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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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村庄在中原这块土地上存在了几百年,其间被水淹过,被火烧过,被土匪践踏过,但没有毁灭,还在顽强地生长着。村里的人家,由当初的两三户,发展到现在的一百多户。人口由十几口子,繁衍至三千多口子。
   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村里的闺女极少远嫁,只在方圆几十里圈子内的村庄打转转。同样,因为腿短,村里的小伙子也极少娶外地的女孩子当老婆。在民国年间,只有一个在外边当了军官的男人,还乡时带回一个家在外地的妻子,算是一个异数。
   现在情况变了。随着村里外出求学和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断增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男女婚嫁的地理局限被打破。村里的闺女有的嫁到了深圳,有的嫁到了新疆,有的嫁到了长春,还有的嫁到了北京。嫁到外地的闺女究竟有多少,都嫁到了哪些地方,恐怕谁都说不清。或许有人嫁到了台湾或国外,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凡事有出就有进,近二十多年来,全国各地的女子嫁给该村男子为妻的也不少。这些女子有四川的、贵州的、江西的,也有青海的、内蒙古的。在城里或外地生活的就不说了,长期在村里居住的外省来的女子就有好几个。她们当中,有的是被人口贩子拐卖过来的,捆过几次,打过几次,生了孩子,就不走了。多数女子并没有受到什么强制,是她们经过试验和考察,觉得自己找的对象不错,对象所在的村庄也不错,自觉自愿地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她们的到来,带来了各地的口音和方言,也带来了不同的生活习惯。四川来的那位,不管下地干活儿,还是到镇上赶集,还是愿意背着一个背篓。她买了芹菜,放进背篓里。买了猪肉,也放进背篓里。从集上回到家,卸下背篓一看,里面只剩下芹菜,猪肉却没有了。她买的猪肉红红的,像刚开的鲜花儿一样,怎么不见了呢?她问:我的肉呢?我的肉呢?丈夫说:你的肉不是在你自己身上嘛,瞎找什么!她果然低头在自己身上找,找不到,她才说:我买的是猪肉。丈夫说:你的脑子是猪脑子,你身上的肉不就是猪肉嘛!她听懂了,与丈夫对骂:你才是猪脑壳儿,你们一家人都是猪脑壳儿!江西来的那位,打儿子打得很凶,儿子稍不听话,她甩手就抽儿子的嘴巴子。当地的告诫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她不管这个那个,照样把儿子的脸抽得啪啪的。恼上来,她还习惯扔儿子,掂住儿子的胳膊,或揪起儿子的耳朵,一扔,就把儿子扔到一边去了。贵州嫁过来的是一个小巧型的女人,她手小脚小,脸小嘴小,乍一看还像一个没长开的女孩子。别看她长得小,身体的开放程度却比较高。她的开放有一个条件,也是一个前提,你拿钞票来,她才对你开放。她定的价码并不高,开一次五十块钱就够了。她丈夫在城里打工,她在乡下也可以“打工”,她的来者不拒并不见得比丈夫挣的钱少。
   这些都不说了,这次主要说一说一个叫楚品梅的女人。楚品梅是湖北人,娘家住在长江南岸的一个村庄。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个船工,船工在水上漂来漂去,挣的钱不往家里拿,都填到别人女人的“水坑”里去了。她一气之下,和丈夫离了婚,一个儿子也留给了丈夫。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个开私家诊所的乡村医生,医生的老婆生病死了,她便去诊所补了缺。医生没有营业执照,在一次给人看病时又夺了人命,结果被人告发,给抓到该去的地方去了。楚品梅跟第二任丈夫没有领结婚证,二人只是同居关系。她不必跟人家打离婚,只把诊所的药品卖掉一些,拍拍屁股就走了。走,到外面去!别人可以到外面讨生活,看世界,她并不比别人笨,干吗不到外面闯一闯呢?她来到一座小城,到一家私人开的灯泡厂找到一份工作。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做好的灯泡安在带电的插座上,看看电灯明不明,明了,就是合格,不明,就是废品。干了几个月之后,工资很低不说,她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夜里,她躺在床上不检验灯泡了,眼前似乎仍有灯光在一明一灭地闪烁。白天,眼睛盯着一个又一个灯泡时,眼前却一阵阵发黑。这不好,再这样干下去,她的眼睛非瞎了不可。她在厂门口修鞋时认识了一个修鞋匠,鞋匠得知她在厂里检验灯泡时,说干这个活儿的人都干不长,太费眼。又说鞋坏了可以修,眼坏了修起来就难了,一辈子都是麻烦事。鞋匠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一个烧砖窑的砖老板,说砖老板把泥土变成砖,把砖头变成钱,砖老板的钱多得像砖头一样,如果她愿意,可以帮着砖老板把钱花一花。坐了轮船坐火车,坐了火车坐汽车,鞋匠把她带到砖老板那里去了。砖老板把她打量了一下,说她的样子像城里人。砖老板请鞋匠和她喝了一顿酒,她就留下了。砖老板欲火很旺,把她当作了一座砖窑,除了给砖窑烧火,就是给她烧火。刚到窑场的头一天,砖老板竟连着给她烧了三把火,把她烧得火辣辣的。在窑场住了几天,楚品梅就知道了,原来砖老板家里有老婆,有孩子,砖老板不可能跟她结婚。砖老板之所以愿意把她留下来,不过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泄火的工具,她所起的作用跟小姐差不多。说跟小姐差不多吧,她得到的又不是小姐的待遇。自头一天砖老板给了她三百块钱见面礼之后,砖老板就不愿意再给她钱。她跟砖老板要钱,砖老板问她要钱干什么,说窑场上花不着钱。窑场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前不挨村,后不靠店,连鸡鸣狗叫都听不到。窑场里除了几个做砖坯子的农民工和一个做饭的伙夫,别的就没有什么人了。有一天,她跟伙夫提出,她想吃鱼。她从小是在江边吃鱼长大的,到窑场这么多天,连一次鱼都没吃过。伙夫让她跟老板说,老板同意买鱼,伙夫才敢买。伙夫悄悄对她说,两个多月前,老板包了一个小姐,谈的价钱是一个月给小姐一万块钱。一个月过去了,老板拖着,不给人家小姐钱,说等卖了砖再给钱。又一个月过去了,砖也卖了两窑,老板还是不付给人家小姐钱。老板反过来跟小姐要劳务合同,说没有劳动合同,空口说白话是没有凭据的。最后,小姐是哭着离开窑场的。楚品梅明白了伙夫的意思,问伙夫,她应该怎么办?这时,伙夫就给她介绍了一个新的对象,说那个对象的老婆死了两年多,想女人想得团团转。说那个对象家里有房子,有地,有粮食,有存款,去了就可以当家,可以过安稳日子。还说那个对象老实,本分,对她不会错。于是,出生在湖北的楚品梅,就来到了这个地处中原腹地的古老村庄,在鳏夫宋喜良家里住了下来。
   宋喜良的娘,一见楚品梅就很排斥。她说这个外面来的女人一看就是个妖精,身上冒出来的都是妖气。妖精是干什么的,是吸人的,既吸人财,又吸人血。等把你的财吸完了,把你的血吸干了,她就现了原形,就跑了。宋喜良的大哥,也反对三弟收留楚品梅。大哥倒没有把楚品梅说成妖精,他说外面来的女人你不知根、不知底,她们都是带膀子的,她们能飞到你这里,也能飞到别的地方去。你把她的毛儿一点儿理不顺,她翅子一撩就飞走了。大哥在镇上做木材生意,兼打制棺材。宋喜良在大哥手下打工。以前,宋喜良骑一辆破自行车,到木材厂上班是准时的。自从家里有了一个女人,宋喜良上班老是迟到。大哥训斥他:看你这点出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吗!买这样一个女人,还不如买一只母羊。母羊可以拴到床腿上,拴到年底可以杀掉吃肉。买这样一个女人,到头来只能鸡飞蛋打。宋喜良解释说,楚品梅不是他买来的,是经别人介绍,楚品梅自己愿意留下来的。大哥说:你就等着吧,到时候你比正儿八经买一个女人花钱还要多。宋喜良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在读初中,儿子上小学四年级。两个孩子对突然到来的楚品梅一时也不能接受。宋喜良让两个孩子把楚品梅叫妈,两个孩子把楚品梅看了看,都塌下了眼皮,没有叫出口。他们的亲妈因为跟爹生气,喝农药死了,他们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亲妈。至于村里别的人,不是冷眼旁观,就是笑眼旁观,宋喜良爱娶鸟就娶鸟,爱娶鸡就娶鸡,他们才不管呢。过去村里只养土狗,现在北京的京叭儿、西藏的獒串子,还有德国的黑背狼狗,不都进来了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女人味道新,宋喜良想尝就尝呗。什么新鲜味道都是前几口,尝过几口就不新鲜了。    不管亲人和村里别的人态度如何,反正宋喜良是把楚品梅留在家里了,让到床上了,搂在怀里了。没女人的日子不好过,没女人的家不算个家。失去了妻子,他才体会到女人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多么重要。一根筷子夹不起饭菜,两根筷子才能把饭菜夹起来。楚品梅的到来,使他从一根筷子又变成了两根筷子。双木桥好过,独木檩难沿。有了楚品梅,他眼前的桥就成了双木桥,好过多了。
   楚品梅带给宋喜良的具体好处,让宋喜良一时难以胜数。楚品梅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来到宋喜良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打扫卫生,使家里的卫生状况大为改观。在楚品梅没来之前,宋喜良家的被子不知多少年没拆洗过了,随便在床上窝巴着,套子滚成了疙瘩,像包着一包死猪娃子一样。花格子粗布床单不见了花格子,只剩下黑色。床单上充满尿臊味不说,用手一摸还涩拉拉的,一抓似乎就能抓到颗粒状的东西。床上的用品洗起来不方便,宋喜良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袜子,总应该常洗吧?不,连他自己身上穿的东西也不常洗。拿他脚上穿的一双尼龙袜子来说,袜子脱下来,硬得刚好能在地上立起来。袜子里所包含的强烈的负能量,几乎能把人熏得背过气去。宋喜良家有四间屋子,哪间屋子里都是脏、乱、臭。屋顶上结着蜘蛛网,垂着灰穗子。床下面扔着烂鞋子、破罐子。三屉桌上积累的灰尘,可以用手指在桌面上画字,画猪是猪,画狗是狗。拉开抽屉一看,其中一个抽屉竟被老鼠做成了窝,老鼠刚生了一窝尚未长毛的粉嫩的娃子。灶屋里更是糟糕,锅碗瓢盆没有一个干净的。掉在锅台上的面条长了毛,像是一条毛毛虫。楚品梅对宋喜良说:宋喜良,你的家这叫家吗,简直就是一个猪窝,比猪窝还猪窝。宋喜良嘻嘻笑着说:这不是等你来嘛,你一来就好了。
   楚品梅让宋喜良买回一台洗衣机,把洗衣机放在院子一角的压水井旁边,在院子里摆开了战场。她分期分批,把家里该拆的东西都拆了,把能洗的东西都洗了一遍。院子里扯了晾衣绳,她每天都把晾衣绳上晾得满满的,像是挂满了万国旗。楚品梅把被子重新套过,床上铺上了新买的细布花床单。以前,儿子和宋喜良睡在一张大床上。现在他们给儿子在另外一间屋铺一张小床,让儿子单独睡在小床上。楚品梅对个人卫生更是讲究,每天睡觉前,她必定用热水洗屁股,洗脚。她自己洗了不算完,要求宋喜良也要洗屁股,洗脚。楚品梅把烧好的热水端到宋喜良面前,说洗吧。宋喜良以前的老婆从没有这样伺候过他,楚品梅的伺候,让他觉得很受用。头两天,楚品梅让他洗,他都乖乖洗了。第三天,楚品梅再让他洗,他就有些嫌麻烦,说他的屁股不脏,脚也不臭,不用洗了。楚品梅说那不行,不洗就不让他上床。床是什么,有了女人,床等于是女人的身体,不让他上床,等于不让他上身。宋喜良说好好好,我洗。
   在床上,楚品梅与原来的老婆行事风格也不一样。宋喜良跟原来的老婆办事,上去就上去了,下来就下来了,事前没什么前奏,事后也没什么尾声。而楚品梅一点儿都不着急,让宋喜良吹了拉,拉了弹,把前奏弄得挺长。事办完后,楚品梅也不许宋喜良闭眼就睡,她还要和宋喜良说一会儿话,把尾声拖得袅袅的。特别是在办事的过程中,楚品梅把事情闹得相当张扬,一再叫嚷:好受,好受,你个鬼哟,搞得我好受死了!宋喜良跟原来的老婆办事,时间有短也有长,但老婆从来都是闷头闷脑,闷手闷脚,像哑巴逮驴一样。然而,宋喜良想让楚品梅叫嚷,又不想让楚品梅叫嚷。想让楚品梅叫嚷,是他从中得到了一种成功感,对他也是一个难得的刺激。他算是体验到了,外地的女人和本地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外地女人不仅是带着器官来的,还是带着发声器官来的。仅凭这一点,他就得把楚品梅牢牢压在身子底下。不想让楚品梅叫嚷呢,是怕他儿子听见。儿子已经懂事了,楚品梅叫得像杀猪宰羊一样,对儿子影响不好。宋喜良把楚品梅叫老楚,说:老楚,老楚,小声点儿,别让儿子听见。
   楚品梅说:我干吗小声,老子就是要大声叫,谁想听见谁听见。
   宋喜良说:好好好,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行了吧!
   楚品梅喜欢自称老子,以老子自居。宋喜良和她三句话说不好,她就说老子如何如何。这地方都是男人自称老子,没见过哪个女人称老子的。有的女人为了高抬自己,贬低别人,顶多自称一下姑奶奶,并没有超越自己的性别。而楚品梅以母鸡冒充公鸡,显然是把他们老家的习惯带了过来。
   宋喜良家的西间屋里有一个挺大的粮食茓子,茓子里盛的都是小麦,恐怕五千斤都不止。每到夜晚,成群结队的老鼠就跳进麦茓子里大吃大嚼。它们吃得鼓着肚子不说,还把茓子当成了厕所,在里边又撒又拉,让人气恼。宋喜良跟邻居学了一个办法,在麦子上方封了一层塑料布,又在塑料布上面盖一层半拃厚的草木灰,这样,老鼠跳进麦茓子里一折腾,就会被草木灰迷了眼睛,陷入盲目状态,就没法糟蹋小麦了。这个办法实施头两天,老鼠大概处于探索阶段,麦茓子里消停一些。但两天过后,夜间的麦茓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老鼠们又跳又叫,像是在集体欢呼所取得的新胜利。宋喜良拉亮电灯,走过去一看,发现邻居和他都低估了老鼠们的智力。老鼠们刨开了草木灰,露了了塑料布,并把塑料布咬开一个个洞口,钻进洞里照样吃麦。楚品梅到来之后,宋喜良领她围着小麦茓子转了一圈,正要对楚品梅夸耀,说就算到了灾年,就算田里颗粒无收,这些小麦也够他们全家吃三年的。不料,楚品梅把被老鼠刨得乱七八糟的小麦茓子看了一眼,对宋喜良指示说:你把这些小麦统统卖掉。
   宋喜良以为楚品梅跟他说笑话,说开玩笑,什么东西都能卖,小麦是不能卖的。家里有粮食,心里才踏实。
   楚品梅说:狗屁,还说对我好,我看你一点儿都不理解我。我让你把小麦卖掉,换成大米,你知道不知道?
   换成大米干什么?我听说老鼠爱大米,要是换成大米,招来的老鼠更多。
   傻皮,我看你就是一个老鼠,你的头脑还比不上老鼠聪明呢!老子生在鱼米之乡,从小是吃大米长大的。有大米吃,就是有饭吃。没有大米,吃什么都不算吃饭。老子要是没饭吃,怎么给你洗衣服,怎么给你做饭,怎么伺候你?楚品梅对付老鼠,也有自己的办法,他说:你把小麦卖掉后,一次不要买回很多大米。你先买一个带盖子的塑料桶,把买来的大米放进塑料桶里,一次买个二三十斤就行了。反正你天天到镇上上班,买大米挺方便的。那种塑料桶的名字叫气死老鼠,咱把塑料桶的盖子一盖,老鼠干着急,也吃不到大米。    宋喜良的娘给宋喜良的大哥看房子,一个人在大哥家里住。宋喜良雇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到镇上去卖小麦,被娘拦下了。娘说:喜良,你千万不要听那个女人的话呀,那个女人是在祸害你呀。家里有一千只一万只老鼠都不怕,就怕有一个祸害人的女人。你不想想,你把麦子都卖掉,你和两个孩子吃什么。麦子是从咱们这儿的土地里长出来的,吃到肚子里是暖性。大米是从水里长出来的,吃到肚子里是凉性。你把凉性东西吃多了,积攒下来,就会得寒症。男人最怕得寒症,一得了寒症,人就算完了。
   宋喜良不听娘的劝说,说:我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只管好你自己的身体就行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你吃了亏就晚了。你有多少钱,千万不要让那个女人知道,更不能让那个女人管钱。她就是冲着你的钱来的,钱才是她的男人。等她把你的钱全部拿到手,你就不值钱了,她就不跟你过了。
   宋喜良有些不耐烦,说算了算了,不要说了。我没女人的时候,你们谁都不管我。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女人,你们说得七个八个,一百个看不惯。你们看不惯瞎搭了,我就是看着她好,就是要对她好。
   娘气得骂了宋喜良的娘一句,说: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看你就是妖怪缠身。说不定那个女人是一个白母猪精变成的,不把你吸干榨净,她就不算完。
   什么吸不吸的,一个当娘的,说的这叫什么话!宋喜良对雇来的开农用三轮车的司机说:走走走,不要听她瞎说!
   楚品梅把大米淘净,盛在一个瓦碗里,放在锅里蒸。大米放进碗里是半碗,一蒸熟,大米就膨胀开来,变成一满碗。宋喜良和儿子不喜欢吃米饭,还是喜欢吃馍。宋喜良从镇上买回馍,楚品梅蒸米饭时,一块儿馏在锅里。吃米饭需要就菜,只让楚品梅吃萝卜、白菜等素菜,她是不干的,她希望每顿饭都吃到荤腥。她除了不吃羊肉,对别的肉倒不怎么挑剔,猪肉、鱼肉、牛肉、鸡肉等,都可以。楚品梅很会炒菜,她炒的菜好看,好闻,又好吃。楚品梅不忌讳提到宋喜良死去的老婆,她问宋喜良:你老婆炒菜怎么样?
   宋喜良说:挺好吃的,味道好极了!
   难道比老子炒得还好吃吗?
   我说的就是你,你难道不是我老婆吗?
   我问的是你喝农药死去的那个老婆。我听说她长得很漂亮,你怎么把人家搞死了?
   我说的是现在的老婆,你承认不承认你是我老婆?
   楚品梅没说承认,也没说不承认,只说:你搞死你老婆,我管不着。你想搞死我,那是办不到的。不等你搞死我,老子先搞死你,把你搞成一条死鱼,吃你的肉,扔你的刺。
   楚品梅与宋喜良这样对话时,宋喜良的儿子留根也在旁边听着,当听到后妈要把他爹搞成一条死鱼时,他大概有所想象,不由地笑了一下。
   楚品梅听见了留根的笑,她瞪了留根一眼,说小屁孩儿,笑什么笑,滚一边去!
   宋喜良的女儿在学校吃住,一星期回家一次。留根一天三顿饭,都要在家里吃。楚品梅嫌留根学习不好,贪玩儿,不听话,不懂礼貌,动不动就给留根颜色看。她给留根看的颜色应该是白色,因为她的白眼珠是白的。留根一看到后妈的白眼珠发出的冷冷的白颜色,脸上就吓得没了颜色,赶快退避到一边去了。楚品梅对留根使用的颜色是专用,宋喜良一般来说看不到,但他能看到儿子对楚品梅的害怕。儿子只要看到楚品梅,吓得眼都睁不开。为了缓和儿子与楚品梅的关系,宋喜良逼着儿子叫了妈。楚品梅虽然答应了,但她对留根还是没好气。有一次留根尿了床,被楚品梅发现了,她把留根训得了几乎尿了裤子。楚品梅切着齿说:这么大了,还尿床,你要脸不要脸哪!再敢往床上尿,老子就不让你在床上睡了,把你撵到坟地里跟你妈睡去!
   父子连心,听着楚品梅这样训儿子,宋喜良有些心疼。但他的心疼没有表现出来,没有护着儿子。他帮着楚品梅,一块儿训儿子。他说:你妈把床单给你洗得这么干净,你要爱惜。要是再尿床,就把鸡巴头子给你割掉!
   为了让楚品梅改变一下对儿子的印象,能够对儿子稍稍好一点,宋喜良耍了一点聪明,导演了一场戏。季节到了夏天,天有些长,天气也有些热。这天晚上,宋喜良下班回来了,楚品梅也把晚饭做好了,却迟迟不见留根回家。搁往日,留根这会儿早就放学回来,把书包往家里一扔,到同学家去看电视。今天为啥不见留根回来呢?宋喜良嘴里念叨:这孩子,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说着看了看楚品梅。
   楚品梅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到学校去看看嘛,看看是不是老师留他在学校里写作业。
   宋喜良没有到学校里去,他说再等等吧。
   又等了一会儿,留根才回来了。留根背上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一只塑料袋。
   宋喜良质问留根:你干嘛去了,回来这么晚?
   留根说:我到水塘里摸鱼去了。
   谁让你去摸鱼的?
   谁也没让我去,是我自己想去的。我妈喜欢吃鱼,我摸的鱼是给妈吃的。
   你这小子,还知道你妈喜欢吃鱼,算你懂事,那今天就不揍你了。你摸到鱼了吗?
   留根把手里的塑料袋提了一下,说摸到了。
   宋喜良接过塑料袋一看,说嗬,摸的鱼还不少。他把鱼倒进一个搪瓷盆里去了,一共是三条鲫鱼,一条黑鱼,一条鳜鱼,还有一条嘎牙。他往盆里添了一些水,说看看鱼是不是还活着。黑鱼的尾巴动了一下,他说好家伙,鱼还是活的。他对楚品梅说:这些鱼都是野生鱼,最有鱼味儿,比饲养的鱼好吃多了。鳜鱼现在挺贵的,在饭馆里点一条鳜鱼,起码要好几十块钱。
   楚品梅没有表扬留根,对放在盆里的鱼似乎也不愿多看,说好了,吃饭吧,饭都凉了。
   吃了晚饭,临睡觉之前,宋喜良问楚品梅,把留根摸的鱼放好没有。楚品梅说,她不管。宋喜良指出,猫的鼻子尖得很,猫要是闻到腥味儿,会把鱼叼走的。楚品梅说:几条破鱼,叼走就叼走吧。宋喜良说:这是孩子对你的一点儿心意,让猫叼走就不好了,还是把心意保护一下好一些。还是宋喜良回到灶屋,在盛鱼的盆上盖上锅盖,又在锅盖上压了一块砖,才放心了。宋喜良回头对楚品梅说,亏得他去灶屋去得及时,因为他看见有一只白猫已来到盆边,正伸着爪子从水里抄鱼。他一过去,白猫出溜一下就蹿了。楚品梅说:你真够操心的,小心把你的头发操白,变成白猫。    第二天,宋喜良上班走时,叮嘱楚品梅把鱼收拾一下,切成段儿,用油煎出来,中午烧鱼汤喝。楚品梅没有说话。
   中午回家吃饭,宋喜良见楚品梅没有烧鱼汤,只做了一个菜,鸡蛋炒韭菜。几条鱼仍在盆里泡着,鱼的肚子都有些翻白,并散发出一些臭味儿。宋喜良导演的戏眼看也要变臭,他有些不悦,问楚品梅:我说让你把鱼烧成鱼汤,你怎么没烧呢?
   楚品梅说:烧什么鱼汤,我不会。我一次只会烧一种鱼,把几种乱七八糟的鱼放在一块儿烧,我没烧过。
   你一次烧一种鱼也可以呀,先烧鲫鱼,或先烧鳜鱼都可以。孩子好心好意下到水塘里给你摸鱼,你把鱼吃了,孩子一定会很高兴。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嘛,你这次把鱼吃了,说不定孩子下次还会给你摸鱼吃。
   楚品梅连连摇手,说别别别,万一把你的宝贝儿子淹着了,我可担待不起。
   楚品梅到底没有把几条鱼收拾出来,任鱼泡得烂糟糟的,泡成了白浓浓的臭汤子。这样的汤也应该算鱼汤,可这样的鱼汤不但不能喝,闻一鼻子恐怕都会被熏得想呕。宋喜良端起盆子,闭住气,连鱼带汤,一下子倒进院子一角的阴沟里去了。
   除了洗衣,做饭,干一些家务活儿,地里的活儿楚品梅从来不干。她甚至不愿到地里去,连收麦的时候,她都不肯到地里帮忙。平日里,她就待在村子里,守在院子里,每天都要找点儿东西洗一洗。洗完了东西,她就在院子里锻炼身体。她锻炼身体的办法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就那么架着膀子,在碎砖头砌成的甬道上慢慢走。她架起膀子左边扭一下,又往右边扭一下,似乎要飞,却始终飞不起来。她的膀子往哪边扭时,头也扭转过去,像是回头找什么东西。可她什么东西都没找到,因她的眼皮塌蒙着,眼睛是虚的。有人从大门的门缝里看见她在院子里扭来扭去,不认为她是在锻炼身体,说宋喜良的老婆在装神呢。也有的妇女为她“装神”所吸引,推开院子的门,问她干什么呢,跟她说话。她说她在练气功,有了这套功法,她一般来说不会生病。即使偶尔生一点小病,她也不用吃药,不用打针,练练气功就好了。正说话的妇女闻到了臭味儿,看见了院子一角的臭鱼,有些掩鼻,问:我听说留根给摸的鱼,你怎么没吃呢?楚品梅说:什么留根摸的鱼,你不要听宋喜良瞎说。宋喜良在镇上买的鱼,交给留根,让留根说,是留根给我摸的鱼。他们爷儿俩合起伙来糊弄我,我没有当场揭穿他,就算给他留面子了。
   冬天到来时,楚品梅得到一个消息,她妈生病了,想她了,让她回去。谁都是妈生的,谁都有妈,楚品梅提出回老家看她妈,宋喜良没有理由阻拦。宋喜良把楚品梅送到火车站,对楚品梅颇有恋恋不舍,他一再问楚品梅:你还回来吗?
   楚品梅反问他:你想让我回来吗?
   想。
   哪儿想?
   心里想。
   好,回答正确。你想让我回来,我就回来。
   听说楚品梅走了,宋喜良的娘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娘对宋喜良说:她总算把你折腾干了,她总算走了。娘断定,那个女人不会再回来了。
   大哥和大嫂跟娘的看法是一样的,他们认为姓楚的女人说回去看她妈,不过是一个借口,比偷着跑掉好看一点。那样的女人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一枪打中了宋喜良,下一枪不知打中谁呢!村里有人把楚品梅比成苹果,说本地不产苹果,苹果都是外地进来的。宋喜良吃到了苹果就可以了,应该知足。如果还想着让苹果在本地扎根,并开花结果,那就想多了。
   过年时,楚品梅没有回来。过罢年,麦田里的冰雪化了,仍不见楚品梅的影子。渐渐地,宋喜良也有些失望。他和楚品梅并没有办结婚登记手续,楚品梅并不是他的合法妻子,他没有理由要求人家一定要回来。就算楚品梅是他的合法妻子,人家要是不愿意回来,他也拿人家没办法。
   然而,当院子里一棵杏树开花时,楚品梅回来了。
  (选自《天涯》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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