂工作时,纸币都是自动被机器收集和清点的。如今大多数人身上揣的用来支付的现金,只是些硬币而已,你甚至都感觉不到它们的重量。
  “你过奖了,”他对老人说道,“不过你得让我考虑考虑。我们可能只是路过而已。我们还不打算在此定居。”
  他抓住凯特的手臂,急匆匆地离开了。他意识到自己造成了轰动。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了人们讨论的话题。
  他们脱衣服的时候,他情绪低落地说道:“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承认自己犯了错,这在他身上可是个新鲜事。这种感觉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让人不舒服。但他想起了凯特对那些塔诺威毕业生的描述:他们觉得自己不可能犯错。
  那不是人类。那是机器。在他们眼中,世界如此狭小,而他们会头也不回地去做自己唯一会做的事情,即便那件事是错的。
  “恐怕是这样的。”她以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毫无责备之意,“并不是说你本来可以忍住诱惑。而是说你先是引起了圈围协会地区秘书长的注意,接着又击败了当今的西海岸冠军——没错,这么做很容易招致流言蜚语。我很抱歉,我还以为你认出了那人是法金。”
  “你知道他是谁?”裤子正脱到一半的他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站着,一条腿还在裤管里,另一条露在外面,“那你为什么不警告我?”
  “拜托,在你准备和我争吵之前,请再对我多了解一点。然后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本来要发火,但这种情绪随即消失了。他已经脱光了衣服,她也浑身赤裸。他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很喜歡身为一个人的你。”他说着,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而现在,我觉得我也快要喜欢上身为一个女人的你了。”
  “但愿如此。”她回应道,态度和刚才一样,“我们可能得一起去许多地方。”
  他往后退开,站直身子,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接下来我们去哪?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在他的人生中,寻求建议就和承认错误一样罕见。这也让他感到了有些不安。但如果他想要继续生存下去,这恐怕将成为一种常态。
  她摇了摇头:“明早再想这些吧。肯定有其他地方能去的,这毋庸置疑。但是来到这里已经算对了一半……不,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让我们将这一切忘掉,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去操心接下来的决定。”
  她忽然爆发出一股老虎般的蛮力,仿佛从巴格希拉身上借来了力量似的,用双臂抱住他,然后将自己那锐利的舌头——如她的目光一般锐利——伸入了他的双唇之间。
  一堆水晶球
  在二十世纪,一个人就算不是自命不凡的专家,也可以预见一次成功将会孕育更多的成功,而最先有幸将丰富的物质资源与先进技术结合在一起的国家,将是社会变化不断加速、直至逼近人类承受极限的地方。到了2010年,在世界上最富有的那些国家里,有一种典型的精神病人是由即将年满二十岁的少男少女组成,他们第一次从大学放假回家,就发现自己的“家”已经面目全非了。至于原因,要么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了新的体制,换了工作,搬到了其他城市,要么仅仅是因为——正如他们之前已经做过很多次那样——重新装修自己的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为后来被称为“最后的稻草综合征”的疾病乘虚而入打开了方便之门。
  同样不难预见的是:不论拥有多么丰富的物质资源,那些工业革命进行得较晚的国家也会相应地变化得越来越慢。毕竟,富人的财富会越来越多,而穷人的孩子会越来越多。但只要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婴儿时期就饿死,这就不算什么事。
  此外,很多知识渊博的人显然都乐意忽视一点,那便是安格斯·波特提出的“大锤和楔子现象”。这个名字存在了很久,久到了即便是贫穷的国家都已发现,用锤子和一块钢铁劈木柴很不划算。就算你的圆锯是用踏板驱动的,也还是一样浪费资源。即使你还能用圆锯切出一条整齐的分割线。
  在急速分裂的社会中全速前进。一些人竭尽全力往另一头跑。更多的人决定朝侧面前进。还有一些干脆站定不动。这种分裂是不可预测的。
  有且仅有一样东西,还维持着国家依然完整的假象。事实证明,数据网络那些轻飘飘的细丝十分坚固。
  不幸的是,没有什么能将它们加固。
  知道自己身边有某种确实存在、可以拿来吹嘘的东西,人们往往会从中获得满足。无论是在美国、苏联、瑞典或是新西兰。“这是地球上最大(或者最长或者最快)的玩意儿!”唉,可是到了明天,它或许就不是了。而矛盾的地方在于,他们若是能说出“这是最原始的玩意儿,你知道的,所有工业化国家依然在使用!”这种话,甚至可以获得更多的精神安慰。
  能和更加平静、更加稳定的过去有联系,实在是太难得了。
  社会裂痕继续扩大。从国家层面扩展到州级层面,从省级层面扩展到州级层面。而在市级层面,这类裂痕遇到了一种截然不动的裂痕:始于家庭隐私的裂痕。
  “我们流血流汗才把这混蛋供上大学!他必须回报我们,而不是在新墨西哥州晒他妈的日光浴!”
  (新墨西哥州可以被替换成任何地方,比如黑海边的度假胜地瓦尔纳——或是金门岛和马祖岛的海滩,在那里,数以千计的中国年轻人心满意足地靠练习书法、玩番摊①打发时间——又或者随便五十个其他地方,在这些地方,无忧无虑的生活②的概念已经席卷了整个国家,整个民族,而在印度则是整个次大陆,都被人们普遍接受了。斯里兰卡在一个世代里都没有称得上政府的机构存在。)   同样地,由于有人担心可以利用的天才会被浪费,塔诺威这样的天才中心便因此建立了。而政府对这些中心的资助规模,堪比昔日对武器研发的资助。不论什么样的资源,都不该调拨和利用它们,以推动经济更快的发展,这对那些从小就以传统模式思考的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
  这些秘密中心——犹如圈围游戏场地上的隐藏点——引发了许多后果。而这些后果,时常被证明根本就是灾难。
  察觉避难所的存在
  即便与之相处了整整两天,伊娜·歌瑞尔森依然觉得那个从塔诺威来的男人像极了安息日男爵——皮肤很黑,身材很瘦,脑袋就像一颗裹了层羊皮纸的骷髅头——让人总觉得会有一群黑衣人冲进来摧毁这个地方。自然,他花了一些时间盘问德洛丽丝·凡·布莱特,但她立即就承认了自己曾试图帮助桑迪·洛克,警告他遴选董事会中多了一位成员。在此之后,就算是“大地-深空”的影响力也无法帮她逃过牢狱之灾了。
  但那个塔诺威来的男人最想盘问的其实是伊娜。桑迪·洛克是因为她的推荐才被雇佣的,因此现在的情况也就说得通了。
  她已经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对这位瘦削的黑人(他的名字叫保罗·T.弗里曼,但有可能只是为了应付任务编造的)说:“我当然会和我不了解的男人上床!要是我只和我了解的男人上床,那我就没有性生活了,不是吗?但最后我发现,男人都是一群混账。”
  被盘问的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弗里曼提到了凯特。伊娜表示自己不知道女儿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这位脑袋像骷髅一样的男人不得不接受她的说辞。毕竟她确实没机会回家去查看邮件存储线路。另外,住在凯特公寓楼下,目前在照顾巴格希拉的那些女孩坚称,凯特丝毫没有流露过想要外出旅行的想法。
  但她确实走了。她去了西部,有一个人和她同行。当然,那很可能只是她的某个同学;她有不少同学来自加利福尼亚。另外,当她在楼下那些女孩面前提到“桑迪·洛克”时,凯特一直用“功利自私”、“虚伪”等贬义词来形容他。她的母亲也表示,不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她都是这么说他的。
  哈福林格就这么消失得無影无踪,没有关于他下落的其他线索,也没有凯特最近使用过代码的记录——这意味着她一定是去了付费规避区——弗里曼是个细心的人,他开始着手调查,最后确实有了收获:联邦调查局告知他,有两个人以凯特·利尔伯格的名义在听天由命镇租了房子。
  非常有趣。太有趣了。
  今日特色菜
  闹钟唤醒了他。他想起自己昨天犯的愚蠢错误,以及他之前一直选择忽视的与付费规避区的居民的习惯有关的诸多细节。由于有联邦救济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无须做全职工作;他们会通过提供服务——他想起在那些餐馆里,有厨师手工烹饪,有服务员端盘上菜——或者制作手工品来补贴家用。然而在这样的小镇里,旅游业却一直在衰退,仿佛人们再也不愿回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国家,连一次地震的坎都迈不过去,于是他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闲聊上。而现在,还有什么话题能比那个陌生人击败了本地圈围游戏冠军更有趣呢?
  “你早晚都得学会面对自己身上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凯特回头说道。她坐在一面发光的镜子前梳着头。他听着她的话,同时蜷起了自己的手指。凯特的头发颜色或许很常见,但她的发质好得无与伦比。他的指尖记得这一点,而这种感觉独立于他的思维存在着。
  “什么?”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招进塔诺威?不论你到什么地方,你都必然会吸引别人的注意。”
  “我可没这胆量!”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她把梳子放在一旁,转过身来面对他;他正闷闷不乐地坐在床边。
  “你想,”她继续道,“如果你并非如此特别,哪怕伪装成桑迪·洛克都无法掩盖你的特别,‘大地-深空’还会提出给你一个永久职位吗?而且——而且,我之前也察觉到了你的特别。”
  “你的洞察力,”他咕哝着说,“已经超过了对你有益的界限。”
  “你是说对你有益的界限吧。”
  “也许吧。”现在,他终于站起身,仿佛听见了自己关节的咔嚓声。自己如此沮丧,他心想,肯定和自己正在变老的残酷事实有关:他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可以自由活动、尽情享受生活时的样子,同时却被一副枷锁束缚着:除了缓慢谨慎地做动作,吃规定的饮食外,他什么都无法做。
  “我不想戴着镣铐过一辈子。”他突然说道。
  “塔诺威式的言论!”她厉声道。
  “什么?”
  “戴着镣铐?戴着镣铐?我从没听过这种蠢话。纵观人类历史,你有见过拥有非凡天赋的人会轻信他人之言,认为自己的天赋是有害无益的吗?”
  “当然有。”他马上说道,“比如说那些应征入伍的士兵?他们宁可让自己残废,也不愿意服从政府的命令,去与自己从没见过面的人打仗。他们的天赋也许只是年轻和健康,但那也算是天赋。”
  “他们不是被欺骗了,而是受到了强迫。一位身上别着枪的招募官——”
  “一样的!他们只不过是让这个问题更清楚地摆在了人们面前而已。”
  一小段气氛紧张的沉默。最终,凯特叹了口气。
  “我放弃。我没有权力和你争论塔诺威的事——毕竟你才在那里待过,而我没有。而且不管怎么说,现在吵架也未免太早了吧。去洗个澡,把胡子剃了,然后我们去吃早餐,再来谈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是你吗?
  昨晚你是否很难入睡?
  即便你没做什么事,却还是觉得疲惫不堪?
  你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吗?是不是不太规律?
  你是否饱受消化不良的折磨?有一种食管在肋骨后打了个结的感觉?
  你是不是已经生气了?因为这条广告戳到了你的痛处?
  那就来“宁静泉”吧!趁你还未杀人或发疯!
  算作一次爆炸
  “我开始让你感到不安了。”一个干巴巴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弗里曼如往常一样把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将指尖抵在一起。“怎么说?”他没有正面回答。
  “就说一点吧:你每天都会在最后三个小时让我处于现时状态,然后和我交谈。”
  “你该对这种小小的仁慈之举心怀感激才对。我们做的预测显示,如果让你一直处于回退模式中,会对你造成危险。”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可以从你没使用已经装备好的那套昂贵的3V设备这一做法中推测出。你意识到我能够自如地应付高强度的刺激,可是你仍在探索我的忍受极限。你不希望我的状态处于巅峰效率。你觉得,就算我现在像一只被钉在板子上的蝴蝶,我可能依然很危险。”
  “我不会认为自己的同胞‘很危险’。我只会认为他们‘偶尔会犯下危险的错误’。”
  “你把自己也包括在内了?”
  “我一直对这种可能性保持着警惕。”
  “像那样保持警惕,本身就是一种反常行为。”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如果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们根本不可能抓到你。和你那些目标相比,这根本不算反常;相反,这样做很有用。不过吧,到最后……嗯,你现在身在此地。”
  “没错,我是身在此地。但我学到了你无法学到的教训。”
  “看来它带给了你不少好处。”弗里曼靠回椅背上,“昨晚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方法——一个新的论点,说不定可以用来化解你的顽固。请这样想:当你提到在塔诺威的我们时,仿佛我们正在进行某种残酷而随意的尝试,试图让这一时代最有智慧的头脑为政府所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不过是上世纪下半叶那些自主发展的一系列文化次级群体中位于顶端的那一个。我们之中没几个能应对存在于二十一世纪中的各种复杂而眩目的变化。我们倾向于和整个文化中容易分离的少数保持一致。可就像有些人只能应付有限的刺激,并且更乐意前往某个山间社区或者付费规避区,甚至移民去某个欠发达国家一样,相应地,还有一些人不光可以自如地应对高强度刺激,而且很需要这种刺激,以便使自己在巅峰状态下行动。如今我们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行政管理问题之所以会变得比以前困难得多,就是因为我们拥有了如此丰富的选择。谁来管理这个多元化的社会?这样的重担难道不该落在那些面对困境却能迸发出活力的人肩上吗?莫非你愿意让那些显然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好的人去管理广大人民群众吗?”
  “一个传统的精英主义者的观点。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好的见解呢。”
  “精英主义者?胡说八道。我才以为你会有更好的见解呢。你想说的词应该是‘美学主义’吧。一种完全由个人喜好驱动、在政府中寻求充满艺术感满足的寡头政治——这便是我们的目标。这将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政治体系,你不觉得吗?”
  “那是因为你身处金字塔顶端。你能想象出自己身处社会底层的情形吗?你能想象自己是遵守命令而非发号施令的那群人之一吗?”
  “噢,当然能啊。所以我才会在塔诺威工作。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出现一群非常善于应对现代社会种种问题的人。这样的话,我和其他像我一样的人会很有自知之明地给他们让位。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希望自己越快失业越好。”
  “把控制权让给残疾儿童?”
  弗里曼叹了口气。“哎,你真是一直咬着那些实验室儿童的问题不放呐!或许这个消息能让你好受些:最新一批儿童,一共六个,都身体健全,能跑能跳,能自己吃饭和穿衣服!你要是碰见他们,你都无法把他们和普通儿童区分出来。”
  “为什么要费神告诉我他们的事?你所说的一切,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他们看起来可能和普通儿童无异……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普通儿童。”
  “在歪曲事实这方面你真是天赋异禀。不论我和你说什么——”
  “我找到了从一个不同角度看待此事的方法。让我对你所说的用用这个方法吧。你,以及其他你提到的人,意识到自己是不完美的。于是你们开始寻找能够代替自己的更优秀的人。行!那请给我理由让我相信,他们将来不会仅仅是你们那种明显不完美的憧憬在更大规模上的一种映射。”
  “我做不到。只有结果能向你证明。”
  “那迄今为止你们有过什么成果?你们投入了大量時间和金钱。”
  “噢,有一些成果。其中一两个甚至能让怀疑论者都大吃一惊。”
  “看上去像别的孩子一样的孩子?”
  “不,不是的。像你这样的健康成年人,可以做到很多之前无人能做到的事——比如通过一台普通的3V电话,将一个全新的身份写入数据网络。请记住,在开发新的天赋之前,我们决定先挖掘那些被人低估的天赋的可能性对我们很有利。我们有许多关于过去的记录,包括对各种天才的描述:计算速度快如闪电的人,能即兴弹奏几小时而不会弹错音符的音乐家,只读一遍就能将整本书记在脑中的记忆专家……噢,从战略制定到雕刻艺术,每个领域都有人类努力的例子。以这些作为指导,我们正在努力创造一种相应的现代天赋能够充分发挥的条件。”
  他在椅子里悠闲地换了换坐姿;他的语气越来越自信:
  “如今最常见的精神错乱症状便是人格冲击。不用机器或药物,我们也有有效治愈这种疾病的方法。我们让病人去做某件他很久之前就想做,却要么因为缺乏勇气、要么因为没有机会使之适合自己的生活而放弃的事。你对这番话有什么异议吗?”
  “当然没有。从东海岸到西海岸,这片大陆上到处都是被迫学习商业管理的人,但其实他们理应去画壁画,或是练小提琴,又或是在农场种地。而二十年后,他们又得到了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机会,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他们再也不可能取得什么成就了。”
  “除非再次拥有坚实的个性意识。”弗里曼咕哝道。
  “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不过这么说也没错。”
  “那让我这样说吧:如果你没有遇见米兰达——如果你没有发现,我们对人格基因成分的猜想正在通过实验得到佐证——你还会离开塔诺威吗?”   “我想我迟早都会离开的。使用残疾儿童作为实验材料终究不符合我的天性。”
  “你转变立场就跟风向标一样快。你曾经说过——或者说强调过——很多次,在塔诺威,我们培养人们不去反抗。你可不能同时又声称,我们所做的一切激起了你的反抗心理。”
  弗里曼露出他那骷髅头一般的狞笑,然后站起身,活动起他那有些麻木的四肢。
  “我们采用的方法,正在唯一可靠的实验室里经受测试:那就是整个社会。直到现在,结果都非常棒。与其谴责这些方法无法控制,你不如想想其他方法有多么糟糕。鉴于你去年夏天的经历,你应该比其他人更能明白我的意思。等到早上,我们再重新梳理一遍相关的记忆,看看这样能不能纠正你的想法。”
  扣人心弦的悬念
  他们不得不继续前往下一个付费规避区。为了弥补两人记忆的偏差,他们买了一本已经出版了四年的旅游手册,据说它详尽记录了所有震后定居地的信息。其中,对大部分定居地的文字描述都占了四页,有的甚至是六页,此外还配上了许多彩色图片。但对险境镇的介绍只有半页。随书附赠的折叠地图显示只有一条路——而且路况还很差——通过这个地方:它的起点位于南部的桂马杜拉,终点则是西北方三十里外的稍纵即逝镇。地图上还显示有几条电动缆车线路经过险境镇,但发车时间不定。根据其拥有的现代化设施,手册给小镇排了名,而险境镇位于排名的末尾。至于险境镇的人不喜欢的东西,则包括数据网络、3V电话、不行驶在轨道上的地面车辆、比空气重的飞行器(不过他们却容忍了使用氦气和热空气的飞行器)、现代商贸方式以及联邦政府。他们对联邦政府的憎恶,可以从一项数据明显推测出来。他们不得不每年缴纳统一税率的税款,而不是收入税。鉴于险境镇除了手工业(还不允许批发商购买)外,并没有其他称得上工业的产业,该统一税率的税款总额高得惊人。
  “听起来像是什么阿米什教派①。”凯特说道,手册里简洁的介绍令她皱起了眉头。
  “不可能的。他们才不会容忍教堂或者其他宗教建筑。”他的眼神游离,集中精力回忆着很久之前偶然得知的事实,“在我还是乌托邦设计师的时候,我从付费规避区汲取了一些灵感。当时我需要为某个社区设计教条化的宗教,但又要避免排除异己的情况出现。我调查了一些类似的城镇,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忽略了险境镇,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挖掘它的信息上。除了它的位置,几乎没有储存其他相关的信息。噢,对了,还有数量为三千的人口限制。”
  “啊?你的意思是,这是个合法的强制限制?”看见他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是谁强加的这个限制?居民?还是州政府?”
  “居民。”
  “强制性的生育控制?”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过了,当我发现自己能从信息库里挖到的东西寥寥无几时,就根本懒得追根究底了。”
  “他们难道会强行把外来人员送走吗?”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这是我还记得的另一个事实。险境镇是个开放的社区,由某种城镇大会管理。我想,人们可以前往那里,在镇里逛逛,甚至无限期地住在那里。但他们并不热衷于广告宣传,而且显然他们觉得,若是将自己的存在闹得海外皆知,也就跟广告没什么本质区别了。”
  “那我们就去那儿。”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立刻合上了手册。
  “我的选择和你正好相反。困在那样一个死气沉沉的闭塞之地……不过告诉我你的理由吧。”
  “正是因为信息库中没什么记录,我们才该去那里。我不信政府没试过——指不定还花了很大的力气——想要将险境镇接入数据网络。信息丰富程度至少要达到稍纵即逝镇或者听天由命镇那种程度。如果那里的居民这么顽强,能扛住这种压力,他们或许也能像我一样同情你的遭遇。”
  听见此话,他大惊失色,不禁脱口而出道:“你难道想让我就这么走进险境镇,然后把我的情况广而告之?”
  “你能别这样吗?”凯特跺了跺脚,眼中怒火中烧,“你快长醒吧,别再这么自以为是了,算我求你了!别总想着‘桑迪·洛克对抗全世界’,你也该开始相信,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对现状心怀不满,而且也急于改变这一切。你知道,”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开始觉得,你从来不向他人寻求帮助,是因为你害怕到最后自己得幫别人。你总是喜欢当管事的那种人,是不是?尤其是要管好你自己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压下心中升起的怒火。最后他开口道:“我知道在塔诺威,他们给我的那些伪装成‘智慧’的东西并非真货。它错得那么离谱,以至于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凯特,你是个有智慧的人。我遇见的第一个有智慧的人。”
  “别鼓励我这样想。如果我开始相信这一点,那我一定会摔得很难看。”
  地下密牢
  等到塔诺威来的那个瘦削的黑人终于盘问完伊娜·歌瑞尔森,放她回家的时候,她浑身颤抖不已,精疲力竭。然而,在她入睡之前,她很想知道一件弗里曼拒绝告诉她的事:
  桑迪·洛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在搜寻数据这方面,她不算顶尖的专家;然而身为临时执行部主管,她拥有接触所有“大地-深空”员工档案的权限。她颤抖着输入了那个以4GH开头的代码。
  屏幕上一片空白。
  她尝试了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想要找到哪怕一点信息,甚至还用上了一些触碰法律底线的手段……不过它们只是打了数据处理局定下的规则的擦边球,并没有真正违规。面对这种情况,数据处理局一般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总是一成不变的空白屏幕。
  最开始她只是啃着自己的指甲;随后,她开始使劲咬它们;到了最后,她不得不将手指塞进嘴巴,以免自己因为恐惧和疲惫而哭出来。
  如果她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找到任何信息,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桑迪·洛克,仅在数据网络这个层面上说,已经被从人类之中抹除了。
  从十七岁她第一次体会到心碎的感觉之后,伊娜·歌瑞尔森再一次哭着睡着了。   【责任编辑:赵伟轩】
  ①原文为“Take ‘em an inch and they’ll give you a hell。”这句话与英语中“得寸进尺”的表达非常相近(Give them an inch and they’ll take a mile)。作者很可能是转变视角,以“得寸”那一方出发戏拟出了这句感想。故在翻译时保留了“寸”这个词。
  ②德尔斐是作者在小说中虚构的一个赌博彩池。
  ①原文的“改造”一语双关,也有“皈依其它信仰”之意。
  ②吉哈德(Jihad)是出自《古兰经》的伊斯兰教概念,为阿拉伯语音译,意指“努力奋斗、尽心尽力、克服困难、多做好事”。
  ③玛黑珥-沙拉勒-哈施-罢斯(Maher-Shalal-Hash-Baz)是《圣经·以赛亚书》中记载的人物,是先知以赛亚的第二个儿子的名字,意思是“掳掠速临、抢夺快到”。
  ①20世纪60年代短暂流行于美国的一种女式服装,所用材料为一次性纤维织物。
  ②原文为MINOR PROFIT IN THE BELLY OF THE GREAT FISH. 这句话与《圣经·旧约》中记载的Minor Prophet in the Belly of the Great Fish(约拿被巨鱼吞入腹中)类似,且profit(利润)和prophet(先知)的读音也十分接近。
  ③科莱(Coley)是作者在小说中虚构的电子乐器。
  ①这里原文为“thawball”,是作者自创的词。意在表达曾经所有化为虚无,一切都落空了。
  ②原文为osteochalcolysis,是作者造出的合成词,其中osteo意为“骨骼的”,lysis意为“渐退”,故根据两个词的意思以及后文的解释,将这种病症译为“骨内钙质渐退症”。在现实中,类似的疾病一直困扰着探索太空的宇航员们,这类病症通常被笼统地称为“太空病”。
  ①后文有详细解释。
  ①原文为How to Grow Delphiniums,其中Delphinium本意为“飞燕草”,一种花形酷似燕子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此处作者借该词玩了一个文字游戏:Delphinium可以被拆分为 Delphin-ium,其中-ium表示“元素”的词尾,-n在古英语弱变化词中表示复数的词尾,Delphi则是作者在小说中多次提到的德尔斐奖池。因此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如何培养德尔斐元素(人们如何参与到德尔斐赌博之中)”。从下文来看,作者显然不是在介绍植物的种植方法。
  ①同胞竞争障碍(Sibling Rivalry Disorder):一般指年龄较小的弟弟妹妹出生以后,年龄较大的孩子出现的某种程度的情感紊乱。这种情感紊乱分为几种层次,如果引导不当,很可能形成病理性的紊乱症状
  ②阴茎妒羡(Penis Envy):弗洛伊德提出的理论,即女性在性心理发展时期,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会对男性拥有阴茎这一事实产生羡慕情绪,由此又对自身缺乏该性器官,以及对自己异于男性的撒尿方式,产生自卑和低劣感。弗洛伊德认为,阴茎妒羡是女性成年后许多心理特点的来源,诸如虛荣心、嫉妒心等。这一理论长久以来广受讨论。法国著名作家及女权主义者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就认为该理论事实上在暗示男性的唯一价值,及女性的从属地位。该心理现象在男性身上的对应则是“乳房羡慕”(Breast Envy)。
  ③恋父情结(Electra Complex):也译作“厄勒克特拉情结”,是弗洛伊德提出的心理学概念。弗洛伊德将恋父情结看作女性性心理发展的第二阶段,此时女孩对父亲抱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将其视作主要性爱对象,而母亲在她们眼中则是多余的存在,并抱有取代母亲、独占父亲的想法。这一现象在男性身上的对应是“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亦即“恋母情结”。
  ①迦梨(Kali):印度教神话中的女神。
  ①安息日男爵(Baron Samedi):巫毒教中的死神。
  ②圣尼古拉斯(Saint Nicolas):圣诞老人的原型。
  ③大陆网:《电波骑士》写于70年代,由于当时的互联网没有海底电缆,大陆之间网络不通,大陆网是一个地区覆盖最广的网络。
  ①安格斯·波特(Angus Porter):作者虚构的一个历史学家,后面那句所谓的评论也是作者虚构的。
  ①原文亦有“武力”之意。
  ②芜菁灯(Turnip-ghost):万圣节时英国和爱尔兰的常见装饰,人们挖空芜菁并在上面刻出鬼怪造型后,会在其中点燃一根蜡烛。这一装饰在传入美国后,很快变为家喻户晓的万圣节符号——南瓜灯。
  ①此处作者刻意混淆了管理学中的“彼得原理”(Peter’s Principle)和英语习语“拆了东墙补西墙”(To rob Peter to pay Paul)。
  ①原文为je suis d’accord,在法语里意为“我同意”。从读音上看,suis d’accord与sweedak比较相似,故说sweedak是这句法语的简略说法。
  ①原文为shitabrick,是作者生造的一种建筑风格。
  ①在某些古老的文化中,武士会在每杀死一个敌人后,往自己的头饰上加上一根羽毛,以此表明自己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①原文为Fleshback Sequence,是作者借用Flashback Sequence(意即电影中一系列闪回镜头)组合而成的新词。
  ①主人公的名字哈福林格(Haflinger)的前半部分Haf-与Half(一半)发音相近,因此才说自己仿佛被名字诅咒,无法完整。
  ②原文为“nick”,后文所说的意思出自英式英语中的俚语。   ①“寻毁”在原文中为sand,拆开来看即为“寻并毁”(S-and-D),也就是“寻找并摧毁”(search and destroy)的简略写法。
  ①即赫尔曼·霍尔瑞斯(Herman Hollerith),美国统计学家,发明家,商人。他在1880年进行人口普查时发明了使用穿孔卡片对数据进行搜集和整理的一套系统,大大减少了数据分析的时间和成本。霍尔瑞斯的打孔卡片分析器被认为是现代数据处理的开端。
  ②原文为with a head start,意为“占有优势;领先一步”。此处正在描述各国之间的脑力竞争,所以才说这句含有head(“脑袋”)的习语是一语双关。
  ①原文为Shannon tree,直译为“香农树”,但现实中并无此概念。香农指的是美国著名数学家、信息学家、工程师,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他于1948年在名为《通信的数学原理》(A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的论文中提出了“信息熵”(Shannon entropy)(也被称作“香农熵”)的概念,意思是一条信息的信息量大小和它的不确定性有直接的关系。这一概念广泛应用于数据压缩的计算中。另外在决策树算法中,信息熵也有重要的作用。
  ②沃洛夫语(Wolof):如今是塞内加尔使用最广泛的语言,使用者分布于冈比亚、塞内加尔、毛里塔尼亚等国,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多凡语族的西大西洋语支。
  ①原文bow out指“退出,放弃,辞职”,字面意思为“躬身后离开”。
  ①此处指与英国哲学家、教育改革家及实验科学的先驱罗杰·培根(Roger Bacon)有关的传说。培根博学多才,是方济各会修士,因此又被称为“培根修士”及“受洗的罗杰”。培根对炼金术和阿拉伯神秘文化颇有兴趣,还被人视作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寻找到了永生的方法。根据传说,培根的助手米勒在培根家遇见了一个会说话的黄铜人头(Brazen Head),这个人头可以回答提问者的任何问题。
  ①生物体亲代传递给子代的遗传物质。
  ①美国阿肯色州首府。
  ①指威廉·拉尔夫·英格(William Ralph Inge)(1860-1954),英国作家,英国国教牧师,剑桥大学神学教授,圣保罗大教堂主任牧师。作者在这一节引用的话,出自英格于1928至1930年间发表的一篇文章《一些智慧箴言》(Some Wise Saws)。
  ①原文为large as life and twice as natural,出自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引申意思是“正是其人,如假包换”。
  ①《亡灵书》(Book of the Dead)是古埃及时期使用的祭文,使用时间大致在公元前1550年至公元前50年之间,包含有许多咒语和金字塔及棺材上的祭文。
  ②英国埃及学家、东方学家,同时也作为文献学家任职于不列颠博物馆,曾参与《亡灵书》的整理汇编工作。
  ③此处与古埃及神话有关。所谓驴神即古埃及沙漠与风暴之神赛特,驴是他的化身形象之一;而意欲吞噬驴神的则是蛇状的怪物Sebau。《亡灵书》中关于这段有一副插画,展现了一只紧咬着一头驴的屁股的毒蛇被长矛穿透的情形。
  ①科拉科尔小舟:用兽皮柳条制成的圆形小船,最早出现于威尔士。
  ②即亚拉腊山,位于土耳其厄德尔省东北部,海拔5000多米,是土耳其的最高峰。《圣经》中记载,大洪水之后,诺亚方舟最后停靠的地方便是亚拉腊山。
  ①科拉科尔小舟:用兽皮柳条制成的圆形小船,最早出现于威尔士。
  ②即亚拉腊山,位于土耳其厄德尔省东北部,海拔5000多米,是土耳其的最高峰。《圣经》中记载,大洪水之后,诺亚方舟最后停靠的地方便是亚拉腊山。
  ①出自爱伦·坡的一首诗。
  ②库斯库斯(couscous):北非常见的特色食品,通常是粗麦粉蒸煮制成,形似米饭
  ③位于瑞士。
  ①即前文所说的臂力竞争。
  ①此处指国际象棋。下同。
  ①番摊(fan-tan):中国古老的坐庄赌博游戏,曾廣泛流行于港澳、两广和福建地区。十九世纪后半期逐渐在美国西部流行起来。
  ②原文为意大利语。
  ①基督教保守派的一支,源自瑞士德语区再洗礼派,现教徒多分布在美国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威斯康星、印第安纳等州以及加拿大安大略等地区。阿米什教派常和门诺教派相联系,但两者之间仍存在显著差异。阿米什教派的显著特征是朴素的衣着,简朴的生活,以及对多种现代科技的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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