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下关

来源 :今古传奇·单月号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ji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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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无天者,以恶为强,以凶为霸;无依无靠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若投袂而起,血溅五步,必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只为这不净世,只因那不平事,纵使螳臂当车,
  受菹醢之戮,也要搅起遮天蔽日之风云!
  负案逃下关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下关是南京水陆交通枢纽,也是沟通南北江岸的唯一通途,自然吃的是水饭。于是,猖獗的黑恶势力为了争夺码头、运船、店铺等,经常恃强凌弱,打打杀杀,把生活在下关一带的穷苦百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民国政府的南京警察厅水上派驻所于是出面调停,指望在流氓无产者中产生个头儿,以帮治帮,以乱镇乱,谁知当上了总头儿的独爷(真名黄峰)经过十几年的经营,竟成了下关一霸。
  抗战胜利后,南京警察厅将水上派駐所改制升级成水上警察局,任命刘云贵为局长。刘云贵走马上任后,一心想铲除独爷这颗毒瘤,然而俗话说得好,“河大通船,匪大通官”,独爷经营多年,少不得与下关地区的官绅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刘云贵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且说下关有一座通火车的立交旱桥,四方形的桥洞下经常逗留一些闲杂人等,不少流浪汉把这里作为夜晚留宿之地。这天,桥洞下就躺着一位身材魁伟的东北大汉。这大汉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地遥望着星空,毫无倦意。他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或者说该吃什么。他背在身后的狍子皮,一张接着一张地换成了钱,又从钱变成了食物。下关地区三教九流的都知道,他是卖狍子皮的东北人,通称他为“狍哥”。
  狍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连姓氏祖籍也不知道。自记事起,他就与爷爷住在长白山脚下一间孤独的木屋内。爷爷从不提及他的身世,有人说他是在雪地里捡来的,有人说他是从山贼刀口下夺得的。爷爷叫他“山儿”,教他识字,教他习武,将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
  爷爷自称老猎手,但枪法常常失准,让猎物逃生,附近的猎户都知道他有盖世的武功,有人亲眼见他将一只活生生的狼撕成了两半。他还藏有一堆发黄的书籍,四书五经俱全……猎户们都说他是文武全才,遂称他为“老全头”。
  有一年冬天,老全头捡回一头病得奄奄一息的小黑瞎子(小熊),小黑瞎子是在枯树洞里捡到的,老全头就亲切地称它为“枯儿”。一晃七八年过去,枯儿长成了壮实的棕熊,山儿也长成了彪形大汉。
  距木屋四十里地有一个东屯,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屯子。东屯有个皮货商叫韩宝才,仗着财大气粗,横行乡里。这日逢集,老全头牵着心爱的枯儿来到东屯。枯儿扭动着硕大笨拙的屁股,龇牙咧嘴地张望,惊吓得赶集人四处逃窜。老全头越发得意,背着手,昂着头,在集市上走来逛去。
  韩宝才坐在柜台后剔牙,眼神在枯儿身上打转,多好的毛皮呀,棕褐色,没有一根杂毛,没有一处创伤,油而发亮,亮里闪光,要是能做一张褥子……
  “老爷子,换点儿盐,刚进的货。”韩宝才忍不住对着街心喊。
  “换就换点儿。”老全头怕吓着铺子里的人,将枯儿系在门外的树干上,然后走进铺里,往柜台上扔下一只狍子。
  韩宝才用牙签往放在墙角的筐里一指,老全头走到墙角,往自己的挎袋里装足了盐,抬脚往外走去。
  “老爷子,你不觉得自己心贪了点儿吗?东屯只有我铺子有盐,水涨船也高,再说狼、虎、紫貂能卖得好价钱,唯独这狍子满屯皆是!”韩宝才轻轻地啐出了牙签。
  老全头也不言语,拎起袋角,准备倒还一半的盐。
  “且慢,你那挎袋脏兮兮的,倒出来会毁了我一筐盐。你若愿意将铺外的那只大黑瞎子留下,铺里的盐就全归你,外加三十斤上好的烟叶。我从未出过如此高的价。”
  老全头轻蔑地笑了笑,将盐全都倒回了筐里。
  “想走?我年高老迈,尚不与你计较,我那两个儿子年轻气盛,岂能放过你?”韩宝才说着,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短剑。
  他的两个儿子听了,从内屋里冲出来,三个人将老全头团团围住,一步一步地将他逼进了后院。
  老全头立在一棵碗口粗的杉树旁,不紧不慢地弯下腰,捧起雪擦了擦手,一声吆喝,将杉树连根拔起。他并起五指,朝天一举,又朝地一划,“咔嚓咔嚓”,刀削般劈去枝叶,不一会儿就制成了一根粗大的“狼牙棒”。
  妈呀,这是何等的功力啊!别说两个儿子,纵有二十个儿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韩宝才目瞪口呆,“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道:“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他两个儿子也跟在身后跪下了,大气不敢出。
  老全头扔下狼牙棒,仰天大笑,趾高气扬地跨过韩宝才,向外走去。他不想沾染血腥,只想吓唬他们一下。
  谁知韩宝才猛地跃起身,举剑对准老全头狠命扎去,剑柄紧紧贴着老全头的后脊,剑尖从前胸透出来,鲜血分成两股,沿着剑柄与剑尖汩汩往下淌。
  老全头缓缓地回过身,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一字一顿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随即一巴掌拍过去,韩宝才顿时脑浆迸裂,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成了掌下之鬼。
  老全头踉踉跄跄地跨出铺门,扑倒在枯儿身旁。
  枯儿哀号着,舔吮着老全头的血迹,舔着舔着,它嘴巴红了,眼也红了,一声狂嚎,挣断了链索,蹿进店铺,逢人便扑,嘴咬掌拍。韩宝才的两个儿子找来砍刀棍棒,两面夹击,将枯儿活活打死了。
  后来,韩宝才的两个儿子被抛尸荒野。警察署说是山儿干的,因为案发那天,山儿不见了踪迹。
  再后来,韩宝才在天津南开大学读书的二儿子韩志清风尘仆仆地赶回东屯。他操办了家人的后事,整日以泪洗面,忽一日不见了踪影……
  “轰隆隆,轰隆隆”,一列火车越桥而过,桥洞里响起了震耳的共鸣声,打断了狍哥的思绪,这些铭刻在脑海中的记忆,永远定格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眼前却是热得想扒皮的都城南京。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一觉睡到大天光,黄金万两湿一床……”一个人放声念着向桥洞走来。他满嘴酒气,脚下飘荡,压根儿就没有想走正道,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土坷垃上。   他前脚从狍哥身上跨过,后脚故意钩住狍哥的膝盖,一下子摔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气势汹汹地骂道:“死狗一条,挡老子的道。算你走运,老子今天心情不错,掏几文出来,花钱消灾。”
  狍哥懒得理睬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人猛地对着狍哥腰部踢去。
  “哎哟。”他觉得这一脚不是踢在腰间,而是踢在了石头上,立刻痛得抱起脚尖,呼天唤地起来。也许,他感到有失风度,便挺了挺胸脯,自我介绍道:“鄙人姓胡,单名一个仇字,江湖人称小无锡。小无锡向来不打屈死鬼,报个姓名,判官也好填写索命牌。”
  狍哥仍然没有回答。
  “妈的,哑巴了?算我小无锡倒霉。”胡仇咕噜着做出转身走的样子,暗地里却解下系在腰间的九节钢鞭,猛一转身,对着狍哥劈头盖脸地打来。
  狍哥机灵地躲闪着,瞥见一个破绽,抬起脚尖对着胡仇手腕轻轻一点,九节钢鞭反弹回去,胡仇背脊落下一道血红的鞭痕。
  我他妈发了神经,抽打自己?胡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这人的武功与自己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眼珠儿转了转,扔下九节钢鞭,纳头便拜道:“师父,小无锡愿为您扛包拎鞋,听差跑腿。小无锡落地二十二年,寻师二十二年,总算苍天有眼,没让小无锡人间白走一趟。师父若是不答应,我头磕得肿如笆斗,膝跪得透见白骨,也是不起身的。”
  狍哥坐起来,打量着跪在面前的胡仇,只见他瘦骨伶仃的身子曲成了弓形,脊骨映了出来,像一座独木桥;小眼睛、小鼻梁,还有那张小巧利索的嘴皮,聚在一块儿颇显滑稽。
  狍哥忍不住笑了。
  “笑了就是同意了!师父,小无锡老海,雁尾子、晃条子、镖杵子、贩窑子,穷困潦倒时也干些时迁的勾当。”胡仇站起身,拍打掉裤子上的泥土,一屁股坐在狍哥身旁,手也勾搭在狍哥肩上。
  这番故作深沉的黑话,狍哥一句也没听懂,但明白胡仇属于什么事都干的江湖浪人。他拨开胡仇的手,轻轻地敲了一下,算是异乡异土穷途末路结识的第一位朋友。
  结怨地头蛇
  虽是夏末,“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酷热依旧不减。耸立在江边路上的候船室格外闷热,旅客们纷纷跑出来,楼外二十四层背阴的台阶上坐满了人。
  大楼两侧,卖馄饨的、炒元宵的、下阳春面的占了长长一排路面。西面摊点群的末端,新增了一个卖油糍的小摊。摊前摆着一口油锅,锅上架着几只崭新的勺子,锅旁放着一盆稀糊糊的面。
  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异乡人打扮,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饱经风霜的褶皱。他卷着衣袖,瞻前顾后地忙着。
  摊后还有位姑娘,她腼腆地含着笑,在老汉身边帮忙。姑娘长得丰腴精神,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晶莹剔透,只是皮肤黑了些。她的装束十分惹目,红色对襟外衫,领口和袖口镶着蓝色边条,像褪了色的戏衣。
  胡仇迈着方步,停在油糍摊前。他敞开衣襟,裸露出搓衣板似的胸骨。自结识了狍哥,他精神了许多,像只领着老虎散步的狐狸。
  “新來的?”胡仇扇着衣襟问。
  “祖籍济南府。”老汉赔着笑脸回答。
  “认识狍哥?”
  “不认识。老汉初来乍到,难摸锅灶,还盼指点。”
  “好说,好说。两碗米粥,十只油糍,挂个账。”胡仇转身喊道,“师父,米粥油糍,我做东。”
  狍哥应着,走到近前。
  老汉打量了一下狍哥,见他一表人才,遂拱手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生意本薄利微,日后还望狍哥多多关照。只是这油尚未烧到火候,若炸出油糍不透酥,不脆不香。这绿豆米粥倒是凉了多时,适胃爽口,望狍哥尽兴。”
  “妈的,孔夫子的卵皮——文绉绉的。我小无锡也曾啃过几日书,尚未放出个文屁,油糍米粥还谈什么尽兴?算了,来六碗米粥。”胡仇说着坐了下来。
  “好嘞。”老汉应着,向姑娘使了个眼色。
  姑娘盛上米粥,奉上一碟什锦酱菜,狍哥和胡仇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从东面前呼后拥地走过来一群人。为首者年逾半百,头戴一顶通草礼帽,身穿绸布印花衫,手摇一柄朱漆折扇。他一只眼睛东溜西转,另一只眼睛死鱼般地瞪着,细一看,原来是只装饰用的玻璃球。一个红脸大汉紧跟在他身后。
  “打头的那个就是独爷,紧随其后的叫‘鬼一刀’。”胡仇附在狍哥耳边说。
  独爷在油糍摊前停下脚步,眼神从老汉身上滑过,落在姑娘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老汉见来人的架势,明白绝非等闲之辈,连忙迎上前敬烟划火,赔笑解释道:“吃搁念饭的(跑江湖玩杂耍的),太岁海了(年龄大了),借老大宝地填个肚皮。”
  鬼一刀见独爷没有吭声,指着老汉的鼻尖嚷道:“也配吃搁念饭,亏你腿长(跑的地方多),没规矩能成方圆?”
  老汉心领神会,干瘪的手臂伸进衣内,捉跳蚤似的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折叠的手绢,展开,现出三枚光洋。他捏起一枚,怯生生地看了看鬼一刀,又依依不舍地全都递了过去。
  独爷用折扇推开鬼一刀接钱的手,和颜悦色地说:“既是吃搁念饭的,少不得有绝活儿,让这位尖斗(大姑娘)去我府里耍上几招,这块地皮就归你了。”
  独爷说着,轻轻地跺了跺脚,仿佛下关地区的地都是他的祖产。
  “别,千万别!老大高抬贵手,她还是个黄花闺女,我宁可喝油自残,也不能让孙女去。”老汉焦急地拱手乞求。
  铁锅里的油刚刚沸腾,油花翻滚,冒着浓浓的青烟,“嗞嗞”作响,别说喝,哪怕尝一滴,也会皮破肉烂。
  独爷望了望油锅,又望了望姑娘,阴险地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只要你喝上一勺,嘿嘿,那就免了。”
  狍哥霍地起身,拳头攥得咯咯响。胡仇一把将他抱住,使劲地往凳子上按。
  老汉可怜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算数?”
  “独爷一言九鼎,从不食言。”鬼一刀奉承地抢着说。   老汉拿起勺,油锅里的热浪熏得他倒退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躲在身后的姑娘,一跺脚,一咬牙,舀起满满一勺油,仰起脖子一口喝下。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老汉捂着脸栽倒了。他痛苦地翻滚着,手指开缝处显露出一个又一个大血泡。
  “爷……”姑娘悲凄地一声呼唤,扑在老汉身上。
  江边路纷乱起来。独爷一甩折扇,喽啰们便跟着主子扬长而去。
  这里,卖油糍的姑娘打前领路,狍哥背着老汉居中,胡仇押后,四个人六只脚,越过喧嚣的码头,沿江堤往西,再拐过一段泥泞小道,来到杂乱无章的棚户区。
  这些用芦帘、油毛毡、碎砖块等建材搭建而成的房屋,大小不均,形状各异。这儿住着卖艺的、拾荒的、无帮派的偷儿、好吃懒做的混混儿,还有走投无路的犯案者,只要愿意出气力,谁都可以筑个落脚的巢。
  姑娘推开低矮的芦帘门,点亮油灯,棚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屋里陈设十分简陋,两张由树干支撑着的板床,一只油漆斑驳的木箱,除此之外找不出第三件家什。
  狍哥将老汉轻轻放在板床上,撩起衣角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胡仇拉过姑娘,凑在她耳边讨好道:“刚才要不是我师父阻拦,我一个摆拳,会将独爷另一只眼里的黑水也放出来。”
  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狍哥诧异地回过头,老汉伤势如此严重,不设法看医生,她还笑得出口?回想路途中姑娘并无悲痛焦急之情,难道……
  果然,老汉伸了个懒腰,腾地坐起身,哈哈大笑。他接过姑娘手中的毛巾,满头满脸地擦了一通,血泡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狍哥与胡仇面面相觑。
  老汉下了床,整了整衣服,抱拳施礼道:“江湖险恶,恕老翁将好人、恶鬼一块儿骗了。承蒙两位义士相助,来日方长,涌泉以报。老翁百家姓排行第八,乃彩门大棚弟子(自搭帐篷的杂耍班子),同门人称狐尾王三。这位姑娘是大棚里武把台柱,叫翠萍。流年不利,仙人摘桃泡了活儿,地痞起哄砸场,血肉撕搏,班毁人散,班头也命归黄泉。老翁与翠萍爷孙相称,一路流浪,落脚于此。”
  狍哥频频点头,既是做戏,心境也就平静了许多。
  “翠儿,还不赶快沽酒待客,为两位义士接风?”王三转过脸吩咐道。
  翠萍应声出了门,不多会儿,就带回两瓶烧酒,几件荷叶包,摆上酒菜,招呼客人入席。
  胡仇大口喝酒,大筷夹菜,等填饱了肚皮,打了两个饱嗝,他才兴致勃勃地问:“王三爷,敢问你练的是避火功还是障眼法?明明白白沸腾的油倒进你嘴里,竟未损皮肉?”
  王三呷了口酒,抬起衣袖抹了抹嘴,颇为得意地说:“屁功!此乃彩门小计。铁锅里盛的是食醋,漂浮着一层油,看似沸腾,实为温热……彩门之规,恕不点破。初来乍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遇见泼皮挑事,掀锅砸碗,沸油岂不伤人?这叫初试开门闩。”
  “所以米粥也是凉的?今日我小无锡算是开眼了。”胡仇夹起最后一块猪头肉,连皮带毛塞进了嘴里。
  狍哥眼望着翠萍,一下子联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有一双与翠萍相似的大眼睛……
  狍哥离开长白山后,白天赶路,夜宿草垛,漫无目的地漂流了几天,这日路过一座小镇。
  这座小鎮有数十户人家,一条十字小街将镇子分割成四份,街口有幢显眼的宅第,朱色大门敞开着,传出凄切震天的哭喊。门外停着一顶红色花轿,围观的镇民摇头叹息,惨然落泪。
  不一会儿,几名身着便服、扎着绑腿的人架着一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往外走。
  “抢亲?”狍哥自语道。
  “谁说抢亲?”领头的对着狍哥就是一巴掌。
  狍哥轻轻一闪,伸出两根指头回敬了一下,领头人跌跌撞撞,摔了个四脚朝天。
  “打,给我朝死里打。”领头人叫嚣道。
  七八个人蜂拥而上,将狍哥团团围住。
  狍哥自幼跟随老全头练文习武,身手了得,只见他声东击西,神出鬼没,不一会儿,七八个人连同领头的就割麦般倒下了。
  狍哥拉着惊慌失措的新娘向路旁的丛林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新娘再也挪不动步子了,便瘫坐了下来。
  “追不上了,即使四条腿的豺狗也追不上了。”狍哥轻松地吐了口气,依着树干坐下。
  “这位大哥,你救了我,谢了,可你也害了我啊!”新娘红肿的眼皮又涌出苦楚的泪。
  “害了你?你可以远走他乡啊!”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爹娘、妹妹,还有那讨人喜欢的小弟弟……”新娘止不住哭出声来。
  狍哥挥拳击打了一下树干,这才明白慌忙之中做了一件蠢事。
  “这也怨不得你!他们把我抢去,是为了给保安团长当姨太太,我不甘让那老色狼坏了身子……你是好人,做好事要做到底……”新娘不再往下说,她使劲地拉扯衣扣,一件一件地脱下新装,洁白的玉体无遮无挡地裸露了出来。她脱完最后一寸纱,四肢舒展地躺在衣堆里,嘴中不断地嘟哝,“我叫秋妮,记住我,我叫秋妮……”她嘴唇在颤抖,心灵在颤抖,没有激情,没有矫揉造作,像一朵无瑕的玉莲,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狍哥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女人,更没看过女人那些永远遮掩的部分。他慌乱地躲闪着,眼底映下了一双深情重义、泪水汪汪的大眼睛……
  王三看了看狍哥直愣愣的目光,又看了看满脸羞涩的翠萍,自以为是地笑道:“翠儿,天上落下个练拳的伴儿,别把王三爷踹到一边去喽!”
  “爷,看你说的。”翠萍垂下眼皮,偷偷地笑了。
  ■
  沿江边路往南拐走到尽头,街面冷落下来,有一条小巷叫绿叶新村。绿叶新村排列着八幢西洋式二层小楼,尖尖的屋脊,灰色的墙,每幢楼后有一个宽敞的后院。这是欧美教会组织为了传教而建造的群体寓所,后来民国政府限制教会肆意扩张,这几幢小楼便易了主。   居住在绿叶新村的都是下关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诸如水上警察局局长刘云贵、商界大亨贾庆银楼的老板余海仁、宪兵团团副高德全,以及下关霸主独爷。
  独爷坐在楼上的客厅里,一面听着京剧《打渔杀家》选段,一面搂着一个叫玫君君的女人打情骂俏。独爷无妻无子,玫君君是他唯一的情人。
  玫君君长得不算美,但有一股女人独有的诱惑力。她曾是女子中学的校花,喝过不少墨水,独爷情有独钟正因如此。
  鬼一刀闯进客厅,一见二人在亲热,又慌忙往外退。
  “什么风浪没见过,假正经!”玫君君不屑地说。
  “独爷,那老东西有诈!他又出摊了,嘴边无伤无痕。”鬼一刀激愤地说。
  独爷并不惊讶,笑道:“我早就看出了破绽,滚油进嘴,舌喉皆伤,岂能一勺饮尽?只是后桌上那个东北大汉,三番五次跃跃欲试,没有擒虎术岂敢拔虎毛?若身边的几个兄弟不是他的对手,大庭广众之下岂不丢了丑?我不过是顺阶而下!”
  “独爷威风八面,一两个蟊贼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如让我带几个兄弟铲平油糍摊,出口恶气。”鬼一刀愤愤不平道。
  “动得刀枪?新上任的警察局长刘云贵宣稱以法治市,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闹出人命,正好钻进了火坑。得让他们自己卷铺盖走路,卖麻团的跌跟头——有多远滚多远。”独爷说。
  “独爷有高招?”
  独爷冷冷一笑,搂过玫君君,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鬼一刀知趣地退了出去。
  太阳渐渐西坠,王三的油糍摊前坐满了人,连平时王三用于自己休息的小木凳也没空着。这些人一大清早就来光顾,每人只要了一碗米粥,一直坐到现在。这是独爷的妙计,软泡硬磨,让王三做不成生意。
  天色不早了,鬼一刀耗不住了,他远远地盯着王三的油糍摊,盯了整整一天,既不见王三撵客,也不见王三发脾气,那个爱打抱不平的狍哥也不在,他难以挑起事端。
  摊点群的对面一字排开有四个码头,二号码头的汽笛响了三声,示意轮船即将起航。一个小伙子匆匆忙忙买了一包油糍,刚想离开,冷不防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鬼一刀迎面撞倒,油糍落了一地。
  小伙子爬起身刚想理论,鬼一刀手一挥,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冲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一顿暴打。
  “你的油糍砸了老子的脚。”鬼一刀恶狠狠地说,“油糍是粮食做的,一粒米九碗水,糟蹋了雷公会饶你?吃,给我吃干净。”
  鬼一刀话音一落,彪形大汉就争先恐后地拾起地上的油糍,粗暴地塞入小伙子嘴里,连同泥沙碎石一块儿塞了进去。
  鬼一刀对围观的人群大声宣布:“从今日起,油糍就是这种吃法。”
  鬼一刀瞄着王三,王三正在擦洗碗筷,连眼皮都未抬,仿佛小摊以外即使死人也与他无关。
  真他妈沉得住气!鬼一刀只好带着人悻悻地离去。
  此刻,狍哥刚回到棚户区,他在货运码头干些扛包的零活,每日早早出门,傍晚归家。他紧挨着王三的棚屋又盖了一间,与胡仇同住。
  胡仇从棚屋里走出来,拍了拍腰包,得意地说:“师父,开次洋荤如何?我小无锡做东。东关头的老鸨与我最熟识不过,宿两夜只需付一夜的钱。”
  胡仇算得上棚户区的富人了,谁也搞不明白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不过他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转眼又送给了饭馆、赌场、妓院,从不隔夜。
  “肚皮贴脊梁,哪有那心思!”狍哥回答。
  “饿了?怎么不早说。去夫子庙喝两盅,酒足饭饱再看一场戏。”胡仇不由分说,拉起狍哥就走。
  华灯初上,六朝金粉之地,夫子庙格外喧闹。狍哥第一次来到城南,没想到南京竟有如此热闹的去处,他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任由胡仇拉扯着东奔西走。
  大成殿与文德桥之间有个广场,广场左侧有个卖狗皮膏药的杂耍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胡仇嘴里喊道:“闪开,闪开,狍哥来了。”说着,拨开人群,领头挤到里圈。
  摊主一手托着狗皮膏药,另一只手将胸口拍得咚咚响,道:“真金不怕火炼!嗨,有病贴前胸,药到病除;无病贴后背,益寿延年。想买的帮个钱场,不买的帮个人场……”
  摊主边说边走,满场转圈,话越说越高亢,步子越走越急。狍哥的目光随着摊主移动,无意中发现圈子对面有位姑娘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身材修长,头顶盘了个髻儿,手肘上挂着只精巧的提篮。她那嫩白的脸上镶着一对深情重义、泪水汪汪的大眼睛……她难道是秋妮?
  狍哥情不自禁地从场地中穿过,顾不上摊主的咒骂,径自朝那姑娘走去。姑娘神情慌乱地挤出人群,快步越过文德桥,眨眼就在人流中消失了。
  胡仇追到桥头,用肩头顶了顶狍哥,自作聪明地笑着说:“哪有男子不拈草,哪有英雄不恋花?这小女子我认识,是青月香巢的歌女秋香。”
  “歌女?”
  “这还不明白?政府禁娼,娼妓摇身一变成了歌女舞女,换汤不换药,戏厅里唱罢回巢接客。巢也由明变暗,不是老客摸不到门儿。论娼妓烟花,我小无锡海了去。秦淮河畔,古有八艳,今有四小名妓,这个秋香若是有巨头捧,说不准又增了一名妓。”
  “别说那么多,能不能引我去见见她?”
  “动心了吧?今天不行,秋香是东北娘们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听起的这名儿,是伺候唐伯虎的,身价高着呢!”
  东北娘们儿,真的是她?狍哥想见秋香的心更迫切了。
  黑暗之中有个人影一直注视着狍哥,见狍哥与胡仇准备离开,他围着他们绕了两圈,迎面走上前。这人身穿黑色马褂,戴着墨镜,镜片后有张清瘦白净的脸。他一手执竹幡,幡上写着四个正楷大字:揣骨神相,另一只手托着一只鸟笼,笼里关着一只黑羽黄嘴的小雀儿。
  “看相能知福凶吉祸,占卦能卜转世未来。先生算命占卦否?”
  “去去去,哪有闲空听你信口雌黄。”胡仇拨开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没有理会,望着狍哥继续道:“恕我多言,刚才先生穿地摊而过,灯光之下看得真切,所以跟随而来。先生印堂黑而呈青,流年不利,走的是霉运。”   “小心割你舌头,我师父走的是桃花运!”胡仇呵斥道。
  “没说错的话,先生是长白山人吧?”
  我没开口说一句话,他咋知道我是长白山人?狍哥不由一愣。
  算命先生拍了拍竹幡,淡然一笑道:“云游四海,浪迹天涯。先生衣襟里的腰带,只有长白山的猎户才有这种系法。我观先生日角略高,想必令尊大人早已过世。哎呀,日角之中还有道细痕,令堂大人也追随而去了,先生如今是孑然一身啊……”
  “你大概牙胀得难受,小无锡帮你松动松动。”胡仇早就听得不耐烦,挥拳便打。
  狍哥拦住胡仇,开口道:“请先生赐教。”
  算命先生也不客气,伸出一根手指在狍哥额前比划了一番,说道:“家境之相深不可测,只能点到即止。我观先生华盖之间有股黑气,近期必交噩运,不过,先生地阁方圆,得地者必富,福祸相克,福大祸微,先生将来必有一番事业。”
  一席话说得狍哥微微点头。
  胡仇生性不信命,但见狍哥心悦诚服的样子,想来必是算命先生说进了狍哥的心坎,他一把扯住算命先生的胳膊,爽快地说:“站着说话腰痛,走,我做东。”
  三个人就近在奇芳閣茶社坐定,胡仇抖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拍在桌上,对店小二道:“看钱上菜。”
  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便多了起来,说长道短,甚是投机。算命先生的脸渐渐红润,兴奋之余,他连金门内幕也说了出来。
  “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全凭熟背祖传秘本‘英耀篇’,察言观色,迎奉人心。我身不由己,背井离乡,混口残食而已。”
  他长叹一番,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他姓徐名宇,父亲是祖传金门子弟,在天津曾颇有名气,有徐氏神相之说,高官厚禄的夫人、巨贾富商的小姐常不惜重金求相。租界著名恶棍袁文会的姨太太过寿,邀他父亲为上客。不料,他父亲受宠若惊,不觉多喝了几杯,竟在寿宴上说出了个“死”字。袁文会双眼一瞪,吓得他父亲魂飞魄散,回到家竟一命呜呼了。从此,徐氏神相的金字招牌也成了臭狗屎一堆,他也只好离开天津,四处飘荡……
  徐宇的喉头哽咽了,泪水终于没有忍住,滚出了眼眶。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悲痛止住了他的话语。酒桌上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徐宇稳住情绪,起身举杯,神情变得庄重,道:“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算是有缘人,同是三棵孤松,何不趁今日酒兴……”
  “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花。”胡仇抢着说道。
  狍哥也站起来,拱手说道:“我乃山林粗俗之人,岂敢高攀?”
  “师父又错了,刚才宇哥说了,师父地阁方圆,必有一番事业。结拜好啊,我小无锡岂不与师父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了?”
  狍哥与徐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人报过生辰八字,狍哥年长为老大,徐宇居中,胡仇最小,成了小弟。三人重新坐定,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一直吃到茶社打烊,才余兴不减地离开。
  ■
  狍哥在码头扛了一个多月的包,省吃俭用攒得几文钱,因心系着那个女子是不是秋妮,于是又向胡仇借钱凑了个整数,独自来到夫子庙。狍哥穿着一套八成新的西装,只是略嫌紧身。这是胡仇的杰作,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搞来的。
  南京明令禁娼,娼妓由明转暗,各妓寓雇佣些中年婆娘守在半道上,一则拉客,二则安全。
  狍哥按照胡仇的指点,立在白鹭桥头四下张望,果然带客的婆娘一拥而上。
  “去青月香巢。”狍哥说。
  到了地点,一个穿大襟花袄的婆娘笑眯眯地迎上前,其余的婆娘自动闪开退避。带路的婆娘领着狍哥七拐八弯来到东关头,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脚步。
  “妈妈,有客。”带路的婆娘对着门内喊。
  妈妈迎出来,她不像旧小说里描绘的老鸨,而像大户人家的贵妇,长得慈眉善目,穿着华丽得体。她端详狍哥,说是有钱人吧,长相又显土气,说是穷哥吧,又分明身着西装。
  妈妈试探着问:“欢迎欢迎,贵客面生,陪茶还是住局?”
  “陪茶。”狍哥扔下几张钞票。
  妈妈像一位老到的魔术师,闪电般把钱打开,又闪电般合拢,数得过来的几张钞票中还夹着几张零票,她的热情顿时敛起了一半,勉强说道:“不好意思,让贵客破费茶钱了。香巢里有十多位姑娘,个个闭月羞花,能歌善舞,不知先生要点哪位?”
  “秋香。”
  “秋香?先生真是好眼光。不怕先生生气,桌上这点儿钱给秋香姑娘买梳头水还差一截呢!”
  狍哥慢条斯理地又掏出几张钱,压在了先前的钱上。这是胡仇的主意,叫做喂猴吃栗,钱少充钱多的花法。
  果然,妈妈一把掠起桌上的钱,算是应了,说:“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吴老板在秋香屋里。吴老板是出了名的惧内,做完事就要回府的。先生坐下喝杯茶,等不了多会儿。”
  妈妈前脚离开,狍哥后脚就跨出客厅,他惦记着寻人。
  这是座典型的江南妓院,两层木楼围成一圈,十几间屋,每间屋都有一条厚实的门帘,放下门帘的屋中有客,不得到客人的允诺,任何人不得掀门帘进屋,这是青楼起码的规矩。
  琵琶声、打情骂俏声、喝酒行令声,从一间间屋里传出。狍哥沿着一间间屋前走过,一直走上楼。楼上第三间屋里传出了东北乡音,虽然娇媚造作,但那清脆的声调早已铭刻在狍哥的记忆里。
  真的是秋妮!
  狍哥一把掀开门帘,秋妮赤裸的身体从被褥里探出一半,一个肥胖的男人搂着她,迫不及待地往上爬。
  这就是秋妮,就是那个纯情善良的秋妮,那个扎根在记忆里、难以忘怀的秋妮?狍哥一使劲,整个门帘都被扯了下来。
  秋妮也看见了狍哥,她先是惊慌失措,然后表情凝固,思维也停滞了。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肥胖的吴老板吞吐着蛇芯般的舌头,泰山压顶而至。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吴老板栽下了床。狍哥立在他面前,脸色比啃了死人骨头还难看。   “你……你他妈算什么东西,敢打老子?”吴老板气急败坏。
  “啪”,又是一记耳光。这一记比前一记更重,打得吴老板满嘴喷血。他捂着面颊,惊恐地退缩着,猛地抓起椅子上的衣裤,没命似的跑了,边跑边叫唤:“神经病,救命啊!闯进来一个神经病……”
  青月香巢炸开了锅,几名看家护院的家丁冲上了楼。青楼里的家丁大都是小混混,没什么真本领,主要是用来震慑姑娘的,经不住狍哥三拳两脚,他们就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狍哥从容离去。
  夜深了,喧嚣的夫子庙冷落下来,空旷的广场只有几个拉客的野鸡在游弋。广场前的秦淮河倒映着一轮皓月,圆而明亮,像落在河底的一只金色托盘。
  狍哥坐在文德桥的青石栏上,不住地往河里扔石子,水波涟漪,金色的托盘破碎了。他想明白了,有钱人就像石子一样可以任意摆布水中的月,而娼妓就像水中的月,只能任凭石子摆布。他也想不明白,千里之遥的秋妮咋会流落到南京?又咋会堕入青楼……
  身后飘过一阵香风,一件浅黄色的丝绒披肩披在了狍哥的肩头。秋妮立在他身后,洁白的脸,晶莹的眸子,在月光下依旧那样清晰,那样楚楚动人。
  四目相遇,久久凝视,秋妮终于抑制不住,扑进了狍哥的怀抱,那揪心的回忆,随着热泪源源不断地流淌了出来……
  那日,秋妮与狍哥分手,心力交瘁,竟迷失了方向,昏昏然在荒郊野岭走了半日,突然眼前一黑,从土坡上摔了下来。后来,她被当地好心的村民背回家,调理了几日。她思家心切,不顾村民的劝阻,拖着未愈的伤腿,趁着天黑摸回了家。
  她仓皇地跨进家门,没走几步就被绊了一跤。她爬起来,摸索着走向供桌,拿起神龛旁的火柴,点亮了小镇上唯一的一盏汽油灯。家里霍然亮堂了,白炽光下鲜血淋漓,奶奶、爹、娘、妹妹,还有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弟弟,一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之中……
  “我想到了死,但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五条人命,血海深仇啊!我想到了你,我记得你说要去南方,便踏上了南来的列车。在列车上,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很热情,把我带到南京。当他从妈妈手中接过一大沓钞票时,我才恍然大悟……”秋妮泣不成声。
  听完这个悲怆的故事,狍哥的心像挂了锁,沉沉地往下坠。当初若不是自己冲动,她的家人也不会遭此噩运。他感到自己欠下了一笔无法还清的血债。他爱抚地拢着秋妮额前的乱发,暗下誓言:等过几年风声平息,我会回到东北,亲手宰了那个王八羔子保安团长!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两个身影紧紧地贴在一块,两颗心也紧紧地融合在了一块。
  ■
  黄昏时分,王三的棚屋前坐满了人,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劣质烟蒂。
  独爷下了“通令”,今年的摊位保护费上涨两成,新来户翻番,违规者只有一个字:滚。鬼一刀传话时,加了一个字:打!
  凡不按时交纳者,打得七窍生烟,打得屁滚尿流。明摆着是冲着棚户区来的,更是冲着王三、狍哥一群人来的。
  俗话说,狗急跳墙,独爷的通令反而使这些棚户区的无业游民拧在了一起。
  狍哥端坐在树桩上,腰板挺直,双手支撑着膝,显得十分威武。他的豪爽,他的侠义,他超群的武功,自然使他成了群龙之首。
  胡仇紧贴在狍哥身后,俨然尾随将军的副官。他对什么样的提议都感兴趣,总爱插上几句,显示自己的存在。
  王三坐在人群外圈,半倚着树干,一面往烟斗里添加烟叶,一面琢磨着别人的话。翠萍穿梭于众人之中,忙着沏茶倒水。
  徐宇是棚户区的外来客,是狍哥请来出谋划策的。他等大家的怨气泄得差不多了,便口若悬河地说出一段蛊惑人心的话来。
  “诸位兄弟,纵观南京城,东南西北,邪恶势力各据一方,唯独城北下关这口水饭吃得饱吃得好。独爷是人,我们也是人,人聚多了就是一个众字。独爷是人上人,我们是人下人,搬掉人上人,众就成了从。这就是说,若从我做起,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席话说得大家情绪更加高涨,狍哥也微微点头,他转身问胡仇:“独爷的家底摸清了没有?”
  胡仇装腔作势地干咳了几声,说:“我小无锡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行行有朋友,无须半日,就将独爷的根底摸得一清二白。獨爷独揽四个货运码头,装货卸货,按量抽头。独爷还开有三爿茶社,数江边路的春江茶楼最为气派,明匾茶楼,实营赌馆,前厅泡茶,后厅开馆,赌盘甚大,赌客都是些有身份头脸的人物,所以警察局的禁赌告示贴到了茶楼门口,赌馆照开不误。实力最弱的要数一品香茶社,老板姓何,赌场上走了麦城,欠下独爷驴打滚的债,连人带茶社一块儿归顺了独爷。”
  徐宇站起身,双手叉在身后,来回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思索着,又摇头晃脑地否定,显得十分谨慎。他豁然舒展眉头,说出一段慷慨激昂的话。
  “打鸟先捅巢,打狼要捶腰。仁者杀身以成名,君子有死而无二……”
  “宇哥之意是夺码头?说得在理,码头在手,吃穿都有,夺码头方显英雄本色!”徐宇的话音刚落,胡仇抢着说。
  众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王三敲了敲烟斗,哈哈大笑,用烟斗点着胡仇说:“夺码头?四个码头连成一线,相隔不过几百米,一呼即应,仅码头工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就凭你我二三十条汉子,怕是以卵击石!”
  胡仇眼珠转了转,回过味来,说:“王三爷说得也在理,我们总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以一当十啊!”
  众人一阵哄笑。
  狍哥暗下思忖:徐宇乃意气之谈,王三的话言之有理。目前势单力薄,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暂不兴师动众,不如投石问路,挫挫独爷的锐气再说。
  他拿定主意,遂拱手道:“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议。”
  众人于是散去。
  一品香茶社的门匾已经斑驳脱落,茶厅里的桌椅也陈旧不堪。它正门临街,距江边有一段路程。
  狍哥头戴一顶旧礼帽,身穿长衫,手摇折扇,俨然一副商人打扮,立在一品香门前环顾四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胡仇学着狍哥的样子,尾随着进了门。
  二人挑了一个柱子后面的座位坐下来,不一会儿,王三与翠萍也走了进来。王三没等屁股落座就扯着嗓子喊:“上茶,上好的龙井。”
  店小二应声走上前,在王三和翠萍面前放下茶盅,提起长把铜壶,挨个沏上沸水。
  “上茅房还讲个先来后到,老子没少给一个子儿!”胡仇嚷起来。
  “就来,就来。”店小二忙不迭地应道。
  王三趁店小二回头的瞬间,袖口一抖,茶盅里落下个大黑点。
  “嗯,茶水里加了荤?”王三指着黑点问。
  店小二探头望去,鼻尖顿时冒出了虚汗,差点儿没把水沏在桌上。这分明是一只硕大的红头苍蝇漂浮在水面,正拍打着翅膀垂死挣扎呢!
  “欺我人老眼花,欺我人穷无卵?”王三直起脖子叫嚷。
  “不敢,不敢,小店一视同仁,童叟无欺。我这就给您重新沏茶。”店小二满脸堆笑。
  “慢,先说个明白,为什么满座皆无,唯我独有?”
  店小二一时语塞。
  四十多岁的何老板闻声从后堂赶出来,他从筷筒里抽出一只筷子,将烫得缩成一团的苍蝇挑起,若无其事地迎着光亮照了照,然后塞进了嘴里。他一面有滋有味地嚼着,一面满脸坦诚地说:“茶叶,没错,是茶叶,满嘴清香。”
  说着,他转过脸,对手足失措的店小二呵斥道:“混账,怎把重庆沱茶的碎片混入这上好的龙井?还不快向客人赔不是!”
  何老板干净利索,不露丁点儿声色,让浪迹江湖几十年的王三也没料到。苍蝇被他吃了,无以对证,再说又有谁相信老板会眉头不皱地吃下一只苍蝇呢!
  胡仇沉不住气了,指着何老板的鼻尖骂道:“分明是一只红头大苍蝇,你偏说是沱茶,是人还是禽,连苍蝇都吃?”
  何老板赔着笑脸说:“这位客官好眼力,隔桌还能看得出红头大苍蝇?”
  胡仇自知理亏,支吾半天答不出一个字。他转念又想,我就是来无事生非的,还管他妈的什么理亏不理亏?他蹿至何老板面前,一只手端起王三面前的茶盅,另一只手拎着何老扳的耳朵,嚷道:“不是红头大苍蝇,你连茶带水一块喝下。”
  茶水沿着何老板的嘴角流进衣领,这是刚沏的茶水,烫得何老板嗷嗷直叫。他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终于按捺不住,提起膝盖对着胡仇裆下就是一顶。
  胡仇防着上三路,没想到何老板率先出了腿,踉踉跄跄地转了半个圈,四腿朝天地摔倒了。
  茶厅里哄堂大笑。
  胡仇恼羞成怒,操起一条长凳,不分青红皂白,见人便打。茶客们立刻惊叫着四散逃命。
  一品香的伙计倾巢而出,这边狍哥、王三、翠萍一拥而上。一场好斗,桌椅翻筋斗,茶盅满天飞,不多会儿就见了分晓,散了架的桌椅堆里躺着何老板和七八个鼻青脸肿的伙计。
  南京水上警察局是水上派驻所的升级产物,只是在旧址上换了块崭新的木牌,房屋简陋陈旧,像一座普通民宅大院,局长办公室的窗口正对着院门。
  局长刘云贵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他国字型的脸,两道浓浓的剑眉,使人感到执法者的威严。剑眉下有一双睡不醒的眼睛,又使人感到缺乏警官的精明。他极少喜形于色,从睡眼惺忪的眼神,很难洞察他内心的奥秘。他一贯注重装束,三杠一花的警服平整挺括,领口也扣得一丝不苟。
  “报告局长,在一品香滋事的人犯全部捉拿归案。”齐警长立在门前道。
  刘云贵正往壶里沏茶,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说:“怪呀!一品香老板练过拳脚,加上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伙计,竟被四个人打得人仰马翻,其中还有一个女流之辈!”
  “局长所言极是,若不是属下略施小计,各个击破,保不准要伤几个兄弟呢。”
  “带上来,让我见识见识。”
  齐警长应诺着退下去,不一会儿,狍哥一行人就被推进了局长室,一个个被绑得结结实实。
  刘云贵的目光从站在最左边的王三身上掠过,顺次落在最右边的胡仇身上,又以胡仇为起点掠了回来。
  “松绑。”刘云贵轻声命令。
  押解的警察分别给狍哥等四人松了绑。
  劉云贵撕下一张便笺,一分为四,分别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与黄峰有何冤仇?他想了想,又在黄峰名字下面打了个括号,注明“独爷”二字。
  王三将便笺递给翠萍,翠萍写下了八个字:欺行霸市,怨仇难消。狍哥则写了四个字:路见不平。
  胡仇的眼珠儿转了几圈,心里盘算,进了局子不是什么好兆头,落笔的时候,写了四个大字:围观误捕。
  刘云贵看过便笺,不动声色地说:“刘某爱才不识才,爱拳不会拳。诸位有何武功绝技,施展开来,让我一饱眼福。”
  四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齐警长也糊涂了,不明白这位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局长大人搞什么名堂,但他执行上司的命令果断坚决,从不拖泥带水,于是呵斥道:“局长问你们呢,耳朵难道装进了口袋?”
  “听是听见了,但不知是动嘴还是玩真的?”胡仇哭丧着脸问。
  刘云贵往窗外一指,四个人被带到屋外的院子里。
  王三第一个上场,他脱去外衣,跳至院子正中,按照江湖规矩,抱拳行礼,说了句“王三献丑了”,打了一段猴拳,他一会儿猴摘桃,一会儿猴搔痒,形态十分逼真。接着是翠萍登场,她提过靠在墙角的拖把,三下五除二,拆去拖把头,耍了一回棍。只见木棍在她手中轻巧自如,得心应手,看得人眼花缭乱。狍哥打了一段“黑瞎拳”,形态呆憨,但憨中藏刚,刚中透猛,出拳风声霍霍,跺脚时大地有声,连局长室的窗户也跟着震动起来。
  立于窗口的刘云贵频频点头,情不自禁地拍了几下巴掌。
  轮到胡仇出场,纵使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是平淡无味了。
  齐警长带着四人回到局长室听候发落。
  “你、你、还有你,放了。”刘云贵依次点了王三、翠萍和狍哥。   “放了?难道……”齐警长脱口而出。他想说,就这么放了,让兄弟们白忙了一宿?但他看了一眼神态自若的局长大人,将后半截话咽下了肚,改口对着属下命令,“放人!”
  狍哥三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刘云贵。
  “局长开恩,还不快走,若是反悔,想走也走不脱了。”齊警长催促道。
  三个人忙不迭地向门外跑去。
  “局长大人,还有我呢?”胡仇慌了神。
  “滋事主犯,押下收监。”刘云贵转身对齐警长吩咐。
  胡仇被铐上手铐,推出了门。他这会儿才缓过气来,扭头大声叫喊道:“冤枉啊,黑皮狗子的眼珠被老鹰叼去了吗?”
  齐警长出了警察局大门,心里憋得慌,又折了回来,见刘云贵正在点燃便笺。
  “局长。”齐警长毕恭毕敬地站着,心说,这不是昏判吗?明摆着那个叫狍哥的是主犯,油头滑脑的王三是主谋,胡仇顶多是名从犯。
  “算到你会回来。”刘云贵淡淡一笑,“黄峰那个独眼瞎子,其势之大,连水上警察局也不放在眼里,且有高德全、余海仁一班人袒护。这不,这事刚出,高德全就打电话过来逼我查案,我想肯定是独眼瞎在背后煽风点火!自我就任以来,那独眼瞎既不杀人,也不放火,我能拿他如何?冰炭不同室,我得给他找个仇家,等有了命案,我再以法镇邪,为民除害。”
  “那胡仇……”
  “我看那小子风吹墙头草,成不了气候。再说,对高德全、余仁海,对一品香的何老板,都得有个交代,以证我水警局未等闲视之。”
  刘云贵的一席话说得齐警长茅塞顿开,不由“扑哧”笑出声,道:“局长高明!”
  ■
  夜幕降临,夫子庙的游人发酵似的膨胀起来。狍哥在人群中穿梭,走得很快,走得很急。他向翠萍借了些钱,心急火燎地想见秋妮。
  翠萍远远地跟在狍哥身后,矫捷地躲闪着一处处明亮的灯光。她第一次见到狍哥,心里就播下了爱的种子,常常在睡梦中将无瑕的玉体托付给了他,本以为狍哥喜欢她,刚刚借钱时,她才知道狍哥心里竟另有其人,她想看看那个“她”究竟是哪路天仙。
  狍哥进了青月香巢,买了秋妮的钟,把她领到文德桥畔的青石护栏边诉说衷肠。
  “狍哥,往后你就别再来了,我已经不是秋妮,我是秋香,青月香巢的秋香,供男人销魂的女鬼!”
  “不,我还会来的,直至帮你跳出火坑。”
  “我不配,我不能往你脸上抹黑,我不能污了你的身子……”秋妮话没说完,泪已涌出了眼眶。
  近来,她的下身感到难以忍耐的瘙痒,同巢的姐妹悄悄告诉她,恐怕是染上了巢里最忌讳的杨梅大疮,发作起来会糜烂奇臭。如果让妈妈知道了,会被关入后院的黑屋子,睡吃等死。她不敢声张,用姐妹介绍的草药医治,但收效甚微。她怎忍心将这见不得人的病传染给心上人狍哥呢?
  “别说傻话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心地善良,好心一定会有好结果。”狍哥安慰道。他显然没有理解秋妮话中的含义。
  秋妮抹去泪花,换了个话题,说:“狍哥,听你提起翠萍,她一定是位好姑娘吧。”
  “是的,但我总忘不掉你。”狍哥坦诚地说。
  倘若说他与秋妮的第一次相见是天公的安排,那么后来的巧遇已经无法从他的情缘中分离。他了解翠萍的心,但又不愿刺伤她,准备找个适当的时机,将自己与秋妮的一切,毫不隐讳地告诉她。
  秋妮仰起头,情意绵长地望着狍哥,望着他那深邃的眼神,望着他那张真挚的脸,身体像遇见了强磁场,吸进了狍哥宽阔的胸膛。
  狍哥捧起她的头,抚摸着她细嫩的肌肤,两唇粘连在一块,紧紧地揉动着。
  “我该走了。回去迟了,妈妈会怪罪的。”秋妮突然从狍哥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她转身走了,走得那样坚定,像一团雾,一朵云。
  躲在远处树后的翠萍,看着二人亲昵缠绵的样子,早已黯然神伤。
  胡仇被人保释了,在跨出大牢的最后一道铁门时,他不由舒展地吐了口气。他的心情特别好,才蹲了几天大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保释出来了。听狱警说,保释金花了大价钱。他不明白“大价钱”有多大,也不明白这笔钱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他心满意足,这说明一干朋友没有忘记他。
  立在门前,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寻找着熟悉的身影。他思忖,狍哥一定会来,后面肯定跟着王三、翠萍,说不准还有二哥徐宇……
  “小无锡,解锁了(出狱了)。”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认识这个人,叫小陆子,以前在一起喝过酒。
  “有人为你接风,喝两盅!”小陆子说。
  胡仇跟在小陆子身后,走进一家小饭馆。这是一家夫妻店,一人掌勺,一人招呼客人。因为价格公道,棚户区常有人在此小聚。菜已上桌,四碟二炒一砂锅,桌口还摆放着一只酒壶两副碗筷。
  “你先吃着,请客的人等会儿就来。”小陆子说完,告辞离开了。
  胡仇早就饥肠辘辘,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自斟自饮地吃喝起来。酒足饭饱后,他望着残汤剩羹寻思,他妈的何方神圣请客,若是再不现身,我就鞋底抹油了。
  “结账。”身后忽然有人喊道。
  胡仇这才发现身后坐着个人,那人一直在注视自己吃喝。再一细看,竟是一品香茶社的何老板。
  何老板扔下几张钞票,径自面对着胡仇坐下。
  “不打不相逢,打了更熟识。没想到吧,为你接风的是我。”何老板说。
  “这么说,保释金也是你交的?”
  “三十块大洋啊,我哪有那么多闲钱!那是独爷的菩萨心。”
  何老板说着,给胡仇斟满了酒,又给面前的空杯子斟满酒,举杯道:“交个朋友,同舟共济。”
  胡仇没有动,一贯机灵的他迷惘了,独爷花了三十块大洋救自己?这钱他妈的够我吃大半年啊!狍哥呢?狍哥去了哪儿?
  何老板也不勉强,仰头将杯中的酒干了,抹了一下嘴边的残酒,附在胡仇耳边补充了一句:“独爷也是这个意思,交个朋友,同舟共济。”说完便走了。   胡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又倒了一杯。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记不起喝了多少杯,酒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店门外的马路上。
  自从砸了一品香茶社,狍哥在棚户区的威望日高。在王三的鼓励下,他因陋就简地开了一家武馆,耍枪弄棍,成了聚集人气的场所。
  徐宇也搬来棚户区安居。
  狍哥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受人滴水之恩,必定涌泉相报,他总觉得自己欠了刘云贵一笔人情债,所以举棋谨慎,落子三思,不愿给水上警察局制造麻烦。
  这天,狍哥在江边路遇见了正在出巡的齐警长。
  “狍哥,听说你开了爿武馆,发财不小吧?”齐警长主动搭讪。
  “托福,度日糊口而已。”
  “不如我介绍你做桩大买卖,做成了,你的武馆就会名扬天下,财誉双收。”
  “齐警长见笑,我是习武之人,对经商一窍不通呢。”
  “开个玩笑,别介意。近来局里公务繁忙,我哪有空闲当掮客?政府禁赌,而下关赌风盛行,明匾茶楼,实营赌馆。局长难哪,不禁吧,警察厅多有怪罪,禁吧,他又不犯什么大忌,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可苦了我们这些小吏,吃公饭受公管,整天江边路游尸转魂,哪如狍哥自由身!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官府来撑腰,屁股撅得高。”齐警长说完,迈着方步巡街去了。
  狍哥是个明白人,齐警长的话,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串起来却是:刘云贵想搞毁春江茶楼这个赌窝,圆溜溜的西瓜没处下口,若棚户区能捅出一个洞来,警察局便可趁势而入。
  狍哥将消息带回了棚户区。
  暗中有水上警察局撑腰,又可掠些赌场钱财,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胡仇激动得满脸喷火,里里外外地奔波着,恨不能长出两张嘴,将这天大的好事告诉每一个人。
  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了棚户区,晚饭刚过,简陋的武馆就挤满了人,大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徐宇铺开测字摊,从鸟笼中放出黑羽黄嘴,民间俗称“辣嘴儿”。辣嘴儿从排列整齐的字牌中叼起一张,吃了一粒谷物,又蹦蹦跳跳地回到笼中。
  徐宇打开字牌,算了半天,道:“今日阴历二十九,忌动刀,明日三十,出门不利,后天方可动作。”
  王三拉过狍哥,指了指门里门外拥挤不堪的众人,狍哥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也怕夜长梦多,但徐宇占卦定了时日,棚户区迷信的人不在少数。
  狍哥站上长凳,大声宣布道:“事关重大,草率不得。兄弟们劳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改日再定夺。”
  众人渐渐散去。
  最后一班江轮下完最后一位旅客,江边路冷落下来,沿街的店铺也一家接着一家上了门板。春江茶楼,这座下关地区的“不夜城”却正是上客的时候。茶楼里灯火通明,自引进扬州富春茶社的名点小吃,食客多了起来,后院的赌场也自然水涨船高。
  距春江茶楼不远的路灯下,零零散散有不少人。有衣衫褴褛、无处栖身的乞丐;有刚干完活、靠着灯杆打盹的装卸工……他们的眼光不时地瞟向春江茶楼大门。
  茶厅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侣,男的像阔少,女的像水性杨花的风流姐儿。他俩一边大嚼富春包子,一边窃窃私语。细看,原来是经过乔装打扮的徐宇和翠萍。
  王三跨入春江茶楼,环顾了一圈,向茶厅侧门走去。他头戴礼帽,身穿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胡须刮了,乱发理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像个精明的商家大亨。
  狍哥紧随其后,一身短打,宽大的墨镜罩着半边脸,像一名训练有素的镖师。
  狍哥抢先一步推开虚掩的侧门,躬身立在一旁。门内闪出两个守门的青衣大汉,王三不知掏出个什么证件晃了晃,就气度不凡地走了进去。
  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个颇大的院落,十多间大小不等的房屋将院子围成一个“井”字,房屋关门行事,各不相扰。从窗口传出的喧哗声可以判定,有的屋子在打麻将,有的屋子在推牌九,有的屋子在赌纸牌……院子里杵了个竹棚,一张长方形的押宝桌搁在正中央。这儿最热闹,宽大的押宝桌围满了赌徒,不需要动脑伤神,只要把钱押在点子上,全凭运气,庄家打开宝盒,骰子的点数若与所押点数相同,则由庄家双倍赔,反之则归庄家进账。
  摇宝的庄家年过半百,动作老到。他的左右站立着护卫,左边的负责唱点,右边的只顾用木耙捞钱。
  王三领着狍哥溜达了一圈,断定赌场毫无戒备,便挤进了押宝的人堆里。他将一沓钱随意扔在没有人押的四点上,这个四点须四只骰子全都是一点,千次难逢,赌徒从不押这个点数的。
  庄家提起宝盒刚抖动了一下,王三就嚷道:“且慢,输赢在明,吃亏在暗。请庄家抬起宝盒,让大家心悦诚服。”
  庄家抬起盒底,对着众赌客亮了一圈,什么机关也没有。
  “打开手掌。”王三又说。
  庄家曲起的手掌慢慢展开,仍然没有一丁儿问题。庄家通常会在宝盒的底部或手掌藏一块微小的磁铁,骰子里也作相应的手脚,以此控制骰子的点数。然而,春江茶楼早已弃用了这种老掉牙的老千把戏。
  庄家重新提起宝盒,上三下三,左三右三,摇动一番,然后轻轻放下。他不动声色地多看了王三一眼,打开盒子,哇,四只骰子竟全是一点。
  “四幺高中!有福的发财,没福的二度花开。”左边的唱道。右边的挥动木耙,将桌上其余的钱统统耙了过去。
  众赌客一阵喧嚷,羡慕地望着王三。王三明白,这是庄家放自己一马,用钱买个通道,他也不领情,把钱垒在一块,推向了二十四点。很多赌客也跟着效仿。这同样是千次难逢的,四只骰子必须全是六点。
  庄家打开宝盒,四只骰子排成一线,依次为一点、二点、三点、四点。庄家睨着王三,冷冷地笑着,这叫还以颜色。
  “庄家统吃。”木耙不留情面地将桌上所有的钱耙走了。
  “慢,出老千!”王三挤上前,抓过宝盒,眼疾手快地将两只骰子粘在宝盒内顶端。
  “天轮无风不转,地河无水不淌。看,藏了两只骰子。”王三佯装义愤填膺地叫嚷。他抬起手腕,转了半个圈,让众赌客目睹这两只骰子。   众赌客顿时哄闹起来。
  唱点的护卫一把夺过宝盒,指着两只骰子骂道:“给你娘台阶你不下,老东西瞎了眼,难道想让客人的眼都瞎了?”
  众赌客仔细望去,这两只骰子与桌面上的骰子不仅大小不同,而且颜色也有差异,果然有诈。
  庄家笑着拍了拍王三,说:“这位老伯,這么大的年纪站着不累?我送你去喝杯茶。”
  他突然收敛起笑容,挥拳打去,王三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左右两名护卫吼叫着,饿狼抢食般扑向前。
  狍哥一使劲掀翻了押宝桌,三蹿两跃地到了王三近前,只几回合,两名护卫就人仰马翻了。
  赌徒们见赌场起祸端,争先恐后地向外逃窜。
  坐在茶厅里的翠萍听见里面动了手,将茶盅向街心扔去,清脆的一声响。扮成乞丐的胡仇听见信号,将最后一口鸡腿肉塞进嘴里,领着路灯下的一帮人冲进了春江茶楼。
  一场群殴,不多会儿便见了分晓,棚户区仗着人多,打得赌场的打手护院东奔西窜。
  胡仇抖开一只面粉袋,将赌资赌具一股脑儿装进去。他一面收拾散落在地面的钱,一面打趣道:“都是些酒囊饭袋,不经打的。翠萍姐,富春包子给我留了没有?恐怕再也尝不到鲜了。”
  “不,还有经打的。”茶楼老板吴宝民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赤裸上身,双手交叉在胸前,没人料到他面相文弱,身体却十分强壮,双臂肌肉频频跳跃,文的两条龙像是活了一般。
  四周赌屋的门全都打开,拥出一大帮人。他们训练有素,不约而同地戴起面罩,从腰后取出一根一尺余长的木棍。原来各个赌屋里的赌客全都是假扮的。
  这么多人,这么多木棍,总不能一人抵三!胡仇将装着赌资赌具的面袋悄悄扔进桌肚里,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井犯河,河水倒灌。伤皮不伤骨,见血不索命。”吴宝民面若冰霜地吩咐。他何尝不想将狍哥一干人一举歼灭,但独爷一再叮嘱不可有命案。
  一场好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有一个戴面罩的人突然扔下木棍,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见了棚户区的人便狠命扎去。
  俗话说,好汉难敌双拳,狍哥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敌不住雨点般的木棍,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他打翻了两个守门人,扯着嗓子喊:“跑,快跑。”
  狍哥一只脚跨出门槛,放心不下,回过头张望,只见一名手握匕首的打手向王三扎了一下,正准备扎第二下。他大喝一声,声到腿到,踢中打手的手腕,匕首腾空飞起,扎穿了顶棚,飞得不知去向。
  狍哥趁势背起王三,翠萍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胡仇也赶到了,护着王三冲出了重围。
  负责接应、没有缚鸡之力的徐宇领着几个人从路边跑过来,一行人慌不择路地向棚户区跑去。
  等狍哥一行人走远,齐警长从黑暗中露出身影,他的部下也从各自隐藏的角落里现身,他是来收拾残局的。
  荷枪实弹的警察拥进赌场时,春江茶楼的人早从后门逃之夭夭了。满院鲜血淋漓,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这个结局也太惨了,在刑事案件上见多识广的齐警长也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
  棚屋内,王三躺在板床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爷,爷……”翠萍不停地呼唤,悲愤难平,心都碎了。
  翠萍没有父爱,没有母爱,自幼被拐卖到皮门大棚,为了练就过硬的武功,挨了班头师傅数不清的皮鞭拳脚,吃尽了人间的苦。就是这个王三,处处袒护着自己。王三不是亲爷胜似亲爷,没有亲缘却恩重如山。
  “快去请大夫。”狍哥吩咐胡仇。
  王三艰难地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想坐起来。狍哥托起他的后腰,胡仇赶忙凑过去,顶住了他的背部。
  王三拉过狍哥的手,又将翠萍的手放在上面,让四只手紧紧地重合在一块。狍哥明白,王三将翠萍托付给了自己。
  王三临死前挤出了一句话:“有,有……内奸。”
  “爷!爷!王三爷……”翠萍扑上前号啕大哭。
  整个棚屋沉浸在哀号之中。
  “有内奸!”翠萍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王三的遗言。这是肯定的,因为春江茶楼早有戒备,棚户区的人像一群飞虫撞上了早已织好的蛛网。
  参与策划、最终决定时日的,连同自己,只有五个人。是狍哥?不可能,狍哥肝胆照人。是徐宇?不可能,徐宇文质彬彬,与独爷毫无瓜葛。难道会是胡仇?他油头滑脑,像一条变色龙,像一根墙头草……
  翠萍慢慢站起身,悲凄的脸上闪动着复仇的烈焰。她抽出挂在墙壁上的短剑,向胡仇走去。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隔墙还有耳啊!翠萍姐,你别乱来啊!”胡仇盯着寒光闪闪的剑刃,惊恐地退缩。
  “不是你,你怕什么?出狱那天,有人看见你与何老板推襟送抱,酒酣耳热。”徐宇愤愤不平道。
  “你血口喷人!”胡仇狡辩道。
  “是?还是不是?”徐宇咄咄逼人。
  “是!也不是……纵使我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以天为誓,那一日我一人吃喝,何老板来只说了一句话,说是保释金是独爷……”胡仇戛然刹住了话头,此时此刻说漏了嘴,更加有嘴难辩了。
  胡仇不打自招,原来是独爷保释的,难怪问起出狱之事,他总是吞吞吐吐,竟然没有觉察他与独爷有勾搭。
  翠萍热血沸腾,剑如风影,直奔胡仇咽喉而去。
  “妈呀,升天了。”胡仇闭起眼睛,忽地听得“咣当”一声响,他摸了摸颈脖,好好的,没一滴血出来,狍哥隔在了他与翠萍之间。
  “多谢师父。”胡仇怔了一下,纳头便拜。
  “抬起头来。”
  胡仇抬起了头,狍哥挥拳打去,胡仇仰面摔倒。他捂着下巴,哭丧着脸嚷道:“周瑜打黄盖,也只打屁股,师父差点儿打断了小无锡的下巴。”
  狍哥飞起一脚,胡仇一连翻了几个跟头,直挺挺地躺倒了。他清醒过来,这绝不是“周瑜打黄盖”,每一下都实实地打在肉体上。他呻吟,求饶,再几下,他就死狗般不能动弹了。   “狍哥,让我一剑结果了他。”翠萍说。
  “是呀,留下他,独爷日后多了一条狗。”一贯懦弱的徐宇也怒不可遏,随手操起了一条长凳。
  狍哥展开双臂,拦住了翠萍和徐宇。
  胡仇像一条快冻僵了的小蛇,艰难地往外游去,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道瘆人的血印。
  刘云贵正立在他的办公室窗口吞云吐雾。他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低估了独爷的能量,竟将这起民众抓赌的纠纷,演变成了水上警察局成立以来最大的命案。是谁坏了自己的好事?狍哥一方明摆着是出了奸细!独爷一方,手脚干净麻利,别说赌具,就连一粒骰子也没留下。老奸巨猾的独爷是想把这场械斗的缘由归咎于棚户区滋事生非。刘云贵不这么看,抓赌也好,滋事也好,命案发生在你春江茶楼,七牵八连,也脱不了干系。
  齐警长立在刘云贵身后多时了。他有话要说,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局长,恕卑职直言,命案确凿,国法难容,何不趁势直捣黄龙府,逮捕独爷、吴宝民,为民除害?”
  刘云贵说:“我担心的是,如果独爷列举出自己不在犯案现场的证据,我们反而会被他倒咬一口。”
  “那么先抓一人?”
  刘云贵频频点头。
  “是,逮捕吴宝民,严加审讯。”
  齐警长尚未跨出门,一名警察匆匆地闯进来道:“报告局长,独爷求见。”
  送货上门?这老瞎驴又耍什么花招?刘云贵挥了一下手,算是允许了。
  独爷与鬼一刀一前一后,从容地走进局长室。
  独爷向正襟危坐的刘云贵作了个揖,不慌不忙地说:“刘局长,黄某日前去镇江会友,谁料祸起萧墙,生灵涂炭,实在让人心碎。黄某负荆请罪来了。”转身对门外喊,“来人哪!”
  门外一阵骚动,一群穿着青布衣褂的爪牙将五花大绑的吴宝民押了进来。
  “刘局长,这是春江茶楼的老板,黄某的属下吴宝民,想必能从他口中查得水落石出。”独爷嘴角飘起一缕得意的笑。
  他是这间屋的主人,还是我是这间屋的主人?明明地痞流氓黑一窝,也配口称“属下”?刘云贵差一点儿骂出声。他威严地挺了挺胸,也朝门外喊道:“来人!警署乃肃穆之地,还不快将这些闲杂人员统统赶出去。”
  门外应声跑进来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举起枪托,赶鸭般将独爷的“属下”赶走了。
  独爷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收敛了许多。他初次与刘云贵交锋,第一回合便尝到了厉害,明白这人绝非是认钱认势不认人的前任局长那类人。
  刘云贵点燃了烟,直呼独爷其名,连先生二字也免了,说:“黄峰,你说他是凶犯?”
  “黄某在商言商,对法一窍不通,恳请刘局长指点凶犯之意。”
  刘云贵假装被烟呛了,掏出手绢干咳了几声,说:“凶犯即指致死人命的罪犯。凶犯必是主犯,主犯可以是凶犯,也可以是挑起事端的主谋。”
  “照此说,宝民不是凶犯,也不是主犯,黄某绑错人了。”
  独爷言下之意,吳宝民没有杀人,自然算不上凶犯,事端由棚户区挑起,主谋自在其中。说着,他抓住绳头一扯,给吴宝民松了绑。
  独眼瞎驴演双簧演到警察局来了!刘云贵撇开独爷,转向了吴宝民,问道:“你叫吴宝民?”
  “小民正是。”
  “你是春江茶楼的老板?”
  “全凭独爷抬举。”
  “命案发生在春江茶楼,身为老板脱不了干系,你从实说来。”
  “是。前晚夜市来了一老一少寻衅滋事,门外数十人蜂拥而进,好端端的茶楼被砸得面目全非。事后得知那是棚户区的王三和狍哥,他们预谋而来,还望局长大人秉公断案。”
  刘云贵反问:“既是棚户区寻衅滋事,为何死者全是棚户区的人,而春江茶楼不损一兵一卒?”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有了戒备。”
  “谁人指令?”
  “不曾有人。前一日,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便有了戒备。”
  “春江茶楼有电话?”
  “没有,是独爷寓所的电话。因独爷去了镇江会友,我常往独爷寓所照看。”
  “如此大事,也不禀报?”
  “不知独爷会友的地址,再说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吴宝民对答如流,滴水不漏,明摆着在为独爷作替罪羊,竟一时难以找出破绽。不如先将他收监,再刨根寻底。刘云贵想毕,做出决断,说:“人命关天,国法难容,将吴宝民铐起来收监。”
  “且慢。”独爷向前迈了一步,拱手问,“刘局长,容黄某敬问,是否查实被害者的死因?”
  “当然查实,皆刀伤所致,刀口宽窄一样,可断定系一把刀所为。”齐警长答道。
  “齐警长析案极是精辟,是否这把匕首,还望齐警长验明正身。”独爷说完,取出一件蓝布包裹着的东西呈给齐警长。
  齐警长打开蓝布包,一把沾满酱紫色血污的匕首呈现在眼前,匕首柄上刻着“鬼使神差”四个字。
  独爷唯一的一只眼瞪了起来。他猛地掉转身,指着鬼一刀大声道:“他!真正的凶手是他!”
  鬼一刀见到匕首,早吓得变了脸色,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难怪寻遍茶楼也不见匕首踪迹,原来让吴宝民这小子交给了独爷。他双膝一软,惶然失措地跪下,对着独爷磕头如捣蒜,道:“独爷饶命,独爷饶命……”
  “刘局长说了,人命关天,国法难容,纵使我黄某不介此意,警察局的枪子儿也饶不了你!”
  这句话提醒了鬼一刀,他转向刘云贵连声讨饶道:“局长开恩,局长饶命,都怪我贪杯过量,醉眼醺醺地做了蠢事……”
  风云突变,斗殴过失杀人变成了蓄意杀人,所有罪责一下子归咎到了鬼一刀一人身上,打蛇打七寸,现在只能打蛇尾了。自恃精明老到的刘云贵也没有料到这个变化,一时乱了分寸,嚷道:“该押的押,该放的放。”
  他的属下们木然地站立着,不明白到底谁人该押,谁人该放。   齐警长明白该押的自然是鬼一刀,其余人都该放。他使了个眼色,众警察一拥而上,给鬼一刀戴上了镣铐。
  ■
  棚户区往西,不到两里地,有座荒芜的小丘,丘上遍布长满野草的荒坟。下关地区的流浪汉死后大都葬于此,当地人称乱葬岗。
  人们挽着黑纱,聚集在七副薄皮棺材旁,没有人说话,清脆的覆土声使悲愤的空气更加沉闷,坑是昨天开挖的,一直挖到凌晨才收工。
  棚户区的人都来了,唯独缺了狍哥。昨夜挖好土坑后,大家喝了酒,狍哥一言不发,埋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至于喝了多少,谁也没计数,酒后他喝了碗茶水,倒头就睡了,到了出殡的时辰,叫也叫不醒,一个人昏昏糊糊睡在棚屋里。等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置身在独爷寓所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里摆满了刑具,狍哥赤裸着上身,四根铁链锁住了他的四肢,身体呈一个“大”字,紧贴在石壁上。
  一声铁门响,独爷手捧着茶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吴宝民和胡仇。
  胡仇伤势未愈,额头上缠着绷带,不住地轻声咳嗽。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绸衫,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像一只舔着主子屁股的看家狗,围着独爷打转。
  独爷接过胡仇递过来的长凳,面对着狍哥坐下,跷起二郎腿,滋润地品着茶。他用一只眼打量了狍哥一番,轻蔑道:“狍哥!你精通三十六般武艺,不如我黄某精通一个智字。自古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你,只是蠢猪一头。”
  独爷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够了,他回头吩咐吴宝民:“宝民,废掉他的四肢,让他永远不得顶天立地,狍哥变狍皮!”
  吴宝民应声脱去外衣。春江茶楼一战,他领教过狍哥的拳脚,如今春江茶楼贴上了水上警察局的封条,没了落脚之处,他整日跟在独爷身后,蓄着一股难消的怨恨。他拿起这件刑具掂掂,那件刑具看看,总觉得不过瘾。
  胡仇走到独爷近前,献媚地说:“独爷,废了他四肢,岂不太便宜了!他狍哥有三十六般武艺,独爷有三十六件刑具,让他慢慢地享用岂不更好?独爷,我小無锡与狍哥之仇不共戴天,让我练练手腕,活动活动筋骨,也算作我小无锡归顺独爷的见面礼吧。”
  “好!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此乃大丈夫所为。”独爷赞赏地抬起茶壶。
  胡仇脱下外衣,接着连内衣也扒下了,瘦小的骨架上裸露出青一条紫一块的血瘀。他扯下排列在最前的皮鞭,沾了沾水,狠命地向狍哥抽打,每抽一下,他都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痕,叽里咕噜地骂上一句。
  狍哥低沉地呻吟着,随着鞭响,他的身上腾起一道道鞭痕。
  不一会儿,胡仇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擦了擦汗水,取下第二件刑具,是一根扎满钉刺的软棒。他举起软棒在狍哥眼前晃了晃,对准他腿部便是一下。狍哥一声惨叫,昏厥了过去。
  独爷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揭开壶盖,泼向狍哥伤口,顿时,屋里酒气弥漫,原来独爷茶壶里这次盛的是酒不是茶。
  “小无锡,今晚我去城南陆四爷家赴宴,你慢慢地玩,等回来时,我要看到四肢反垂的活口,而不是尸体。”独爷向吴宝民努努嘴,向门外走去。
  “独爷放心,除了四肢,我还让他脑袋反垂着。”胡仇一边答话,一边挑选第三件刑具。
  吴宝民跟在独爷身后离开地下室,回到楼下客厅坐定。他接过女佣奉上的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问道:“独爷,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宝民没有问不得的话。”
  “您相信胡仇?”
  “除了你,我谁也不信。狍哥像条扒了皮的蛇,纵使解脱枷锁,游也游不出大门的,何况我加了门岗。”
  吴宝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暖流涌向心间,腰板也不由自主地挺直起来。他又问了第二句话:“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独爷,何不将狍哥青了(杀了)? ”
  “斩去蛇头,还有蛇身。那个叫翠萍的尖斗(大姑娘)武功也十分了得,她岂肯罢休?两三日之内,她必来解救狍哥。我是留得青山在,加柴一块烧。”
  吴宝民连连点头,原来独爷是想以狍哥作诱饵,演一出关门打狗、斩草除根的好戏。
  玫君君倚在楼梯的扶手上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下了楼。她穿着红色睡裙,打麻将熬了夜,刚从睡梦中醒来,人到时,娇滴滴的声音也到了。
  “哎呀,我的独爷大官人,你把狍哥给抓来了?”
  “君君,你见过狍哥?”独爷反问。
  “见过见过,那一日在江边路见过,宽宽的肩,闪亮的眼睛,走起路来风飕飕的,标准的七尺之躯,比起您独爷……各有千秋。”玫君君叨叨不休地比划着,自己也觉说漏了嘴,偷偷地乐了。
  “那你就去看看七尺之躯吧,当心别吓着!”独爷也笑了。抓到了狍哥,他心情特别好。
  独爷转过脸对吴宝民道:“陪我去陆四爷家喝两杯。开场的锣,收兵的鼓,好戏在后头。”
  吴宝民应着,跟着独爷出门了。
  天渐渐黑下来,胡仇指着一根被铁链穿着的铁棒,问一个叫小七的喽啰:“这是何物?”
  “坠具,用它挂在脖子上,不消一个时辰,保准让他脊骨松散,讨命求饶。”小七绘声绘色地说。
  “脊骨松散太便宜了他,一棒子下去,脑浆迸裂才解我心头之恨。”胡仇说着解下铁链,握住铁棒试了试,举起来对准狍哥的脑袋。
  “使不得,使不得,独爷说过要留活口的。”小七惊惶失措地冲下石阶阻拦。
  胡仇手中的铁棒落下了,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砰”的一声响,落在了小七的头盖骨上。小七一声不吭地倒下了,鲜血飞溅,肝脑涂地。
  胡仇一面利索地为狍哥打开锁链,一面诉说道:“狍哥,你之前打得我皮开肉绽,未损筋骨,我今天也还你一个皮破肉开,筋骨未损,咱们扯平了。往后,你还是我师父,还是我大哥,我还是你徒弟,还是你的小弟。恕我不能前后跟随,翠萍姐会杀了我的。”
  “小无锡,你……”
  “快走。”胡仇不由分说,背起狍哥沿阶而上……   玫君君早早地吃罢晚饭,对着镜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下楼去了。她要去看望狍哥,不管独爷说的是真话还是醋话,反正是他点头同意的。她不仅仅被狍哥的英武打动,而且从独爷一反常态的惊怕中,她体察到狍哥的了不起。
  地下室里漆黑一团,她叫喊了几声没人应,便沿着石阶而下,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将她绊倒,她感到手上湿漉漉的,闻一闻有股血腥味。她瞪大眼睛,借着铁栅门外射入的微弱灯光细细辨认。啊,是一具尸体!
  “来人啦……死人了啊!”玫君君一句话没喊完,已经吓得昏厥了过去。
  独爷寓所一阵混乱,所有人都拥向地下室。
  胡仇背着狍哥从通往后院的通道直达后院。后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胡仇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打不开。地下室里传来叫喊声、脚步声,紧接着向后院拥来。胡仇急中生智,脱下鞋在白色的院墙上按了几个鞋印,将狍哥拖入了树丛。
  “跑了!跑了!狍哥翻墙跑了。”胡仇在黑暗中对追赶的人群高声叫喊道。
  几束电筒光聚焦到院墙上的鞋印上,有人慌忙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追赶的人群一窝蜂拥了出去。
  胡仇趁机背起狍哥出了后院。他气喘吁吁地跑了一阵子,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狍哥沉重的身体泰山般压迫着他受伤的双腿,汗水湿透了全身,终于力尽筋疲,摔倒在一堵破墙旁。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在狍哥手中,喘息着说:“狍哥,能不能脱险,就看你的造化了。”然后,他支撑着爬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狍哥,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去。
  狍哥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眼前黑暗一片。他记得,他是爬着前行的,天亮的时候,他很想爬到街对面的树丛中藏起来,但刚爬过马路,他的意识就模糊了。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从他身旁走过,后来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叫来了一辆马车,车夫将他抱上马车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睁开眼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四肢缠满了白色的绷带。
  布帘被轻轻拨开,探进来玫君君的头,接着身子也闪了进来。
  “醒了?”玫君君問。
  她在地下室醒来后,心怦怦直跳,一夜都沉浸在惊恐中。第二天,她早早起床,想去医院取些镇定的药,不料途中遇见了昏迷倒地的狍哥。
  多么英俊洒脱的男人,转眼间变成了这模样!玫君君抚摸着绷带浸出的血印,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她并不爱独爷,确切地说还有些讨厌这个与自己年龄悬殊的老色鬼,但她离不开他,自投入独爷的怀抱后,那些死死纠缠她的纨绔子弟都吓得对她敬而远之了。
  “你是谁?”狍哥吃力地问。
  “我?你不认识?”玫君君笑得很甜。
  狍哥想起来了,那次在王三摊点帮忙,就是这个女人挽着独爷的胳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好久好久。
  此时此刻,四目相对,一方脉脉含情,一方却是满腹狐疑。
  ■
  夜深沉,独爷寓所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满月探出了云朵,银光洒向大地,后院明亮起来。
  一个矫捷的黑影顺着院墙外的树干翻入,像只左躲右闪的猫,围着小楼转了一圈,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
  铁栅门前坐着一个守门人,正依着铁栅打盹。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口射入,照耀着他那串拖挂在腰间明晃晃的钥匙。黑影像一片落叶落在守门人身旁,轻巧地取下了钥匙,不料钥匙串连着一根细长的线,另一头系在守门人的手腕上,他一下子醒了。
  “啊……”守门人刚想张嘴,一把冰凉彻骨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吓得他将喊声缩了回去。黑影将守门人反绑了,封上嘴,从容地打开了铁栅门,顺台阶而下。
  地下室里点燃着一盏油灯,小火苗幽幽地闪跳着,映照着一件件沾满血腥味的刑具,显得格外阴森恐怖。正对着铁栅门有一个刑具架。架上隐隐约约吊挂着一个人,四肢分开,拉扯成一个“大”字。
  “狍哥。”黑影轻声呼唤,向刑具架扑了过去。
  “砰!”铁栅门重重关上了,地下室的灯亮了起来。刑具架上吊着的不是狍哥,而是胡仇。黑影也现出了原形,原来是翠萍。她手握短剑,迷惘地望着眼前的突变。
  狍哥莫名失踪,棚户区的人找遍下关也不见其踪迹,后来独爷的底下人放出风来,大家才知道他被关押在独爷寓所的地下室里。
  独爷与吴宝民一前一后立在铁栅门外。独爷抱着他那不离身的小茶壶,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哈哈一乐,阴阳怪气地说:“终于来了。我原以为会来一群,谁料只来了一个。小娘们儿挺讲情义的,我黄某人烧了一辈子高香,也没烧到这个艳福。”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翠萍跃身冲向铁栅门,扬手掷出短剑。剑柄在铁栅上擦了一下,偏离了方向,扎在了墙壁上,距独爷的脑袋只差半寸。
  独爷虚汗满面,惊魂甫定,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他拔下短剑,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我成全你,黄泉路上追狍哥去吧。”
  说完,他狠命一掷,短剑从翠萍身边划过,直奔刑具架而去,不偏不倚地扎进了胡仇的胸膛。胡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脑袋无力地垂挂下来。
  独爷心有余悸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刚才差点儿老命玩完了。
  吴宝民快步追上前,不解地问:“独爷,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上次是留得青山在,加柴一块烧。这次是留得青山在,引来砍柴人。宝民啊,你要是个猎人,是愿与伤虎一搏,还是愿等伤虎痊愈后一搏?”独爷边走边答。
  “为何又将胡仇青了(杀了)呢?”
  “这也问?你越发愚钝了!因为胡仇还有张会说话的嘴啊!”独爷说完,径自快步走了。他一怒之下,原本想将短剑掷往翠萍的,不料功力不足,偏向了胡仇,他只是不愿在手下面前服输认错而已。
  地下室内,翠萍渐渐平静下来,她的目光移向了胡仇。他那瘦小的躯体血糊糊的,肩肘处裸露出碎裂的白骨。她不明白胡仇犯了什么大忌,独爷要这样惨无人道地惩治他,置他于死地。但有一点她清楚,胡仇必定是独爷恨之入骨的人。   翠萍打开了一条条锁链,将胡仇放下来,慢慢地展平,抹上他的眼皮,并撕扯下衣袖,擦抹他的血污,轻轻柔柔的,一点儿血迹也不放过。
  观音阁倚山伴江,香客盈门。独爷本不想外出,经不住玫君君再三撺掇,说梦见了血光之灾,求保平安,才陪同过来的。他十分后悔,稳操胜券的时候,却拨错了算盘珠儿,让狍哥逃走了。
  狍哥是胡仇放走的,这就是说,胡仇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废掉狍哥的四肢。胡仇为什么会以德报怨,他搞不明白了,因为胡仇死了,狍哥逃了。他关押着翠萍,深信重义的狍哥一定会不顾伤痛前来解救,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狍哥却一直没有出现。
  “独爷,有人求见。”吴宝民走进客房说。
  “什么人?”独爷不悦道。
  “是个女人,她说要找狍哥。”
  找狍哥!这个时候居然有个女人要找狍哥?独爷一下子来了精神。
  吴宝民出去后,不一会儿就领进来一个女子。她身穿银色旗袍,头戴白色发圈,身材窈窕,皮肤洁白细嫩,微微红肿的眼皮下有双销魂的眼睛。玫君君若与她相比,前者娇媚,后者才称得上美丽。
  “敢问小姐芳名?”独爷问道。
  “小女秋妮。去府上给独爷请安,听下人说,独爷来观音阁进香了,就追寻而来。”秋妮说。她有段时间没有见到狍哥了,听说下关近来打打杀杀,她放心不下,去了棚户区。棚户区的人说,狍哥被独爷抓走了,生死不明。独爷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势力,她一无所知,她就是想见狍哥,哪怕龙潭虎穴,亲眼见到狍哥,她才能放下悬着的心。
  “秋妮,好名字。听口音,秋妮小姐是狍哥家乡人吧?”独爷问。
  “不,狍哥在长白山长大,小女的寒窑在沈阳。”
  “我没说错,南京人眼里,东北三省是一家。秋妮小姐与狍哥是亲是友?”
  “是亲也是友,狍哥对我有救命之恩。”
  独爷暗下思忖:棚户区的翠萍,面前的这个秋妮都不知道狍哥已经“逍遥法外”,想必狍哥早已远离南京了。
  独爷故作愠色道:“狍哥与我本井河之水,各不相扰,但他屡屡犯界,砸我茶社,毁我赌场,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
  独爷的话没有说完,秋妮早已以泪洗面。她双膝跪地,苦苦哀求道:“独爷烧香拜佛,想必也是善人之心,恳请高抬贵手,放过狍哥,秋妮天天高香一炷,求佛祖保佑独爷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这个纤弱女子不顾个人安危为狍哥求情,看来她和狍哥绝非关系寻常。狍哥与翠萍是绿林之义,狍哥与秋妮是情,情总是在义之上,若将这女子囚禁起来,狍哥更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奋不顾身。
  独爷思毕,不动声色地说:“我在我的府上,你在你的千金屋,我如何得知秋妮小姐日日烧香拜佛,又如何得知求佛保佑的是为我黄某人呢?”
  “有……有东关头青月香巢的妈妈作证。”秋妮一时心急,将自己的底儿露了。
  独爷站起身,假惺惺地搀扶起秋妮,说:“秋妮小姐真情可嘉,铁石心肠也为所动。假如秋妮小姐愿到敝舍为黄某念经诵佛三日,我可网开一面。”
  秋妮原以为凭她一个弱女子,不敢奢望救出狍哥,只图见上一面,报个平安,不料独爷却答应网开一面放人,她顿时激动不已。只要能救出狍哥,别说念经诵佛三天,纵使三百天她也心甘情愿。于是,她赶忙接过话茬道:“独爷此话当真?”
  “秋妮小姐也无悔?”
  “不悔!不悔!只要您放了狍哥,我什么都可以依你!”
  “痛快,果然是青楼有侠女!宝民,引路。”
  吴宝民心领神会,佛门禁地,香客众多,哪能公然劫持女人,独爷用了缓兵之计,先将秋妮骗至寓所再作道理。
  一行人直奔独爷寓所,在地下室铁栅门前停住了脚步。地下室里没有亮灯,墙角蜷缩着一个黑影。
  “狍哥!狍哥!”秋妮迫不及待地呼喊。
  翠萍听见动静,从墙角站起。她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狍哥呢?”秋妮惊恐地望着独爷。
  “我方才只说放人,未曾提及狍哥啊,不到一个时辰,秋妮小姐就反悔了?”独爷狡黠地笑了。
  翠萍盯着秋妮看了一会兒,撑起身体,吃力地走到铁栅门前,说:“你是秋妮?一定是,秋妮姐……”
  秋妮的思绪豁然开朗了,明白眼前这个被囚禁的女人是谁,明白了独爷将她诓骗来,是想留下做人质。为什么要留下我做人质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狍哥逃脱了,利用我来做钓饵。
  秋妮又想,既然落入虎口,想逃脱也绝非易事,不如将错就错,解救了翠萍姑娘,成全她与狍哥。
  “我绝不食言。”秋妮坚定地说。
  “好!宝民,放人。”独爷说。
  吴宝民打开铁栅门,翠萍走出来,她一步步警觉地往外走,不相信心狠手辣的独爷就这么将她放了。
  吴宝民也不信,他盯着独爷的眼神,随时准备领悟独爷的示意。
  独爷转身走了。这个宝民,又愚钝了不是,既然狍哥已离开南京,天下之大,何处寻觅?得找个通风报信的人才好。
  吴宝民追了几步,想问又咽了回去。
  隔几天,独爷的寓所忽然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门楼上高悬着两只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斗大的囍字。一个吹打班子分成两排站立门前,刺耳的唢呐吹奏着欢腾的迎宾曲。原来今天是独爷大喜的日子,但新娘不是玫君君,而是软禁在寓所中的秋妮。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前些天,有人在绿叶新村附近发现了狍哥的身影。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独爷草木皆兵,怕狍哥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扎上致命的一刀。他表面上依然威风不减,骨子里却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常常推托身体不适而不敢离开寓所半步。
  独爷不愿无休止地惊恐下去,他大肆张扬婚礼,断定狍哥不会等闲视之,不会将心爱的女人拱手他人。狍哥一日不除,独爷一日不宁。
  这场婚礼办得很热闹,吴宝民一直立在大门前,拱手作揖,替独爷迎宾。   茂盛商行的王老板到了,光明旅店的李掌柜到了,宪兵团团副高德全偕贾庆银楼老板余海仁到了,水上警察局局长刘云贵也到了……
  菜已上桌,桌中央对应放着两盘果雕,一盘昂首蛟龙,一盘垂颈彩凤,生动活脱,栩栩如生,围着龙凤果雕摆满了山珍江鲜。
  独爷捧着酒杯,拱手说:“各位嘉客,我黄某人摸爬滚打数十载,承蒙各位关照,终于有了归宿。尔后与爱妻拙守家业,正经经商,安生度日,还望各位扶持包容才是。今日黄某大喜,来,我敬诸位。”
  独爷的一席话完全是说给刘云贵听的,他言下之意,我黄某从此隐退江湖,正经八百地做生意,望水上警察局包容。
  精灵的刘云贵何尝听不出?他淡淡地一笑,抬手挡住了独爷的胳膊,说:“且慢,黄先生说大喜,喜从何来?”
  “新婚之喜。”
  “既是新婚,为何新郎官唱独角戏?”
  有警察局长出头,众宾客乘机哄闹起来。
  独爷面有难色,但又不敢发作,敷衍道:“内人近来身体不适,实不便相陪,还望诸位仁兄海涵,黄某多喝几杯就是了。”
  刘云贵又一笑,说:“新娘不能作陪,也该让大家目睹芳容才是。”
  众宾客又齐声附和。
  独爷咽了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刘局长言之有理,我这就去请。”
  独爷上了楼,不多会儿领出了秋妮。
  秋妮身穿大红丝袄,配上珠光宝气,更加妩媚动人。她只说了一句话:“恕我失礼,谢谢。”然后朝众宾客一连鞠了三个躬,便衣袂飘飘地上楼去了。
  客厅里留下一片赞美声,接着筷盘丁当,猜拳行令,欢跃起来。
  大家正吃得高兴,吴宝民匆匆走到独爷身旁,借斟酒之机,耳语道:“他来了。”
  独爷眼睛一亮,起身拱手说:“诸位,有点儿家事,去去就来,失陪。”
  独爷将吴宝民领到楼上小客房,迫不及待地问:“果然来了?”
  “错不了,他化了装,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那与众不同的走路姿势,我一眼就能认定。”吴宝民回答。
  “好!消除我心头之患在此一举。立即撤回外面的兄弟,切莫莽撞行事。等客散了,再关门打狗。还是那句老话,废了他四肢,让他永远不得顶天立地。”
  玫君君立在门外,一只耳朵紧紧地貼着门缝,近来独爷话到嘴边留半句,但她还是听出了“他”指的就是狍哥。她伺奉独爷多年,无名无分,自称终身不娶的独爷突然迎娶了秋妮,更增添了她的嫉恨。
  酒宴很快到了尾声,因新娘身体不适,也就无人在闹洞房上做文章,宾客于是一批又一批地起身告辞了。
  秋妮坐在新房的床沿,望着鞋尖上那朵鲜红色的绣花发愣。她的心猫抓似的慌乱,害怕狍哥为搭救自己而落入陷阱。她藏起一把锋利的剪刀,等独爷上床,给他一剪刀,使得寓所大乱,让狍哥警觉。
  独爷推门走了进来,一面扒衣服,一面淫笑着。他满面红光,精神焕发,自吴宝民带来狍哥出现的消息后,他就异常兴奋,喝了不少酒。
  他瞅着秋妮,得意地说:“小娘子,就这么干坐着?哦,明白了,还在想念你那个狍哥。我先报个信,再过一个时辰,狍哥就变狍皮了。”
  秋妮一言不发,使劲地咬着嘴唇,一股细长的血丝从她的嘴角流出,她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衣服。
  “害羞?婊子院出来的,老的、少的、高贵的、低贱的……你什么男人没尝过?难得我今天有兴致。”
  独爷走到秋妮面前,揪住她的衣领狠命一扯,秋妮当即裸露出一半酥胸。秋妮拨开独爷的手,慢慢地脱着衣服,一件又一件,表情呆滞,动作机械,直至脱得一丝不挂。
  独爷哈哈一乐,迫不及待地扑上床,沾满酒臭的嘴贴了过去。
  秋妮想挣脱一只手,摸索藏在枕下的剪刀,但独爷像只叼住了肥肉的饿狼,拼命地吞噬,拼命地撕扯,压迫得她动弹不得……
  独爷的兽性发泄完毕,一把抱起衣服,跨出房门,将秋妮反锁在里屋。他才不傻,提防着所有人。然后,他疲顿地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晃着,等待着狍哥落网的喜讯。
  ■
  院外的路灯熄灭了,确切地说是后街上所有的路灯都跟着一块儿熄灭了。路面模糊起来,院墙也模糊起来。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树,茂密的枝条像一把巨大的伞,一小半越过墙头,伸进后院。夜风吹拂,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这是翻入独爷寓所的最佳通道。
  后院内的枝条下,铺着一张落地大网,八个黑影像壁虎一样匍匐在暗处,只要有人从枝头上跳下,他便成了网中之鱼。
  从院门通往小楼的路被挖断,路面有伪装,踏上去便会落入深坑,成为瓮中之鳖。后院树丛中、花台后埋伏着手持利器的人,只要进了后院,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难逃脱。
  狍哥闪入一个凹陷的门垛,机警地窥视着后院。他已经围绕着独爷寓所转了几圈了,大门是进不去的,它始终敞开着,不时晃动着来来往往的身影。
  狍哥穿着黑色夜行服,鼻孔下多了一副假的八字胡。他其实根本没离开南京,而是在医院里养伤,那家医院的一个医生是玫君君的表哥,他把狍哥藏得严严实实的,独爷的人虽然去医院搜了不止一次,却没有发现狍哥。一晃十余天过去,狍哥去过青月香巢,妈妈告诉他,秋香姑娘被赎身了。没过几天,又传出独爷娶亲的消息,新娘是东北姑娘秋妮。新仇旧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独爷这个恶棍糟蹋秋妮。他没有去棚户区,怕连累了翠萍和兄弟们,决定在独爷新婚之日,与他做个了断。
  黑暗中,隐约看得出后门的轮廓。狍哥清楚地记得门内有一把胡仇没能拧动的大铁锁。他的目光自然地转向了那株法国梧桐树……
  忽然,他身后飘过一阵粉香,肩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玫君君赫然站在他身后。她用手指封住狍哥的嘴,然后伸长双臂,做了个重重包围的动作,拉着狍哥便跑。
  狍哥跟随在玫君君身后,越过火车站,沿着铁路路基一直往东,最后在一座孤立的屋子前停下了脚步。   房屋尖尖的红顶,墙面覆盖着灰沙,隐约可见原有的黄色。院门已经斑驳腐朽,透出了大大小小的空洞。据说,这原本是民国初期一位美国驻华使节的私邸,后因列车改道,他受不了“轰隆轰隆”的噪音,便将其廉价卖出了。
  玫君君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里面响起了咳嗽声,再过一会儿,门洞里露出一只苍老的眼睛。
  “是君君吗?深更半夜的歹人多,可要小心啦!”老人说。
  “少啰唆,快开门。”玫君君不耐烦地嚷道。
  进屋后,狍哥开始打量这间小屋,家什虽然十分陈旧,但一尘不染,整洁有序。墙壁上挂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已经发黄变色,但仍然可以辨别出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在拍球。她穿着华丽的连衣裙,头顶扎了个大彩结,歪着小脑袋甜蜜地笑着。
  “玫小姐的童年很富有吗?”狍哥指着照片问。
  “那不是我,而是我的生母。”玫君君脸色黯然道。
  原来,玫君君的外祖父是个清末举人,不幸早逝,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和一个如花似玉、刚满七岁的女儿。不料女儿患上了天花,由于家人沉浸在丧事的悲哀之中,延误了治疗,使她原本秀丽的面容覆盖了麻点,最后变成了一个让人看一眼就想作呕的丑女。没有人上门提亲,一晃她就步入了中年。后来有个叫肖福生的青年,狂热地追逐,催开了麻姑娘早已闭塞的情窦。爱情在亲姐姐干弟弟的呼唤声中迅猛升温,他俩闪电般的结为了伉俪。
  婚后,肖福生褪下了画皮,大把地花着麻姑娘的钱,妓院、酒馆、赌场,无处不留下他的足迹。再后来,他在妓院找到了一个艺名叫云霞,情投意合的女人。从此,麻姑娘的钱财通过肖福生这个传送带,流水般地淌进了云霞的口袋。
  麻姑娘崩溃了,盛怒之下,做出了失控的报复,也大把地将金钱抛向淫乱之路。当她生下玫君君的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在幡然痛悟后,她于一个花好月圆的中秋夜,扔下了襁褓中的玫君君,悬梁自尽……
  “我是个野种,是山里的野玫瑰,所以我改姓玫!”玫君君激愤地嚷起来,晶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一粒地往下坠。
  狍哥也动了情,他没想到这个貌似花俏的女人,会有这样一段凄怆的家史。
  “开门的那位老人就是肖福生?”狍哥低沉地问。
  玫君君点了点头,说:“我讨厌这个家,极少回来。母亲去世后,肖福生的良心受到谴责,他发過毒誓,愿伺候我一辈子,作为还母亲的孽债。”
  狍哥凝视着墙壁上那张发黄的照片,玫君君也盯着这张发黄的照片,屋里没了声音,空气沉闷而凝重。过了好一会儿,玫君君才平复,脸上又洋溢起进屋时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了狍哥国字型的脸庞上,眼眸变得明亮,渐渐地温柔,渐渐地秋波流慧,那些令人揪心的往事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她为狍哥付出了多少心血,她在暗恋中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而今狍哥活生生的近在眼前,屋里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走进我的屋子,那就是你。”玫君君轻轻地走到狍哥身后,丰满的胸脯也紧跟着贴了上去。
  她搂住狍哥壮实的胳膊,闭起被欲火烧得混沌的眼睛,嘴里嘟囔着:“我喜欢你,真心的喜欢你,我愿为你牺牲一切,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对你着了魔……”
  狍哥本能地抬起手臂,轻轻一拨,玫君君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她委屈地望着狍哥,伤心地捂起脸哭了。
  狍哥也自觉有些唐突,他打心底感激这个几次冒着生命危险救自己的女人,但对突然发生的情愫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玫小姐,我有伤在身。”
  “我等。”
  “我还有许多必须办的事没办。”
  “我也等。”
  “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我愿相随。狍哥,出了门,凶多吉少,天明以后,独爷会满城搜索你的踪迹。留下来安心疗伤吧,伤愈后才能办事。我第一次求人,你不为我,也要为你自己。”
  玫君君的话字字在理,句句情真意切,狍哥沉默下来,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玫君君将狍哥领进了客房。从此,狍哥便在客房里住了下来,静心疗他的伤。
  ■
  独爷的瓮中捉鳖诡计没有得逞,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鱼儿在咬饵的时候突然游走了。但他深信,狍哥一定会来复仇的。
  这天,独爷将高德全、余海仁请到寓所喝酒。正喝到兴头上,秋妮走了进来。新婚之后,独爷再也没有为难秋妮,因为他发现秋妮患上了令人谈虎色变的杨梅大疮,他不做染病的傻事。这一来,秋妮反成了自由人,只要不出院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还可以用太太的身份发号施令。
  “先生,我身体不适,想去看医生。”秋妮说。
  独爷明白秋妮身体不适是指什么,也曾让医生开过一些药。
  “上次那些药苦倒不说,吃了没效果。有种特效药膏,我想去东关头……”秋妮故意说得很慢,她料到独爷绝不会在两位贵客面前告白夫人低贱的身世和难以启齿的隐私。
  果然,独爷慌忙打断了她的话,说:“就此打住,别扫了贵客的酒兴。改日我亲自带你去就是了。”
  “老兄差矣,哪有饮酒误病之理,吩咐下人陪她去吧。”高德全插话。
  “那是,那是。”余海仁附和。
  独爷只好改口道:“等会儿君君来了,我让她陪你去就是了。”
  秋妮退了出去,守在门前等候玫君君到来。其实,屁大的小楼,她与玫君君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每次她都避而远之,她怕见到玫君君那过于强势的目光。
  玫君君终于跨进大门,秋妮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君君。”
  “你叫我?真是日出西山了。”玫君君停下脚步。
  “独爷让你陪我出趟门。”
  “陪你?没睡醒吧!”
  “真的,君君。”
  “君君是男人叫的。”玫君君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去。自从秋妮进了独爷的寓所,她便妒火喷燃,不仅仅因为独爷,更因为狍哥。她更不相信,独爷会同意放秋妮出门。   果不其然,独爷用的是缓兵计,送完客人之后,他马上就变脸了,只指派玫君君一个人出去买药。
  玫君君去了东关头的青月香巢,听妈妈眉飞色舞地述说了一番药膏的特效,扔下一沓钱,买到专治杨梅大疮的药膏。回来的路上,她心里失衡了,这药膏究竟有无特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玫君君凭什么要帮秋妮治病?她病重与我有何关联?病死了才好!玫君君路过药房时,倒掉了瓶里的药膏,随意买了一种药膏填入了药瓶。
  从此,秋妮天天用药,病却不见好转,反而愈见其重。不久,她的颈部出现了溃烂的皮疹,腿骨也开始变形弯曲。她终日郁郁寡欢,紧闭房门不出。
  这日午后,天突然锅扣般地黑下来,风越刮越大,刮得飞沙走石,漫天迷尘,暴雨即将来临。
  独爷关起门窗,躺在外屋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近来他挺郁闷的,刘云贵收了他的捐款,还派齐警长送来一张收条,其余只字不提,岂不做了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走道里的窗响。外屋有两扇窗户,一扇在楼梯口的走道,一扇临街。过了会儿又响了声,他不经意地睁开眼睛,窗外探入一只硕大的脑袋,一只棕熊的大脑袋。
  “熊!熊!来人哪……”独爷惊吓地从摇椅上弹起身,大声叫唤起来。
  吴宝民领着一帮人飞奔上楼。
  玫君君从熊皮里钻出,吐着舌头,银铃般地笑着说:“不哄不闹不成老少,我和独爷闹着玩的呢,何必兴师动众!”
  “你个骚娘们,什么不好玩?把老子吓得半死!”
  吴宝民一帮人知趣地退下。自独爷成婚,玫君君几乎不在独爷的寓所过夜,说不准是独爷冷落了玫君君,还是玫君君冷落了独爷。对于独爷,不用明说,准备等了却了狍哥这段公案,会加倍偿还对玫君君的亏欠。对于玫君君来说,却是求之不得,她正好陪伴着狍哥。
  玫君君三下五除二脱下熊皮,往独爷身上一套,撒娇地说:“玩一把嘛,看猎人捉狗熊,还是狗熊打猎人?”说着,她真的扮起猎人来,逗得独爷团团转。
  独爷追逐着,嬉笑着,从楼上追到楼下,又从楼下跑进院子里,竟将烦恼抛至脑后。玩耍了好一会儿,独爷自感体力不支,褪下熊皮,余兴未尽地问:“哪来的?下次看见,帮我也买一张,一公一母,公母追逐,岂不更有趣?”
  “正月十五,夫子庙灯市买的,三十块大洋呢。”
  “怎么沒听你说起?”
  “买来只是一张皮,还得请裁缝定做成这个模样。再说,独爷喜事在身,哪有空暇听我玫君君的闲话。卖主是个东北大汉,高高的个子,粗壮的胳膊……”
  “够了!”独爷一听见“东北大汉”四字,就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他怏怏不快地扔下熊皮,“我最讨厌这种无聊的游戏。”说罢甩手离开。
  玫君君望着独爷的背影,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
  从这天起,玫君君三天两头套着熊皮在独爷寓所玩耍,而且经常疯至深更半夜。上上下下看见她疯疯癫癫的样子,都认为她失宠以后,精神上受到刺激,时日一长也就司空见惯了。
  这天,夜幕降临,月儿像一枚镶嵌在星空中的玉石在云朵中穿梭,时而银白透亮,时而含羞退避。
  玫君君戴着熊套,跟在独爷身后,楼上楼下地转。独爷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示意要就寝了。玫君君知趣地下了楼。
  她院前院后地溜达了一圈,挎起一只竹笼屉走向大门。守门人见玫君君与往常一样,出门买夜宵,立即开门放行。玫君君跨出门槛前,故意用熊掌拍了守门人一下。
  玫君君拐了弯,脱下熊皮便跑,一口气跑到那个凹陷的门垛前。
  “狍哥,一切正常。”银色的月光下,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喘着气,豆大的汗粒直往下淌。
  “君君……”狍哥的喉头哽咽了,紧紧地搂住了玫君君,他第一次将“玫小姐”改称为“君君”。他被这个真情的女人打动了,正是面前这个貌似纤弱的女人,一次又一次,不惜代价,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和帮助了自己。眼下,她还将与自己一块儿出生入死。
  玫君君躺在狍哥灼热的胸怀里,酥麻麻的,撩起了从未有过的激情,很是享受。
  “狍哥。”玫君君看了看表,恋恋不舍地推开了狍哥。独爷寓所的守门人还有十分钟就换岗了,狍哥必须套着熊皮在换岗前进入寓所,这样玫君君才有可能在换岗后进入寓所。
  “放心,我一定会平安的!”狍哥紧握了一下玫君君的双手,套起熊皮,挎着竹笼屉,消失在黑暗中。
  玫君君目送着狍哥的背影,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心里清楚,此行无论对于她还是狍哥都吉凶难测。
  独爷在内屋门上挂上了锁,拉开外屋的临时床铺,疲乏地躺下。他把秋妮锁在内屋,是怕熟睡的时候,秋妮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使用临时床铺,是不让外人知晓他与夫人分居。
  他今天很不开心,玫君君整日疯婆似的套着熊皮四处乱窜。看见熊皮,他就不由得想起东北,想起东北就联想到狍哥。他几次要发作,都强忍了。
  门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被推开了,一颗摇晃着的熊脑袋探了进来。
  独爷怒气终于暴发,冲上前,对准熊脑袋就是一巴掌,骂道:“妈的,骚娘们儿,给你一点儿颜色,你竟开染坊了……”
  独爷的一句话没有吼完,厚实的熊掌回敬了他一巴掌。这一掌甚是有力,若不是他躲闪得快,脑袋就成了肉饼。他刚想逃跑,另一掌又风驰电掣般拍了过来。这一掌拍得巧,不偏不倚拍在了独爷的眼眶上,尖尖的利爪将他唯一的一只眼球钩了出来。
  “来人哪,他妈的见鬼了……”独爷惊恐地叫嚷。
  听见呼救,吴宝民提着一把刀,第一个冲进了屋。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毛茸茸的熊臂挥过去,他手腕一阵麻木,掌控不住,刀也被打落了。再挨一下,他跌跌撞撞地摔倒了,后脑重重地撞上了墙壁,眼前一片漆黑。
  妈呀,这哪是玫君君!吴宝民奋力睁开眼皮,模模糊糊地看见熊皮中伸出一只手,拾起他失落的刀,举向躺在地下嗷嗷号叫的独爷……   纷乱的脚步冲上楼,众人拿着各种刀枪器械,叫嚷着冲进屋。
  狍哥不敢恋战,撞开临街的窗户,一跃到了街心,飞也似的跑了。
  整个寓所炸了锅,乱得像没头的苍蝇。玫君君趁机打开内屋的门,拉着秋妮在纷乱的人群中穿行。这是她与狍哥事先策划好的,她负责带着秋妮逃脱。
  二人跑到大门,守门人拦住了秋妮,玫君君烦了,走到守门人面前,甩手抽了他两个耳光,厉声叫喊道:“独爷死了,你还守什么鸟门!”
  守门人被打蒙了,捂着脸呆愣愣地望着玫君君,寓所里乱哄哄的,一定是出了大事。
  玫君君不等守门人回过神,迅速打开门,拉着秋妮就跑。
  她俩跑呀跑呀,越过了火车站,一直往东,人声和房屋都被扔在了身后,她们跑上了郊外的火车轨道。
  秋妮终于没力气了,双腿一软,瘫倒在枕木上,大口喘息着。
  玫君君也在铁轨上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除了累、紧张,她还有一缕对狍哥的牵挂。她仰头望天,天空黑得不见五指,低头看地,身边半躺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秋妮。她忽然感到自己在做一件最傻不过的事,出生入死,吃尽万般苦,难道就是为了救出秋妮,然后把她送进狍哥的怀抱?那自己呢?自己算哪根葱?如果撺掇她离开南京城,走得杳无音讯,断了狍哥的想头……
  “妮姐,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吗?”玫君君说。
  秋妮点点头,觉得不妥,又摇了摇头。
  “妮姐,你真好福气,狍哥为了你,命都不顾了。你新婚的那天,要不是我竭力阻拦,他早就成了独爷砧板上的肉。”
  “谢谢你,真心地谢谢你。”秋妮向玫君君身边挪了挪,拉过玫君君的手,紧紧地贴在心窝上。
  玫君君感到秋妮的手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她接着说:“这下可好,天公作合,九九归一,狍哥倒是如愿了,我担心妮姐的身体……”
  这一句点中了秋妮的死穴!是啊,我已病入膏肓,只剩半条命,即使能与狍哥在一起,也不能尽夫妻之实,岂不拖累了狍哥?这万万不可!
  “狍哥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非妮姐不娶呢!”玫君君又补充了一句。
  秋妮承受不住了,放声恸哭起来,那些屈辱,那些思念,那些无法改写的过去,都随着热泪奔泻而出。
  “呜呜呜”,随着鸣笛声,远处一个圆圆的亮点,缓缓地向近前移动。
  秋妮平静下来,气不喘了,手也停止了颤抖。她从内衣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地交给玫君君,说:“君妹,这是我在独爷书房里发现的,帮我交给狍哥吧。上次我想出去看病,就是想给狍哥送信。”
  “好,我一定帮你送到!火车来了。”
  玫君君搀扶着秋妮走出轨道,走下路基。
  “轰隆隆,轰隆隆”,火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亮的车灯闪得人睁不开眼,地也跟随着晃动了。秋妮突然推开玫君君,向明亮的车灯扑去。玫君君慌了,一把揪住秋妮的衣襟,灯光忽闪而过,她一声失控的惨叫,翻滚下了路基……
  狍哥如约回到玫君君家。他立在门前,焦虑地眺望着远方,黑幕中传来火车汽笛刺耳的长鸣,不祥的预兆油然而生,狍哥寻着鸣笛声跑去。
  一列运煤的火车匍匐在铁轨上,像一条病困的卧龙,车头亮着车灯,十来名穿着铁路制服的人,打着手电筒,忙碌地奔跑着。第三节车厢下,一个女人身首异处,上半身在车肚里,车轮外落下两条大腿,一条挺得笔直,一條屈成钩形,屈成钩形的腿还在微微颤动。另一个女人躺在路基下,血肉模糊,双目紧闭,被一群穿铁路制服的人围着。
  狍哥拨开人群,仔细一看,原来是玫君君。她整个脸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目,看不出伤口。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封信。
  “君君,君君……”狍哥声嘶力竭地呼唤。
  玫君君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微弱地睁开了眼睛。她断断续续地说:“狍哥,对不起,我没有拉住……拉住她……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很重要……”玫君君说完,脑袋一歪,死了。
  “君君……”狍哥抱住玫君君,放声大哭起来。
  ■
  狍哥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徐宇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乱葬岗。徐宇跪着,脑袋深深地低到膝盖下。
  乱葬岗新添了两座衣冠冢,与原有的七座坟一样大小,在山顶排成两排。两座新坟的碑石上分别刻着“秋妮”和“胡仇”的姓名。狍哥在每座坟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火,一一磕了三个响头。
  狍哥走到徐宇身边,揪住他的长发,将他的脸高高抬起,厉声斥责道:“抬起头看看,九条人命算在你账上。九条人命啊!”
  徐宇轻轻拨开狍哥,神情淡漠而无辜,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狍哥,自从你杳无音讯,我与翠萍盼星盼月地盼你回来,大哥的位置一直空着。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却不分青红皂白,如此对待兄弟!”
  “你还配称兄弟?给王三爷磕三个响头!”狍哥拎起徐宇,扔在王三坟前。
  徐宇顺从地磕了三下,声音之响,地都震动了,抬起头来,鲜血与泥尘交融在一块,红红的,黑黑的,花了半个脸。
  “徐宇,你记住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我记得住的,但我不明白是何理何因?阎罗殿上也该说个明白吧。”
  狍哥从怀中掏出那封沾满玫君君鲜血的信,扔在徐宇脚下。狍哥第一次打开信封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是徐宇的笔迹和文采。这是一首打油诗:群飞绿叶棚留狍,天知地知你知道。广开佛面化玉帛,送你狍皮冤相报。信末注明了时日。不用赘说,春江茶楼惨案的内奸自然也是徐宇。
  “念!”狍哥怒吼道。
  徐宇见事已败露,反而镇定下来了。他不紧不慢地抽出信纸,但一个字也未读,他仰望着远处的山峰,不卑不亢,不理不睬。狍哥一巴掌拍过去,徐宇栽倒了,吐出三颗带血的牙。
  徐宇挣扎着坐直了身,摊平信纸,拾起地上的牙,一颗一颗地垒放在信纸上。信上的内容,他太熟悉不过,他不愿意念。
  “独爷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失灭天良?王三爷的命,兄弟们的命,还有胡仇、秋妮……不除掉你,诸多的冤魂向谁讨还血债?”狍哥愤然数落道。   “向你!向你爹讨还!”徐宇突然双眉倒竖,白净的脸涨得通红,适才的懦弱一扫而空。他支撑着,艰难地站起来,努力在狍哥面前挺直身子,“杀吧,杀吧,杀死一个徐宇,韩家不过再增一座坟茔而已!”
  “韩家?你究竟是何人?”
  “东屯韩家堂堂正正的二公子韩志清。当年,我从天津赶回东屯,家人尸抛荒野,惨不忍睹,好端端的一大家子,瞬间只剩我一个孤魂。我哭无泪,恨无门,发誓报仇雪恨。但我身无武功之长,只得借刀杀人,不料招惹来许多冤死鬼!我对不起王三爷,这头该磕。独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我不为钱财,不为独爷,只为你!为了杀你,我费尽了心机。鼓动你去跟独爷火拼的是我!给春江茶楼打电话通风报信的也是我!那晚,我在你茶水中下了药,怕你命大,又将信塞入独爷寓所门缝,想双重置你于死地。人可违,天意不可违,不该你绝,就该我绝,此乃天意也。”徐宇说罢,狂笑不已,面目狰狞,如狼嚎犬吠。
  徐宇慷慨激昂的一席话说得狍哥目瞪口呆,他万万想不到徐宇竟是东屯韩家劫后余生的独苗。他一个文弱书生历尽艰辛,委曲求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竟是为了一个“仇”字。想当初,自己杀了韩家两兄弟,也是为了一个“仇”字,人世间只要沾上仇,怎能说清是非曲直?一贯疾恶如仇的汉子,第一次竟优柔寡断了。
  翠萍从树后闪出来。她听说狍哥回来了,而且怒不可遏地押着徐宇来了乱葬岗,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竟然听到一段悲凄惨烈的故事。
  狍哥与翠萍四目相对,惨淡一笑。多少话语,多少酸甜苦辣皆在这一笑之中。
  翠萍捡起地上的那封信。信中的内容,她并不完全理解,但她明白棚户中的奸细就是徐宇,王三爷临死前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
  “是要我动手,还是你自己了断?”翠萍问。
  “当然要你动手!”徐宇回答。
  “为什么?”
  “我不想死,因为狍哥没死!”
  翠萍不再多話,抓住徐宇的领口,将他腾空举起,重重地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撞上王三坟前的碑石,脑袋顿时开了花。再摔掼一下,徐宇就一动也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脱出眶外,不肯闭合。
  就在此时,墓地四周的草丛中、碑石后忽然探出一只只黑洞洞的枪口,接着一件件黑色警服也冒了出来。
  齐警长走上前,探了探徐宇的鼻孔,又扒了扒他的眼皮,然后站直身,玩世不恭地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听了个故事,抓了个现行,不错,现在事情全部解决了!给我绑了!”
  “且慢,我所犯何法?”狍哥惊讶地问道。
  “你犯的法可多了,垒在一起,该死几回了。你冲砸茶社,破坏治安;你聚众群殴,致死七条人命;你还策划了一个惊天的阴谋,杀死了独爷,打残了吴宝民(脑袋被撞后已变得有些痴呆)。现在又伙同翠萍杀死了徐宇,哦,应该叫韩志清!多亏我们局长大人高瞻远瞩,终于还下关地区一个安定……”
  “你……你们!”狍哥如梦初醒,水上警察局也是吃水饭的。这口水饭不好吃,咽下去会噎死,吐出来会饿死。最阴险最狡猾最善于吃水饭的不是独爷,而是水上警察局局长刘云贵,他利用棚户区的力量铲除了独爷,然后将棚户区的势力扼杀在萌芽之中。自己、王三爷、翠萍,还有独爷,一开始就循着刘云贵铺设的路一步步往前走,直至鸡飞蛋打,连个壳儿都不曾留下。
  “没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警长得意道,“你犯的这些事,足够要了你的小命!跟我们走吧!”
  一群警察随即押着狍哥和翠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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