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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恺帆(1908—1991),安徽省无为县人。他1926年投身革命,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经受过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洗礼,解放后,曾任中共安徽省委书记、省政协主席。在血与火的战争岁月,他出生入死,坚贞不屈,一心为革命事业奋斗;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征途中,他呕心沥血,全心全意,勤政为民;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历尽曲折坎坷,能屈能伸,胸怀坦荡。他是一位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在安徽人民群众的心目中,德高望重;在中共安徽党史上影响深远。
张恺帆既是一位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又是安徽省内外知名的书法家,还是闻名遐迩的学者诗人。
张恺帆少年即显露诗才。他9岁的时候,拜吴凤楼为启蒙老师。吴凤楼先生,多才多艺,工书善画,因穷困潦倒,感时愤世,常借酒浇愁,醉则泼墨挥毫,或狂歌当哭。他所著《送穷赋》曾传诵一时。张恺帆受他的影响,曾写下一首《赞吴凤楼先生醉后挥毫》,诗中写道:“雅爱吾师好杜康,醉时走笔更锋芒。前朝多少真名士,翰墨千秋带酒香。”
张恺帆是性情中人,他的诗,是他一生的风风雨雨和酸甜苦辣的忠实记录,字里行间,无不鼓舞士气,催人奋进,怀悼战友,情系人民,鞭挞丑恶,呼唤正义。他毕生与诗为伴,以诗言志。及至临终,遗言后事,仍以诗寄语:“亲朋不必过多情,世上能无不老人?寸土寸金宜爱惜,丧仪概免不堆坟。”(《病榻寄语》)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张恺帆身后留给我们的诗作150余首。其中,有少年读书时代的杂咏,有身陷国民党牢狱的述怀,有在战火纷飞岁月中的吟哦,还有一些感时怀古酬唱之作,岁月悠悠,从始作到封笔,越过70多年的时空。斯人已逝,然而,他的诗,依旧是“翰墨千秋带酒香”。
《狱中随感》,恐怕是张恺帆诗作中颇为精辟的一簇。
《狱中随感》,共16篇20首,写于1933至1937年间。张恺帆在革命年代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时,曾两次被敌包围,因善于泅水而幸免于难。1933年10月,他在上海任沪西区委书记时,被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坐了4年大牢。《狱中随感》就是作者在上海、苏州监狱被囚的4 年中写下的诗篇。
《狱中随感》有饱含血泪、悲壮豪放的绝唱。蒋介石叛变革命以后,残酷杀戮志士仁人,血流成河。诗人悲愤填膺,以笔为枪,痛斥社会黑暗、“清明”尽失;哀叹“天涯多少无名冢,血与春潮一样深”(《清明》),抒发了诗人对反动派的仇恨,对革命烈士的深切怀念。上海龙华一带,风景秀丽,以盛产蟠桃著称,昔日曾有“柳绕江村,桃红十里”之誉,后国民党在此设监狱、刑场,著名的左联五烈士李求实、柔石、殷夫、冯铿、胡也频,和著名的共产党人林育南、何孟雄等23人,就是于1931年2月7日在龙华被同时杀害的。为了纪念左联五烈士和遭敌杀害的进步青年,张恺帆悲愤赋诗,以惊人之笔写下了《龙华悼念死难烈士》:
龙华千古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
这首诗原是用铅笔写在龙华监狱的墙上的,因为诗人睡的是双人床上铺,写得比较高,难以被人发现。解放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清理敌人监狱时,发现了这首诗,误认为是烈士遗作。萧三在他主编的《革命烈士诗抄》中,收集了这首诗,署名“佚名”。后来,萧三得知该诗为张恺帆所作,特致函向作者说明并致歉。张恺帆在复信中说:“我是幸存者,能获烈士称号,当不胜荣幸,何歉之有?!”这首“烈士遗作”,一直传诵不衰,这段经历也被传为诗坛佳话。
《狱中随感》有怒向刀丛、大义凛然的长啸。张恺帆在狱中曾组织发动绝食斗争,抗议国民党当局迫害政治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是1935年七八月间,数百名政治犯在漕河泾监狱进行的4天绝食斗争。绝食的消息传到社会上,外间纷纷来信质问。敌人感到压力很大,于是在牢房里放枪,然后反咬一口,诬陷犯人要暴动、越狱。并且把为首的十几个同志拖出去严刑拷打,张恺帆就是其中之一。残暴的敌人认定他是绝食斗争的主要领导人,把他悬空吊在通道两旁的柱子上,拳脚相加并喝问:“为什么几百个犯人动作这样整齐?都是你王文乔(注:张恺帆的化名)利用在牙刷厂上班的机会串联起来的!”他还被敌人强按在地上,在腿上踩杠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为了对他更加残酷的迫害,敌人在他的案卷里写下了“梗顽不化,不可救药”的批语,把他关进单人牢房。坐单人牢房是什么滋味?张恺帆写道:“斗室不见天,短窗少月到。不闻人语声,但听蚊蝇噪”;“寂寞锁重门,蛙声独夜听。”(《关独身监》)斗室樊笼,暗无天日,坚壁重门,与世隔离,这些非但没有磨灭诗人的革命志气,抹杀诗人的革命锐气,反而使他的斗争意志更加坚强,“重门未锁凌云志,铁链弥坚战士心”(《闻故人噩耗有感》)。作者在《关独身监》诗中写道:
一
风雨震天怒,势拔牢笼去。
我欲凌天风,冲向光明处。
二
渺茫天地一樊笼,况复多人地狱中。
坚壁重门关不住,夜来有梦渡江东。
寥寥数语,气势磅礴。这等豪气万丈的诗句,正是作者赤胆忠心的生动写照。
《狱中随感》有狱中闻捷、欢呼春潮的高歌。浙江美专学生、中共党员谢武潮,因参加革命宣传活动,被敌人抓进监狱。入狱后,他给狱中难友带来了红军第四次粉碎敌军“围剿”的胜利消息。张恺帆闻悉,感奋不已,即兴挥毫,写就《狱中闻捷》诗二首,全诗如下:
一
狂潮推得武潮来,赤日埋云雪满阶。
人去春回风更烈,会看急雨撼楼台。
二
春潮没远岸,春色满江城。
墙外报春急,频闻风雨声。
“赤日埋云雪满阶”,指的是红军遭国民党大批军队包围,全国一片白色恐怖。“会看急雨撼楼台”,指的是红军粉碎了国民党反动派“围剿”,革命力量如急风暴雨,扑地而来,震撼了蒋家王朝。革命是暴风骤雨,不是温良恭谦让,不可能一帆风顺,有低潮,也有高潮;有挫折,也有捷报;有失败,也有胜利。张恺帆坚信:革命终究会夺取胜利!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红军一定会胜利!“会看急雨撼楼台”,“春潮没远岸,春色满江城”,这正是他信念坚定、意志坚定的信息传递。
《狱中随感》有吟诗酬唱、相互砥砺的长吟。“扪虱诗社”是当年在龙华监狱中爱好诗词的难友们,自发组织的一个群众文艺团体。《张恺帆诗选》中说:“成员多为共产党员,有左洪涛、李一清、朱天纵、陈晶秋、沈蔚文、苏华、黄简、谢武潮和我等十多人。”《张恺帆回忆录》中又加上了三个人的名字:黄金月、陈宝箴、刘金吾。这些狱友,志同道合,爱好相同,在狱中经常写诗填词,互相唱和,相互砥砺。诗人借用词牌《如梦令》,写下了两首《留别扪虱诗社诸友》:
一
狱里方酣唱和,迷梦骊歌惊破。
依念不堪行,情热相煎如火。
无尔,无我,岁月莫虚空过。
二
书信因风时寄,但愿勿移初志。
离别在须臾,后会什时何地?
翘企,翘企,心系友情牢记。
词作没有标明写作时间,据《张恺帆回忆录》记述:“1934年3月,我和陈宝箴两个人被押上囚车,驶出龙华看守所,移入漕河泾监狱(号称江苏第二模范监狱)。入狱不几天就是清明节。”可能是诗人在得知自己将被移入漕河泾监狱前夕写下的。
两首《如梦令》,使人读出了诗中蕴含着对扪虱诗社诸友的相互砥砺之情。身陷反动派的牢狱,失去人身自由,但不能失去革命斗志,“岁月莫虚空过”,这是对诗友的勉励,也是对自己的鞭策!黑暗终归过去,光明总在眼前。无论国民党反动派如何施压、施暴,革命者都要保持自己的高尚情操,坚定共产主义理想信念,这大概就是“但愿勿移初志”的深刻内涵!
两首《如梦令》,更使人读出了对扪虱诗社诸友的依依惜别之情。扪虱诗社的同仁们,是诗友,是难友,是同志,是战友。“依念不堪行,情热相煎如火”; “后会什时何地”、“心系友情牢记”,真个是,肺腑之言,字字珠玑。数十年后,张恺帆对扪虱诗社诸友依然“友情牢记”。就说他与诗友左洪涛之间的友情吧。左洪涛(1909—1990),湖南邵阳人。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上海市吴淞区行动委员会宣传部部长、中共鄂豫边省委宣传部部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和中共广东省委统战部副部长、广东省人民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广东省第四、五届政协副主席。左洪涛去世后,张恺帆深切怀念,于1991年4月作《病中先后闻三位难友噩耗有感》:“悼罢洪涛悼宇忠,昨宵又悼老林熊。我今亦患疑难症,许是相邀见马翁。”诗中三位难友,除左洪涛外,熊宇忠为原成都市委书记、林熊(若冰)为原江苏南京化工公司副经理。张恺帆亦于作此诗半年后的10月29日与逝长辞。
读张恺帆的《狱中随感》,方让人感悟出:何谓“愤怒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