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服失眠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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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早六点


  我又一夜无眠,整个人精神不振,像一件刚被甩干的衣服,风一吹尾巴就扬起来,雨一来命中就又多了一次功亏一篑。细微的嘶鸣在耳中变作嚎叫,寂静的城池在眼里变作废墟,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寂静定有所孕育,或许海豚即将冲开井盖,或许欲望正要爬上窗台,难以预料,猝不及防,乌云一样,人生一样,真奇妙。
  归先生打电话告诉我:“谢先生,你知道吗?今早那条鱼溺死在了浴缸里。”
  我看向窗外,如我所料,有东西正向这座城市逼近,它即将踏碎此刻的平静与安逸。它永远横冲直撞,永远冷酷无情。它会将我掳去,逼我心甘情愿臣服,将我囚困,将我填满,将我安插。我欲言又止只因我心中早有预言。

二日晚九点


  于小姐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就绪。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睡。
  临睡前她特意按照《克服失眠指南》上说的,将手机扔进油锅,拔掉电话线,搬走门口的邮箱,划掉门牌号。这样,延迟的外卖和快递就不会打扰到她。她将摇滚唱片折断,拆开电视,拿斧子劈开钢琴,给宠物喂安眠药,确保封住万物的嘴。她放火烧了睡前读物,这样精彩的情节和未知的结局就不会让她抓心挠肝。她想延长睡眠时间,于是她扔了早餐。她想更彻底解放自己,遂扔掉午餐。最后,她关上总电闸,泡了脚又喝了杯热奶,把头扎进家里那束薰衣草里呆了片刻,这才起身像走入宫殿那样向床走去。
  万事俱备,可恨堵不上风的嘴。
  万物是有生命的,是有呼吸的,她对安静的癖好最多能让他们闭嘴,却不能令他们窒息。很多时候我们都有将自己以外的万物赶尽杀绝的想法,却只在最隐秘孤独的时刻思考怎样实践,从不在人群中露出任何有关恶毒想法的蛛丝马迹。

二日晚十点


  于小姐上床之后无法合眼,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仿佛天花板是透明的,能透过它看见苍穹,能透过它捕捉月亮的影踪,写下诗句无数。她开始数羊。她不会对失眠屈服的,可是数着,数着,她的羊越来越多,丰茂的草原变成喧闹的荒原。现在羊挤羊,羊挨羊,望过去就像一片泛白的菜花田。不是每个羊都有“一席之地”,那些“无地自容”的羊爬上同伴的后背,一个叠着一个,像正长高的梯子。它们饥肠辘辘,对她诗意的月亮虎视眈眈。她惊起,从厨房里摸出一把长矛,抱在胸前,誓死捍卫月亮。
  她思前想后,决定通过倒数他们的数量达到歼灭的最终目的。
  那么该留几只羊和月亮共存于世呢?
  一只羊的话,它定自由孤独,肥壮如牛。世界于它,广阔无边。两只羊的话,同性相残,异性相害。一群羊的话,总是会有拉帮结伙的现象,定会有羊受到排挤,月亮可听不得哭声。那算了,不加羊了。不,还是加吧,就一只。她得顾及荒原的孤独情绪。
  那这一只应该是公是母呢?
  她又开始困惑。鱼群之中,大家都是带着思想的个体,喜欢也渴望一起畅游。人群之中,人们总是在乎性别、个数和归宿,动辄贬损他人,并以此为乐。人总是恨不得其他人都黯淡无光,就自己五彩斑斓。相似让独特感到紧张,让独特居安思危,让独特化为铲除异己的标准。

二日晚十一点


  于小姐不再思忖刚才的问题,想起过去,她总感觉自己和人类格格不入。她对空气敏感,食欲和体温随天气变化,不喜纵情于性,逃避教育,怀疑宗教,胆小怕事,热爱搬家。她对以前的爱恨情仇从不铭记于心,对以前遇见的人了无牵挂,她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健忘。可惜健忘症消灭不了一些难忘的感觉,她总能够辨认出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每次她感觉对方和自己似乎有过什么故事的时候,脑海里总闪现一些或暴力、或悲伤的情景。她觉得这是个病,为此她去找了西医,西医怀疑她有阿尔兹海默症。她确定自己真的有病之后,她每天都会按时写日记,再将日记本放在床头的固定位置,早上苏醒时温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是逆时针转动的时钟,记忆正在流逝,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沉淀在身体之外,飘散到角落里。她的记忆可以不朽,她的身体却从来都是坟墓。她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被一个巨大的邮戳吸附着,她的记忆就要被寄走了。那邮戳像一个陷阱,一个深渊。总有双贪婪的手正伸向她的心脏。时间怂恿这双手,纵容这双手,让掠夺记忆的工程一切顺利。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迎接和记忆告别的仪式。她在想她还能记住什么?她最想记住什么?她想从仅剩的记忆里筛选出自己最想握住的。可惜的是,她的脑海里只记得一件事了,而这件事也正变得模糊。
  她只记得,她喜欢速度。
  她呐喊道:“热爱速度!”
  这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像一声枪响,震耳欲聋。随后,她大哭起来,哭到晕厥。

三日零点


  一切归零。
  于小姐苏醒过来,摸到脸上湿湿的,一阵纳闷。她猜想着可能是有只伤心的天使曾在她的枕畔哭泣。那天使为什么而哭呢?因为看到她阴沉又扭曲的面孔吗?
  她起身想要打开台灯,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她有些惊慌失措。她开门走进客厅却发现客厅的灯也不亮。
  在黑暗中她看见露天阳台的方向有忽明忽暗的光,像是悬挂着的月亮。她走近一看发现那光是从鸟笼里发出来的。有人在鸟笼中放了几根燃烧的蜡烛又给鸟笼蒙上了一层黑布。鸟笼内部像是惨不忍睹的蜡烛殉葬场,那人似乎想将她所有的蜡烛都燃尽。之前燃尽的蜡油在鸟笼内部铺开,像冰面一样。最后一根顽强燃燒的蜡烛立在中央像是一座喷火的雪山。她将那根蜡烛从鸟笼中取出来,端在手里,走回客厅。有人关押了光,她救出了光。

三日零点过后三十分钟


  客厅一片狼藉。
  她的钢琴被劈成了两半,她的电话线被拔掉了,她的电视被拆开了,她的睡前读物失踪了。以前和她作息同步的猫竟在深夜里昏睡。她把电闸拉开,熄灭蜡烛,开灯走进卧室。刚一进去就被卧室天花板上的字吓了一大跳:你有健忘症,过一天忘一天,明天永远被刷新。万幸,你的日记本就在床头。   难以置信。
  她打开了自己的日记本。墙上的钟表被人摧毁了,墙上的日历显示是二日。日记本上没有二日的日记。她便错信今天是二日。她不知道这是二日的自己和三日的自己玩的一个把戏。二日的她想治好她的失眠,想给三日的她一个惊喜,这才没记日记。这是唯一一篇缺失的日记。二日的她瞒着三日的她,让她走向更深的自我怀疑。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从傍晚小睡到现在,有人在她熟睡之时来她家搞破坏。眼前这些残破的东西她感觉不到它们是属于自己的,也就没再收拾。确保屋子安全之后,她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活动。在那之前,她得阅读下自己的日记。

三日凌晨一点


  她看着日记里对自己的记载,不禁蹙眉。
  她的体温会随着天气变化,外面的天气多少度,她的体温就多少度。天气恶劣,她就厌食,所以她必须不断搬家。
  她喜欢将手伸向鱼缸或者花瓶中,这些行为让她的双手感到有家可归。
  她不能缺水,总是要喝很多水,洗很多澡,每天都要泡上近十二个小时。
  她总是定期坐飞机到一座小岛上游泳,她可以不用换气一直游到海洋深处。曾经有一次,她苏醒在汪洋之中。她不知道方向,但是她隐约感觉自己能够游上岸。没过多久,直升飞机就来搭救她了。临走之前,她忽然感觉自己不想从大海里离开,她看着大海,觉得那就是家。那次之后她再没去过那片海,可她仍对那片海念念不忘。她总是出现幻觉,有次去沙漠旅行,还没深入沙漠内部她就开始感到浑身的水分正被蒸干,同行的朋友只好掉头带她离开。离开的时候,她看向窗外,视线里那些此起彼伏的沙丘,有些像在追赶她,有些像对她招手的海浪一样迎着她。后来每当她开车或者走路行到平坦地带,总会抱怨,为什么这路不会滚动?她希望自己脚下的路永远是运动的,好似在汪洋之中。
  她享受速度带来的快感,她把车越换越小,越换越快。她总是开轿车上各式各样的高速路,她穿行在山河大川之间,每次狂飙时都会开着窗户,让风像水那样涌进来。有次她开车不幸从崖上坠海,她在水下逃车这才幸免于难。她发现自己在水中是自由安全的、是力大无穷的。
  那次之后她就换了摩托车,夜幕降临之时,一个人在市区空无一人的街上开。星夜霓虹在她的眼里像是海的碎片和鱼群绚烂的身体。

三日凌晨两点


  日记是如此不可思议。她只想冷静一下。她走进客厅,关掉灯。她想着,想着,持着蜡烛跳起舞来。她的舞步很慢,像走在锯齿状的黑暗边缘。于小姐看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好像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她不禁问自己:“这到底是谁?”
  九尾狐还是美人鱼?

三日凌晨三点


  她又回去读她的日记本,她发现日记本前半部分里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或者家人的名字。漫长前生中任何人都被她一笔带过,了无痕迹。直到这一页,她才看见日记本里的另一个角色。这个人叫谢先生,是她在游泳馆认识的。
  最深的池子里游泳的人很少。一般只有于小姐一个。池水深,她不换气也没人注意。有天她发现她的池水里有一位入侵者。有个干净的少年在深处的池底上走。
  他也从不换气!他只会横着走!
  她游向他,他们相识了。
  他们都能在水下开口说话,都能听清对方的字句。谢先生说他因为不会前进后退被医生诊断成残疾,无法上学,自己独居,留家读书。他的手像剪刀般锋利,可以裁开任何东西。他的脊背坚硬如甲壳。
  她翻前翻后,关于谢先生的只有一页。

三日凌晨四点


  几次下来,她发现日记中有两页纸是粘在一起的,她四处找裁纸刀将这两页拆开。她发现以前的自己对自己瞒了太多事。
  “那天谢先生说,我们不是同类,我们是逃离人间的共谋者。很多年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为考察智慧来到人间。鱼小姐隐姓埋名变成于小姐。蟹先生隐姓埋名变成谢先生。我们只是来体验这个人间的。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占领了人的躯壳。人的特性和我们的习性总是在战争,好在这样的状态让我们能健康地度过每一天。我们的灵魂是属于别处的,总是要回家的。你摊开手看看你的皮肤,那都是隐形的鳞片。你本是变温动物,趋流性让你着迷于速度。如果觉得接受不了人间的一切,觉得累了,你就回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三日早五点


  于小姐厌恶这样的自己,今天的自己压根不会在乎昨天或明天的自己。她要回去,回到她的海洋里。她不考虑明天的自己想不想留在人间,她像昨天的自己一样自私。
  她冲进厕所,开始在浴缸中放水。随后,她又把家里所有水龙头都接上通往浴缸的水管,很快浴缸就被灌满了。她纵身一跃,跳进浴缸,以为能从下水道游回她的海洋。
  她的肉体在水中一点点下沉,她看到天花板逐渐变得透明,仿佛能夠透过它看到苍穹。诗意的太阳冉冉升起,她却再没力气写下诗句。
  鱼变成的人怎么可能克服失眠呢?鱼为人之后,习性统治思维,感觉不到自己能控制眼睑,怎么可能合上眼睛睡觉呢?她甚至死不瞑目。

三日早六点


  听闻于小姐死讯的谢先生,看着晨光向他涌来,竟也觉得像极了海浪。
  同时同刻,陈陈相因写完日记的最后一个字,合上了她的笔记本。一夜未眠,走向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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