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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叶南洵转学到新的班级。她穿着及膝的蓝裙子跟在年级主任身后，穿过走廊里一排排明亮的玻璃窗。
彼时凌信正站在教室外的栏杆旁罚站。校服外套扔在一边，脚下放着一个黑色书包，满身充斥着坏学生的气息，除了一张英俊至极的脸，再挑不出半分优点。
眼瞧着叶南洵迎面走来，凌信眉毛一挑，低声嗤笑：“又一个书呆子。”
叶南洵听个正着，她淡淡地扫了栏杆前的长腿少年一眼，停下了脚步。年级主任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叶南洵指着凌信道：“老师，他是哪个班级的？我能和他一班吗？”
年级主任依旧疑惑：“你们认识？”
叶南洵神色不变：“不认识。但他一直用一种求我修理他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想让他失望。”
年级主任点着凌信的脑袋说你又不老实。凌信高挑着眉梢和叶南洵对视着，一个神色张扬一个瞳仁安静。
叶南洵真的进了凌信所在的班级，三楼左手边第二间教室，班主任是个有些啰唆的中年大叔，指着凌信前面的一个空座对叶南洵道：“你就坐在那里吧。”
叶南洵走到凌信前面的位置，少年没有穿校服外套，衬衫的领子松散着。他单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由下向上挑起，睨着叶南洵素净的脸，低声道：“喂，书呆子，坐在我前面，就不怕我生吃了你？”
叶南洵用脚尖勾着椅子腿向后一掼，椅背撞上凌信的桌沿，桌面上的水杯应声翻倒。凌信被烫得跳了起来，指着叶南洵的鼻尖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野蛮！”
整个班级的人都看了过来，班主任及时喝止：“凌信，你再不老实，整个星期的课都不用上了，去操场跑圈吧！”
凌信恨恨地止了声，叶南洵歪着脑袋看向他，眸光剔透。凌信听见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谁生吃了谁，还不一定呢！”
叶南洵成绩很好，板书也写得漂亮。来到新班级不过半个月，就被英语老师指定为课代表，每天早自习时在黑板上写下长长的英文句子，组织同学们一起朗读然后背诵。
叶南洵在讲台上写板书，凌信就在讲台下肆意笑闹，指尖上滴溜溜地转着一颗篮球，颇有几分小王子的味道。叶南洵偶尔会在更换粉笔的间隙瞄他一眼，阳光下，少年神采飞扬，笑容明亮得让叶南洵分了神，手中的粉笔应声断裂。
叶南洵真正意识到凌信与别人不同，是在那天午休。
凌信正嘲笑着叶南洵的板书写得难看，突然从教室后方飞过来一本教科书，正砸在叶南洵的后脑上。叶南洵捂着后脑踉跄了一下，然后弯腰把书本捡了起来。凌信收起笑闹的神色，将篮球收进臂弯，转身对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道：“谁干的？砸到人了，不知道出来说声对不起吗？”
凌信很有威望，班里的男生大都是他的“门徒”。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站了起来，笑着道：“阿信，你不是一直讨厌她吗？就当你哥们儿替你出气了！”
凌信皱着眉毛正要说话，叶南洵平举着摊开的书本，指着扉页上的名字对高个子男生道：“你叫宋阳，对吗？是你用书砸我？”宋阳梗着脖子吼了起来：“是我又怎么样？又不是故意的！”
叶南洵歪了歪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时的声音却无比清透，她道：“《中庸集注》第十三章说，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凌信只觉臂弯一空，只见叶南洵夺过篮球，重重地砸在宋阳的脑门上。“嘭”的一下，比之前那声更为响亮。
宋阳气红了脸，撞开围观的众人要找叶南洵算账。凌信将叶南洵挡在身后，按着宋阳的肩膀将他推坐在椅子上，道：“做人得講道理，你犯错在先，不肯道歉在后，怨不得人家以牙还牙。”
宋阳挣扎着要站起来，凌信修长的指尖点着他的眉心，道：“你还想在这个班级待下去，就不要太过分。”凌信声名在外，宋阳看了他一眼，垂下肩膀坐在椅子上，再不敢乱动。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围观的人群轰然而散，凌信拖着慢悠悠的步子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腕上轻轻一暖，有人拽住了他。转过身就看见叶南洵站在那里，发尾和裙摆在浅金色的阳光里微微晃动，如同羽翼翩跹的蝶。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声“谢谢”。
凌信眯起眼睛，唇边浮起带着邪恶意味的笑，他说：“只是道谢也太没诚意了吧？叶南洵，你敢不敢对我笑一下，别整天板着一张脸。”叶南洵的目光依旧清透，她道：“你要是能在期中考试时考进年级前十，我就笑给你看。”
凌信怔了一下，避开了叶南洵的眼神。恰逢课代表来收作业，凌信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一向不做作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期中考试还没来，市级运动会倒是先来了。凌信是万米长跑的种子选手，天天被体育老师拽去参加训练，本就散漫的一个人，迟到早退彻底成了家常便饭，成绩也不断下降。
叶南洵从众人的闲言碎语中了解到，凌信是个弃儿，被卖早点为生的残疾男人捡到了并抚养长大。贫寒的家境和离不开照料的养父都像是枷锁，锁住了凌信振翅高飞的愿望，他注定离不开这座贫瘠的小城。
放学铃声响过，操场上逐渐空旷下来，只有凌信绕着塑胶跑道一圈圈地跑着，汗水洇湿了白衬衫，愈发显得他身形挺拔。跑到第十三圈时，凌信注意到跑道旁边多了个人影。蓝色裙摆，及腰长发，那人安静地朝他看来。
凌信放慢速度拖着步子走过去，叶南洵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盖子喝了几口，听到叶南洵道：“我看过你的中考成绩，也是在前十名里的。你为什么不肯继续好好读书？要自我放逐到什么时候？”
凌信冷笑了一下，眉眼里跳跃着金色的光，他道：“叶南洵，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说完，凌信拎起一旁的书包转身就走。
他在前面走，叶南洵就在后面跟，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车流汹涌，鸣笛声此起彼伏，凌信突然转过身，将搭在肩膀上的校服外套摔在叶南洵的脚边，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学好还是学坏，和你有什么关系？”
叶南洵捡起脚边的校服，拍掉上面的灰尘，安静道：“你明明可以成为更好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凌信，你知道吗？懦夫不仅仅指软弱的人，还可以指代无作为的人，你就是后者！” 凌信眉梢一挑，脸上隐隐浮现出怒意。他走到叶南洵面前，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发顶，道：“叶南洵，你多管闲事的样子，真的很让人讨厌！”
叶南洵仰面和他对视着，平静道：“半年前，我妈妈生病过世了，一个月后我爸爸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回了家，说这是我的新妈妈。新妈妈不喜欢我，一直挑拨我和爸爸的关系，不论我多么努力地读书，多么乖巧地听话，她都能从我身上挑出毛病。后来，在新妈妈的建议下，爸爸把我送到了这里，跟一个远方亲戚一起生活。我猜，爸爸应该是不要我了。”
凌信怔了一下，垂着眼睛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叶南洵依旧是安安静静的样子，眼中没有任何自怜的色彩，她看着凌信道：“我没有因为爸爸的舍弃而放弃我自己，你呢？你为什么要自我放弃？生活难免有不如意的地方，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不会轻易妥协。”
凌信只觉心口一热，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碰了一下。
叶南洵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她道：“自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凌信，振作起来好不好？不要倒下，我们一起去战胜生活。”
街灯闪烁，行人匆忙，十七岁的少年和少女彼此凝视着，如同无声的映画。
星期一，轮到叶南洵做值日，她提前十五分钟到校，推开教室门时正看见凌信打扫卫生的身影。叶南洵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放在桌面上滑过去，道：“这是上个星期的英语笔记，重点很多。”
凌信抬手按住，他看着叶南洵，道：“我没要你帮我。”
叶南洵摸了摸鼻子，安静地道：“就当我上赶着吧。我还等着你考进年级前十，然后笑给你看呢。”
凌信没再说话，脸上突然浮起可疑的红。他想，叶南洵说得没错，他们注定要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
从那天开始，凌信不再迟到早退。同班的同学都感觉到，针尖麦芒似的两个人变了样子。凌信依旧会在课堂上睡觉，但是只要叶南洵回过身去敲一敲他的桌角，他就会挣扎着坐起来继续听课，尽管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耐烦。
有时候逼急了，凌信会在纸上画一个很丑的小猪，贴上透明胶带，贴在叶南洵的背上，然后故意戳她的肩膀，等着她发现。叶南洵很少生气，永远安安静静的样子，她指着纸片上的小猪对凌信道：“这是你的自画像吗？很别致。”
围观群众轰然而笑，凌信自讨没趣，又趴回到桌子上。桌角轻轻一响，抬起头就看见一小盒润喉糖摆在那里，还有某人的小纸条：每天一颗，对身体好。
叶南洵会在凌信课后训练时给他送水。夕阳洒满塑胶跑道，少年顶着湿淋淋的短发一圈圈地跑，叶南洵抱着书本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安静地看。身边突然涌来一阵温热，凌信挨着她的肩膀坐下，叶南洵随意抽问几个知识点，凌信一边磕磕绊绊地回答，一边捋过叶南洵及腰的长发绕在指间。
“我突然想起一首诗。”凌信把玩着叶南洵的头发，笑着道。
叶南洵从书本上移开视线，略带疑惑地看向他，凌信依旧在笑，故作神秘：“以后告诉你。”
运动会上凌信大放异彩，在万米长跑的比赛中顺利夺冠。同校的女生都围在他身边为他鼓掌祝贺，唯独不见叶南洵的影子。凌信这才想起来，叶南洵是网球项目，还是男女双打，跟宋阳搭档。
凌信挂念叶南洵的比赛进度，连奖杯都顾不得拿，抓起外套直奔网球场。比赛正进行到白热化，叶南洵和宋阳暂时领先，凌信站在看台上，食指关节放在嘴边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叶南洵撩起汗湿的额发，阳光下一雙眸子宝石般闪闪发亮。
对手神色微变，打出一发极具刁钻角度的球。宋阳见情势不对，闪身躲开。他躲了叶南洵自然不能再躲，网球携着强劲的力道狠狠砸在她的手腕上。
球拍脱手砸在地上，叶南洵踉跄了一下。裁判的哨声响起，凌信直接跳进比赛场地里，握住叶南洵的手臂要带她走，嚷嚷着：“去医务室，我们不比了！”
叶南洵却反手推开了他，亮着一双眸子道：“我还能坚持，没关系的！”
哨声再度响起，比赛继续，叶南洵换成左手拿拍。宋阳心有愧疚，配合得愈发紧密。两个人一路绝杀到终场，以两分险胜。哨声响起时，看台上掌声热烈，叶南洵捂着受伤的手腕踉跄倒地。
凌信推开围观的众人将叶南洵横抱了起来，那个恬淡如暮春柳絮般的女孩依旧面容安静。她看着他，唇边弯起一抹星星似的笑，她道：“凌信，我赢了。你看，只要自己不放弃，就没人能将我们打倒。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去更大的城市，读最好的大学。”
凌信眼里涌起一抹温热的湿意，他低下头，鼻尖贴着叶南洵的鬓角，低声道：“好啊，我们一起奔跑，向着光。”
那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凌信抱起叶南洵，沿着阳光洒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出去，一步步走进华光璀璨的世界。
叶南洵的右手手腕轻微骨裂，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病房里挤满了前来探望的同学和老师，唯独不见她的亲人。众人散去，病房里静悄悄的，叶南洵靠在床头看着凌信，安静地微笑着。
少年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朝霞似的红，嗫嚅着：“我还没考进年级前十呢，你怎么就对我笑了？”
叶南洵歪了歪脑袋，笑容愈发明艳，她说：“因为我看见你，就觉得心情很好呀。”顿了一下，她继续道，“你一定好奇，为什么没有家人来看我吧？对于远房的叔叔婶婶来说，我就是个包袱。他们照顾自己的孩子已经很累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分给我。更何况，爸爸给的生活费也不是很多……”
凌信突然抬手扣住叶南洵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哭吧。”哭吧，把那深埋于心底的委屈统统哭出来，就像歌词里唱得那样，凡是不能打倒我的，必使我坚强。
叶南洵用左手紧紧拽住凌信的衣袖，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雪白的墙面上，凝成密不可分的整体。是的，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起奔跑吧，向着光。
叶南洵伤了手，行动不便，凌信就自动升级成了贴身小管家，帮她抄笔记、打水、打饭、整理书包。目睹了那场比赛的同学都对叶南洵心生敬佩，宋阳规规矩矩地站在叶南洵面前，跟她说了声：“对不起。” 凌信依旧喜欢绕着操场一圈圈地奔跑，他对叶南洵说，终有一天，他要告别阴暗，奔向光明。叶南洵笑着牵起他的手，说，我会陪着你。
眨眼间，为期三年的高中生活走到了最后的关键阶段。黑板上的倒计时牌日益减少，凌信一直没有考进年级前十，却也没有掉出过前二十名，相较于他之前的成绩，已经算得上是进步和惊喜。班主任对凌信的变化深感欣慰，私下里给他做过详细的成绩分析，直言他只要保持住目前的水平，念个重点本科还是不成问题的。
凌信攥着一模的成绩单向叶南洵炫耀自己进步明显，叶南洵默默拿出自己的成绩单，上面是金光闪闪的年级第三。凌信再一次自讨没趣，低垂了脑袋，叶南洵飞快地剥开一颗水果糖塞到他嘴里，弯着眼睛笑得像个精灵。
三模结束，高考近在咫尺。叶南洵伏在桌面上整理着知识点，凌信一边背单词一边时不时地用笔尾戳她的肩膀，成心捣乱。
班主任突然推门走进来，面色苍白地让凌信出去，单独说话。叶南洵心里一沉，窗外刚好滚过一个闷雷，暴雨就要来了。自那之后，凌信再也没有回来上课。
叶南洵按照同学录上的信息找到了凌信的家庭住址，黑色的大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锁。她就站在门外的树荫下等着，从暮色四合等到星斗漫天，才看见凌信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回来。
“凌信！”叶南洵上前一步，喃喃地問，“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来上课？”
凌信脸上血色尽褪，他躲过叶南洵伸过来的手，低声道：“我爸爸病了，瘫在床上，需要人照顾，我不能去上课了。更何况看病需要很多的钱，连医药费都要出不起了，到哪儿去凑我的学费呢？”
叶南洵一下子红了眼眶，她固执地握住凌信的手，哽咽道：“你不要不来上课，我会想办法帮你的，我一定能想到办法！”
凌信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漆黑而深邃，蕴藏着太多难以描述的复杂情感。沉默片刻，凌信突然笑了起来，冷冷地道：“帮我？你只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自身都难保了，拿什么帮我？叶南洵，你不是救世主，别太高看自己！”
“抛弃”二字刺疼了叶南洵的心，她愣在原地，满目委屈。凌信从她身边走过，反锁了大门。雷电声响，暴雨骤至，叶南洵扑过去奋力地拍打着门板：“凌信，你出来！我不许你放弃！”
滂沱的雨声几乎掩盖了一切，少年沙哑的嗓音透过门板传出来，仿佛迟暮的老人，他道：“忘记我，好好生活，去更大的城市，读最好的大学。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可以飞，而我，已经连翅膀都没有了。”
凌信家中突遭变故，在学校里传得人尽皆知。年级主任组织了一次募捐活动，希望能帮助凌信渡过难关。
一周一次的升旗活动过后，主席台上支起了一个红色的捐款箱，年级主任声情并茂地形容着凌信所遭受的种种苦难。叶南洵站在人群里，面无血色，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就看见凌信站在队列的最末端，一双眸子黑得可怕，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
凌信没有看向叶南洵，他穿过队列的间隙径自走上主席台，接过年级主任手里的麦克风，哑声道：“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很好，不需要募捐，也不需要可怜。”凌信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敲了敲红色的捐款箱，道，“这里头的东西，谁捐的谁拿走，我不需要！”
说完，凌信跳下主席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叶南洵冲出队列拦在他的面前，眼睛里浮起隐约的泪光，道：“凌信，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想帮你。这些不好的事情统统都会过去……你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们说好的，一起奔跑，向着光。”
凌信绕回到主席台上，再一次拿起麦克风，众目睽睽之下，对叶南洵道：“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救世主，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和拯救！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走各的路，就当从没认识过，行不行？”
藏在眼睛里的泪终于掉下来，叶南洵喃喃地唤着少年的名字，像是要唤回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无忧时光。凌信没有回头，他踩着叶南洵哽咽的哭腔渐渐走远，单薄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阳拉得很长，带着无限寂寥的味道。
分别的那一刻，凌信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叶南洵并肩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她在看书，他捋过她的长发轻轻把玩。他说他想到了一首诗，是苏武的那首《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叶南洵那首诗的名字，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如今想起来，只剩遗憾。
高考前夕，凌信悄悄办理了退学手续，他连扔在学校里的书包和课本都没有整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每天放学后，叶南洵都会到凌信家门前去站一站、等一等，风雨不误。然而，她一次都没有等到过凌信。她甚至打听到了凌爸爸住在哪家医院，可空寂的病房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声音和昏迷不醒的孱弱老人，并没有凌信的身影。
叶南洵找不到凌信了，任何人都找不到他。那个“向着光”的约定，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凌信空下来的课桌上渐渐聚积起灰尘，有风吹进来，书页沙沙作响。班主任合上讲义，低声感慨：“真是可惜了。”叶南洵低下头，眼眶里满是晶莹的泪光。
高考之后，叶南洵如愿考上了最想去的城市和学校。毕业聚餐时，大家放下所有束缚，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贴心的话。叶南洵拿出许久未碰的吉他，借着阑珊的酒意，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这首歌送给在场的所有人，也送给十七岁的我和凌信。”
提到“凌信”两个字，热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下来，叶南洵在静谧之中轻轻地唱：
那一年最难的习题 也不过短短的几行笔记
现在我却总爱回忆 回忆当时不服输的你
天空 会不会雨停 会不会放晴
会不会幸福在终点等着我和你
那一天，很多人在叶南洵的歌声里潸然泪下，她却一直没有哭，脑海里全是凌信逆光而行时落寞的背影。他说，我们一起奔跑吧，向着光；他说，他没有翅膀了；他说，他再也没办法飞翔……
启程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叶南洵再一次来到凌信家门前，她避过雨的那处树荫又浓密了一些，筛落下金色的光斑。邻居阿姨告诉她，凌爸爸已经去世了，欠了很多医疗费。凌信卖了房子外出打工，赚钱还债。阿姨说，小姑娘，你不要再来了，这栋房子已经不属于凌信了。 凌信究竟去了哪里，依旧无人知晓。
叶南洵在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里闭上眼睛，仿佛有无数的飞花汹涌而来，穿过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十七岁的叶南洵和凌信身上。那样美好的十七岁，终究一去不复返。
叶南洵不知道的是，她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凌信一直躲在机场的柱子后面。他目送着她带着“向光而生”的约定奔赴更美好的生活，然后，转身走进属于自己的黑暗。
奔跑吧，向着光。凌信将这句话写在日记本的扉页，收纳进内心深处。
向光而生并不是一句空话，请等着我，我一定会走出黑暗，与你重逢。
大学的第一年，叶南洵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专业课上，她学得扎实且努力，深得导师喜爱。聚会时，一群学生疯得脱了形，班长端着半杯扎啤凑过来，问叶南洵她最喜欢的偶像是谁。叶南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眸子里浮起隐约醉意，她说：“那个人叫凌信。”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道：“有叫这个名字的当红明星吗？”
叶南洵笑了，唇边的笑容像星星一样明亮，她说，你们搞错了，凌信不是明星，也不是偶像，他只是我喜欢的人。嗯，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但是我找不到他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那个“向着光”的约定我一直记得并牢牢遵守着。凌信，你呢？
大学的第二年，叶南洵通过层层考核，成为某公益组织的一员，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前往偏远山区从事教育工作。她随身携带着一沓厚厚的寻人启事，上面印着十七岁时少年英俊的面容。
她走过云南的密林，也去过青海的高山，问遍了每一个在途中遇到的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凌信的男孩？黑头发，面容英俊，身形清瘦。如果你见到了他，请转告他，有一个叫叶南洵的女孩，一直在找他，等待着与他并肩飞翔，一起向光而生。”
那一年，远在南方小城的凌信终于还清了背负的债务。日记本上“向光而生”的字样已泛起微黄，他将它们放置在阳光下，闭着眼睛感受风的气息。
我就要看见光了，阿洵，请你一定要等我。
大学的第三年，叶南洵申请到了公费留学的名额，地点是法国巴黎。她想，我在国内找不到凌信，就去更远的地方找，终有一天，我要把他找回来。
狄德罗大学坐落在塞纳河畔，有着浓郁的书香和安静的氛围。叶南洵最喜欢在塞巴河边的码头上看落日，火一样的颜色落下来，覆盖了一段又一段逝去的时光，时光里住着十七岁的少年和那个与光有关的约定。
同专业的法兰西籍学长很喜欢叶南洵身上的安静气质，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学长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说他认识了一位来自中国的摄影师，那个人跟叶南洵一样，有着漂亮却忧伤的眼睛和安静的气质。
学长强烈建议叶南洵去见一见他的新朋友，他觉得他们一定会很投缘。叶南洵推拒不过，只能前往。
那是个夕阳灿烂的黄昏，叶南洵坐在临街的小咖啡馆里，法式清咖香味醇浓。挂在木门上的铜制风铃叮咚作响，叶南洵笑着看过去，正对上一张英俊至极的东方面孔。
那人没有穿外套，衬衫的领子松散着，眼睛是清透的纯黑色，如同珠宝。
叶南洵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长久地愣在那里。学长自顾自地介绍着，说他的这位东方朋友非常厲害，凭借自学被巴黎最好的摄影学院录取。顶级的摄影大师曾评论说，他的每一幅作品里都带有向光而生的味道。
十七岁时的景象同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叶南洵突然觉得眼眶湿润。那人伸出手，指尖拂过她的眉心，轻声道：“那个‘向着光’的约定我一直记得。我终于走出阴霾，回到了阳光之下，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奔跑吗？”
蕴藏已久的泪水终于掉下来，叶南洵听见凌信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别哭了，笑一笑，我考个年级第一给你看……”
彼时凌信正站在教室外的栏杆旁罚站。校服外套扔在一边，脚下放着一个黑色书包，满身充斥着坏学生的气息，除了一张英俊至极的脸，再挑不出半分优点。
眼瞧着叶南洵迎面走来，凌信眉毛一挑，低声嗤笑：“又一个书呆子。”
叶南洵听个正着，她淡淡地扫了栏杆前的长腿少年一眼，停下了脚步。年级主任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叶南洵指着凌信道：“老师，他是哪个班级的？我能和他一班吗？”
年级主任依旧疑惑：“你们认识？”
叶南洵神色不变：“不认识。但他一直用一种求我修理他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想让他失望。”
年级主任点着凌信的脑袋说你又不老实。凌信高挑着眉梢和叶南洵对视着，一个神色张扬一个瞳仁安静。
叶南洵真的进了凌信所在的班级，三楼左手边第二间教室，班主任是个有些啰唆的中年大叔，指着凌信前面的一个空座对叶南洵道：“你就坐在那里吧。”
叶南洵走到凌信前面的位置，少年没有穿校服外套，衬衫的领子松散着。他单手撑在桌面上，目光由下向上挑起，睨着叶南洵素净的脸，低声道：“喂，书呆子，坐在我前面，就不怕我生吃了你？”
叶南洵用脚尖勾着椅子腿向后一掼，椅背撞上凌信的桌沿，桌面上的水杯应声翻倒。凌信被烫得跳了起来，指着叶南洵的鼻尖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野蛮！”
整个班级的人都看了过来，班主任及时喝止：“凌信，你再不老实，整个星期的课都不用上了，去操场跑圈吧！”
凌信恨恨地止了声，叶南洵歪着脑袋看向他，眸光剔透。凌信听见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谁生吃了谁，还不一定呢！”
叶南洵成绩很好，板书也写得漂亮。来到新班级不过半个月，就被英语老师指定为课代表，每天早自习时在黑板上写下长长的英文句子，组织同学们一起朗读然后背诵。
叶南洵在讲台上写板书，凌信就在讲台下肆意笑闹，指尖上滴溜溜地转着一颗篮球，颇有几分小王子的味道。叶南洵偶尔会在更换粉笔的间隙瞄他一眼，阳光下，少年神采飞扬，笑容明亮得让叶南洵分了神，手中的粉笔应声断裂。
叶南洵真正意识到凌信与别人不同，是在那天午休。
凌信正嘲笑着叶南洵的板书写得难看，突然从教室后方飞过来一本教科书，正砸在叶南洵的后脑上。叶南洵捂着后脑踉跄了一下，然后弯腰把书本捡了起来。凌信收起笑闹的神色，将篮球收进臂弯，转身对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道：“谁干的？砸到人了，不知道出来说声对不起吗？”
凌信很有威望，班里的男生大都是他的“门徒”。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站了起来，笑着道：“阿信，你不是一直讨厌她吗？就当你哥们儿替你出气了！”
凌信皱着眉毛正要说话，叶南洵平举着摊开的书本，指着扉页上的名字对高个子男生道：“你叫宋阳，对吗？是你用书砸我？”宋阳梗着脖子吼了起来：“是我又怎么样？又不是故意的！”
叶南洵歪了歪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时的声音却无比清透，她道：“《中庸集注》第十三章说，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凌信只觉臂弯一空，只见叶南洵夺过篮球，重重地砸在宋阳的脑门上。“嘭”的一下，比之前那声更为响亮。
宋阳气红了脸，撞开围观的众人要找叶南洵算账。凌信将叶南洵挡在身后，按着宋阳的肩膀将他推坐在椅子上，道：“做人得講道理，你犯错在先，不肯道歉在后，怨不得人家以牙还牙。”
宋阳挣扎着要站起来，凌信修长的指尖点着他的眉心，道：“你还想在这个班级待下去，就不要太过分。”凌信声名在外，宋阳看了他一眼，垂下肩膀坐在椅子上，再不敢乱动。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围观的人群轰然而散，凌信拖着慢悠悠的步子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腕上轻轻一暖，有人拽住了他。转过身就看见叶南洵站在那里，发尾和裙摆在浅金色的阳光里微微晃动，如同羽翼翩跹的蝶。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声“谢谢”。
凌信眯起眼睛，唇边浮起带着邪恶意味的笑，他说：“只是道谢也太没诚意了吧？叶南洵，你敢不敢对我笑一下，别整天板着一张脸。”叶南洵的目光依旧清透，她道：“你要是能在期中考试时考进年级前十，我就笑给你看。”
凌信怔了一下，避开了叶南洵的眼神。恰逢课代表来收作业，凌信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一向不做作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期中考试还没来，市级运动会倒是先来了。凌信是万米长跑的种子选手，天天被体育老师拽去参加训练，本就散漫的一个人，迟到早退彻底成了家常便饭，成绩也不断下降。
叶南洵从众人的闲言碎语中了解到，凌信是个弃儿，被卖早点为生的残疾男人捡到了并抚养长大。贫寒的家境和离不开照料的养父都像是枷锁，锁住了凌信振翅高飞的愿望，他注定离不开这座贫瘠的小城。
放学铃声响过，操场上逐渐空旷下来，只有凌信绕着塑胶跑道一圈圈地跑着，汗水洇湿了白衬衫，愈发显得他身形挺拔。跑到第十三圈时，凌信注意到跑道旁边多了个人影。蓝色裙摆，及腰长发，那人安静地朝他看来。
凌信放慢速度拖着步子走过去，叶南洵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盖子喝了几口，听到叶南洵道：“我看过你的中考成绩，也是在前十名里的。你为什么不肯继续好好读书？要自我放逐到什么时候？”
凌信冷笑了一下，眉眼里跳跃着金色的光，他道：“叶南洵，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说完，凌信拎起一旁的书包转身就走。
他在前面走，叶南洵就在后面跟，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车流汹涌，鸣笛声此起彼伏，凌信突然转过身，将搭在肩膀上的校服外套摔在叶南洵的脚边，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学好还是学坏，和你有什么关系？”
叶南洵捡起脚边的校服，拍掉上面的灰尘，安静道：“你明明可以成为更好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凌信，你知道吗？懦夫不仅仅指软弱的人，还可以指代无作为的人，你就是后者！” 凌信眉梢一挑，脸上隐隐浮现出怒意。他走到叶南洵面前，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发顶，道：“叶南洵，你多管闲事的样子，真的很让人讨厌！”
叶南洵仰面和他对视着，平静道：“半年前，我妈妈生病过世了，一个月后我爸爸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回了家，说这是我的新妈妈。新妈妈不喜欢我，一直挑拨我和爸爸的关系，不论我多么努力地读书，多么乖巧地听话，她都能从我身上挑出毛病。后来，在新妈妈的建议下，爸爸把我送到了这里，跟一个远方亲戚一起生活。我猜，爸爸应该是不要我了。”
凌信怔了一下，垂着眼睛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叶南洵依旧是安安静静的样子，眼中没有任何自怜的色彩，她看着凌信道：“我没有因为爸爸的舍弃而放弃我自己，你呢？你为什么要自我放弃？生活难免有不如意的地方，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不会轻易妥协。”
凌信只觉心口一热，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碰了一下。
叶南洵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她道：“自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凌信，振作起来好不好？不要倒下，我们一起去战胜生活。”
街灯闪烁，行人匆忙，十七岁的少年和少女彼此凝视着，如同无声的映画。
星期一，轮到叶南洵做值日，她提前十五分钟到校，推开教室门时正看见凌信打扫卫生的身影。叶南洵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放在桌面上滑过去，道：“这是上个星期的英语笔记，重点很多。”
凌信抬手按住，他看着叶南洵，道：“我没要你帮我。”
叶南洵摸了摸鼻子，安静地道：“就当我上赶着吧。我还等着你考进年级前十，然后笑给你看呢。”
凌信没再说话，脸上突然浮起可疑的红。他想，叶南洵说得没错，他们注定要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
从那天开始，凌信不再迟到早退。同班的同学都感觉到，针尖麦芒似的两个人变了样子。凌信依旧会在课堂上睡觉，但是只要叶南洵回过身去敲一敲他的桌角，他就会挣扎着坐起来继续听课，尽管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耐烦。
有时候逼急了，凌信会在纸上画一个很丑的小猪，贴上透明胶带，贴在叶南洵的背上，然后故意戳她的肩膀，等着她发现。叶南洵很少生气，永远安安静静的样子，她指着纸片上的小猪对凌信道：“这是你的自画像吗？很别致。”
围观群众轰然而笑，凌信自讨没趣，又趴回到桌子上。桌角轻轻一响，抬起头就看见一小盒润喉糖摆在那里，还有某人的小纸条：每天一颗，对身体好。
叶南洵会在凌信课后训练时给他送水。夕阳洒满塑胶跑道，少年顶着湿淋淋的短发一圈圈地跑，叶南洵抱着书本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安静地看。身边突然涌来一阵温热，凌信挨着她的肩膀坐下，叶南洵随意抽问几个知识点，凌信一边磕磕绊绊地回答，一边捋过叶南洵及腰的长发绕在指间。
“我突然想起一首诗。”凌信把玩着叶南洵的头发，笑着道。
叶南洵从书本上移开视线，略带疑惑地看向他，凌信依旧在笑，故作神秘：“以后告诉你。”
运动会上凌信大放异彩，在万米长跑的比赛中顺利夺冠。同校的女生都围在他身边为他鼓掌祝贺，唯独不见叶南洵的影子。凌信这才想起来，叶南洵是网球项目，还是男女双打，跟宋阳搭档。
凌信挂念叶南洵的比赛进度，连奖杯都顾不得拿，抓起外套直奔网球场。比赛正进行到白热化，叶南洵和宋阳暂时领先，凌信站在看台上，食指关节放在嘴边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叶南洵撩起汗湿的额发，阳光下一雙眸子宝石般闪闪发亮。
对手神色微变，打出一发极具刁钻角度的球。宋阳见情势不对，闪身躲开。他躲了叶南洵自然不能再躲，网球携着强劲的力道狠狠砸在她的手腕上。
球拍脱手砸在地上，叶南洵踉跄了一下。裁判的哨声响起，凌信直接跳进比赛场地里，握住叶南洵的手臂要带她走，嚷嚷着：“去医务室，我们不比了！”
叶南洵却反手推开了他，亮着一双眸子道：“我还能坚持，没关系的！”
哨声再度响起，比赛继续，叶南洵换成左手拿拍。宋阳心有愧疚，配合得愈发紧密。两个人一路绝杀到终场，以两分险胜。哨声响起时，看台上掌声热烈，叶南洵捂着受伤的手腕踉跄倒地。
凌信推开围观的众人将叶南洵横抱了起来，那个恬淡如暮春柳絮般的女孩依旧面容安静。她看着他，唇边弯起一抹星星似的笑，她道：“凌信，我赢了。你看，只要自己不放弃，就没人能将我们打倒。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去更大的城市，读最好的大学。”
凌信眼里涌起一抹温热的湿意，他低下头，鼻尖贴着叶南洵的鬓角，低声道：“好啊，我们一起奔跑，向着光。”
那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凌信抱起叶南洵，沿着阳光洒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出去，一步步走进华光璀璨的世界。
叶南洵的右手手腕轻微骨裂，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病房里挤满了前来探望的同学和老师，唯独不见她的亲人。众人散去，病房里静悄悄的，叶南洵靠在床头看着凌信，安静地微笑着。
少年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朝霞似的红，嗫嚅着：“我还没考进年级前十呢，你怎么就对我笑了？”
叶南洵歪了歪脑袋，笑容愈发明艳，她说：“因为我看见你，就觉得心情很好呀。”顿了一下，她继续道，“你一定好奇，为什么没有家人来看我吧？对于远房的叔叔婶婶来说，我就是个包袱。他们照顾自己的孩子已经很累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分给我。更何况，爸爸给的生活费也不是很多……”
凌信突然抬手扣住叶南洵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哭吧。”哭吧，把那深埋于心底的委屈统统哭出来，就像歌词里唱得那样，凡是不能打倒我的，必使我坚强。
叶南洵用左手紧紧拽住凌信的衣袖，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雪白的墙面上，凝成密不可分的整体。是的，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起奔跑吧，向着光。
叶南洵伤了手，行动不便，凌信就自动升级成了贴身小管家，帮她抄笔记、打水、打饭、整理书包。目睹了那场比赛的同学都对叶南洵心生敬佩，宋阳规规矩矩地站在叶南洵面前，跟她说了声：“对不起。” 凌信依旧喜欢绕着操场一圈圈地奔跑，他对叶南洵说，终有一天，他要告别阴暗，奔向光明。叶南洵笑着牵起他的手，说，我会陪着你。
眨眼间，为期三年的高中生活走到了最后的关键阶段。黑板上的倒计时牌日益减少，凌信一直没有考进年级前十，却也没有掉出过前二十名，相较于他之前的成绩，已经算得上是进步和惊喜。班主任对凌信的变化深感欣慰，私下里给他做过详细的成绩分析，直言他只要保持住目前的水平，念个重点本科还是不成问题的。
凌信攥着一模的成绩单向叶南洵炫耀自己进步明显，叶南洵默默拿出自己的成绩单，上面是金光闪闪的年级第三。凌信再一次自讨没趣，低垂了脑袋，叶南洵飞快地剥开一颗水果糖塞到他嘴里，弯着眼睛笑得像个精灵。
三模结束，高考近在咫尺。叶南洵伏在桌面上整理着知识点，凌信一边背单词一边时不时地用笔尾戳她的肩膀，成心捣乱。
班主任突然推门走进来，面色苍白地让凌信出去，单独说话。叶南洵心里一沉，窗外刚好滚过一个闷雷，暴雨就要来了。自那之后，凌信再也没有回来上课。
叶南洵按照同学录上的信息找到了凌信的家庭住址，黑色的大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锁。她就站在门外的树荫下等着，从暮色四合等到星斗漫天，才看见凌信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回来。
“凌信！”叶南洵上前一步，喃喃地問，“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来上课？”
凌信脸上血色尽褪，他躲过叶南洵伸过来的手，低声道：“我爸爸病了，瘫在床上，需要人照顾，我不能去上课了。更何况看病需要很多的钱，连医药费都要出不起了，到哪儿去凑我的学费呢？”
叶南洵一下子红了眼眶，她固执地握住凌信的手，哽咽道：“你不要不来上课，我会想办法帮你的，我一定能想到办法！”
凌信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漆黑而深邃，蕴藏着太多难以描述的复杂情感。沉默片刻，凌信突然笑了起来，冷冷地道：“帮我？你只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自身都难保了，拿什么帮我？叶南洵，你不是救世主，别太高看自己！”
“抛弃”二字刺疼了叶南洵的心，她愣在原地，满目委屈。凌信从她身边走过，反锁了大门。雷电声响，暴雨骤至，叶南洵扑过去奋力地拍打着门板：“凌信，你出来！我不许你放弃！”
滂沱的雨声几乎掩盖了一切，少年沙哑的嗓音透过门板传出来，仿佛迟暮的老人，他道：“忘记我，好好生活，去更大的城市，读最好的大学。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可以飞，而我，已经连翅膀都没有了。”
凌信家中突遭变故，在学校里传得人尽皆知。年级主任组织了一次募捐活动，希望能帮助凌信渡过难关。
一周一次的升旗活动过后，主席台上支起了一个红色的捐款箱，年级主任声情并茂地形容着凌信所遭受的种种苦难。叶南洵站在人群里，面无血色，突然，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就看见凌信站在队列的最末端，一双眸子黑得可怕，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
凌信没有看向叶南洵，他穿过队列的间隙径自走上主席台，接过年级主任手里的麦克风，哑声道：“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很好，不需要募捐，也不需要可怜。”凌信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敲了敲红色的捐款箱，道，“这里头的东西，谁捐的谁拿走，我不需要！”
说完，凌信跳下主席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叶南洵冲出队列拦在他的面前，眼睛里浮起隐约的泪光，道：“凌信，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想帮你。这些不好的事情统统都会过去……你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们说好的，一起奔跑，向着光。”
凌信绕回到主席台上，再一次拿起麦克风，众目睽睽之下，对叶南洵道：“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救世主，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和拯救！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走各的路，就当从没认识过，行不行？”
藏在眼睛里的泪终于掉下来，叶南洵喃喃地唤着少年的名字，像是要唤回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无忧时光。凌信没有回头，他踩着叶南洵哽咽的哭腔渐渐走远，单薄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阳拉得很长，带着无限寂寥的味道。
分别的那一刻，凌信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叶南洵并肩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她在看书，他捋过她的长发轻轻把玩。他说他想到了一首诗，是苏武的那首《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叶南洵那首诗的名字，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如今想起来，只剩遗憾。
高考前夕，凌信悄悄办理了退学手续，他连扔在学校里的书包和课本都没有整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每天放学后，叶南洵都会到凌信家门前去站一站、等一等，风雨不误。然而，她一次都没有等到过凌信。她甚至打听到了凌爸爸住在哪家医院，可空寂的病房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声音和昏迷不醒的孱弱老人，并没有凌信的身影。
叶南洵找不到凌信了，任何人都找不到他。那个“向着光”的约定，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凌信空下来的课桌上渐渐聚积起灰尘，有风吹进来，书页沙沙作响。班主任合上讲义，低声感慨：“真是可惜了。”叶南洵低下头，眼眶里满是晶莹的泪光。
高考之后，叶南洵如愿考上了最想去的城市和学校。毕业聚餐时，大家放下所有束缚，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贴心的话。叶南洵拿出许久未碰的吉他，借着阑珊的酒意，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这首歌送给在场的所有人，也送给十七岁的我和凌信。”
提到“凌信”两个字，热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下来，叶南洵在静谧之中轻轻地唱：
那一年最难的习题 也不过短短的几行笔记
现在我却总爱回忆 回忆当时不服输的你
天空 会不会雨停 会不会放晴
会不会幸福在终点等着我和你
那一天，很多人在叶南洵的歌声里潸然泪下，她却一直没有哭，脑海里全是凌信逆光而行时落寞的背影。他说，我们一起奔跑吧，向着光；他说，他没有翅膀了；他说，他再也没办法飞翔……
启程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叶南洵再一次来到凌信家门前，她避过雨的那处树荫又浓密了一些，筛落下金色的光斑。邻居阿姨告诉她，凌爸爸已经去世了，欠了很多医疗费。凌信卖了房子外出打工，赚钱还债。阿姨说，小姑娘，你不要再来了，这栋房子已经不属于凌信了。 凌信究竟去了哪里，依旧无人知晓。
叶南洵在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里闭上眼睛，仿佛有无数的飞花汹涌而来，穿过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十七岁的叶南洵和凌信身上。那样美好的十七岁，终究一去不复返。
叶南洵不知道的是，她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凌信一直躲在机场的柱子后面。他目送着她带着“向光而生”的约定奔赴更美好的生活，然后，转身走进属于自己的黑暗。
奔跑吧，向着光。凌信将这句话写在日记本的扉页，收纳进内心深处。
向光而生并不是一句空话，请等着我，我一定会走出黑暗，与你重逢。
大学的第一年，叶南洵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专业课上，她学得扎实且努力，深得导师喜爱。聚会时，一群学生疯得脱了形，班长端着半杯扎啤凑过来，问叶南洵她最喜欢的偶像是谁。叶南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眸子里浮起隐约醉意，她说：“那个人叫凌信。”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道：“有叫这个名字的当红明星吗？”
叶南洵笑了，唇边的笑容像星星一样明亮，她说，你们搞错了，凌信不是明星，也不是偶像，他只是我喜欢的人。嗯，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但是我找不到他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那个“向着光”的约定我一直记得并牢牢遵守着。凌信，你呢？
大学的第二年，叶南洵通过层层考核，成为某公益组织的一员，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前往偏远山区从事教育工作。她随身携带着一沓厚厚的寻人启事，上面印着十七岁时少年英俊的面容。
她走过云南的密林，也去过青海的高山，问遍了每一个在途中遇到的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凌信的男孩？黑头发，面容英俊，身形清瘦。如果你见到了他，请转告他，有一个叫叶南洵的女孩，一直在找他，等待着与他并肩飞翔，一起向光而生。”
那一年，远在南方小城的凌信终于还清了背负的债务。日记本上“向光而生”的字样已泛起微黄，他将它们放置在阳光下，闭着眼睛感受风的气息。
我就要看见光了，阿洵，请你一定要等我。
大学的第三年，叶南洵申请到了公费留学的名额，地点是法国巴黎。她想，我在国内找不到凌信，就去更远的地方找，终有一天，我要把他找回来。
狄德罗大学坐落在塞纳河畔，有着浓郁的书香和安静的氛围。叶南洵最喜欢在塞巴河边的码头上看落日，火一样的颜色落下来，覆盖了一段又一段逝去的时光，时光里住着十七岁的少年和那个与光有关的约定。
同专业的法兰西籍学长很喜欢叶南洵身上的安静气质，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学长突然兴冲冲地跑过来，说他认识了一位来自中国的摄影师，那个人跟叶南洵一样，有着漂亮却忧伤的眼睛和安静的气质。
学长强烈建议叶南洵去见一见他的新朋友，他觉得他们一定会很投缘。叶南洵推拒不过，只能前往。
那是个夕阳灿烂的黄昏，叶南洵坐在临街的小咖啡馆里，法式清咖香味醇浓。挂在木门上的铜制风铃叮咚作响，叶南洵笑着看过去，正对上一张英俊至极的东方面孔。
那人没有穿外套，衬衫的领子松散着，眼睛是清透的纯黑色，如同珠宝。
叶南洵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长久地愣在那里。学长自顾自地介绍着，说他的这位东方朋友非常厲害，凭借自学被巴黎最好的摄影学院录取。顶级的摄影大师曾评论说，他的每一幅作品里都带有向光而生的味道。
十七岁时的景象同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叶南洵突然觉得眼眶湿润。那人伸出手，指尖拂过她的眉心，轻声道：“那个‘向着光’的约定我一直记得。我终于走出阴霾，回到了阳光之下，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奔跑吗？”
蕴藏已久的泪水终于掉下来，叶南洵听见凌信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别哭了，笑一笑，我考个年级第一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